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用童话般的美好和神奇来抚慰自己,抚慰天地之间渺小而脆弱的生命。
福主崇拜总是绘声绘色地述说着乡土的人类情怀。有时候,倾听村庄的福主故事,就像听着一则则童话。对了,它们就是村庄面对灾祸、面对苦难、面对生老病死及一切神秘无解的自然现象,所创作的古老童话。人们用童话般的美好和神奇来抚慰自己,抚慰天地之间那些渺小而脆弱的生命。这类关于福主的传说,往往充满了悲悯意识,充满了人们对自我生命的体恤。传说的主人公一旦被尊为福主,无疑就是人间苦难的克星了。
相传在修水拓源村附近的藤窝里,原来住着很多人,大家经常数十人相邀一道上山砍柴,每人都带着一根担柴的禾杠。休息时,众人不免练练武术,比较一下武艺。谁知,此事被皇帝知道了,疑为练兵,意欲造反作乱,不禁龙颜大怒。于是,皇帝下圣旨派人前往剿杀。然而,钦差大臣来到实地一看,原来不过是山民嬉戏作乐,并无反叛之心,他不愿滥杀无辜。这样,他就无法复命了,便迁延此地,直到终老。民间为感恩,尊其为“奉旨菩萨”,世代供奉,据说当地还留有“奉旨明王洞”,那儿可能就是他的殉难之地。
此县方坑的相公殿也有相似的传说。说是在驴年马月,此地的神童坑出了个神童太子,皇帝知道此事,便派杨、屈、贾三位钦差大臣前来“点朱笔”予以镇压。可是,他们到得此地,偶尔听到有人说出“去无头”三字,顿生疑惑,又听说往前走便是砍头坳,不禁胆寒了。一夜惊恐难安,早晨起来更是犯难,前进要被砍头,回去无法交差也会丢了脑袋,倒不如给自己留个全尸,于是,三人同时悬梁自尽。而后人却庆幸他们因怕死反而救下了神童,便建殿祀杨、屈、贾三位相公,不仅如此,当地人家也在厅堂之上祀奉着他们的香位。
对传说中的荒诞情节尽可以一笑了之,不过,它所透露的内在情感却是耐人寻味的。在这里,人们对生存困境的紧张不安,对多舛命运的提心吊胆,以及对一种神秘的禳解灾难力量的期盼,溢于言表。仿佛,在当时因战乱频仍、天灾接踵而地广人稀的幕阜山区,被清廷招垦来此的客家人,作为“棚民”散居在瘴气弥漫的大山里,他们已经不相信英雄能够与以“皇帝”为象征的强大而不测的命运力量相对抗了,所以,他们宁可寄希望于人性的本真,寄希望于怜惜生命的向善之心,甚至,满怀侥幸地寄希望于一切凶险的自行化解。人们用这样的传说,宽慰着、温暖着自己。
时时要面对的生老病死,自然是人们内心中的最大困惑。创造形形色色的灵神,企图驱逐病魔和死神,以求得一方平安,是福主崇拜最基本的祈愿,因而,那些可以保佑人们身体康健的福主遍及乡野。安福县有个村子,祀黄英菩萨。这黄英,不过是个以敲锣为营生的乡人,但他能卜吉凶。有着火眼金睛的黄英,竟看见自己嫂嫂的后颈悬着三根无形的绳索,这就是凶兆,预兆着她将成吊颈鬼。于是,有一天,黄英冷不防在嫂子后颈处掐了一把,掐断了一根绳索。不知情的嫂子怒目以对,却也忍了。当黄英再次不敬后,嫂子忍无可忍了,便向家婆告了小叔子一状。老人家把儿子臭骂了一顿,黄英却有口难辩,因为,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大约是老人家骂得太狠了吧,就在黄英实在忍不住企图分辩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手脚发僵,一条腿吊着,定格在敲锣的站姿上。