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西游戏曲集(全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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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釣魚船

張大復

【題記】清傳奇。《今樂考證》《傳奇新品》《曲考》《曲海目》《曲錄》等並見著錄。明末清初張大復所作。張大復,蘇州人。字心其,又作星期、心期。约生于1610年左右,卒年不詳(一說康熙間離世)。《曲海總目提要》云“居閶關外寒山寺,自號寒山子。粗知書,好填詞,不治生産,性淳樸,頗知釋典”。張氏一生著述頗豐,有《寒山堂曲譜》等曲譜傳世,撰有傳奇二十九種(《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收有十種,餘皆散佚),另有《萬夀大慶承應雜劇六種》(已佚)。和《西遊記》相關的傳奇有《釣魚船》《海潮音》兩種。《釣魚船》全劇凡三十一齣,以《西遊記》夢斬涇河龍、唐太宗入冥、劉全進瓜事敷演、拓展,將小說中漁夫與進瓜人捏合為一,別出意想。今以首都圖書館所藏清鈔本为底本,參照《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傅惜華氏藏本校錄。

卷上

第一齣

(末上)君不見涇河船上釣魚人,夫妻兩口甘清貧;又不見涇河老龍憐水族,易形變服長安下。天條時刻不能違,人曹夢仗龍泉戮。唐王已被冤魂訴,辭却江山車駕赴。借金釋放得全生,招人進瓜通殷勤。漁郎情癡願情死,黃泉重見親妻子。幽君感動一點情,夫妻冥斷重回生。香消玉碎不可招,深宮御妹李代桃。其時恩賜再生緣,夫妻同上釣魚船。

第二齣

【瑞煙濃】(生上)連朝六出凍江潮,一望青山頓老。蘆葦密密,寒風少。過鶴來江上,傍柳停棹。忙沽酒,挈妻共飲,放開懷抱。

新婦梳頭對碧流,眼波清映水波秋。蘆花深處泛扁舟。青篛笠閒容嘯傲,綠蓑衣卸任優游,斜風細雨轉船頭。自家劉全〔1〕。乃涇河上漁戶。先父曾為州牧,因避隋陳之亂,隱迹漁船。我亦隨父業漁。自先父亡過,倏已數年。娶妻陶氏,荊釵裙布,琴瑟歡諧。嘯風眠月,居然世外閑人;對水臨山,儘有無邊樂事。且效鴛鴦戲水,不圖鴻鵠沖天。連日飛雪漫天,青山失翠。今早下網得魚,聞得前村釀熟,沽得斗酒在此,聊賞寒江風景。歸呼妻子敲石取火,暖酒共飲,有何不可?呀,你看這雪越覺大了!

【普天樂】玉粧衣,珠零帽。瓊花擁,流水繞。驚幾陣香雪霏霏,原來是隔籬梅瓣飄飄。枝梢滑,幾跌倒。穿花一徑行人少。彤雲黯遮了乾坤,越顯得山川素縞。恨的是村莊酒價增高。(下)(旦上〔2〕)

【雁過聲】連朝雪狂風嘯。傍蘆葦,少停短棹。白茫茫野渚眠鷗少。燃湘竹小酌波紋淼,任風波浪激平橋。奴家乃劉全之妻陶氏。丈夫上岸沽酒,不免推蓬一看。阿呀,你看好大雪阿。分明是酒標。縱是他冒風雪,何事偏難到?多應為前村老梅花正好。

那邊攜磁瓶,從小路來的,想是我丈夫了!(生上)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却輸梅一段香。娘子!(旦)官人你回來了,看仔細!(生)不妨。娘子,酒在此。(旦)為何去了這半日?(生)不要说起!

【傾杯序】那村醪,為風寒飲易豪。當爐女煩襍恼。(旦〔3〕)脫了雨衣,換了乾的罷。(生)不妨〔4〕。喜無恙,煖帽烏巾布襪麻鞋,犢鼻牛衣衲襖麻縧。這酒娘子多與我煖起來,明日要酒再沽便了。(旦)只是沒有什麼下酒。(生)早上存些魚蝦,煮起來與我下酒。把船開到對岸去。我與你漁歌仝唱,布衾同夢,瓦甌同倒,與沙頭雙雙匹鳥戲輕調。

快取酒來!(末上)高歌踏雪前村去,探取梅花開未開。噲,漁船上,渡我一渡!(生)你是對岸去的麼?(末)正是。渡我過去,把錢謝你!(生)我左右要到對岸去的,就便渡你一渡何妨?說甚麼相謝。請下船來!(末)嗄,多謝!好景致也!(生)這等大雪,從何處來?何以不見所苦,且有所樂?(末)在下見連日下此大雪,想着江上梅花,因此踏雪出城。方纔又聽得人說,對岸梅花現已大開,因此特請你一渡。(生)嗄,你如此有興!今早下網得魚,前村沽得斗酒在此,正欲移舟對岸,一探梅花。(末)如此却好。噲,你既有酒,何不請我一醉?(生)只是村酒,豈是請客之禮!(末)這有何妨?(生)娘子,渡河客官有興醉酒觀梅,你可一面撥棹,一面煖酒來。客官,你看那翠隂深處,白茫茫都是梅花,有趣嚇!(末)妙嗄,果然茂盛!(合〔5〕)

【玉芙蓉】森森翠影飄,簇簇寒香繞。笑梅魂竹魄佳趣偏饒。清江一曲冰心皎,勁節千秋孤性高。堪舒嘯。訂平生,久要夢羅浮寒香[1],為我慰無聊。

(生)娘子,酒來!(旦)來了!(生)客官,請一杯!(末)好酒嗄,你來陪我一杯!(合)

【小桃紅】添豪興杯盤徼,頓覺得寒威少。正是相逢不飲花應笑,莫教辜負風光好。嚼梅花沁寒香妙,委實的逸興難消。

(末〔6〕)天色已晚,我要進城去了!(生)娘子,快些轉船,送客官上去!(旦)是!(末)只是重叨厚意,無以為報,怎麼處?(生)說那裡話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必介懷?(末)嗄,你說一字來,我與你起一數!(生)嗄,就是鮮魚的“鮮”字罷!(末)你明日往涇河〔7〕三曲王家港口〔8〕下網,必得多魚。獲利之後,你可到東京城內天門街李淳風賣卜處來會我。再與你個去處,不可洩漏!(生)多謝指教!(末)請了!(下)

【尾】蓬窗下磁甌〔9〕小醉後,堪眠一覺。(生)先生轉來。你若不棄呵。明日前村花尚好。

與君相見即相親,相對開尊酒幾巡。相逢不用相廻避,雪裡梅花江上春。(末)記取我言,不可忘了,明日恭候!(生)曉得!客官,你過了村嘴,就望見東門了。(末)我曉得,請了!(下)(旦)官人,這個先生談吐,想是個高人。(生)娘子,若非高人必是個達士。(旦)方纔說明早教我每到三曲王家港口下網,必得多魚。(生)娘子,此是術士語,焉知實與虛。寧可信其有,不可目設虛。(下)

【校記】

〔1〕“劉全”二字,傅藏本作“呂全”。

〔2〕“旦上”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3〕“旦”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4〕此句原無,據傅藏本補。

〔5〕“合”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6〕“末”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7〕“河”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8〕“口”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9〕“甌”字原作“瓶”,據傅藏本改。

第三齣

【引】(老、付、宮女隨貼上)玉葉金枝花一朵,東君留意相憐護。好鳥啼殘應初搆〔1〕,報導早朝時午。

春乍曉,臨鏡試点櫻桃小。櫻桃小,鶯花依貼翠雲繚繞,笙歌驚起枝頭鳥。爐香上傍圍屏繞。圍屏繞,宮娥頻報海棠開了。奴家高祖之幼女,今上貞觀皇帝之妹。小字瓊英,年方二八,因為嬌怯多病,尚未擇婿。蒙聖上憐念,十分眷顧。去冬又复抱病,近幸稍痊,昨夜三更得其一夢,覺得甚是不祥,思之不禁腸斷。(老)請問娘娘,夜來夢見什麼,這般驚駭?(貼)說他怎麼!

【瓦盆兒】爐香初燼,紗窗微月挂疎梧。衾乍暖夢糢糊,不知他翩翩蝴蝶逐。香花上,怕這愛花心真個也歡娛。怎防得妬花風,紛紛細雨鋪,却教人頓添悽楚。纔轉眼又繁華,鬦豔全紅一樹。鐵馬聲驚覺,汗如珠。

(末、生、太監引小生上)

【榴花泣】視朝初罷,不覺日將晡。心樂此,愛勤劬,便民肥,君瘦何如〔2〕?逐鷹毀櫝,恨殺魏家奴〔3〕。(貼)臣妹瓊英見駕!(小生)御妹平身!(貼)萬歲!(小生)咳!(貼)皇兄,今日退朝,為何龍顏大怒?(小生)御妹,尀耐魏徵這老驢,每每面折廷,我必殺此老賊!(貼)皇兄,賀喜賀喜!此乃四海蒼生之幸也!(小生)這是為何?(貼)自古君明臣直,若皇兄非納諫之君,朝中怎有此直言之士?(小生)御妹之言是也。笑顰恥辱,論為君,威福非輕。(貼)愧孱軀薄命紅顏,不常侍萬歲山呼。

(小生)御妹何出此言?(貼)臣妹夜來夢行至御園閑步,見玉李花一樹,正在賞玩,忽狂風一陣吹落其花,樹亦枯死。未幾風止日出,此樹复活,開的却又是桃花,十分爛熳。正驚疑時,又聞空中言道:“李樹謝,桃樹興。”一時驚醒,却是南柯一夢。仔細思之,弱妹多病,恐不能長沐皇兄恩眷矣!(小生)御妹何出此〔4〕言?自先王謝世以後呵!

【喜漁燈】此身為有宗祧負,把親誼阻。連番病,朕罪已良多。思起嗟吁。(貼)嗟吁手足情無數,妾薄命難報須臾。(小生)休慮。縱然是苦,五行中榮枯有無。

內侍傳旨,宣個官兒入朝圓夢。(末、生)啟萬歲爺,丞相魏徵通識天文隂陽術數,何不召來一問,便知凶吉!(小生)既如此,宣魏徵到便殿進見!(生、末)領旨!(小生)分付命長孫皇后設〔5〕宴玉葩樓,為公主解悶。(貼)多謝皇兄。

【尾】深深拜怯怯呼,病弱還須侍女扶。分付笙歌花下鋪。

(下)(末引外上)

【引】稱堯述舜,無非列孔宣文。

下官魏徵是也。官拜左丞相。今上宣赴便殿,不免進見。臣魏徵見駕,願吾皇萬歲!(小生)平身!前卿進呈《十思》,寡人已粘諸座右,日夕玩誦,以見卿之經濟。(外)臣啟陛下,下臣有故人李蓮、崔珏,在生正直。昨夜與臣言,李蓮為天曹,崔珏為地曹。托臣啟奏陛下,求敕賜建祠,必有所報。(小生)依卿所奏,便宜行事。(外)萬歲!(小生)魏卿,御妹瓊英宮主,昨夜得有一夢,未知凶吉何如,試與寡人卜之。(外)萬歲,凡人之夢有三:或因思而夢,或因病而夢,或神天見夢。未知宮主所夢何來?(小生)夢見玉李花盛開,轉眼枯死,倏又桃花滿放,宮主憂疑,可為朕卜其凶吉。(外)有一友人,名曰李淳風,現在長安賣卜。此人隂陽術數之學甚精,陛下若召來一問,必知其詳。(小生)既有此奇人,先生何不早言?(外)那李淳風呵!

【玉胞肚】隂陽有凖,不貪榮,不臣聖君。長安市賣卜懸壺,麋鹿性養善修真。(小生)真才未辟,孤家愧見其人。他果有奇能,朕當禮,敢自尊?

(外)萬歲!(小生)明日可召來一見!(外)領旨!周公吐哺禮賢才,豈是巢由[2]困草萊。萬事不由人筭计,一生都是命安排。(下)

【校記】

〔1〕“應初搆”三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2〕此四句傅藏本作“心樂此,豈瘦孤。瘦花富,又何如”。

〔3〕“魏家奴”三字傅藏本作“白毛奴”。

〔4〕“此”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5〕“設”字原作“釋”,據傅藏本改。

第四齣

【山歌】(丑上)結識私情,結識子網船上賊油頭。水淺水大了,呀,能會游。姐道郎,你那只喜個隻團臍蟹。郎道姐,你怎歡喜個條滑溜鰍?

自家魚貨郎的便是。在劉大官人船上做工。昨日我勿在船上,說有個先生教我每到王家雙叉港口下網,必得多魚。網罟繩索俱已停當,只等開船前去。(生、旦上)

【剔銀燈】輕舉棹,綠楊一線,早衝開琉璃千片。青山遠傍,村前轉路欹斜,野溪築籪,河邊鷗鷺穩眠,恰似我夫妻繾綣。

(生)娘子,昨日那術士指引,教我每往涇河之曲王家港口下網,必得多魚。(旦)如此,且棹到那〔1〕邊去。

【長拍】點點遙山,點點遙山,灣灣遠水,一望裡輕霞千片。雲浮船底,擊楫鼓棹,早冲開渺渺青天。茅屋板橋邊,映參差野樹,竹籬不斷。殘雪未消,梅上好。晴和暖鳥翩翩,野水縈回風轉,傍蘆洲曲處,盡是輕煙。

(生)前面是三曲港了。

【短拍】與我理楫垂鉤,理楫垂鉤,停船下網,破綠雲一段還連〔2〕。且往前邊去也。豈屬浪頭顛,每日裡水雲游衍。這裡是三叉口了,快些下網。此處澄波風暖,又何須老守釣魚船?

(丑)個一網有些意思。(生)妙嗄,多是什麼魚?〔3〕(丑〔4〕)

【排歌】多是錦鯉、烏鯖、銀鰣、紫鯿,活潑潑出水離淵。再下一網嗄,個一網重得極,大官人來幫幫我。四腮裙帶玉鰉連,雙尾玄龜重背圓。(丑)再下幾网!(生)住着!不多幾網,船頭已滿。比了往日十倍。那間收了網罷,可謂滿載而歸了,不可不知足。把這些魚呵,將〔5〕蓑衣裹,柳線穿,前村清却酒家錢。娘子,你可收歸棹,快轉船,江村日落正堪眠。

(旦)官人,多虧術士指引。揀一尾大魚,明早進城謝他,再求一卜!(生)有理!

