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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阳暧暖地照耀着,陈腐黄旧的报纸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有种招架不住的惊愕和难堪,好像一个尘封的美人,数十年后被拉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光下的眩晕让她难以自持。60年前的气息使我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一直到太阳偏西,也再未发现有关程立雪的后续报道。也许是家中所藏报纸不全,被遗漏了,也许是发生在西部山区的区区小事,引不起京师人士的关注,也许真如老七所说,是编辑的哗众取宠之作,总之,信息完全断了。程立雪事件的发现,影响了我的收拾进度,搬家在即,老七又叫了在西单商场工作的堂侄来帮忙,那家伙比我有魄力,大刀阔斧,从废品站找来三个收废品的,不管不顾,有用的没用的,包括那个唱机,全都装进大麻袋,不到半天工夫,将房间内的书籍字画出卖得一张字纸也没剩。

程立雪在我们家的堆房里沉睡了60年,我想像着有如此谦和名字的女子,必定有一副姣好的面容,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清丽气质,这样的女子落入匪酋之手,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一个不用讲述,结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让我浮想联翩,我料定这个程立雪即使以后有机会脱离虎口,对那个“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丈夫也再难热爱得起来。我爱刨根问底的性情注定了我不能释怀这件事情,60年前的人物,大多已不存在,但是紫木川的名字是没有改变的,如果一切是真的,那里应该有着60年前的印迹,60年前的话语……在我欲罢不能的时候,山口来了,他是我在日本千叶大学的同学,他说要到傥骆道调查杨贵妃,紫木川是他的重点考察地,于是我们便结伴而行了……

到紫木川之前我在陕南档案馆查阅了有关何玉琨的历史资料,因为是大土匪,所以从地区到各县,关于他的活动资料都非常丰富,似乎没费太大力气,一个混混儿出身的残暴形象便凸现出来。何玉琨,早年人称何鱼客,紫木川人,在河里打鱼为生。何匪生性顽劣,喜好争勇斗狠,很快在小镇成为一霸,无人敢惹。因皮肤青黑,目光犀利,悍戾古怪,被人称为夜叉。有一天何玉琨卖鱼回来,在山道上碰见几个背着步枪的国民党逃兵向他问路,何玉琨见枪便动了心思,将兵们引到看瓜的窝棚里安顿了,又找来酒饭,将兵们灌得酩酊大醉,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些兵一个一个杀死,平白得了六杆枪。有了枪,他纠集了几个胆大的山民,埋伏在川陕交界处,倚仗地理熟悉,干起了剪径勾当。盘踞汉中的军队往西安偷偷运送大烟,行至紫木川附近的太真坪,遭到了袭击,枪一响,那些押送烟土的兵丁弃烟而逃,何玉琨轻轻松松将40担大烟拿到手里,从此,腰包充盈,势力大增。盖了房,娶了媳妇。媳妇是周至县秦腔班子的刀马旦,人称朱美人,是个泼辣有主见的角色。40担大烟武装了一个大土匪,足见烟土的利润和价值,何玉琨是个脑子灵活的人,他跟弟兄们说,要站住脚跟不受外头欺负就得种大烟,连共产党在延安都知道用大烟换武器,咱们难道还不如共产党?在他的号召下,很快,紫木川山上山下,到处是罂粟,一片灿烂。据说,这一地区,一年收获的大烟浆是3000大石缸。紫木川地处三省交界,天高皇帝远,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僻远山乡已经成为了西北大烟首屈一指的集散地,秦岭大烟质量与云南烟土相比,不算上乘,但是价格低廉,产量巨大,交通较云南便捷。正是如此,更增加了秦岭大烟的生产活力,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一时,紫木川的街镇上开了数家大烟馆,生意十分红火。五六月,正是大烟收获季节,国内山南海北的烟贩子都云集到了紫木川,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茶馆酒铺,通宵达旦,声势之浩大,颇似今日的商品交易会。奇怪的是,何玉琨本人绝不抽大烟,不但自己不抽,也不许他的家人和部下抽,谁抽枪毙谁!

