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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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绝食,看烧戏装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叫南箭亭子,又叫盟公署家属院。小时候,我以为每一个城市都有一座盟公署,并有红砖尖角砌成的花畦子,里边栽胭粉豆和鸡冠花。后来我去过的地方都没有盟公署,我觉得赤峰很落后,还没有把盟公署改成县政府或者省政府这样更好听的名字。夏天,盟公署的楼里面凉快,我只去过一楼。我妈在一楼北侧上班,我没去过二楼和三楼。小时候我胆小,我常想上二楼三楼看看,没敢。很多人从二楼和三楼走下来,他们眼睛盯着脚下的水磨石楼梯台阶。我想问这些大人在二楼三楼干些什么,没敢。

为什么叫“南箭亭子”,我更加不清楚。那时候没有写大文化散文的人,一个儿童憋在心里的所有问题全都得不到解答。锡拉胡同跟西拉沐伦河有关系吗?不知道。北京昌平的劈李村是不是霹雳村的变音?不知道。头两年看到一份清代的城防图,才知道清兵在每个城市都修东西南北四个箭亭子,它是武备库。

我们南箭亭子家属院大啊,我家住在最后一栋。再后边是一个大坑,土下尽是尸骨,又叫和尚坟。谁在这儿杀了这么多和尚?大坑边上有一座水文站和军械修理所。

从我们家往南看,是一排排房子的后背,白泥墙,红瓦,每栋都住四户人。我认识的人限于倒数第三栋。然而我年龄越大越想知道盟公署家属院到底有多少栋房子。困惑得迫切之际,我在梦里数,一栋、两栋……总也数不清,总被不知哪栋跑出的小孩把我打跑。今年过年,我在我妈家附近见到一个小时候认识的人,他开一家巴林石商店。见了我,他滔滔不绝说他偷走了我家多少小人书,有《黑虎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我特气愤,我小时候有两皮箱小人书全都没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是第一个告诉我小人书下落的人。我问他,咱们南箭亭子有多少栋房子?他说11栋,我在脑子里却恢复不出11栋的影象,有如无限栋。每栋房子他都说出一个标志性人物——罗锅、小儿麻痹症、瞎子……他说我小时候跟一个女瞎子(小孩)最好,领她晒太阳,给她念小人书,送给她樱桃吃。他说这个瞎子是姐俩儿,妹妹不瞎。瞎的姐姐长得特好看,脸是粉的,脸上每天都带着笑容,我还给她缝过袜子。(我小时候还会缝袜子?)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印象中的瞎子脸上都没有笑容。没什么可笑的。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脸是粉的,每天都有笑容的女瞎子,我还会给她樱桃吃。沈阳的樱桃有两种,一种叫大灯,另一种叫红灯。名字起得特有意思。

卖巴林石这个人从小就是小偷,他并没因偷我小人书而愧疚并送我一块巴林石。他的话激活了我的一部分回忆。好多事像显微镜下的病毒一样蠕动起来。

最鲜活的记忆都跟“文革”有关。

“文革”给我们带来的第一件愉快的事是满街的传单。其实我们不怎么认识字,但再不认识字也认识二十多个常用字。“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打倒刘、邓、陶!”十个字。加上厕所用的“男、女”两个字,再加布票的尺、寸,粮票的斤、两,汉字的一到十,已经超过二十多个字了。我们刚上学,但已经不教字了。不上课,随便闹。一般人把持这三十来个字也照样度过一生,加上自己的姓名,够用了。几年前我跟小学同学聚会,他们早已下岗退休,说上学没学着啥,就认识二十多个字。现在布票和粮票都不用了,所识的斤两尺寸都没地方用,不如不学。一人说,认得“此处不得大小便”几个字还是有用,大家说有用。同学说,原野认的字最多了,认识好几百字吧?特羡慕我。我点头,像百岁老翁一样,当即给他们写下几个复杂的字,李煜的煜,道衢大道的衢,他们歪过头来看,染过的头发根整齐露着两毫米宽雪白的头发。

花花绿绿的传单塞满了我们的兜,红纸的,绿纸的,黄纸的传单印满了“打倒”与“拥护”的字。纸很薄,像糊窗的高丽纸。我们拿传单互相交换,换颜色,内容写啥我们不知道。想得到最多的传单,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文革”初期,哪儿人多?贴大字报多的地方人最多。人们除了读大字报之外,还辩论。辩论最有意思,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争辩一些充满奥妙的事情,诸如娄山关兵团是不是照天烧战斗队的走狗,全无敌兵团与独立寒秋大队谁是保皇派?“娄山关、照天烧、全无敌、独立寒秋”都出自毛泽东诗词。“文革”中唯一允许被使用又有文采的词与词组都出自毛的诗词。他不仅派工人造反者接管报社、电台、学校这些上层建筑的领导权,派军人接管政府事务,号称“工军宣队”,还以他的著作“红宝书”取代了除课本外的一切印刷品,所以人们在使用字和词的时候,都超不出他所提供的范围。一个人统治了字,也就统治了人的大脑甚至声音,更不必说其他了。

“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跟反动组织八·一八血战到底!”

