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人分饰两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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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们彼此注视(杨树和生生)

杨树将背对窗户的椅子调转方向,将身体朝前欠,微微眯起眼睛,保持这个姿势接近半分钟,最后脖子有些酸涩,于是退回到之前的位置,靠着椅背,将左腿跷到右腿上。他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凭经验判断,是门的铰链安装出了问题,或是时间长远生了锈。很快又传来一声“吱呀”,门被关上。他转过身,生生的腰上裹着一条浴巾,手里拎着裤子,正低着头将皮带从裤腰上抽出,没有看他。他说,空调的温度会不会有点低?

生生抬起头打量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甚至有些冷漠,他很快将目光转回手里的裤子上,说,还可以。杨树没接着说话,在椅子上坐正,继续盯着窗外的城市。他意识到,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一幢能叫得出名字的建筑也没有。他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问,你想喝茶吗?

好的。谢谢。生生说。同时将缠成一圈的皮带放在叠好的裤子上。

杨树走到电视机旁边,拿起电热水壶,走进卫生间。地上有一滩水迹,马桶底座边还有一片乳白色的泡沫,他踮着脚绕过去,走到玻璃质地的洗手台边。在接水的过程中,他抬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昨夜没有睡好,脸色发黄,毛孔粗大,眼袋挂在鼻梁两侧,像是被植入眼皮底下的虫子。这个形象让他产生放下水壶立刻洗个澡的冲动。水很快就满了,他放弃这个打算,用手指捋捋刘海走了出去。

生生半躺在床上看电视,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正好与他投过来的视线相遇。空调呜呜地响着,房间里有些热,加绒的保暖内衣捂在背上让人十分难受——一种轻微的、持续的、密密麻麻的不适感,而嘴唇却干燥无比,用舌头舔一下,没过几秒又是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他将热水壶放到加热底盘上,摁下开关。

生生拍拍被子说,过来坐。杨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侧着身体坐在床边。生生说,你有些紧张。他牵强地笑了一下,有吗?还好吧。生生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头掠过关节,他感到一丝凉意。脑海中先是浮现挣脱开的念头,又想反手握住生生的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直到发现生生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他的知觉转移至干燥的嘴唇,抽开手,站起来走到房门边,从墙壁的钩子上取下他带来的深蓝色帆布包,拿出一支黑色的润唇膏,背对着生生,草草涂了一圈。水开了。他将两个倒扣着的杯子翻过来,放进宾馆提供的茶包,往里倒水,在四分之三处停下。他端起其中一杯放在床头柜上,说,喝水,我去洗澡。生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花洒喷出的水淋湿杨树的头发时,他仔细地回忆了与一墙之隔的陌生人认识的经过。一个星期前,生生通过即时通讯工具添加他为好友,杨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对方说,我是随便加的,想找个陌生人聊聊天。他没有直接删除对方,输入“聊什么?”在点下发送之前又删除,换成“好吧,那聊点什么呢?”生生隔了十分钟才回复消息,抱歉,刚才接了个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三十分,同时对这个看上去有些寂寞的人产生了怀疑,这么晚了还能接到一个持续十分钟的电话,看来他的生活并不像无聊到要找一个网路上的陌生人聊天的样子。他想到自己的生活,一年前,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喜欢的人,两人理所当然地确定了关系,过了一个月的甜蜜生活。不久之后,对方因工作调动去了上海,接着是长达十一个月的异地恋,期间每个月见一次,每次两天。在这十一个月里,两人聊的最多的是如何继续保持关系。从最初的具体探讨,比如“多久见一次”、“每天以怎样的频率联系”,到最后互相鼓舞,“我们这样还不错”、“还爱着就好”。没有人愿意承认有些东西正在慢慢消失。他意识到,十一个月之后的现在,他已经不可能与他的爱人打一通十分钟的电话,因为十分钟对于言不由衷的人来说显得过于漫长。

过了很久,对方发来一个问题:爱情是什么?杨树对着电脑屏幕笑了笑,手指摆到键盘上后才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用食指反复摩挲“F”和“J”键上的突起标志,希望在仪式一般的思考中获得答案,终于想起某个情感作家说过,爱情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那天晚上两人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废话,只有一两个时刻,两人对寂寞有着相同的体悟。

他学着生生的样子,将另一条干净的浴巾裹在腰上,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冷。他轻轻地说,我可以把灯关了么?他正站在一排电源开关边,手摸上了墙壁。

灯暗下之后,电视机发出的荧光微微映亮了房间。他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湿漉漉的皮肤接触到生生,对方朝边上移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从躺下的角度看过去,生生看电视的神情十分认真。他追忆着自己是否曾以这样的角度观察另外一个人,似乎是有的,但不确定。生生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移开,看向他,然后吻过来。他闭上眼等待嘴唇的靠近。最初是对方温热的鼻息拂在脸上,接着闻到口腔中牙膏的薄荷味,最后两片嘴唇轻轻凑上来,由于干燥而显得有些僵硬。对方没有进一步行动,单纯地用嘴唇替代手指掠过他的唇、腮,直到耳朵。

一小时之后,生生搂着他的肩膀,注意力却离开了他。电视里正在放一个音乐节目,几个女孩边跳边唱。他有些遗憾地注意到,生生的表情再次恢复到平静、甚至有些冷漠的样子。他微微挣扎一下,生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毫不迟疑地抽回手。他掀开被子站起来,身体已暖和过来,走到墙边在包里找出润唇膏涂了嘴唇,接着去喝水。经过电视时,他加快脚步,尽管那个瞬间根本不会耽搁多久。水已经凉掉,他仰起头,几乎喝掉半杯,茶水冲刷着火似的喉咙时,终于感到一丝快意。他端详着手中的杯子,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渍,在斜照下来的壁灯光线中泛着稀薄的彩虹色。他下意识地将食指贴到下嘴唇,这突然间的触感让他想起生生吻他的感觉。

他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说话呢?生生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再次陷入沉默后,杨树已经对眼前的人不抱希望。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夜晚中获得交流。发现这一点后,他坦然地接受了沉默与疏离。然而生生在这时却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什么?他想了想,无法立刻回答。他说,哪个方面?学习、工作、爱情、家庭?生生欠起身,家庭。立刻出现在杨树脑子中的一些画面是:从屋顶掉下来的瓦片,一只生了疮的小狗背对他往远处走去,与母亲一起收拾台风后倒在家门口的树。它们有着共同的背景:一片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大团棉花糖状的云彩。他翕动嘴唇,最后只是呼出一口气。

他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