心知自己因差点泄露天机将遭天谴,黄英求母亲把嫂子叫来见最后一面。谁知,母亲把他的心愿告知嫂子后,后颈处还剩有一根绳子的嫂子,果然上吊自杀身亡了。与此同时,黄英也得道成仙成了黄英神,人们用他的木乃伊供奉,并在村中建起了黄英庙。每逢大旱时节,便会抬出黄英神以求雨,若其身上发潮,正是下雨之兆。除此之外,每年还要在规定的时日“晒黄英”,即将神像抬到坪地上晒晒太阳。
白鹭村除福神庙外,还有一座于明朝初年始建的仙娘阁,里面供奉的是“花神”,即《封神演义》里的金霄、银霄、碧霄三姐妹和许真君。“三霄”姐妹与姜子牙大战,依靠法宝混元金斗和金蛟剪打败了周军。姜子牙请来元始天尊等神收取了三姐妹的法宝,杀死了她们。后来,姜子牙封神,“三霄”被封为“感应随世仙姑”,执掌混元金斗,主管所有仙凡人转世生育的大权。所谓混元金斗,实为人间的马桶,故尔“三霄”又被民间称作“厕神”。昔时生孩子,往往生在马桶里,这样,与生殖繁衍有关的“三霄”自然倍受尊敬。
仙娘阁坐落在村北的鹭溪河下游,门对青山,背对鹭溪,两面临水,鹭溪河宛若玉带自西北向东南蜿蜒而过。仙娘阁原有的前庭后院已毁,三进的大殿却保存完好,正殿门首横书“保赤慈幼”四个镏金大字,道出此阁的神力所在,正堂上书“灵光普照”,下有神龛,供奉金霄、银霄、碧霄三位仙姑神像,龛首书“灵显千秋”字样。后殿供奉许真君天师,门额书“西江福主”。可能是怕前后殿里的三姐妹和许天师还不足以驱邪逐疫保平安吧,它又请了韦陀、康爷来,让他们坐镇中殿。
过去白鹭人家的小孩“出花”(出痘)、“收花”(痘愈),都得到此三番五次地祈求仙娘保佑,因而此阁香火常旺。有钱人家的小孩“出花”、“收花”还要分别在此请族人看三天大戏,每年正月世昌堂及各房派祠堂上的大户人家请戏,也要在这里至少唱上三天。
仙娘阁有一段神奇的传说。民国元年,在湖北官场奔波数十载的钟先增,倦鸟归林,回到家中的天一池设帐教书。一天下午,来了从一位银髯飘胸、气宇不凡的老叟,他自称是湖北人,因连年水灾兵乱,家破人亡,只剩苦命一条故流浪至此,想借先生的柴房栖息几天。钟先增操起湖北腔应允了,并表示可提供茶饭,老人讨来的钱粮归老人自己。老人喜出望外,白天满村行乞,晚上和钟先增神聊,两位都历尽沧桑,说话投机,相见恨晚。临别时,湖北佬抖出一个惊天玄机:他本是太平军遗将,当年清兵围剿撤退时,他负责把在白鹭筹集的大批财富装入棺材,埋藏在仙娘阁前院的一棵铁树下。其他埋宝兄弟都惨遭杀害,唯有他虎口余生,这次来白鹭意欲挖取宝藏,但踌躇再三,不敢下手。他说,看来此宝我无福消受,先生仁者高德,得之无愧。钟先增挽留不住湖北佬,暗自加紧筹划起来。他将蒙馆搬到仙娘阁,白天照常上课,晚上请来隔河而住的一位佃夫,邀其合伙挖宝,并问佃夫有何先决条件。忠驯的佃夫表示,不必合伙,宁愿帮他挖,只取工钱,挖到宝贝也不要,只需几亩薄田养老。两人焚香盟誓,严守秘密,钟先增还许愿:只要神灵保佑挖宝得手,自己就会用这笔钱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每年在阁中唱三天大戏,作一场香火,超度当年为埋宝牺牲的太平军冤魂……后来,这一切都如愿了。
