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吴金狮,是一个很偶然的机缘。去年初夏,我出差古城西安,下榻在城南一家招待所里。我的同屋,是一位画家,带着几十幅水彩画,打算在西安美院办个人画展。我对绘画艺术有一种特殊的爱好,自然就先睹为快了。
一幅幅别具风格的水彩画,使我深深陶醉了。我赞叹说:“新颖!很新颖!”
画家谦逊地说:“我的画,得法于我的一位山西同乡。他的画,才称得上独树一帜呢!”
我对画家的这位同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禁打听说:“他叫什么名字?”
“吴金狮,无笔油漆画家。听说过吗?”画家说。
我在报纸上见过吴金狮这个名字。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他和他的画,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油漆成画,已属奇闻。无笔成画,更是闻所未闻。
画家说:“有兴趣见见他吗?他在西安工作,家离这儿很近。”
出差在外,夜来无事,走访一位艺术家,增长一点见识,无疑是一大乐事。我欣然答允了。
迷人的彩色王国
吴金狮的寓所在钟楼西边的一条小胡同里,狭小简陋。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平房,中间用一道土墙隔开,变成了里外屋。里屋没有后窗户,即使是白天,也幽暗无光,摆了一张双人床,就几乎没有什么空余之地了。外屋,一张床锯掉了二分之一,一张书桌锯去了三分之一,否则就会把门堵死,无法进出。墙壁已经有些倾斜。寓所的主人,倒是一位彪形大汉,个子高大,宽额头,浓眉大眼,长长的头发梳向脑后,不过并不太整齐,因为他长年都是用的五指梳。他说话乡音很重,神态憨厚实在。
除了墙上的那幅水墨小鸡和农村生活速写透出一点艺术气味之外,这间简陋的小屋就没有任何一点艺术家住宅的特征了。我甚至对这次访问产生一种失望之感。
吴金狮把屋里唯一的一把像样的椅子让给我,连声说:“请坐!坐!坐!”自己却坐到那张锯去二分之一的木床上。
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他:“油漆如何成画?无笔怎么画画?”
吴金狮不急于回答我提出的一连串疑问,站起身子,从一个柜子里,抱出一大沓画幅,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木床上,对我说:“请先看看我的这些画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无笔油漆画的真迹。但我在自己的脑子里有种种猜想。我甚至想,无笔油漆画,会不会是一些色彩横流竖淌的玩意儿呢?
吴金狮小心翼翼地给我打开他的画幅。
冰峰雪谷,闪射着奇光异彩;
冬天的森林,覆盖着皑皑白雪;
深秋的原野,飞光流彩;
悬岩飞瀑,一泻千丈;
天山之春,山中别墅,山村夕照,暴风骤雨……
这些画,我是见所未见。每一幅都用它特有的美,把我的心紧紧吸引住。这简直是一个迷人的彩色王国。这里的山格外青翠,这里的水格外洁净,这里的云格外绚丽,这里的冰格外晶莹,这里的阳光格外明亮,这里的月色格外皎洁……这是一种有着何等神奇魅力的艺术品呀!像写意大师的泼墨,像摄影名家的得意之作,像油画家和版画家的大手笔,像工艺师的精妙彩绘……都像,但又都不完全像。它就是它——吴金狮独创的无笔油漆画,科学、工艺、绘画、摄影艺术的混血儿,画苑中的一枝鲜艳的奇葩!我忘却了一切,在这美丽的彩色王国里漫游起来。这一夜,我看了吴金狮尚未发表的几百幅真迹。虽然一口气看了四五个钟头,而且一直站立着,但一点也不感到疲倦和厌烦。我像喝下一杯杯醇香的美酒,感到满足,感到兴奋。每当看到精品,就赞不绝口:“好画!好画!”“真绝!真绝!”我完全被眼前的这些艺术品折服了。
