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家门口,在约定的时间内。思前想后地按了铃。打开门锁让我进去的是埃斯苔娜,走进之后还是像上次一样又锁上门,领着我来到那个放着蜡烛的走廊。刚开始,她不说话也不理我,一直到她拿起了蜡烛,才慢慢地转过头来,而且只是傲慢地说了几个字:“你今天从这条路走。”于是她便带我来到这所大房子的另一处地方。
这条通道很长,看上去像是绕遍了整座宅邸,且是正方形的。我们也就只走完了正方形的一边,在顶头的地方有扇门,在门前她停住脚,把蜡烛放下,打开了这扇门。顿时暖洋洋的阳光直照到你的脸上,我们对面是一幢独立的住宅,走进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铺着石板的小小庭院。在这所房子的外墙上悬挂着一只和郝维仙小姐房里一样的钟,指针停在八时四十分上,样式也和郝维仙小姐的表一样。我想这房子可能是早已停产的制酒作坊原先的经理或管事居住的地方。
有一间房门大开着,我们走了进去。这房间阴沉昏暗,位于房子底层的最后面,而且天花板也很低。有几个人在房里,埃斯苔娜走到他们那里后,用手指指了指窗子又指了指我,对我说:“小孩,你走到哪里去,站在那儿,等有人叫你时再进去。”于是我走了过去,那是一扇落地窗,且全打开着站在“那儿”,我不高兴地看着外面。望出去是花园里一处最凄凉的角落,如今已经荒废掉了。那里满地的白菜梗子,还有很长时间没有修剪的一棵黄杨树,活像一块布了。一簇新长出的叶子在树顶,颜色似乎和原色不同,样子十分难看。好像是布料在小锅里烤时有一处粘在锅底被烤焦了一样。当然,这是我在观看黄杨树时自己所想到的,纯是我朴实无邪的想法。我知道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在这花园里的这一小块寒冷阴湿之处,有着未融化的积雪,不过除了花园今天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积雪。花园里寒风吹来,地上卷起一阵雪花,沙沙地打在窗子上,好像在狠狠地斥责我,来到这个鬼地方是不对的。
我的想法一点都没错,当我走进屋里时,屋子中的人便都不说话了,而且都一起在看我,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怕错过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映照在床上的熊熊炉火。但我能意识到我的全身的关节都僵硬得动弹不得,因为我正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有三位女士和一位男士在屋里。他们全都是马屁精和骗子。我站在那扇窗边也不过才五分钟,便从他们那里获得一种印象。虽然,他们都人模人样的,好像别人不知道他们是马屁精和骗子,但是,无论他或她只要戳穿对方是吹牛拍马之徒,那无疑也就是承认了他或她自己也是一个马屁精和骗子。
他们都在这里等待着某个人的光荣接见,现在已等得不耐烦了,显出无精打采和疲倦的样子。最擅长言语的一位女士不得不找些话题讲讲,使自己不打呵欠,打起精神。她叫卡美拉,刚见到她便使我想起我的姐姐。要说她和姐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比姐姐大了几岁,而且有一副更加粗鲁愚钝的面孔,这一点被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说实在话,等我看得更清楚一些,那面孔简直是一堵死墙,既无门窗,又显得很高,我想她的面孔有那么点儿特征已经算是她走运了。
“真是好人啊,就是有点可怜!”这位夫人说道。和我的姐姐没有两样,一开口就是这种没有礼貌的态度,“他从来不与任何人为敌,除了他自己。”
“我看还是与人为敌的好,那样顺乎自然。”那位先生说道。
“雷蒙德表弟,”另一位夫人说道,“我们都应当爱护别人。”
这位雷蒙德表弟答道,“如果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爱护,你叫他去爱护谁呢?你说对吗?莎娜·鄱凯特,小姐”
鄱凯特小姐笑了。卡美拉也笑了,并且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呵欠说道:“真是高见!”我想他们也许真的把这当成高见了。还有一位尚未开过口的妇女这时也认认真真、煞有介事地说道:“确是高见!”
“真是个可怜的人!”卡美拉随即又说一遍。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都望着我。“他真是有点古怪!现在说起这别人都不会相信,在汤姆的妻子死时,他不听别人的劝告,就是不明白应该让孩子们穿上重孝服。他甚至还说:‘上天之主啊!卡美拉,穿上黑孝服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已经丧失了亲人。’马休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有他的长处,他有他的优点,”雷蒙德表弟说道,“我要是不承认他的优点,老天也会责怪我的。但是,他为什么总是不合时宜,永远也不会顺应时代呢?”