【尾】下船歌哩囉嗹,輕輕款款把船轉。我去問那先生,明日魚兒在那邊?(下)

【校記】

〔1〕“那”字原作“且”,據傅藏本改。

〔2〕此句傅藏本作“激破綠雲一斷”。

〔3〕此句原無,據傅藏本補。

〔4〕“丑”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5〕“將”字原作“把”,據傅藏本改。

第五齣

(付上)

白浪滔滔遠拍天,魚龍穩坐不知年。

試看東去無歸日,癡殺風波來去船。

自家涇河中巡海夜叉是也。俺涇河龍君乃東海敖廣之弟,奉上帝敕命鎮守此河。龍婆、龍女不下數百,為帝都之正神,司一方之雨水。即今大唐天子平定天下,真正海宴河清,得以潛身養道,這也不在話下。龍君又恐有水族作孽,傷了天和。故此十日一巡,五日一察,查勘水族鱗虫。今日正是巡海之期,不免在此伺候。道猶未了,龍君升殿。(生、正、貼、末、丑引淨上)

【引】燒宴出紅塵,壁火思光彩。歸任職攸司,帝座恩光拜。

(付)巡海夜叉參見!(淨)起過一邊!(付)嗄!(淨)一水茫茫不見天,龍君血食幾千年。下民雨露皆沾沛,道濟人間勝寶船。小聖乃涇河老龍敖順是也。這涇河逼近帝都〔1〕,恐有水族之孽,妄傷物命〔2〕,取罪不便。連日不曾巡視。呌夜叉與我分開水路,待我巡視一番!出得水來,呀,遙見長安旺氣沖天,真乃太平景象也!

【朝天子】瑞氣騰騰五色開,隱隱龍文彩星斗排。長安城中瑞氣冲冲,比隋陳之時大不相同。降和風甘雨戰塵埋,太平來。人間眼見太平豐稔,為何今日出來水族蕭索一大半。呌夜叉,與我各港口去查!(付下)呀,一望奇怪,只見那些水族却也喪魂驚魄,真可憐也〔3〕!為甚的冷落頭埋,盡悲迯別界。

(付)報禍事平空到,速向君前表。啟大王,禍事不小!(淨)有甚禍事來?(付)大王,凡水族鱗介每值春和,盡呼朋引類,遨游一處。近日涇河出一個漁家,每日或東或西,下網之時若有所見,不論巨細,盡難迯脫。小的去時,只見鯉魚號冤,鱔鰻呌苦。黿鼉魚鱉困其身,不敢抬頭;蜃蜯蛤螺鉗其口〔4〕,何嘗吐氣。或身栖小港,或遠竄他方。空聞鶯囀上林,怎得魚游春水?分明極樂世界,翻成屠戮乾坤。可憐無限生靈,幾被他一網打盡。(淨)嗄,原來有這等事,兀的驚唬人也!過來,你如今且上岸去,細細打聽漁翁姓甚名誰,有甚異術,以致如此?(付下)嗄喲,天嗄!

【前腔】何處無端潑賤才,直得幾貫青蚨賣,心自歪。若再遲幾日,我的水族可不絕也。又不犯迷天之討罪兒來,你何礙?漁翁,漁翁,我那裡放得下你。滅門禍到,怎安排,豈甘心毒害?

(付)誰將皮裡眼,看破水中天。啟大王,打聽得實了!(淨)那漁翁姓甚名誰?(付)那漁翁姓劉名全,他賣魚回來,小的藏在岸邊,只見他說:“今日得魚滿載而歸。明日送一大魚,到長安城內天門街南曲李淳風處,求他一卜,必有應驗。”原來那廝只憑那先生指引,與我水族為難。(淨)有這等事?阿喲,可恨之極!待我生噬此賊,以雪眾恨!(付)大王,天条利害,不可造次!(淨)說得有理,我不吞他,如何隱忍〔5〕?請鱉丞相、蚌參謀議事!(付傳介)

【引】(小生上)懷寶水含胎。(丑上)還將臭口開。

(合)鱉丞相、蚌參謀叩見!大王呼喚,不知有何法旨?(淨)二卿少禮。二卿,禍將滅門,你們兀自不知!(小生、丑)連年河清海晏,我等潛守深淵,有甚滅門之禍?(淨)如今長安有一個先生,隂陽有准。涇河中出一個漁翁,名喚劉全。那先生指引他下網,不出數日,水族滅其大半。你兩個兀自不知,不見涇河如此蕭索了麼?(丑)阿呀,苦嗄!我們小孫多被他害了!(淨)你們不須悲苦,必定設一計策,把他除去,方保無事。(小生)啟上大王,那先生必非凡品。大王可連夜差人,將寶藏金銀送他,請他周全,方保我等之命。(丑)咳,軍師差矣!我們大王,堂堂龍神,豈可下禮于賣卜窮酸。明日進城先吞了他,方洩此恨!(淨)你〔6〕二人即帶蝦兵蟹將把劉全漁船傾覆,將這廝寢皮食肉,以消此恨!(小生、丑)領旨!大王差去報怨於劉全,只是那禍由都是這先生指引,那可放過這窮酸?(淨)這也不難。我明日進城,化做白衣秀士,看他果是何如。那時隨機應變。(小生)有理!(合)

【駐馬聽】布霧興霾,劈碎漁舟當起火柴。把他生吞活啖,飲血屠腸磨骨舂骸。明朝變化探將來,看他隂陽憑准,隨機待踏破招牌。問他妖言惑眾,將他人為戒。

尀耐喬才設計謀,風波平地使人愁。任他雖無紀信難[3],筭來也有屈原憂。

【校記】

〔1〕“都”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2〕“命”字原作“民”,據傅藏本改。

〔3〕此句原無,據傅藏本補。

〔4〕“口”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5〕“忍”字原作“丑”,據傅藏本改。

〔6〕“你”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六齣

【秋夜月】(老旦上)賣卜牌掛帘兒外,士庶工商紛紛待。長安市上名兒大,當今也喝采,官員也欽愛。

自家李淳風先生寓中童兒便是。我家先生賣卜長安,無人不曉。昨有魏徵丞相薦上當今皇帝,召對之時,言無不應。聖上大喜,賜先生金帛冠帶,先生不受。為此愈加敬重。三閣六部時常到門求卜,合城士庶凡有疑難之事,都來相問。早起掛出招牌,午後垂帘習靜。或與山僧野道談道參禪,或與漁人樵夫尋山訪水。昨日見駕出朝,為魏徵丞相與房、杜諸位老爺邀去飲酒,不曾開市。今早求卜的紛紛挨擠前來,不免收拾爐香伺候。(小生、末上)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這裡是了。小哥,我們是徐國府。(小生)我們是長孫國丈家。特請先生去問卜的。(老)留下名帖在此,等先生出來與你稟知便了。請回罷。(小生、末下)(外上)

【前腔】擠不開,靈卜真無賽。挨次而來,休爭賴。(付上)先來先卜何須待,求一個好歹。卦金原慷慨。

小哥,我每多是憂疑之事,要求先生卜卦,卦金在此,先與我卜〔1〕。(老)你每不必多話,我與你過上水牌,挨次而來便了,請在外廂稍待。(眾)曉得。要知心上狐疑事,盡在伏羲一卦中。(下)(老)言之未已,先生出來了。(末上)八卦推詳微妙理,六爻搜出鬼神機。俺李淳風。賣卜長安,不意受知於當今聖上,連日未曾開市。刻聞求卜者擁擠紛紛,不免賣卜一回,以酬眾意。

【點絳唇】術演伏羲,卦稱奇秘無遺意。鬼泣神悲,搜悉隂陽理。

(老)啟先生,今早有徐國公、長孫國丈,请先生决疑卜卦,留有名帖在此。(末)說罷市垂帘之後,我當前往。(老)外邊有許多求卜的,有水牌登記在此。(末)你去分付說,我今日有事。若緊要的,可上前來;稍緩的,明日來罷。(老照說介)(生、丑上)欲傾花下酒,捕得柳穿魚。(生)小哥,相煩報一聲,說漁戶劉全要見。(老)是。啟先生,有什麼漁戶劉全要見。(末)請他進來。(老)請你進去。(生)先生拜揖。外日多蒙指教,無以為報,祇有鱗魚一尾相送。(末)外日多謝你高誼雅懷,此乃聊試小術,何必言謝。既承送來,童兒與我收下了!(老)是。(生)小二,你先回去,我就出城來也。(丑下)(生)先生,這幾日為何不出來一步?(末)連日為俗事所羈,辜負湖光山色,思之令人懊悶也!

【混江龍】情酣山水,豈能身被利名馳?視金帛何如糞土,覷富貴似若〔2〕塵灰。疎隔了堤邊花共柳,想殺那山上土和泥。闊別了村中樵父,羨着你江上魚磯。有一日,辭謝了門前車馬功名客,訂定了天邊鷗鷺水雲期。那時節,抱琴來訪你。結個閒中至友,世外相知。

(生)多承厚意。只怕小子沒福,不敢仰扳!(末)呀,好奇怪!看你臉上氣色,怕有亡身喪家之禍!(生)先生何以見之?(末)噫,不好!

【油葫蘆】只見你淚痕明朗哀紋起,赤緊的風波可也平地起。恁也不消驚歎淚珠垂,只憑我擎天掣地來安排計。(生)先生,我既有大禍,可能禳解否?(末)待我輪一輪看。啊喲,今日午時三刻有殺身之禍!(生)阿喲!(末)住了,不可轉動!你住在此,過了午時,大難即脫矣。魆地把難仇星推出空垣際,把僵桃代李悲成喜。是區區把天意回,到頭來的姻緣,又是咱還你。童兒,可同這位先生到書房中少坐。待我呌你放他,方可放他出去!(生)不信有這等事〔3〕?(末)劉大哥,你若〔4〕不信呵,驀地裡的災殃怎躲離?

(老)這裡來。(生)曉得烏鵲共同巢,吉凶全未保。(下)(末)原來此禍皆因我起,我本欲濟他,如今翻變為害他,豈能袖手?少不得把移雲換月的手段播弄一番,管教他成就他一段佳話便了!(老)噲,有要緊事的上前來!(外、淨上)欲知難决事,須問李先生。我們都是卜課的。(末)什麼事情?(外)小子是開封府庫吏。昨日庫中封鎖不動,失去官銀五百兩,上司查盤,性命難迯,求先生一卜。(末)這个何難!你送我五十兩謝儀,管教還你五百兩官銀。(外)喜得先生指引,小子情願立契奉酬。(末)你去立下契來。(外)是。謝天地!若尋見原銀,莫說是五十兩,就是一百兩也不多,待我去立下契來。(下)(付上)一心忙似箭,兩脚走如飛。(末)你是為什麼的?(付)先生,小子為母親病重,服藥無效,望先生卜課,可還有救否?(末)好,看你心誠意懇,難得,難得。我與你一卜便了。阿喲,你母親之病為冤鬼所仇,質之東嶽,不可救了,去罷!(付)阿喲,先生嗄,小子情願替死,不能救我母親,如何是好?(末)不須如此,我自有道理。(外上)先生,小生已立下契約在此。若是尋見,决不爽約,就是分一半也是肯的。(末)

【天下樂】你本為無可賠償,心可知,傷也波悲,傷也無計施。故來到李先生卦上問因依。(外)若尋見原銀,即如先生見賜一般,一半相謝,何足為多。(末)我要你一半的謝儀,便與盜賊也不抵,只要你加一便相宜。

(外)若得先生如此,真乃再生之恩也!(末)你可到孟津河畔土牆邊,有一枯樹枝下,其銀三處埋藏,白布包裹,其布已破,其角失去半截,重七錢二分。得銀之後,不可追究。汝若追究,其禍不小。去罷!(外)如得原銀,已出望外。先生分付,决不敢追究。小子告別,明日再来。踏破來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下)(末)孝子過來。你母親之病不可活矣!(付)如此怎麼處?小子窮極,衣棺〔5〕之資,從何措辦?阿哟,苦殺我也!(末)咳,可憐你是個孝子,這五十金之契就贈與你,急去與他取討,與你母親作殯葬之用。(付)這是酬先生的謝儀,小子怎敢受?(末)你差了。我是方外之人,要那銀子何用?我憐你孝心,故將來贈你,何必推辭!(付〔6〕)只是受之不當!(末)說那裡話!

【哪吒令】想當初,麥舟的助儀[4],只為着故知。想當初,後車的助儀[5],也為着窘時。助之者何期,從此來古禮。原葬之是其宜,禮之正寧容辤?你不見三年廬墓感神祇?

(付)既如此,拜領了!惟有感恩並戴德,萬年千載不忘情。(下)(末)你有何事,不上前來問?(淨)在下久聞先生大名,特來試你一卦,若有憑准,我便服你。倘若不准,是你妖言惑眾,我便劈碎你的招牌,趕出長安城去!(末)這個使得。請問所問何事?(淨)我問幾時有雨?(末)哈哈哈,這是李淳風先生家常之事,何須卜卦,我數已定。(淨)應在幾時?(末)在明日子時二刻興雲,丑時三刻下雨,辰時三刻雨止。(淨)雨有多少?(末)雨有三寸零二百三十點。(淨)若不准,便怎麼?(末)

【鵲踏枝】我盡言呵盡其實,那裡有分毫悖,並不差半點微。憑誰大力迴旋難抗抵,不過一卦玄機。不爭的,難和你講理,憑你劈碎招牌,再不敢胡亂行為。

(淨)你說子時二刻興雲,若三刻興雲便怎麼?(末)我輸!(淨)你說雨有三寸零二百三十點,若差一點怎麼?(末)也是我輸!(淨)果有差,怎麼?(末)憑你劈碎招牌,再不在長安賣卜,終身也不發課!(淨)也罷,且看你差不差!(末)我怎麼得差,只怕的你要差!(淨)我那得差?(末)不可記錯來。我與你再講一遍去。明日呵!

【寄生草】子時二刻興雲霧,丑時三刻雨淋灕。記取風向東南起,記取雨在辰時止,記取天色申時霽。明明的水深三寸有餘零二百三十點,可牢牢記。

記取我言,不可忘了!(淨)我怎得忘?與你打个掌兒!(末)就與你打个掌兒!(打介)是了,你要記着,饒伊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淨下)(老)啟先生,那漁翁放妻子不下,急要回去了!(末)午時已過,快請出來!(老)劉大官,有請!〔7〕(生上)頻頻小鹿心頭撞,簌簌猶燃意外焦。先生,再求一卦。(末)我已卜過,汝難星已過矣。(生)如此多謝!(末)只是一件,你令正已遭橫死。(生)阿喲!先生,可憐我山妻甚賢,他若橫死,我也不願求生了!(末)不妨,我自有處。今有白銀十兩,你可收下,快迯往他鄉,到明年今日可來長安看榜,切須牢記!(生)只是可憐山妻之命!(末)不須悲傷,有我在此。劉大哥!