我毕竟是画坛的门外汉,我的赞叹是不足为凭的。但是,著名画家、艺术鉴赏家也都在赞美他的画。
著名国画家、广州美术学院国画系主任杨之光,在广州商品交易会上见到了无笔油漆画,欣喜若狂,写信给吴金狮说:“世界上任何一件事,走第一步最难,所以走第一步的人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
著名国画家、陕西美术学院国画系主任刘文西赞美吴金狮的无笔画“调子高雅,构图新鲜”,“给绘画提供了极大的启示”。
青年画家林墉在吴金狮的画上题写:“无笔成画,浮水为章,神怪不如,华夏奇才。”
年逾七旬的赵朴初老人在西安宾馆见到无笔油漆画,喜出望外,马上约见吴金狮,不仅求画一幅,而且热情洋溢地为吴金狮的一幅画写下了如下的赞美之词:“胸积笔意而不用笔,乍疑泼墨实乃泼漆,米老遗兴王宰真迹,继古创新斯为第一。”
跟吴金狮同住西安的青年作家贾平凹,也许对画家了解得更多些,他在给吴金狮画幅的题记中写道:“吴人为人中奇人,吴画为画中奇画。吾每观之,具春夏秋冬,乃至四时行事,全从水中托出,一景一物的灵光,无不与吴氏一体化,无不是人物的心理、性格的象征。玄妙的余韵,幻想的感觉,天地,自然成了伴随吴氏感情旋律而流动,瞬间地凝固了。无笔之妙,妙在创造吴氏的自然美也。”
无笔油漆画虽然刚来到人世间,但它被人们公认,已确实无疑了。不过,在我的脑海里,还有一个结子没解开:吴金狮是一个普通的油漆工,怎么会有这么高深的艺术造诣呢?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午夜,我回不了招待所了。正巧吴金狮的爱人回乡探亲,大儿子又在西安美院住校,家里只有他和二儿子。我就与画家抵足而眠。熄灯了,我们却无睡意。吴金狮跟我聊起了他的身世和经历。
“我当过勤务员,天天打扫卫生,收拾办公室。后来,进了建筑队当过油漆工,天天爬脚手架,涂刷门窗。我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别的嗜好,但从小就爱画画。”
“一九六四年,我到了省建筑队当工人,就每天画速写。我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一天画三十张。从脚手架下来,别人吃喝玩乐去了,我怀里揣上两个馒头,就奔镇上去画马车、车夫、农妇……常常画到深更半夜才回工地。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有精神病呢!我画画,可没少被别人误会。有一次,我在一个镇上画画。一个民兵过来,对我说:‘跟我走一趟!’我不知什么事,跟着走了。后来,我才知道,看我画画的一个人钱包被人掏了,那个民兵以为是我拿的。这件事,真把我气得够呛。还有一次,我在我的老家看到一只很漂亮的毛驴,我拿出速写本画了起来。过来一个人,把我的画本抢走了。我与他评理,他说:‘谁叫你画驴的?画过的驴,不会生骡。’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我买那些石头来研究石纹,有人却起了疑心,以为我是在私刻公章……这一切凌辱、误会,我都默默地忍受了。我爱画画,不顾一切地每天画呀画。墙上的那张农村人物速写就是那个时候画的。我拜师学过水墨画。墙上的那几只水墨小鸡,也是我的习作。不过,我画得不出众。前几年,我才寻找到我的艺术生命——无笔油漆画。我学过画,懂得构图。我又是老油漆工,懂得色彩。画这种画,我是得天独厚。”
也不知聊到什么时候,我终手睡着了。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跟着吴金狮在彩色王国里漫游,在彩色的云朵上跳舞,在彩色的河流中泛舟,在彩色的原野上奔跑……醒来,天已大亮。昨晚初来乍到时的那种失望之情,已一扫而空。我对这狭小的陋室和陋室的主人,都产生了一种深厚的感情。原来,在这间普通的陋室里,藏着一个如此迷人的彩色王国!在这位朴实无华的中年人心中,藏着一个如此迷人的彩色王国!