赣县七里镇也有一座仙娘庙,那座仙娘古庙原名“观音阁”,祭祀的神明有观音、天妃(即妈祖)。清代后期,改供奉天妃为供奉“三霄”姐妹和七姑、麻姑,庙名也随之改称仙娘古庙。这些主神都是女性。七姑神是地方俗神,相传是唐代赣州刺史李渤的女儿,后来七夕生云,成了神仙;传说麻姑神经历了三次东海变桑田的天轮地转,故为寿神。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方圆十里的妇女都会带着香烛、印板米果来到七里村仙娘古庙拜贺“太太生日”。在此前两天,人们要为仙娘的神像换上干净的衣裳,并点燃香烛,准备十九日的暖寿。一大早,庙里就公演戏剧为仙娘暖寿,而暖寿仪式则要在晚饭后举行,钟鼓声中,庙会的首事们手执红烛和寿桃、寿面和其他供品鱼贯进庙,接着是络绎不绝的信众参拜仙娘。此后的十天半月里,庙内香烟缭绕,乐声绕梁,庙外鞭炮不断,人头攒动。
七里镇有“庙对庙,庙重庙”的说法。所谓“庙对庙”,是指仙娘庙大门东向,恰好对着远处章贡村洪屋塘的经堂;“庙重庙”是指仙娘庙第一进的第三层重叠着文昌阁,文昌阁高出仙娘古庙的门楼,主管一方文运的文昌帝君高高在上,眺望着正前方远处的杨仙岭。如此设计是为少见。人称原因有二。一是杨仙岭上有船形巨石,被七里镇人视为精怪,文昌帝君是男性,主管文运,又得朝廷宠信,故将其安放在最顶层以威镇那块船形石;二是由于文昌帝君为男性,不能和女性神邸安放在一起,也不能置于它们之上,所以将第三层建在第一进的戏台上层,既方便监视那精怪,又解决了男女授受不清的矛盾。
与英雄不问来路一样,仁义的小人物也可以成为尊神。许多只能算是土郎中的人物,因为人们的祈愿而得道成仙。王公菩萨,是修水县泰乡七都八杜的灵神。他原是一位教书先生,从湖南来到此地设馆教学生。某年疫病流行,王先生瞧见群众的病苦,非常同情,但是自己无法解救。于是毅然往茅山学法,归来后为众人治病,深受爱戴,死后因而被尊奉为神;该县乡间祀奉的三圣公王,是夏坑村人,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相传他曾遇见许真君追赶孽龙,义不容辞地接过了真君赐给的宝剑,去追杀那孽龙变化而成的母猪,尽管他被母猪喷了一脸唾沫,从此脸面变成了黑色,他仍无怨无悔地追赶着孽龙。传说往往是不顾逻辑的,孽龙的一口唾沫怎么能成就一位治猪病的灵神呢?看来,为了表彰他的精神,人们宁愿赋予其某些神通。
宜春小洞村的麻衣庙,有传说:湖南浏阳有个杨姓读书人,数番考学不第后,终于心灰意冷,便下决心苦学医术,以求谋生。数年过去,医术精进,成为一个远近有名的走方郎中。有一次,他行医至百里外,人报母病,乃急匆匆往家里赶。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老母不待其归,竟撒手西去。杨大恸,身披麻衣大服,含泪葬罢慈母。然后闭门不出,衣麻结绳守孝三年。三年满后,杨郎中是不是为一个医生竟不能亲手为母疗病、挽回其生命而深深自责呢?反正他不想活了,竟投水自尽,以死谢母恩。乡人感其孝心,建庙纪念之,称杨孝仙庙,俗称麻衣庙。庙大近一千平方米,彩绘雕梁,厢房藻井,气象不俗,内立杨孝子并父母塑像,并设有恤孤祠、公婆殿等附属设施,还有一口高一米多的大铁钟,上铸铭文“帝遒遐昌”、“皇图巩固”。此庙至今基本完好。
