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前天晚上才听说这家人的,”邦布尔说,“他们的情况我们本来不知道,有个和他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女人找到教区委员会,央求派教区大夫去看看,说那儿有个女人病得很重。可是大夫不在,到外边吃饭去了,他那个徒弟倒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把药装在一个鞋油瓶子里,让那个女人带回去了。”
“啊,倒真利索。”苏尔伯雷说。
“利索是利索啊,”邦布尔回答,“可结果呢,这些家伙倒来劲了,他们居然忘恩负义,让那个男的带回话来,说药品与他妻子的症状不合,所以她不能喝。给他的那些药疗效非常显著而且又符合卫生的要求,一个星期以前才有两个爱尔兰工人和一个运煤的喝过,效果特别好!现在白白送给他,分文不收,外带一个鞋油瓶子,他倒说她不能喝。”
这种恶劣的行为深深地烙在了邦布尔先生的心中,气得他满面通红,狠命地用手杖敲打着柜台。
“哟,”苏尔伯雷紧张地说,“我从——来——没——”
“先生,从来没有没有见过吧。”邦布尔吼了起来,“真是闻所未闻啊!现在她死了,我们竟然还得去埋。这是地址姓名,这事越快了结越好!”
邦布尔先生由于为教区感到愤愤不平,愤怒之下差点把三角帽戴反了,然后三脚两步地就跨出店门去了。
“喂,奥立弗,他发那么大火,都忘了问问你的情况。”苏尔伯雷目送邦布尔大步走到街上,说道。
“是的,先生。”奥立弗答道。邦布尔来的时候,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得远远的,他一听是邦布尔先生的声音,从头到脚都抖起来了。话说回来,他倒也用不着想方设法避开邦布尔先生的视线。邦布尔一直将白背心绅士的预言铭记在心,他认为,既然苏尔伯雷正在试用奥立弗,他的情况不提也好,一直要等到七年的合同期满才能将他释放了,他被重新退回教区的时候,一切危险才能一劳永逸、合理合法地解除。
苏尔伯雷先生拿起帽子说:“这笔生意越早做成越好。诺亚,看住铺子。奥立弗,把帽子戴上,跟我一块儿去。”奥立弗听从吩咐,跟着主人出门做生意去了。
他们穿过人口最稠密的居民区,走了一段路,接着加快脚步,来到一条比先前经过的地方还要脏、破败、狭窄的街上,他们走走停停,找寻地址上的房子。街道两边的房屋又高又大,但是已经破旧不堪了,在这住的都是些非常贫困的人,不用看偶尔遇到的几个男人女人脸上的苦相,光是看看这些残破的房子外观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活有多艰难。来往的人拢着双臂,弓腰驼背,走路还躲躲闪闪的。这里大多数房子带有铺面,可是门都关得紧紧的,到处都是一派凄凉,只有楼上才有人住。有些房屋因为许多年没有修整了,眼看都要塌在街上,就用几根大木头一端撑住墙壁,另一端牢牢地插在路上。就连那些猪窝狗窝也被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给占领了,好在有这些住处让他们晚上不至于冻死在街头,许多钉在门窗上的粗木板已经被撬开,留下的缝隙足以让一个人进进出出。水沟更是阻塞不通,恶臭难闻,正在腐烂的老鼠东一只西一只,就连它们也是一副可怕的饿相。
奥立弗和他的老板找到了的他们要找的一家,大门敞开着,上边既没有门环,也没有门铃拉手。老板让奥立弗跟上,还叮嘱他别害怕,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穿过黑糊糊的走廊,爬上二楼。他在楼梯口踉踉跄跄地撞上了一道门,于是便敲了敲门。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开开门。老板一看室内的陈设,就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便走进去,奥立弗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生火,却有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冰冷的炉子旁边,一位老妇人也在冰冷的炉子前放了一张矮凳,坐在他身边。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对门口的一个小壁龛里,有个东西用毯子遮盖着。奥立弗的目光落到了那上边,禁不住打起哆嗦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和老板贴得更紧了,尽管上边盖着毯子,但他依然能感觉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面容瘦削,显得十分苍白,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眼睛里充满血丝。老太婆满脸皱纹,仅有的两颗牙齿凸出来,挡住了下唇,目光还炯炯有神。奥立弗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这两个人看上去和他在屋外见到的老鼠实在太相像了。
“谁也不许靠近她,”老板正要往壁龛走去,那男的猛地跳了起来,“别过去!他妈的!你要想留条活命,就别过去!”
“别说傻话,伙计,”老板对各式各样凄惨悲凉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别说傻话了。”
“我跟你说,”那男的紧握拳头,狂暴地用脚踩着地板,“我跟你说,我不能让她入土,她在那儿不会得到安宁的,蛆虫会打扰她的,不是,会吃掉她的,那她就会成空心的了!”