白天,我得先忙我的公事。夜晚,我将再来拜访他,继续探寻彩色王国里的种种奥秘。
彩色狂人
晚上再见面时,我们已经变成老朋友了。不待发问,吴金狮就给我讲述起一件引诱他闯入彩色王国的往事。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我们这里雷电交加,下了一场滂沱大雨。雨刚停息,我拎起一只装着调和漆的小铁桶,向儿童游乐场走去。我那时是西安市革命公园的一个油漆工。节日来临前,我得把公园的大门、花坛的栏杆、玻璃橱窗的木框、儿童游乐场的木马、滑梯油刷一新。我拎着小铁桶来到儿童游乐场时,地上积着大泡大泡的雨水。我将油刷子在小铁桶边沿刮了刮,准备开始刷滑梯。这时,几点油漆掉落在脚下的水泡中。油漆扩散开来了,幻变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正巧,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钻了出来,明亮的阳光照射着水面,水泡里的油漆闪烁着五颜六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美极了!像忽闪忽闪的霓虹灯,像节日绚丽的焰火,像天边的彩霞……我看傻了,痴痴地蹲在水中,一动也不动。蓦然,我心中升腾起一个强烈的念头:要是能把这种彩色美捕捉下来,该有多好啊!用笔画?用摄影机拍摄?用……我苦苦地思索着搜寻着,产生了种种幻想。”
“有人说,幻想是理想的母亲。细细品味起来,这话还真有道理。幻想萌生过多少发明创造呀!从鸟儿在蓝天上飞翔,纸鸢在天空中鼓翅,人们想到了飞机的制造。从一片薄纸坠落时的旋转,人们得到了发明螺旋桨的启示。我也从这瞬间的发现,产生了捕捉彩色美的遐想。”
“从此以后,我对彩色美的追求,简直到了着魔的程度。吃馄饨的时候,我发现,在汤里浮动的辣椒油会不停地幻变出各种各样美丽的图案。我常常看得发呆,久久举筷不动。擀饺子皮的时候,擀着擀着,我停手了。老婆说我,犯什么傻,一个劲催我快擀。我说,别急,别急,弄得她莫名其妙。我在木案板上发现了一种美,那撒满洁白面粉的木板,多像雪花飘落的原野。雨天,街上浊水横流,汽车驶过,污水飞溅,行人们躲都躲不及,可我却偏偏要凑上前去,看那车辆驶过之后的水纹变化,常常被污水溅得满脸满身。我对石头也发生了特殊的兴趣,常常到工厂的废石堆中拣石头,到刻字社去买石头。鸡血石、蟒纹石、寿山石、青田石……我都搜罗了不少。那石头上的各种彩色纹路、自然图案有多好看呀!”说着,他打开柜子,“你看,这里还堆着这么多石头呢!”
那些石头,都不大,有方有圆,有长形,也有多角形,磨得锃光闪亮,显露出各自的天然花纹。为了买像鸡血石、蟒纹石那样一些贵重的石头,吴金狮不得不节衣缩食。他穷得叮当响,却花钱买这么多不能当饭吃的石头干什么呢?不少人觉得他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但一个人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目标,沉迷于自己的爱好时,往往是会做出种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来的。
吴金狮的谈兴正浓,他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你去过我们的革命公园吗?进大门不远,过花坛和喷水池,有一个革命亭。亭子的底层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三面石头墙,只有一面有一扇铁板门。我把它叫作地下室。我在这间地下室里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放了一张小桌,从家里搬来洗脚盆、洗澡盆、洗脸盆,搞了一个‘地下实验室’。因为我是油漆工,搞这种试验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但这阻挡不了我的追求。在这里,我悄悄地用油漆和清水捕捉我心中的那种自然美。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这里了。在节假日里和在别人下班之后,我常常一个人躲进这间阴暗的小屋。夏天,铁门一关,里面闷热难当。冬天又像冰窖,里面放着油漆、烯料,都是易燃物,也不敢生火。但那彩色的魔力,使我忘记了闷热、寒冷、饥饿,忘记了人间的一切……”
