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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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宫是北京过去、现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
有时候母亲会领我到太阳宫住两天,太阳宫是乡下,出东直门坐三轮车得走半天。
去太阳宫的季节多是夏末秋初,早晚天气渐渐转凉,各种瓜果开始下市,气候不冷也不热,是个敞开了玩,敞开了吃的季节。
我喜欢这样的季节。
太阳宫也是我和农村接触的初始,从这里我知道了什么是“乡下”,知道了什么是沤粪、浇地、除草、打尖,以至我“文革”后到农村插队,望着异地的河沟水渠,黄狗白杨才并不觉得生疏。
当年,我和母亲在胡同口雇三轮车,母亲得跟蹬车的讲半天价,因为人家不愿意去,嫌太阳宫偏远,回来拉空,挣不着钱。原本东直门有驴可雇,因打仗,驴主怕兵们拉差征用牲口,有去无还,都把驴处置了,这使得东城的焖驴肉、驴霜肠一类驴制品货源很充足,驴却不见了踪影。
出东直门是个大粪场,东城一片茅房的粪便都在这里集中晾晒,这里永远的臭气熏天,永远的苍蝇成群蚊子打蛋,但是这里的土地相当肥沃。过了粪场往北拐,路渐渐不好走,两边都是乱葬岗子,坟头起起伏伏,道路坑坑洼洼,有的棺木腐朽破烂,露出地面,里边的内容一览无余暴露在阳光下。逢到这情况,我都要扭过脸使劲看,看那里头除了骷髅以外还有什么新奇。母亲不让我看,我偏看,母亲说我是“贼大胆”,不像闺女,像小子。蹬车的开始抱怨路坏,作后悔状,母亲就一大枚一大枚地慢慢往上加钱。对母亲来说,这都是计划内的,并没有超出预算。蹬车的说这样的地界以后他说什么也不来了,他回去大半会遇到“鬼打墙”,他的内弟晚上路过东直门坟地,转了一宿也没转出去,天亮一看,一地的脚印,全是他自己的,敢情净是原地转圈儿了。母亲说他回城里,太阳还老高,让他放心,有太阳什么鬼也不敢出来。我说我就是鬼,我就出来了,说着朝前头做了个斗鸡眼。蹬车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扑哧笑了。
太阳刚当头顶,我们就到太阳宫了。车夫在村口停住,再不往前蹬,说村里的路太烂,他心疼他的车。我们雇车的时候只说是到太阳宫,并没说到哪一家。我和母亲只好下了三轮,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往村里走。
我们去的那家姓曹,我管女主人叫二姨,管男主人叫二姨夫。我母亲没有姐妹,这个二姨用现在的话说是她在朝阳门外南营房做姑娘时的闺蜜,她们俩都是给作坊做补活的,各自凭着手艺养家糊口,是患难的姐妹。后来,二姨嫁了种菜的曹大大,我母亲嫁了教书的父亲,姐妹俩的环境由此而大相径庭。母亲是父亲的填房,成了教授夫人,二姨成了种地养羊的村妇。夫人与村妇在文化程度上都是文盲,不分彼此,不同的是我母亲会歪歪扭扭地写“陈美珍”三个字,那是她的大名,是我父亲教的。二姨到死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逢有必要场合,她只有按手印,那比一笔一画写名字方便多了,二姨有个儿子,在太阳宫村生的,给取了名字叫“曹太阳”,二姨夫嫌这个名字太大、太满、太正式,顺了个小名叫“日头”。全村人都日头、日头地叫,叫得挺顺嘴,知道他大名“曹太阳”的反而没几个了。日头爱画画,我把他画的鸡冠花拿给我父亲看,父亲说,曹太阳长在太阳宫可惜了。
我说,太阳可不就得住在太阳宫里么!
父亲却说太阳住在东海,歇在一棵大树上,那棵树叫扶桑。
我说,落在树上的太阳会把大树烧死。
父亲说,歇下来的太阳是只三条腿的乌鸦。
我总是不能理解。
我们还没进村,曹家的大黄狗就从旁边的菜地里钻了出来,绕过母亲,照直奔我,立起身子把前腿搭在我的胸口上,要不是我个儿长得高,非被它扑倒了不行。我说,去!
黄狗摇着尾巴不去,我摸摸它的脑袋,它脑袋上顶着许多草籽。
到底是秋天了。
母亲说,一年了,黄狗还认识你。
我说,当然,我跟它是姐儿俩,就跟您跟二姨似的。
母亲说,把自个儿降到了畜生档次,不嫌寒碜。
我说,王阿玛家的太太还管狗叫儿子呢,我这算什么!
黄狗在前头屁颠屁颠地跑,不时地回头看我们。我和母亲在后头跟着。母亲说,这狗通人性。
我说,跟我一样。
母亲说,黄狗怎知道咱们今天来了呢?