“头可断,血可流,坚决打倒橘子洲头战斗队。”

就在人们这样激烈述说的时候,“刷——”,空中开放一个彩色传单的花朵,我们蹦起来抢,在大人的脚下捡,免得这些传单被踩脏了。一场辩论过后,洋沟里全是传单。下一场雨,积水把传单的颜色泡下来,有深红或深绿的小水洼,特好看。传单被水泡白了,如死鱼一样漂着,没人捞。

辩论和撒传单这样有趣味的事情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变成了武斗。我这个年龄没经历过武斗,参与者是老三届的学生、工人和干部。

学生虽然在“文革”中最积极(毛泽东首先在学生中发动“文革”),但他们在武斗中净挨打,体力不行。我家邻居刘国权、刘国瑞家是赤峰市最有名的学生组织“造反大队”的总部。武斗开始后,从他们院子走出一队又一队穿绿军服,系武装带的男女学生,红袖标写着“造反大队”。晚上,他们带着一半伤员回来。伤员或被背着,或把胳膊放在两人肩膀上被架着,鼻青脸肿地回他们家开会养伤。我们家属院大,人多,上下班跟市场似的。这些伤员走两步,停下,举起胳膊喊:毛主席万岁!抬他或架他的人也停下脚步,跟着喊:毛主席万岁!有一个人躺在门板上,两人抬他。他鼻孔塞着棉花,被血浸为炭色。眼皮肿得睁不开了,他欠身喊的口号是“打倒刘少奇”。不知道的以为他被刘少奇打成了这样。他张嘴喊口号光看见舌头动,牙都没了。

最激烈的武斗持续一两个月就被军队弹压住了。革委会说:“造反有理是革命行动,无政府主义是反革命行动。”虽然它们是一回事,但这么一分,就分出不少反动组织。隔壁的“造反大队”是该组织之一,他们消停了。

武斗过后,赤峰街的玻璃全没了。那时分,赤峰的玻璃原本就不多。老百姓以白纸糊窗户,政府和学校才有玻璃。穆日根领我去赤峰蒙古族中学看玻璃,所有的窗户都像露着尖牙的兽嘴,玻璃全碎了。商店和政府的玻璃也完蛋了,只有军分区的玻璃完好。他们有战士站岗。其实,并不是武斗砸碎了所有的玻璃。武斗是人与人殴斗;玻璃有专人去砸。比如赤峰水利局学愚公战斗队,组团持大棒子去赤峰广播电台砸玻璃,以示对该电台风雷激战斗队的蔑视。风雷激战斗队当然也要派员扫荡水利局的玻璃。剩下的玻璃是小暴民砸的。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们院的红子,领贺太瑞、木兔子、三相、三虎和我上赤峰二中砸玻璃。三相和我不敢去,红子说没事儿,学校空了,没事儿。我们到二中,教室玻璃基本上全砸碎了。红子领我们围着一幢幢教室转,偶尔遇到一两块没砸的玻璃,我们如获至宝,相互礼让,站玻璃二十多米外,飞石砸。谁砸不中,由第二人接着砸。石块击中玻璃,“啪——哗啦”的声音使我心脏被攫着松不开,特惊恐。我一块玻璃也没砸,不敢。我只把一块小石子丢向已破的残玻璃的狼牙上,没中。我明白红子、徐三、二民他们为什么喜欢到学校去——学校玻璃多,南北都有玻璃窗,他们砸着过瘾。