“地下室里的空气,总是污浊的,弥漫着各种含毒的气体,我常常感到头晕、疲倦,呕吐过不知多少次。有几次,我突然失去了知觉,双手粘着油漆,倒下去了,就倒在油漆桶和盛满清水的盆盆罐罐之中。只有石墙上的那些壁虎、蜘蛛、臭大姐看见了此情此景。我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自己又苏醒过来。也许是从门缝里刮进来的一阵清风,把我从昏迷中吹醒过来的。我扶着粗糙的墙壁慢慢地站立起来。门外常常有年轻人在谈情说爱。有时,我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听到有人在悄声耳语。仿佛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其实,是门外的年轻恋人在山盟海誓。我心想,年轻的恋人们啊,你们怎能想到,隔着一块门板,潮湿的土地上正躺卧着一位筋疲力尽的艺术家呢!这间地下室,还被一些游客当成厕所,常常有人往门缝里尿尿。尿水一直流淌到我的脚下,真是防不胜防。于是,本来就污浊的空气,又掺和进一种难闻的气息。真想开门把那些缺德的人臭骂一顿,但我顾不上,我的双手浸泡在油水中,幻想中的自然美正从水中浮现。我被眼前的美景深深吸引,又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创造发明,总是植根在艰难之中。成功,是由许许多多失败加起来的。我记不清失败过多少次,失败时我也动摇过,甚至失望到了顶点,想干脆洗手不干了。说来你可能不信,恰巧正是一次动摇,坚定了我勇往直前的信心。”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从盆子里捞出一幅画。画面真美,可惜上面星星点点散落了许多颗‘油珠子’。听说过‘年油月漆’这句俗语吗?桐油干透要一年,调和漆干利落得一个月。如果油漆里含水,产生‘返粘’现象,那就多少年也干不透了。‘油珠子’,就会产生这种‘返粘’现象。我已经试验了几百次、上千次,但这讨厌的‘油珠子’,依然扎眼地出现在画面上。它是一只拦路虎,蹲伏在我继续向前的道路上。这天夜里,我火极了,把画往地上一扔,冲着盛满油水的盆子,狠劲地‘呸’了一声,说:‘老子不干了!’谁知,这一声‘呸’,呸出了一个奇迹:把浮动在水面上的那几颗油珠子给呸散了。原来,只要有一股风吹动水面,‘油珠子’就可以吹散。多有意思啊,一口气竟然吹跑了一只拦路虎。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人生还有什么比攻克前进路上的难关更幸福的呢!我真想把这件喜事,告诉给我周围的每一个人。但是,我周围没有一个人。夜已经很深了。我打开铁门,公园里寂静无声,早就过了闭园时间了。地上是湿漉漉的,显然刚下过一场大雨。花坛里的鲜花,散发出沁人的芳香,空气格外新鲜。我感到肚子饿了,但身边没有什么可以充饥的,我张大嘴,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这不要钱的然而又是最珍贵的空气。”
“公园的大门已经上了锁。我只好翻墙出去。我来到了公共汽车站。搞我们艺术这一行的,眼睛总不老实,无时无刻不捕捉着美。我透过枝繁叶茂的林荫树,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一扇玻璃窗。雨水洗过的窗子,格外明净亮堂。橘黄色的路灯,透过枝叶照到那扇窗子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色彩美……我又看傻了,痴呆呆地伫立在那儿,连末班车开过身边都不知道。我只好靠自己的两条腿,以步当车,一步一步地走回到家去。”
“法国艺术家罗丹说过一句话:‘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这真是大艺术家的精辟之见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躺下之后,失眠了。在我的眼前,老是闪亮着那扇雨后玻璃窗上映现出来的彩色美。我真想爬起来,跑到公园的那间地下室里去,赶紧把这瞬间展现的美记录到我的画幅里。说真的,我怕这瞬间展现的大自然的彩色美,会突然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这些年来,吴金狮就像着了魔似的在彩色王国中漫游。每当他遭到失败时,他就会想起那个难忘的夏夜。他想,既然一口气可以吹跑一只拦路虎,那么用我的一生,难道还开辟不出一条通往彩色王国的蹊径吗?他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倦怠地在彩色王国里奔跑着、追寻着。长长的黑头发上粘着油彩,衣衫上粘着油彩,双手粘着油彩,常常吃饭也顾不上洗,用一张报纸垫着吃。他真正成了一个彩色狂人了。
“我看,搞事业的人都是些傻子、疯子。不傻不疯,怎么会有成就呢?”吴金狮以这句寓意深刻的话语,结束了我们第二个夜晚的交谈。
一看表,又过十二点了。这一夜,我只好又在吴金狮家下榻。
陋室铭
天大亮了,里屋仍然黑幽幽的。我拉亮了灯,发现里屋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条幅:“春蚕到死丝方尽。”
吴金狮解释说:“这是写给自己看的,算是陋室铭吧!”