何玉琨的特点是喜欢枪,有了钱就买枪。这样精良的武器装备,在中国,任何一支土匪势力都无法与之相比。有了枪就有了势,有了烟就有了钱,何玉琨用钱打开了不少门路,什么胡宗南、祝绍周等国民党要员他都去打点过,用他的话说是,汉中那边放个屁,他在山里也知道是谁放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何玉琨护佑着紫木川周边三十里,三十里内不动一草一木,三十里以外却是杀戒大开。他的祸害是放射性的,秦巴地区,几乎没有哪个地方他没有骚扰过。民国二十年,何玉琨沿傥骆道蹿到西流,杀死妇孺三百,烧毁民房七百间,民国二十二年,在赤阳,杀人无数,血流成河,绵延染红河道里。文献记载,在镇槐县,何玉琨养的一只八哥被猫吃了,他就派了一个连,在全城房顶上逮猫,逮着全部刨腹,为他的八哥报仇,并扬言,查出谁家猫腹内有鸟,必将此家杀个鸡犬不留,害得县城所有有猫的人家集体给他下跪,为猫请命,为人请命。何玉琨寨子的旗杆被风刮折了,为了立杆祭旗就得杀人。何玉琨从风雨口劫来五个过路官员,在旗下绑了,将胸口划开,从背后猛踹一脚,几个人的心脏就掉出来了,人头被祭了旗,人心被用来下了酒,瘦肉的切片生吃,肥的上火煎炒。整个一个生番夜叉!

何玉琨在政治上是不定的,在他提出“活捉蒋介石”的口号没有一个月,便在青龙岭伏击过路红军,活埋数十北上抗日红军伤员……1939年日本人占领了黄河北岸的风陵渡,炮轰陇海线,西安随时有丢弃的可能。西安不保,整个西南、西北也将沦于敌手。抗日战争最吃紧的时候,也是何玉琨在山里闹腾得最欢势的时候,杀人放火,几无一刻消停。何玉琨在抗战后方的混打混闹,成为蒋介石大后方的心腹之患,为此他下令:“川陕甘军事饧,边境驻军切实严防,以免窜扰!”在严加防范的同时,派代表来收编何玉琨,何玉琨在紫木川镇路口摆了张木头桌子接待蒋介石的代表,连椅子也没有。他对代表说,他老蒋哪有资格管我,我是他娘舅,哪有外甥管娘舅的道理!他那个青天白日底下有个鬼,我要捉他的鬼!

整个一个胡搅蛮缠。

一个混沌的人,却向往着山外的文明。

何玉琨谨慎小心,用警惕又羡慕的眼光看着山外的一切。他没事从不走出紫木川,他的部队可以到处骚扰,他则稳稳地坐守根据地。他喜欢听别人讲山外的事情,对山外的情景问得很细,听得如醉如痴。一生唯一进过一次大城市就是西安,他到过的最热闹最文明的地方。民国三十年,他用300根金条迎娶了西安莲花池巷赵家的一对姊妹花,赵家是西安世家,祖爷辈做过内阁学士,门楣上“进士及第”的匾额照耀得半条胡同都很辉煌。何玉琨是冲着那块大匾来攀亲的,他相信,山里的土包子缺的就是挂匾的门楣,缺的就是金光闪耀的亲族,钱他有的是,可是光有钱,他什么也不是。何玉琨求婚时,西安的赵家实则已经没落,门口虽然挂匾,后院的房却卖得所剩无几,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块空洞的“进士及第”竟然引来了深山的土匪……何玉琨到赵家去,军师已然将条件谈好,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正经人家,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过门就当家,就当夫人供着。300根金条是赵家从没见过的,赵家看女婿虽然黑,虽然莽,但也还本分老实,人家说得好,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让何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俩,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俩,嫁过去还是姐俩……

何玉琨去了一趟西安,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还带回了手摇电话机,留声机以及一部汽车。媳妇是用轿子走傥骆道抬回来的,汽车是让人拆成零件,让喽啰们背回来的。赵家姐俩进门的时候朱美人已经在汉中遇难,空虚的大宅院由两个穿旗袍的西京名媛来填充,一下轰动了整个紫木川,人将赵家姐俩称大赵和小赵,说就跟三国的大乔和小乔似的,美丽淑雅为山中罕见。大赵小赵分住在东西院,各有各的丫鬟,各有各的小灶,大赵爱吹箫,能吹得一条川水凝滞不动,小赵爱书法,写得一手好章草,绝非是简单认字的水平。何玉琨在赵家姐俩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一门心思要让两个女人生产出“文明后代”来,可惜数年过去,两个世家女子并未产出个一男半女,倒让何玉琨没了主意。从西安带回的手摇电话在房内成了摆设,原因是还要架线,深山老林架电话线别说土匪,就是政府也有些吃力。留声机倒是能转,唱片却只有一张,翻来覆去就是“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这句戏词,不光是何玉琨,连老百姓也听得耳朵起了趼子,紫木川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唱。至于汽车,机械师照图纸原样装好,也能开,所限的道路也只有从何玉琨家到办公楼不到300米的石头路,离开这300米就是小桥流水,盘旋山道了,马能上,轿能过,汽车只有趴窝。所以,紫木川300米的小街上,经常跑着一辆美国“道斯”,司机就是何玉琨本人,成为山区一道风景……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一宿尽是梦。我梦见在一个大庭院里一帮人在谈论事情,靠东坐了个胖子,穿着纺绸裤褂,光着脑袋摇着大蒲扇,很惹人注目。老旧的留声机转着,发出了喉咙塞满痰的声音“……倒挽银河洗太阳……”

