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隰有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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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的家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名叫赵家沟的小村庄。父亲是前朝的落第秀才,人到中年才娶妻生子。受聘于外村一所私塾,勉强养家糊口。她是家中长女,母亲生下她后,又添了一个弟弟。她自幼跟随父亲去学堂念书,是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之一。

创办私塾的乡绅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参加了晋军,在阎锡山的嫡系部队担任要职。民国二十六年秋天,日军进犯山西,攻下大同城。民间流传着一首歌谣:十月山西人人忙,富人搬家忙,穷人心惶惶,军官丢部属,小兵扔大枪。不久,日军借道娘子关,占领太原城。乡绅闻风,拖家带口投奔大儿子去了。学堂散了,父亲没了差事,回村种田。第二年,日本兵来到县城,城头竖起太阳旗。外面回来的人说,世道变了,阎锡山跑了,南京政府垮台了,这个国家又一次改朝换代。她忘不了父亲那晚醉酒悲歌的情景,这个亲历过清王朝覆灭的旧式文人,为自己再次遭遇黍离之悲而泪流满面。他烂醉如泥,语无伦次,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灯下做针线的母亲不以为然,国家大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操哪门子闲心?父亲喃喃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凡外族侵略,必定生灵涂炭,血染山河。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听懂父亲醉话的人。不幸的是,父亲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日本兵第一次进村时,很客气。把村民们召集在一处,镇上新当选的维持会会长一口一个乡亲们。乡亲们,赵家沟地处僻远,且是小村,不便管理,已划入无人区。乡亲们,请你们尽快搬到治安区统一登记入住,皇军会给你们发放良民证。有了良民证,做什么都不受限制。

划入治安区的都是人口多的大村,搬过去当然好,谁不知道居住在大村大镇好?人多,有码头,便利。可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积蓄有门路还好办,赵家沟多是穷苦百姓,他们两手空空,就算投亲靠友,恐怕都没人收留。况且,最要紧的,房子狠心扔下不管,地呢?庄户人赖以生存的田地岂是说丢就能丢的?日本人走后,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赵家沟始于明末清初,历经三百年风雨,哪能说没就没了?好端端变成无人区?他们想不通。父亲愁眉不展,母亲倒是不以为意。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呢,咱不搬走,他们能把咱怎么着?

没多久,日本兵又来了。这次可没那么客气了,进村就烧房子,抢粮食,赶牲口,还掠走两个年轻妇人和几个青壮年。他们逼着青壮年挑粮食,拉牲畜,俩妇人则被绑缚在毛驴上,驮走了。临走,放出狠话,说赵家沟破坏和平,与皇军对抗,再不搬离,见一个杀一个。

隔了差不多一个多月,日本人果然又来了,村民们提早得到消息,挑着粮食和值钱的家当,逃进深山。赵家沟背后的大山里有一座天然洞窟,形状像大肚子瓦罐。洞口狭小,高不过半人,宽不足三尺。进了洞内,却是另一番天地,足有几丈深,是个难得的好去处。躲了几天后,回村一看,房子全被烧了,屋顶塌了,房梁断了,门窗毁了,村庄变成一片废墟。村民们索性搬进山洞,洞内阴湿、寒冷。就在那个山洞,她亲眼目睹一个怀着身孕的妇女难产,直着嗓子叫了一夜,天亮后,合上了双眼。紧接着,又有一个男孩染了重疾,高烧痉挛,不治而亡。年迈的老人也像比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咳嗽,山洞里回响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死亡的阴影像雪花一样,一层又一层,覆盖了整座山洞。几番思谋,母亲与父亲商议,决定先把她送到划入治安村的姨妈家避难。

一大早,母亲便带着她上路了。姨妈家距离赵家沟十几里山路,母女俩半道上遇到一队日本兵,他们正朝着赵家沟的方向而来。收割过的田野空空荡荡,母亲四处张望,连个藏身之地也寻不到。带路的是中国人,远远冲她们喊话,问她们是哪个村的。日本兵发现了她们的性别,兴奋地笑起来,笑声放浪骇人。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她的手腕就跑,后面的日本兵叫嚣着追过来。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母亲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一路飞跑在空旷的山野。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远,母亲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日本人早已不见踪影。母亲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嘴里忽然喷出一大口血,鲜血溅在她脚上,她的脚成了一只血淋淋的脚。娘!她惊叫着。母亲的身子摇摇晃晃倒下去,仍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

母亲的脚是一双缠过足的小脚,平时走路慢慢吞吞。可是,那一天,那一刻,两只小脚却像插上翅膀的鸟儿一样,带着她逃离了险境。她不相信母亲会死,她那只血淋淋的脚,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山路上。她背着母亲,艰难地回到了赵家沟。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怪兽一般矗立的一座座山峰,仿佛世界的活物全部停止了呼吸,偌大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驮着母亲走到山洞,扑鼻的热浪涌来,她闻到烧烤食物的焦煳味。她嘴里唤着“爹”,踉跄着奔向洞口。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僵硬,带着热度,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她愣了片刻,憬然醒悟,尖叫着退后。她摸出了那是一具死人的尸体,被烧焦的尸体。这是比死亡更恐怖的夜晚,她的父亲和弟弟,以及村里三十余村民,全部被烧死在洞内。

