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什么奇怪可笑的东西:狄康卡近乡夜话?这算是什么夜话?并且是一个养蜂人投到世上来的!老天爷保佑!仿佛把鹅毛拔掉做鹅毛笔,把破布做成纸张还不够尽兴似的!仿佛各种各样的人把墨水涂污手指还涂得不够多似的!居然一个养蜂人也想学起别人的榜样来了!怪不得现在印成的字纸这么多,一时都想不出用它来包什么东西好了。”
我在一个月前早就预感到有人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说真的,像我们这些乡下人,要从穷乡僻壤把鼻子伸到上流社会里去——嗳呀,老天爷!——那就正像有时候走到一位大老爷的府邸里去一样:大家都来围住你,耍弄你。要是上房里的仆人呢,那倒也罢了,不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鬼头,在后院里打杂的家伙,也要来跟你麻烦;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你顿脚,问道:“往哪儿走?往哪儿走?怎么啦?乡下人,滚出去……”我跟你们说……可是还有什么说的呢!我情愿每年上密尔格拉得去两次,也不愿意挤进上流社会,密尔格拉得的地方法院审判官和神父已经有五年没有看见我了。可是要是挤进了上流社会呢——那么不管怎么着,你总得回答一连串的问话。
在我们这里,亲爱的读者们,不怕玷辱你们的耳朵(你们也许要生气,一个养蜂人不应该这么不客气地跟你们聊天,像跟一个亲家或者密友谈心一样),——在我们乡下,世世相传有这么一种习惯:等到地里的活一忙完,庄稼人爬到暖炕上去歇冬,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把蜜蜂藏到漆黑的地窖里去,当天空里看不见一只灰鹤,树梢上看不见一只梨的时候,每当黄昏日落,在街的尽头什么地方一定会亮起灯火来,远远里听见欢笑和歌声,飘来三弦琴,有时候是提琴的声音,人声,喧闹声……这就是我们的夜会啦!瞧,它们很像你们的跳舞会;不过不能说完全一样。你们要是去赴跳舞会,那么,是去活动活动两条腿,用手掩住嘴打呵欠;我们的情形却不同,一群姑娘们聚集在一家人家,根本没打算来跳舞的,她们手里拿着纺锤和梳栉;起初仿佛一心一意干着活:纺锤喧嚷着,歌声荡漾着,大家连眼睛都不往旁边望一下;可是,只要小伙子们带着提琴手闯了进来,立刻就扬起了一片喊声,欢腾起来,跳起舞来,玩出这么许多花样,叫我说也说不尽。
可是最有意思的是,大家挤在一堆,猜谜语或者干脆瞎聊天。我的天!他们讲的是些什么故事啊!打哪儿发掘出这些陈年古话来的啊!他们什么可怕的故事不讲啊!可是别处恐怕再也听不到像在养蜂人鲁得·潘柯(注:鲁得·潘柯是一个乌克兰语的绰号,意思是“红头发的潘柯”。)家里夜会上听到的这么许多奇闻怪谈。村里的人为什么都管我叫鲁得·潘柯——我可实在说不上来。并且我的头发,看来现在也已经花白,却不是火红色的了。可是,不怕玷辱你们的耳朵,我们这里就有这么一种习惯:给人起了一个绰号,一辈子就脱不掉了。在节日的前夜,乡人们常常光顾养蜂人的茅舍,围着桌子坐下来——那时候你们就只管出神地听吧。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这些人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不是乡下的土佬。即使他们去拜访比养蜂人更高贵些的人物,对方也会引以为荣,觉得蓬荜生辉哩。譬如说,你们知道狄康卡教堂的一个差役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么?嘿,他真是个有头脑的人呢!他能够讲一些多么有趣的故事啊!有两个故事你们可以在这本书里读到。他从来不穿条纹麻布的宽袍子,像你们看见许多乡村教堂的差役所穿的一样;即使在工作日去找他,他也总是穿着马铃薯冻颜色的细哔叽长褂出来迎接你,这种料子是他在波尔塔瓦几乎花了六卢布一俄尺的代价买来的。至于他的长统靴,整个村子里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闻到那上面发出焦油的气味;大家知道他用最好的脂油擦靴子,我想,有些庄稼人是高兴把这种油掺混在粥里吃的。从来也不曾听人说过,他曾经像同等身份的人那样地用长褂的前襟擦鼻子;他总是从怀里掏出一块边上绣红丝线的、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帕来,用过之后,照规矩总是把它叠成十二折,重新揣到怀里。还有一个客人……他是这样的一位青年绅士,打扮起来,活像个陪审官或者领地划界公断人。他常常把一只指头伸在鼻子前面,望着手指尖,讲起故事来——讲得又斯文又巧妙,就像书本里讲的一样!有时候,你听着,听着,就糊涂了。打死你,你也不明白讲的是怎么一回事。他打哪儿收集了这么一大堆的字汇!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有一次给他编了一段有趣的故事,嘲笑他的这种习气:他说,有一个学生跟一个教会秘书读书,等回来见他父亲的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一个拉丁文学者,连正教的语文都给忘掉了。他碰到随便什么字都在语尾上给加上ус。他管铲子(лопата)叫лопатус,女人(баба)叫бабус。有一次他跟父亲到田里去。拉丁文学者看见一把铁耙,问父亲道:“爸爸,你们管这东西叫什么?”可是,一不留神脚踩着了钉耙的齿。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答话,铁耙的柄反翘起来,一下子打中了他的前额。“可恶的铁耙!”——学生一只手捧住脑袋,跳得有一俄尺高,喊道,“这是怎么啦,让鬼把它们的亲爹推到桥底下去吧,打得我好痛啊!”就是这么回事!他把名字记起来了,这小子!——文绉绉的说故事人听了这样的故事很不高兴。他一句话也不说,从座位上站起来,双脚叉开,站在房间中央,脑袋稍微往前歪斜些,把手伸到豌豆绿长襟外衣的背后插袋里去,摸出一只圆圆的涂漆的鼻烟匣子,用手指在画得很拙劣的邪教徒将军的脸上弹了一下,倒出一大撮混合着灰烬和独活草的叶子一起磨碎的鼻烟,两只手指弯成一个圆圈,把它送到鼻子跟前,连大拇指都没有碰着鼻子,悬空着就把一大撮鼻烟吸了进去。仍旧一句话也不说。当伸手到另外一只口袋里去,掏出一块方格子的蓝棉纱手帕来的时候,他才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几乎像谚语一样的话:明珠勿投给猪(注:有“对牛弹琴”的意思。)。“这下子可要吵翻了。”我看见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预备把拇指塞给对方看(注:俄俗,把拇指塞在食指和中指的中间,是侮蔑对方的意思。)的时候,这样想。幸亏我的老伴儿正在这时候把涂着牛油的、热气腾腾的面包卷端到桌上来了。大家都动起手来。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的手也就不去做轻侮的动作,却去拿面包卷去了,于是大家照例夸奖起能干的主妇来了。我们还有一个说故事的人;可是这人(夜里不宜提到他)有一肚子可怕的故事,说出来时会叫你毛骨悚然。我有意不把这些故事刊载在这本书里。否则的话,老实人会这样地受惊,以后看见我养蜂人,老天爷饶恕我,大家会像看到鬼一样地害怕。要是老天爷开恩让我活过了新年,让我再出另外一本书的话,那时候我可以讲一些亡灵和古时在我们正教国家里发生过的种种怪事来吓唬一下读者。你们在那里面也许还可以找到养蜂人本人讲给他的孙儿们听的一些故事。只要读者有耐心听下去,读下去,只要我的懒脾气不发作,我敢说,写成十来本这样的书是毫不费事的。
对啦,我把顶重要的事情忘记交代了:先生们,如果你们屈尊枉顾,那么,请你们沿着公路直奔狄康卡。我故意把地名写在标题页上,这样,希望很快地就会找到咱们的村子。我想,你们关于狄康卡一定已经听得够多了。这是不足为奇的,在那儿,比养蜂人的茅舍更讲究的房子也有。至于讲到花园,就更不用提啦:在你们的彼得堡,一定找不到这样的花园。到了狄康卡之后,你们只须问问随便哪一个穿着肮脏衬衫赶鹅的孩子:“鲁得·潘柯住在哪儿?”——“就在那边!”——他会遥指着说,你们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让他把你们一直领到村子上。可是请你们千万别大意,别把手背在背后,摇头晃脑地踱方步,因为村子里的路不像你们高楼大厦前面那样的平坦。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前年打狄康卡下乡来,连同一辆新的双轮轻马车和一匹栗毛的母马一起都掉到坑里去了,虽然是他自己赶的马车,并且肉眼睛上面还戴着一副买来的眼睛(注:指眼镜。)。
可是,你们如果光临寒庄,我们将飨以好吃的甜瓜,你们有生以来可能从来没有吃过;至于蜂蜜,我敢赌咒,在别的村子里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你们只须想一想,把蜂巢拿进来的时候,香味扑满了一屋子,香得简直无法想象;它洁净得像一滴眼泪,又像镶在耳环上的贵重的水晶。我的老伴儿还会拿给你们多么好吃的糕饼啊!你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糕饼:砂糖,完全是砂糖!咬一口,牛油就会从嘴唇上直淌下来。说真的,这些娘们干什么样的活不是能手啊!先生们,你们喝过含有荆果的梨汁汽水或者葡萄干和李子的混合果酱没有?或者,你们吃过浇牛奶的菜粥没有?我的天,世上有着多少珍馐佳味啊!只要吃开了头,就忍不住要吃一个饱。那味道真是描写不尽的!去年……可真是的,我干吗要唠叨个没完没了的?……干脆你们来吧,快点来吧;我们要痛痛快快地让你们吃个饱,让你们碰到随便什么人就去宣扬。
养蜂人鲁得·潘柯敬白
索罗庆采市集
一
在屋里待着闷得慌,
喂,把我带到外边去,
到热闹的地方去,
到姑娘们跳舞的地方去,
到小伙子们作乐的地方去!
——摘自古老的传奇
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令人陶醉,多么色彩绚烂啊!正午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望无际的苍空画出淫荡的弧线俯伏在大地上,好像睡熟了一般,娇慵困倦,把情妇搂紧在虚无缥缈的怀里——这时候天气热得多么难受啊!苍空里一丝云彩也没有。田野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切都好像死去了;只有在头上,在天际的深处,一只云雀发出颤音,银铃样的歌声穿过云层,飞向深情的大地,偶或还有一两声鸥的鸣叫和鹌鹑的嘹亮的啼啭传遍旷野。高耸云霄的橡树,像漫无目标的旅人一样,闲散而恬静地挺立着,耀眼的阳光燃着一大撮美丽如画的树叶,投给下面别的叶子昏暗如黑夜的影子,只有在劲风吹动时才闪出金黄色的斑纹来。各式各样细小的昆虫像绿宝石、黄玉、红宝石的闪光一样飞旋在长满秀挺的向日葵的彩色斑斓的果树园里。灰色的干草堆和金黄色的麦束像篷帐似的堆满在田野上,延伸到无穷尽的远处。樱桃树、李树、苹果树、梨树的宽阔的枝子挂满累累的果实,垂倒着;天,它的澄净的镜子——河,装盛在绿色的骄傲地隆起的框子(注:框子系指河岸。)里……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撩人而又惬意啊!
一千八百……一千八百……对啦,大约在三十年前酷暑的八月里的一天,就是辉耀着这样绚烂的光彩的。在离开索罗庆采市镇十俄里光景的公路上,挤塞着从远远近近各处村子赶往市集的人们。从一清早起,载满盐和鱼的牛车就一连串蜿蜒不断地走着。用稻草包扎的堆积如山的瓦缸,仿佛不耐烦幽闭和黑暗似的,慢慢地颤动着;在有些地方,偶或有一只花纹鲜明的大海碗或者瓦盆从高高地围住货车的栅栏里傲慢地露出脸来,吸引着喜爱奢侈品的人们的渴慕的眼光。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艳羡地望着高个儿的陶器客商,这些贵重物品的主人,他缓步跟在自己的货物后面走着,关切地用不作美的稻草去覆盖那些花花公子和风骚妇人一样的黏土制的玩意儿。
在道路的另外一边,两条疲倦的公牛拉着一辆孤单单的货车,上面载满麻袋、大麻、布匹和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一个穿着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肮脏的亚麻布灯笼裤的车主跟在车子后面踽踽地趱行着。他懒洋洋地用手揩着从黝黑的脸上滚下来的雨点般的汗珠,有些甚至是从长长的八字胡子上滴落下来的,他那八字胡子是被涂满了发粉的,这是那个不问对方媸妍美丑,用不着招呼就自己找上门来,几千年来硬叫所有一切人类全上了发粉的无情的理发师(注:这个理发师指的是尘埃。)。跟他并排走着的是一匹拴在货车上的母马,它的温顺的外貌泄露出了衰老的年龄。许多迎面走来的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碰见了这个庄稼人,一个个都脱帽致敬。可是,这并不是他的白胡子和他的庄重的步伐使他们这样做的;你只需把眼睛往上抬高一点点,就可以知道尊敬的原因了:货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上面竖起两条柳叶般弯弯的黑眉毛,玫瑰色的嘴唇上浮起天真的微笑,扎在头上的红蓝缎带,跟长辫子和一束野花一起像华丽的王冠一样安息在可爱的头颅上。仿佛一切都使她感兴趣;一切对于她都是奇妙的,新鲜的……美丽的眼睛不断地从一件东西又驰骋到另外一件东西上。怎么能够不好好地散散心呢!这还是头一回到市集上来哪!十八岁的姑娘头一回到市集上来!……可是没有一个赶路的人知道她曾经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父亲带她出来,要说父亲呢,本来是巴不得带她出来的,可是架不住那个凶狠的后妈这样巧妙地把他抓在手掌心里,正像他抓住这匹在长年服务之后现在被牵到市集上去出售的老马的缰绳一样。这吵闹不休的娘们……可是我们忘记了这时她也正坐在货车的顶上,穿一件时髦的绿色的羊皮外衣,好像在银鼠皮上缝了一些小尾巴,只不过它们是红颜色的罢了(注:俄国皇帝常穿银鼠皮的大氅,上面缝上一些黑色的小尾巴。),下面穿一条棋盘一样花哨的华丽的后幅(注:小俄罗斯妇人穿的裙子是用两块东西拼成的,腰际用一根带把它们系在一起,前面的叫“前幅”,后面的叫“后幅”。),头上戴着花洋布的头巾,给她胖胖的红脸蛋带来特别的威仪,那张脸上透露出一种阴沉的残暴的东西,让人一看见立刻就要把惊愕的眼光转移到女儿的欢悦的脸上去。
普肖尔河已经展开在我们旅人的眼前;远处荡漾着寒意,那是在难受的殚精竭神的酷热之后更加容易令人感受到的。穿过疏落地耸立在草原上的黑杨树、白桦树和白杨树的明明暗暗的绿叶,闪烁着带着冷气的火焰般的闪光,美丽的河水辉煌地袒露出银色的胸膛,群树的绿色鬈发茂密地垂拂在上面。这条河像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在那销魂荡魄的一刻,当忠实的镜子嫉妒地映出她充满着骄傲和耀眼的光彩的前额,百合花一样的双肩,披覆着暗沉的亚麻色发浪的大理石一样的脖颈的时候,当她没完没了地耍脾气,除掉一些装饰,又换上另外一些装饰的时候;——她几乎每年都要改变环境,选取新的河道,在周围点缀着各式各样新的景色。一排排的水车用笨重的轮子掬起广阔的水浪,猛烈地抛掷开去,溅出水花,撒成轻雾,在周遭传出震耳欲聋的喧响。载着我们熟识的旅客的货车这时候走到了桥上,无限美丽壮伟的河流像一块玻璃似的躺在他们面前。天空,绿的和深蓝的森林,人,载着瓦缸的货车,水车——一切都倒了过来,脚朝上的站着和走着,却不沉落到蓝色的美丽的深渊里去。小妞儿望着秀美的风景出了神,一路上不停地嗑着葵瓜子来的,这时候也忘记嗑了,忽然,“嗳,好漂亮的妞儿!”这一句话送入了她的耳鼓。回过头来,看见一群人站在桥上,其中的一个打扮得比别人漂亮,穿一件白罩褂,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羊皮帽子,双手叉在腰眼里,意气洋洋地望着过路的车子。姑娘忍不住不看他那张晒黑的、但却洋溢着欢悦的脸,那双好像要把她看透似的燃烧般的眼睛,再想到刚才那句话可能是这个人说的,她就把眼睛低了下去。“姑娘长得真美!”穿白罩褂的年轻人继续说着,眼睛一刻也不从她身上移开,“只要能够亲她一下,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不在乎。可是前面坐着一个魔鬼!”四面笑声哄然而起;可是这一番欢迎辞并不使慢吞吞走着的那位车主的风骚媳妇高兴:她的红脸蛋烧了起来,一连串精心结构的毒骂像雨点般落在放荡的年轻人头上。
“吃东西噎死你这个没出息的拉纤夫!你爸爸的脑袋在瓦缸上撞个稀烂!叫他走在冰上滑一跤,天杀的不信基督的人!叫他死了到阴间去,鬼烧掉他的胡子!”
“骂得多么凶呀!”年轻人说,对她瞪着眼珠,好像被一阵连珠炮似的意外的欢迎辞怔得呆住了,“她说这些话不怕烂舌头,这百年不死的老巫婆。”
“百年不死!……”半老的美人儿接碴儿说下去,“不信神的人!先去洗干净你的脸再来跟老娘说话!没出息的小兔崽子!我没看见过你妈,可是我知道她是个废物!你爸爸是个废物!你姑妈是个废物!我百年不死!你还咬着你妈的咂儿吃奶哩……”
这时候,货车开始下桥去了,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听不清楚;可是年轻人仿佛不想就此甘休:他想也不想一想,抓起一把烂泥就往她身上扔过去。这一扔比可能想象的还要准确:一块崭新的印花布头巾完全被烂泥溅脏了,放荡的无赖子弟们的笑声更加有力地爆发了起来。风骚的胖女人勃然大怒;可是这时候车子已经走得很远,她只得把一腔怒气发泄在无辜的继女和缓慢成性的丈夫身上,后者早已习惯于这种现象,保持着顽强的沉默,冷静地承受着盛怒的妻的百般辱骂。可是,她的不知疲倦的舌头还是絮聒个不停,嘟哝着,直等到他们来到了郊外一个世交和教父哥萨克崔布里的家里。久别后和老朋友一家人的会见,暂时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从脑海里赶走了,我们的旅人谈起关于市集的闲话,并在长途旅行之后睡上一个踏实觉。
二
我的老天爷!市集上什么东西没有哟!车轮、玻璃、焦油、烟草、皮带、葱、各式各样的零星杂货……口袋里就是有三十块卢布,你也不能把整个市集买下来。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你们一定听见过从远处轰轰然传来的瀑布声,那时惊扰的周遭充满着隆隆之声,奇妙而模糊的错杂的声音像一阵旋风似的迫近你们的身边。当人群汇合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广场上,在狭窄的街上蠕动着躯干,喊着,笑着,喧嚷着的时候,不就是这同样的感觉一霎时把你们卷进乡村市集的旋风里去的么?叫嚣、咒骂、牛叫声、羊叫声、马嘶声——这一切交错成一片不和谐的噪音。公牛、麻袋、干草、茨冈人、瓦缸、女人、蜜糖饼、帽子——一切鲜明地、绚烂地、不调和地成堆晃动着,在眼前穿梭似的来往着。声调不同的谈话声互相淹没,没有一个字可以听见,可以不被淹没;没有一个喊声听得清清楚楚。从市集的四面八方只听到叫卖人拍巴掌的声音。一辆货车毁坏了;铁哗啷啷地响;木板砰的掷到地上;昏昏的脑袋不知道转到哪一边去才好。这位外地来的庄稼人同他的黑眉毛的闺女挤到了人堆里面去。他走近一辆货车,又去摸摸另外一辆货车,打听着价钱;可是,他的思想还是不停地围绕着带到市集上来求售的那十口袋小麦和一匹老母马。从女儿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不喜欢在满载面粉和小麦的车辆中间挤来挤去。她想到那边去,——在麻布篷帐下面惹眼地垂挂着红缎带、耳环、锡的和铜的十字架、古钱的颈饰。可是就在这儿,她也找到了许多吸引注意的对象;她笑得都合不拢嘴了,看见茨冈人和庄稼人狠狠地拍巴掌,痛得叫唤起来;喝醉酒的犹太人从后面撞一个娘们的膝弯;女贩子们吵起架来,互相回敬着辱骂和轻蔑;大俄罗斯人一只手摸着山羊胡子,另外一只手……可是她忽然觉得一个人拉住了她衬衣的绣花袖子。回头一看——那个穿白罩褂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年轻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心里直噗通,以前不管遇到多么快乐或悲哀的事情都从来没有这样跳过;她又惊又喜,自己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别害怕,心肝,别害怕呀!”他抓住她的手,轻声地对她说,“我决不会对你说出不中听的话!”
“你也许真的不会对我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小美人儿在心里嘀咕着,“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这家伙准是个魔鬼吧!我明明知道这不应该……可就是没有力量从他那里把手抽回来。”
庄稼人回过头来,想对女儿说一句话,可是在另外一边听到了两个字:小麦。这两个魔法般的字立刻把他吸引到两个大声说话的批发商人身边去,随便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把他的注意拉开了。
三
看见过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么!