这句古诗引用的人很多,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新鲜感。可经吴金狮这么一解释,我的心头猛然一亮。我的故乡养蚕的人很多,我从小就爱蚕,对那作茧自缚的春蚕,向来怀有深深的敬意。这时,我望着站在眼前的这位中年人,心想:“他不也是一条春蚕吗?”
是的,他确实是一条春蚕!
在那座革命亭的地下室里,他经过数万次的试验,终于摸索出一套制作油彩花纹和无笔油漆画的新技艺。根据油水分层的原理,他对各种油漆进行重新设计、改性,按照构图需要,将所需油漆点入水中,采取吹、拉、提、没、埋等方法,控制水的平波、急缓、起伏、旋直、流速、温度等,使油漆落到物体或纸上,形成各种画面。这种画可以产生画笔所不能达到的艺术效果和情趣,既可作为艺术品欣赏,又可装饰墙壁、家具,具有可贵的实用价值。它一问世,就引起中外人士的强烈兴趣,纷纷邀请他去举办画展。
一位法国建筑艺术专家,在从西安到北京的列车上,偶然见到了吴金狮的几幅作品,惊讶不已,称赞它们是“高级艺术”,并且说,“如果在法国展销,将会抢购一空”。许多外国和港澳的商人,在广州商品交易会上,见到了无笔油漆画,久久伫立在画前不愿离去。他们深知,如果弄到这些画,那肯定是能赚大钱的。有的外国商人也不知吴金狮的年龄有多大,称吴金狮是一位“拿着金库钥匙的老人”,有的甚至预言吴金狮将成为“百万富翁”。
吴金狮给我叙说了发生在广州商品交易会旅馆里的一件有趣的往事。
“我隔壁房间里,住着一个很有心计的香港老人。他特意把全家从香港叫来,到我的房间里拜访我。他的女儿,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一进屋就坐到我的身边,从精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银行存折,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说:‘这三十多万元,是零头。我们在香港地区、美国有的是钱。我们来开个工厂,专门生产你的无笔油漆画。产品就以你的名字命名,请你当经理、股东……’边说,边观察我的神情。说真的,我这个四十来岁的人,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我虽然坐得端端正正的,可心跳得慌,头上直冒汗,我心想:‘这不是美人计吗?’她看我不言语,就对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说:‘给吴先生唱歌!’那女孩很漂亮可爱,声音也甜润。‘到遥远的地方去,到遥远的地方去,那儿有茂密的森林,那儿有美丽的鲜花……’她的歌声是婉转动听的,但弦外有音。我心想:‘这不是在策反吗?’我的心跳得更慌,连衬衣都被汗水浸透了。不过,表面上,我仍然保持一副很镇静的模样,目不斜视地端坐着。那个香港老人终于开腔了:‘吴先生,怎么样呀?’我不得不说话了。我一本正经地告诉这家香港人:‘你们说的,我什么也没听懂。’这家香港人一无所获,悻悻然地走了。关上房门之后,我的心还咚咚跳了好一阵。其实,我心里什么不明白呀!我是一个中国人,吃娘奶长大的,我要把自己的发明创造,把自己的无笔画,都献给自己的母亲——祖国。”
听着吴金狮带着浓重乡音的叙述,我全身的热血沸腾,眼睛也潮湿了。吴金狮不需要金钱吗?不!他的经济太拮据了。在漫长而艰难的试验过程中,他把自己微薄的工资搭进去了,就连老家的三间屋也变卖掉搭进去了,还欠下了一大笔债……多少年来,他连早饭也不吃。他的胃溃疡很严重,出过好几次血,有的医生说他得了癌症。他住医院治疗时,真以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每天都躲起来写书,写了一部四十万字的《常用油漆技术》。幸好,他得的并不是不治之症。不过,他的身体虚弱,坐着聊天,聊着聊着脸上就淌虚汗。
“我爱人跟我吵闹过不少回。她说,你是油漆工,技术又好,礼拜天给人家油家具去吧,油一个大立柜十好几元,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说真的,也难怪她。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女工,收入低,全家四口人张嘴要吃,伸手要穿,最巧的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可我呢?又那么痴心我的艺术,即使弄得倾家荡产,我也不会放弃我的追求的。不瞒你说,我读过,不,应该说,是研究过古今中外许多名人传记。我发现,许多科学家在世时都没有过过好日子。他们死时,给自己留下的是还不清的债务,而留给人类社会的却是丰富的科研成果。看来,干事业就得无私无畏,就得自我牺牲。一个萝卜是不能两头青的。商人们的眼睛盯着金钱,而我们科学家、艺术家心里想的是事业。”
