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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江南》2011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事后我才意识到,方卫与宁海滨结仇,应该是在那一年春天。

那一年的春天,我们面临高中毕业。我们是恢复高中教育的第二届,学制还是两年。两年的时间很快,而且虽然恢复了高中教育却还没有教学大纲,因此这两年里基本学不到什么知识。其实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读这样的高中也并不是为了求学。当时初中毕业面临两条出路,或者学校分配工作,或者去农村插队。但也有的人按当时的政策既不应该去插队,又不符合分配工作的条件,于是就有了第三条路,也就是读高中。因此,读这样的高中说好听一些是去农村插队之前的缓冲,倘若换个说法,也就是“缓期两年执行”。也正因如此,到临近高中毕业时,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缓刑期”到了,是该执行的时候了。

当时面临去插队的人有几种态度,第一种是讳莫如深,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只是随波逐流相机行事。第二种则是旗帜鲜明,主动要求报名,积极投身学校的上山下乡动员和准备工作。当然还有第三种态度,就是死硬派,在公开场合明确表示,坚决不走,无论谁来动员也不走,怎样动员也不走,下定决心就是不走。宁海滨就属于这第三种态度。宁海滨的上面有一个姐姐已经留城分配工作,按当时的政策到他这里是一定要走的。但是,从学校正式召开上山下乡动员会的那一天,宁海滨就郑重其事地向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表示,他不会走,也不可能走,因为他的家里离不开他,倘若他走了,他的母亲就没人照顾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她听了宁海滨的话感到很惊讶。她没有想到,凭宁海滨家里的政治条件,他竟然也敢说出这样强硬的话来。宁海滨的父亲是市里一家大医院的副院长,而且是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他本人是一个很著名的胸外科医生。但那时的胸外科医学还不像今天这样发达,换一种说法也就是死亡率很高,经常会有修复心脏瓣膜或做其他开胸手术的病人,躺到手术台上打开胸腔之后,也就不用再缝合了。因此,后来这些死去的病人家属就相约着找来医院,他们先是在医院里铺天盖地地贴满大字报,声称血债要用血来还,一定要让宁海滨的父亲为他们死去的亲人抵命。宁海滨的父亲当然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作为一个外科医生,面对的病人病情多种多样,手术当然也就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更何况是胸外科,当时的手术成功率很低,这已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如果因为手术不成功就让医生去为病人抵命,那么医生又有多少条命去抵呢?但是,当他勇敢地站出来,面对这些死去的病人家属说出这番话时,这些病人家属反而更加愤怒起来。他们认为宁海滨的父亲是在为自己狡辩,他草菅人命之后竟然还说出这种百般抵赖的话来,简直是太可恶了,十恶不赦。于是被愤怒激动起来的病人家属们一拥而上,就将宁海滨的父亲按倒在地,让他跪着为那些死在他手术刀之下的冤魂谢罪。宁海滨的父亲就这样被无数只手按着头,按着肩膀,还有无数只脚在踢他的前胸,踢他的后背,踢他的屁股。宁海滨的父亲工作的这家医院是这座城市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他平时不仅为病人看病,还要带学生,因此他在担任副院长和胸外科医生的同时,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科大学教授。现在这个教授被众人这样按倒在地,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就在这天晚上,他连着吸了一包烟之后,就跳进了医院后面的静康湖。但是,这些激动起来的病人家属并没有因为宁海滨父亲的投湖就平息愤怒,他们反而被他这种以自杀的方式对抗革命群众斗争的行径更加激怒起来,于是又拥来宁海滨的家里,将他家的一切都砸得稀烂。宁海滨的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一下弄得不知所措,当她听说自己的丈夫已经投了静康湖,一下急火攻心就双目失明了。接下来没过多久,宁海滨一家又从原来的房子里被赶出来。他家原是住在医院宿舍院的一个小花园里,这里有几栋专为医院领导盖的小楼。宁海滨一家被从其中的一座小楼里赶出来之后,就只好住到宿舍院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这是一间孤零零的板房,窗子很小,屋里充满潮湿的气味。不过宁海滨的家里这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家具,这样一家人住在这里,也就勉强可以栖身。

所以,在学校开过上山下乡动员会之后,宁海滨直截了当地对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说,如果他走了,他双目失明的母亲也就没人照顾了,因此他不可能走。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说,你的姐姐已经留城工作,她可以照顾你的母亲。宁海滨说,正因为我姐姐已经工作,才没有时间,她每天要去工厂上班,要去“抓革命、促生产”,怎么会有时间照顾我母亲呢。宁海滨这样说罢,又看了看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他脸上的神情很坚决,也很坚定,似乎在说,你不要再说了,不管怎样说我都不会走的。

也就在这时,方卫在旁边说话了。

方卫说,这一次,你如果按国家的上山下乡政策应该走,那就得走,至于家里有什么困难那是你自己的事,谁的家里又没有困难呢,所以,只能自己克服。方卫这样说罢,还用力咳了一声,以此来增加自己说这番话的力度。宁海滨听了慢慢转过头,看看方卫。方卫被宁海滨看得愣了一下,但立刻又咳了一声严肃地说,不要这样看我,这样看我也没用,你做好心理准备吧,现在学校真正的动员工作还没有开始,如果你一直坚持这样的态度,我们后面会经常打交道的。宁海滨听了点点头说,好吧,我等着你。