这可是世间少有的。
他喝烧酒像喝麦芽酒似的一饮而尽。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注:柯特利亚列夫斯基(1769-1838),乌克兰作家,果戈理的同时代人。曾根据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著名史诗《埃涅阿斯纪》改写出同名喜剧。),《埃涅阿斯纪》。
“那么,老乡,你看我们的小麦卖不上价钱么?”一个穿条纹麻布油渍狼藉的灯笼裤,好像从大市镇来的买卖人模样的人,对另外一个穿深蓝色打补丁的罩褂,额上有一个大肉瘤的人说。
“还用说吗!只要卖得掉一升,我就情愿用绳子把自己吊在这棵树上,像圣诞节前吊在屋檐下的腊肠。”
“你想骗谁?运货来的,除了咱们俩,再没有第三家了,”穿条纹麻布灯笼裤的人反驳道——“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老大爷没有把两个批发商人说的话放过一句,在心里嘀咕着:“我藏着有十口袋哪。”
“是这么一回事:要是什么地方出了鬼,那么,你想做买卖赚钱,就跟从饥饿的大俄罗斯人手里得到好处一样的困难。”额上有一个肉瘤的人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鬼不鬼的!”穿条纹麻布灯笼裤的人接碴儿说下去。
“你听见人家说什么没有?”额上有一个肉瘤的人继续说,阴沉的眼睛向他斜睨了一下。
“怎么样?”
“还有什么怎么样!陪审官——他活得不耐烦了,今年在地主家里喝了李子酒就别再想擦他的嘴唇了——他给市集指定了这块倒霉的地方,在这儿做买卖,管保连一粒谷子也卖不掉。瞧见那个坍塌破烂的谷仓没有,就是山脚边的那一个?”(说到这里,小妞儿的好奇的父亲挨得更近,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在那个谷仓里,三天两头闹鬼;难怪这块地方没有一次市集不出点什么灾祸。昨儿个乡书记深夜在那儿走过,抬头一看,——天窗里钻出了个猪脸来,呼噜呼噜地直叫唤,把他吓得浑身冰凉;等着瞧吧,红褂子又要出现了。”
“什么红褂子?”
旁边这个全神贯注的听客头发直竖了起来;他恐怖地扭过脖去,却看见闺女跟一个年轻人搂抱着,诉说着喁喁的情话,把世上所有一切的褂子都满不放在心上。这副神气赶走了他的恐惧,使他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啊哈,哈,哈,老乡,我看你倒是个搂抱娘们的老手哪!要骗你,让鬼把我抓了去,我直到娶了亲第四天,才懂得怎么样去搂抱我那个去世的老伴儿赫韦西卡,就这还得谢谢我那个给我当傧相的兄弟,是他教了我的乖。”
年轻人立刻看出他爱人的父亲头脑不太灵活,于是就想出个花招儿把他拉拢过来。
“好人儿,我想你一定不认得我吧,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也许认得吧。”
“名字,绰号,什么我都说得上来:你叫索洛比·契列维克。”
“对呀,索洛比·契列维克。”
“仔细再瞧瞧,不认得我么?”
“不,不认得。你可别见怪,我一辈子看够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脸,鬼才把他们全记得住。”
“可惜你就不记得戈洛普宾柯的儿子!”
“你爹是奥赫利姆么?”
“还会是谁呢?要不是他,那除非就是秃顶的爷爷(注:鬼的绰号。)了。”
说完,两个人脱掉帽子,搂抱着接起吻来;可是戈洛普宾柯的儿子不多耽搁时间,决定马上向新认识的朋友进攻。
“索洛比,你瞧,我跟令嫒相爱,愿意在一块儿过一辈子啦。”
“怎么着,帕拉斯卡,”契列维克笑着对闺女说,“也许,真的,像人家说的,你跟他……在一个槽头上吃草!怎么样?拍巴掌吧?来呀,新女婿,请我喝一杯去!”
于是爷儿三个来到了市集上一家著名的饭馆——犹太女人的布篷下面摆着一切年代各种各样的扁瓶子,细头瓶子,长颈瓶子。
“哎呀,好小子!我就喜欢这爽快劲儿!”契列维克喝得有几分醉意,看见新女婿斟了一杯足有半升的酒,眉毛也不皱一下,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然后把杯子摔得粉碎。“怎么说,帕拉斯卡?我给你找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姑爷啊?瞧,瞧:他喝得多么痛快呀!……”
过后,他笑着,踉跄着,和闺女一同回去找自己的货车去了;年轻人向货摊那边走去,那儿陈列着许多贵重的物品,还可以看到从波尔塔瓦县的两个大市镇加佳集和密尔格拉得来的商人们,——他想找些镶嵌着漂亮铜饰的讲究的木制烟管,红底子绣花的手帕和帽子,买来送给老丈人和一切应该孝敬的人,做结婚礼物。
四
男人喜欢一样东西,
可是女人要是喜欢另外一样,
你就得想办法讨她的欢心……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
“喂,家里的!我给女儿找到一位新姑爷了!”
“你怎么单在这节骨眼儿张罗着找女婿!傻瓜,傻瓜!你呀,命里注定就是这么块废料!谁听说过一个正正经经的人满街上找女婿的!还是想想怎么把你的小麦脱手吧。再说,新女婿还会是个什么好东西?我看他准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要饭的。”
“没有的话!你应该瞧瞧他是个多么边式的小伙子!光是那件白罩褂,就比你的绿外衣和红长统靴值钱多了。并且他喝酒喝得多么来劲儿啊……我要是这辈子看见过再有第二个小伙子眉毛也不皱一下,一口气喝干半升白酒,就叫鬼把我抓去。”
“他准是个酒鬼,二流子,所以你才会跟他一见如故。我敢打赌,他准是在桥头上跟我们扯淡的那个小流氓。可惜他没有撞在老娘的手里: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就算是那个人又怎么样呢,希芙里娅;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呢?”
“哼!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你这老糊涂!听见了没有?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当我们的车子走过风车的时候,你瞎了眼睛么?你这个人呀,人家就是在你这涂满鼻烟的鼻子面前侮辱你的老婆,你也满不当一回事!”
“凭怎么说,我还是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小伙子!除了他不该泼你一脸的泥。”
“噢!你简直不让我说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准是灌饱了黄汤,东西没有卖掉,回来找老娘怄气来了……”
契列维克自己也知道话说多了,即刻用双手抱住脑袋,因为知道盛怒之下的妻一定要来抓他的头发。
“滚他妈的结婚!”他一边躲开猛扑过来的妻,一边心里想,“好好的一个新女婿,就这么阴错阳差地错过了。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地责罚我们这些罪人啊!世界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废物,你干吗还要蕃殖女人!”
五
别垂倒,小悬木,
你还青翠;
别懊恼,哥萨克,
你还年轻!
——小俄罗斯谣曲
穿白罩褂的年轻人坐在自己的货车旁边,茫然地望着周围骚扰的人群。疲乏的太阳,静静地燃烧了中午和早晨之后,落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正在隐灭的白昼迷人地、忧愁地、鲜艳地泛着红光,像疾病缠绵的美女临终前颊上的红晕一样。白色篷帐和天幕的篷顶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火焰般的玫瑰色的光,耀眼地闪烁着。堆放在地上的窗框的玻璃闪着亮;酒店桌子上的绿色酒瓶和杯子染成了赤红色;堆积如山的甜瓜、西瓜和南瓜看来像是金子和赤铜铸成的。人声显著地疏落了,低沉了,叫卖人、庄稼人和茨冈人的疲倦的舌头松缓了,懒得转动了。这里那里开始亮起了火光,刚煮好的团子的香气泛溢在沉静下来的街上。
“干吗发愁呀,格利茨柯?”一个高个儿的晒黑的茨冈人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膀,喊道,“怎么样,二十块卢布把公牛卖给我吧!”
“你老是公牛长公牛短的。你们茨冈人尽想着赚钱,耍花招,欺负老实人。”
“嗤,见鬼!说真个的,你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自己去找了个新媳妇,现在又后悔了么?”
“不,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一是一,话说了出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可就是契列维克那个糟老头子一点良心也没有,答应了,又缩回去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这也不能怪他,他是块木头,拿不了主意。这都是那个老巫婆玩的鬼,就是我们今天大伙儿在桥上把她奚落了一场的那个家伙!啊,我要是一个沙皇或者大老爷,我首先就要吊死世界上所有一切甘心让娘们骑在头上的傻瓜……”
“要是能叫契列维克把帕拉斯卡嫁给你,你肯二十块卢布把牛卖给我么?”
格利茨柯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在茨冈人的黝黑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恶毒的、刻薄的、卑劣的、同时又狂妄不逊的表情。人们只需望他一眼,就可以知道在这奇妙的灵魂里沸腾着伟大的美质,但世上对这种美质只有一种酬报,就是绞首架。鼻子和尖下巴中间凹陷下去的永远浮着恶毒的微笑的嘴,不大的、但却是生动的、火一样发亮的眼睛,脸上不停地闪动着的计谋和策略的电光——这一切,仿佛就正需要穿上他身上所穿的这一套独特的、奇怪的服装。仿佛一碰就要化为灰烬的暗褐色长襟外衣,乱蓬蓬垂在肩上的长长的黑发,穿在赤裸的晒黑的脚上的鞋子——这一切,好像生根在他身上,变成了他外貌的一部分似的。
“只要你不说谎,甭说二十块卢布,就是十五块卢布我也肯卖!”年轻人用审视的眼光望着对方,答道。
“十五块卢布?好吧!可是你别忘了!是十五块卢布哟!这张五卢布的票子给你作定洋!”
“可你要是骗我呢?”
“要是骗你——定洋就归你!”
“好吧!那么,咱们拍巴掌吧!”
“拍巴掌吧!”
六
真糟糕,罗曼回来了,他立刻要给我一顿好打,而您,福马老爷,您也逃不了。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这边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儿篱笆低一些,把脚跨上去,别害怕:我家里那个傻瓜跟教父一块到车子底下守夜去了,怕让大俄罗斯人觑冷子偷了什么东西去。”
契列维克家里的雌老虎柔声柔气地给怯生生地倚傍着篱笆的神父儿子打着气,神父儿子爬到了篱笆上面,像一个颀长的可怕的幽灵似的,站在上面好久,迟疑着,寻找适当的地方往下跳,终于噗通一声掉落在乱草堆里。
“真糟糕!您没有摔着了哪儿,天保佑,没有窝了脖子么?”担着老大心事的希芙里娅喃喃地说。
“嘘!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站了起来,忍着痛嗫嚅地说,“不过被荨麻刺了一下,用去世的老神父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毒蛇一样的草。”
“我们上屋里去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在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不要是害了病或者肚子痛吧。左等右等,您老不来。您好么?我听说您爹近来收人家的东西可不少呢!”
“一点点东西,不值得提,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我爹在整个斋戒期一共只收了十五袋春麦,四袋谷子,一百来个馒头,鸡还不到五十只,鸡蛋大部分都是发臭的。可是真个的,真正甜蜜的礼物,只有从您那儿才能够得到啊,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说着,贪婪地望着她,往她身边挨近去。
“这是给您的礼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她一边说,一边把几只点心缸搬到桌上,装腔作势地扣好仿佛并非故意解开的外衣,“凝乳面卷,小麦团子,油煎饼,馅儿饼!”
“我敢打赌,这准是夏娃的女儿一双最伶俐的手做的,”神父儿子说道,一只手拿了馅儿饼,另外一只手把油煎饼挪近一些,“可是,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我的这颗心渴望着从您手里吃到比这一切油煎饼、馅儿饼更好吃的东西呵。”
“那我可不知道您还想吃些什么东西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胖美人儿答道,假装不懂的样子。
“还用说!就是您的爱情呵,我的惹人爱的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轻声地说,一只手拿着凝乳面卷,另外一只手搂住她粗大的身体。
“天知道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希芙拉说,羞答答地把眼睛低了下去,“哎呀!恐怕您还想亲我呢!”
“讲起这档子事,我可以告诉您,”神父儿子继续说,“当我还在神学校念书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听到外面有狗吠和打门的声音。希芙里娅三脚两步跑了出去,回来时脸色发了白。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下子我们可糟了!一大群人在外边打门,我好像听见教父的声音……”
凝乳面卷卡住了神父儿子的喉咙……他的眼珠凸出着,仿佛亡灵刚来拜访过他一样。
“快爬上去吧!”惊慌的希芙里娅喊道,指着天花板下面搁在两根横梁上的木板,那上面堆放着各种七零八碎的杂物。
危急鼓起了我们主人公的勇气。他清醒了一些,跳上了暖炕,再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面去。希芙里娅失神落魄地奔向大门,因为打门的声音越来越猛烈而透着不耐烦了。
七
可是这儿出了一件蹊跷的事,列位!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市集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怪事:纷纷谣传在货物中间发现了红褂子。卖面包圈的老婆婆似乎看到一个猪脸的妖魔不时弯身到货车上,好像寻找什么东西似的。谣言很快地传遍了静下来的屯集的每一个角落;大家认为不相信这件事就是大逆不道,虽然在酒店布篷隔壁摆着一个流动摊子的卖面包圈的老婆婆一天到晚老是不必要地行着礼,双脚画着和自己可口的货物完全相似的圆圈。再加上人们把乡书记在坍塌的谷仓里遇见鬼的事夸张地一渲染,于是到了夜晚,大家都吓得挤缩做一团;平静被破坏了,恐惧让每一个人都不敢阖上眼睛睡觉;胆小而有一个安乐窠的人,都回家去了。后一类人包括契列维克连同他的教父同闺女。使希芙里娅大惊失色的猛烈的打门声,就是他们和一群愿意陪他们回家做伴的客人打的。教父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了。这从他两次赶车绕过坪地才找到家,就可以看出来。客人们也都有些薄醉,毫不拘礼地比主人抢先走进了屋子。当他们向房子的角角落落里张望的时候,契列维克的妻好像坐在针毡上一样。
“怎么啦,嫂子,”教父一进来就说,“还在打摆子么?”
“有点不舒服。”希芙里娅一边回答,一边不安地望着搁在天花板下面的木板。
“喂,家里的,把车上那瓶酒给我拿来!”教父向一同走进屋子的老婆说,“我要跟大家干一杯;叫那些鬼娘们把我们吓成这样,真是太不像话了。说真个的,兄弟们,我们上这儿来算是怎么回事呢!”他继续说着,凑近瓦杯喝了一口,“我敢赌一顶新帽子,娘们要不是耍着我们玩才怪呢。就算真有一个鬼又怎么样!——鬼算得了什么?把唾沫啐在他脑袋上!他这会儿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是不把拇指塞给他看,我就是狗养的!”
“那你干吗脸发白?”比大家高出一个头,永远装作勇士似的一个客人喊道。
“我……这是什么话!你在做梦吧?”
客人们来了个哄堂大笑。满足的微笑浮在高个子冷言冷语的勇士的脸上。
“他脸还发白!”另外一个人唱和着,“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哪;他不是崔布里(注:小俄罗斯语“崔布里”的意思是葱。),倒像是甜菜根——或者不如说就是那件吓唬人的红褂子。”
酒瓶在桌上绕了一转,客人们变得比先前更加兴高采烈起来。一直为红褂子的事烦扰着,好奇心一刻也不能得到安静的契列维克,这时候就对教父说:
“告诉我,兄弟,我求求你!我要知道这件倒霉的褂子的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讲给我听。”
“哎呀,大哥!这故事夜里可讲不得;可是你一定要听,还有大伙儿(这时候他面向着客人们),我瞧也跟你一样想知道这件奇怪的事情。那么,只好就这么办吧。你们听我说!”
他搔搔肩膀,用前襟擦了擦脸,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开始说下去:
“有一回,一个鬼被赶出了地狱,犯了什么罪,我可说不清。”
“这怎么会呢,兄弟!”契列维克打断他,“鬼怎么会被赶出地狱呢?”
“那有什么办法,赶出去就是赶出去了,正像农夫把一条狗从屋子里赶出去一样。也许他忽然发起慈悲来想干点好事,总之,人家把他撵了出去就是。这可怜的鬼可真是怀念他那个地狱啊,怀念得要上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整天喝酒,借酒浇愁吧。他就住在那边的谷仓里,你看见过的,就是山脚边那个坍塌了的谷仓,如今没有一个正经人敢不在胸前画个十字就打门前走过去,鬼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浪荡子,就是在年轻人里边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天到晚老是坐在酒店里!……”
一丝不苟的契列维克又打断了说故事的人:“天知道你在胡诌些什么,兄弟!怎么能让鬼走进店里去呢?老天爷,他掌上有爪子,头上长角的呀。”
“那鬼才机灵呢,他戴着帽子和手套哪。谁能够认出他来呢?整天荒唐,荒唐——终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喝光了。酒店老板放给他不少的账,可是后来就不相信他了。鬼只好打个七五扣把一件红褂子押给那时在索罗庆采市集卖酒的一个犹太人,对他说:‘听着,犹太人,我再过一年来问你赎这件褂子:你可得把它保存好!’说完这句话,一溜烟的就不见了。犹太人仔细瞧了瞧这件褂子:料子挺好,就是在密尔格拉得也买不到!鲜红的颜色像烧着的火,叫人百看不厌!犹太人不耐烦等到限期。他摸了摸辫子(注:古时犹太人有梳辫子的习惯。),敲了一个过路客人五枚三卢布的金洋。犹太人把限期完全给忘了。可是有一天傍晚,来了一个人,说:‘犹太人,还我褂子!’犹太人开头不认得他,后来看清楚了,就假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什么褂子不褂子?我什么褂子也没有呀!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什么褂子!’那个人回过身去,走掉了;可是到了晚上,当犹太人关紧破屋子的门,数完柜里的钱,把被单披在身上,开始照犹太规矩祷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音……抬头一看,每一个窗口都伸出了个猪脸来……”
说到这里,真的听到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非常像猪的呼噜声;大家的脸色全吓白了……说故事人的脸上涌出了汗珠。
“什么声音?”契列维克惊骇地说。
“没有什么。”教父答着,浑身发着抖。
“啊!”一个客人叫了一声。
“你说了话……”
“没有呀!”
“那么谁哼哼来着!”
“天知道我们慌些什么!一点事也没有!”
大家惊慌地打量四周,向每一个角落张望着,这下子可把希芙里娅吓得死去活来。“别给我现眼了,你们简直是些老娘们!老娘们!”她大声地嚷,“亏你们还算是哥萨克,男子汉呢!你们只配拿着纺锤去纺纱!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老天爷在上……或者一个人的板凳咯吱咯吱响了一下,大家就都炸了窝了,像发了疯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勇士们有些害臊,使他们又鼓起了勇气来;教父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说:“犹太人当场昏了过去;可是,猪脸的妖怪们迈开高跷一样的长腿,从窗子外边爬进来,一顿皮鞭子把他打醒了,使他跳起来比这横梁还高。犹太人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都承认了……褂子可不容易再找回来了。那个过路客人在路上被一个茨冈人抢了个精光,茨冈人把褂子卖给了女旧货商;女旧货商又把它带回到索罗庆采市集上来,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买东西。女旧货商琢磨了又琢磨,终于明白了:一定是那件红褂子闹的鬼。怪不得她一穿上这件褂子,就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她连想也不想一想,就把它扔在火里——这鬼衣服竟烧不着哩!这是鬼的礼物哪!女旧货商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它丢在一个贩卖牛酪的庄稼人的货车上。傻瓜自以为占了便宜,乐坏了;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买他的牛酪。啊,准是鬼把褂子丢在我的车上!他拿起一把斧头来,把褂子劈成好几块;睁眼一看——一块凑到另外一块上面去,不消一刻工夫,又变成了一件完整的褂子。他画了个十字,重新抡起斧头去劈,把碎块掷向四方,掉头走掉了。可是自打那时候起,每年逢着赶集的时候,总有一个猪脸的鬼走遍整个广场,呼噜呼噜地叫唤,寻找褂子的碎片。据说,他现在只短左边一只袖子了。从那时候起,人们再也不敢走近广场,已经有靠十年没有在那儿举行市集了。可现在鬼又让陪审官……”
后半截话在说故事人的嘴上消失了……
窗户戛戛发响;玻璃砰的一声打落在地上,狰狞可怕的猪脸钻了出来,眼睛骨碌碌地直打转,好像在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好人儿?
八
……像狗似的夹着尾巴,
像该隐(注:见《旧约·创世记》,该隐曾杀死兄弟亚伯。)似的瑟缩发抖;
鼻烟水从鼻子里流下来。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阿斯纪》。
恐怖抓住了房间里所有的人。教父张着嘴,呆呆的像块石头。眼睛鼓起,活像要射出来的子弹;十指在空中痉挛地张开。高个儿的勇士吓坏了,跳起来有天花板那么高,脑袋撞着了横梁;木板翘了起来,神父儿子噗通一声跌落到地上。“哎呀!”一个人爬在长凳上,手脚直舞地喊。“救命呀!”另外一个人绝望地嘶叫着,用羊皮袄蒙着头。
教父受了两次惊,醒了过来,战战兢兢地爬到老婆裙子下面去。高个儿的勇士顾不得洞口狭小,往暖炉里爬,然后把炉门关严了。契列维克像被浇了一桶沸水一样,神魂颠倒地把瓦缸当作帽子顶在头上,冲出门外去,像疯子似的在大街上直奔,顾不得看清脚下的道路;直到奔跑得疲劳了,才放慢了脚步。他的心像风车的石臼般跳动着,汗像冰雹似的直往下掉。他疲倦得要倒下来,这时候忽然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他吓得气都透不过来……
“鬼!鬼!”他使尽力气拼命地喊,过了一会儿,就昏迷地倒在地上。
“鬼!鬼!”后面也有人这样喊,他只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打在他脑袋上。于是他就什么也不觉得了,他像棺材里的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路中心。
九
前面看,还像个人样;
后面看,凭良心说,像鬼!
——摘自民谣
“听见了没有,弗拉斯?”一个睡在街上的人坐了起来说,“我们附近有人在说闹鬼哪!”