早晨起来,在招待所食堂吃饭只有我一人,一问才知道山口天没亮就到太真坪去了。

我转出政府大门,迎面看见了一座漂亮的廊桥。昨天天黑,从河边路过,忽略了这座建筑。晨光中,木石结构的桥横跨两岸,川溪清澈见底,鱼儿淙淙,水气蒸蒸,托出桥梁的斗拱飞檐,青瓦雕栏,好一座廊桥!就想美国那《廊桥遗梦》,一个单调的木筒子桥,也小题大做,大惊小怪地美啊美,要是把紫木川的廊桥给他们,那个爱情故事不知会怎样翻哩!桥下,两个女子蹲在溪水边洗菜,那个红头发的小子正倚在桥栏杆上往下丢石头,下边的骂,上边的嘻嘻笑……看来都是熟人了。

何老汉从桥那边走过来,我问这座桥是什么时候修的,他说60年前,那时他是个少年,也是参加了修桥活动的。我称赞桥的结实漂亮,何老汉说60年了,经过了无数次洪水,桥的基座至今纹丝不动,毫无改变,成为了紫木川人的骄傲:我变幻着角度欣赏廊桥,何老汉极尽向导责任,跟着我上上下下,叙说建桥过程。他说,桥基深入河床三米。有一人多深,石头缝隙是灌了铅的,桥上的木头是整块三寸厚的柏木……

我说,我来之前看过紫木川“文革”时期编写的“阶级斗争教育资料”,资料上说何玉琨为了掠夺汉中地区财物特地修了这座桥,修桥的时候他亲自监工,搬了把太师椅打着阳伞坐在河边,不错眼珠地盯着修桥百姓,谁不卖力气,谁偷工减料,拉过来就是一通皮鞭,稍不满意就推倒重来,老百姓为此怨声载道,恨透了这个土匪头子。

何老汉说,事情看怎么说,没有何玉琨的“不错眼珠”,便没有60年的“纹丝不动”,现在的工程监督员要是有当年何玉琨一半的心劲儿,全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豆腐渣”。

倒让我没了话。

何老汉把我领到桥墩,看上边的刻字,一块大青石上清晰地刻着:“子孙后代永享通畅”几个字,字迹七扭八歪,没有章法,大概是何玉琨本人亲笔,一看后头的落款果然被凿掉了,无疑是革命群众所为。

紫木川,以桥头有一棵巨大广玉兰而得名,玉兰的花朵是紫的,树阴占地两亩,树干几个人也抱不拢,足有千余年的历史了。镇是一条古老的小街,是群山中的一块狭小平地。南边龙驰山,属四川,一直往前走,走两天就可以到达九寨沟。西边山是凤凰山,连接甘肃,东边是银锭寨,北边是黄猴岭,均属陕南。小街南北横陈,一条石板细路蜿蜒延伸,两侧是铺面房,卖杂货,卖吃食,卖当地的土特产。男人们不知都到哪里去了,不见一个,女人们打着毛线守着摊子,做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买卖。女人们跟何老汉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说何老汉发导游财了。何老汉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跟女人们说他绝不是为了那十块钱……

何老汉将我领到一座三层的石头洋楼前,说这是当年何玉琨办公的地方,进了大门,院内有回廊和宽大舒展的天井,想起了昨夜的梦,问何老汉何玉琨的长相,老汉说跟样板戏里的胡传魁差不多,光头圆脸,矮而胖。问平日喜好穿什么,说是纺绸裤褂。我不知是土匪何玉琨落入了样板戏的俗套还是我落入了历史的俗套,突然的,好像接续上了一种感应,仿佛陪着我参观的不是何老汉而是何玉琨本人。再看何老汉,沉着脸,不苟言笑,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起样板戏就想起座山雕的威虎厅,想起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土匪黑话,我问何玉琨是不是也说黑话,何老汉说,黑话是有的,规矩也是有的。我问有什么规矩,何老汉说,开始谁都杀,后来对部下有了明确规定,攻击单身行人、妇女、老人和孩子要受到处罚,但是攻击官员,不论是清官还是赃官,只要他们踏入何玉琨的地界,都是合理的目标,是贪官,财物一律没收,人杀死·是清官,财物发还一半,留下一只耳朵。每次得来的收入分为九份,两份是公积金,一份给提供情报的人,四份在成员中分配,一份作为奖金奖给直接参战人员,剩下一份给过去死伤人员的家属……