顿时,我觉得这简陋的小屋变得亮堂宽敞起来了,眼前的这位中年画家也闪闪发光起来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吴金狮外屋的一个墙角上,又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字条。字条上写了这么几句话:“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财富,就是成果。失去时间,就是失去生命,失去财富,失去成果。无端的耽误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持刀‘杀人’。为吃饭而活着的人,无非是比死人多一口气。只有和时间拼搏的人,才有可能摘下艺术皇冠上闪闪发光的明珠。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失去寸金还可有,失去光阴哪里寻。”
字条的末尾,还写着一行小字:“学习《陈毅市长》里的老化学家,闲谈不超过十分钟。”
这是一张多么有意思的字条啊!可惜字写得太小,条子也太小,贴的地方也太不显眼,以至我住了两宿还没有发现。
“不瞒你说,这也是我的陋室铭。我四十岁了,急着干事,急着为祖国吐丝。但春蚕吐丝总得先吃桑叶呀,我希望给我一把‘桑叶’……”吴金狮说这些话时,神情显得很激动。
应该说,他的工作条件比过去已有改善。两年前,他已经从西安革命公园调到西安市木材工业研究所。
“不错,工作室倒是有一个了,但在郊区农村,离这儿太远,骑车得走九十分钟。材料经费也有,但我一个月就用掉了,实在少得可怜。你是搞写作的,你懂得,一个画家,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我可以到图书馆去找来读。行万里路,可就难了。从西安到我的老家山西临猗有三百多里路,我只有这点见闻。前两年广交会请我去过一次,坐了一趟飞机。我同一位军官换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一坐下来,我就把脸贴到机窗上。我还从来没有从空中看过那么美的云彩,真恨不得把脑袋都伸出窗外去。我一口气画了几十幅云彩图,后来都融进我的无笔画里去了。俗话说,穷则思变。一个人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是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的。我从火柴盒上搜集各地风光,从邮票上欣赏祖国江山,从香烟盒上剪资料。别见笑,我就是靠这些土办法补‘行万里路’这个不足的。如果,我有机会多看一看祖国的锦绣河山,我的画幅肯定会比现在更美丽动人。”
“我们省市的领导都很关心我,接见过我,正在给我解决我所需要的那把‘桑叶’。但是,我是个急性子,是一条急于吐丝的春蚕。我希望这把‘桑叶’来得早一点、多一点,我吃饱了,好多吐丝。”
我望着墙角上那张小字条,心里很不安。“闲谈不得超过十分钟”,可我已经耽误他两个宝贵的夜晚了。就我个人的愿望来说,真想翻开他的几百幅无笔画,再从头至尾欣赏一遍。我想,如果我再看的时候,感受肯定与第一天晚上大不相同。我不仅会看到色彩世界的美,而且更会看到画家感情世界的美。我会为色彩缤纷的自然美感叹不已,但更会为凝聚在那些自然美之中的画家对祖国的深情而深深感动。但我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欲望,我不能再打扰他了。
我离开画家的那间陋室时,紧紧握着吴金狮厚实宽大的手,充满信心地说:“你一定会得到你希望得到的那把‘桑叶’的。到时候,你就尽情地吐丝吧,你吐出来的是对祖国人民的情丝万缕呀!”
1983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