赣县的双江庙位于梅林镇桃源村。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村背是低矮的丘陵,植被茂盛,村中树木遍布,枝繁叶茂,远看不见村落,只有些局部的屋面和檐墙露出,村前是大片绿油油的农田。清道光年间,陈烈祀由长形岭迁此开基。咸丰年间,桃源村建了三座庙宇,当地百姓按其位置分别称之为上庙、中庙和下庙,双江庙位置居中,也叫中庙。
双江庙位于村子西南面。也许是山门后背是戏台的缘故,其八字形门楼显得异常高大,整座山门有一正门、两边门,正门上方做成贴墙坊式门楼,六柱五间,其中四根垂花柱与上门槛几乎平齐,门楼匾额的灰塑图案已模糊不清了,但明间正楼匾上“双江庙”和“福图利民”等字迹却清晰可见,山门的背面就是戏台。戏台不大,呈正方形,坐南朝北,中间有四根木柱,外边四根柱子,类似三开间,居中明间演出,侧面为乐室,空间开敞,歇山顶,面积约二十五平方米,后台两边是化妆间和演员休息室。戏台不高,约两米出头,台下是出入庙门的通道,两根石柱比戏台高出少许,立于台前,上面蹲着石狮,戏台以硬天花做顶隔,中间是藻井,天花板上满是彩画,即有山水、花草和人物,也有蝙蝠与寿桃,两边飞檐翘角,出桃华丽,雀替和斜撑精雕细刻。
双江庙里供奉的,是行医济世的七郎公、八郎公。不知何朝何代,有两个神医,一位叫七郎,一位叫八郎,他们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浪迹民间专为贫苦百姓治病,且不计较金钱收入,深得百姓爱戴。有一天,他们来到桃源,见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便不忍离去,就在此悬壶济世,行善救贫。他们的善举,感动了上苍,便让他俩得道成仙,分别被人称作七郎公、八郎公,当地百姓感其恩德,特建庙供奉,数百年来香火不断,绵延至今。每年的七月初七和八月初八,是七郎公、八郎公的生日,双江庙都要举行庙会,四乡八邻的百姓齐聚于此,烧香许愿看大戏,煞是热闹。
高安等地乡村所崇拜的百刚公公,原本也是凡人,他姓吴,为清代高安县令,其人为官清廉,政绩卓著,精通兽医,劝民饲养生息,曾向农民传授饲养六畜经和防疫知识。他不幸失足身亡于农历九月二十八日,于是,这一天便成了百姓纪念他的祭祀日,人们还在山上建庙塑像,奉之为保佑牲畜的神灵。每年此日的前后三天,远近农民都要进庙朝拜,有的牵着牛,牛角上挂红绸,祭神前先要烧纸钱,然后再抬着牛头、猪头入庙祭祀,祈祷百刚公公显灵,保佑六畜兴旺。
那些依靠行善积德终于得道成仙的小人物,不胜枚举。当人们建庙奉祀时,他们就成了一座村庄乃至四邻的保护神。要知道,一旦香火点燃,即便是那些孤魂野鬼,也是可以保佑人们祛病消灾、身体康健的。
2005年6月间,婺源长径村的村长和一位村民曾带着四件傩面具,来南昌参加展览。在为期两天的展览期间,他们一直呆在展厅里,牢牢地守护着他们的“村宝”,丝毫不敢懈怠。那展厅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下,可惜那时我并不认识他们。不过,因为那次展览,我倒是认识了长径的傩面具——那脸形浑圆、神情憨厚,因为嘟噜着嘴而显得憨态可掬的“八十大王”及其它。