造反大队成了反动组织之后,他们在军分区门口发动了一场静坐绝食行动,吸引了我们院的全体小孩全去观瞻。我们先打听“绝食”是什么,就是不吃饭。静坐就是坐着。我们先以为这没啥看,不吃饭与不拉屎一样,没什么新意,其实好看。这帮红卫兵战士初中生多,女的多,着绿衣绿帽,军装。他们把红塑料皮烫金字的《毛主席语录》端在胸口,坐在军分区西院的门口。女红卫兵扎半尺长的小辫,头上扣绿色军帽,被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晒得脸庞通红。军人不理他们,从边门出出入入。造反大队的人隔一会儿唱一首歌,壮声势。他们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我们呃共产党昂人”。我们也会唱,跟着唱。盟公署家属院的小孩把静坐的人围成一个圆圈。红子他们以为大伙儿静坐一会儿就进军院分区西院砸玻璃,军分区办公楼那么多的玻璃一块都没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着不对劲儿,连我都想砸。晚上,红卫兵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毛噢泽呃东”。这首歌抒情,与天上的星星配套,他们唱了三四遍之后,女的低头哭泣,也可能饿的。后半夜,军人给他们披军大衣。大衣少,两人或三人披一件。那时候能披上军大衣是何等荣耀,这帮人高呼——亲人解放军万岁!他们原本想让司令写个条,说他们不是无政府主义反动组织,是革命组织。但司令不写。军人说司令是老红军,手指头在抗美援朝时全炸掉了,写不了字。隔一年我问司令的儿子,你爸手炸掉了吗?他说炸掉啥?他爸最大的爱好是织毛衣,手特灵巧。但他爸不认字,闭着眼睛听人念文件。绝食那天晚上不到九点,我被我妈叫回家睡觉去了。我们院跟造反大队坚持一宿的小孩说,后半夜,红卫兵由男的和男的披一件大衣改为男女合披大衣,他们用大衣蒙着脑袋亲嘴。我们院的大人(白眼狼他爹)说,亲嘴?那是饿的。人饿了就亲嘴——这个观念顽固地留在我脑子里,看到电视里的男女亲嘴就觉得他们饿了,相濡以唾沫。白眼狼他爹是林业局的工程师,真是一个幽默的人。

第二天,红卫兵一个接一个晕倒,被他们家里人背回家吃饭去了。之前,军分区卫生所的军医给每人发药吃,说防饿,让他们坚持住。有一个大夫跟红卫兵要了一片药,嚼嚼吃了,说这是酵母片。吃饱了撑着才吃这种药,加快胃的消化力。这个大夫把此事写成大字报贴在军分区门口,观众看了都说解放军真他妈损。军人开始给他们发面包。面包的香味太强烈了,我们离十米多就闻到——麦子的、烤制的、松软的香味像蜜蜂在人们头上缭绕。造反大队这帮人不吃,用手攥着面包,天黑了偷着吃。结果,静坐的人越来越多,卖樱桃的九十多岁老头儿也来静坐,八戒他妈敞怀静坐、露出一尺长的鞋底子奶。他妈夏天常年敞怀,我们院人都看习惯了。别人妈哺乳露出乳房是白的,他妈乳房褐色,跟乳晕一个色,晒的。军人一看发面包把穷人都吸引来了,榆树林胡同瞎老婆子也让孙女扶着来这里静坐,军人用半导体喇叭宣布不发面包了,人不散,军人最后说一人发一个面包必须散,所有的人手拿面包恋恋不舍地散了,我也领到了一个面包。

绝食静坐之后发生的吸引人的事是烧戏装。“文革”最初口号是打倒封、资、修。赤峰街太小,没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譬如英国大使馆与莫斯科餐厅,仅有的一点封建东西就是京剧团的戏装,帝王将相穿的衣服。烧戏装那天,京剧团的造反派先敲锣打鼓,围观的人够了之后,他们就用棍子把戏装从戏箱里一件件挑出来,“封建走狗窦尔敦的衣服”,浇汽油烧,火苗从下往上爬,吞噬手绣的锦锻,一会儿就烧没了。封建走狗杨四郎的衣服,封建女走狗穆桂英的衣服,萧太后、佘太君、楚霸王、娄阿鼠,全都是走狗。最后他们拿出皇帝穿的蟒龙袍,金黄色锻子上绣九条龙,镶着珠子,“这是封建总头子皇帝的遮羞布”,龙袍扔地下,邀大伙儿上前踩。我想上前,根本沾不上边儿,除非长一双八米长的腿。我爬上树看他们踩,各式的鞋和脚在龙袍上跺,那真是践踏。踩完的人容光焕发,像换了个人一样,喊:“我踩龙袍了!”比他妈把他重生一遍还高兴。我估计这样的高兴当年跟湖南农民运动参与人的同出一辄。如果,你把一个稳定社会中的最珍贵的象征物拿出来任人践踏、嘲笑,那么,所有底层的人都跟你走。“文革”从“文化”开刀,谋划深焉。把文化翻过来践踏,所有的人都毫不费力地察觉神圣大厦已经倒塌,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还看到了他们烧凤冠,当然这只是戏装。冠上众多的红绒球全都颤颤巍巍地摇晃,不知道怎么制作出来的。

砸完玻璃,静坐和烧掉戏装之后,“文革”才进入正文,也就是实施暴力——抄家,关押人,以及打伤打死人。那时候,牛鬼蛇神全落网了,开始一一收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