凡是大户人家,当财产和名分的拥有、复归,指定继承或者是预订继承,当未成年的孩子得不到这些的时候,有一条非常普遍的惯例,就是让他出海谋生。按照这一惯例,理事会的成员坐在一起,商议处置奥立弗的办法,决定把他送到一个极其危害健康的港口交给一条小商船,船长也许会在哪一天饭后闲暇的时候,用鞭子抽死他,或者用铁棒在他脑袋上狠狠地敲几下,这两种消遣一点也不稀罕,成为在那个阶层的绅士人人喜爱的娱乐。理事会越琢磨这事就越觉得好处说不尽,所以他们决定送奥立弗出洋。
邦布尔先生领了差事,在城里多方打听有没有人需要一个无亲无故的舱房小厮。这一天,他准备回济贫院报告进展时,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碰上了承办区殡葬事务的苏尔伯雷先生。
苏尔伯雷身材瘦高,骨节大得出奇,身穿磨得经纬毕露的黑色礼服,下身配同样颜色的长筒棉袜和鞋子,鞋子上缀有补丁。他的长相很严肃,不过,总体来说,他还是很有几分职业性的诙谐。他步履轻快地走到邦布尔先生面前,亲切地与其握手,内心的喜悦显露在外。
“邦布尔先生,我已经给昨晚去世的两位女士量好了尺寸。”苏尔伯雷说道。
“苏尔伯雷先生,你真的要发财啦,”邦布尔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插进苏尔伯雷递上的十分别致的鼻烟盒里。“我是说你要发财了,苏尔伯雷。”邦布尔用手杖在对方肩上敲了敲,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样认为?”苏尔伯雷嗓音里带有一点怀疑。“理事会给的钱非常少,邦布尔先生。”
“棺材不也是这样吗?”邦布尔答话时面带着教区大员身份的微笑。
这句话把苏尔伯雷逗乐了,他不必拘谨,便打了一长串哈哈。“得,得,邦布尔先生,”他终于笑够了,说道,“这是什么话啊,自从新的供给制实施以来,棺材是越做越小,越做越浅了。不过怎么说呢,我们还是得有点赚头才行,干得呱呱叫的木料就挺贵,铁把手又全是经过运河从伯明翰运回来的。”
“好啦,好啦,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难处。当然赚得公平还是许可的。”邦布尔说道。
“当然,当然。”苏尔伯雷随声附和着,“假如我在这笔买卖中没赚到钱的话,我迟早会捞回来,这您是了解的,嘿嘿嘿!”
“一点不错。”邦布尔说道。
“可我也不得不说,”苏尔伯雷继续说道,“我现在面对的情况非常不好,就是说,胖子死得特别快,家道好点的,一进济贫院这道门最先垮掉。我实话对你说吧,只要比原来计划的大出三四英寸,我就会赔进去许多钱,尤其是我还得养家糊口。”
苏尔伯雷说话时愤愤不平的样子像吃了大亏。邦布尔意识到再说下去,就要有损教区体面的,得换个话题。他立刻想到了奥立弗·退斯特,便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
“顺便说一下,”邦布尔先生说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小厮呀?有个教区见习生跟个包袱似的吊在教区脖子上。报酬很好呢。”邦布尔举起手杖,特意在用巨大罗马大写字母写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苏尔伯雷一把拽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我正想和你谈谈这事呢。您是知道的,呦,这扣子好漂亮呀!我怎么就一直没有看到呢。”
“是呀,我也觉得很漂亮,”邦布尔自豪地看了一眼纽扣说道,“这是理事会在元旦的早晨送给我的礼物。这图案跟教区图章上的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医治身受重伤的病人。我记得,我第一次穿着这身衣服是去验尸,尸体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深夜里死在别人家门口了。”
“我想起来了,”苏尔伯雷说,“陪审团告诉他们,因为他感冒了,而且还缺乏一些一般的生活用品才死的,是吧?”