【前腔】我意非無意,憐伊反害伊。應生應死難迴避,忘生憐死休生悔。將生待死圖歡會,這的風波平地蔽天來。看須臾日出,天還霽。

(生)如此,告辭了。(末)我言牢記!(生)曉得!萬事莫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下)(末)童兒,你放下帘兒,我要靜養片時。(老下)(末)

【煞尾】甫能個幹全友誼,死生期,那知道把夫妻生分離。回天轉日,俺可也費許多唇齒。小可的波臣懼,平翻海底魚,皆由我起。咳,老龍,老龍,你可也自差池。明日呵等你劈碎我的招牌,我便慢慢地看着你。

【校記】

〔1〕此句原無,據傅藏本補。

〔2〕“富贵似若”四字原作“功名有如”,據傅藏本改。

〔3〕“事”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4〕“若”字原作“着”,據傅藏本改。

〔5〕“棺”字原作“被”,據傅藏本改。

〔6〕“付”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7〕以上三句據傅藏本補,只第三句改“呂大官”為“劉大官”。

第七齣

【引】(旦上)柳影暗蓬窓,船逐秋波漾。漸覺又斜陽,漫自臨流結網。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前日李先生指引,下網之時,果然得彩。今早丈夫帶著小二,提尾魚兒入城去了。閒暇無事,不免推起蓬窓,結些網兒,有何不可。

【集賢賓】看晴窗野望綠滿江,又嫩色鵝黃。幾片孤雲逐去樯。戲沙汀鷗鷺翱翔,似夫妻相傍,但願得雙雙無恙。還自想,怕只怕漫天風浪。

(小生、老、末、貼、外、付扮水族上)呀,方纔風和日暖,為何霎時隂風慘慘,霎時鬼哭神號,江中雲迷霧暗起來了?

【啄木鸝】妖鴟呌水怪狂,疾卷飛砂風勢強。霎時間收去孤舟,那裡是在蘆荻之傍。救人嗄。萍蹤飛拍隨波浪,舌焦口燥呼不響。阿呀,丈夫嗄,你去何方?夫妻恩愛,大限各分張。(鑼響〔1〕)

【香柳娘】見旋風起處,見旋風起處,怪奇形狀。張牙舞爪猙獰相〔1〕。似隨風敗葉,似隨風敗葉。雷火現金光,洪濤卷波浪。(眾)是仇人眼漲,是仇人眼漲。怒氣升揚,摩拳擦掌。(下)

【校記】

〔1〕“鑼響”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2〕“相”字原作“状”,據傅藏本改。

第八齣

【引】(淨上)狂生胡廝哄,且看他這番撮弄。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可恨李淳風這廝〔1〕,自誇妙術,戮絕我每的水族。我於昨日已扮作白衣秀士到他店中,說時刻點數,與我賭了輸贏。且看你如何〔2〕!正是:我欲恕人人不恕,人難容我我不容〔3〕。昨日差鱉丞相、蚌參軍,把劉全的漁船劈碎,將這廝寢皮食肉〔4〕,方洩此恨!(小生、丑上)

【引】向江頭奮勇,劈漁舟撼得江山動。

啟大王,昨日奉令前去,已劈碎漁舟。那劉全不在船上,擒得他婦人在此,請大王發落!(淨)綁過來!(眾、旦上)你那婦人,可就是劉全妻子麼?(旦)正是。(眾)唗,你丈夫如何識李淳風,那李淳風如何呌你下網?細細說來!

【泣顏回】(旦)穩坐釣舟中,正值梅開雪擁。(淨)那李淳風怎生會你們?(旦)那先生呵,尋舟覓渡無端杯酒相同。(淨)他怎生指引你來?(旦唱)他可西可東,此間多有魚蝦眾。下絲綸滿載而歸。又誰知起禍狂風。

【前腔】(淨)聽言不覺怒冲冲,豎鋼眉眦裂牙橫。一天仇恨,到今日消我胸中。他平日把我族類掀鱗破腹,油煮清燒,思之實堪痛恨。分付架起油鍋來,烹而食之。把他屠腸破腹,這會兒也要供廚用。聊借你六尺香軀,當筵前一箸清風。

(眾)油鍋有了!(淨)把他叉入油鍋!

【千秋歲】看沸油紅,炮烙刑非重。只憑你識痛知凶,把玉骨冰肌,把玉骨冰肌,且教你熱烘烘,入髓鑽心受用。(旦)大王,可憐嗄!(淨)人求你,心何動。你告求,休思縱。快叉入油鍋內者。(眾叉旦下)入水桃花湧,一霎時化作白骨浮蹤。

(淨)分付散與眾卒食之!

【越恁好】魚蝦鰍鱔,魚蝦鰍鱔,亂紛紛擠得凶。為深仇圖報,爭食肉,勢洶湧。盡牙張口嘬,盡牙張口嘬,把血淋漓白骨兒磨作粉同。嬌滴滴皮肉摧殘,心肺兒染得牙紅。蝦騰躍,蟹橫縱,個個歡聲。擁向筵前拜,感國主恩重。(老上)

【紅繡鞋】駕一朵彩霧騰空,彩霧騰空,看一派魚國龍宮,魚國〔5〕龍宮。宣玉旨,誦黃封。施雨澤,降和風。玉帝敕旨,金龍敖順跪聽。明日子時二刻興雲,丑時三刻行雨,辰時三刻雨止,記取三寸零二百三十點。着水神金龍敖順施行,謝恩。(淨)聖壽無疆。(老)復玉旨,轉天宮。(下)

(淨)阿呀,嚇殺我也!(丑、小生)大王為何驚唬?(淨)我昨日變化入城,與他賭了下雨時刻點數,他若有准,憑他所欲。他若不准,憑我劈碎招牌,趕出長安城去。方纔果有玉旨到來,時刻點數也一些不差。我反輸與他了!(小生)大王,那李淳風果是神仙了。明日可去服罪纔是!(丑)丞相差矣!雖是上帝旨意,權柄在我大王。如今可將時刻差了些,雨也差他幾點,那裡來查我的!明日入城,打碎他的招牌,不許這廝在長安賣卜便了!(淨)嗄,我當依計而行!(小生)大王不可,這是紊亂天條,行不得的!(淨)咳,丞相不必多言!(小生)咳,罷了!分明指與平川路,反把忠言當惡言。(下)(淨、丑)

【尾聲】這番時刻不相同,術士從今口可封。拋却招牌碎,還問他妖言惑眾。

不管天符令不符,暗中顛倒把他圖。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校記】

〔1〕“廝”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2〕此句原無,據傅藏本補。

〔3〕此七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4〕“肉”字原作“皮”,據傅藏本改。

〔5〕“魚國”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九齣

【六幺令】(生)言言不謬,道今朝災禍無由。騰騰小鹿撞心頭。鴉聲噪怪風吼,此行莫必休和咎,此行莫必休和咎。

方纔李先生說我今日午時有大難,又說我妻子有失。贈我銀子十兩,分付往他州暫避。因此跑〔1〕出城來。天嗄,但願身安無事便好了!呀,一陣驟雨來了,且躲一躲再處。(付上)

【前腔〔2〕】擔柴糊口,售取青蚨,無悶無憂。青山好道恣遨游。松下臥石邊謳,笑他名利忙奔走,笑他名利忙奔走。

嗄,這是劉大哥。為何在此?(生)張大哥,你從那裡來,可見我的船泊在那裡?(付)方纔看見你家船泊在桃花洲,你家大娘子在船上績麻哩。(生)嗄,我娘子沒有什麼事麼?(付)好端端在那裡,有什麼事?雨住了,我去了。(生)請了。(付下)(白)謝天地!我只道娘子有不測之事,原來好端端在船上。為何〔3〕李先生把言語來唬我?嗄,是了!想是怕日日去絮聒他,故説此話。着甚來由,擔這半日鬼胎!(丑上)阿呀,大官人,勿好哉!(生)小二,你為何這等慌張?(丑)我方纔出城,尋船不見,聽見那些人說,我家船泊在桃花洲口,被一陣狂風吹開,正要搭救,忽聽得一聲霹靂,把船打得粉碎!(生)娘子可曾救起來?(丑)船也打破了,娘子也無從撈救!(生)阿呀,兀的不痛殺我也!(丑)大官人甦醒!(生)

【山坡羊】我那妻嗄,和你喜孜孜剛剛分手,痛切切沉沉災咎。生擦擦夫妻兩開,更不料活潑潑同喪波濤溜。妻嗄,我腸寸柔,我生不若休。斷腸人今日才開首,似中彈賓鴻,折開佳偶。何仇?你前生燒斷頭。何由?到如今中道丟。

千思萬想,我要性命何用?不如投入涇河死了也罷!(付上)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人安排。呀!劉大哥,你為何在此尋死?(生)阿呀!張大哥,不要說起,我方纔出城來,不想我家船被怪風打破,連我妻多沒了!(付)有這等事?唉,可憐!我看見你娘子在船,怎麼有覆舟奇禍?只是你做〔4〕漁翁的人家,都在船上。如今舟破人亡,真正人財兩失,如何是好?(生)便是那船隻、家私到也罷了,只是少年夫妻一旦相拋,于心何忍?我不如死了罷!(付)咳,死者不能復生,你且到我家權住幾時,再作道理。(生)多謝!(付)你家小二那裡去了?(生)他往沿江尋覓去了。(付)且到我家去再處。可怪風波平地揭,却將恩愛等閑分。(下)

【校記】

〔1〕“跑”字原作“跪”,據傅藏本改。

〔2〕“腔”原誤作“胆”,據文意改。

〔3〕“何”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4〕“做”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十齣

【縷縷金】(外上)搜失物並無差,感得先生語,免拘拏。小子庫吏。為前日失了官銀五百兩,無可償還,幸得李淳風先生指引,到了涇河邊,果然原銀復得。謝銀五十兩,與孝子葬親。今官事已完,不免去拜謝他。這裡是了。還未出來,且在此候他。(付上)家中窘,慈親死,躊躇無法。感先生贈帛送吾家,恩如泰山大,恩如泰山大。

呀,相公也在此!多蒙銀兩,得以殯葬老親。多謝多謝!(外〔1〕)此是李淳風先生的,何謝之有?今日到此何幹?(付)特來拜謝深恩!(外)正是難得如此神術,如此高誼。古人脫驂相贈,麥舟助葬,以先生較之,良不為過。(付)正是呢!

【前腔】(老旦上)司花徑試茗芽,早把招牌掛,埽塵榻。(外)小哥請了!(老)你是失銀的?(外)正是!(老)你是葬親的?(付)便是!(老)今日到此何幹?(外)小子呵不食前言的,將銀子付下。(老)銀子付與你,你葬了母親不曾?(付)正是。虧了這銀子,救我窘迫,今日特來拜謝。今生不得報恩遐,當來生變犬馬,當來生變犬馬。

(老)言重!今早先生分付說二位必來,早已知道。但先生今日有事,請回罷!(外、付)既如此,多多拜上,另日再來叩謝!唯有感恩並戴德,萬年千載不忘身。(下)(淨上)

【前腔】聲洪厲氣叱咤,又入長安市,到他家。擲破漫天網,將他驚訝。這裡已是。呀,啐!(打介)把招牌踏得粉星渣。來領打休多話,來領打休多話。

(老)阿呀,為什麼?(淨)喚那妖言惑眾的鳥先生出來!(老)先生快來!(末上)

【皂角兒】忽聽得人聲亂譁,多應是把招牌亂打。(老)外邊有一人,竟把招牌劈碎了,滿口胡言亂語。(末)我知道了,你自〔2〕迴避。(老下)(淨)妖言的道人出來!(末唱)問我兄因何怒發?(淨)牛鼻子道人!(末)因何事將人辱駡?(淨)昨日的,為何雲生遲,雨又早點又錯,節節都差?(末)是非真假,甘心受罰。(淨)從今後再不許你愚弄庄家。(末)

【前腔】(末)覷着你露爪張牙,怒冲冲睜眸豎髮,少不得埋怨自家,也須要保全鱗甲。(淨)猛心驚身哀戚,真和假暗裡排牙。

(末)我卦兒有准。果然是差,瞞不過上邊這個一聲條法。(淨)住了,你既隂陽有准,可知我什麼樣人?(末)說他怎的。你是涇河老龍變來的,你只好騙那長安市上人,那裡瞞得我李先生!(淨)呀,這也奇怪,真人神也!只是你為何時刻雨點多差?(末)我倒不差,只怕你差!(淨)你說的多是沒頭話!(末)我倒不是沒頭,只怕你犯了天條,早晚就要沒頭了!(淨)呀,他既知過去未來,我違了天條,其罪不小,不免求他設法!先生,小龍一時錯念,望先生解救!(末)我何足道哉!只是你弄假成真,事已掣肘,玉帝即日有旨,着人曹官魏徵斬首,不可挽回矣!(淨)有這等事?先生,小龍一時得罪,望先生救我則个!(跪介)(末)請起!

【撲燈蛾】你何須下禮求他,要全尊駕。罪犯不赦條,在我無從設法也。(淨)悲求涙下,可憐兩鬢点霜華。望先生寬洪大量,念取吾一時之錯,念頭差。(末)

【前腔】天條不可迯,大數應難罷。急回辦後事,休得遲留淹誤也。(淨)叩頭千下。可憐隱水活魚蝦。鱉丞相,你這小畜生,害得我好苦也。果然是癡心膽大。先生你若救得小龍呵,得迯生,眼珠為報定無差。

(哭介)(末)不必悲啼,事已犯實,大數難迯。萬萬不可挽回矣!(淨)先生不必推阻,是必救小龍一命!(末)罷,罷!你既如此哀求,我指引你一條門路。做得成,休歡喜;做不成,休怨我!(淨)先生發好生之心,小龍豈無寸報!(末)如今玉旨發與魏徵斬首,那魏徵丞相一生正直,决不徇情。你可去哀求當今聖上,他神志聰明,若能用力救你,或者可免!(淨)如此好便好。只是聖天子百靈相助,怎得進去?(末)嗄,我自有計,前日聖上問我天下後代之事可能卜否,我已領旨撰成一書,名曰推背圖。明日早朝,你可變化一物,封在書內,我帶你進去便了!(淨)先生請上,受小龍一拜!

【尾聲】明日逢時真變假,千里原來一步差。(末)你去還來,莫歎嗟。

玉帝難全你此身,只求唐帝訴真情。閻王註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校記】

〔1〕“外”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2〕“自”字原作“是”,據傅藏本改。

第十一齣

【香羅帶】(丑押旦上)凄凉路怎生,風沙暗驚,危途風雨難自行。隂隂郊野起哀聲也。並不見蘆花畔,小舟橫,但見隂風慘淡寒氣凝,行來沒個歸途也,會見我兒夫訴冤情。

自從那日舟覆中流,苦被龍君磨折,一路行來,不知什麼所在。我丈夫也不見,一个相識的也沒有。小哥,望你指引我的歸路,見我丈夫一面,重重相謝!(老、小生引付上)冥冥泉路迷雲霧,舊鬼含冤新鬼愁。何處來的冤鬼?拏過來!(旦)可憐嗄,是遇難的婦人,望爺爺饒命!(付)婦人,你那里人氏?(旦)

【前腔】長安是帝京,浮家水汀。(付)可有丈夫的?(旦)劉全原是夫婿名。(付)作甚麼生理?(旦唱)釣魚船上是為生也。(付)因何在此?(旦)只為遭風浪,小舟傾。(付)原來是溺水的。為何血肉淋漓?(旦)龍君又將鼎鑊烹。(付)又是受烹過的。你報上名來!(旦)奴家陶氏。望你指引歸程也。尋見兒夫訴冤情。

(付)原來不知旋風覆舟後,你已被魚龍啖了!(旦)如此說,我此身已登鬼録了。怪道是輕飄飄的。阿呀,丈夫嗄!(付)你如今哭也沒用了!(旦)望爺爺方便,指引奴家會丈夫一面,就死也瞑目!(付)你如今幽冥相隔,就見也沒用。(旦)求爺爺,可憐我夫婦之情!(付)呌左右,看那婦人陽數未絕,帶到望鄉台,驅入枉死城中去!(鬼應下)(付)生前造下魚蝦孽,致使今朝受鼎烹。(下)(旦)鬼哥,奴家的家鄉在那裡?(行介)呀,好高也!上得台來,你看那邊,果是我的家鄉也!