“关我什么事?”躺在旁边的茨冈人伸了个懒腰,嘟哝道,“就是讲到他家祖宗十八代我也管不着。”
“可是他喊得这么可怕,就像有人要掐死他!”
“睡着了什么梦话说不出来呢!”
“凭你怎么说,我们还是应该去瞧瞧;点个火吧!”
另外那个茨冈人自言自语地咕噜着,站了起来;两次用闪电样的火光照亮自己,凑过嘴去吹着了火绒,手里提着一盏油盏,——就是在瓦片上储满羊油的一种普通的小俄罗斯灯,照亮着道路出发了。
“等一等;这儿躺着个什么东西,你把火往这边照照!”
身边又聚拢了几个人。
“什么东西躺着,弗拉斯?”
“好像是两个人哪!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他们俩哪一个是鬼,我可分辨不出来!”
“谁在上面?”
“一个老娘们!”
“那就是鬼啦!”
几乎整条街上都传遍了笑声。
“瞧,女人爬在男人身上;这娘们准是个好骑手啦。”一个围观的人说。
“瞧呀,朋友们!”另外一个人举起瓦缸的一块破片说道;现在只剩下一半顶在契列维克的脑袋上了,“这家伙戴着一顶多么时髦的帽子啊!”
越来越大的喧嚷声和哄笑声使两个死了一般的人索洛比和他的老婆醒了过来,他们余悸在心,用凝注的眼睛恐惧地望着茨冈人们的黝黑的脸:他们被薄暗而闪烁的火光照耀着,活像是一群浴在浓重的地底的蒸气和沉睡不醒的暗夜的云彩里的怪异的魑魅魍魉。
十
不得猖狂,撒旦的幻影!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清新的晨风吹拂着刚刚醒来的索罗庆采的人们。从每一个烟囱里飘起了炊烟,迎接上升的太阳。市集开始喧嚷起来。羊发出咩咩的叫声,马嘶鸣着;鹅和女贩子们的喋喋声重新响遍了整个屯集——在神秘的曙色朦胧中叫人心惊肉跳的可怕的红褂子的谣言,也跟着照耀大地的黎明一同消逝了。
契列维克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跟公牛、一袋袋的面粉、小麦一起睡在教父家里一间盖着麦秸的谷仓里面,仿佛还完全不想离开甜蜜的好梦,忽然听到了一种对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就像是懒惰的逃避所——他自己家里的幸福的暖炉,或者离开大门只有十步之遥的一家远亲开的酒店一样。
“起来,起来!”温柔的老婆使劲拉住他的手,在他耳朵旁边锐叫着。
契列维克不答话,鼓起腮帮,像打鼓似的晃荡着两只手。
“你这疯子!”她喊着倒退了几步,差点没有挨着了一下。
契列维克坐起来,揉着眼睛,看看周围。
“让鬼把我抓去,亲爱的,要是我没有梦见你的脸像只鼓,教父说的那些猪脸的妖怪叫我像大俄罗斯人似的去擂那只鼓……”
“别再胡说八道了。快把母马牵出去卖吧!真要叫人笑掉了门牙,赶了一趟集,连一把亚麻也没有卖掉……”
“说的是嘛,家里的,”索洛比接着说,“人家一定会笑我们啦。”
“快走吧!快走吧!早就该笑你啦!”
“你瞧,我还没有洗脸呢。”契列维克继续说,打着呵欠,搔搔背,想挤点时间偷偷懒。
“你倒讲究起卫生来了!你多咱有这习惯的?给你毛巾,擦擦你那张丑脸去……”
她说着,抓起一个卷成一团的东西来——吃了一惊,马上掷掉了……这是红褂子的袖口哟!
“快去,干你的正经去吧。”看见丈夫吓得脚也麻木了,牙齿互相磕着,她鼓起勇气来对他说。
“还会有什么买卖呢!”他自言自语地咕噜着,一边解开母马,把它牵到广场上去卖,“怪不得来赶这倒霉的集的时候,我心里总觉得像背着一条死牛似的沉重,拉车的公牛好几次扭头往家里跑。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好像是在礼拜一(注:西俗,礼拜一是不吉利的日子。)上路的。不用说,这就是不祥之兆啦……这鬼就老喜欢闹个没结没完:就算短了一只袖子,褂子也还是可以穿的呀:可他就是不让人家过一天踏实日子。我要是一个鬼,——老天爷保佑——我会整宿不睡觉,满街上去找这些倒霉的破烂么?”
想到这里,契列维克的思路被一个低沉的、粗嗄的声音打断了。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儿的茨冈人:“卖些什么东西呀,老大爷?”
卖主默默不语,把对方从头看到脚,不停下来,也不放松手里的缰绳,平静地说:
“你自己看得出我卖的是什么。”
“皮带么?”茨冈人瞧着他手里的缰绳,问道。
“是卖皮带【左口右欧】,要是千里驹像一条皮带。”
“可是,见你的鬼,老乡,你准是用稻草把它喂大的!”
“稻草?”
契列维克说着,想拉紧缰绳,让母马向前走去,揭穿无耻的诽谤者的谎言,可是手猛地蹦了回来,打着了自己的下巴颏。一瞧,拿着的是一根断了的缰绳,缰绳上挂着——可怕啊!头发直竖起来!——一块红袖子!……他啐了口唾沫,画着十字,晃荡着手,扔掉这意外的礼物,撒开腿就跑,比年轻小伙子更快地一溜烟消失到人堆里去了。
十一
我收我的谷,可是挨了别人的揍。
——谚语
“抓住他!抓住他!”几个年轻人在狭窄的街的尽头喊叫,契列维克忽然觉得被健壮的手抓住了。
“把他捆起来!就是这个家伙偷了人家老实人的马。”
“老天爷在上!你们为什么把我捆起来?”
“他还问呢!那么,你为什么偷一个过路庄稼人契列维克的马!”
“年轻人,你们发了疯么!哪儿听说过一个人偷自己的东西?”
“别耍你那点老花招儿啦!那你干吗拼命地跑,好像有个鬼在后面追你似的?”
“不能不跑啊,要是一件鬼的衣服……”
“好小子!你用这些话骗别人去吧;留点神,陪审官会教训你不准再说神道鬼的吓唬人。”
“抓住他!抓住他!”街的另外一头也有人在喊,“就是他!逃走的家伙就是他!”
契列维克看到教父反剪着双手非常可怜相地被几个年轻人押着往前走。
“真是怪事!”其中的一个人说,“你们应该听听这个骗子说些什么!只要看看他那副神气,就准知道是个小偷儿。人家问他为什么像个疯子似的没命地跑,——他说,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鼻烟匣,摸出来的是一块鬼的褂子,直冒火苗,所以他撒腿就跑!”
“啊哈,哈,哈!一个窝里孵出了两只鸟!把他们捆在一起吧!”
十二
列位为什么这样责备我?
为什么找我的碴?可怜的家伙说。
为什么这样捉弄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着淌下眼泪,
淌下辛酸的眼泪,拱着手。
——古拉克·阿尔捷莫夫斯基(注:古拉克·阿尔捷莫夫斯基(1790-1865),乌克兰作家,果戈理同时代人。写有讽刺性寓言诗《老爷和狗》(1818)、叙事诗和抒情诗等。),《老爷和狗》。
“兄弟,你也许真的捞了人家点什么吧?”契列维克问,他和教父捆在一起,躺在稻草盖的篷帐下面。
“你也这么说,大哥!我要是偷过人家什么东西,让我的手跟脚都烂掉!我就只偷过一回母亲的酸奶油馅饺子,可那还是在我十岁的时候。”
“兄弟,我们为什么遭到这样的不幸啊?你还不冤枉;至少你还有偷别人东西的嫌疑;可是我哪,我这个苦命人为什么受到这样恶毒的诬蔑:说我偷自己的马?兄弟,命里注定好事总轮不到我们!”
“我们真倒霉哟,孤苦伶仃的人!”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唏嘘地啜泣起来。
“怎么啦,索洛比?”格利茨柯这时走进来说,“谁把你捆起来了?”
“啊!戈洛普宾柯!戈洛普宾柯!”索洛比高兴地说,“兄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当着我的面喝干了有你脑袋瓜那么大的一碗酒,要是皱了皱眉头,就让天雷劈我!”
“大哥,谁叫你得罪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呢?”
“所以,你瞧呀,”契列维克转向格利茨柯,继续说下去,“老天爷在罚我啦,我亏待了你,所以我得了报应。饶恕我吧,好人儿!说实话,随便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你效劳……你怎么吩咐?——我家里那个老太婆让鬼迷住了。”
“我是不记仇的,索洛比。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放你走!”
他向年轻人们眨眨眼,原先看守他们的人就过来松了他们的绑。
“那么你去张罗张罗:举行婚礼!我们要喝个痛快,让戈帕克舞跳得我们两条腿痛上一年。”
“好哇!好哇!”索洛比拍着手说,“我现在真高兴,好像大俄罗斯人把我的老太婆拐走了。何必再左思右想,什么合适不合适——今儿个就举行婚礼,不就结啦!”
“听我说,索洛比,再过一个钟头我上你那儿去;现在你先回家,那儿有主顾等着买你的马和小麦!”
“什么!马找到了?”
“找到了!”
契列维克望着跨出门外去的格利茨柯的背影,高兴得发起呆来。
“怎么着?格利茨柯,我们干得不坏吧?”高个儿的茨冈人对急急忙忙赶路的年轻人说,“公牛现在该归我了吧?”
“你的!你的!”
十三
别害怕,别害怕,亲爱的,
穿上红长统靴,
把敌人
踩在脚底下;
让你的铁踵
铿锵!让你的敌人
肃静!
——婚礼曲
帕拉斯卡一个人坐在屋里,胳臂肘支撑着美丽的下巴,沉思着。许多梦想盘旋在她亚麻色的脑袋里。有时,淡淡的微笑蓦地浮上鲜红的嘴唇,喜悦使她的黑眉毛扬了起来,有时,一层忧虑的乌云又使黑眉毛垂覆在褐色的明亮的眼睛上面。
“要是他说了不算,可怎么办?”她带着怀疑的神情嘟哝着,“要是不让我出嫁,可怎么办?要是……不,不;这是决不会的!后妈做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难道我就不能做我愿意做的事么?我的脾气可也不是好惹的。他多么好啊!他的一双黑眼睛多么奇妙地闪耀着!他多么温柔地说:帕拉夏(注:帕拉夏是帕拉斯卡的爱称。),宝贝!白罩褂多么合他的身!腰带要是再花哨些就更好了!可是不要紧,等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我会给他织一条。想起来就叫人心里痛快,”她继续说,从怀里摸出一面周围用红纸黏贴起来的从市集上买来的小镜子,隐隐怀着满足的心情望着它,“那时候要是碰见了她,就是把她气炸了我也不给她行礼。不,后妈哟,你再不能捶打你的女儿了!就是砂子爬上了岩石,橡树像杨柳一样弯倒在水里,我也决不在你面前低头!哎呀,我差一点可忘了……让我试试我后妈的这块头巾,看戴着合适不合适!”
于是她站起来,手里拿着小镜子,弯着身,头对着镜子,颤动地在房间里走着,好像害怕摔跤似的,在她脚下,代替地板,看到的却是天花板,不久以前神父儿子从那上面跌落下来的木板,和摆着瓦缸一类东西的搁板。
“真个的,我像是个孩子,”她笑着喊,“害怕迈开步子。”
于是她顿着脚,越往前进,胆子就越大;最后,她的左手垂放下来,叉在腰眼里,跳起舞来了,铁踵发出锐厉的急响,镜子拿在自己面前,唱着心爱的歌:
青青的雁来红,
盘绕得低些,
你,黑眉毛的哥哥,
靠得近些!
青青的雁来红,
盘绕得再低些!
你,黑眉毛的哥哥,
靠得再近些!
这时候契列维克在门外边偷窥,看见闺女在镜子前面跳舞,就停下了步子。他看了许久,笑着女孩子的天真无邪的顽皮,她已经出神得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听见了熟悉的歌声,他的血管也波动了起来;他意气洋洋地两手叉着腰,向前走去,跳起矮步舞来,把要做的事全给忘掉了。——教父的响亮的笑声使他们俩都吃了一惊。
“好哇,老子跟女儿撇开别人不管,先在这儿举行起婚礼来了!快上外边去吧!新郎官已经上门来了!”
帕拉斯卡听了最后的一句话,脸变得比扎在头上的缎带还要红,无忧无虑的父亲也想起他回家来是干什么来的了。
“哎呀,孩子!我们快着些吧!希芙里娅瞧我卖掉了马,兴冲冲的出门去了,”他说着偷眼望了一下周围,“她去剪做裙子用的料子,买打粗穿的粗麻布去了,所以我们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好!”
她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就被穿白罩褂的年轻人搂在怀里,他跟一大群人在街上等了她许久了。
“老天爷祝福你们!”契列维克说,把他们的手拉在一起。
“愿你们像花冠一样编织在一块儿(注:这是小俄罗斯人祝贺新婚夫妇的一句套语。)!”
这时候,人丛里发出了一阵喧哗。
“我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这件事!”索洛比的老婆嚷着,却被人们哄笑着推到后面去。
“别火,别火呀,家里的!”契列维克看到两个年轻力壮的茨冈人揪住她的两只手,冷静地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我不喜欢翻三覆四!”
“不行,不行!这事情决办不到……”希芙里娅嘶着嗓子喊,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几对男女围绕着新郎新娘,在他们身边筑成一道穿透不过的跳着舞的墙壁。
当看到穿粗布褂子,生着长长的卷曲的胡髭的乐师把弓子一拉,整个人群自愿或不自愿地跟着变成统一而和谐的一团的时候,你会被一种异样的不可形容的感情抓住。阴沉的脸上仿佛一辈子没有闪露过一丝微笑的人们,也都顿着脚,扭动起肩膀来了。一切奔驰着。一切舞蹈着。可是当看到衰老的脸上笼罩着坟墓一样的冷寂的老婆婆们,在年轻的、欢笑着的、生气勃勃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的时候,在你的灵魂深处就会浮起一种更加异样、更加不可理解的感觉。这些毫无忧虑的人啊!甚至没有童稚的欢乐,没有同情的火花,仅仅由于酒醉的力量,就像机械匠操纵没有生命的机器人一样,使她们做出类似人的举动来,她们平静地晃动着醉醺醺的脑袋,压根儿不对新郎新娘看一眼,跟着欢腾的群众跳起舞来。
喧响、笑声、歌声慢慢地静了下来。弦索渐息,含糊的音响减弱下去,消失在空漠的大气中。什么地方还可以听见顿脚的声音,有点像遥远的海洋的低语,不久一切都变得静寂而消沉了。
欢乐——这位美丽而变幻无常的客人,不就是这样从我们身边飞走,徒然让残留的一声两声来表示快乐的么?声音在自己的回声里听出了哀愁和荒凉,迷惑地谛听着。蓬勃而放纵的青春的活泼的游伴,不就是这样一个跟着一个在世间消逝,最后,把一个老伙伴孤单单地撇在后边?遗留下来的人可真寂寞啊!心里感到沉重而悲哀,毫无解脱的办法。
圣约翰节前夜
——某教堂差役所讲的真实故事
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有一种独特的怪癖:他顶不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有时候你叫他再把故事讲一遍,那么,他一定会加添点新的东西进去,或者完全重新编过,叫你听不出是同样的东西。有一次,有一位这样的先生——我们乡下人不知道把他们叫什么好,说他是个末流文士吧,可又像个我们市集上钻营倒把的买卖人。他们明夺暗骗,剽窃到各式各样的东西,每月或者每一星期印行一本比识字课本厚不了多少的小书。这样的一位先生从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嘴里骗出了这一则故事,可是他本人却完全把这故事忘掉了。有一天,那位穿豌豆绿长襟外衣的青年绅士——我曾经讲到过他,我想,他的一篇小说你们已经读过了——从波尔塔瓦来了;随身带来一本小书,翻出当中的一页,给我们看。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正预备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去,可是想起他忘了用线把眼镜脚扎好,用蜡烛油把它们胶住,所以就把书递给了我。我因为略通文墨,并且不戴眼镜,所以就由我来代劳朗诵。不料我还没有读完两页,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叫我别往下念了。
“别忙!您先告诉我,您念的是什么呀?”
我得承认,听了这样的问话,我不免一怔。
“问我念的是什么,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您的故事,您亲口讲的故事呀。”
“谁说这是我讲的?”