一年后,我专程赶到长径村,就为了结识这个村子和它的急着要申报专利以保护傩舞的村长。曾经当过教师的村长见面就问,长径傩能否申报专利,该去哪个部门办理手续。他这样着急,是因为县剧团几年前来此地采风,把长径的傩舞学了去,现在经常到各地演出。他直言不讳地宣称要为此讨个说法。
说到这个话题,长径村心有隐痛。村外一个山凹里有座小庙,供奉着五显大圣。此庙虽小,造化却大。传说过去香火甚旺,为祛除病痛来此处求签,得到的不是一纸空文,而是实实在在的药方,善男信女们完全可凭药方去抓药,而且,那些药方灵得很。后来,远远近近的寺庙都把此处的药方抄袭了去,依样效法,更甚者,索性打印出来广为分发。这样一来,就把长径的牌子给砸了。村长把这事引以为教训了。
我想看看那座凄清的小庙。确切地说,它更像一座简陋的路亭,三面开敞,神位所在的上方以山崖为壁。被遮掩着的神位,其实是一块石碑,上刻“东方第一野猖狂,西方第二野猖狂,中央第三伤猖狂……”如此等等。嵌在崖壁上的石碑是古老的,但石碑前立着的五个面目异常丑恶的鬼怪,却是新近添加的,像是用水泥捏出来的而后描画了一番。
我想,这里供奉的所谓五显大圣,大约就是驱鬼祛邪、消凶化吉的五猖神主。与婺源毗邻的安徽休宁县盛行五猖庙会,每年农历五月初一,休宁百姓云集一个叫海阳的地方烧香,并举行庙会游行,祈求五猖神主保佑。此庙会起源于明初。相传,朱元璋和陈友谅在皖南曾打过几年仗,军士百姓死亡枕籍。朱元璋做了皇帝后,遂下令江南百姓,村村建“尺五小庙”,阵亡士卒“五人为伍”,受百姓供奉。《明史》记皇家祭祀便有“阵前阵后神祗五猖”之说。从这座小庙所供奉的神祗及庙的规模来看,长径的五猖崇拜当和休宁如出一辙。小庙所在的山凹称吴戈坑,可能这个怪怪的地名让村长也觉得蹊跷吧,他向我念叨了好几遍。
长径的傩事活动,与当地的五猖崇拜有着怎样的联系呢?我一时无从探究。但是,我会记住,看守小庙的那个老人正是傩班成员,而石碑前的那五个厉鬼模样的小人,正是他的作品。
中秋之夜的宁都竹篙火龙,是南岭村祭祀本坊福主火龙、火虎兄弟的盛大典仪。我先是从图片上领略到那壮观的场面,它大概应归于灯彩,但却是非常奇特的一种。一根根长长的竹篙上,绽放着一团团火焰,竹篙成林,火焰成林,情景很是动人。一直想身临其境好好观赏的,可是每年不觉间就错过了机会。在城里,中秋节属于商家。终于有朋友相约,让我记起了这个节日,这个因为有竹篙火龙的诱惑而令我神往的节日。生怕错过整个仪式的全过程,我们早早地赶到了南岭村。大约是下午四点多吧。
村支书见面就说,南岭村现在更名了,叫南云村。个子高大的村支书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憨厚,且显得有些木讷,一口当地方言,所以和他交谈要翻译。问到竹篙火龙的起源及其有关风俗时,他的回答挺吃力的,看来,即便在一种民俗氛围中从小长大,也未必能知其然甚而知其所以然,或许,是因为司空见惯而麻木了。
此时,半个村子坐在戏场上看戏,台上演的是三角班;半个村子坐在自家门口听戏,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这让我颇感意外。月明时分就要发生的撼人心魄的情景,难道会没有一点情绪的铺垫、技术的准备?