【前腔】糢糊愁淚傾,雲山杳冥。這一帶好似涇河了。怎麼漁舟也不見?湖光山色不堪爭。你看我〔1〕丈夫,穿着素縞,望着江邊祭奠,好苦嗄。這是為着奴家也。嚶嚶耳畔斷腸聲也。丈夫嗄,你妻子在這裡。頻呌苦,不曾停,分明咫尺隔萬層。小哥,望你方便。若得指引我歸程也,會見兒夫訴冤情。

(鬼)唗,還不走!(打介)(旦)高臺遠望思悠悠,欲訴原由竟末由。紅顏自古多薄命,從今離恨在心頭。

【校記】

〔1〕“我”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十二齣

【字字雙】(丑上)自小承值在書房,高尚。人稱大叔好風光,搖蕩。各官相見要燒香,白鏹。老爺知道不提防,喫棒。

自家魏丞相府中書童便是。今乃朔日,老爺要到書房中僉押,只得在此伺候。(外上)

【引】隻手捧山川,魆地裡丹衷獨現。望承明襟期不懈,此心暗合神天。

(丑叩頭介)(外)外廂伺候。把房內外重重封鎖,不許容人窺探!(丑)曉得!(下)(外)辭却靈霄已有年,天機難與世人言。眼前都是蓬萊客,只為明君下九天。下官魏徵。本是玉皇殿前掌卷仙官,只為當今紫微星下界,埽蕩煙塵,永安黎庶,上帝命輔佐治政,以為人曹之職。凡有所言皆合天機,故爾治平第一。老夫自謫人世,凡上天有事,玉帝必降旨下界,下官接旨遵行。今乃朔日,怕有天曹下降,不免下階佇看一回。

【八聲甘州】微雲淡月,看銀河耿耿,珠斗明列。呀,水星入犯紫垣,聖人恐有不測之憂。看災星入坐,怕其間又費唇舌。帝星昏昧,天醫失光,更恐聖躬不保。明日齋戒,當向李淳風卜之。定將龍亢乾爻卜,不待高軒此地步。(合)聽者又隱隱仙樂來耶。

呀!彩雲之內仙樂隱隱,必有仙官下降,不免焚香以待。(老上)

【前腔】霞光飛下闕,為涇河龍主犯了天孽。玉帝敕旨到來,勘得涇河老龍故違天旨,雨遞差錯,律法難寬。明日午時三刻着天曹擒拏,綁縛剮龍臺上,着人曹魏徵斬首,再敕地曹崔珏,收其魂魄,即刻回奏謝恩。(外)萬壽無疆。(老)請過玉旨。(外)領旨。(老)魏大人,外日多蒙奏請立祠,謝之不盡。(外)豈敢。玉旨降下,又蒙天曹擒龍待斬。(老)此乃玉帝特旨,命小聖擒待此犯,候大人刑誅。(外)不敢。但未知此龍為何犯此不赦之條?(老)原來魏大人還不知,此龍呵,他故違天旨,致今日斷首難赦。(外)此事也須知會地曹。(老)有理。值日符將何在?(末)有何法旨?(老)上帝有旨會議,與我請地曹官崔爺來者。(末)領法旨。(下)(外)天曹大人可曉得此事因何而起?(老)大人,只為淳風試演先天訣,故使龍君冤未洩。(合)他饒舌,壞了幾人家業。(付上)

【不是路】黑霧寒月,離却幽冥來帝闕。自家崔珏。奉上帝之命特赴人曹。鬼卒,與我駕車行者。聽哀聲沸,紛紛風雨暗隨車。此間已是。天曹、人曹,請了!(外、老)地曹大人請了!(付)蒙呼喚,未知玉旨因何發?還望天曹備細說。(老)玉帝有旨。為涇河龍主孽,令人曹斬首,還令你把魂魄截。是吾分付也,是吾分付也。

(付)涇河老龍素稱守職,因何犯此不赦之條?(老)這都是李淳風!

【解三酲】他只愛寒江風雪,釣魚船杯酒相接。教他下網多魚鱉。那龍君呵他憐水族,怒分髮。還有可笑之處。他易形買卜,竟把天條犯。這一个巧計瞞天將生計絕。(付)那龍好癡也。天條列,毫無差錯。追悔不迭。

(外)明日午時三刻,天曹大人可先點天兵,拏下便好!(老)值日天將何在?(淨、末、丑、旦四將上)天曹大人,有何法旨?(老)玉帝有旨,為涇河老龍犯下天條,令人曹斬首,地曹收其魂魄,故特煩神力,午時三刻呵!

【光光乍】擒獲赴龍淵,時刻莫差迭。斬龍臺上風雷掣,急須綁縛休遲失。

(四將)領法旨!(下)(二曹)就此告別了!(外)不敢久留!

【尾】天人鬼三途別,正直無非一理徹。終有日,三界同歸原不滅。

白露瀼瀼牛斗回,譙樓玉漏數聲遲。正是與君一夕話,令人勝讀十年書。

第十三齣

【引】(太監引小生上)斬蛇逐鹿鼇立極,此是英雄遭際。

淡月疏星繞建章,仙風吹下御爐香。侍臣鵠立通明殿,一朵紅雲捧玉皇。寡人唐天子。年號貞觀。先帝歸天,留下御妹一人。只因多病,未曾擇配。前日夢見李花枯死,對花悲泣。我即召術士李淳風圓夢,他道李代陶僵之兆。其時,丞相魏徵奏他術數之精,可知百世。寡人即命卜之。他就挨成《推背圖》一本,獻與寡人。今夜燈前不免批閱一番。內使,取《推背圖》過來!(監應介)(小生)你自迴避!呀,原來或神或鬼,禽獸草木,圖畫成冊,內藏啞謎,好費推敲也!

【解三酲】論三王已知詳細,看我國可辨端的。那劉邦逐鹿烏江水,諸呂喪亂幾希。那畫一條大蛇何也?這是賊臣王莽紊綱紀。這個漢子頂上生個稻苗。嗄,我曉得了。這是劉秀南陽起布衣。這是蜀吳魏,這是晉梁陳氏,這是隋氏迷離。

這冊上畫個孩子坐在樹下,手指四海。呀,分明指着我也。却也有些意思。再看到後面,咦,又畫着個婦人手調鸚鵡,旁有伏尸。這也奇怪!

【太師引】細端詳,這啞謎難思議。莫不是禍朝廷,亂國維。這婦人什麼意思?敢是个西施、妲己?後邊又有一婦人,佩着玉佩,那帝子在馬上悲啼。摸不出她的悲啼。嗄,我李世民差矣!此乃天命有歸,何慮及此?縱知之,有何術回天意?總之有道伐無道,無德讓有德。修仁政,禎祥堪寄。待我再看後邊,怎麼書中有一條金線,難道也是個啞謎?金湯固山川帝畿,願綿綿如線不斷威儀。

奇怪,這金線在手若屈如伸,就如活的一般,且擲之於地!(淨上)陛下救命!(小生)奇怪,擲之於地,却又變成一人,俯伏在地了。且住!你是何方妖怪?敢入我內廷?(淨)臣非鬼怪,乃涇河老龍也。有事前來求救!(小生)既是老龍,有何事求救?明白奏來!(淨)老龍呵!

【三學士】玉帝傳宣施雨降,不提防誤了行期。(小生)誤了時刻,你就差了!(淨)縱是會使天上無窮計,難免今朝目下危。玉帝敕旨,着人曹於今日午時三刻處斬。(小生)你既犯天條,朕躬如何救得你?你且說人曹官是誰!(淨)就是丞相魏徵。彼尚未知,為此昏夜來求。伏望微生全螻螘,活窮鱗,報豈未知。(小生)

【前腔】(小生)朕奉天符承運起,敢言覆載恩施。(淨)小龍今日先摘下明珠獻上,乞求保全小龍之命,然後龍藏珍奇悉歸御前。(小生)我憐你一段苦情,我若不收,你又不放心,我權且收下。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淨)小龍感再生之恩不淺也!(小生)事既在魏徵,朕想用力尚易。隻手回天引勺水,活窮鱗,任我為。

(淨)若得保全小龍之命,當圖厚報!(小生)我一生以信義待天下,豈肯爽信於汝?去罷!(淨)萬歲!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下)(小生)呀,方纔看書困倦,似夢非夢,說是涇河老龍犯了天條,當死魏徵之手,要我從中救護。我明日召魏徵入禁,看他如何,我自有處!不施萬丈深潭計,怎得驪龍頷下珠。(下)

卷下

第十四齣

【引】(生)誰耐鰥魚苦鼓盆,斷橋夤夜泣黃昏。

我劉全。為妻子遭風溺水,寄居在張樵哥家。想起恩情,痛心如割。今日是他生忌,不免備下冥楮,向涇河邊哭奠一番。你看青〔1〕山隱隱,白水茫茫,沙邊鷗鷺猶如舊日相依,岸上蘆花却似當年知己。對此淒涼,怎不教人腸斷也!

【一江風】望河濱,瀼瀼無窮恨,枉教何人問,伴湖君。怎能個共枕同衾,誓海盟山,欲見情難盡。妻房何處魂,妻房何處魂?鑒我哀情懇。我那妻嗄,把恩情兩斷何年整?(末上)

【前腔】愛郊遊,一片花和柳。(生)妻嗄,我和你不料有今日!(末)呀,何事哀聲透。向前觀,為甚的苦呌狂呼,淚竭腸迴久。原來是劉大哥。(生)先生拜揖。(末)你因何泣路頭,因何泣路頭?傷心痛淚流,容顏憔悴渾非舊。

【前腔】(生)告君家,別後風波大,偏把扁舟打。(末)令正怎麼樣了?(生)痛妻房逐浪隨波,濺翠澌紅,一命如飄瓦。都因苦殺咱,都因苦殺咱,如今害殺他。先生,求你還我個團圓卦。

【前腔】(末)你休疑,聚散差無幾,生死渾如寄。莫傷悲。(生)我夫妻恩愛,何堪受此凄凉。(末)此事後話甚長,我呵,少不得李代桃僵,還你個夫妻會。(生)應在幾時?(末)此機未可知,此機未可知,將來也未遲。多則一月,少則十日。玳筵有個榮枯計。

今日涇河老龍被天旨擒拏,霎時間翻江攪海,我每且到村林裡避去!(四將擒龍轉下)(生)呀,唬死我也!(末)不妨,幸得我在此,又過一難。且隨我城中去暫住,再作道理!(生)多謝先生!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茫茫無盡期。(下)

【校記】

〔1〕“青”字原作“封”,據傅藏本改。

第十五齣

(丑執燈笏,付引外上〔1〕)萬里山河一點情,新築沙堤宰相行。我貴我榮君莫羨,昔年原是一書生。老夫魏徵是也。如今五更三點,正是早朝時分,只索入禁者。

【新水令】雙丸飛起絳紗籠,淡雲橫曉鐘初動。幾條安國策,一片報君衷,兩袖清風。此間已是禁門,你們迴避!(付、丑下)(外)臣魏徵見駕,願吾皇萬歲萬歲!俺這裡向彤廷,如鳴鳳。

(貼、監上)聖上有旨,偶有小恙,宣丞相魏徵便殿議事!(外)領旨!(貼)聖上在養心殿上,丞相可即前往。(外)相煩引道!(貼)這裡來!轉過穿雲閣,來已玉陛前。此間是了。請稍待,萬歲爺有請!(小生上)

【步步嬌】昨夜龍神曾入夢,搖尾哀哀控,垂求雨露濃。(貼)奴婢叩頭,魏徵宣到了!(小生)宣上樓來!(貼)聖上有旨,宣魏丞相上樓!(外)臣魏徵見駕!(小生)愛卿平身!(外)萬歲!(小生)賜座!(外)萬歲,臣聞聖躬有恙,不勝惶悚。(小生)為百姓懷憂,一身擔重。(外)陛下留心政治,善保聖躬,臣等萬幸,宗社萬幸。(小生)〔2〕那些個身瘦,萬民豐,安懷同體蒼生眾。

(外)龍體談久,恐有勞頓,老臣告退。(小生)愛卿少住!(外)萬歲!(小生)朕少年時耽於博弈,後為國政久踈。今天下已定,國家稍閑,欲與先生手談一局,以盡君臣之樂,使後人傳為美談。(外)老臣幸賛承明,博弈之事不敢奉命。(小生)此時朝事已暇,這也不妨。於正借此以試卿國手耳。(外)萬歲!(小生)內侍,取西洋香玉子、南興紫檀枰過來。(貼)領旨。玉子、檀枰在此。(小生)可擺在沉香几上,龍鼎內香焚,雙鳳玉瓶中供上奇葩,繡褥、錦茵鋪設下了。(貼)領旨!(小生)愛卿坐下!(外)陛下深恩,恕臣萬死!(小生)先生何必如此!(外)萬歲!(小生)先生,博弈之事有道麼?(外)博弈之事雖小,上合天機玄妙,聽臣道來!

【折桂令】按隂陽黑白分宮,天數相符,人道攸同。也須要一心擘畫,雙關埋伏,獨劫收功。(小生)中腹已定,不必攻邊。(外)論邊境難容寬縱,中原定還慮邊烽,固角安中借小圖豐。這的是敗局仙機,勝着收功。

(小生)〔3〕這塊無救應了,可知難活。一十,二十,愛卿失了幾個?(外)老臣年邁精力不佳,故此輸了。(小生)此愛卿偶然耳。(外)日已晌午,老臣適有小恙,乞准告〔4〕退。(小生)愛卿少住,什麼時候了?(貼)巳時了。(小生)分付設宴伺候。愛卿,寡人今日有西洋錦緞百端,荆揚金百斤為彩,與愛卿少試三局,幸勿見却。(外)老臣豈敢當此!但臣適抱恙,不能久侍陛下。(小生)知卿無恙,不必固辭。內侍,可取巨觥來,先飲三巨觥。(外)萬歲!(小生)平身!