“您还要我提出什么更好的证据来呢,这儿明明印着:某某教堂差役口述。”
“往印这本书的人脸上啐唾沫吧!混账东西尽撒谎。我是这样讲来的么?一个人要是脑筋糊涂,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听着,我现在来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我们移近了桌子,于是他开始讲道:
我的爷爷(愿他早升天堂!在那个世界里尽吃些小麦面包和蜜饯罂粟馅点心)是一位讲故事的能手。只要他一讲开了头,你就整天舍不得离开,一直要听下去。他可不比如今的饶舌家,扯着破锣似的嗓子,仿佛三天没吃饭似的,一摆起龙门阵来,管叫你忍不住抓起帽子,扭头就往门外走。我清清楚楚记得,——故世的一位老妇人,我的妈,那时还活着——在漫长的冬夜,外边霜花沙沙地响,把咱们家狭小的窗户密密地封住,她老人家坐在梳棉机的前面,手里拉着长长的线,一只脚摆弄着摇篮,我仿佛现在还听见她在唱歌呢。油盏好像吃惊似的,颤动一下,又爆燃起来,照亮了整个屋子。纺锤嗡嗡地响;这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大伙儿聚在一团,听爷爷讲故事,他衰老得已经有五年多没下过暖炉了。可是,无论是关于远古时代,关于查波罗什人的侵袭,关于波兰人,关于波德柯瓦、波尔托尔—郭如鹤和萨加依达奇内的豪侠行为的奇闻轶事,都及不上古老的鬼故事这样地引人入胜,听了这些故事,你会觉得浑身冰凉,汗毛直竖。有时候我们吓到这步田地,到了晚半晌,眼睛里看出来,随便什么东西都变成了魑魅魍魉的化身。夜晚有事情上外边走一趟,你就会疑惑有什么孤魂冤鬼爬到你床上睡觉去了。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妄语,老天爷就罚我不能活着再把这故事讲第二遍,——我常常把放在枕头边的罩褂当作是魔鬼蜷缩在床上。可是,我爷爷的故事的最主要的特色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他要是讲什么,那就全是真话。
我现在就要把他的一个奇妙的故事讲给你们听。我知道有许多聪明人,他们在法院里起草呈文,甚至也认得通用的白话文(注:在革命前的俄国,有两种文字:一种是通用的白话文,另外一种是教会斯拉夫文。),可是给他们一本简单的祈祷书,他们就一字不识,只会露出白牙齿来好像受了羞辱似的,这倒是他们的好本领。不管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总是一笑了之。有这么许多不信神灵的人布满在世上啊!还有呢,——我要有半句虚言妄语,上帝和圣母就降罪于我!说起来你们不会相信的:有一回我谈起妖精——你们猜怎么着?居然有一个愣小子,他不信有妖精!谢天谢地,幸亏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遇见过大胆的异教徒,他们在祈祷时撒谎比我们嗅鼻烟还容易,可是连这些人一听见提到妖精,也还要画十字压压邪哩。让他们梦见我提都不愿提的许多可怕的事情吧,这些人我见不得。
多少年以前啊!在一百多年以前,——故世的爷爷对我们说,——谁都认不出咱们这个村子:那是一个小村落,最最穷困的小村落!十来幢没有粉刷、遮蔽也不周全的破茅屋,疏疏落落地散处在田野中间。这些茅屋没有篱笆围着,也没有像样的棚舍可以安置牲口或车辆。这还只有富裕人家才过得起那样的日子哩;再瞧瞧我们穷光蛋弟兄们:在地上挖一个坑,那就算落了户啦!只有当你看到一缕缕炊烟的时候,才知道这儿住着上帝的子民。你们要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活?倒也不是因为贫穷的缘故;那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哥萨克,都从异乡掠夺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主要的是因为无须建立一个像样的家。那时候到处漂泊着各式各样的人:克里米亚人、波兰人、立陶宛人!也有自己人成群结队地跑来抢劫了自己人。什么样的事情都发生过。
在这个村子里,常常出现一个人,或者宁可说是一个变成人形的魔鬼。他打哪儿来,干什么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寻欢作乐,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过了一阵,忽然又像天上掉下来似的,在村子的街头巷尾蹀躞徘徊,这村子离狄康卡大约不过一百步光景,虽然现在已经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出来了。他跟哥萨克们一混就熟,接着就是:大笑,歌唱,挥金如土,喝酒像喝白开水……他对美丽的姑娘们献殷勤:赠给她们缎带、耳环、颈饰——多得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搁才好!说实在的,美丽的姑娘们受了礼物,心里总不免要嘀咕一阵:天知道呢,这些东西也许真是魔鬼送的。那时候,太姑婆,我爷爷的嫡亲姑妈,在现在叫做奥波什尼扬斯卡雅大道的地方开了一家小酒店,巴萨甫留克(就是那个鬼家伙的名字)常到这儿来买醉,她老人家就说过,任凭给她在面前堆满了金山银山,她也决不收他的礼物。可是怎么能够不收他的礼物呢!只要他皱紧那两条毛茸茸的粗眉毛,把眼珠往眉心里一翻,用森严逼人的眼光望你一下,谁都会吓得六神无主的;可是你要是接受了礼物呢,第二天晚上,一个脑袋上长犄角的怪物就要从沼泽里爬出来,到你家去做客,你的脖子上要是挂着颈饰,他就掐你的脖子,手指上要是戴着戒指,他就咬掉你的指头,头上要是扎着缎带,他就扯你的辫子。收了这些礼物,可就遭了殃啦!可是顶糟糕的是,推又推不掉:扔在水里吧——戒指或者颈饰仍旧会浮出水面,回到你的手里。
村子里有一个教堂,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好像是叫圣潘捷列依教堂。当时那里住着一位教士,那就是已故的阿法纳西神父。他注意到巴萨甫留克甚至在复活节星期日那天也没有上教堂来,所以想申斥他一顿,叫他忏悔赎罪。那才是做梦呢!反倒惹起他的火来了。“听我告诉你,老爷子!”他咆哮着回答他,“别管别人的闲事,还是老老实实过你的日子吧,要不然,可休怪我手毒,滚烫的蜜饭(注:一种用蜂蜜和葡萄干煮成的饭,是在圣诞节前的斋戒日吃的。)塞住你的山羊喉咙!”这大逆不道的家伙,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阿法纳西神父只好当众宣布,凡是甘心和巴萨甫留克来往的人,一概被视为天主教徒、基督教教会和全体人类的敌人。在这个村子里,一个名叫柯尔日的哥萨克的家里,雇了一个长工,人们管他叫六亲无靠的彼特罗;也许因为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有过父母的缘故。的确,教堂董事说过,在他下生的第二年,父母就罹瘟疫死掉了;可是太姑婆凭怎么说也不信,总要给他攀扯上几门亲戚,虽然穷光蛋的彼特罗不关心这些亲戚,正像我们不关心去年的腊雪一样。据她说,他爸爸现在还在查波罗什,被土耳其人抓去当了俘虏,受了天知道多么厉害的折磨,后来幸亏扮作了太监才逃出虎口。黑眉毛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却不管他的什么亲戚不亲戚。她们只是说,他要是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短袄,紧上一条大红腰带,头戴一顶有着小巧玲珑的蓝色尖顶的紫羔帽子,腰挂一把土耳其马刀,一手挥着长鞭,另外一只手拿着镶嵌精致的烟管,管保他会使当时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显得暗淡无光。可是,糟糕的是可怜的彼特鲁西(注:彼特鲁西是彼特罗的爱称。)总共只有一件灰色罩褂,那上面的破洞比犹太人口袋里的金子还要多。可是这还不算顶糟糕;糟糕的是:老头儿柯尔日膝下有一个绮年玉貌的闺女,你们恐怕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这么俊的美人儿。据太姑婆说,——女人是,不怕玷辱你们的耳朵,你们自己也知道,宁愿跟魔鬼去接吻,也万万不肯称赞哪一个姑娘长得俊美的,——这个哥萨克姑娘的丰满的双颊娇嫩鲜艳,光彩照人,像沐着朝露,展瓣吐萼,在初升的旭日面前搔首弄姿的最轻淡的粉红色的罂粟花一样;两条蛾眉像时下姑娘们向挑着担子在各村打转的大俄罗斯人货郎手里买来穿十字架和古钱颈饰的黑绒线一样,秀丽地弯曲着,仿佛凝望着那一双明媚的眸子似的;被那时的年轻人所垂涎的她的小嘴,好像是专为吐出黄莺般的歌唱而创造的;乌黑得像乌鸦翅膀,柔和得像嫩亚麻一样的头发(那时姑娘们不时兴梳辫子和用漂亮的、颜色鲜丽的缎带编在里面),一圈一圈的垂覆在绣金的外衣上面。咳,我要是见了这样的姑娘不去亲她一下,就让老天爷罚我,别叫我再在唱诗班里唱哈利路亚,虽然我脑门上的短发已经染上白霜,再加上我那老婆子总是死乞白赖钉在身边,像眼睛里的一块白内障一样。是嘛,要是一个小伙子跟一个大姑娘凑到了一块,那就……你们自己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天蒙蒙亮,在碧多尔卡跟她的彼特鲁西聊过天的地方,常常可以看到红色长统靴的铁踵的印子。可是,柯尔日决想不到会出什么差错,要不是有一回——不用说,暗中一定有鬼在支使着——彼特鲁西也不往外屋仔细瞧一瞧,就在哥萨克姑娘的粉红色嘴唇上所谓神魂颠倒地印了一个长吻,碰巧魔鬼又作怪,——叫这狗养的梦见圣十字架吧——让这老家伙正在这节骨眼儿推开门走进来。柯尔日张大了嘴,一只手把着门,惊得愣住了。该死的接吻声仿佛完全把他震得昏了过去。他觉得这声音比木杵撞在墙上的声音还要响,当时的农民因为没有火枪和弹药,是用木杵来送走蜜饭(注:乌克兰有一种风俗:过完了圣诞节前的斋戒日之后,不用再吃蜜饭了,于是举行一种仪式,把蜜饭倒掉,同时开放火枪,热热闹闹的闹一阵。)的。
神志清醒过来之后,他从墙上取下爷爷传下来的皮鞭,正要往可怜的彼特罗背上抽去,斜刺里碧多尔卡的六岁大的弟弟伊瓦西跑了过来,惊骇地用小手抱住他的腿,喊道:“爸爸,爸爸,别打彼特鲁西!”有什么办法呢?父亲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把鞭子挂回墙上,悄悄地把年轻人撵出门外:“从此不准你进我家的大门,也不准你走近我们的窗子,否则的话,听着,彼特罗,我一定要扯掉你的黑胡子,哪怕你的长额发足够绕耳朵两圈,我也要叫它离开你的脑袋,我不这么做,我就不叫泰伦蒂·柯尔日!”说完这几句话,他对准后脑勺轻轻地捶了一拳,彼特鲁西一阵晕眩,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外去了。这就是接吻的下场头!这一对小情人心里可别提多么愁闷啦;这时候,村子里又纷纷传说,有一个波兰人时常来拜访柯尔日,衣冠楚楚,有胡子,挂马刀,有刺马针,衣袋像司钟人塔拉斯每天拿着到教堂里去打转的施舍袋一样地叮当发响。是嘛,做父亲的要是有一个黑眉毛的闺女,那么人家为什么来拜访他,这原因是不难猜想而知的。所以,有一天,碧多尔卡泪流满面,握住弟弟伊瓦西的手,说:“亲爱的伊瓦西!听姊姊的话,好孩子,你赶快给我像飞箭似地到彼特鲁西那儿去跑一趟;把一切全告诉他:我爱他褐色的眼睛,我要亲他白皙的脸蛋,可就是怨我的命不好。滚热的眼泪已经沾湿了不止一块手巾。我烦闷得很。心里真是难受啊。亲生的爸爸是我的仇人:他要逼我嫁给我那个鬼波兰人。你去告诉他,他们正在忙着给我办喜事,可是当举行婚礼的时候,不会奏音乐;代替八弦琴和笛子,教会秘书要给我唱赞美诗。我不会去跟新郎跳舞;却要让人家抬我走。我的绣房是漆黑漆黑的!那是用枫木做的,屋顶上没有烟囱,有的是十字架!”
当天真的孩子用口齿不清的声音把碧多尔卡的话讲给他听的时候,彼特罗好像变成了一块顽石,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这倒霉蛋还想到克里米亚和土耳其去打仗,掳来金银财宝,再回来见你哪,我的小美人儿!这回可全吹啦!不管怎么着,咱们总逃不出命运的手掌心去。好,我的小鱼儿!我也要办喜事呢!可是举行婚礼的时候,我连教堂秘书也不会有;代替牧师,黑色的乌鸦要在我头上聒噪;平坦的原野是我的住家;灰蓝色的云彩是我的屋顶;鹰鹫啄掉我褐色的眼珠;雨露洗涤游子的骸骨,旋风又把它们吹干。可是,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抱怨谁?向谁伸冤?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叫你灭亡,你就得灭亡!”接着他就直奔小酒店去了。
太姑婆一眼看见彼特鲁西走进酒店里来,心里有点纳闷,因为这时候正经人都去教堂做早祷去了,当他用大杯子喝酒,灌了足有半桶白酒的时候,她吓得鼓起了眼睛望着他,像突然惊醒过来的一样。可是,可怜虫打算借酒浇愁,是毫无用处的。酒像荨麻一样刺痛他的舌头,味道比苦艾还要苦上百倍。他哗啷一声把杯子掷在地上。“干吗自寻烦恼呀,哥萨克!”一个男低音在他身边轰响。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巴萨甫留克!【左口右欧】!一张多么可怕的丑脸蛋呀!头发像鬃毛,公牛样的眼睛!“我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就是这东西!”他脸上浮起恶魔般的冷笑,摇响着挂在腰带旁边的皮钱袋。彼特罗打了个哆嗦。“吓,吓,吓!瞧这有多么亮!”他把金洋钱倒在手上,大声地吼着。“吓,吓,吓!响得多么好听!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就可以得到一大堆这样的东西。”——“魔鬼!”彼特罗喊道。“一言为定,我什么事情都肯干!”拍了巴掌。“听着,彼特罗,你来的正是时候:明儿是圣约翰节(注:圣约翰节在俄历六月二十四日,约在夏至前后。)。凤尾草一年里头只有这一夜开花。你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半夜里我在熊谷等你。”
我想,母鸡等食吃也没有像彼特鲁西等待天黑这样地焦急。他不断地眺望树影是不是伸长一些,落日是不是染上赭红,越等下去,他就越是不耐烦起来。多么漫长的日子啊!看来白昼是把它的尽头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终于太阳沉没了。只在天空的一边有一抹红光。连这半边天也在昏暗下来。田野里变得冷起来了。暗下去,暗下去,终于变成一片昏黑。好容易盼望到了!他的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外边来,他上了路,小心翼翼地穿过繁茂的森林,到了一个叫做熊谷的深邃的峡谷里。巴萨甫留克早已在那儿等着了。四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手挽手地走过泥泞的沼泽,常常被丛生的荆棘钩住,几乎一步一滑。好容易才走到了平地上。彼特罗向四下里眺望:他还从来没有到过这地方。巴萨甫留克也停了下来。
“瞧见你面前有三个小丘么?小丘上有许多各种各样的花:可是,愿神力保佑你别去摘取任何一朵花。等到凤尾草开了花,你把它摘下来就走,不管身后发生些什么事情,你也别回头去看。”
彼特罗再想问……一看——他已经影踪全无了。他向三个小丘走去;哪儿有花呢?什么也看不见。遍地的野草,繁密得把路都给堵塞住了。可是天际打了个闪电,接着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大片鲜花,都是珍奇的,没有看到过的;其中也有含苞未放的凤尾草。可是彼特罗仍旧有点怀疑,沉思地伫立在花草前面,双手叉在腰里。
“这算什么稀罕东西?这种绿草我一天要看上十几遍;有什么了不起?魔鬼不要是想耍弄我吧?”
忽然,小小的花蕾变红了,像活的东西一样,蠕蠕而动。真是奇妙的景象!越颤动,越变得大起来,大起来,红得像一块烧亮的煤。一颗小火星蓦地一亮,只听得喀嚓一声,一朵花在他眼前开放了出来,像火焰一样,照亮了周围别的许多花。
“现在是时候了!”彼特罗想,把手伸出去。他觉得背后有无数只毛茸茸的手向前伸出,也要去摘那朵花,有个什么东西在后面来回不断地穿梭。他眯缝着眼睛,使劲抓住花茎,于是花就落在他手里了。一切复归于寂静。巴萨甫留克的姿影出现了,他坐在一段树桩上,浑身发蓝,像死尸一样。他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什么东西,那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看得见的;嘴半张着,没有一丝声息。周围没有一声响动。哎呀,真可怕!……可是终于飕的一声,吓得彼特罗浑身直哆嗦,他依稀觉得草儿在低声耳语,花儿用银铃般的声音喁喁交谈,树木发出怒号来响应……巴萨甫留克脸上忽然添了光彩,双目炯炯发光。“你可回来了,老妖婆,”他在牙齿缝里嘟哝道,“瞧呀,彼特罗,你眼前立刻就要出现一个美人儿,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否则你就要完蛋!”这时候,他用一根多节的手杖拨开荆棘丛,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像童话里所说的撑在鸡爪上的茅舍。巴萨甫留克举起拳头打门,连墙壁都摇晃了起来。一条大黑狗奔出来,尖叫了一声,接着变成了一只猫,扑到他们面前。“别生气,别生气,老鬼!”巴萨甫留克说,又加上了这样一些村话,正派人听了会塞起耳朵来的。一霎眼的工夫,猫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老太婆,脸褶皱得像干苹果,身子弯得像一张弓;鼻子和下巴紧连在一起,像把夹胡桃的钳子。“好漂亮的一个美人儿!”彼特罗想,浑身直发冷。妖精从他手里把花夺过去,俯下身子,长久地对那朵花念念有词,又洒了一些水。火花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嘴唇上直起泡沫。“掷掉它!”她把花交在他手里,说。彼特罗把它掷在空中。说也奇怪,花竟不掉下去,却长久地像火球一样闪耀在黑暗里,像一只船似的漂浮着;终于慢慢地开始往下沉,消失在辽远的地方,像比罂粟籽大不了多少的一颗小星星似的不容易辨认了。“这儿!”老太婆用低沉的嗓子嘶哑地说;巴萨甫留克把铁铲递给他,又找补了几句:“打这儿往下挖,彼特罗。在这儿,你就会找到这么多的金子,你跟柯尔日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彼特罗往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铲来,用脚一蹬,然后把泥土翻上来,再一下,再一下,再来一下……碰到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铁铲当啷一响,挖不下去了。这时候,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只小小的铁皮箱。他想伸手去拿,可是箱子往土里陷下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背后发出一阵狞笑,听上去简直像蛇的咝咝声。“不,要是不流一点人血,你还是找不到金子!”那妖精说道,把一个用白床单蒙起来的六岁左右的孩子带到他面前,示意叫他去把首级割下来。彼特罗愣住了。这成什么话,无缘无故地杀死一个人,并且还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气疯了,过去揭开了兜在孩子头上的床单,他看见的是谁?原来是伊瓦西站在他的面前。可怜的孩子把两只小手交叉在胸前;头垂倒着……彼特罗像着了魔一样,挥着刀,向妖精扑过去,正待举起手来……
“可是你为了那个姑娘,答应过什么来的?……”巴萨甫留克喊道,他的话像子弹一样直贯他的背脊。妖精顿起脚来:蓝色的火焰从地下冒出;把地底完全照亮了,像用水晶制成的一样;地下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眼帘。在他们站立的那块土地下面,一箱箱一锅锅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他的眼睛烧红了……头脑紊乱了……他像个疯子似的,拿起了刀,于是无辜者的鲜血喷溅到他的眼睛里……魔鬼们的笑声在四周轰然而起。狰狞的魍魉成群地在他面前蹦跳。妖精双手抱住无头的尸体,像狼似的吸食里面的血……他的头脑在旋转!他拼命往前跑。眼前的一切被一层红光笼罩着。树木都浴在鲜血里,仿佛在燃烧,在呻吟。通红的天空战栗着……闪电似的火花使他的眼睛晕眩。他气急败坏地奔回他的茅屋,像一束庄稼似的倒在地上。立刻就死一样地睡去了。
彼特罗一连睡了两天两夜没有醒。第三天醒来了,他长久地打量着各个角落;可是发生过的事情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宛如一个老守财奴的衣袋一样,任凭你怎样也休想从里面挤出一文钱来。他伸了一个懒腰,忽然听见脚边喀嚓一响。一瞧,原来是两袋金子。他这才做梦似的想起了曾经出外觅宝,他一个人在森林里碰到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可是他花过什么样的代价,他怎样把这两袋金子弄到手的,这一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柯尔日看见了口袋,心软了下来:“彼特鲁西为人别提有多么好啦!我不是挺喜欢他的么?我不是一直把他当作亲生的儿子看待的么?”老头儿天花乱坠地胡说了一通,说得对方感动得流泪了。可是,碧多尔卡觉得有几分蹊跷,当她讲起几个过路的茨冈人把伊瓦西拐走的时候,彼特罗竟连这孩子也记不起来了。该死的魔鬼使他昏迷到这步田地!再没有理由多耽搁了,他们用冷言冷语把波兰人打发走开,接着就举行婚礼:他们烤好了喜事面包,缝好了手巾和手帕,搬出了大桶的烧酒;让新郎新妇坐在桌子前面;切开了大圆面包;四弦琴、琵琶、笛子、八弦琴一齐吹奏起来——于是欢乐开始了……
从前的婚礼跟现在的可大不相同。太姑婆时常跟我们讲——那真是一时的盛会!姑娘们戴着缠有金边穗绦的用黄色、蓝色和粉红色缎带做成的华美的头饰,穿着接缝处用红丝线刺绣和镶有小银花的又薄又细的衬衣,脚登高铁踵的摩洛哥皮长统靴,像孔雀样飘逸多姿,像旋风似的发出飕飕的声音,跳着乌克兰舞。少妇们头戴船形帽,顶上整个是用金色锦缎织成的,后面留出一条小缝,可以看到下面的金头饰,一前一后耸出两个用顶细致的黑羔皮做成的犄角;穿着蓝色的、上等丝织的、有红色裾襟的外衣;她们风度翩翩地撑着腰,一个个走到前面来,有节奏地跳着戈帕克舞。小伙子们戴着高高的哥萨克帽,身穿细呢罩褂,外束绣银腰带,嘴里衔着烟管,在她们面前赔小心,闲磕牙。柯尔日眼望着这些年轻人们,忍不住也想起了往日的雄姿。老头儿手里抱着四弦琴,一边吸烟管,一边哼着歌,把酒杯顶在头上,在狂欢的人们的鼓噪声中跳起矮步舞来。醉意醺然的时候,什么主意想不出来啊?一开头,他们会戴上假面具,老天爷,丑得简直不像人!那是跟现在举行婚礼时的化妆完全不同的。现在怎样呢?——不过是装扮个茨冈人或者大俄罗斯人。可是在从前的时候,有的人装扮成犹太人,另外一个人装扮成魔鬼,先是接吻,然后扯头发……去你们的吧!简直要把你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穿着土耳其服,鞑靼服,火似的灿烂发亮……等到他们开始摆弄人,恶作剧起来……那简直就毫无约束了。太姑婆曾经闹过一个有趣的笑话,她那回也去参加婚礼来的;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鞑靼服,手里拿了酒杯去敬大家喝酒。忽然鬼使一个人从背后把伏特加酒泼在她身上;另外一个家伙更有趣,点了火,在她身上放起火来……火苗直往上蹿,可怜的太姑婆吓坏了,当着大家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这阵子闹呀,吵呀,混乱呀,活像在市集上一样。总而言之,老年人也不记得有过这样热闹的婚礼。
