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的调查,先是从袁庚打工的轮窑厂开始的。通过走访了解到,袁庚是个十分内向的人,说话有点结巴,平日里寡言少语,小心翼翼,从不跟人寻仇结怨,当然这些都是工友们从表象上观察袁庚得出的结论。事实上,由于袁庚不爱说话和很少与人交流,几乎没有人了解他。袁庚似乎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也没有怨怼和仇人。因此,因仇报复的可能性相对就大大地减弱。
郝飞对助手小陈说,仇杀的可能性系数下降了,但并不能说没有,先入为主的思路会形成很大的疏漏,有些冤仇是隐性的,说白了,本案的受害人袁庚,或许他并不知道有某个仇人在某个暗处,且并不知道因为某个方式结了怨,也就是说,这个仇人可能是陌生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作为市局刑警队中队长的郝飞,负责重大案件的侦破,但到目前为止,他的分析是,作案是熟人还是生人,都不能确定。小陈听了感到困惑,这种结论不是等于没有结论吗?郝飞点点头。
来轮窑厂之前,市局分管刑侦的傅副局长召集刑警队开了简短的会,听取案情汇报,讨论并初步形成侦破的思路和方向。讨论的内容集中在以下几点:一、案件的性质是寻仇绑架还是其他?二、失踪的袁庚是否还活着?三、是熟人作案还是陌生人作案?四、从何处入手查找人和车?
调查、分析、排除、论证随之展开。
袁庚的儿子袁大志也被郝飞带到了轮窑厂,袁大志作为当晚已知的唯一一名证人,见证了父亲听到那声喊并随着喊声下楼的过程,他被警方安排来这里的一个目的,就是查找当晚楼下喊挪车的声音。
轮窑厂在离城区约莫四十公里的农村,生产建筑用的红砖,工人大概也就三四十人,从年龄段来分,从十七八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被一一叫过来了解情况。谈话的过程中,袁大志垂头坐在一边。这孩子红着的眼眶,是一夜悲伤的痕迹与见证。昨晚透过门缝,他清晰地听见了那几声喊挪车的声音,那声音他不熟悉,但他并不知道父亲是否熟悉,不过他对声音的特征有印象。此刻他专注地坐在这间屋子里,参照记忆中的那个声音,认真地辨听每位陈述者的口音,试图寻找一种吻合。
但一直到最后,他无声地摇了揺头。孩子陷入绝望和自责中,眼圈红了。郝飞伸出手,把他的单薄的双肩揽过来,说,叔叔一定要把你爸找到,你要是对叔叔有信心,就不要哭。后者用手背抵住眼窝,静默片刻,相反张开嘴却哇哇地哭出了声。
其实,警方对于通过声音找人,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临近午饭时,一位满脸胡须的粗壮汉子咣的一声推门进来,这人瞪大的眼睛几乎要挣出眼眶,朝郝飞他们挥舞着拳头。他是轮窑厂的另一承包人,是个哑巴,意思是留几个人吃午饭。小陈把脸转过来看着郝飞。郝飞没有点头。于是小陈提前飞快地走出屋子,将车子发动起来,三个人上了回城的路。
行程过半,郝飞的手机响了。郝飞拿出来一看,是父亲所在的敬老院打来的。自从母亲在前年走后,父亲就有了疑似老年痴呆的迹象,郝飞和妻子都忙得像陀螺,没法照料他。请了几个保姆,无一例外地都在两个星期后撸出青红紫绿的胳膊找到郝飞娇羞万状,说遭受了侵犯。后来郝飞试着找了位年过六旬的农村来的老阿姨,黑壮有余,但仍不能幸免。郝飞下定决心,把他送到了一家私人办的敬老院。同时,为了公平起见,他也把孩子送进了寄宿学校。就这样,还是不省事,隔三岔五地郝飞都被叫去,给这位半梦半醒之间的老人“擦屁股”。
果然,手机里那位妇女的声音异常嘹亮,不得了!不得了!你父亲整出大事啦!小陈扭过头,对着坐在后排的郝飞说,郝队,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郝飞点点头,小陈从公安大学毕业入警不到一年,但干事确实很踏实。
下车去敬老院之前,郝飞交代小陈几件事,调集昨天袁庚家所在小区的监控摄像视频,从七点到十二点,反复认真地看,查找蛛丝马迹,力争有所突破。另外,注意有没有陌生电话打到袁庚家里。
进入父亲房间的时候,郝飞发现父亲被几位护工按在床上。父亲努力地挣扎着,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头,头发雪白,却有着滚木一样结实粗壮的四肢,他在床上的运动,弄得四名护工渗出满头大汗。老头一眼瞥见了穿着警服在屋子中央站立的儿子,紧张恐惧导致的激烈情绪渐渐退潮,代之略带虚弱的轻松,他愉快地搓着被摁住的双脚,大声喊:“强奸啰!强奸啰!”