“你知道吗?我是下定决心的,”卡美拉说道,“一定得坚持我的想法。我说:‘为了一个家庭的名声,我不能同意像你那样干。’我告诉他,如果他们不戴重孝,家庭的名誉就会给丢尽了,颜面何存?我从早饭就开始大吵大闹,一直吵闹到吃晚饭,吵得胃都发痛,没法消化。最后,他也发了火,生气地说道:‘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用问我。’于是,我立刻冒了倾盆大雨去买重孝衣物。真是谢天谢地,我总算办成这件事,对我也是一个安慰。”
“是他付的钱,对吗?”埃斯苔娜问道。
“我亲爱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付钱不是问题,”卡美拉答道,“东西是我亲自买来的。就算在夜里我醒来,常常想到这件事,内心也感到心安理得,值得回忆。”
远处我刚才走来的那条过道,响起了铃声,传到这里,一个人的喊声也混杂在铃声里,打断了这里的谈话。“小孩,现在你可以去了。”埃斯苔娜这时对我说。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们全部都以最看不起人的眼光看着我。
我走出门后还听到莎娜·鄱凯特说:“唉!怎么有这样的事啊!难道还有比这事更奇怪的事么?”
接着卡美拉也补充道:“这真是最奇怪的事了!简直是闻所未闻!”语气之间充满了愤恨与不屑。
埃斯苔娜拿着蜡烛,我们沿着黑暗的过道走着。突然,埃斯苔娜停了下来,转过头,把脸紧贴着我的脸,用嘲弄的语气对我说道:
“哎?”
“哎,小姐。”我回答道,几乎撞到她身上,连忙控制住自己。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当然,我也只能站在那里望着她。
“我长得漂亮吗?”
“漂亮,我觉得你非常漂亮。”
“我对你不礼貌吗?”
“不像上次那样无礼。”我说道。
“没有上一次那样无礼?”
“没有。”
她问我最后一个问题时,已经非常生气了。当我回答她时,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打了我一个非常响的耳光。
“现在呢,怎么样?”她说道,“你这个粗野的小妖怪,现在你怎么想我的?”
“我不告诉你,也不想和你说话。”
“是因为你想到楼上去告发我,是不是?”
“不是,”我说道,“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你怎么不哭,你这个小坏蛋?”
“因为我不会为不值得我哭的人哭了。”我喊道。其实这又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因为我内心的深处正在为了她偷偷哭泣,而且我了解到了她后来所给予我的、令我深有体会的痛苦。
这一件事情以后,我们便上楼梯。我们正在向上走时,遇到了一位正摸着黑向下走的先生。
“他是谁?”这位先生停下来望着我。
“一个小孩子。”埃斯苔娜答道。
他是个结实健壮的汉子,面色非常黑,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头,还配了一双大得出奇的手。他的头顶已经秃了,表现出未老先衰的样子,大黑眉像小灌木丛,根根竖直,一根也不愿意倒伏。他的两颗充满怀疑的神色的眼珠,深深地陷进去,一看就令人不愉快。一串大表链挂在他的身上,满脸都是胡子茬。要是他留起来,一定是个大胡子。我和他毫无关系,根本也想不到他将来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既然今日相遇,我也就趁着这机会对他观察了一番。况且,他还用那只大手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面孔仰起来,借着烛光正在仔细地端详着我。
“嗨,你是住在这一带的孩子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
“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啊?”
“是郝维仙小姐叫我来的,先生。”我回答他说。
“那好吧!你一定要乖乖的,行为端正些。我对待小孩子可是有经验呢,你们都是一群坏家伙。要注意些!”他说着,咬着他那只粗大的食指,对我皱了皱眉,“行为要端正些!”
说完话,他就放开了我,独自下楼去了。我非常高兴,他放了我。因为他的手上有一股香皂的气味,我怀疑他可能是位医生,可又一想,不会的,他不可能是医生,因为医生一般是斯斯文文的,说话会带有指导性。现在这类问题我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因为我很快就来到了郝维仙小姐的房间。郝维仙小姐本人一点也没变,就连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和我上一次离开这里时一模一样。埃斯苔娜把我留下就走了。一直等到郝维仙小姐从她的梳妆台那里抬眼看到了我,这之前我就站在那里等。
“是你吗?”她说着,感觉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感到吃惊、奇怪,“这些日子又消逝了,你说对吗?”
“是的,夫人。今天是——”
“停,停,停!不要说了。”她显得非常焦躁且不安,快速地挥动着她的手指头。“我不想知道那些。你说你今天准备好和我玩了吗?”
我很慌乱、着急,不得不说:“小姐,我想我还是不行。”
“不想再玩玩牌吗?”她用锐利的眼光看着我,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玩牌!小姐,只要你要我玩牌,我就玩牌。”
“小孩,这屋子太陈旧了,又太阴森,”郝维仙小姐不高兴地说道,“你不愿意玩。你愿意做点事吗?”