【江兒水】柯爛滄桑永,花影重,丁丁敲殘華陽夢。冷冷清風爐香送,蕭蕭落葉苔痕迸。人世難逢歡共,合德君臣,龍虎風雲情重。

(外睏介)(小生)魏徵,魏徵!呀,竟自睡熟了!(內)萬歲爺,此人大不敬,當重加罪責!(小生)你不知其故,不必多言。廻避了!(內侍下)(小生)想寡人為涇河龍神求救,該今日午時三刻斬於魏徵之手。寡人故召他入殿,假意奕棋,不容歸第。今已將至午時,想他因入朝太早,故此隱几而臥,只要挨過了午時,老龍便得生矣。且將書史閒玩一番!(末扮魏徵上)天條註定午時死,並不留人過未時。我,魏徵。奉玉旨斬取涇河老龍,則索去走遭也!

【雁兒落】戴一頂獬豸冠,神鬼推。踏一雙皂朝靴,風雷擁。挺一個七尺軀,天地心。仗一把三尺劍,神明送。(內喊介)(末)呀,那邊天兵神將押着老龍來也。(眾上)(末)老龍,今日魏徵奉玉旨斬你,休要怨着我。呀,那教你犯天條不可容,那教你造惡孽將身送。雨點兒因甚差,時刻兒因何空。今日個途窮,大限來誰能縱?青鋒吼,寒霜一陣風。(淨)

【僥僥令】(淨)小龍真懞懂,差錯一時中。可恨唐太宗許我相救,今日竟袖手旁觀。今日有口難言,無門控。只得飲鋼鋒泣向空,飲鋼鋒泣向空。

(末)正當午時三刻了,開刀!(殺介)(眾下)(外)午時三刻,開刀!(小生)嗄,愛卿,寡人在此!(外)臣該萬死!(小生)為何一時驚醒,所為何事?不須隱諱,明白奏來!(外)

【收江南】念老臣頹邁性昏庸,一時驚駕夢魂中。論此身萬死罪難容。望恩深九重,望恩深九重,天高地厚賜包容。

(小生)君臣之情有如父子,夢寐之間,豈复介意?再將夢中之事奏來!(外)老臣夢受玉旨,為涇河老龍犯下天條,着令斬首,因此一時驚駕失儀。(小生)畢竟那老龍王可曾斬首?(外)臣已斬訖,龍首在太極殿前屋脊上。(小生)呀,斬了?咳,可歎,可歎!不料我反失信〔5〕於人也!(外)聖駕為何失驚?(小生)昨夜寡人燈下觀書,有人俯伏,口稱涇河老龍,犯下天條,求寡人救取。(外)聖上可曾許他?(小生〔6〕)

【園林好】我為憐他哀求苦衷,許救他援全生命中。(外)方纔聖上何不明言?(小生)事近荒唐,故未明言。所以召卿入禁,已過其時。不料卿家得夢,朕失信於神龍,朕失信於神龍。

(內侍上)特將奇異事,奏與聖明君。啟萬歲,太極殿上懸一龍首,鱗血淋漓,不知何故。(小生)有這等事?愛卿,此龍在何處所斬,却懸於殿上?(外)老臣方在夢中呵!

【沽美酒】駕輕煙御午風,駕輕煙御午風。宣玉旨,仗青鋒。只見那老龍呵,綁縛龍台雲萬重,把爪牙斂蹤,那頭角不敢縱橫。歷歷把天條宣奉。那龍呵垂頭悲痛。午時到風火齊紅,霎時間天崩地動。俺呵憑着俺膽雄氣雄,老龍頭下半空。呀,驚動了一場春夢。

(小生)此愛卿神術也!傳旨將龍頭懸示都門,使天下知卿之妙法!(外)此陛下洪福,臣何功之有?(小生)說那裡話來!

【尾】屠龍神手真英猛,天下聞之驚動。還望勤修社稷功。

(外)老臣敢效犬馬之勞!(小生)後殿有宴,與卿酬勞!(外)萬歲!夢幻非真却是真,彈琴初罷日將曛。自古筭來俱是夢,何人認是夢中身。

【校記】

〔1〕此句原作“丑付執燈笏引付上”,據傅藏本改。

〔2〕“小生”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3〕“小生”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4〕“告”字原作“造”,據文意改。

〔5〕“失信”原作“失信失信”,據傅藏本改。

〔6〕“小生”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十六齣

(付)

深閉幽都幾百秋,滿腔哀苦一時休。

憑他富貴和貧賤,只在區區一筆勾。

自家九幽判官崔珏是也。職掌四生六道,管理冤鬼游魂。凡屬山林禽獸、江海魚龍,一經涅磐,均付輪廻。每月朔日參謁五岳,稽查鬼籍,望日叅謁水母,查勘水族。現又值二月望中,鬼吏可準備簿籍,伺候水母娘娘升殿。(眾侍者引老上)

【粉蝶兒】望斷蒼梧,俺可也,望斷蒼梧。却留得淚痕斑竹枝幾个。這的是千古難磨。擁霓旌乘雲輅,則是往來江滸。只憑着一片婆心,施徧和風甘露。

碧靄森森水滿天,淡雲渺渺月如煙。人間留得斑斑竹,逸事常教漢水傳。小聖乃堯帝之女,舜帝之妻。帝遊蒼梧之野〔1〕,遽爾駕崩,我姊妹追之不及,自沉於湘江之濱。隨風鼓瑟,以寄哀情。上帝垂憐,敕封爲天妃之職,管理五湖四海麟介之屬。今早瑤台靜坐,忽有一股黑氣將寶帳冲開。想必江海中有甚冤氣,不免將生死簿查看一番。(付)九幽州判官叩頭!(老)尊官平身!(付)判官呈上五湖四海麟介生死簿籍。(老)你把五湖四海水勢盈涸細細說來!

【泣顏回】(付)聖主掌山河,盡是堯天舜雨,升平風景。端的海不揚波。(老)魚龍水族、江湖商賈近日如何?(付)龍潛蛟舞戲春波,游泳無驚怖。和藹藹浪靜風恬,錦層層綠繞紅鋪。

(老)好胡說也!

【石榴花】恁只道河清海晏太平初,俺只慮天青日白覆盆多。因甚的愁雲慘霧結聚如霾,哀情如鶻苦,戾氣似雲羅?恁與俺一莊莊簿籍兒細細來查過,款款莫教差錯。(付)並無有冤。除非濕生、化生之類。(老)蠕動生靈,無非物命,你且查來看者。必有個沉冤痛苦無門訴,我怎忍安坐五雲車。

(付)啟娘娘,小判查到了!(老)是何物類?(付)乃是涇河老龍行雨差錯,犯下天條,已着人曹斬首,不知為何有此怨氣?(老)有這等事?你且喚來!(付)鬼卒,帶老龍過來!(鬼押淨上)為人不在生時悟,至死依然事不休。可憐冤枉嗄!(老)住了!你犯下天條,應當處斬,為何口言冤枉?(淨)小龍犯下天條,死有何辭。只可恨李世民許救受珠,反把我首級懸挂都門,萬民談笑。因此負屈不明,死不瞑目。(老)唐主世稱仁孝,怎失信於你?你再說來!(淨)娘娘聽稟!

【泣顏回】求生無計困窮途,向瓊宮玉殿夜靜更餘,低頭搖尾,項下獻他明珠。全生面許,豈知多是虛脾語。這也罷了。翻把醜形懸示都門。與他何仇,將小龍如此作踐。痛切切冤屈無伸,望尊神憐我施為。

(老)聽言實為可憐也!

【鬬鵪鶉】慘悽悽痛苦號咷,血淋淋斷頭破腹,一聲聲怨着唐君,一聲聲怨着唐君,生擦擦悮人怎躲。這的是受賄忘言信已無,恁也不必恁苦呼。這其間別有個參差,埋怨休得將錯就錯。

(淨)求娘娘方便,與小龍做主!(老)既如此,呌判官與我知會冥主,點下無常鬼卒!

【上小樓】會齊五嶽神,點森羅鬼卒,從可知難免無常,從可知難免無常。去路無門,前路無多。只教他別了山川,別了山川。離了山城,搬了山河。把往事面前說破。

(淨)多謝娘娘!(淨付下)(老)分付排駕回宮!

【撲燈蛾犯】對對的錦葆翠羽,隱隱的紅紗碧火。轔轔的五風車,齊齊的夾道呼。咿咿啞啞樂聲兒飛渡。冷冷的淡月清波,瑟瑟的玉露金梧,瑟瑟的玉露金梧。雲雲霧霧落霞孤鶩,點點的遠山遙樹共糢糊。

【尾】江湖海凟巡行過,秦趙燕韓來往波,最是傷心苦楚多。

【校記】

〔1〕“野”字原作“夜”,據傅藏本改。

第十七齣

【引】(丑隨外上)聖主妖星照,臣子憂心悄。祈望福星臨,盡把妖殃埽。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魏徵是也。只為夜觀乾象,妖星侵入帝座,却與主上有關,不免卜其休咎。早上往請李淳風,想必就到。左右,李相公到時快請進!(末上)

【引】卦演先天奥,易理隂陽妙。

自家李淳風便是。今早魏丞相見召,不免進見。(外)社稷存心有違清海。(末)雲林在念未暇趨承。丞相相喚山人,有何台旨?(外)先生聽啟!

【鎖南枝】觀星曜,占氣遙,宮垣分野座細瞧。忽見妖星尾帶黑氣,沖入紫微垣中。恐其間主甚災危,帝主身難保。因此祈神術、叩六爻,吉和凶,願分剖。

(末)原來如此!實不相瞞,山人前夜也見妖星入帝座,不覺大驚,即為卜之。(外)先生既已卜過,請道吉凶如何。(末)聽啟!

【前腔】元象乾坤兆,妖星入帝曹。不出三日,聖躬不保也。(外)先生可以解禳否?(末)只怕天數難迯。又值冤鬼牽纏,一命休思保。(外)先生,那冤鬼可能發遣他去?(末)此鬼已訴天曹。此是神天怒,不恕條。這因緣,費推討。

(外)咳,如此說來,唐家社稷自此不保矣!(末)世無百歲之人,丞相何出此言?(外)先生有所不知。今天下初定,四夷雖賓,中心未堅,今太子年幼,聖躬萬一不保,必起干戈。先生,不知其間可有生路否?(末)此雖天數,還賴人謀。但萬一不成,你我必遭天譴!(外)先生須念四海蒼生,魏徵雖粉身〔1〕碎骨,亦無所憚。乞先生仁慈垂救!(跪介)(末)丞相請起。此事還須仗丞相神力。那地曹能主禍福者,可將他暗託。再將長命燈一盞,點於尸旁。又用金磬一個,時時叩響,以警其迷。七日之內必能全生。此機不可輕洩。若是敗露,你我必有大禍!(外)多謝指教!(末)速速整備,山人告別!(外)聖主回生之後,必有厚報!(末)豈敢!聖主保無虞,賢相免嗟吁。(外)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末下)(外)那先生果係神仙,與天機相合。我想冤鬼相纏,必係涇河老龍之事。他又教計託隂司。嗄,除非,除非寫書與地曹崔珏判官,託他用力保全,必有道理。左右,早晚有詔到來,即便通報!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下)

【校記】

〔1〕“身”字原無,據文意補。

第十八齣

【引】(小生上)行仁推恕未全能,憂在蒼生心在蒼生。

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寡人自那日魏徵夢斬老龍之後,不覺神思恍惚,心魂不寧,不知何故?今已夜深人靜,欲睡不穩,我且靜坐一回。內侍,外廂侍候!(內侍下)你看淡月沉沉,深宮悄悄,恰是黃昏時候了。

【紅衫兒】看寒月疎星,笙歌冷玉露初凝。(內作悲聲介)呀,奇怪,空中何来悲泣之聲?似蛩聲秋苦,鵑啼月冷。呀,怎麼身上一時寒戰起來?(內哭介)噫,聲音更覺凄慘了。莫不是笛弄江城,砧敲月影,一霎時風颭燈昏,燭殘花偃。

(淨上)李世民,你還我命來!(小生)唗!你是何等鬼魂?敢到我皇宮內院?(淨)李世民,你害得我好苦也!

【獅子序】我千秋業,一旦傾。痛傷悲,鋼刀一聲。(小生)我平生正直,何畏鬼魅!(淨)你道信義待天下,你許人曹處救我殘生。(小生)嗄,原來是涇河老龍。這是天數,與我何干?(淨)為甚的傍觀竊聽。(小生)人曹夢中斬汝,數皆前定,何怨於我?(淨)這也罷了。又怎生梟我頭,受我珠,揚我醜,千秋為證?(小生)我奉天命而為天子,汝鬼魂其奈我何!(淨)我已告訴天廷,料放你不過。到今朝冤家狹路,怎肯容情。

(小生)救人嗄!(丑扮鍾馗上)休傷我主!聖上甦醒!(小生)卿是何人?(丑)臣乃終南山進士鍾馗。(小生)卿有救駕之功,理當厚報。(丑)啟陛下,冤鬼相纏,須宣尉遲敬德、秦叔寶把住後宰門,再宣魏徵把守宮門,方保無虞。臣去也!手提三尺劍,令出鬼神驚。(小生)內侍快來!(侍上)殿上一呼,階下百喏。萬歲爺,為何一時驚訝?(小生)有鬼,有鬼!(侍)萬歲爺,鬼在那裡?(小生)方纔呵!

【東甌令】更初起月微明,一陣寒風竹影橫。見一個鬼魂月下來索命,喊呌無人應。其時正在危急,階下走出一綠袍之人。鬼魂一見便潛形,全我命餘生。

(侍)聖天子百靈扶助,且到龍床將息。報與百官知道。(小生)有鬼,有鬼!(侍)鬼神從古有,心正自然無。(下)

第十九齣

(外上)暑往寒來春復秋,斜陽西下水東流。老夫魏徵是也。只因我主夢中受了涇河龍明珠,許他救命,被我夢中斬之。那龍銜恨我主,遂上訴天廷,前來索命。或白日現形,或昏夜號哭,拋磚擲瓦,擊桌搖屏,以致我主寢食不安,夢魂顛倒,經他纏擾兩夜,因宣我把守宮門,宣尉遲敬德、秦叔寶把守後宰門,身穿甲胄以壓邪鬼。今已日暮,不免仗劍前往宮門守護。正是: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下)(末、付上)白髮雄心在,威名神鬼驚。麒麟圖像在,青史盡標名。自家尉遲恭。自家秦叔寶。近日聖躬抱恙,言有邪鬼纏擾,令我二人頂盔貫甲,把守後宰門,只得在此站立則個。(生扮土地,引淨上)

【賞宮花】號天哭地,向人間將冤提。此間已是後宰門,不免徑入。為何雄風殺氣冲出,不能上前。如此怎了?有路無門,入見何期。

(生)此處進去不得,你可往前朝門進去。(淨)如此多謝。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下)(付)我等在此把守,想冤鬼邪魔定當遠避也!(末)如此夜深,且到耳房少息片時。正是:踏盡天涯路,為人豈怕邪。(下)(生、淨上)方離後宰,又到前朝。且喜靜悄悄無人在此,不免徑入。(外)何處邪魔,擅敢到此?(淨)可憐屈死冤魂,求人曹大人方便!(外)有何冤枉?你且說來!(淨)那李世民呵!