很快那位打手机的妇女就赶了过来,她是这所敬老院的老板。事情是这样的,郝飞的父亲同房间还有一位老头,在郝父的眼中,这老头老脸像一只核桃壳,但打扮得年轻时尚。郝父一直看他不顺眼,攻击他,你黄土都埋到颈脖子了,偏要搞风情万种?老头的回答是,最美不过夕阳红,关你鸡巴什么事?
老头最近跟一位老太太眉来眼去,这对郝父来说更是火上浇油。早餐时分,正值老头对老太大献殷勤。郝父什么都不说,上前举起吃饭用的不锈钢饭盆,向下一挖,当即在后者的脑袋上开了个月牙形的口子,殷红的鲜血顿时洇红了白发。而郝父还是不依不饶,唱着红星照我去战斗,又蹦又跳要展开新一轮攻击。
一会儿,对方的儿子挤进来,郝飞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手里一直晃着一圈宝马车钥匙,似乎在有意无意表明一种经济地位与身份。
在烦闷中一群看似行将冬眠的老人,他们似乎在等待一件事情发生而终于发生了。此刻,像过节一样快乐,兴奋地堵住了门洞,扒着前面人的肩膀朝屋里看。挤在前面的一群老头,正努力地用屁股向后拱,以避免自己被挤进屋子里。但有一位还是被挤进来,他干脆留在屋子里靠在门框上,冲着屋里笑,由于他的嘴很大,笑起来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个黑洞。
老头儿子一进门就一直看着郝飞但似乎又没有把郝飞放在眼里。郝飞表达了歉意,说了一堆父亲目前的智力状况。而这引起了对方的误解和不安,这位穿了警服的人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将自己父亲开脱出来而把责任推给了一种老年病?这种病值得同情,且人人都需要为此给自己留后路。这样想着,他心里来气了:穿了警服又能怎样?
他双眼直直地瞪着郝飞,用眼神试探。半晌,说出一句话:
“这是……”他停顿了一下,门牙用力咬住下唇,酝酿了一下,说,“这是谋杀,谋杀!你知道不?”
双方都被“谋杀”这个词震得后退了一步。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郝飞每听到“谋杀”这两个字,心头都会升起一团焦虑,在案子未破之前,焦虑就像一团雾笼罩着他。
郝飞感觉自己的诚意受到质疑,心中产生了委屈和不快,担责赔偿什么的,都在他心里盘算好了的。但此刻他说:
“你懂什么叫谋杀,要不要我来帮你解释解释?我的手头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呢。”
话说出口,郝飞感觉不妥,他没怎么顾忌对待对方的态度,倒是觉得这样说,对袁庚有些不公平。袁庚的失踪也未必是一场谋杀;说谋杀,在客观上等同于认同了袁庚已经死亡。袁庚生死与否,站在警察的角度看,这只是一桩案件,但对袁庚本人和其家人而言,意味着整个世界可能崩塌。
袁庚或许此刻还含悲忍泪地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不知何故,也不知在哪个陌生的地方哪位陌生人的手中?——想到这一层,郝飞心里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