邦布尔同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好像把这件事设置成了一个专案,”殡葬承办人说,“而且他们还说了,说是如果承办救济的有关方面当时——”
“胡说八道,”教区干事终于忍不住了,“他们要是光听那群什么都不懂的陪审团瞎扯,那他们天天就有很多事儿干了。”
“这事儿是真的,”殡葬承办人说,“千真万确。”
“陪审团,”邦布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杖说道,这是他要发火之前的习惯动作,“陪审团他们都是些卑鄙无耻下流的家伙,没有教养,没有素质。”
“对喽,对喽。”殡葬承办人奉承地说。
“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他们就懂那么一点点,”邦布尔霸道地打了个响指,很是轻蔑地说,“就那么一点点儿。”
“就是,就是。”殡葬承办人接着奉承地说着。
“我瞧不起他们。”教区干事一张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我也是。”殡葬承办人接着附和道。
“我希望能找到一个自己认为很了不起的陪审团,让他到济贫院待上一段时间,”邦布尔先生说,“他那股子傻了吧唧的傲气就会很快被理事会的那些规章制度条款给磨灭的。”
“随他们的便吧。”殡葬承办人微笑起来,表示很是赞同,想让这位火冒三丈的教区干事消消火。
邦布尔摘下了他的三角帽,从帽子里拿出来了一张纸巾,擦掉了额头上刚才被气出来的汗水,又把帽子重新戴好,转过身去,对着殡葬承办人,比较平和地说:
“喂,这孩子怎么样?”
“噢。”殡葬承办人答道,“哎,邦布尔先生,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帮那些穷人交了好大的一笔税呢。”
“嗯。”邦布尔先生轻蔑地从鼻子里发出了响声,“怎么回事呢?”
“哦,”殡葬承办人回答,“我想,我都掏了那么多钞票给他们,我应该有权利把我的钱都收回来,邦布尔先生,这个——那个——我想自个儿要这个孩子。”
邦布尔一把拉住殡葬承办人的胳膊,带着他走进楼里。苏尔伯雷跟理事们把门关起来谈了起来,决定傍晚就让他把奥立弗带到棺材铺去“见习”——这个词用在教区学徒身上的意思是说,一段时间地先用用他,只要雇主认为徒弟可以干许多活,而伙食方面也划算的话,就可以用很多年,想让他干吗就让他干吗。
傍晚,小奥立弗又去见那些“绅士们”了,他知道晚上他就要作为一个济贫院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去一家棺材铺了。如果他去了以后又抱怨这个,又埋怨那个,或者去了又回来,那他就要被打发出海去,到时候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打死,这些情况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听完这些话,奥立弗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们宣告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坏蛋,并且告诉邦布尔先生赶快把他带走。
话又说回来,这些人当中,如果有谁流露出没有感情的迹象,理事会理所当然会义愤填膺、震惊不已的,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有些误会了。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奥立弗的感受其实并不少,而且应该说是太多了,很有可能是被虐待弄得一辈子傻里傻气,心灰意冷。他毫无感情地听完这条消息,关于他的去向,接着被塞到他手里的行李——不是很重,因为他的行李也不过是一个牛皮纸包,半英尺大,三英寸厚。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再一次紧紧拉住邦布尔先生的外套袖口,就这样去了一处新的受苦受难的地方去了。
邦布尔先生拖着奥立弗走了一段路程,教区干事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对他一直不理会,因为邦布尔先生觉得教区的干事就应该是这副派头,要有领导的风范。这一天风刮得格外大,时常吹开他的衣服下摆,把奥立弗的身体整个裹了起来,露出了上衣和浅褐色毛绒裤子,真的很光鲜。马上要到目的地了,邦布尔先生觉得应该好好看一下奥立弗,以便保证他的样子可以博来他未来的主人的喜欢,于是低下头,这与一个大恩人的身份非常协调。相当神气地看了看。
“奥立弗。”邦布尔说。
“是的,先生。”奥立弗哆哆嗦嗦地小声答道。
“孩子,把帽子戴高一点,别把眼睛挡住了,把头抬得高高的。”
奥立弗立即把帽子往上拉了拉,又用另一只手的手背麻利地抹了抹眼睛,可是当他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的领路人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流下了一滴泪水。邦布尔先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滴眼泪就从脸颊淌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小奥立弗拼命想忍住泪水,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于是他干脆把手从邦布尔先生的袖口中抽回来,两只手捂着脸,泪水从他纤细的指头缝里流了出来。
“算了。”邦布尔先生喊起来,又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恶狠狠的目光使劲瞥了瞥这个不争气的小孩。“算了。奥立弗,我见过忘恩负义、心术不正的男孩,但是我没见过你这么忘恩负义、心术不正的男孩。”
“不,不,先生,”奥立弗一边抽噎着说,一边紧紧抓住干事的手,这只手里握着的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藤杖。“不,不,先生,我会学好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会学好的。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不点儿,又那么——那么——”
“那么,那么什么?”邦布尔先生惊讶地问道。
“那么孤独,先生。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孩子哭喊着,“大家都很讨厌我。喔,先生,您别,别生我的气。”他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抬起头看了看跟自己一起的那个人,泪水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痛苦。
邦布尔先生很是诧异,他看着小奥立弗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嘶哑地喊了三四声,嘴里嘟囔着“这讨厌的咳嗽”,然后吩咐奥立弗擦干眼泪,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再一次拉起奥立弗的手,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
殡仪馆老板刚关上铺子,正在一盏昏暗的烛光下,做着本店业务的账,邦布尔先生走了进来。
“啊哈。”殡仪馆老板抬起头来,停止了他的工作,他一个字刚写了一半。“是你啊,邦布尔!”