老板没有答理这一番咆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尺,跪下来,在尸体旁边量了一会儿。
“啊!”那个男子在死者的脚边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跪下吧,跪下吧,你们都来跪在她身边。听好啦,她是饿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有多差,一直到她这次得了热病,后来她的皮肤连骨头都包不住了。屋子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点蜡烛,她是在黑暗中死去的,在黑暗之中啊!尽管我们能听得到她在喘气,在叫孩子们的名字,可她连孩子们的脸都看不见。为了她,我上街要饭,他们却把我投进了监狱。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的血液全都干涸了,是他们把她活活饿死的啊!我当着上帝发誓,这事上帝都看见了。是他们把她饿死的!”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随着一声狂叫,在地板上打起滚来,两眼发直,嘴里吐出一些白沫。
孩子们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起来。只有那个老太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直没有开口,她恐吓着要他们静下来,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子的领带松开,然后摇摇晃晃地朝老板走过来。
“她是我女儿。”老妇人朝尸体摇了摇头,像白痴一样斜着眼睛说道,在那种场合里,这个动作甚至比死去了的人还要可怕。“上帝啊,真是奇怪,当时我生她的时候也不年轻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快快活活的,可她却躺在那儿,冷得硬邦邦的。上帝啊,想想这件事,真像是一场戏,真像是一场戏啊!”
可怜的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那种笑是一种幽默的笑,但是幽默得令人毛骨悚然!老板转身就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老妇人大声喊道,有点像自言自语,“她什么时候下葬?明天,后天,还是今天晚上?我都替她收拾好了,我也得去。给我带一件大的斗篷,要穿得很暖和的,天气可真冷。去以前,我们还得吃点面包、喝点酒啊。千万别小气,送点儿面包来,只要一个面包一杯水就够了,我们会有面包的,亲爱的,是不是啊?”她急切地说,老板又想往门外走,被她一把拉住了大衣。
“是的,是的,”老板说道,“当然会有的,你要什么都有。”他挣脱了老妇人的拉扯,领着奥立弗飞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老太婆已经得到了半个四磅面包和一块奶酪,是邦布尔先生亲自送来的。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又一次来到他家。邦布尔已经先到了,还带来四个济贫院的男人,准备抬棺材。老太婆和那个男子穿着破烂的衣衫,外边披了一件旧的黑斗篷。光滑的白木棺材拧紧了,四个搬运夫扛上肩,往街上走去。
“喂,老太太,您可得快点走。”苏尔伯雷凑近老妇人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晚了一点,叫牧师老等就不好了。走起来,伙计们!能走多快走多快。”
搬运夫肩上的棺材本来就不是很重,一听这话,便快步小跑,两个送葬的亲属尽力不落在后头,也快步跟上来。邦布尔先生和苏尔伯雷大步流星走在前边,奥立弗比起老板来可差远了,只得在旁边跑。
然而,情况并不像苏尔伯雷先生预料的那样,他们根本不用这么匆忙。他们来到教堂墓园一个僻静的角落时,牧师还没有到场,那地方长满荨麻,教区居民墓地也在这里。教区文书正坐在安葬器具室里烤火,他好像预知牧师在一个钟头之内是来不了的。于是他们便把棺材放在墓穴边上。天上飘起一阵冷冽的细雨。这时候来了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他们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间玩起捉迷藏来,忽而他们又转移到棺材旁边,在棺材上边跳来跳去。两个亲属耐心地守候在一旁。苏尔伯雷先生和邦布尔与教区文书私下里就有交情,便和他坐在一起烤火看报。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牧师终于来了,一边走一边穿白色的祭服,邦布尔先生、苏尔伯雷跟那位文书一起朝墓地奔过去。邦布尔先生挥起手杖,赶跑了一两个小孩,开始撑持场面。他把葬礼尽力压缩了一番,不出四分钟就已宣讲完毕。他把祭服交给文书,便又走开了。
苏尔伯雷对掘墓人说:“毕尔,埋上吧。”
填墓并不是什么难事,墓穴装得满满的,棺材最上面离地面只有几英尺。掘墓人把泥土铲进去,用脚随便跺了几下,扛起铁铲就走,后边跟着那群孩子,他们唧唧喳喳地抱怨着这游戏结束得也太快了。
“喂,伙计,”邦布尔在那个鳏夫背上拍了拍,说道,“他们要关墓地了。”
那男子自打来了以后就一直站在墓穴旁边,没有挪过地方,这时,他猛的一愣,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和自己打招呼的这个人,朝前走了几步,便昏倒在地上。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的斗篷已由棺材店老板收回去了,对于失去斗篷她非常痛惜,根本没有顾忌到那个男子的晕倒。于是大家往他身上泼了一罐冷水,他才醒过来。然后送他安安静静地走出教堂墓地,这才锁上大门,各自散去。
在回去的路上,苏尔伯雷老板问道:“奥立弗,你喜不喜欢这一行?”
奥立弗颇为犹豫地回答:“还好,先生,谢谢你,我并不是特别喜欢!”
苏尔伯雷说道:“奥立弗,你早晚会习惯的,只要你习惯了,就没事啦,孩子。”
奥立弗十分疑惑,不知道苏尔伯雷先生当初习惯这一套花了多长时间。不过,他想还是不去打听这个问题为好。在回殡仪馆的路上,他一直在捉摸今天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