碧多尔卡和彼特鲁西小两口子日子过得很好。丰衣足食,称心满意……可是正派人看到他们生活的情况,都暗暗摇头。“魔鬼不会带来幸福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要不是靠了诱惑正教徒的魔鬼的力量,他怎么会发财的呢?哪儿来的这么许多金子?为什么在他发财的那一天,巴萨甫留克连人影儿也不见了?”——你说吧,人们够多么会编排!可是说真的,不到一个月,谁都不认得从前的彼特鲁西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有天知道。他老坐在同一个地方,不跟任何人交谈。他一直在沉思,好像要记起什么事情来。有时碧多尔卡好容易把他逗开了口,他才暂时怡然忘情,说起话来,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可是只要无意中看到了那两口袋金子——“慢着,慢着,我忘了!”他就会这样喊,又堕入沉思,努力要记起什么事情。他有时在一个地方坐了老半天,忽然觉得头脑清醒起来……可是一下子又糊涂了。他仿佛记得坐在酒店里,要了酒;酒烧痛他的舌头;酒使他呕心。有一个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可是再想下去,一切又笼罩在烟雾里。汗珠冰雹似的从他脸上淌下来,他筋疲力尽地又在老地方坐下。
碧多尔卡什么法子都给他想遍了,请来巫医,做过了“驱惊”和“泡肚子”(注:在我们那个地方,要是有人受了惊吓想找出原因,就施行“驱惊”,法子是把熔化的锡或蜡倒在水里,它们变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东西惊吓了病人;经过这道手续之后,病也就霍然而愈了。如遇呕吐和腹痛,就施行“泡肚子”,法子是点燃一把大麻,掷在杯子里,再把杯底朝天覆在病人肚上的一只浸满水的瓦钵里;念过咒语之后,把这水倒给病人喝一瓢就行了。——养蜂人注。)——毫不见效。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哥萨克收割完了,许多更为凶悍些的哥萨克出外打仗去了。成群的鸭子还麇集在沼泽上;可是鹪鹩已经一只也不见了。草原变成了红色。庄稼一堆一堆像哥萨克帽子似的布满整片田野。村路上常常看到有满载着枯枝和柴薪的货车走过。土地变得更加坚硬,有的地方结了冻。不久下起雪来了,树枝上挂满白霜,像披上了一层兔子毛似的。在晴朗寒冷的日子里,赤胸的灰雀像浮华的波兰贵族似的在雪堆上踱步,寻觅谷粒吃,孩子们用粗大的棍子在冰上打陀螺,而他们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暖炉上,时或嘴里衔着点着的烟管跑出来,把正教国家的大冷天痛骂一顿,或者出来透口新鲜空气,舂打堆放在外屋的庄稼。终于雪开始融化了,梭子鱼用尾巴捣碎了冰块,可是彼特罗还是老样子,反而越来越阴沉了。他呆坐在房间当中,好像被锁住了似的,脚旁边是两只口袋。他离群索居,蓬首垢面,样子看起来怪怕人的;他只有一个心思,努力要记起一件什么事情,因为记不起来,就愤恨填膺。常常猛地从位置上直竖起来,挥动着双手,眼睛向前凝视,好像要抓住眼前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仿佛要说出一些早被遗忘了的话——可是又停住了……暴怒侵袭他,他像疯子似的把手咬着,嚼着,愤怒地一把把扯掉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镇静下来,好像昏迷欲睡了,然后又开始回忆,又暴怒起来,受到痛苦的折磨……
这是怎样的天降之灾啊?碧多尔卡过的不是人的生活。起初她害怕一个人待在屋里;后来,这可怜虫慢慢地对自己的痛苦习惯起来。可是,你再也认不出来她是先前的碧多尔卡了。红晕褪色,笑影消失;她憔悴了,衰弱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哭干了。
有一回,一个人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劝她去找住在熊谷的女巫,据说这人能医治世上一切的疑难病症。她打定主意作最后一次的尝试;她费了许多口舌,才把老太婆请到了家里。这时已经傍晚,正巧是圣约翰节的前夜。彼特罗迷迷糊糊地躺在板凳上,没有看见客人进门。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的脸。蓦地浑身直打哆嗦,好像被绑在断头台上一样;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接着,他纵声大笑,一阵恐怖直穿入碧多尔卡的心坎。“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他带着可怕的狂笑喊道,抡起一把斧头,用足全力往那老太婆身上砍去。斧头砍进了橡木门足有两俄寸深。老太婆没有了,一个穿白衬衫、蒙着头的七岁左右的孩子站在房子当中……床单掉落了。“伊瓦西!”碧多尔卡喊,向他身边跑去;可是,幻影从头到脚流满鲜血,使整个房间充满了红光……她恐惧地逃到外屋去;可是,神志稍微清醒一些之后,想回去搭救她的丈夫;哪儿还来得及呢!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她怎么也推不开。来了一大伙人,咚咚的打门,后来冲了进去: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整个房间里烟雾弥漫,只有在彼特鲁西站过的屋子当中留下一堆灰烬,还在那儿冒着烟呢。走近口袋去一瞧,哪里有什么金币,只剩下一些破砖碎瓦罢了。哥萨克们瞪着眼珠,张大了嘴,连胡子都不敢抖动一根,呆立在那儿,像被钉住了一样。这件奇事使他们惊恐到了极点。
后来怎样,我不记得了。碧多尔卡许愿要去圣地朝山进香;她摒挡了父亲遗下的财产,过了几天,果然村里就看不见她了。谁都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几个乐善好施的老婆婆说她已经到彼特罗去的地方去了;可是,有一回,一个从基辅来的哥萨克说,他在大修道院里看见一个尼姑,干瘦得像一架骷髅,老是不停嘴地做着祈祷,乡人们从他口述的一切征象上推测,知道一定是碧多尔卡;据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她是徒步走来的,给圣母像带来了一副镜框,上面镶嵌着这样明亮的宝石,使人看了连眼睛都睁不开。
听我往下说呀,这还没有完呢。就在魔鬼把彼特鲁西藏起来的这一天,巴萨甫留克忽又出现了;可是大家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大家知道他是个什么家伙:除非是个撒旦,才会变了人形来发掘财宝;既然邪恶的手接触不到财宝,所以只能引诱年轻人给他帮忙。这一年,大家离开自己的土窑,搬进了新的村子;可是即使在这儿,该天杀的巴萨甫留克也还不给他们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太姑婆时常讲,因为她关掉了从前奥波什尼扬斯卡雅大道上的酒店,所以他把她恨入骨髓,竭力要把一肚子怨气发泄在她身上。有一回,村里的长辈们聚集在酒店里,挨着尊卑的次序在桌子边坐下,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烤羊,要说它小,可是罪过。他们谈着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和稀有的奇迹。忽然看到——要是看到的只有一个人,倒也罢了,然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烤羊抬起了头,它的一只淫荡的眼睛添了生气,炯炯发光,忽然又生出了黑色的刚毛般的胡须,向在座的人意味深长地翘动着。大家立刻认出羊头上长的是一张巴萨甫留克的脸;太姑婆甚至以为他快要向人要伏特加酒喝了……正直的长辈们抓起了帽子,三脚两步地溜回家去。另外有一回,不时喜欢对着祖传的古老酒杯嘟哝上半天的教堂董事,还没有喝干两盅,觑冷子看见酒盅对他鞠起躬来。去你的吧!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时候,他的老伴儿也发生了一件奇迹:她刚把生面倒在桶里,忽然这只桶不翼而飞。“停住,停住!”怎么叫得住呢!桶庄重地双手叉腰,在满屋里跳起矮步舞来……你们听了会发笑的;可是我们的祖先却欲笑不能呢。阿法纳西神父带着圣水走遍整个村子,用圣水刷(注:圣水刷是在举行仪式时向圣坛、僧侣、民众身上洒圣水用的。)在所有的街道上驱除邪鬼,也还是徒然,故世的太姑婆还是一个劲儿诉苦,说一到晚上,总有人敲屋顶,抓墙壁。
还有呢!你们瞧,现在,在我们村子所在的这块地上,看来仿佛平静无事似的;可是在不久之前,我去世的爹跟我都还能记得,正派人是不敢打那荒废倾塌的酒店门前走过的,那一回事情发生之后过了许久,那酒店曾由魔鬼的后裔自己花钱修理过。从熏黑的烟囱里升起一缕缕青烟,这青烟升得这么高,当你抬头看时,提防你的帽子会从脑袋瓜上落掉,并且还把带火星的余烬吹遍整个旷野,而魔鬼呢,——提到这家伙就叫人不痛快,狗杂种——常常在洞穴里哭得这样凄惨,使受惊的白嘴鸦从附近的橡树林里成群地飞起,呱呱地叫着,在空中飞来飞去。
五月的夜
——或女落水鬼
只有鬼才知道!基督徒着手做一件事情,他跟个野狗追兔子似的,焦急呀,焦急呀,结果还是一事无成;可是只要碰上了鬼,尾巴一摇,渴望的东西就会自天而降。
一 甘娜
嘹亮的歌声像河水似的泛滥在某村的街上。这时候,由于白昼的工作和劳碌而疲倦了的青年和姑娘们吵吵闹闹围成一圈,浴着清澄的夕辉,用永远带有哀愁的调子倾吐着自己的欢乐。沉思的夕晚如梦如幻地拥抱住深蓝的天空,把万象融化成朦胧的远景。天色已经薄暮,但歌声还没有停息。年轻的哥萨克列夫科,村长的儿子,手里抱着四弦琴,从唱歌的人群里溜出来。哥萨克头上戴一顶山羊皮帽子。他顺着大街走去,一边拨动琴弦,一边踏着拍子。接着,他悄悄地在一幢栽满矮樱桃树的小屋门前停下了。这是谁的屋子?这是谁家的门?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弹唱起来:
太阳落山了,黄昏临近了,
到我这儿来呀,我的小宝贝!
“不对,我的亮眼睛的小美人儿八成是睡熟了,”哥萨克唱完了歌,向窗户走去,说道,“加榴(注:加榴是甘娜的爱称。),加榴!你睡了么,还是不想出来见我呢?你准是害怕有人瞅见我们,再不然你是不愿意叫冷风吹痛你白净的小脸蛋!你别害怕: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夜晚挺暖和。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用罩褂遮盖你,用腰带裹住你,用胳膊围拢你——这样,就谁都不会瞅见咱们了。要是吹来一阵冷风,我会紧紧地把你搂在怀里,用接吻温暖你,拿帽子盖住你白嫩的脚。我的心肝,我的小鱼儿,珠项圈!露一下脸吧。把你白嫩的小手从窗户里伸出来一下也好……不对,你没有睡,骄傲的姑娘!”他用那种即使一霎时的屈辱也引以为耻的人的口吻高声地说:“你成心耍弄我,那么再见吧!”
于是他转过身来,把帽子歪戴在一边,轻轻地拨弄着四弦琴,骄傲地从窗前走开。这时候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女郎,浸浴在暮色中,怯生生地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扶着木把手,跨出门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像夜星似的在朦胧的昏暗里温柔地闪耀着;红珊瑚的项链隐隐地放光。连她颊上羞怯的红晕,也躲不过年轻人鹰隼般的眼光。
“你多么性急呀!”她低声地对他说,“这下子你就生气了!你干吗单挑中这个时候:街上不断地总是有人来来往往……我心里害怕……”
“别害怕,我美丽的小白球花!再靠得我紧些!”年轻人说,搂住她,把那用皮带挂在脖子上的四弦琴扔在一旁,双双在小屋的门口坐下了,“你知道我一个钟头不见你就会难过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姑娘插嘴说,沉思地凝视着他,“我耳朵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往后咱们不能再时常见面了。这儿村子里的人都坏透了:姑娘们用嫉妒的眼光瞅着你,而小伙子们……并且我觉得,近来我妈对我监视得更严了。说实在的,我还是住在外乡倒痛快些。”
说到最后的几句话时,她的脸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表情。
“刚回家乡还没住上两个月你就腻味了!八成你是讨厌我了吧?”
“噢,我没有讨厌你,”她笑着说,“我爱你哟,黑眉毛的哥萨克!我爱你,因为你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当你用它们瞧我的时候,我好像打心底里就乐了,真是又快活,又兴奋;因为你魅人地抖动你黑色的短髭;因为你在街上走着,唱着,弹着四弦琴,别提有多么好听啦!”
“我可爱的姑娘啊!”年轻人喊,吻她,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放手吧!够了,列夫科!你先告诉我,你跟你爹提过了没有?”
“提什么?”他好像才醒过来似的,“告诉他我要结婚,你打算嫁给我么?——提了。”但“提了”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有些气馁。
“怎么样?”
“拿他有什么办法?老家伙照例是装聋作哑:他根本不听我这一套,反倒骂我不该满街乱闯,不该跟野小子们在街上淘气,耍无赖。可是别发愁,我的加榴!我给你哥萨克的保证:我一定要把他说得回心转意。”
“你只要说一句话,列夫科,事情一定会顺着你的意思办到的。我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有时候我想不听你的话,可是你的话一说出口,我就不知不觉地顺着你的意思去做了。瞧,瞧呀!”她继续说,头靠在他肩上,眼睛朝上望,穿过面前樱桃树的蟠曲的桠枝,望到温暖的乌克兰天空无边无际地发着蓝光,“瞧呀,星星们遥远地在那边闪动: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这不是上帝的天使们打开他们琼楼玉宇的窗户在望我们么?是吧,列夫科?他们是在那儿望我们下界吧?人要是能像鸟儿一样长了翅膀,该有多么好——那就可以一直飞往那儿去,高高地,高高地……嗳,真可怕!地上没有一棵橡树能够通到天上。可是,人家说,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树梢在高空里簌簌地响,每逢复活节的前夜,上帝就攀着这棵树走到地上来。”
“不是的,加榴;上帝有一把很长的梯子从天上通到下界。圣天使长们在复活节的前夜把梯子架好;上帝刚跨下第一级梯子,所有的邪魔鬼怪就都一个倒栽葱翻下去,纷纷跌下地狱,因此在复活节这一天,一个恶灵也不会残留在人间。”
“水波是怎样轻轻地荡漾着啊,好像婴儿睡在摇篮里一样!”甘娜手指着一湾池塘继续说,那池塘被黑【左黑右戉】【左黑右戉】的枫林密密地荫蔽着,哀哭的杨柳用低垂的枝条轻拂着水面。池塘像一个虚弱的老人,把遥远的天空搂在寒冷的怀抱里,用冰冷的吻吹绉满天灿烂的群星,星星们仿佛预感到光华四布的夜的帝王就要驾临似的,在温暖的夜空里暗淡地明灭着。一幢紧闭着百叶窗的古老的木屋斜依在靠近丛林的山坡上,好像在打瞌睡;青苔和野草盖满它的屋顶;茂密的苹果树长满在它的窗前;丛林的阴影包围它,给它染上一片神秘的阴暗之色;胡桃树丛生在它的阶下,一直迤逦到池塘边。
“我记得好像在梦里一样,”甘娜说,眼睛不离开他身上,“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了,那时我还很小,跟在妈的身边,大人们时常讲起一桩关于这幢房子的可怕的故事。列夫科,你一定知道的,讲给我听听!……”
“别听这些,我的小美人儿!老乡们的嘴里还会说得出什么好话来!你听了一定会害怕,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
“讲吧,讲吧,亲爱的黑眉毛的小伙子!”她说,把脸儿贴紧他的脸,搂着他,“不,你一定不爱我了;你另外有了心上人。我不会害怕的;我晚上睡觉会睡得很踏实。你要是不讲给我听,我倒要睡不着的。我会胡思乱想撇不开……讲吧,列夫科!”
“人家说,有鬼附在姑娘们的身上,挑起她们的好奇心,这话一点也不错。那么,你听着吧:许久以前,我的小宝贝,在那幢房子里住过一个百人长。这位百人长有一个闺女,一位漂亮的小姐,皮肤雪一样的白,像你的小脸蛋一样的白。百人长的妻子早已亡故;他总想张罗一房续弦。‘爹,娶了后妈,你还会像先前一样地疼我么?’——‘会的,我的女儿;我要比先前更紧地把你搂在我的怀里!会的,我的女儿;我要给你买更边式的耳环和项链!’
“百人长把年轻的妻带回家来了。年轻的妻长得挺俊俏。皮肤白里透红;但她老是那么怪可怕地瞪着继女,继女一瞧见她,就要喊叫起来。严厉的后妈整天一句话也不答理她。到了晚上,百人长带着年轻的妻到卧房里去了;可怜的小姑娘独自一个人幽居在一间斗室里。她一阵心酸,哭了起来。偶然一回头,看见一只可怕的黑猫偷偷地逼近她的身边;毛闪闪发亮,铁爪搔着地板。她惊慌地跳到长凳上;猫也追了上去。她又跳到暖炕上,猫也紧跟着她,冷不防蹿到她脖子上,扼住她的喉咙。她大喊了一声,使劲把猫摔在地上;可是,可怕的猫又逼近过来。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墙上挂着父亲的一把马刀。她摘下来,当啷一声向地板上掷去——一只铁爪被斩断了,猫怪叫了一声,消失在黑暗的墙角里。第二天一整天,年轻的妻没有走出房门;到第三天才托着捆着绷带的手走出来。可怜的小姑娘认准后妈一定是一个妖精,她的那只手是被自己砍断的。第四天,百人长命令女儿去挑水,收拾房间,完全像个普通的农妇一样。不准她再跨进内室。可怜虫受够了委屈,可是没有办法呀,只有服从父亲的意志。到了第五天,百人长把女儿赤脚从家里赶出去,临走一片面包也没有给她。小姑娘捧着白嫩的脸蛋哭了起来。‘爹,你毁了你亲生的女儿!妖精毁了你犯罪的灵魂。愿上帝饶恕你吧;而我这个不幸的人,显然他老人家不容许我再活在这世界上了。’——那儿,你瞧见了没有……”说话时列夫科转身对着甘娜,手指着那幢房子,“你往这边瞧:那儿,在房子的尽那边,那个最高的池岸!小姑娘就从那个岸上跳了下去,从此以后,她就不活在人世了……”
“妖精呢?”甘娜畏怯地插嘴说,眼泪汪汪地凝视着他。
“妖精?据老婆婆们说,从那时候起,每逢月色皎洁之夜,所有的女落水鬼都要上岸来,到这宅邸的花园里来晒月亮;百人长的闺女当了她们的首领。有一夜,她在池塘边瞧见了后妈,她就猛扑上去,大叫了一声,把她拖到水里。可是即使到了这节骨眼儿,妖精也有的是办法:她在水底变了一个女落水鬼,这样就逃过了女落水鬼们要用来惩罚她的绿色芦苇编成的鞭子。你去相信这些娘们的话吧!她们还说,那位小姐每夜要把女落水鬼们召集拢来,挨个儿注视她们的脸,要认出到底哪一个是妖精: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来哩。一遇上活人,她立刻就把他抓住,逼着叫他猜;要是猜不出来,就也把他淹死在水里。老年人就是这样讲的呀,我的加榴!……现在的房主人想在这地方建造一所糟坊,并且已经派来了一个酿酒师傅……可是我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这是弟兄们唱完歌回来了。再见,加榴!好好儿睡觉;别尽想娘们瞎编的这些鬼话!”
说完这句话,他更紧地拥抱了她,吻了她一下,就走了。
“再见,列夫科!”甘娜说,沉思地凝望着阴森森的树林。
这时候一轮巨大的火焰般的月亮神采奕奕地从地底升起来了。一半还隐藏在地平线下面,但整个世界已经充满了庄严的光辉。池塘上荡漾起银光闪闪的涟漪。暗沉的草地把树影衬托得格外分明了。
“再见,甘娜!”背后有人喊,接着吻了一下。
“你又来了?”她说,向四下里张望;可是,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她就把脸扭了过去。
“再见,甘娜!”又有人喊,又有人吻了她一下。
“该死的,又是一个讨厌鬼!”她愤愤地说。
“再见,亲爱的甘娜!”
“还有第三个!”
“再见!再见!再见,甘娜!”四面八方都有人吻她。
“这么一大帮人!”甘娜喊道,从争先恐后要拥抱她的年轻人中间挣脱出来,“老是不停地接吻,也不嫌腻味!往后再也不敢上街上来了!”
说完这几句话,门关上了,随后只听见轧拉一声锁上了铁锁。
二 村长
你们知道乌克兰的夜么?你们不会知道乌克兰的夜的呵!看看这夜色吧:月亮从中天向下窥视。辽阔的天宇向四外延伸,显得格外地辽阔。它燃烧着,喘息着。整个大地沐着银色的光辉;奇妙的空气又凉爽,又闷热,充满着甜醉的气息,一片薰香的海洋颤动着。非凡的夜!迷人的夜!黑暗中的森林,不动地、灵化了似的耸立着,投出庞大的阴影。池塘显得安详而寂静;寒冽而幽暗的池水被花园的深绿色的围墙阴郁地锁闭住。野樱和西洋樱的处女林畏怯地伸根在清凉的泉水里,当俊美的环薄儿——夜风来偷吻的时候,树叶就偶或簌簌地发响,好像愤怒和憎恨这种孟浪似的。整个大地睡着了。可是在天空中,一切都喘息着,一切都是奇妙的、庄严的。心里感觉到辽阔和不可思议,一大堆银色的幻象就和谐地在灵魂的深处滋生了出来。非凡的夜!迷人的夜!忽然一切都苏醒了:森林、池塘、旷野。远远传来了乌克兰夜莺的嘹亮的啼声,使人想象似乎月亮也伫停在中天俯耳倾听……好像着了魔似的,村落伏在高岗上打盹。一堆堆的屋宇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皎洁,越发美丽;它们的短墙越发醒目地在黑暗中凸现出来。歌声停歇了。万籁俱寂。敬神的人们都已经睡熟了。只有几处低矮的窗户还透出灯光。在有些人家的大门道里,错过了钟点的一家人还在吃他们的晚饭。
“哦,戈帕克舞不是这么跳的!这全不对头。老哥们怎么说来的……哦,对啦: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一个喝醉酒的中年汉子一边在街上跳舞,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真的,戈帕克舞不是这么跳的!我干吗要撒谎!真的,不是这么跳的!哦,对啦: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
“瞧这人疯疯癫癫的!要是个年轻人倒也罢了,可他又是这么老大不小的人了,孩子见了都要发笑的,三更半夜还在街上跳舞!”一个过路的老婆婆手里抱着一捆稻草,喊道,“回屋里去吧!早就该睡觉了!”
“这就去啦!”那汉子站定了说,“这就去啦。村长我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魔鬼剥光他祖宗十八代的皮,他以为他是个村长,他有权在大冷天用冷水浇人家,所以他就目中无人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村长,村长。我是我自己一个人儿的村长。老天爷要罚我就罚我吧!罚我吧!我是我自己一个人儿的村长。就是这么一句话……”他继续说,走近眼前碰到的第一幢房屋,在窗前停下来,伸手在玻璃窗上摸索,要寻找那木把手,“家里的,开门呀!家里的,快一些,我对你说,快开门呀!哥萨克该回家睡觉了!”
“你往哪儿去呀,卡列尼克!你走错人家了,”一群唱完欢乐的歌回家去的姑娘在他背后笑着,喊着,“要不要我们指给你看你的家?”
“指点我吧,众位小姐!”
