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图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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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卡车上

来源:《作家》2016年第06期

栏目:金短篇

“是的,我在下叶尼塞斯克边防近卫第九旅服役三年,在新西伯利亚城防陆军仓库担任过一年枪械官。”青龙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回答我。俄国的步兵操典规定,下级回答上级问询,须目视前方,而不能看对方的面孔。但我不是上级,他习惯了。

“为什么不继续服役了?”

“回来结婚。”

“你妻子是俄罗斯人吗?”

“是图瓦人。我们不信东方正教,也不去教堂结婚。”

我从吉尔格朗河回克孜勒,在公路上看到这辆嘎斯牌卡车,它拉了一车羊。羊把嘴巴放在其他羊的背上,一堆羊毛中间露出羊的耳朵和粉红的嘴唇。我拦下车坐在副驾驶位置,跟司机说话。他叫青龙,坐姿笔挺,我猜他在军队服过役。

回到克孜勒后,我要退掉宾馆的房间,上街买了一些图瓦歌曲的CD,然后去俄蒙边界的浑都楞养鹿场。我的钱花乱套了,因为没养成记账的习惯,每次点钱,数额都不一样,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这会儿,我掏出钱包把卢布数一遍,好像又多了,但愿如此。接着点一下人民币,这是号挨号的新钞票,发出咔咔的、清脆的响声,像用竹片弹树叶子。

“我要睡一会儿觉了。”青龙把车停在路边,趴到方向盘上立刻睡着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他怎么说睡就睡呢?下午三点半,睡哪门子觉?我下车散步,吉尔格朗河像宽阔的白绸子飘舞,绸子下面像有风。河两岸没有庄稼,也没有草原,低矮的灌木在石砾间生长,如一群扶老携幼的人去逃荒。我看驾驶楼,青龙还在睡觉,他可能昨夜没睡觉。我躺在地上,戴上眼睛遮光罩,看我能不能睡。过一会儿,我看到青龙划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筏子停在岸边,向我招手。啊,他不是在车上睡觉吗?卡车怎么变成羊皮筏子了?我想说我不坐羊皮筏子,我要坐卡车去克孜勒。“笛——”我一怔,这是个梦,青龙在车上招呼我。

上了车,我偷偷看一下表,我俩睡了半个小时。

“问一下,”青龙说,“你能兑换给我一些中国钱吗?”

我想到了换算汇率什么的,但是,我问他:“中国的人民币在这里花不掉啊。”

“我有用处。”青龙说。

我好像不应该推辞他的请求,况且免费坐他的卡车。我问:“你兑换多少?”

“把你的中国钱都兑给我吧,我看到你有很多中国钱。”

我身上带着五千人民币,我问:“按多少汇率?”

“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青龙说。

那我不占便宜了吗?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说:“按我在满洲里兑换的牌价,100卢布兑换18.3人民币。”

“随便,多少都可以。”

“那我们就按这个汇率兑换。”

“好。”

“现在就换吗?”

“现在换最好了。这是我的钱,你数一下。”他掏出一把卢布,500元、100元、50元、10元的都有。我清点了一下,总共是一千六百多卢布,不够兑换一百人民币。”

我晃晃他给我的卢布,“就这些吗?”

他说:“是,我全部的钱都在这儿。”

“我给你一百元人民币,是多给你一点了。”

“几张?”他问。

我说:“一张啊。”我拿出一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

“一张不够,太少了。”

我听这话不太对味,他是不是绕了个弯子想抢钱啊?“一张不够,太少了。”听上去很吓人。但我知道的图瓦没人偷钱、抢钱,他可能在下什么斯克当兵跟俄罗斯人学坏了。

我对青龙说:“你的卢布是一千六百多元,我给你一百元人民币,你已经占到两百卢布的好处了。”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一张人民币对我没有用。”

“多少张有用?”我问他。

“越多越好。”他把手从方向盘拿开,用拇指食指比量一下,一厘米宽,那起码是一万人民币。我在考虑我是否在行驶中打开车门跳下去。路面全是拳头大的石块,跳下去恐怕会摔伤。

“越多越好。”他向我笑,这个笑容是淳朴的。但你一想到这是为别人的钱而发出的笑容就显得十分可怕。

“是的。”我回答他,“每个人努力工作,都为了你说的越多越好。”

“可以吗?”他问。

什么可以吗!我克制自己的怒气,反问他:“可以什么?”

“换你的钱?”

“只能换一张,一百人民币。不换就算了。”

“换,换。我知道我的卢布太少了。如果把你所有的人民币都换下来,需要多少卢布?”

“三万到三万五千卢布吧。”

“噢?”他吃惊地扬起手臂,“我从来没听说谁有这么多钱,太多了,我没有这么多卢布。”

我只盼着卡车快点开到克孜勒。如果这个家伙还想睡觉更好,我下车逃走算了。我不打算再说话,把他的卢布还给他。

“我虽然没有很多钱,但我有好东西送给你。”他说。

刀吧?这把刀可能放在他屁股底下的坐垫里,杀过一百多只羊,早已磨得锋利。我看了看我的座位,看上面有无暗黑的血点子,没有。他大概每杀一个人都把血迹擦干净,再把尸体拖到吉尔格朗河边,一脚踹进去。当然,钱已经揣进他兜里面了。

“你一定会喜欢我送你的东西。”

我不吭声。

车开着,他突然拐下路基,开到荒地里。车绕开红柳丛,在芨芨草地上行驶。

“你去哪里?”我问,“我们不是去克孜勒吗?”