我们在村中寻找着连接这个夜晚的细节。从露天戏场出发,穿过村庄,来到坐落在学校操场边的卢氏家庙前。全村的竹篙火龙将汇聚在这里,点燃后从这里出发,开始游村。可是,无论是在村中,还是在村边的祠堂门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作为卢氏总祠的卢氏家庙,和我在村中看到的政凯翁祠、政器公祠一样,看上去气派堂皇,内里却是朽坏了。村中的那两座祠堂里面堆满了柴草,而卢氏家庙则被一片没膝的荒草封住了门,看来,南云村的祠堂已废弃多年了。年年中秋夜在卢氏家庙门前开始的这一民俗活动,难道会与祠堂毫无关联?我不禁有些纳闷。
让我纳闷的还有村庄的建筑布局。南云不是一团厚重的积雨云,而是晴日里布满天之一隅的鳞状云,一朵朵,一簇簇,彼此间若即若离,貌合神移,上千人口的村庄该算一个大村庄了,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它的规模,除了主要村巷两边建筑比较集中外,更多的屋舍则是不合群的,稀稀落落的,朝向也是各行其是。若要追究起来,这种散乱的建筑格局或许是风水上的大讲究,怕也未必。穿过村庄里的田园、树林里的屋舍,不由地,我感觉到了几分神秘。
是的,此时的南云尤其神秘,出奇的平常,出奇的安详,没有我想象中的忙碌和喧闹,庄严或欢乐。幸亏我们执着的搜寻,才发现一些与夜晚有关的细节。比如,靠在屋墙上的已经扎着层层竹片的竹篙;比如,三两个坐在家门口摆弄线香的男孩子。原来,这个动人心魄的夜晚是静悄悄降临的。
其实,戏台上的演出也与夜晚有关。村中从八月初九日起开台演戏,开演之前,先“打八仙”,然后,敲锣打鼓将当地信奉的东岳、汉帝七太子及火龙、火虎诸神像请到搭建在戏台对面的临时神庙里,让菩萨与民同乐。中秋之夜的竹篙火龙正是为火龙、火虎而点燃。这哥儿俩被村人从火神庙里请出来,和汉帝的七太子欢聚一堂,共同受用虔敬的香火,一道欣赏乡土的戏曲,水与火在这里居然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它们在初九至十二日每天要看二场,十三日至十五日每天则要看三四出戏,也挺辛苦的。剧团是邻村的信士为许愿、还愿掏钱请来的,据说演一天的报酬是六百五十一元,还得管吃住,之所以要那一块钱的零头,是图个“出头”的吉言。
我们匆匆在农家吃过晚饭后,夜色悄然铺满了村巷,一轮圆月也悄然地从东边的山林里钻了出来。这时的月亮是腼腆的,脸皮很薄的样子,没有如水的月华,只见一个浅浅的圆。村庄似乎不曾感觉它的出现,村里仍然没有动静。这种平静得几近漠然的气氛,是我在别处看民俗活动不曾领略到的,它让充满期待的内心惶惑不解。我们继续在村中转悠。戏场上只剩下两个卖水果点心的摊贩,空空荡荡的卢氏家庙前不过是多了几根竹篙。就在我们几乎确信这项活动没有前戏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团火光。
开始以为是孩子们玩火。走近才看清,玩火的正是刚才那几个在家门口摆弄线香的少年。他们手持线香在火堆上点燃了,再一根根插在用禾草扎成的把子上。线香呈扇形排列,夜色中似点点流萤,别有一番情趣。后来,村中的老人告诉我们,这叫线香火虎。
自打进村一直纳闷着的相机顿时兴奋起来,竟也奇怪,满村游走的许多相机都精灵得很,片刻间一起涌了过来。它们分为好几拨,分别来自南昌、赣州和宁都。摄影家吆喝:添火!不能打闪光灯!摄影爱好者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生吞活剥,哪里还有那些讲究。我属于后者,我拍的照片根本就看不出流荧点点的效果。
少年们各自插好线香火虎,顷刻间便邀拢了队伍,沿着村巷跑向村边的一户人家。我落在后面,只听得他们喊道:“火老虎祝福你家养的猪又肥又壮!”这是进门上台阶时的唱赞。进入人家厅堂,又喊:“火老虎进门,有食有添(丁)!”
