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说出了风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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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以浪为枕,对月而吭

飞机在降落,假寐的厦门枕在海浪中,接机的是不请自来的一望无垠、湛蓝清澈、碧波荡漾的大海。这次是到厦门参加“中韩作家会议”,还没下机就接到舒婷的电话,邀请黄怒波和我晚饭后到她家坐一会,再去她一个朋友开的会所喝茶。这不,半空的白云怕也听到了诗的邀约。

上天真是煞有安排,原来那天是她生日。舒婷是从不张罗此等俗事之人,无奈会议报到要登记酒店住宿,给“暴露”了。她拎着一个小蛋糕,我们两手空空跟她一起渡船过鼓浪屿,要是在古代,三人恐怕得要赋诗酬唱“鹭岛夜泊”了。黄怒波倒是带有礼物,却不是专门为“庆生”准备的,他刚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带来了珠峰山沟里的海贝化石,异常罕见,我亦有幸获赠。夜晚的鼓浪屿很美,绕过一条二十余米的窄巷子,闹市喧嚣虑尽之处,就是舒婷家那栋古雅的别墅。

舒婷问我来过她家没,我说没有。其实我上过鼓浪屿好几次,当年舒婷举办首届“鼓浪屿诗会”,我们就住在岛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江湖就传闻舒婷对登门拜访的不速之客不胜其烦,因为她家的地址赫然印在游客指南小册子上,经她无数次抗议,最后才删除。在文学最火爆的年月,一个活着的诗人住所变成无数人向往的景观,只有舒婷受此厚爱。

舒婷广被读者喜爱的例子我深有体会。十八年前参加一个诗会,过后她电话问起托会务组送给我的《舒婷诗选》我拿到没,她说与会者众多,只带了四本,亲自送怕被误会厚此薄彼。我方知写了我名字的诗集被“易手”了。诚然鲁迅早就借孔乙己之口说过“窃书不算偷”,在一个讲实惠的消费年代,竟然还有人“窃诗”?为此我在《南方周末》写了短文《作家的幸福》。

她家先生陈仲义早迎候在门前。进了院落,一棵十几丈高的大树赫然遮了半空,这可能是整个鹭岛上最高大的木棉树了,即使木棉为市花的广州,也很难得见到如此高大的巨树。由此我想起舒婷名篇《致橡树》里句子“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入了厅堂,一种质朴到骨子里的优雅迎面而来。这是一栋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别墅,基本没怎么修葺过,却透出一种低调的奢华。正墙两面精致考究的镜面,还是八十年前“入伙”的纪念品,1949年后罕有做工如此考究的镜子了,难得的是完美如昨,要是寻常人家,或许早就被孩子不小心打碎了。挂着的整个家族二十多口的大照片,也是“民国”时期的作品,陈仲义笑着说,看来中国造假由来已久,正中的老太太,当年照相时并不在场,儿孙们排成三行,簇拥着一个空位,照相馆师傅晒照片时,把另一张老太太的照片合成进去的。屋里的家具也是三十年代的,雕花镶嵌云石的桌椅,上好的木料,黄怒波用手摩挲背靠,我不好意思问他用的是什么材质。这并非文物收藏,而是一直使用至今的家什,那包浆独具一格,如同常年戴在身上的翠玉,散发着跟人的肌肤历久弥新相触的古朴光泽。

沿着书墙中的楼梯上到阔大的天台,不远处,灯火灿烂的日光岩异常醒目,我不由得说起舒婷的又一首诗《日光岩下的三角梅》,仲义说,你还记得这一首诗?舒婷接道:当年三角梅评上厦门市花,跟这首诗有些关系。舒婷妈妈为此很高兴,还收集了各种颜色的三角梅花瓣。而我觉得鼓浪屿、日光岩、舒婷,这些名字一个个都很好听。

去会所的路上,我心里未免感慨,说诗人是“贵族”,意思是说哪怕你写最底层的打工者,你诗歌的精神也是高贵的,而舒婷由里至外则是地地道道的“贵族”,包括她的背景、她的生活方式。从木棉到三角梅,让我想起唐人张继的名作,原来一直以为“对愁眠”的“江枫”和“渔火”出自诗人的想象,去了寒山寺,才知道此庙宇并非坐落在我遐想的深山大岭上,而是在枫桥镇里,尽管夜半漆黑,诗人仍能感受到江枫的存在。“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一个人的写作。跟他的生活密切相关。

喝了茶,分吃了舒婷切的蛋糕,鼓浪屿上任不久的管委会主任曹放还给黄怒波赠了他的书法条幅,他也是个文化人。于是一行人乘电瓶车夜游鹭岛,当然首先奔林语堂旧居。大屋很破败了,杂居着不少人家。曹放说这些人也不是屋子的产权人,只不过一年年住下来了,按理说应该搬迁,把林先生的故居修旧如旧,鼓浪屿也多一个人文历史遗迹。但给出合理赔偿,住户也硬是不走,谁也没有办法。由是说起鼓浪屿那些大排档食肆,既不够雅观,也很污染海滩。本该清理,可业主声言要去市政府闹,整顿也就搁置了。其实他们也不是穷人,十几二十年开店,早赚了盆满钵满。看着美丽小岛的自然风光日渐消逝,人们唯有痛心疾首。

鼓浪屿不仅没有汽车,连自行车也不准通行。难怪舒婷先前吩咐我不要再叫人,电瓶车几个人刚好满员。边走,舒婷边讲解,让我们在这个淡蓝色的夏夜享受了最高规格的导游。舒婷说,美女代薇写过一篇文章——《远去的双桅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少女代薇跟自己的重庆闺蜜非常喜欢舒婷的诗,那女孩买了一本舒婷的《双桅船》,代薇非要先拿来看,可意想不到女孩嘉陵江上沉船遇难,再也读不到《双桅船》了。霎时,大家都颇感伤。我给代薇发了一条短信息:舒婷生日,正夜游鼓浪屿,她说起你的文章。代薇回复说,代我祝舒婷生日快乐,致敬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我想,对于一个诗人来说,青春也是贵族,住在诗一般的纸上帝国里。

临别,陈仲义送给我们他的新作《现代诗:语言张力》,记得在好几次诗歌研讨会上,仲义每每说起陌生化,我都故意跟他斗嘴。作为“诗歌教练”,舒婷的诗似乎最不符合他主张的艺术审美要求,因为舒婷广被读者认知,恰恰不在于语言奇谲,而在于传递了人的普遍情感。被专家评说,获奖,被写进文学史,舒婷做到了,她的写作还抵达了许多当代诗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与难度,那就是口口相传。只有活在人们嘴里的诗歌,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