我说,它会闻味儿。
黄狗回家报了信儿,曹家的人迎出来了。
我和母亲的到来让他们惊喜,也让他们措手不及,本来一家人正在葫芦架下吃饭,都丢下饭碗赶到了门口。二姨矮胖敦实,眼小嘴大,属于不好看的老娘们儿系列。二姨父身板直溜,眼大嘴小,应该划入英俊老爷们儿行列。他们说话的腔调带有滚动滑溜,一带而过的东城味儿,听着亲切自然,哪怕是初次见面,也让你有八百年前就认得的感觉。大人们没完没了地寒暄,我掺和不进去,就来到小饭桌前,探索桌上的午饭,我对吃向来比较钟情,从小到老不能更改,禀性使然。曹家的饭桌上是几碗豇豆、棒子稠粥,当间有一瓦盆爆腌老洋瓜,饭食简单、清素,是平时的吃食。日头笑眯眯地端来两个小板凳,又盛了两碗粥,添了两双筷子,摸出两个咸鸭蛋,算是待客了。看得出,我的到来他很高兴,嘴里一双小虎牙朝外龇着,用手把小板凳抹了一遍又一遍。这里所有的农户都种菜,有人早上专门来收菜,用挑子挑进城里去卖,城里人都知道,太阳宫是北京城有名的老菜乡。太阳宫鼎鼎有名的菜是韭菜和青韭,韭菜在春秋之际上市,一拃多长,紫根,叫“野鸡脖”。我知道造反的黄巢有首诗说,“冲天香阵透长安”,老黄说的是菊花,我爱拿这句代替“野鸡脖”,“冲天香阵透燕京”,在城里,一家吃“野鸡脖”,一条胡同都能闻见,味道那叫蹿!青韭是冬天过年出现的鲜货,产自太阳宫的暖棚,细嫩的青韭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黄绿黄绿的,包馄饨吃,那是冬天无可替代的一口。年根二姨夫进城办年货,顺便会给我们家捎去一小捆青韭,青韭是用二姨的棉坎肩包着进城的,怕冻了。我们家的青韭馄饨都尽着父母亲吃,孩子们只有尝尝的份儿,这东西太稀少太珍贵了。厨子老王说给我们吃,那是糟蹋。
瓦盆里的老洋瓜肯定是曹家自产,才从地里摘下来的。爆腌,是临吃之前抓把大粒儿海盐突击性的腌制,既有咸味也不损食物原本的鲜嫩,用现在时髦说法是“保留了食物原生态的状态”。当然,只有新鲜的菜蔬才能爆腌,蔫了的,走了水的,只能腌咸菜!盆里的老洋瓜夹杂着星点红辣椒和青蒜,颇引人食欲。我捏了一片仰着脑袋搁进嘴里,嚓嚓地脆,好吃!母亲远远地瞄了我一眼,我不怕,进了太阳宫,她的一切规矩都不管用了,在这里,我行我素,每个人都是王爷!看大人还没有往饭桌前坐的意思,我又捏了一片瓜,很夸张地嚼着。现在想,老洋瓜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在今天的菜市上已经绝迹,但在那个时代却是繁盛得要命,推车卖菜的,车上都有一筐老洋瓜,老洋瓜比西葫芦细,比黄瓜粗,白皮白瓤,皮厚籽硬,没有任何味道,最大特点是便宜好存放,老百姓拿它当主打菜。那个时候,北京胡同的孩子,把老洋瓜基本都吃伤了,夏天,顿顿是老洋瓜,没别的菜。话说回来,现在的孩子,哪个又见过老洋瓜呢,那些下里巴的老洋瓜都跑哪儿去了?想念老洋瓜!
我和母亲的到来使饭桌上多了天福号的酱肘子和芝麻烧饼,农家的饭桌立刻变得奢华而热闹。烧饼夹肉,我一顿能吃俩,可是现在母亲暗示我只能喝粥,烧饼省下给日头吃。二姨和姨夫在吃上不吝,也不客气,把肉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填,顺嘴顺手往下流油,看他们的样子,简直舒展极了,幸福极了。日头的筷子长了眼,专挑肥的往自个儿跟前夹,真正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二姨夫说,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地道的酱肘子,真解馋哪!
二姨说,他大姨想着日头缺嘴,回回来了带东西,不是酱肘子就是烧羊肉,什么是亲姨啊,这就是亲姨。
在曹家人的攻击下,一个大酱肘子,顷刻就少了大半拉。
知了们在头顶毫无倦意地歌唱,撒尿,细细的知了尿洒在粥碗里也没人介意。头顶上的小葫芦长得有茶碗大了,生着细细的茸毛,在风里轻轻摇晃,好像也要参与到吃的队伍中来。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凑了过来,拿嘴使劲拱我的腿,尾巴扑棱扑棱摇得很欢。黄狗心里想的什么我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黄狗也知道,不顾母亲的眼神,我夹过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不敢立即兑现,偷偷攥在手里。黄狗当然心知肚明,在桌底下用嘴拱开我的手,悄没声儿地把肉吃了,而后把我的手舔得精湿。最终,我的膝盖上枕着狗脑袋,黄狗也不看肉,黑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等待赏赐。二姨踢了一下狗说,这东西是人来疯,蹬着鼻子上脸!