【前腔】虛言妄許受我珠,反復殺軀。我已訴與天帝。許我三曹對辯實虛。(外)此事我已悉知其詳。是你自犯天條,死何足辯?我主雖受珠許救,大數難迯,回生無計。大凡冤結宜解,我明日奏知聖上,可修善事,以資冥福,早早投生去罷!(淨)人曹大人,唐皇殺我也罷,只可恨將我首級懸挂都門,此恨决難罷手!(外)唗!好言解汝冤結,反如此無狀!我奉旨把守宮門,你雖有天命,不得犯我。汝不速退,看我手中寶劍。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淨下〔1〕)

(外)你看鬼魂號哭而去,我方纔解勸,只是不允,只怕聖上早晚不保也!明日入宮,早為料理便了!逆風點火自燒頭,蝙蝠傷身為子仇。試看兩般些小物,老龍,老龍,冤冤相報幾時休?(下)

【校記】

〔1〕“淨下”二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二十齣

【引】(老旦、宮女引貼上)一點災星命宮照,時遭龍亢何時禱。待得痊安天下樂,須赦罪,非輕小。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奴家瓊英宮主。昨日聞得我哥哥貞觀皇帝為涇河老龍之事,患下憂疑之病,聞得有冤鬼或白日現形,或空中悲怨。太醫下藥、道院禳星,十無一效。咳,天那!這却怎生是好?不免到宮中問候一番,少盡兄妹之情。此是宮門首。內侍何在?(老旦上)身近椒房麗,眼觀富貴多。奴婢叩頭。(貼)萬歲爺龍體痊安了麼?(老)日間少可,夜間沉重。(貼)可起身麼?(老)進過湯藥,起身了。(貼)傳稟一聲。(老)宮主娘娘到!(生、旦、太監引小生上)

【引】惡夢紛紛擾昨宵,雄心脉脉豈能消。誰人骨肉終身保,生死原當視一毛。

(貼)臣妹瓊英叩見陛下,願陛下萬歲!(小生)御妹平身。御妹,你皇兄早晚不保也!(貼)陛下何出此言?使臣妹傷心腸斷!(小生)內侍傳旨出去,宣魏徵進宮!咳,御妹,我李世民當日仗三尺劍平定天下,受盡艱苦,你尚不知其細,我細說與你知道!(貼)願聞其詳!(小生)

【玉山供】風塵紛擾,埽妖氛東西戰交。平定了一十六處煙塵,掙得了一百二處天朝。豈料業深德薄,政未敷,孤身不保。(貼)此際就多少,淚偷拋。望天天憐念萬民號。

(小生)我不耐多言,御妹少避!(貼)萬歲,但願諸神相保佑,護持真主得安康。(下)(外上)

【引】君恩浩蕩身難報,豈知一旦災星照。

(白)臣魏徵見駕,願吾皇萬歲!(小生)平身!(外)臣聞龍體欠安,使臣不勝惶悚。(小生)朕躬之病,料不起矣!今特召卿,付以後事,毋負朕心!(外)老臣肝腦塗地,敢望厚恩。陛下還須善保龍體,不日痊可。(小生)孤家百歲之後呵!

【前腔】瘡痍初好,撫生靈當加意表。太子幼小,卿家為朕竭力輔之。御妹瓊英,卿亦為朕留心擇配。輔儲君,宗廟承祧。嫁嬌娥,我地中含笑。(外)孤臣祈禱,惟願取災星返照。移德臨佳兆,喜還交,還須冤結一時消。

(小生)魏卿,那涇河龍神時時追索,料不能保。所託之言,卿當留意。(外)臣啟陛下,前蒙聖旨夜守宮門,見老龍哀哭而來,臣曉諭再三,彼云已訴之上帝,不可解矣!(小生)彼訴之上帝,朕與他何難折辯?(外)幽冥執法,非比陽世。况陛下冤仇非止老龍一事,恐陛下此行難保再返。臣有故人崔珏,現為九幽掌籍判官,時常與臣夢中相聚。當修書一封,陛下帶去面交。若得此人許可,必能保全聖躬無恙。(小生)若得如此,卿家之功莫可與系矣!(外)陛下久坐勞倦,臣暫退宮門,再當候駕!(小生)卿家暫退,朕與卿只恐不能再見矣!(外)萬歲且自耐心。凡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下)(小生)你看萬籟無聲,滿庭花影,好个夜景也!

【白練序】冰輪皎,看竹影森森玉露飄。(內)外廂風露寒冷,萬歲還須保重。(小生)咳,數年前臥馬枕戈,眠霜坐月,何有於病。不料到今日安居病倒。(內)聖上服藥調理,自然平復。(小生)咳,孤家自知病入膏肓。縱有神膏絳〔1〕雪澆,大限臨時何處迯?那邊涇河老龍又來索命矣。(內)不見什麼老龍在那裡!(小生白)老龍,老龍!(內)休煩惱,人無百歲,着甚煎熬。

(小生)分付備駕!(內)聖上,備駕何用?(小生)朕將行矣!(內)聖上何出此言?(小生)

【醉太平】叨叨行期怎迯?子子妻妻紛紛擾擾。(內)還須請娘娘、公主、太子到來纔是!(小生)不要去請。輕輕悄悄,免聒絮得亂人懷抱。(內)還請萬歲寬懷保重!(小生)咳,大丈夫一死何足介意。老龍不必多言。休焦。與君情罪豈容淆,少不得冤仇分剖。內侍,去報與各官知道,朕將去矣!(內)領旨!(小生)我李世民也是個好漢,何用多言,我去也。死生天命,任爾邪魔,豈懼興妖。

(死介)(內)嗄呀,不好了!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下)

【校記】

〔1〕“絳”字原作“繞”,據傅藏本改。

第二十一齣

【點絳唇】(付上)黑霧漫空,黃沙四擁,輪廻重。二氣形同,未醒眾生夢。

自家幽冥判官崔珏是也。奉天妃娘娘令旨,勾取唐天子到殿,與老龍折辯。已曾會同五嶽四瀆之神,前去迎接。前面一派祥光瑞靄,想是唐王駕到。不免上前迎接。正是:乱雲驅坐馬,野雨洗游旌。(下)(眾引小生上)

【小桃紅】風驅雲擁,雨灑雷轟,旂影隨車從,也纔出都門,月色朦朧。又不是謁先靈,禮天壇,勸勤農,行畋獵,觀兵戎也。疾銜枚,去似風。過沙場,野嶺重。

(內鑼鼓呐喊,放火,眾下)(小生)呀,奇怪!怎麼霎時車從不見了?你看黃沙蔽目,黑霧漫天,哀聲徹耳,不知什麼所在了?聽一派哀號之聲,使人毛骨竦然。且喜那邊有人來了!(付上)九幽判官崔珏,奉冥王之命迎接陛下!(小生)卿莫非魏徵故人麼?(付)小臣正是。陛下何以知之?(小生)魏徵有書奉寄。(付)人曹大人有書,乞借一觀。(小生)請觀!(付)

【一封書】前蒙顧夢間,恨匆匆未盡言。會我主抱冤,棄江山赴九泉。惟念烏屋恩久在,保護遊魂返世寰。祀神天,億萬年。莫負盟心誓日言。原來蒙陛下敕書立祠,未及報謝。若非魏人曹書來,小判可不錯過。

(小生)今日萬死一生,全在尊官。(付)陛下且自放心,凡事俱有小判保駕,但危險去處頗多,陛下不費百萬金銀不能過去。(小生)朕宮中庫藏甚虛,朕又孤單在此,如之奈何?(付)這也不難!今日山東徐長者寄得金銀十庫,我替陛下借來一用。陛下牢記,還朝之日,一一清還,不可失信。(小生)定當如命。(付)還有一節。目今陛下祿命如何,且待小判一查。(查簿介)大唐天子在位一十三年。陛下如今在位幾年了?(小生)阿呀,不好了!大數已定,如何是好?(付)也罷,待小判添上二畫,三十三年,聊報陛下封祀之恩,魏丞相見託之意。幸小判早查,不然陛下休矣!(小生)感之不盡!寡人如今前去如何?(付)前有鬼門關、剝衣亭、滑油山、鐵圍城,多有惡鬼凶神把守,况建成、元吉領六十四處陣亡鬼魂,陛下過時,必不能保全回生!(小生)可能間道而行?(付)凡事有小判護駕,料可設法。但有冤鬼來呵!

【下山虎】把金貲廣布冥福之功,解此冤仇結,即為眷同。前去還有毒蛇猛虎,皆是武周、黑達之輩。他有此毒業,化為毒形。陛下回朝須廣修佛事,釋此冤愆。莫把良言,教人屬望空。(小生)敢不如命?(付)分付隨行鬼卒!(淨鬼上)(付)可將徐長者所寄金銀抬往前途分布。此間非久住之所,分付起駕。對列旂旛雲霧擁,風雨將人送。撲面飛砂染血紅,一片隂霾重。愁聞遠鐘,水磧沙隄路萬重。

(鬼上)(付)前面何處冤魂?休得擅攔車駕!(眾鬼)還我命來!(付)眾鬼聽者,唐天子陽數未盡,因天妃娘娘有事暫請相議,不得無理!(眾鬼呌苦介)(付)

【蠻牌令】咳,冤恨結宜鬆,轉轉有相逢。(鬼呌苦介)自作還自苦,誰咎又誰終。待唐天子還朝,廣延僧道,大興法事,追薦你每生天去罷。休得要號啕哀苦,還你個天路歡容。(眾鬼)今日狹路相逢,放你不過。(付)眾鬼不退。吩咐把金銀滿空撒去。(眾鬼下)鬼眾已散,請陛下起駕。錢神力,路已通。始信幽冥,盡可彌縫。

惡難已過,且喜前面看見天妃娘娘寶殿了。

【尾】隂雲散去祥雲擁,當陛尊賢禮自隆。還未知,相見之間吉與凶。(下)

第二十二齣

【引】(生、末引老旦上)物命當衰,必是生靈劫數,看今朝辯釋明白。

萬劫修持功行周,可憐限到一時休。梟頭破腹誰人問,不是冤家不聚頭。小聖前日着五嶽諸神,邀請唐天子到殿折辯,想必就到也。(付上)啟娘娘,唐天子請到了。現在宮門首,沒有令旨,不敢擅入。(老)快請相見!(付)唐天子有請!(小生上)

【引】玉殿瓊階,疑夢還疑是怪。尊神請上,容寡人相見。

(老)君乃上界星君,當今帝主,妾輩尚沾教化,何勞下禮!(小生)一枕秋情,勘破邯鄲癡夢。(老)半時清話,剖開萬古奇冤。看坐!(小生)寡人失德。蒙尊神拘召,不知有何台教?(老)近日涇何老龍含冤伸訴,受賄殺身。妾未深信,故屈萬乘之尊,遠遊幽冥之地,乞借一言,辯此冤愆。妾之所司,幸希亮宥。(小生)我李世民以信義待人,無不可對人言,若那涇河老龍呵!

【啄木兒】黃昏後,宮殿階,忽見他搖尾求憐聲甚哀。(老)他說陛下受他頷珠,是否妄語?(小生)摘將來項下明珠,要保全首領分開。(老)陛下可曾許他?(小生)他說犯下天條,午時三刻當死于魏徵之手。寡人確曾許他救其性命,惟次日宣魏徵入朝之後,寡人思老龍求救之事迹近荒唐,故未曾明言,但留住他不容出朝。談文論政花蔭待奕棋,指望遲時刻。(生)不想魏徵呵,一夢龍身斬却來。(老)

【前腔】(老)言辭正,語意諧,神智聰明多氣概。久聞陛下焚珍毀玉,豈肯受此一珠?受明珠原是慈心,賜奕棋可見襟懷。那龍好癡心也。死和生天數安排在,怎謊言輕把明君害。獲罪當今非所該。判官,去喚老龍過來。

(付)領旨!老龍何在?(淨)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李世民,還我命來!(老)唗!據唐天子說來,真有救你之心。無如你自犯天條,難免魏徵之斬,亦非唐天子之過。(淨)娘娘不要聽他!

【三段子】我堅求恁哀,望垂憐救咱殘骸。受我珠來,親口許全我命來,豈意今朝將人害。心謀這事難明白。小龍犯下天條,死有何辭。但受我之珠,反把我首領懸在都門,萬人談笑,死不瞑目。抱恨黃泉,望尊神手抬。

(老)你犯下天條,今朝斬首。你又獲罪於當今聖上,汝罪越重!(小生)世民果有曖昧,自當獲罪。(老)唐王,你但稱魏徵之能,更不念老龍之怨。唐主已不能辭其責。判官,查唐天子陽壽幾何?(付)小判查得在此。(老)貞觀三十三年。唐主即位幾年了?(小生)在位十三年了。(老)嗄,還有二十年洪福。老龍聽者!你天數已盡,奈唐天子洪福未終。等他回後,大修冥福,放你投生。汝再多言,金瓜碎為虀粉!(淨)從今再不多言矣!(小生)汝死雖非我過,我若回朝,當廣修佛事,决不負汝!(老)去罷!(淨)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下)(老)判官,與我點下金童玉女,幢幡寶蓋,送唐天子還陽。(付)領法旨!(小生)寡人蒙尊神解紛垂救,回朝之後,即差人獻瓜相敬。(老)多謝星主。(付上)車駕已備,聖主不必久留。(小生)寡人就此告辭!

【歸朝歡】辭鸞輦,辭鸞輦,玉階禮拜。回朝後,敕赦封四海。(老)屈龍駕,屈龍駕,幸加寬貸。(小生)此去重生恩載。(老)休忘佛事超龍海。(付)休忘瓜果來天外。(小生)牢記於心敢放懷。(眾下)

(老)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1〕回。(下)

【校記】

〔1〕“手”字原作“山”,據文意改。

第二十三齣

(貼上)凡事勸〔1〕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自家大唐宮中一個內監。你道為何道此兩句?只為聖上駕崩,滿朝惶懼。魏丞相主意,不肯入殮。分付頭邊點起長明燈一盞,金磬一个。到今七日,果然重得回生。太醫院進安魂定魄湯,服之即能言語。命宣魏丞相入寢宮議事。怕魏丞相到來,只得在此伺候。道猶未了,丞相進宮來也!(外上)

【引】聖駕回生萬姓歡,其間事變千般。

(貼)啟丞相,聖上纔進過安魂定魄湯,請丞相稍待,聖上出來。(外)謝天地!(小生上)

【引】如夢初醒。看孤身一葉,風雨聲聲。幽冥牢記憶,風景尚分明。

(外)臣魏徵見駕,願陛下萬歲!(小生)愛卿平身!(外)萬歲!陛下此去有何所見?乞陛下宣示!(小生)寡人所見好不話長也!