“是的,苏尔伯雷先生,”邦布尔回答说,“瞧。我把那个孩子带来了。”奥立弗对着苏尔伯雷鞠了一躬。
“喔。这就是那个孩子啊?”殡仪馆老板说着,把蜡烛拿了过来,仔细看了看奥立弗。“苏尔伯雷太太,你可以上这儿来一下吗?”
苏尔伯雷太太从店堂后边一间小屋里出来了,这女人身材特别瘦小,骨瘦如柴,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我亲爱的,”苏尔伯雷先生恭恭敬敬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奥立弗又给苏尔伯雷太太鞠了一躬。
“天啦,”殡仪馆老板娘说道,“他怎么这么小啊。”
“唔,是有点儿小。”邦布尔先生认真地打量着奥立弗,好像是在嫌弃他长得不高。“他的确是很小,这不可否认。可他还会长啊,苏尔伯雷太太——他会长很高的。”
“啊。我敢保证他肯定会长的。”太太厌烦地说,“在这儿都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能不长吗?再不长那就有问题了。我就说把教区的孩子带回来不划算,他们的花销要比他们赚的钱多得多。可我家男人总觉得捡了便宜。好啦。小瘦鬼,下楼去吧。”老板娘嘴里嘀咕着,打开侧门,推搡着奥立弗走过一段特别陡直的楼梯,来到一间石砌小屋,又阴暗又潮湿。这间名叫“厨房”的小屋连着后边的煤窑,里边坐着一个女孩,很是邋遢,脚上的那双鞋的后跟已经磨掉了,露出来的蓝色的绒线的袜子也破得不成样子。
“喂,夏洛蒂,”苏尔伯雷太太跟在奥立弗的身后,走到楼下说,“给这个小孩弄点儿吃的。就把留给特立普吃的冷饭给他一点儿吧。从早上出去到现在他就没回来,大概也不用给他留了。我敢说这孩子肯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吧,你挑不挑食啊?”
奥立弗一听有吃的,立刻瞪起了眼睛。他已经馋得浑身直哆嗦了。他急忙地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难以下咽的食物就放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有这样一位哲学家吃得脑满肠肥的,那些美味佳肴被他吃下去后会在肚子里化作胆汁,血液凝结成了冰,心肠硬得像铁一样,我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切,看看奥立弗是怎样抓起那一盘连狗都不肯闻一闻的“美食”,希望他能亲眼看一看饥不择食的奥立弗是怎样用让人不寒而栗的食欲把这些食物吃掉,咽进肚子里的。我最希望看到的是,这位哲学家本人也有同样的食欲吃着同样的食物。
“喂,”老板娘看着奥立弗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可是心里却吓坏了,想到他的胃口与他今后的食物更是忧心忡忡。于是生气地问:“吃完了没有?”
奥立弗看看前后左右,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过来吧。”苏尔伯雷太太说着,举起一盏又昏暗又肮脏的油灯,领着奥立弗朝楼上走去。她指着柜台下面说,“这就是你的床铺,我看,你应该不会喜欢住棺材里面吧?不过不管你乐意不乐意,都没有关系,因为你就是不乐意也不能上别的地方去睡。动作快点,我没时间整个晚上都和你耗在这儿。”
奥立弗想都没想,就很听话地跟着新的女主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