我喜欢曹家的稠粥,大柴锅熬的,棒子很粗,有嚼头,还搁了豆子,红黄红黄的。这样的粥一开锅在院里都能闻见香味,粮食的香味,每每闻到这样的味道,我都觉得踏实和感动,它们才是生活的真谛,酱肘子毕竟是虚华的,浮在表面的东西,没有根基,十分靠不住。我认识的老中医彭玉堂说过,肥腻生痰,肘子不能多吃,大人容易得紧痰厥,小孩容易痰迷心窍,都是不大好治的病。我们家有根老祖留下的拐棍,上头嵌着几个字,“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对衣服和诗书我没有特别记忆,对菜却是念念不忘,牢记于心。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吃!
这样美好的柴锅豆粥在太阳宫以外的地方,我没喝过。
酱肘子之外,母亲还带来一些哥哥们穿不着的旧衣裳给日头,日头在人前话语不多,一双大眼睛很亮,二姨说过,日头的精气神全在这双眼睛上,他的眼睛里树呀、人呀、云彩呀装了不少东西,想要什么立马就能掏出来画在纸上。二姨一边夸日头的眼睛一边称赞那些旧衣裳,说日头穿上我哥哥们的衣裳一点不比城里人逊色,谁也看不出他是太阳宫种菜的。母亲说,那是,咱们的日头模样周正,长大了能干大事情,比如,当科员什么的。
在母亲眼里,“科员”是个很大很重要的职务,我父亲在受任美院之前当过几天“建设总署”科员,母亲认为科员是个很体面的职业,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这么一来,把我熏陶得从小立志要当科员。“文革”期间工厂到农村招工,我问人家,是招科员么?人家说是招工人,我说我想当科员。招工的说,工人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进了工厂你就知道了,工人发工作服,有劳保,一个月还有两块肥皂,科员什么也没有。
后来清理阶级队伍,内查外调,当我知道父亲呆过的“建设总署”是属于北平日伪时期的机构时,便再不提“科员”的话了。
日头对我哥哥们的衣裳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我带给他的一大沓子废纸,那些纸都是我平时的积攒,有包茶叶的、包药的、包雪花膏的,还有别人没使完的作业本,日头需要这些纸,纸的背面都是空白,他在上头可以画画,画葫芦,画小庙,画蛐蛐,什么都可以进入日头的画纸,连黄狗也可以。这些纸被日头很仔细地压在炕席底下,一张纸画得满满的再抽第二张,绝不浪费。
不用二姨吩咐,日头就知道下午该做什么,放下饭碗他摘下了墙上的鱼篓子,我一看他这举动,立刻说我也去,二姨说外头太阳太毒,留神中暑。我说我不怕。母亲说,让她去吧,哪回从这儿回去不晒得跟红虾米似的。
我跟着日头出了村向南直插下去,南边有个叫夏家园的地方,夏家园村边有个水泡子,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水泡子当地人称之为窑坑,是过去挖土烧砖留下的深坑,积了水,长了水草,表面上清幽幽地水波不兴,其实底下深浅无测,走着走着,刚到腿肚子的水一下就没了顶。常听人说,谁谁家的孩子在东直门外窑坑玩水被淹死了,窑坑是个可怕的所在,没哪个孩子敢轻易下到窑坑里去扑腾。倘若哪家的妈听说孩子上窑坑玩了,一顿臭揍是永远无法逃脱的,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
日头要到窑坑去摸鱼,这让我心里特别忐忑,跟在他后头,怕他下水又有点盼着他下水,不住嘴地说,你行吗,你行吗?
日头拍拍鱼篓子说,呆会儿看这个你就知道我行不行了。
在坑边,日头脱了衣裳,钻到水里去,水很清,我能看到他的两条腿在水里蹬,日头说他是在踩水,窑坑这边水深够不着底。他指指东边说,那边水浅,有太阳,暖和,鱼多。或许坑东边的水真不深,有时候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上蹬出一片泥花;有时候钻进去半天也不见露头,我怕他淹死,在岸上使劲喊,黄狗也跟着叫唤。日头从水里伸出脑袋说,鱼都让你们吓跑了!别在这儿裹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我说,我得看着你,你淹死了,我好回去报信。
日头说他淹不死,他是属龙的,是龙王爷的二大爷。
我摘了张荷叶顶在脑袋上遮太阳,在窑坑附近转悠。夏家园也是种菜的地界儿。夏家园的菜长得比太阳宫的好,这里离东西坝河更近,是元代通大都的漕河,因水源丰富,土地更肥,所有的菜都很水灵。太阳宫和夏家园的西北,有个叫芍药居的地方,我对那个地方很向往,曾经想让日头带我去看那盛开的芍药花。日头说芍药是春天开,现在秋天了,就剩了狗尾巴花。二姨夫说,芍药居还是种菜的地方,那儿并没有芍药花,不过是有个老菜农在自家院里种了几株芍药,文人们便附会成了芍药居。
二姨说,芍药居哪儿有太阳宫好,太阳宫多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