【勝如花】幽冥地,風雨多。一樣旌旂彪虎。(外)可曾看見崔判官?(小生)待鑾輿喜遇崔卿。賴書札百般輔助,又揮金馬前清路。(外)曾見天妃聖母麼?(小生)禮天妃勤勤起居,遇龍神哀哀呌呼。折辯須臾。(外)那老龍怎麼說?(小生)他可也垂頭無語。許追薦歡呼而去。意殷勤珍重回車,意殷勤珍重回車。

(外)此陛下洪福也。臣等幸甚,萬民幸甚!(小生)還賴丞相之書札。只是崔判官借山東徐長者一庫金銀,典〔2〕路而行,教我還朝一一還之。又許他廣修佛事,追薦超生。臨別之時,寡人親許送瓜果致謝天妃娘娘。愛卿為朕料理。(外)還金修醮不難。但差人送瓜果到隂司,只恐無人肯往。必得聖上掛榜,賜以重賞,或者有舍命之人。(小生)既如此,傳旨各處掛榜。有人願赴隂司進瓜者,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外)領旨。(小生)卿去早為料理。不信天中別有天,徧將奇事向人傳。分明兩道隂陽路,莫把玄言當戲言。(下)

【校記】

〔1〕“勸”字原作“對”,據傅藏本改。

〔2〕“典”字原作“賣”,據傅藏本改。

第二十四齣

(末上)上命差遣,概不由己。自家魏丞相府中堂候官是也。只為當今聖上七日還魂,醒來之後,說了隂司許多奇異的故事,又許差人送瓜到隂司去。榜文張掛了三日,看榜的便有,揭榜的沒有,這怎麼處?不知今日可有舍命之人?(下)(生上)

【桂枝香】我妻恩義鑽心入髓。思量再得逢伊,除是黃泉重會。愁腸淚眼,愁腸淚眼,無窮無際。心焦身悴,且徘徊。我無意于人世,結個來生再世期。

世間好語無多日,可與人言無二三。我劉全自從荊妻去世,痛極心傷,多感李淳風早晚慰我,說還有相見之日。我求得一卦,知我妻陽數未盡,現在枉死城中,聞之不勝悲苦,竟成狂病,今幸少可。但我仔細想來,我妻既在枉死城受苦,我又偷生何用?不如早早尋個自盡!

【皂羅袍】想起山妻意美,把盟山海誓做個死痛生悲。死能相聚,死如歸。生還分散,生何喜。衣無重帛,食無積廚。無親可聚,無子可依。此身在世渾無計。

信步行來,呀,有榜文在此,不免上前去看來!原來聖上出榜招人往隂司送瓜。且住,我要尋個自盡會我妻子,何不將〔1〕計就計,揭此榜文?一則死得有名,此身不致飄泊;二則死非正命,想也歸入枉死城中,到也一舉兩得。事不宜遲,不免就此揭榜則個!(末)好了好了,謝天地!漢子,這榜文是難揭的!(生)小人願揭榜!(末〔2〕)不可懊悔!(生)輕揭皇宣到帝邦,甘心願死見閻王。(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時光。

【校記】

〔1〕“將”字後原衍一“將”字,據文意删。

〔2〕“末”字後原衍一“末”字,據文意删。

第二十五齣

【引】(貼、付引外上)聖主神君,仁信此中為本。

死生皆由命,半點不由人。聖上七日還魂,全賴崔判官周全,得以返國。聖上在天妃娘娘面前許下差人送瓜果致謝。若不差人前去,我主豈不失信於神明。欲待差人前去,誰人又自願輕生。屈指出榜以來,倏已三日,為國而死,不知可有其人否?(末引生上)隨我來!(生)

【引】就死無人,揭榜前來相詢。

(末)啟爺,揭榜的有了!(外)這个是揭榜的麼?可喜!你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生)丞相聽稟!

【好姐姐】劉全涇河住民,釣魚船半生資本。無親無累,鰥居無子孫。其心殞,願入地府,為傳信,因此前來揭榜文。

(外)承旨賜金千兩,官封萬戶。(生)自願捐生,不圖名利。(外)難得!堂候官,聖上所賜藥酒,可即取來!(末應下)(外)

【前腔】聖恩施政敷仁,治蒼生言而有信。幸伊舍命,進瓜通信音。閒非等,賜金賜爵君心准,襲裔封官在子孫。

(末持酒上)藥酒有了!(外)分付送至館驛安下,可擇日食之,以便長行。(生)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下)(外)自古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我看他方纔談笑自若,視死如歸,真乃異人。想亦聖上洪福所致。左右的,備下瓜果、聖旨、金牌並賜御酒筵,送至館驛中去。(丑、正末上)啟爺知道,李相公有書在此。(外)為什麼來?(看介)原來方纔揭榜的人是李淳風先生使他來的。教我不可入殮,三日之後,必有一段奇異因果。我想李淳風隂陽有准,必有道理。不免依他而行便了。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下)(生上)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我,劉全。奉唐天子聖旨,往隂司進瓜,兼訪妻子消息。胸掛聖旨,手捧瓜果,只索前往則個!

【孝順歌】懷君命,捧玉音,忘生冒死無二心。好個凄凉所在也。看沙磧水流清,雲寒樹聲凜。哀啼苦吟撲面酸風,一身寒噤知此是何方?且前行,何懼登臨。

呀,來到此間,却有一派大水阻路,白浪滔天,怎生是好?不免將金牌、聖旨與瓜果拴在身邊,涉水而行。

【前腔】只見遠浪疏還密,波濤疊萬潯,煙浮如霧日影沉,怎顧得淺和深?恐深時,沒處尋。呀,不好了,唬殺我也。見一片寒光耀金,舞爪張牙將人廝噤。救人嗄。駭魄驚魂,這般惡怪相侵。

(老)唗,休得無理!甲士打下去!(末、丑打淨下)(老)你是何方野鬼?來到此處?(生伏地介)請問娘娘,方纔是什麼妖怪,如此兇狠?(老)方纔就是涇河老龍,與你夙世冤愆,非我到此,定為虀粉!(生)請問娘娘是何尊神?(老)我非別的,乃是天妃娘娘,微服到此。(生)呀,原來就是天妃娘娘。劉全肉眼不識,死罪了!(老)住了!唐天子着你來,有何話說?(生)小人劉全,奉唐天子之命,送瓜果與娘娘。不料行到此處,大水阻路,不合下水涉行,又遇此怪。若非娘娘相救,幾乎為他所害。(老)你把進瓜之事說與我聽。(生)唐天子呵!

【鎖窓寒】自回生佩德無涯,百姓群臣感倍加。奈隂陽阻隔,海角天涯。敬呈瓜果,垂憐鑒納。小人呵,拚微軀奉旨黃泉下。全仁信義非假。(老)

【前腔】白茫茫月照窓紗,影沉沉不可拏。喜不忘珍重,片語堪加。遣人遠戍,涉取舊約。(生合前)

(老)分付收下瓜果。生受劉全,冒死而來。待我移文冥府,添汝陽壽一紀,甲士送回陽世。(生)多謝娘娘恩賜添壽。小人不願回陽。(老)世人五福以壽為先,你獨不然。諒有飲恨,可細細說來!(生)小人劉全,本是涇河一個漁戶,有妻陶氏,美而且賢。不意陡遇風波,雷劈舟沉,浪漂妻沒。小人到此,願得一見,死也瞑目。(老)善哉善哉!劉全之誠亦可感格神天。只是你妻子少年枉死,輪廻無盡。苦海無邊,冥界茫茫,急切何從尋找?(生)小人在生時感得李淳風先生說,我妻子沉淪在枉死城〔1〕中。(老)李淳風所言,必然有據,何難與你相會!呌甲士!(末應介)你取我寶簪,簪於其頂,領這劉全到枉死城中,見其妻子,即來覆旨。(末應)(生)多謝娘娘。得見妻子面,願同一處居。(下)(老)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看劉全一片苦衷,實為可憫!

【尾】他心誠可合神天假,生死無忘情可嘉。劉全,劉全,可惜你再世鴛鴦枯樹花。

【校記】

〔1〕“城”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第二十六齣

(末扮甲士引生上)去罷!(末下)(生)來此已是枉死城。將軍指引到此,竟是去了。你看隂雲慘霧,好不凄凉人也!

【五更轉】意搖搖,情轉轉,寒風撲面穿。鶴唳敲砧,紛紛魂斷。峭嶺斜濤,頹崗曲澗。呀,你看四下裡毒蛇猛獸、牛頭馬面,紛紛遠避去了。如此怎得妻子消息?不免上前去問一聲。噲,哥可知劉全妻子陶氏在那裡?呀,呼不應,呌不聞,何時見妻子,好歹圖一面。若得相逢,死而無怨。

行到此間,有一座大城,上有三字,待我看來——枉死城〔1〕,且喜到了。你看愁雲暗霧,號苦震天,我妻子多應在內受苦。呀,且喜有人來了,不免問他一聲!(付上)何人煉就金剛身,枉死城中來問路。是那個?呀,却是寶花宰!那裡來的仙官?(生)小人是劉全,奉唐天子之命送瓜果與天妃娘娘。(付)原來是天使,失敬了!小判不是別人,就是崔珏。前曾保駕回陽。天使為何到此這樣所在來?(生)要見山妻陶氏一面,望乞指引!(付)汝妻孽冤深重,已入輪廻,喚他出來,只怕你當面也不認得了!(生)與山妻誓海盟山,見面自必認得!(付)你只在門內呼呌,自有下落。我自去也!說幻原非幻,云奇豈盡奇。(下)(生)那長官已去,不免向門內呌一聲。我妻陶氏在那裡?劉全在此。我那妻!

【前腔】呌幾回,哀千轉,聽嚶嚶似空穀傳。涇河釣魚人劉全在此。(旦內)釣魚人,難道我良人轉?哀呌聲聲,我肝腸寸斷。(生)淚似珠,心如夢,身兒戰,你在何方安下?我好來相見。妻吓,城中黑暗,你在那裡?(旦)丈夫嗄,進來不得。(生)為何進來不得?(旦)鬼氣人形,兩難交亂。

(內)天妃娘娘有旨,着陶氏與劉全相見!(鬼引旦上)(生)我那妻嗄,你在那裡?(旦)丈夫,在那裡?(生)

【哭相思】今見你這般狼狽,教人不覺斷腸心碎。(旦)喜見你身榮貴,何故輕〔2〕來此地?(生)妻嗄,你把前後事情細細說與我知道。(旦)

【鎖南枝】身遭禍,風雪天,孤舟釣魚客渡船。只為下網多魚,驚動龍君怨。雷飛火浪拍天,小舟傾此身殄。(生)

【前腔】別後君平演,道我災殃目下纏。不料家亡舟破。只為念恩情,哭得肝腸斷。我幾度裡將身命捐,被傍人苦苦相救轉。(旦)

【前腔】痛我身命捐,恩情欲見難。(生)又將淳風指示,道你在枉死城中,我舍命來相見。正值朝廷命,到此間。借此行與你會一面。

(付上)且住了!你每夫妻啼哭不打緊,不免〔3〕鬧動幽冥,取罪不小。快去罷!(生)尊官嗄!

【前腔】望你行方便,感萬千。夫妻少聚略再言。可憐無限恩情,一刻難留戀。望哀矜,更可憐。得見他,何忍輕分散。

(付)快出去罷!鬼卒,帶進去!(生、旦)

【前腔】一霎輕分散,須知見面難。此淚珠心碎可憐。哭不成聲,淚滴肝腸斷。自哀啼無一言,手攜手面親面。

【哭相思】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下)

(付)恩情難割舍,限到兩分張。(下)

【校記】

〔1〕“枉死城”三字原作“枉我看来”,據傅藏本改。

〔2〕“輕”字原作“又”,據傅藏本改。

〔3〕“免”字原作“便”,據傅藏本改。

第二十七齣

(末、丑、外引老旦上)

【青衲襖】洞庭秋月如霜。遠風清楚水蕩,輕煙西望愁橫野〔1〕,逝水東離恨滿江。冷冷寶瑟傍,森森翠竹香。把俺一段幽情千古傷。

紅顏朦人多薄命,補天也復仗人工。今唐天子差人送上瓜果,生死不食其言。唐主真仁信人也!我亦當有以報之。只是我妹湘夫人謫降唐宮,今已十有六年,目今塵限已滿,不日即可回宮。我當差人前往迎接。左右的,喚劉全過來!(眾)劉全,娘娘喚你!(生上)

【引】恩愛難忘,生死願投羅網。娘娘,小人劉全見。

(老)劉全,你妻子已見,宿緣已酬,我如今送你回陽覆旨去罷!(生)娘娘,小人不願回生,只求另差人覆旨去罷!(老)好生惡死,人之常情,你怎麼不願求生,自甘就死?(生)娘娘聽稟!

【尾犯序】生小種情根,交頸鴛鴦,徒遭風浪。號控無門,值君王差往。不見妻時每傷死別,今朝見面豈忍分離?思量,生曾共恩深義廣,死豈肯情踈信爽?(老)天數已定,死者不可復生,你徒自悲痛亦無益。(生)求憐念,生時分手,各願死雙雙。

(老)因唐天子不失信於我,差汝前來。你若不去覆旨,我反失信於唐天子。你妻已入輪廻,休生癡想,徒傷生命。(生)其實不願回生〔2〕,求娘娘方便!(老)這人好癡也!

【前腔】辭生志願豈尋常。哀哭號啕,空費酌量。嘉你情種,又嘉你愚戅平章。夫妻是冤家債主,生死是輪廻孽障。(生)若得夫妻一處,小人萬死不辭。(老)你萬死不避?嗄,也罷,前日你妻子身赴油鍋而死,你如今也肯赴油鍋,我就發你在一處。(生)我為夫妻恩長義久,身世兩相忘。

娘娘許我同在一處,就死油鍋也甘心了。(眾)油鍋有了!(生)在那裡?(老)且住!看他情詞慷慨,生死尋常。雖屬違章,然也可憫。甲士,可往枉死城中,帶陶氏出來!(眾下)分付備羊酒花紅伺候!(卒引旦上)

【引】萬劫苦輪廻,罪重離人世。

(卒)陶氏到來!(老)打開枷杻!(眾應開介)(老)陶氏,你丈夫不肯回陽,你的意兒怎麼樣?(旦)

【尾犯序】恩情存沒豈能忘。已入輪廻,聚首何望?此恨綿綿,這情債難償。妾身自知罪孽深重,豈忍累我丈夫同死地獄。思量,義不忍累夫泉世,又不忍拋夫獨往。將我夫發往陽世後,求娘娘好生之心,將妾身或披毛或帶角,若得回陽世,我一靈有感,日夜在夫傍。

(老)聽言實為可憫!

