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7年第08期
栏目:小说纵横
我能看见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我第一次看到鬼时,还只有两岁,不会说话,是在家公的葬礼上。我看到一些穿着稀奇古怪服装的人像影子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我觉得很好玩儿,伸手去抓它们,却抓不住。它们像一股气。
回来后,我找来半边瓦块、一截木棍歪在院坝子里打起丧鼓来。大人们看见,都说稀奇。两岁的小娃子呢,丧鼓打得有板有眼。没想到两天后,村上死了一个人。再打,村上又死一个。就有人骂我了,说我是个灾星。也有人指责爹不该教我打丧鼓,唱丧鼓调。这可冤枉爹了,爹只是个杀猪佬,什么歌都不会唱,怎么教我?爹不让我打丧鼓了。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一到那个时间,我脑壳里就嗡嗡作响,不咿咿呀呀唱一阵心里就难受至极。爹以后就把屋跟前的瓦块子捡走了。可无论爹捡得多么干净,我总会很快找到。我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找到的。
我会说话的时候,爹才晓得我能看见鬼。我自己也才晓得我看到的有些人不是人,是鬼。那是我跟爹做伴去给别人杀猪。他之所以带着我,是想让我跟他去吃年猪肉。天还没亮,他把我放到前面走,可走着走着,我就会遇到一个或者几个人。他们像影子一样,迎着我们而来,却没有脚步声。他们的脸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有时候差点撞到我身上,我这时会往路边站一站。有时候,他们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我会绕着他们走过去。爹就是看见我时而往路边站,时而绕着路走,时而嘴里又嘀嘀咕咕,才问我怎么回事的,我说看到了几个怪人。爹这时才感觉到不对劲。他要我用手摸自己的额头,把头发往头顶捋,使劲儿捋,这样可以增加火焰。我说,为什么要增加火焰?爹说我看到了那边的人。我说,哪边?爹说,就是鬼。他说时就把背篓放下来,在一堆刀里面找出一把窄长窄长的刀拿到手上,说是点血刀,能避邪。他把点血刀挺在身前,大吼着,冤魂野鬼们听着,怨有头债有主,我与你们往世无冤,现世无仇,你们别吓我宝儿!我陈功良杀猪杀羊,可一辈子没害过人……爹望着黑沉沉的夜喊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可以走了,他们不会再出来了。可是爹的点血刀不起任何作用,我还是时不时能看到那些影子。走了一段,爹再问我看见没有,我想了想说,没得了。走到主人家时,天已经亮了,我看到爹头上冒出热气,头发湿漉漉的。自此以后,他不再说这世上没有鬼了,而且每次杀猪前都会烧几张纸,嘴里念念有词:
猪儿猪儿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世间有人吃猪肉,我操屠刀实无奈。早死早去投阳胎,下辈千万莫使坏。倘若报仇莫找我,食客厨师来还债。
村里人知道我能看见鬼是“一枝花儿”的妈死了办丧礼。一枝花儿是我们那里对瞎了一只眼的人的叫法。他虽然瞎了一只眼,可很会赚钱。他第一个在我们村口开了一个店,赚大发了,村里人都说一只眼的比两只眼的看得远。他妈死后,大闹夜,请了端公道士,自然也请了爹去杀猪宰羊。爹把我也带去了。走到半路上,爹突然想起我能看见鬼的事,要我回去,可我太想吃肉了,我都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了。我问爹为什么要叫我回去,爹说,这种场合搞得不好会看见那些人。我说我不怕。爹说,你真不怕?我说我真不怕。我确实不怕,我觉得他们就是一个影子,没什么好怕的。爹然后就嘱咐我,说如果看见了,不要说出来。
丧礼很热闹,人挤得走不开。我一直跟着爹,看他杀猪宰羊,然后早早地就挤到饭桌前坐着,把双臂困在饭桌上,把头抵在上面睡觉。我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就见人家都在吃饭,我这时就急了,抓起我压在膀子下的筷子,去夹肉往嘴里塞,塞了几块肉,才把碗拿出来盛饭。我这时才看见我身后围了许许多多人,他们挤在一起,盯着我的饭碗。有的有说有笑,说话时口里会哈出白气;有的却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脸像白纸糊的,头发披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如入无人之境。我晓得那是他们,可我只闷声吃饭,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把肚子胀得鼓鼓的。
天开亮口时出丧,棺材绑到大车上,抬丧的人抬起棺材时,我看到棺材上头坐了几个人,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骑在棺材大头子上,一个穿大红对襟背褂儿的老婆婆儿骑在棺材小头子上,还有几个老头吊在老杠上,大大小小,像老杠上结了串葫芦。我没有认出他们是鬼魂,我以为他们是人。我喊叫起来,要他们别忙着抬,棺材上有人呢。可我的声音太小了,淹没在一枝花儿的几个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送葬的鞭炮、鼓锣声中。看着棺材被抬起来,那些人在上面摇摇晃晃,我急得哭了起来。这时鲁日的爹过来,抱着我问为什么哭,我说我看到有人骑在棺材上,我怕他们掉下来,被人踩死了。鲁日的爹这才警觉起来,他问我认出人来没有。我说认出了一个人:姑爷爷周海旺啊。鲁日的爹问我是不是看清楚了,我说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穿着棉袄,棉袄肩膀上还破了口,挤出了棉花呢。鲁日的爹又问还有别人没有,我说了穿长袍马褂的和穿水红对襟背褂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