方卫也点点头,笑一笑说,那你就等着吧。

方卫是我们班里突然杀出的一匹黑马。

其实方卫并不是学生班长,家里的政治条件也不过硬。方卫的父亲是在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里工作,而且是一个系主任。按一般惯例,大学里的系主任应该是系里的学术权威,至少是有一定理论建树的专家学者。但方卫的父亲却不是这样的人。据说方卫的父亲再早只是系里资料室的一个资料员。后来系里的一位女教师搞一篇有关桥梁受力方面的学术论文,经常来资料室查找资料。这位女教师四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于是就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术研究上来。而方卫的父亲也看准这位女教师的这篇论文应该很有学术价值,于是就尽全力配合她,甚至将她需要的资料全查找出来,整理成册,为便于翻阅还搞了索引。那时还没有电脑,所以搞学术研究,查找资料和翻阅相关书籍是一项庞大而且浩繁的工程。方卫的父亲做了这样的配合工作,这位女教师也就如虎添翼,因此原本应该几年才搞出的成果竟然不到一年就完成了。这位女教师在对方卫的父亲感激之余,也觉得自己真是遇到一个难得的知己。当时系里的很多人都对她的这项研究持怀疑态度,甚至还有人在背后讥笑她,说她只是在做一些开发智力的初等运算,只有方卫的父亲,始终态度坚决而且旗帜鲜明地支持她。于是,这位女教师在将这篇论文拿出去时,就将方卫父亲的名字也属在自己名字的后面。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篇论文在一家学术刊物上发表之后,竟在桥梁设计领域引起很大反响,一些有话语权的专家认为,这篇论文在桥梁受力方面的计算有突破性的进展。但是,这位女教师却由于长期倾力搞计算研究,身体受到实质性损伤。就在她接到邀请,准备赴英国在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上宣读这篇论文时,却突然病倒住进医院,而且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这样一来,方卫的父亲也就成为这篇学术论文的唯一作者,而且理所当然地要接替那位女教师去英国,在那个国际学术会议上宣读论文。不过方卫的父亲去英国宣读论文也有一个问题,他不懂英语,甚至连英语的26个字母都背不全。但是,方卫的父亲毕竟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聪明人总能想出超乎常人想象力的办法。他找到系里一位懂英语的老师,让他用英语为自己将这篇论文反复读了几遍,他都用中国字的发音标注出来,硬是“来的森坚特门”的死记硬背下来,然后就理直气壮地去了英国。据说他在那个国际学术会议上的发言反响很好,国际上的同行们基本听懂了他宣读的内容,只是觉得他的发音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来自英吉利的口音。方卫的父亲从英国参加了国际学术会议回来,又连续在国内参加了一些桥梁方面的学术会议。这时他在系里的身份和地位也已经发生了变化。学校领导没有想到,方卫的父亲在管理资料室的同时竟然还默不做声地搞出这样一项有突破性的科研成果,从此也就不再让他管资料室,而是调到系里的研究所专门从事计算研究,再后来,就让他担任了系主任。但是,系里的其他老师毕竟都知道方卫父亲的底细,大家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到后来,系里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写给方卫父亲的,接着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就全贴出来。系里的老师们说方卫的父亲是沽名钓誉,是窃取别人科研成果的盗贼,甚至有人提出,当初那个女教师之死都值得怀疑,是不是方卫的父亲为将这篇学术论文据为己有,才有意将这个女教师害死的?如此一来,方卫的父亲立刻就被革命群众严加看管起来。

方卫因为他父亲的事,一直在我们班抬不起头来,平时很少说话,在各项活动中的表现也并不突出。但是,到我们临近高中毕业,学校开始进入上山下乡的动员阶段时,情况却突然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我们班的学生班长虽然一向威信很高,家里的政治条件也很好,但他的哥哥姐姐都已上山下乡,一个去了黑龙江的建设兵团,另一个去了河北农村,因此按国家的分配政策,到他这里就肯定应该留城工作。他既然已经不在上山下乡之列,在动员上山下乡的工作中自然也就没有资格再说任何话。因此,我们的班长这时反而显得有些灰溜溜的。方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他在我们班第一个表明态度,坚决响应号召,到农村去,到广阔天地去,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而且是第一个写决心书,第一个报名。这时学校里正苦于找不到带头的积极分子,这一下就将方卫抓住了。据说学校领导曾找方卫谈了一次话,主要谈了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方卫读高中两年,学校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竟然是一个思想觉悟很高而且很有工作能力的同学。所以,学校决定,在动员上山下乡的工作中将他作为依靠对象。第二,学校已经正式成立了“上山下乡动员工作组”,现在决定吸收他为骨干成员。第三,学校领导叮嘱方卫,要努力做好身边同学的思想工作,争取尽快扩大积极分子的队伍。学校领导最后又对方卫说,尽管方卫的家庭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学校的态度一向是重在个人表现,现在,方卫表现自己的时候到了。方卫听了学校领导的话很激动,当即表示,感谢学校领导的信任,他一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协助学校做好动员工作。

也就从这时开始,方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先用几张大红纸,以个人的名义写了一份激情豪迈的倡议书在学校里贴出来。这份倡议书洋洋洒洒一千多字。他倡议我们这一届的毕业生都来积极报名,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接着就和“上山下乡动员工作组”的老师一起,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动员工作。这时在社会上,动员上山下乡已开始出现过激苗头,有的学校由于强迫人家报名,学校与学生家长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乃至有伤人事件,还有的学校以各种方式采取高压手段,学生家长被逼无奈甚至有投河或悬梁自尽的。因此,上级连续发下通知和各种文件,要求动员上山下乡原则上还是要以自愿为主。方卫根据上级要求,设计了一整套很独特的动员方案。用他的话说,他要让被动员者自己主动报名。

我想,宁海滨和方卫的仇,也就是在这时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