他不回答,脚下加大了油门。

我劝自己不要显得慌乱,杀一个人没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他要钱,给他钱算了。

车开着,前面出现几间孤零零的房子。再走,见房子前面有几头牛在石槽里饮水,一匹白马拴在桩子上。车到房门口停下来。

“这是我的家,下车吧。”

我下还是不下呢?如果我赖在车上,这也是他的车,把我拉到另一个地方屠宰是一样的,我跟他下了车。一个老人从屋里探出头,手里拿一只红塑料盆子,估计是他父亲。老人把两只碗放在地上,把盆里的酸奶递给我们。

“喝吧。”青龙自己先喝了一碗。他用手心擦擦下巴,走到牛跟前,“我把这头牛送给你。”

“送我牛干吗?”

“如果你嫌少的话,我把两头牛都送给你,它们都是奶牛。”

“干啥呀?”我蒙了。

“换你的中国钱。”

噢,还是惦记我的钱。我真不该当着陌生人愚蠢地数钱。“可是,我没法把牛赶回中国,再说我也不需要牛。”

“马呢?”他问我。

“你的马是好马,但我不需要马。”

他用手按着眉心思考,走进屋,跟他父亲说了半天话。青龙走出屋,手里抱一只佛像。

他把佛像递给我。

这尊佛像高约30公分,铜质,基座镶绿松石,正中镶一颗杏子大的红珊瑚,一看就是老东西。图瓦没有假货。

“这个佛像值三万卢布吗?”

太值了,光这颗珊瑚就值五千人民币。我说:“值。”

“那咱们成交吧。”

“你意思是让我把佛像买下?”

“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青龙又回屋里,拿着拇指大的小皮子,“这是麝香,一块儿送你。”

我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需要我所有的中国钱。但是青龙,这尊佛像和麝香已经超过了我身上的五千元人民币的价值。我想知道,你要中国钱干什么,在这儿没用啊。”

青龙告诉我:“睡觉。”

睡觉?“你枕着中国钱睡觉?”

“哪里。”青龙说,“睡觉之前数数钱催眠。”

我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你睡不着觉,数钱才入睡?”

“对了。”

“那你为什么不数卢布呢?”

“瞎!”他鄙夷地掏出卢布,“像棉花一样,天天数,没有声音了。”

明白了,我的钱是新钱,咔咔有声。“你为什么不去兑换一些新卢布?”

“去过的,克孜勒的银行不给兑换,除非你的卢布缺角了。新卢布数着数着也没有声音了,像羊毛。”

“你不数钱会睡不着觉吗?”

“我在下叶尼塞斯克服役的时候,在一个爆炸燃烧的化工厂执勤,三天三夜没睡觉,得了失眠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班长夜里数钱,我听到这个声音呼呼大睡,坐下了这个毛病。在军队,我睡觉前,战友在边上数钱,很快就睡了。”

人真是什么毛病都有啊,我想起青龙突然在车上睡着了,那时我刚刚数过钱。这倒有意思,强盗如果想抢他的钱,先在他面前数钱,相当于下蒙汗药了。

青龙盘腿坐着,上身挺直,左手抱佛,右手拿麝香,恳切地看我。

这尊佛最少值一万元人民币,我不能买,麝香也很值钱,虽然我不知它值多少钱。

“你把佛放下,我想想。”

他抱着佛坐在地上。我边踱步边想,怎么办呢?刚我还以为他图财害命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到一个主意。

“青龙,这尊佛你留着,但我可以满足你。”我从衣兜里掏出录音笔,“这是一个录音机,我把数钱的声音录下,送给你。”

“我听说过录音机,它能录多少次?”

“录一次,你可以放无数次,咔、咔,数钱的声音。”

“不用录一次听一次?”

“不用。”

“录音机值多少钱?”他问。

“值五卢布,我不要钱,送给你了。”这个录音笔是我花700元人民币买的。我出国前带了两支录音笔,这支里面有三首我录的图瓦老百姓唱的歌,不要了。

“试一试吧。”他提议。

“院子里有风,到屋里录。”

进屋里。他家墙壁没刷涂料,漆黑破旧,地上摆七八个坛子,装咸菜。我告诉青龙把门和窗关上,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我掏出钱,五千元崭新的人民币,打开录音机数钱——咔、咔、咔、咔、咔……

青龙手把床沿坐地下。他先是瞪大眼睛看,接着一头栽到地上,打起鼾来。哈哈,这情景真应该让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北京造币厂厂长和世界卫生组织官员看到,人民币有神奇的药物作用,前下叶什么斯克第几旅士兵正在酣睡中。咔、咔、咔……我一共录了五遍,他这一辈子睡眠都够了,一个旅的士兵入睡都够用了。

我把录音放一下,录得很清楚,咔、咔、咔。我转身去外边溜达,等青龙醒来。云彩降落到地平线上,好像是被风追赶的棉花被红柳丛刮住了。青龙家的牛、马全都肃穆站立,目视着地面。

我把院子里的铜佛捧回屋里,放在佛龛里,鞠一躬。回头看,青龙还趴在地上睡觉,他用双手抱着大地,一条腿屈膝,脸枕在一双破布鞋上。他父亲若无其事地数黑色的小粒佛珠,嘴唇微动,跟手指捻动的节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