我说,这个何玉琨有高度的社会意识和组织才能,在60年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何老汉说,何玉琨要是活在今天,应该是个好企业家。

天井台阶下有两口大石头缸,上面刻着文字:“洋洋乎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人亦有言,称心意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字迹娟秀规整,一笔一画都极到位。见我赞许那字,何老汉告诉我,这是玉琨中学的校长写的,校长叫谢静仪,是个女才子。我问谢静仪是个怎样的校长,何老汉说性情纯净,有学问,看事情很有见地,说话平缓舒展,从不高声,何玉琨很佩服她。问女校长怎的来了紫木川,何老汉说也不知怎的就来了,跟着何玉琨骑马进了紫木川,就留下来了,办了学校。我问是哪一年,何老汉说,他记得很清楚,女校长进山的那年他十四,是玉琨学校的第一批学生。我说,那到底是哪一年呢?

何老汉掰着手指头算,说应该是1945年。

何老汉说的玉琨中学在镇北的高坡上,很雄伟的一片建筑。现改名叫紫木川中学,校门口有大槐树,有宽广的门,迎着门是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这样的建筑别说在60年前,就是在今天也是很少见了,更何况是在这交通闭塞的深山老林。

何老汉说,大礼堂和教师办公楼,是从上海请来的工匠,专门修建的,从1945年开始,建了三年,1948年才竣工。

我说何玉琨怎的有这么大的魄力盖学校?何老汉说是山外来的女校长的主意。女校长用一句圣贤的话打动了何玉琨。我问是哪位圣贤的哪句话。何老汉说,孟子说的,率性为之道,修道为之教。这句话至今仍刻在学校操场旁边。

我品味着何老汉的语言,思考着那个能让土匪在山里盖学校的谢静仪,1945,一个很敏感的数字在脑海中萦绕……

操场旁边有仓库,里面堆积着许多巨大的匾额,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多是附近绅士们送给女校长的,以何玉琨本人送的居多。仓库外面,伫立着红漆的现代标语,上面写着“普及教育、振兴中华”。仓库内外的标语相隔了60年,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土匪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率性为之道,修道为之教”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这个文化容纳了土匪的也容纳了今天的教育界,它无所不包。

何老汉指着我站立的地方说,那年开公审会,何玉琨被捆绑着,就是跪在你站的地方。

我听了,赶紧挪开,审视那个地点,一片细细青草,两朵黄色小花在微风里摇曳,并无甚特殊。我多了个心眼,问何老汉,你当时在哪里?

何老汉说,我就在我现在的位置。

我与何老汉相距不过两米,也就是说,当时的何老汉与被公审的何玉琨相距仅两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老汉说,开罢斗争会当场就毙了,没挪地方,后头拿枪的军人一抬手,脑袋就碎了,连吭也没吭就扑倒在地上,红白的浆子溅得到处都是……人都散尽了,是校长用棉纸将他揩净,把个烂脑袋包了,埋在学校坡后头。

我问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何老汉说何玉琨一死,校长便不知所终,再没有人见过她。我说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就没了?何老汉说,就是怪呢,就跟她来的时候似的,说来就来了,谁也说不清楚。我问女校长有没有照片留下来,何老汉说没有。问当地知道不知道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何老汉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看何老汉的模样,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磨坊后头,一堆荒草中,我见到了何玉琨的“汽车”,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废铁,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根本无法寻觅出“车”的痕迹,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可以依稀看出是窗的一部,我想像不来这堆废铁怎样载着一个呼唤风雨的匪首在小镇300米的街上跑动的。何老汉说何玉琨的车子讲究得很,座子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何老汉的语言时时的跟他的身份不谐调。直觉告诉我,这绝非是一个一般的“农民”。

在镇上转了一天,老汉终究没有带我去看成苗子。我提出这个要求,何老汉说,不看也罢,那女人病得厉害,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喽。我又跟何老汉提了几次程立雪,问是不是成苗子的另一个名字,何老汉茫然地看着我,他说他闹不清我为什么硬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儿拉,成苗子就是成苗子,她姓成,说着蹲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成”字,用指头点着说,是成功的“成”,不是程咬金的“程”。

见我仍不能释怀,老汉说,山外头任谁来了都要看土匪的压寨夫人,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好奇,就是好人也架不住这样看,更何况她还有病!镇上的干部们硬是要把她当一张牌来打,能打出什么结果?她又不是大王。

何老汉说得有道理。

老汉操心他的树苗,早早走了,走时问下晚怎么安排,我说自由活动。他建议我去镇西看看崖上的石刻,说那上边记着傥骆道的事情,我说我对傥骆道没兴趣,那是山口干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