“众位小姐!听见了没有?”一个人接碴儿说,“卡列尼克多么有礼貌啊!光冲这一点,我们也该指给他看他的家……可是慢着,你得先跳个舞。”
“跳舞?……唉,你们,好狡猾的姑娘们!”卡列尼克慢吞吞地拉长声音说,笑着,用手指威吓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因为他再也站不稳了,“让我吻一下好么?我要吻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于是他跨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跟在她们后面追过去了。姑娘们喊叫起来,挤做一堆,可是后来看见卡列尼克跑不快,大家就放下了心,跑到街的另外一边去。
“那儿是你的家!”她们向他喊道,一边走远去,遥指着一幢比别家高大得多的村长所有的村舍。卡列尼克顺从地往那边踱去,又开始咒骂起村长来。
可是,引起这许多不利于自己的蜚语流言来的村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啊,村长是村子里一位顶重要的人物。趁卡列尼克还没有到达他路程的尽头的时候,无疑地,我们一定来得及讲一些他的事迹。全村的人见了他都远远地脱帽致敬;姑娘们,即使是最年轻的,也会向他道日安。年轻人谁不想当上个村长呢?任何人的桦皮烟匣都任凭村长打开;健壮的庄稼人,当村长把肥大而粗笨的手指伸到他的菩提树皮鼻烟匣里去的时候,只能把帽子捏在手里,毕恭毕敬地伫立在一旁。在村子的集会或者村会上,虽然他的权力只限于少数的几票,但村长总是占上风的,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地派人去辗平和修补道路,或者挖掘沟渠。村长的样子阴郁而森严,不爱多说废话。许久许久以前,当已故的叶卡捷琳娜女皇陛下驾幸克里米亚的时候,他被选作了护送官;这份差使他当了整整两天,居然宠幸有加,能跟御马夫一起坐在驭者台上。从此以后,村长就学会了沉思而庄重地低垂着头,抚摸长长的下垂的八字胡须,斜睨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自从那时候起,不管谈论什么,村长总要把话题拉回来,讲起他怎样护送女皇,坐在御马车的驭者台上。村长有时喜欢装聋,特别是当他听到他不爱听的话的时候。他受不住艳冶奢华的装束:他永远穿一件黑粗呢罩褂,束一条花绒腰带,从来没有人看见他换过第二套衣服,只有在女皇陛下驾幸克里米亚的时候,他曾经穿过一件蓝短袄。可是,村里恐怕很少有人还记得那个时候了,并且他把这件蓝短袄珍藏在箱子里,还上了锁。村长是一个鳏夫;但他家里住着一个小姨,早晚烧两顿饭,揩桌洗凳,粉刷房屋,给他织布做衬衫,处理家务。村里的人都说,她压根儿不是他的什么小姨;可是我们已经看到,村长有许多仇人,他们是乐于散布各式各样的谗谤的。然而这中间也有令人怀疑的地方,每当村长走到有许多刈禾女人的田里去,或者到一个有年轻的闺女的哥萨克家里去的时候,小姨总要不高兴的。村长虽然瞎了一只眼,但这只独眼却刁钻得出奇,离开老远就能看见薄具姿色的村姑。然而他每次在窥望美貌的姑娘之前,总要先向四下里仔细张望一下,看看小姨是不是躲在什么地方瞧着他。可是凡是关于村长应该说的话,我们差不多都已经说过了;而醉汉卡列尼克,这时候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程,还在呶呶不休地用一切极不体面的话来辱骂村长,那些话是只有他的笨重不灵的舌头才说得出的。
三 意外的情敌 一个阴谋
“不,伙计们,不,我不奉陪了!胡闹得够了!尽玩恶作剧,你们还没有玩腻么?早就该被人家骂作小流氓啦。还是回家睡觉去吧!”列夫科对那些游荡的同伴说,他们还想勾引他做些淘气的事情,“再见吧,哥儿们!祝你们晚安!”于是飞快地离开他们,顺着大街跑去了。
“我的亮眼睛的甘娜不知道睡了没有?”他想道,走近我们所熟悉的四周围着樱桃树的那幢房子。在寂静中,他隐约听见低声的谈话。列夫科站住了。透过树隙,一件衬衫闪着白光……“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挨近了一些,躲在树干背后。月光下,他面前有一张姑娘的脸闪耀着……这是甘娜呀!可是,这个背向着他的高大的男人又是谁呢?瞧了半天也是白费:树影把这个人从头到脚给遮住了。只有在那人的前面才露出一点儿光;可是列夫科只要再往前移动一步,就有被人发觉的危险。他悄悄地贴紧树干,决定留在那儿不动。姑娘很清楚地叫着他的名字。
“列夫科么?列夫科是个奶臭未干的娃娃!”那高大的男子用嗄哑的嗓子低声说,“多咱我要是在你家里碰到他,我要扯掉他的额发……”
“我倒想知道,这是哪个骗子手,夸口说要扯掉我的额发!”列夫科轻轻地嘟哝着,拼命伸长脖子,想不漏掉一个字。可是,陌生汉子用这样的低声继续说下去,往后他就一点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了。
“亏你不害臊!”等他的话说完了,甘娜又说,“你撒谎;你骗我;你不爱我;我不相信你曾经爱过我!”
“我知道,”高大的汉子接碴儿往下说,“列夫科一定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把你给迷住了;”(说到这儿,年轻人觉得陌生汉子的声音并不完全是陌生的,好像什么时候曾经听到过似的。)“好吧,我要叫列夫科知道我的厉害!”陌生汉子还是一个劲儿说下去,“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这套把戏。狗崽子,让他来尝尝老子这对拳头的滋味。”
听了这些话,列夫科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愤怒。他抢上前去几步,使足劲挥起拳头来,想给那陌生汉子吃几拳,不管他长得多么结实,也要叫他一个筋斗摔出去;可是,这时候月光照到他脸上,这下子列夫科可怔住了,站在面前的原来就是他的父亲。他只能不自觉地摇摇脑袋,轻轻地从牙齿缝里忽哨了一声,用这来表示他的惊讶。一阵衣服的窸窣声;甘娜一溜烟跑回屋里,关上了门。
“再见,甘娜!”这时候一个小伙子挨近来,搂住村长喊道;当他碰到坚硬的胡髭的时候,他吓得扭转身子逃了。
“再见,小美人儿!”另外一个人喊;可是这一回被村长重重地推了一把,一个倒栽葱摔了出去。
“再见,再见,甘娜!”几个小伙子一齐拥上来吊住他的脖子喊。
“滚开,该天杀的捣蛋鬼!”村长拳脚齐挥地抵抗着,怒吼着,“把我当成了甘娜!你们这些龟孙子,一个个都得像你们娘老子一样地上断头台!你们跟苍蝇叮蜜糖似的缠上了她!我教你们再敢来找甘娜!……”
“村长!村长!这是村长呀!”年轻人们喊着,往四下里一哄而散。
“好一个我的爸爸!”列夫科从惊讶中清醒过来,望着边骂边走开去的村长说,“原来你在玩这套把戏哪!好极啦!怪不得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谈起这件事情他就老是装聋作哑。等着瞧吧,老家伙,我要叫你知道该怎么样在年轻姑娘的窗前晃荡,怎么样抢走别人的爱人!喂,哥儿们!这儿来!这儿来!”他喊着,向那些重新聚成一堆的年轻人招着手,“上这儿来一趟!我劝过你们回家睡觉;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愿意陪大家玩一个通宵。”
“这才对啦!”被认为村子里第一名浪荡子和促狭鬼的一个宽肩膀五短身材的小伙子说道,“要是不想个什么花招出来,痛痛快快玩一下,我心里可真要憋闷死了。总像是缺少点什么似的。像是丢失了帽子或者烟管一样;总之一句话,那就不像个哥萨克。”
“你们说今儿我们好好地把村长摆弄一下,怎么样?”
“村长!”
“没错儿,就是村长。他还以为他怪不错的呢!他辖制我们,像个哥萨克统帅一样。驱使我们,把我们看成他的奴才,这还不算,还要来找我们的姑娘寻开心。我瞧整个村子里头没有一个俊俏的姑娘没有被村长沾过手的。”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青年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哥儿们,我们为什么是奴才?难道不跟他一样是人么?谢天谢地,我们是自由的哥萨克!伙计们,咱们得让他知道我们是自由的哥萨克!”
“得让他知道知道!”小伙子们齐声地喊,“既然要给村长厉害瞧,那么也不能放过书记!”
“书记也不能放过!我正巧编好了一支挺有味的讥讽村长的歌。走吧,我来教你们唱这支歌,”列夫科继续说,拨弄着琴弦,“还有一件事:有什么衣服,你们尽量改装一下!”
“玩起来吧,勇敢的哥萨克!”那个身体结实的促狭鬼碰击着双脚,拍着手,说,“多么痛快!多么自由!只要一发起疯劲来,你就觉得好像回到过去的日子了。心里觉得轻松、自由,好像登了天堂。喂,伙计们!喂!玩起来呀!……”
一群人吵吵嚷嚷沿着大街走去。敬神的老婆婆们被喊声惊醒了,推开窗户,睡眼蒙眬地画着十字,说道:“唉,年轻人还在玩着哪!”
四 年轻人们寻欢作乐
只有一幢房子还在街的尽头亮着灯光。这是村长的住宅。村长早已吃完了晚饭,并且无疑地早就要睡着了;可是这时候有一个客人来拜访他,这是酿酒师傅,是一个在自由的哥萨克中间占有一小块领地的地主派来开办糟坊的。客人坐在圣像下面的上座——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有一双老是笑眯眯的小眼睛,眼睛里面流露出他抽短烟管时所感到的满足之情。他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吐口水,用手指捻紧松散出来的燃烧着的烟草。烟云迅速地升起在他的头上,把他笼罩在一层暗蓝色的雾里。仿佛是某一所糟坊的大烟囱不耐烦再蹲在屋顶上,想下来玩一下,于是就端庄地坐到村长家里的桌子上来了。他的鼻子下面翘起两撇短而浓密的胡髭;可是这胡髭在烟雾缭绕中这样朦胧地隐现着,好像酿酒师傅破坏了看守谷仓的猫的专利权,把一只老鼠捉来衔在嘴里似的。村长以家主的身份,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粗布灯笼裤,叨陪末座。他的鹰一样的眼睛,像向晚的太阳似的,慢慢地眯细起来,失去了光彩。他手下的爪牙,一个差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抽着烟管,因为表示对村长的敬意,仍旧穿着罩褂。
“照您看,”村长向打呵欠的嘴画了个十字,对酿酒师傅说,“很快就能把糟坊办起来么?”
“要是老天爷帮忙的话,今年秋天,许就可以出酒了。随便打什么赌都行,我敢保险到过圣母节(注:圣母节在旧俄历十月一日。)的时候,村长先生就要灌饱了黄汤,双脚画着德国面包圈形的步子歪歪斜斜走在街上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酿酒师傅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道皱纹横隔在两耳之间;整个身子笑得直打战,快乐的嘴唇暂时也放下了冒烟的烟管。
“老天爷在头上,”村长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谢天谢地,现在总算增添了几家糟坊。可是,在从前,当我护送女皇陛下经过彼列斯拉夫大道的时候,故世的别兹包罗德科……”
“咳,大哥,你又说起老话来了!那时候从克列门丘格到罗门一共才只有两家糟坊。可是现在……你听说那些该天杀的德国人想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了没有?听说他们不久就要不像一切正直的基督徒那样用木柴来馏酒了,却要用什么鬼蒸气。”酿酒师傅一边说,一边沉思地望着桌子和搁在桌上的两只手,“怎么使用这蒸气——我可实在不清楚!”
“老天爷饶恕我,这些德国人都是些什么样的坏蛋啊!”村长说,“我真想好好儿揍他们一顿,这些狗崽子!谁听说过可以用蒸气来煮东西的?照那么说,你要是喝了一勺儿热气腾腾的甜菜汤,嘴唇就该像乳猪似的煮熟了……”
“大叔呀,”盘腿坐在暖炉上的小姨插嘴说,“你这回来,不打算带太太一块儿来住一阵么?”
“带她出来干什么呀?要是人品还不坏,那当然又是一种说法了。”
“漂亮么?”村长眼睛盯住他,问。
“哪谈得上漂亮!老得像个鬼。满脸皱纹,活像一只空的钱袋。”酿酒师傅矮小的身体又因为洪亮的笑声而摇动起来。
这时候,门外有摸索的响声;门开了,一个庄稼人帽子也不脱掉,跨进门来,踌躇地站在房间当中,张大嘴,凝望着天花板。这是我们熟识的朋友卡列尼克。
“可算到了家了!”他说,在靠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毫不注意在场的人们,“瞧这狗杂种,撒旦,把路拉得有多么长!走呀,走呀,可是老是走不到头。我觉得好像两条腿被人打断了。家里的,把皮袄给我拿来,给我垫在下面。我不能到暖炉那边去,不能到你那儿去,真的,我走不动:腿痛啊!你去给我拿来,在那边,在圣像旁边:可是留心别把装烟末的罐子给碰翻了。你还是别去吧,别碰翻了,别碰翻了!你也许今儿喝醉了吧……算了,我自己来拿。”
卡列尼克稍微抬了一下身子,可是一种不可克制的力量又把他钉住在长凳上。
“这倒好,”村长说,“到了别人家里,就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快把这家伙给我哄出去!……”
“大哥,让他在这儿歇会儿!”酿酒师傅拉住他的手说,“这是个有用处的人;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咱们糟坊的买卖就好做了……”
然而,并不是善良的天性迫使他说出这些话来。酿酒师傅相信一切预兆,他觉得把一个已经在长凳上坐下的人赶出去,是会招来灾祸的。
“好像上了岁数【左口右欧】!……”卡列尼克在长凳上躺下来,嘟哝道,“真要是喝醉了,那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我没有醉呀,我没有醉。真的,我没有醉!我干吗要撒谎?就是当了村长的面,我也这么说。村长算个什么东西?巴不得他一命归阴,狗崽子!我对他啐唾沫!叫他被板车压死,这独眼龙老鬼!他凭什么在大冷天用冷水浇人家……”
“【左口右欧】!野猪闯进屋里来,还要张牙舞爪的,”村长说,气咻咻地离座而起;可是这当口,一块大石头把窗户击得粉碎,掉到他脚跟前来。村长站住了。“我要是知道,”他说,把石头捡起来,“我要是知道哪一个该上绞首架的家伙掷的这块石头,我要给他厉害瞧,教他往后再敢掷石头!这样无法无天的胡闹!”他继续说,一封发红的眼睛注视着手里的石头,“叫他吞下这块石头去,噎死他……”
“别介,别介!老天爷保佑你,大哥!”酿酒师傅脸色发白,插嘴说,“老天爷保佑你,死活也不作兴用这样的话骂人呀!”
“你倒给他辩护起来了!这样的混账东西……”
“别这样想,大哥!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去世的丈母娘发生的事情吧?”
“你的丈母娘?”
“是的,我的丈母娘。有一天晚上,比现在稍微早一些,大家正坐下来吃着晚饭:有我去世的丈母娘,去世的丈人,还有男佣工,女佣工,五个孩子。丈母娘从大锅里把汤团倒在碗里,等到吃的时候好不烫嘴。干完了活,大家都饿坏了,等不及冷下来再吃。所以把汤团穿在长长的木串上就吃起来了。忽然来了一个人,他打哪儿来,他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也要求让他坐到饭桌上来。怎么能够不给一个饿肚子的人吃东西呢!就也给了他一根木串。可是这个客人吃起汤团来就跟牛吃草一样。当人家每人只吃了一个,正要用木串去戳汤团的时候,碗底已经光滑得像老爷家里的地板一样了。丈母娘又倒了一些出来;心想客人已经吃饱了,会吃得少些了。没有想到他吞吃得更厉害了!一会儿工夫,又光了一碗!‘让这些团子噎死你!’饥肠辘辘的丈母娘想道;忽然,客人呛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大家跑到他身边去一看,——已经气绝了。他真的噎死了。”
“这是他活该,这个该天杀的馋小子!”村长说。
“不过事情不是这么就完的:从那时候起,丈母娘就一直没有安稳日子过了。一到夜里,死人就作怪了。该天杀的东西骑跨在烟囱上面,牙齿缝里还衔着汤团哩。白天静悄悄的,一点响动也没有;可是只要天一黑下来,往屋顶上一瞧,狗崽子,他就已经骑在烟囱上了……”
“牙齿缝里衔着汤团?”
“衔着汤团。”
“真是怪事,老哥们!我听说去世的女皇陛下也曾发生过一件类似的故事……”
说到这里,村长停住了。他们听见窗前一片喧哗声和跳舞的人们的脚步声。起初,轻轻地拨动着四弦琴的弦索,一个人跟着唱起来。后来,琴声响得更厉害了;好几个人合着一块儿唱起来,歌声像旋风似的鸣响:
伙计们,听说过没有?
咱们的脑袋(注:俄文中“脑袋”和“村长”是同一个字(roлова),此处系双关谐语。)长得不结实!
独眼龙村长是个大冤桶,
桶板松开了。
箍桶匠,砸呀,
用你的铁箍!
箍桶匠,敲呀,
用木棍!用木棍!
村长白发又独眼;
老得像个鬼;是个大混蛋!
刁钻再加上好色;
老在姑娘身边打转……混蛋,混蛋!
你敢再来招惹小伙子们!
那你活该要进棺材,
揪胡子,叉脖子!
扯掉你的额发!扯掉你的额发!
“这支歌真好听呀,大哥!”酿酒师傅稍微歪着点头,对村长说道,这时村长看到这种大胆无礼的行为,惊得呆住了,“真好听!可就是提到村长的时候,太不客气了一点……”接着,他又把两只手撑在桌上,眼睛里露出甜蜜的表情,打算再听下去,因为窗前响起了一片哄笑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喊声。然而,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定立刻可以看出,并不是惊愕叫村长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只狡狯的老猫同样地有时会故意放没有经验的老鼠在尾巴附近跑来跑去;但其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决定截断后路,不让它回到洞里去了。村长的独眼还凝视着窗户,对差人打了个暗号,一只手已经推开门出去了,街上发出了一片喊声……酿酒师傅除了其他许多优点之外还富有好奇心,他很快地把烟草塞在烟管里,直向街上奔去;这时候一群捣乱鬼已经纷纷散去。
“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村长抓住了一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人的手喊道。酿酒师傅趁这机会,走近去,要看清楚这平静的破坏者;可是当他看到一把长胡子和涂得狰狞可怖的脸的时候,吓得往后倒退了。“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村长喊道,把俘虏拖进外屋去,那人一点也不反抗,安安静静地跟着他,好像走到自己屋里去似的。“卡尔波,把库房打开!”村长对差人说,“我们把他关在漆黑的库房里。再去叫醒书记,把差人都叫来,今儿我们要抓尽这些暴徒,判决他们!”
差人在外屋里摇响着挂锁,把库房打开了。这时候,俘虏利用外屋里的黑暗,一使劲,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
“你往哪儿走?”村长更紧地抓住他的领子。
“快撒手,这是我呀!”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老弟台!你就是尖着嗓子叫得像老娘们,像鬼嚎,也骗不了我!”接着,把他推进了黑暗的库房,可怜的俘虏跌倒在地上,嘴里直哼哼;村长由差人陪同着,向书记的家里走去,酿酒师傅像一条火轮船似的跟在他们后面,冒着烟。
他们三个人都沉浸在思虑中,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在一条黑胡同的拐角处,三个人的头上都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叫了起来,对面那个人也报以同样的叫喊。村长眯缝着眼睛,惊奇地看见书记带着两名差人向这边走来。
“我正要去找你,书记先生。”
“我也正要来找你呀,村长先生。”
“出了一件怪事啦,书记先生。”
“天大的怪事,村长先生。”
“你说出了什么事?”
“小伙子们发疯了!成群结队的在街上胡闹。他们用这样肮脏的字眼提到你老人家——我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即使一个喝醉酒的大俄罗斯人,他的嘴再脏些,也不会说这些话的。”(其时,穿条纹麻布灯笼裤和酒糟色背心的瘦弱的书记把脖子向前伸直,随后又恢复原来的状态。)“我刚打了一下瞌睡,该天杀的捣蛋鬼们就大叫大唱的把我吵醒了!我想好好的申斥他们几句,可是等我穿好裤子和背心,他们已经一溜烟的溜掉了。幸亏领头的一个被我抓住了。他这会儿在我们拘留犯人的那间屋子里唱歌呢。我满心想认清楚这家伙是谁,可是他脸上涂了煤灰,活像一个给罪人打铁钉的魔鬼。”
“他穿的什么衣服,书记先生?”
“狗崽子反穿着黑羊皮长袄,村长先生。”
“你不撒谎么,书记先生?这捣蛋鬼要是现在关在我的库房里,该怎么说?”
“决不会的,村长先生。你老人家可别生气,倒是你自己有点搞糊涂了。”
“点灯!我们去瞧瞧!”
灯拿来了,门开了,村长看见站在面前的是小姨,惊奇得叫了起来。
“你给我说,”她向他逼近了一步说,“难道你连最后一点理智也失掉了么?你把我推进漆黑的库房里去的时候,你那颗只生一只独眼的脑袋里还有一滴脑汁没有?铁钩子没有刮破我的脸还算是造化哩。我难道没有向你大声喊叫,告诉你我是谁么?可是你这该死的狗熊,只顾用你的铁爪子一个劲儿抓住我,把我往里面推!死了到阴间去,让小鬼也这样推你!……”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出门外,干自己的活去了。
“不错,这真的是你呀!”村长清醒了过来说。
“你的意见怎样,书记先生,这该天杀的捣蛋鬼是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
“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村长先生。”
“是不是已经到时候了,该把这些二流子好好地收拾一下,叫他们改邪归正?”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村长先生。”
“这些混蛋,他们以为……什么作怪?我好像听见小姨在街上叫唤哩。他们以为我跟他们是一律平等的。他们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同辈,一个普通的哥萨克!……”紧接着的轻轻的咳嗽和眼珠翻到眉心里扫向四周的一瞥,使人知道村长有一番重要的话要讲了,“那是在一千……这些可恶的年份,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这一年,当时的专员列达契奉命从哥萨克中间挑选一个最富有才干的人。噢!(说这个‘噢’字的时候,村长竖起一只指头)一个最富有才干的人!做女皇的护送官。我那时候……”
“何必说呢!大家早已都知道了,村长先生。大家都知道你受过皇室的宠爱。现在你承认吧:我说的话是对的。你立刻就会知道谁把那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捣蛋鬼给逮住了。”
“讲到这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魔鬼,我们要把他从严法办,叫他披枷戴锁,给别人作个榜样。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权力!村长要不是皇上派的,那么,会是谁派的呢?我们还要好好地把别的野小子也收拾收拾:我忘不了这些该天杀的搞蛋鬼把一群野猪赶到我的菜园里,吃光了我的白菜和黄瓜;我忘不了这些龟孙子拒绝给我打谷;我忘不了……可是滚他妈的蛋吧,我一定要知道这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骗子到底是谁。”
“准是个鬼灵精!”酿酒师傅说道;在说话的整段时期中,他的两颊不断地胀满着烟,像一尊攻城的大炮一样,嘴唇放下了短烟管,吐出一丝丝喷泉似的烟雾来,“无论如何,叫他在糟坊里打打杂差是挺不坏的;再不然,把他吊在橡树梢上也好,当圣灯点。”这样的玩笑,在酿酒师傅看来,并不是完全愚蠢的,不等别人的赞赏,他立刻自己先嗄声地笑了。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一幢小小的几乎陷进地里的房子,——这些人的好奇心更加增强了。大家挤向门边。书记摸出钥匙来,往锁眼里乱拧了一阵:可是,这是他箱子上的钥匙。大家更是焦急得不耐烦起来。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了半天,因为找不到钥匙,就破口大骂起来。“有了!”他终于说道,从条纹麻布灯笼裤的大口袋的底里把它掏了出来。听到了这句话,我们主人公们的心仿佛融成了一个。这颗大的心跳得这样厉害,连叮当的铁锁也不能把它的不均匀的搏跳声压倒。门开了,接着……村长的脸像一块布似的苍白;酿酒师傅浑身发冷,头发直竖;书记的脸上笼罩着恐怖的神色;差人们仿佛连根生在地上,不能闭上他们同时张开的嘴:原来站在他们面前的又是小姨。
她的惊奇也不下于他们,等到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正要举步向他们这边走来——
“站住!”村长用粗暴的声音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老天爷!这是撒旦哪!”他继续说,“火把!快拿火把来!我一点也不怜惜这官家的房子!放火烧掉它,烧掉它,不要让一根魔鬼的骨头留在地面上!”