【前腔】令人感痛傷。的的情真也,實實悲愴。你做鸞舞菱花,你做鹤語遼陽。我如今成就你再世夫妻罷。(生、旦)多謝娘娘。(老)休慌。你不舍他獨回陽世,他又不舍你獨沉泉壤。我今做氤氳使者,夫婦再回陽。

且住,只是陶氏肉身已壞,怎麼處?嗄,有了!事有凑巧,今唐主之妹瓊英數滿,即日回宮。待我移文冥主,借彼皮囊,完你二人夙願。分付甲將,將二人簪花掛彩送回陽世,以為多情之報!(生)多謝娘娘。我夫妻就此拜辭!

【滴漏子】雙雙的,雙雙的拜辭前往。雙雙的,雙雙的永不分張。(老)此去人間天上,百年過隙駒,歡娛一晌。從今去,控絲綸,依然下網。(生、旦下)

(老)從此世間又增一段佳話了!分付快備旛旌,到唐主宮中,迎取瓊英宮主,回宮覆我!咳,劉全,劉全,看你人逢喜事精神壯。唐主啊,怕你人到中年感慨多!(下)

【校記】

〔1〕“野”字原作“煙”,據文意改。

〔2〕“生”字後原衍一“生”字,據文意删。

第二十八齣

【引】(小生上)奇花未吐被風欺,一片東飛一片西。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寡人自得重生,不料御妹瓊英一病不起,十分沉重。寡人情關手足,十分痛傷。早上曾宣術士李淳風卜之,說有一大驚,有一大喜,不知何故,使朕十分放心不下,不免去看他一番。(付、宮女上)有問即答,無事不言。萬歲爺,奴婢叩頭!(小生)宮主娘娘病恙如何?(付)愈加沉重,今日未曾起來。(小生)不須驚動。待朕親至寢榻前一看便了!(老扶貼上)

【引】病到九泉分手,鬼籙不久當趨。

(小生)御妹病體如何了?(貼)皇兄,妾妹不能起身,死罪死罪!(小生)御妹,許久不見,一發得如此了!

【紅〔1〕衲襖】我和你雁行般手足情,誰通道鬼生憎揶揄病。祗望你椒房寵愛同榮幸,誰料道花冷瑤台斷笑聲。紅顏命恐傾,少年病怎生?追思先世遺言也,猛地教人珠淚零。

(貼)妾妹瓊英,再不能瞻天仰聖矣!

【前腔】謝不盡你同袍眷顧情,謝不盡你恩寵多榮幸。只為紅顏命薄生災眚,致使聖主憂懷救不能。此身生未成,重逢除再生。皇兄嗄,且休悲,弱妹長辭也。只當做花飛一樹傾。(死介)

(小生)御妹甦醒!可憐,可憐!(金童玉女上,唱前【六幺令】迎魂下)(小生)

【前腔】指望你在家園宅相清,指望你配鸞鳳成雙慶。誰料你春來日日多添病,誰信你今朝捐此生。瓊英,瓊英,叫聲你應聲,叫聲你可聽?呀,果然你一病伶仃也,怎不教人淚暗傾。

(生扮土地,唱前【六幺令】引旦魂上)(眾呌介)娘娘!(貼)呀,丈夫,你等我一等!丈夫嗄,你又到那裡去了?

【一枝花】欣欣的雙雙攜手臨,魆魆的中路驚分隊。(老)呀,啟萬歲爺,宮主娘娘醒了。(小生)御妹醒來。(貼)隱隱聽何人呼御妹,俺沒个哥哥,你是誰?

(小生)御妹開眼來,醒一醒!(宮女)娘娘抬頭!(貼)苦嗄!

【梁州序】咱用力強把這頭抬起,睜雙眼喜見天日。呀,不好了,唬殺我也。呀,呀,那裡有滿堂錦繡籠珠翠,那裡有雕梁畫棟,那裡有玉砌金輝。(小生)朕躬在此。(貼)那裡有君王臣宰?(老)我們宮娥也在此。(貼)那裡有國后嬪姬?我,我,莫不是龍王重臨?他把油鍋內迫我身死,又在那枉死城羈我魂迷。龍王呵,我如今得天妃娘娘發遣回生,不要又來欺負我。(小生)還自着鬼。分付太醫院,取安神定魂湯來。(貼)感得玉音,早須天地審理。放回生,夫婦重歡會,不想道中途裡重失隊,又陷入天羅地網危。可憐呵,望恕我螘命輕微。

(小生)你是瓊英宮主,須正了神性,休得胡說!(贴)呸,那裡說起!我不認得什麼瓊英,什麼宮主!(小生)你適來昏迷,怎麼甦醒過來又如此錯亂?你是瓊英御妹,怎的說不是?(貼)

【四塊玉】咱,咱,咱,本是陶氏姝,那裡什麼瓊英妹?看的風篷雨笠月蓑衣,竹竿兒晒網,蒼煙翠。那裡有這朱紫床,那裡有這金玉綴,那裡有錦圍屏奪目輝?

(小生)如此說來,眼見得你不是瓊英宮主了。你却是何處鬼魂?迷惑貴人,鬧亂王宮?(貼)我是涇河漁戶劉全之妻陶氏。(小生)如何到此?(貼)

【哭皇天】咱只見涇河岸邊漁船內,平白地一江風浪淒迷,沉溺在水晶宮,做魚龍食。一靈先向枉死城中做冤鬼。我夫奉唐王聖旨到隂司裡。是他不忘恩義,一念真誠哭訴,感動天妃惻隱回。許我姻緣再續,怎却又夫婦復睽違?

(小生)呀!聽他言語,截然不是御妹口聲,反說是漁人劉全妻室,分明是白日遊魂,附尸還魂的。(貼)苦嗄!

【烏夜啼】到如今我家的漁船,船在那裡?我家的漁網,網披靡。夥兒怎不見賣魚婦,劉郎那裡去脫蓑衣?却怎生事事離奇,件件非昔,把奴家圍住亂昏迷。覷着男男女女非相識,為甚的扶咱起,為甚的同垂淚?好教我不分明,須還我個端的。

(小生)寡人是唐天子,這裡是宮院之中。你既是個遊魂,你却來錯了!(貼)奴家是劉全之妻陶氏。我丈夫在隂司奉什麼唐天子聖旨進瓜果,蒙天妃娘娘許我等重續舊缘,同回陽世。今不知我丈夫又到那裡去了,畱我在這裡。苦嗄!

【煞尾】只指望夫妻再世重相會,到今我兒夫沒信息。(小生)宮女們,扶進去將息。(貼)却撇在王宮內苑苦也將息。盼得汝心驚膽怯。早知道舉目無親,反不如枉死城中去做鬼。(下)

(淨上)特將奇異事,報與聖明知!啟萬歲爺,劉全回生了!(小生)有這等事?宣進宮中,便殿奏事。(淨應下)明冥渾如通徑,人鬼〔2〕分明響應。只是以人代人,誰又明心見性。

【校記】

〔1〕“紅”字原作“納”,據傅藏本改。

〔2〕“鬼”字原作“民”,據傅藏本改。

第二十九齣

【引】(外上)世事渾如一夢,夢中人還向誰同?(生)生死不知身在世,只有此情不動。老丞相。

(外)劉先生,且喜你去隂司進瓜,幸得回生,等李淳風到來一同進見,自有下落。(生)老丞相,想我只因尋覓山妻消息,故爾捐生就死,到今依然並無下落,回生何用?(末上)

【引】成敗蕭何操縱,到頭來不失和同。(見介,生哭介)

(末)劉大哥為何淚眼愁眉,長〔1〕吁短歎?(生)我只為山妻並無下落,故爾如此。(末)令正也在那裡尋你,少間便有下落。(淨丑引小生上)

【引】弱妹伶仃病倒,幽懷此際誰排。(各稱名見駕介)

(外)臣魏徵有奏。今有劉全進瓜果回陽,前來覆旨。(小生)宣進來。(生見介)臣劉全呵!

【園林好】奉皇宣,隂司進瓜,受凄凉山坡地沙。有美人凌波煙跨,却是天妃后,自行踏。(小生)既見天妃,有何言語?(生)我呈瓜果荷恩嘉。

(小生)劉全冒死進瓜,人之所難,賜錦衣衛指揮,黃金千鎰,彩緞百端。(生)雖蒙恩賜,臣所不願,只求聖上加恩,訪妻下落,萬世銘恩。(小生)汝妻已死,朕何能訪其下落?(外)臣啟陛下,那劉全呵!

【品令】一生情重,本分做漁家。夫妻死守,恩愛世無加。何期風起,猝把孤舟打。全妻遭溺,經巨浪,人投下。前夕呵,直待兩下相逢,聞說已回生在那家。

【豆葉黃】(小生)聽言不覺心自嗟呀,莫非這段姻緣,此事有些兜答。喜真非假,桃僵李差。魏卿,向隂陽神鬼非途〔2〕,生生死死,理殆難察。

(外)此事問李淳風便知端的!(小生)李卿,把劉全夫婦之事可明白奏來!(末)陛下垂問,山人焉敢不陳奏!

【三月海棠】豈是誇,世間只有情為大。論可生可死,貴賤無差。(小生)可知劉全之妻在於何處?(末)臣該萬死,不敢瀆陳。(小生)恕卿無罪。(末)萬歲,在閣下嬌花却被風又擺,殘紅復上枝頭挂。前日公主娘娘貴夢已應在今日了。瓊枝萎謝,桃花再發。(小生)事極荒唐,難以為信。(末)萬歲爺不信,請公主娘娘。向庭前一見,真知假。

(小生)魏徵、李淳風宮門候旨!(外、末)萬歲!(下)(小生)宣宮主娘娘上殿!(侍應宣介)(貼上)

【嘉慶子】鳴鸞佩上玉階,怕翠繞紅圍禁害咱。待上漁舟誰駕。花和月恁喧譁,山和水影無些。

呀,這是我丈夫嗄!(生)臣該萬死!(貼)劉郎,難道你就忘了妻子呵?

【玉交枝】孱軀物化,今日借來人玉簫面差。(生)既是借來之人,有什麼為記?(貼)昨日在天妃娘娘面前同出殿門,同伊攜手黃泉下。你又到那裡去,却撇我在此,教人怕似羅刹。(生)呀,如此說,真個是我妻子了,苦嗄。(合)鬼門關打開情意加,枉死城哭倒哀聲大。釣漁船如今在那些,釣漁船如今在那些?

(生)臣啟陛下,臣妻借尸還陽,望陛下垂憫!(小生)愛卿平身!

【江兒水】死者心何憾,生者差。誰人認出身中假。你雖是舊日夫妻,此身原是我御妹,豈可草草。即着魏征、李淳風為媒,就拜劉全為駙馬都尉。宅第官階恩頒下,宮人奴婢和車駕。(生)承陛下恩賜,臣不敢受,只求釣漁船一隻,我夫婦守此煙波,感恩不淺。(小生)就欽賜釣漁船網大,來往煙波,不數着椒房姻婭。

(生、貼)謝萬歲恩賜!

【川撥棹】恩德大,死和生情意加。釣漁船依舊在煙霞,釣漁船依舊在煙霞。羨夫婦微波淺沙,柳隂中紅樹花,趁微風月一涯。

【尾】釣漁船奉旨將魚打,做一个欽賜漁人世所誇。願萬世情種似我共他。(下)

【校記】

〔1〕“長”字原作“于”,據傅藏本改。

〔2〕“神鬼非途”四字原作“途分神鬼重句”,據傅藏本改。

第三十齣

(淨上)

一種奇花入品題,枝柔色嫩世間稀。

驀遭妬雨狂風打,李謝桃開豔色奇。

咱乃唐皇駕前內監是也。聖上有个御妹娘娘,名曰瓊英,貌比花嬌,身如柳弱。小小年華,懨懨多病,一年十二月不見他眉笑眼開。一日十二時只見他長吁短歎。一陣妬花風雨,頓教玉碎香消。幸天天憐念,附體還魂。雖是李謝桃開,也畱殘軀在此。為此奉皇爺〔1〕聖旨,着咱準備花燭御樂,送娘娘與駙馬爺合巹。遠遠望見花燭滿道,御樂悠揚。想是娘娘駕到也!(末、小生、外、付執燈,老、丑、宮女、末符節,淨掌禮引旦上)

【傾杯玉芙蓉】萬盞花燈照碧空,聽滿耳笙歌動。歎上苑奇葩,異樣丰姿,國色天香,被妒雨狂風。感東君忽布陽和令,李代桃開花再紅。似入巫山夢,如秦樓跨鳳騰,當年玉簫韋子兩世喜相逢。

(淨)伏以一對鴛鴦正及時,遭風逐雨兩分飛。昨宵疑是陽台夢,今夜燈前見故知。請新貴人!(生上)

【普天泣顏回】錦庭歡,樂聲開。賀新郎,花心動。迎仙客沉醉東風,香柳娘点絳唇紅。

(淨)請新貴人登車,先行君臣禮。(旦)官人不必行此禮。你若行君臣禮,意在新婚,竟忘舊好,可不負了天妃娘娘放歸之恩麼?(生)舊日之情時常在念,新婚之禮大典須遵。先行過君臣禮,以成花燭。明日同返漁舟,再敍舊誼。(旦)既如此,和你同拜天妃娘娘放歸之恩,方可合巹。(拜介)

【謁金門】朝拱,願千秋歲歲鸞和鳳,朝天子,賜降黃龍。漁家傲,何幸叨隆。

(生)分付宮人,各執金蓮寶炬,送入洞房!(眾應行介)

【朱奴帶錦纏】撲燈蛾夾道相從,錦堂月高照牆東。梅花酒斟出香風送,虞美人笑臉凝紅。摧拍兩心同,香羅帶挽,何愁刮地風。但願二郎神常在,銷金帳底玉芙蓉。

【尾】不願鳳皇閣做朝陽鳳,只願夜行船駕一江風。撈得水底魚兒,賞徧巫山十二峰。(下)

【校記】

〔1〕“爺”字原無,據傅藏本補。

注释

[1]夢羅浮寒香:傳說隋開皇中,趙師雄於羅浮山遇一女郎。與之語,則芳香襲人,語言清麗,遂相飲竟醉,及覺,乃在大梅樹下(見舊題唐?柳宗元《龍城錄》)。後因以爲詠梅典實。

[2]巢由:巢父和許由的并稱。相傳皆爲堯時隐士,堯讓位于二人,皆不受。因用以指隱居不仕者。

[3]紀信難:紀信爲劉邦部將,假扮劉邦救其脫難,被項羽燒死。詳見《漢書?高帝紀》。

[4]“麥舟”句:范仲淹遣子純仁至姑蘓運麥,舟至丹陽,遇無資葬親的石延年,純仁傾麥舟相助。後因以爲助人爲樂的典實。

[5]“後車”句:《禮記?檀弓上》:“孔子之衛,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貢脱驂而賻之。”謂解下驂馬,以助治喪之用。後因用爲以財助人之急的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