她像只猫一样蜷伏在洞外昏睡了一夜,纷纷扬扬的雪花伴随着灰蒙蒙的晨光一起到来。洞口尚未燃尽的柴草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它们庇护了她一夜,使她幸免于冻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她把母亲的尸体拖进洞中,微弱的亮光照进洞内。除了洞口聚集着七八具烧焦的尸体,洞内并没有更多燃烧的痕迹。她发现了父亲与弟弟,弟弟埋头在父亲怀中,父亲眉头紧锁,整张脸像是均匀地涂抹了一层黑色油脂。她扑过去摇晃了一下,父亲的口鼻霎时涌出乌黑的血水,身子旋即倒下。她吓得停止了动作,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

她把母亲与父亲、弟弟并排放在一起,在他们身上撒了一层薄薄的干草。她翻捡出一些食物,找到一袋散发着焦煳味的炒面和干粮。她脱下一个同龄男孩的黑棉鞋,套到自己脚上。她在不知谁家的包裹里发现了一块发黄的白布,裹在身上,腰间缠了一根麻绳。她无师自通,四处捡来石头、蒿草、玉米秸秆,用它们简陋地封住洞口。她独自一人模拟一场葬礼的仪式,跪在洞外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头。她知道,洞内的人已是另一个世界的鬼。死亡与她如此贴近,她感觉自己随时会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她不再害怕死亡,死亡似乎是一个温暖归宿,母亲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牵着她的手。她游荡在空旷的山谷,渴了,掬一捧积雪。饿了,嚼几口炒面。天黑了,找一个废弃的窑洞,燃一堆篝火,沉沉睡去。天晴了,雪住了,等待中的死亡迟迟没有来。她只好收拾起一堆杂什离开了赵家沟。

她漫无目的向前走,路过一座又一座村庄。袋子里的炒面早就吃光了,她学会了上门乞讨。十有八九被轰出门,不过,不要紧,总有好心肠的人家给她拨点残食。活着是一件艰难的事,可是,死也不那么容易。只要有一口食物,她就能顽强地挨过一天。

几个月后,她流浪到了一座名叫三合的小镇。镇上有火车站,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火车,喘着粗气,冒着黑烟,像一条巨大的长蛇。小镇热闹繁华,有许多商铺、酒肆、作坊。这里乞讨者众多,很多外乡人,嘴里说着叽里咕噜的侉话。她是乞讨者中的一员,蓬头垢面,肮脏得像只掉进臭水沟的小狗。镇上驻有日本兵,他们穿着烟叶黄的军装,踩着黑皮靴,时常列队经过。这里没有血腥,没有抢掠,看上去风平浪静。

有一次,街上走来几个女人。路人纷纷道,快看,快看,日本女人。这些来自异邦的女人,肤色特别白,脸上像是涂了一层面粉。她站在街边好奇地打量她们,她们走路的样子和中国女人不一样,微微躬着腰,迈着细碎的步子。她们结伴进商铺购物,说话轻声细语,不时掩嘴而笑。她们美丽和善,一点不像坏人。她似乎第一次明白了,日本人并非全都是坏人。

那天,她在醉八仙酒楼门口乞讨。有个年迈的老妇人走过来说,孩子,想吃饺子吗?她使劲点点头。你跟我来。老妇人带着她拐进一条小巷,走进一座院子。老妇人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给她,真香啊,还是肉馅,咬一嘴下去,好吃得令她想哭。

老妇人嘴角有一颗醒目的黑痣,说话和气。送你去个地方,顿顿吃饺子,好不好?她警觉地抬头,哪里会有顿顿吃饺子的好去处?打量她是个傻子吗?她放下碗,转身想离开,却被旁边一个壮年男子一把扯住。她张嘴喊叫,老妇人扑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他们合力把她捆绑起来,嘴巴缠上布条。男子问老妇人,娘,现在咋办?老妇人不慌不忙,急啥,等会儿来了人,让他们领走就是了。男子说,用不用给她洗洗,瞧她黑脏烂污的,人家相不中咋办?老妇人笑了,不要紧,看姑娘看眼睛,你看她的眼,又黑又亮,识货的自然懂。这对母子旁若无人,一问一答,丝毫也不避讳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一个物件。

天黑后,果然来了两个人,借着灯光扫了她一眼。其中一个问,没其他毛病吧?老妇人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我的眼光你还信不过?他们把她装进一只麻袋,像是塞进去一只羊、一头猪。他们把她扔到马车上,她在麻袋里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地板上。那两个男人把她扔进一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她泡在木桶中,浑身污垢把里面的水洗成墨一般的黑水。他们把她光溜溜地抛到床上,两双手肆意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他们逼迫她,恐吓她。她哭泣,挣扎,暗自悔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日本人手里,没想到被几个中国人戕害。母亲说得对,女孩子贪吃会招惹祸端,她没能禁得住一碗饺子的诱惑,活该落到如此下场。想象中的撞墙、上吊、抹脖子……依次从她脑子里闪过。此时此刻,唯有撞墙可行。她瞅准机会,拼着力气跳下床,期望一头撞死。没等她撞上去呢,他们就抓住了她。他们发现了她的企图,恼羞成怒,其中一个扇了她一记耳光。小婊子,挺有骨气,还想死,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是啊,她早就知道,死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真的撞上墙,恐怕也死不了。他们对她百般折辱,又欣喜她还是处女,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

翌日,他们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衫鞋袜。不出所料,她果然被卖进妓院。两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她被装扮得花团锦簇,送入接客的房间,遇见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