小姨听见门外的这种阴险的决定,吓得逼尖嗓子直嚷。“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弟兄们!”酿酒师傅说,“谢天谢地,你们的头发都白了,还是一点事也不懂;普通的火烧不死妖精的呀!只有烟管里倒出来的火才能够烧死妖魔邪道。住手吧,你们瞧我的!”
说时他从烟管里把燃着的烟灰倒在一小束稻草上,开始把火头吹大。这时候绝望给小姨带来了勇气,她大声地恳求他们,阻止他们这样做。
“住手吧,弟兄们!为什么平日无故要犯罪呢;也许这压根儿不是什么撒旦,”书记说,“不管关在里面的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她肯在胸前画个十字,那么这就证明她不是鬼。”
这个意见大家都赞成了。
“老老实实给我待在那儿,撒旦!”书记把嘴唇贴着门缝,继续说,“你要是待在那儿不动,我们就开门。”
门开了。
“画十字!”村长说,一边回头看,仿佛要在退却时预先选好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似的。
小姨画了个十字。
“见鬼!真的是小姨呀!”
“什么鬼把你拉到这小屋里来的,干妹妹?”
小姨一边哭,一边讲给他们听年轻人们怎样在街上拦腰抱住她,尽管她拼命地抵抗,还是被他们从这幢房子的阔大的窗户里掷了进去,他们把百叶窗也给钉死了。书记抬头一看:阔大的百叶窗上的铰链果真扭断了,在上端用一块木板钉了起来。
“好哇,你这独眼龙老鬼!”她冲到村长面前喊道;村长往后倒退了几步,用一只独眼打量着她,“你那一套鬼主意我全知道:你巴不得烧死了我,好让你自由自在地去追逐女孩子们,没有人看见你这老不死在胡搅。你今儿晚上跟甘娜说了些什么话来的,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全都知道。就凭你这样的糊涂蛋,再也别想骗得了我。我受够了你的罪,可是往后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她挥了挥拳头,留下他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就迅速地走掉了。“不对,真是出了鬼了。”他想道,使劲地搔着头顶。
“我们把他逮住了!”这时候差人们进来通报。
“把谁逮住了?”村长问。
“穿黑羊皮长袄的魔鬼。”
“快把他抓来!”村长抓住俘虏的手喊道,“你们疯了!这是酒鬼卡列尼克呀。”
“真倒霉!明明已经被我们逮住了,村长先生。我们走到一条小胡同里,一群该天杀的野小子一窝蜂拥上来,跳舞呀,扯衣服呀,扮鬼脸呀,抢你手里的东西呀……真他妈的!……我们怎么会没有逮住他,反而逮住了这只乌鸦,只有老天爷知道!”
“凭着我和全体村民的权力,我现在下令,立即把这匪徒逮捕归案;凡有在街头闲荡的人,也都一个不漏地抓来见我!……”
“您开开恩吧,村长先生!”几个差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喊道,“你老人家没有看见那是些怎样的丑八怪啊:说真个的,我们生下地来,受了洗礼——可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叫人恶心的丑脸蛋呢。这份孽可是造大发啦,村长先生,他们把好人吓成这个样子,往后再没有一个老婆婆会来给人‘驱惊’治病啦。”
“我教你们知道驱的是什么惊!你们打算怎么着?不服从命令么?你们一定跟他们是一伙?你们要造反?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你们要捣蛋哇!……你们……我去报告专员去!这就去报告!听见了没有,这就去报告。跑吧,鸟一样地飞吧!要不然我要把你们……要你们知道我的……”
大伙儿向四下里跑开了。
五 女落水鬼
这一场风波的煽动人,一点也不心慌,也不担心萦骑四出的追捕,慢吞吞地向老屋和池塘那边走去。我想我用不着再说明这人就是列夫科。他的黑羊皮袄敞开着。帽子抓在手里。汗珠像冰雹似的从他脸上直往外冒。黑【左黑右戉】【左黑右戉】的枫林庄严而又阴郁,只有浴着月光的树梢濛着一层薄薄的银粉。纹风不动的池塘向疲倦的行人送来飒爽的凉气,诱使他在岸边停下休息。万籁俱寂;只有从浓林深处传来夜莺的啼啭。不可抵抗的睡魔迅速地使他的眼皮阖上;疲倦的四肢几乎要松弛了,麻木了;脑袋低垂下来……“不行,这样下去,我会在这儿睡着的!”他说着,挣扎着站起来,揉着眼睛。他环顾一下周围:夜在他的面前显得更加辉煌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沉醉的光辉和月光交混在一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光景。银雾笼罩着一切。开花的苹果树和晚香玉的芬芳荡漾在整个大地上。他惊异地凝视着平静的池水:倒映在水中的古老的地主宅邸看来是纯净的,给人明快庄严之感。代替幽暗的百叶窗,他看到的是明亮的玻璃窗和玻璃门。透过洁净的玻璃,闪烁着灿烂的金光。于是他觉得好像有一扇窗子打开了。他屏住气,身子一动也不动,不眨眼地注视着池塘,他觉得仿佛自己也到了水底,他看见:先是一双洁白的臂肘倚在窗口,随后探出一张和颜悦色的小脸蛋来,支倚在臂肘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深亚麻色的发浪中静静地发着光。他还看见:她轻轻地摇着头,她招着手,她微笑着……他的心突然跳动了起来……涟波漾动,窗子重又关上了。他悄悄地离开池塘,往宅邸那边望了一眼:幽暗的百叶窗敞开着;玻璃在月光下辉耀。“旁人的话是多么难于听信啊,”我们的主人公在心里想道,“房子是崭新的;油彩鲜明,好像今天才粉刷过一样。一定有人住在这里面。”——他默默地走近前去,可是房子里面一片寂静。夜莺们的优美的歌声有力而嘹亮地应和着,当这歌声仿佛消逝在困倦和逸乐的气氛里的时候,就听见蟋蟀振翅的声音和唧唧的鸣声,或者水鸟用光滑的扁嘴啄击广阔的水镜发出来的低沉的声音。他心里感觉到了一种甜美的宁静和怡然的欢畅。他拨弄着四弦琴,弹奏起来,唱道:
噢,你,月亮,我的好月亮,
你,晚霞红又亮!
噢,照着那边的茅屋,
那儿有一位美貌的姑娘。
窗子轻轻地打开了,他刚才在池水里看见了倒影的那张小脸蛋在那儿窥探着,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的歌唱。长睫毛半遮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布帛,像月光;但却是多么高雅,多么美丽!她笑了!……列夫科打了一下寒噤。“年轻的哥萨克,给我唱一支歌吧!”她轻声地说,把脑袋歪向一边,浓密的睫毛完全把眼睛遮住了。
“给你唱一支什么歌呢,我的漂亮的小姐?”
泪珠慢慢地从她苍白的脸上滚下来。“年轻人,”她说,声音里蕴蓄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的情绪,“年轻人,把我的后妈给我找来!我毫不吝啬地把什么东西都给你。我要酬谢你。我要慷慨而丰富地酬谢你!我有绣花的紧袖、珊瑚、项链。我送给你珍珠串的腰带。我有金子……年轻人,把我的后妈给我找来!她是一个可怕的妖精:她害得我在这世上没有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她折磨我;叫我像个普通的乡下女孩子一样地干活。瞧瞧我的脸:她用妖法夺走了我脸上的红晕。瞧瞧我洁白的脖颈:洗不掉哟!洗不掉哟!她的铁爪抓出来的这些青紫的斑痕任凭怎么洗也洗不掉。瞧瞧我洁白的脚:它们走了许多路;不但在地毯上,——并且也在灼热的砂石上,潮湿的泥地上,多刺的荆棘丛中走过!还有我的眼睛,瞧瞧我的眼睛!它们被泪水迷糊得看不清楚东西……把她给我找来,年轻人,把我的后妈给我找来!……”
她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立刻又中断了。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脸滚下来。一种充满怜悯和哀愁的沉重的感情,紧压着年轻人的心。
“我什么事情都肯为你效劳,小姐!”他衷心激动地说,“可是叫我上哪儿去找她呢?”
“瞧呀,瞧呀!”她迅速地说道,“她在这儿哪!她在岸上,跟姑娘们挤在一起跳环圈舞,晒月光。她又乖巧,又狡猾。她也扮成女落水鬼的模样;可是我知道,我感觉到她在这儿。我为她而感觉到痛苦,窒息。有了她,我就不能像鱼儿似的自由自在地游泳。我会沉下去,沉到水底,像把钥匙一样。去把她找到吧,年轻人!”
列夫科往岸上眺望:在银色的薄雾里,闪动着一群少女们,像影子般轻盈缥缈,穿着像开满铃兰花的草原似的洁白的衬衫;金项链、颈环和钱串在她们的脖颈上放光;可是她们脸色苍白;她们的身体仿佛是用透明的云彩雕刻成的,在月光下照得透亮。环圈舞越跳越近了。他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来玩乌鸦捉小鸡吧,来玩乌鸦捉小鸡吧!”大伙儿骚动起来,仿佛黄昏寂静的时刻,河边的芦苇被轻狂的风吻了一下一样。“谁当乌鸦呢?”拈了阄——于是一个少女从人群里走出来。列夫科仔细地瞅她。脸、衣服、身上的一切都跟别人一样。不过可以看出,她很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人群排成一长列,迅速地从凶猛的敌人的袭击下逃开。“不,我不想当乌鸦!”少女疲惫乏力地说,“我不忍从可怜的母亲的怀里把小鸡抢走!”“你不是妖精!”列夫科想道。“哪一个当乌鸦?”大家又准备拈阄。“我来当乌鸦!”人群中间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列夫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脸。她敏捷而大胆地追赶着这一群,往返扑击,想攫住她的猎物。这时候,列夫科看到,她的身体不像别人那么透亮:里面有一些黑色的东西。忽然传出了一声锐叫:乌鸦扑到行列中的一个人身上,把她抓住了,列夫科仿佛觉得她张开了爪子,脸上辉耀着凶恶的喜色。“妖精!”他忽然指着她,回头向宅邸那边喊道。
小姐笑了,少女们吵嚷着把假扮乌鸦的人带走了。“怎么样酬谢你呢,年轻人?我知道你不需要金子:你爱甘娜;可是严厉的父亲阻碍你娶她。他现在不会再阻碍你了;把这张纸条拿去,交给他……”雪白的纤手伸出来,她的脸上奇异地放着光彩……他带着不可思议的战栗和难受的心的跳动,接过了那张纸条……于是醒了。
六 梦醒
“难道我做了一场梦?”列夫科从小丘上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这样逼真,好像真的一样!……奇怪,奇怪!”他向四下里张望,重复地说。头顶上的一轮皓月,告诉他已经是半夜了;到处静悄悄的;从池塘那边送来了凉气;在池塘边上,黯然地耸立着百叶窗紧闭着的古屋;青苔和杂草说明这儿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接着,他松开了睡熟时握得紧紧的拳头,他觉得纸条还在手中,惊愕得叫了起来。“唉,我要是认得字就好了!”他想道,把纸条在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地看。这时候,他背后发出了一片喧声。
“别害怕,上前去抓住他呀!干吗这么胆小?咱们有十来个人哪。我敢打赌,这是个人,不是鬼!”村长向伙伴们喊道,于是列夫科觉得被几只手抓住了,其中有几只手还瑟瑟地发抖哩,“朋友,剥掉你的可怕的假面吧!你把人耍弄得够了!”村长抓住他的领子说,可是再睁眼一看时,他愣住了。“列夫科,我的儿子!”他惊奇得往后倒退几步,放下了手喊道,“这是你呀,狗崽子!瞧,你这鬼养的!我还在纳闷儿,这小无赖是谁,是哪一个反穿皮袄的小杂种在捣鬼!原来这全是你干的呀,你这块堵塞在你爸爸喉咙里的半生不熟的果子冻!你在街上闹得天翻地覆,还编小调来咒骂你爹!……嘿,嘿,嘿,列夫科!这是怎么啦?许是你的背脊又在发痒了吧!把他给我捆起来!”
“慢着,爹!有人叫我把这张纸条带给你。”列夫科说。
“这会儿还提什么纸条不纸条!把他给我捆起来!”
“等一等,村长先生!”书记把纸条打了开来,说,“专员的手谕!”
“专员?”
“专员?”差人们机械地重复说。
“专员?奇怪!这就更想不通了!”列夫科心里想。
“念吧,念吧!”村长说,“专员在纸条上写些什么?”
“我们听听专员写些什么!”酿酒师傅说,把烟管叼在嘴唇皮上,打着了火。
书记嗽了一下嗓子,开始念起来:“字谕村长叶甫吐赫·马柯果年科,据报汝昏聩老朽,不知追缴欠租,维持村中秩序,近反变本加厉,丑声四播……”
“说真个的!”村长打断了他,“我一点也听不见呀!”
书记又从头念起:“字谕村长叶甫吐赫·马柯果年科,据报汝昏聩……”
“住嘴,住嘴!别往下念了!”村长喊道,“我虽然没有听见,可是我知道这一段是不关重要的。念下一段吧!”
“准此命汝即刻为汝子列夫科·马柯果年科与本村哥萨克女子甘娜·彼特雷琴科娃完婚,并着即修理驿道桥梁,不得余之许可,纵令官府差遣,亦不得擅自将村马交付法院差人使用。如余出巡发现上述命令有未能遵行者,则必执汝自问。专员,退职陆军中尉库兹玛·杰尔卡奇—德利施邦诺夫斯基。”
“原来是这样呀!”村长张大了嘴说,“你们听见了没有:村长负一切的责任,所以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无条件地服从!要不然,可就对不起你们……还有你!”他转向列夫科,继续说下去,“奉到专员的手谕——虽然我纳闷儿这件事怎么会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的——我决定给你完婚;不过你先得留神我的马鞭子!你知道我挂在墙上圣像旁边的那一根鞭子么?我明儿要把它修理好……这张纸条你打哪儿拿来的?”
列夫科虽然由于事情的这种出乎意外的转变,惊得呆住了,却还有足够的聪明,准备好另外一套话来回答,把拿到纸条的真实经过隐瞒起来。“昨儿傍晚,”他说,“我上城里去,刚好碰见专员从马车上下来。他知道我是从咱们村子里去的,就把这张纸条交给了我,还叫我给你捎个信,爹,他回来时要在咱家吃午饭哩。”
“他说过这个话?”
“说过。”
“听见了没有?”村长转脸向伙伴们威风凛凛地说,“专员要亲自来访问咱们哥儿们来啦,换句话说,要上咱家吃午饭来啦。噢!”说到这里,村长翘起一只手指,把脑袋歪成这样的一种姿势,仿佛在听什么人说话似的,“专员,听见了没有,专员要上咱家吃饭来啦!你的意见怎样,书记先生,还有你,老兄弟,这面子可不算小哇!是不是?”
“据我知道,”书记抢着说,“还不曾有一个村长请专员吃过饭哩。”
“同样一个村长可大有高下之分啦!”村长带着自满的神气说。他的嘴唇一歪,于是一种仿佛远处打雷似的沉重而嗄哑的哄笑从他的嘴里送了出来。“你的意见怎样,书记先生,为了迎接贵宾,是不是应该传令下去,叫各户人家至少每户送来一只鸡,一块布或者别的什么……啊?”
“应该的,应该的,村长先生!”
“多咱办喜事呢,爹?”列夫科问道。
“办喜事:我教你再提什么办喜事!……可是,看在贵宾的面上……明儿个神父会给你举行婚礼。去你妈的吧!这回要让专员瞧瞧,我是多么尽职!好吧,伙计们,现在该去睡觉了!回家去吧!……今儿的事情让我想起从前,那时候我……”说到这里,村长照例又把眼珠往眉心里一翻,投出了庄重的意味深长的一瞥。
“村长又该讲他当年护送女皇陛下的事了。”列夫科说,于是迈开飞快的步子,快乐地向那幢被低矮的樱桃树围绕着的熟悉的房子走去。“祝你早登天国吧,善良而美丽的小姐!”他心里想,“祝你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和圣天使们一起微笑吧!今儿晚上发生的奇事,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只讲给你一个人,只讲给你加榴听。只有你一个人会相信我,会同我一起祝祷那个红颜薄命的女落水鬼灵魂得到安息!”这时候他走近了那幢小屋:窗子敞开着,月光从窗口泻进去,照在睡熟在窗前的甘娜的身上;她的脸枕在臂肘上;双颊微晕;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唤着他的名字。“睡吧,我的小美人儿!愿你梦见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可是,无论多么好的梦,也不会比我们醒来时更美好的了!”他对她画了个十字,关上窗子,悄悄地走开。几分钟以后,村子里一切都睡熟了;只有月亮还是同样皎洁而奇妙地在华美的乌克兰夜空的辽阔无际的旷野里浮泛着。高空里充满着同样庄严的气息,而夜,灿烂的夜,雄伟地发着光。大地还是同样地瑰丽,笼罩在奇妙的银辉里;可是,不再有人来领略这些:一切都沉入了梦乡。只有偶然的犬吠声打破一下静寂。还有酒鬼卡列尼克仍旧蹒跚地走在睡熟的街上,寻找着自己的家。
失落的国书
——某教堂差役所讲的真实故事
要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么?——好吧,为什么不说个逗乐的故事来给你们解解闷儿呢?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当你听到老远老远以前这世上发生的事情,连年份和日月都无法查考的时候,你心里会感觉到多么喜悦,多么兴奋!如果有一个亲人,爷爷或是曾祖,牵连在这件事情里面,——那就更没有话说的了:你会觉得这一切事情都是你自己亲身干下的,你好像钻进了祖先的灵魂,或者祖先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作怪似的,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妄语,老天爷就叫我在给大殉教者瓦尔瓦拉唱赞美诗的时候呛死!……可是,最叫我受不了的是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一眼望见你就喊道:“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福马·格里戈里耶维奇!给我们讲一个可怕的故事吧!讲吧,讲吧!……”叽叽呱呱,叽叽呱呱,老在你耳朵边唠叨个不停……当然喽,讲故事我是毫不吝啬的,可是你得瞧瞧,晚上她们上了床之后吓成一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们每一个人都躲在被窝里瑟瑟地发抖,像发疟子一样,恨不得连头带脚一起钻到羊皮袄里去。只要有一只耗子抓了下瓦罐,或是自己的脚碰着了火钳子,可就了不得啦,魂灵都出窍啦。可是第二天安然无事;于是又来跟我纠缠不清:要我给她讲一个可怕的故事——老是这一套。那么,给你们讲些什么呢?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好吧:我给你们讲讲妖精怎样跟我去世的爷爷玩傻瓜(注:“傻瓜”是纸牌戏之一种。最小的牌是六点,六点以下的牌一概舍去。先翻出一张牌来,凡是同花色的都是王牌。对儿多的一方先出牌,如对方能打胜,对方就可以从牌堆里换取同样张数之牌。如不胜,就把牌吃进去。如此一直打到牌完为止,没有脱手的一方即为“傻瓜”。)的故事吧。我可先得请求你们原谅,诸位朋友,千万别给我打岔,否则的话就会找不着头,说得前言不对后语,稀里糊涂一锅粥。先得跟你们说明,我那去世的爷爷在当时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哥萨克。他精通文墨,知道什么地方该用教会斯拉夫文的略语符号。在节日,念起《使徒行传》来铿锵悦耳,能把眼下那些神父儿子活活地羞死。你们自己也知道,当时就是把巴图林全境所有的粗通文墨的人搜罗到一块,也不必用帽子去盛——抓起来也不过只有一把。所以大家在路上碰见他都要给他弯腰鞠躬,是毫不足奇的。
有一回,尊贵的哥萨克统帅为了办某一件公事,想呈递一封国书给女皇。当时团队里的书记——见他的鬼,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维斯克略克,不对,莫土左奇卡,也不对,高洛普采克,也不是的……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开头很古怪的难念的名字——他把爷爷叫来,告诉他,哥萨克统帅亲自下令派他当了使臣,把国书呈递给女皇。爷爷一向不喜欢多花时间打点行装:他把国书缝在帽子里,牵出马来,吻别了妻子和自己的两个——像他所说的——猪崽子,其中的一个就是我的亲爸爸;于是在身后扬起了这么多的尘土,仿佛有十五个年轻人在当街翻滚跌扑似的。第二天,鸡还没有叫第四遍,爷爷就到达了科诺托普。当时,那地方照例常常举行市集:街上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叫你瞧得眼花缭乱。可是,时间还早,所以人们都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觉。在一条母牛旁边,躺着一个有着照莺似的红鼻子的二流子;稍远一些,一个女贩子带着火石、蓝靛粉、霰弹、面包圈,坐着在打鼾;货车底下躺着一个茨冈人;鱼车上躺着一个赶集的农民;一个大胡子俄罗斯人是贩卖腰带和手套的,也四脚朝天躺在路当中……反正市集上照例总是那样的,有着各式各样的地痞流氓。爷爷站定了,要瞧个仔细。这时候,货摊上,开始有点蠕动起来:犹太女人把瓶子弄得叮当乱响;到处有一圈圈的炊烟袅袅上升,热气腾腾的油炸蜜汁点心的香味泛滥了整个屯集。爷爷忽然想起随身没有带打火铁和烟草,就沿着市集信步走去。他溜达了不到二十步路,就碰上了一个查波罗什人。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单从他脸上的神气就看得出来!火一样绯红的灯笼裤,蓝短袄,花色鲜艳的腰带,腰间挂一口马刀,烟管上坠着一串铜链条,直拖到脚后跟——反正一个地道的查波罗什人就是了!好一尊人物!他会站起来,挺直了腰板,用手捻着威风凛凛的胡子,铁踵铿锵作响——于是就舞动起来!并且,请看他是怎样地舞动啊:双脚急急地旋转,像女人手里的纺锤一样;像一阵旋风,他的手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接着,双手叉腰,跳起矮步舞来,歌声荡漾——心里真痛快!……时光如流:如今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查波罗什人了。他们俩就这样在市集上碰见了。三言两语的,不多时就交上了朋友。越谈越对劲儿,爷爷可就把赶路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们拿大碗喝酒,就跟在大斋期以前参加一次婚礼一样。临了,他们乱砸盆子,乱撒钱,直闹了个够,这才算收场,况且也不能老呆在市集上不走呀!新结交的这哥儿俩商议好了,不分手,结伴一块儿上路。他们骑马走向田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太阳沉下去休息了;代替太阳,一抹浅红在天边燃烧着;田野里阡陌交错,仿佛黑眉毛的少妇在节日所穿的花裙子一样。查波罗什人滔滔不绝地谈着。爷爷和另外一个同路的游荡汉子甚至以为他着了魔了。哪儿来的这么些话呀?他讲的全是一些奇闻怪事,爷爷好几次捧住肚子,差点把五脏六腑都给笑炸了。可是越往前走,田野里越黑;同时,欢乐的谈话也就越变得断断续续起来。终于,讲故事的人完全不作声了,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悚然一怔。
“嘻,嘻,老乡,”他们对他说,“瞧你眼皮都快阖上了。你准是想回家去,爬上暖炕睡一觉吧!”