一听到这句话,郝维仙小姐提的这个问题。我的心就比回答刚才那个问题时放松得多了,“我是非常愿意做事的。”我立刻答道。
“那看到那间房了吗?你先到对面那间房间去,”她用她那枯干的手,指着我身后的门,说道,“在那里等着,我一会就来。”
我从楼梯平台走过,进了她要我去的那一个房间。这间房的阳光全被隔在了外面,和郝维仙小姐住的那间一样,一阵令人气闷压抑的混浊空气的味道从屋里散发出来。一炉火刚刚在潮湿的旧式火炉中被升起。在整个房间中弥漫着令人讨厌的烟气,正是从那刚刚升起的火炉中散出来的。与其说是生着火,不如说人很快就要熄灭了。烟气似乎比外面的凉气更要寒冷,似乎比我们那里的沼泽地上的雾气都要冷。几支发出寒光的蜡烛正在高高的烛台上点着,昏暗地照射着房中的一切。如果要表达得更仔细一些,这几支发出寒气的蜡烛把房间里寂静的黑暗都给扰乱了。整间屋子显得很宽敞。我想从前这屋里一定是富丽堂皇的,但是现在屋内的每一件东西上,都覆盖着一层灰尘,或者布满了霉菌,都在腐烂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长桌在屋内,上面铺着桌布,桌布的中央依旧摆放着国碟和花瓶之类的装饰品。仿佛一场宴会已经准备就绪,可忽然发现好像整座宅邸和所有钟表都停在了同一时间点上。桌子上现在都被蜘蛛网结满了,就连形状也难以辨别清楚了。我默默地看着那已变黄的桌布,觉得它长出了像黑蕈苗一类的东西。我仿佛看到生着花斑长腿的蜘蛛,满身长着疙瘩,忙碌的在它们的家园里奔走,仿佛这里是个蜘蛛王国,像是将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我还听到在嵌板后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那是老鼠发出的,仿佛蜘蛛王国的大事也令它们感兴趣似的。只有黑甲虫对这些骚动一点也不在意,在火炉四边,拖着沉思而老态龙钟的脚步摸索着,它们好像眼睛近视,耳朵又不灵光,所以只顾自己,从来不和其他的邻居们来往。
我远远地打量着这些小爬虫的活动。都有些看呆了,他们吸引着我。突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上,那是郝维仙小姐的,一根丁字形的手杖被握在她的手里,用来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的模样看上去简直就是这所屋子中的女巫。
她用手杖指着这张桌子恶狠狠地说道:“等我死了以后,这上面就是停放我的尸体的地方。大家都会到这里来看我最后一眼的。”
在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下面,我吓得缩成一团。因为听了她的话,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生怕她现在就躺到桌上去,并且会立刻死在上面,变成上次我在集市上所见到的那个可怕的蜡像。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吗,能说一说吗?”她又用手杖指着结了蜘蛛网的地方问我。
“对不起小姐,我真是不知道那里是什么。”
“那是一块非常大的蛋糕,而且是结婚蛋糕,就是我的结婚蛋糕!”她炫耀地说道。
然后,她用高傲的眼神看了一下屋子的四周,用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当做拐棍一样支撑着她,又说道:“好了,行了!扶我走走看看吧!扶我走一下!”
从这一句话中,我立刻明白了,原来我必须要干的活儿,是在屋子里扶郝维仙小姐,一圈圈慢慢地来回走动。我马上就迈开步,让她把我的肩膀当成拐棍。我装成他马车的样子一步步地走着。记得第一次来到她的家时,就曾想效仿彭波契克先生马车的样子,这回可真的模仿了。她的身体是很虚弱、无力的,我们走了一小段她便对我说:“慢一点走吧!”可她走着走着,又会不耐烦地快走起来。我们就这样走着,她的手在我的肩头上抽动着,她的嘴也在抽动着。因此,我明白了,我们之所以走得越来越快,完全是因为她头脑中的思想快了起来。又走了一会儿,她让我去叫埃斯苔娜,于是我走到楼梯平台上,像上次一样大声叫喊她的名字。等到见到了她的烛光,我便回来扶住郝维仙小姐。我们又在房中绕起了圈子。
如果只有埃斯苔娜一个人到这里来,看我们在屋子里走路,绕圈圈,我就已经感到十分不安了,何况这次她把我在楼下见到过的那三位夫人和一位先生也带了来,我显得手足无措了。从礼貌上说,我应该停下脚步,可是我肩头被郝维仙小姐捏了一下,于是我们又急急忙忙的走着。我感觉心里非常不安,因为这些人肯定会以为这些花样是我玩的。
“您的气色挺不错的,亲爱的郝维仙小姐。”莎娜·鄱凯特小姐说道。
郝维仙小姐答道:“我的气色我知道,不怎么样,只不过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罢了。”
因为郝维仙小姐把鄱凯特小姐的话毫不留情的推翻,不,简直是当头一棒。卡美拉立刻喜形于色,于是她装出一副十分担忧的样子,注视着郝维仙小姐,嘴里喃喃地说着:“真是个让人值得可怜的好人啊!不能指望自己有多么好的气色,多可怜啊。说她气色好,多么糟糕的想法!”
“你过得好吗?”郝维仙小姐对她说道。当我们走到卡美拉跟前时。这时我应该停下来的,于是我们只有继续向前走。我想卡美拉一定非常的恨我。
“十分感谢您,郝维仙小姐,”卡美拉答道,“我过得还好吧!”
“怎么啦,遇到什么事了吗?”郝维仙小姐用非常严厉的语气问道。
“不值得一提的事,”卡美拉答道,“我不想在您的面前表达我对您思念的情感,但是每天晚上忘我的思念您,已成为我的习惯了,那是无法控制的事,”
“那么,你每天就不要思念我好了。”郝维仙小姐回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