“不瞒你们说,”他说,忽然回过头来,把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们,“你们知道,我已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
“这算什么稀罕!谁一辈子没有跟魔鬼打过交道?所以呀,像俗话所说的,应该及时行乐才对。”
“唉,伙计们!我也知道要及时行乐,可是今儿晚上我的限期到了哟!唉,哥儿们!”他握了握他们的手,“别把我扔下不管!今儿晚上你们两位警醒着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典!”
为什么不在患难的时候帮人家一个忙呢?爷爷立刻赌神发誓地说,他宁愿剃掉自己脑袋瓜上一绺额发,也不容许魔鬼把它的丑脸蛋伸过来嗅一嗅基督徒的灵魂。
哥萨克们本来还要催马前进,假使不是整个天空被夜色包围起来,像遮了块黑布,田野里一片漆黑,仿佛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仅仅在远处,闪动着一星火光,马匹嗅出附近有马厩的气味,就加快了脚步,竖起耳朵,向黑暗中凝视着。火光仿佛扑面飞过来似的,不久之后,哥萨克们来到了一家酒店门前,房子已经歪斜了,好像一位大嫂参加了愉快的施洗礼之后醉醺醺地走在路上似的。那时候的酒店跟现在的可大不相同。一个正派人不但没有地方可以舒展一下胳膊腿,跳跳乌克兰舞或戈帕克舞,甚至当他喝得醉醺醺,脚下画着圆圈的时候,连个躺卧的地方都没有。院子里停满了赶集农民的货车;在谷仓的旁边,在秣槽里,在大门道里,人们有的蜷缩一团,有的展肢而卧,一个个像大雄猫似的打着鼻鼾。只有酒店老板一个人坐在油盏前,在一根短棒上刻出一道道的刀痕,记明赶集农民喝了多少斤酒。爷爷给三个人叫了小半桶酒喝了,就到谷仓那边去。三个人在地上并排躺下。他刚翻了个身,就看见他的乡亲们已经睡得像死人一样了。爷爷叫醒了另外那个跟他们约定一块儿上路的哥萨克,提醒他曾经答应过同伴的诺言。那人欠了欠身儿,揉揉眼睛,又睡熟了。没有办法,他只得独自一个人守夜。为了驱除睡魔,他走去查看所有的货车,瞧瞧马匹,吸吸烟管,然后再走回来,在两个人身旁坐下。四周寂静,好像连苍蝇都停止了飞行。于是他觉得好像有一个灰沉沉的东西从邻近的货车上把犄角伸出来……这时候,他的眼睛不住地要闭下来,每分钟都得用拳头去揉它们,用喝剩的残酒去洗它们。可是,等到眼神稍微清亮一些,幻象立刻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妖物又在货车上出现……爷爷尽可能把眼睛睁大;可是,该死的睡魔使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的手发僵,他的头低垂,倒下去像死人一样睡熟了。爷爷睡了许久,直等到太阳烧烤着他的光头,他才一骨碌爬起来。伸了两回懒腰,搔了搔背脊,这才看到停着的货车没有昨晚那么多了。赶集农民似乎已经在拂晓之前陆续出发上路。瞧瞧自己的伙伴——哥萨克还睡在那里,可是查波罗什人不见了。向旁人打听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他的一件罩褂还放在那里。恐惧和疑惑交织在爷爷的心里。再去寻找马匹——自己的一匹和查波罗什人的一匹都不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假使魔鬼把查波罗什人拐走了,那么,马又是谁拐走的呢?爷爷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得出结论说,鬼一定是步行走来的,到地狱去的路又不近,所以就把他的马顺手牵走了。他没有能够守哥萨克的诺言,这件事使他心里非常痛苦。“好吧,”他想,“没有办法,我只好步行着走去了:也许路上会碰到一个从市集回来的马贩子,我可以问他买一匹。”他伸出手去拿帽子——可是帽子也不见了。去世的爷爷想起昨儿晚上还跟那个查波罗什人换戴过帽子来的,于是后悔得直甩手。要不是魔鬼的话,还有谁会把帽子偷走呢?这算是给哥萨克统帅当的好差使!这算是呈递给女皇的重要的国书!接着,爷爷用这么许多古怪的绰号来称呼魔鬼,我想,魔鬼当时在地狱里一定打过不止一次喷嚏。可是辱骂也没有什么用处;不管爷爷搔了多少遍后脑勺,还是想不出个好主意来。怎么办呢?他只得先向旁人请教:他把那时酒店里所有的善良的人、赶集农民和普通的过路旅客都请了来,告诉他们出了一件什么事,他遭到了怎样的不幸。赶集农民想了许久,把下巴支在鞭子上,转动着脑袋,说,在基督教的世界上,从来没有听到过魔鬼窃走哥萨克统帅的国书这一类的奇闻。别的人加添说,要是什么东西被魔鬼和大俄罗斯人窃去,那就一去不复返了。只有酒店老板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爷爷也过去请教他。如果有人一句话也不说,那么,他一定是最富有智慧的。可惜酒店老板不很慷慨于辞令;要不是爷爷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出一块五卢布金币来,他就活该在他面前站一辈子,也不会有丝毫结果。
“我教你怎样去把国书找回来。”他把爷爷叫到一旁,说道。听了这句话,爷爷心里就松快多了。“我从你一双眼睛里看出来,你是一个哥萨克,不是一个老娘们。留神听着!离开酒店不远,有一条岔路,向右拐到森林里去。天一擦黑,你就准备出发。森林里住着一些茨冈人,每逢只有妖精才骑着火钳子出门的那样的夜晚,他们就从蜗居里钻出来打铁。他们到底靠什么过活,你用不着问。你在森林里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敲击声,可是有声音的地方,你别去;你会看到在烧焦的大树旁边有一条羊肠小道,你就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走,走……荆棘抓破你的皮肤,浓密的胡桃林挡住你的去路——你还是一直往前走;走到一条小溪旁边,这时候你才可以停住。你在那儿就会看到你需要见的人;可是别忘了口袋里得带足一种东西,口袋就是为装这种东西而设的……你知道,不管是魔鬼还是人,都喜欢要它。”说完这几句话,酒店老板走回到他的角落里,再也不发一言。
去世的爷爷可不是一个胆小的人;遇见了狼,他会立刻过去抓住它的尾巴;如果在许多哥萨克中间挥动起拳头来,别人都会像梨子一样地纷纷跌落在地上。可是,在这样漆黑的夜走进森林里去,连他也不由得一阵阵发起冷来。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漆黑而空洞,像在酒窖里一样;只听见老远,老远,在头顶上,料峭的风吹拂着树梢,于是树木像喝醉酒的哥萨克的脑袋似的晃动起来,簌簌地哼着带醉的歌。风刮得很厉害,使爷爷怀念起他的羊皮袄来,忽然森林里像有一百把斧头同时在敲击,他的耳朵里不住地嗡嗡发响。一刹那间,整个森林像打了个闪似的照亮了。爷爷立刻看到了穿过灌木丛有一条迂回的小路,眼前是烧焦的大树和刺人的荆棘!一切都跟先前讲过的一样;不,酒店老板没有欺骗他。可是从多刺的灌木丛中穿过去,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知道该死的棘刺和细枝会把人刺得这么痛:他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喊出声来。慢慢地,他走到了广阔的平地上,环顾左右,树木稀疏了,越往前走,参天古树越多,那是爷爷在波兰那边也没有看到过的。树林中间,一条黑油油的、像炼过的钢一般的小溪在闪烁着。爷爷长久地伫立在河岸上,向四方瞭望。对岸闪动着一星火光,眼看要熄灭了,忽然又亮起来,反映在那条像被抓在哥萨克手里的波兰小贵族似的颤动着的小溪里。眼前是一座小桥!这座小桥几乎只有魔鬼的车辆才能打上面走过。还没有摸出鼻烟匣来嗅一撮鼻烟的工夫,他已经到了对岸。他这才看清楚有一大堆人围住篝火坐着,一个个长得丑陋无比,换了别的时候,只要能避免和他们打交道,他情愿出天知道的什么代价。可是目前却顾不得了,非和他们交朋友不可。于是爷爷对他们深深行一个礼,说道:“上帝保保你们,善良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点头回礼;他们默默地坐着,把什么东西掷到火里去。爷爷看见一个空位置,就毫不拘礼地坐下了。丑八怪们不说什么;爷爷也不说什么。大家默默地坐了许久。爷爷已经有些厌烦起来了;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出了烟管,向四下里打量——谁都不对他望一眼。“诸位先生,请你们赏脸听在下有一言奉告:所谓是……”(爷爷见过不少世面,所以是出口成章的,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至于有失体面)“所谓是,我要斗胆地恳求,请你们别见怪,——烟管我有,可就是缺乏东西点它。”听了这些话,也没有人答理;只有一个家伙把一根烧着的木柴劈面往爷爷这边掷过来,要不是他躲得快的话,一只眼睛早就跟他永别了。最后,他知道再不能多耗时间,就决定把事情讲出来,不管魔鬼听不听。丑八怪们伸长了耳朵,张开了爪子。爷爷猜出来意不善,就把身边带着的钱大把的抓出来,扔给他们,像扔东西给狗吃一样。他刚把钱扔出去,面前就炸了窝似的骚乱起来,直闹得天翻地覆,他觉得——他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好像一下子陷入了地狱。老天爷啊!爷爷往四下里一瞧,不由得暗暗叫苦: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啊!正像俗话所说的,一个更比一个丑。妖精有这么许多,好像圣诞节飘的雪花一样:她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活像逛市集的姑娘。她们像喝醉了酒似的,跳着一种鬼特列帕克舞。扬起了这么多的尘土啊,老天爷保佑!任何一个基督徒看到魔鬼跳得这么高,都要发抖的。爷爷心里也害怕,可是他看到长着狗脸和德国式的细腿的魔鬼们,摇着尾巴,一个劲儿死缠住女妖精们,像年轻人缠住美丽的姑娘们一样;乐师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有如打鼓,用鼻子哼曲子,好像吹喇叭一样,他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们一看见爷爷,就一窝蜂拥了上来。猪脸、狗脸、羊脸、鸨脸、马脸——一齐伸过来吻他。爷爷对地上啐了口唾沫,他是这样地打心坎里厌恶啊!终于人家把他抓到了,叫他在一张足有从科诺托普到巴图林那么长的桌子上坐下来。“哼,这倒不错!”爷爷心里想,看见桌上摆满了猪肉、腊肠、葱丝拌白菜和其他的许多佳馔美肴:“魔鬼看来是不吃素的。”我得告诉各位,只要遇上机会,爷爷总喜欢一饱口福的。他馋涎欲滴,所以顾不得说话,就把一大钵猪油薄片和一只熏火腿拉到自己的面前来;拿起一把比农夫扒稻草的叉子小不了多少的餐叉,挑了一片顶大的撂在面包上,就往嘴里送——一瞧,却送到别人嘴里去了。耳旁听得另外一个人在大声地咀嚼,牙齿磨得山响,整桌子的人都能听到。爷爷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另外又挑了一片,仿佛已经咬到了,可是又落入了别人的喉咙。尝试了第三次,又失败了。爷爷生起气来;他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是在谁的爪牙之下。他跑到妖精们跟前喊道:
“希律(注:希律(公元前73-前4),罗马统治时期的犹太国王,希律王朝的创建人。是加利利比利亚的小君,曾杀施洗约翰,讯问并嘲笑过基督。)的后裔,你们存心耍着我玩是怎么着?你们要是不立刻把哥萨克帽子还给我,我一定把你们的猪脸扭到后脊梁上去,否则,就罚我作个天主教徒!”
他话还没有说完,怪物们一齐龇着牙,哄然大笑,笑得爷爷浑身发冷。
“好吧!”一个妖精尖声叫道,她是被爷爷认作群芳的首领的,因为她在这一群里面算是顶尖儿的了,“我们还给你帽子,可是你得先跟我们玩三回傻瓜!”
这可怎么办?叫一个哥萨克坐下来跟娘们儿玩傻瓜!爷爷推了又推,但到底还是坐了下来。纸牌拿来了,油光锃亮的,只有牧师老婆给姑娘们占卜夫婿时才用这样的纸牌。
“听我说!”妖精又嚎起来,“你只要赢我一回,帽子就还你;要是三回你都当上了傻瓜,那么你可别见怪,不但帽子不还你,连你也甭打算再活着回去了!”
“发牌吧,发牌吧,臭娘们儿!要来的事情,就让它来吧。”
于是发了牌。牌一上手,他连瞧都不愿瞧,坏得简直不像话:好像故意嘲弄他似的,王牌一张不见。就是在别种花色的牌里面,最大的也只是一张十点,连一对儿也没有;可是妖精仍旧五张五张的出牌。看样子傻瓜是作定了!爷爷当上了傻瓜之后,丑八怪们从四面八方一齐嘶叫,咆哮,哼哼起来:“傻瓜!傻瓜!傻瓜!”
“叫得你们活活裂开吧,魔鬼的种族!”爷爷喊道,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
“好嘛,”他想,“妖精手脚不干净;这回我来发牌。”发了牌。王牌亮出了。再看手上的牌,好得很,有好几张王牌。起初打得非常顺手;直到后来,妖精出了五张牌,里面有好几个K!爷爷手里全剩下了王牌;他不假思索地把王牌压在所有的K上。
“嘻,嘻!这可不像哥萨克干的!你用什么牌来打我啊,老乡?”
“什么牌?王牌呀!”
“也许,你看是王牌,我们可不这样想!”
仔细一瞧,真的只是一些普通花色的牌。这是什么鬼把戏!这一回又当上了傻瓜,魔鬼们又扯直嗓子嚎:“傻瓜,傻瓜!”直喊得桌子震动起来,纸牌满桌子乱飞。爷爷气极了;最后一次发了牌。又是很顺手。妖精又出了五张牌;爷爷把牌压上去,从牌堆里补到了一手的王牌。
“王牌!”他喊道,这样使劲地把牌掷到桌子上,使这张牌像筐子似的的溜溜旋转起来;妖精一句话也不说,用另外一种花色的八点来打。
“你用什么来打我,老鬼!”
妖精把自己的纸牌拿起来:原来压在底下的是一张普通的六点。“什么鬼把戏!”爷爷说道。暴怒地把桌子擂得震天价响。
幸亏女妖精拿的是一手烂牌;爷爷呢,仿佛故意安排好似的,这回有了对儿。于是他打出了牌,到牌堆里去补牌,可是补进来的并不好,爷爷打得垂头丧气起来了。牌堆里连一张好牌也没有。没有法子,他只得不顾一切地打了个普通的六点出去;妖精却把它收起来了。“嗳呀!怎么一回事?这真怪了!”爷爷偷偷地把纸牌放到桌子下面,画了个十字;仔细一瞧,原来手上拿的是王牌的A,K,J,刚才打出去的牌也不是六点,而是Q。
“好哇,我当上了傻瓜!王牌的K!怎么着,你吃进去呀?啊?野猫养的!……A你不要么?A!J!……”
地狱里发出了一声霹雳;妖精浑身痉挛起来,突然帽子就直扑到爷爷头上来了。
“这还不行!”爷爷喊道,鼓起勇气来,戴上了帽子,“要你们立刻把我那匹雄伟的骏马牵到我面前来,如若不然,我要是不对准你们大家画十字,就让天雷把我劈死在这肮脏的地方!”他正要举起手来画十字,马的骷髅咯哒咯哒走到他面前来了。
“还你的马!”
可怜的爷爷一眼看到马的骷髅架子,忍不住像孩子般天真地哭了。他为这老伙伴觉得多心酸啊!
“另外给我一匹,让我走出你们的巢穴!”一个魔鬼一扬鞭子——于是他胯下就出现了一匹像一团火似的神驹,爷爷骑着它,鸟儿似的飞到空中。
可是他一路上胆战心惊,因为那匹马不听他的喝止,也不管他拼命勒住缰绳,跳过坑洼和沼泽,一个劲儿地往前奔驰。他经过了这么一些地方,讲起来就会使他不寒而栗。他往脚下一瞧,心里就更是害怕:那儿是深渊!那儿是可怕的悬崖绝壁!可是,魔鬼的牲口毫不在乎;纵身一跃就跳过去了。爷爷想挺住身子,不要掉下去,可是办不到。他一个倒栽葱,翻过树丛和丘陵,一直跌进了坑洼里,一跤摔得这么重,好像气息奄奄,不久于人世了。无论如何,他一点也记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清醒了一些,往四下里一瞧,天已经大亮了;他眼前闪现着一些熟悉的地方,原来他睡在自家的屋顶上。
爷爷从屋顶上爬下来的时候,画了个十字。这是什么鬼把戏!真倒霉,一个人会碰到多么奇怪的事情!瞧瞧两只手,完全被鲜血染满了;再望旁边一桶水里一照,脸上也是鲜血淋漓。他洗了洗干净,怕吓着孩子,然后悄悄地走进屋里;孩子们倒退着往他这边跑来,惊慌地用手指给他看,说道:“瞧呀!瞧呀!妈像个疯子似的在蹦跳着!”真是的,老伴儿在梳棉机前面坐着打瞌睡,手里拿着纺锤,忽然睡眼蒙眬地在板凳上跳来跳去。爷爷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把她叫醒。“早安,家里的!你好么?”对方瞪着眼珠,瞅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是爷爷,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她曾经梦见火炉绕着屋子飞旋,铁铲把锅和桶等等抛出屋外去……鬼知道还往外抛出了些什么东西。“可真是的,”爷爷说,“你在梦里梦见的这些怪事,我醒着全遇上了。我瞧呀,咱们这幢房子真得消消灾才行了;可是我这会儿不能多耽搁。”说完了这几句话,爷爷略事休息,跨上马背,就日夜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亲自去把国书呈递给女皇。爷爷在皇宫里目睹了这么许多奇迹,直到很久以后还向我们谈个不休:他看到一座巍峨的宫阙,就是把十个茅舍叠在一起,也没有它一半高。他走进第一间房间——看不见御容;走进第二间——也没有;走进第三间——也没有;走进第四间——还是没有;一直到了第五间,才看见女皇端坐在上面,头戴金光灿烂的宝冠,身穿一袭崭新的湖色罩褂,脚登红色长统靴,在吃黄金色的汤团。她老人家怎样吩咐内侍赏赐给他满满一帽子的五卢布钞票,后来又怎样……——这一类事情多得我简直记也记不清了。至于他跟魔鬼们的一场争吵,爷爷不愿意再去回想,万一有人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总是默而不答,好像这件事跟他毫不相干似的,我们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说服他给我们讲述这件事情的经过。仿佛用来惩罚他没有立即去给房子祓祟消灾似的,每一年,每逢这个时候,他的老婆总要发生一件怪事,永远蹦个不停。不管在干什么活,两条腿总要不由自主地伸出去,跳起矮步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