我追进那户人家时,火老虎正随着少年闯进别人的卧房,转了一圈,又折向厨房。而围坐在一起吃饭的那家人却无动于衷,任由火老虎到处乱窜。
少年们先后唱赞道:“火老虎进间,花边银子满罐!”
“火老虎进灶前,老年转少年!”
听说少年们进屋后,首先要点燃人家备好的线香,可惜他们跑得太快,我未能亲睹那场面。从第一家出来,风风火火的火老虎干脆就把我等给甩了。流荧般的星火消逝在背着月光的山坳里,消逝在影影幢幢的村巷里,只有少年稚气的呼喊在夜空中回荡:“火老虎进村,生子又生孙!”
“火老虎进巷,有食有剩!”
得知下一个环节是熬油,我们便走进了一户开食杂店的人家等着。陪着我们的是一位自称“南云第一封建头子”的老人。老人说起了竹篙火龙的来历。传说,在四五百年前,此地闹了一场瘟疫,人畜大量死亡,这时,有一对兄弟打山东来,他俩懂医,认为瘟疫流行的原因在于环境太脏,便动员村民“沤火”,意即打扫庭除焚烧脏污。果然,疫情得以控制。这兄弟二人也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无名英雄,待他们离去之后,村人出于感激才把他们叫作“龙”和“虎”。以后,每到中秋之夜,南云村就玩起了竹篙火龙,以纪念他们。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版本。而我从前听到的则是一个浪漫的传说。相传清光绪初期,有一年农历八月,南岭村瘟疫流行,人们万般无奈,只好祈求天神保佑。八月十五日夜晚,突然,天空出现两条火龙与瘟神激烈地搏斗,战至黎明,终将瘟神击败逃遁,火龙则溶于东方绚丽多彩的朝霞之中。此后,瘟疫在南岭竟奇迹般地消失了。村民认为这两条火龙是两兄弟,一条名火龙,一条名火虎,统称为火龙神,被视为驱邪佑民的福主,在村里立庙雕像祀奉,并每年举行纪念活动。
在那个浪漫的传说中,征服邪祟的火龙、火虎不是人,而是吞吐火焰的神。我喜欢那龙腾虎跃的夜空。我以为,只有想象才能给人们创造竹篙火龙的激情和智慧。所以,我觉得老人自称“第一封建头子”,实在有些委屈自己了。
那是一个固执的老人。讨论着卢氏的来龙去脉,他竟和客人争执起来,那愤怒的表情、那不断提高的嗓门,差不多到了剑拔弩张的份儿,一时间竟让我担心他会动蛮。
赶紧把话题岔开,询问那帮持线香火虎的少年是什么讲究。老人的回答让人颇感意外,他们竟是自个儿闹着玩的。不过,他们的玩耍也不是没来由的。南云村分为七房,每到中秋,每房出七根竹篙火龙,加起来是七七四十九根。从前,从八月初一夜晚起,每房还要各以七名儿童组成小分队,每人手持一个半圆虎头形道具,上插数十根点燃的线香,分别到本房各家游火虎。少年们举着线香火虎逐门逐户唱赞,辟邪纳吉的意义竟赋予了儿戏的形式。但是,如今孩子们很少玩它了。幸亏,今夜有一帮贪玩的少年在不自觉间,替我们保存着、演习着关于线香火虎的记忆。
林梢上的月亮渐渐胆大了,明亮了许多。人们开始熬油。关于竹篙火龙的用油,我曾听得许多说法。茶油、松脂、一种少有的树籽油。还说熬油很费时间,需要技术,讲究火候。身临其境才恍然,能够蕃衍成习的东西,一定是就地取材,顺手拈来,技艺简单方便,具有普遍的操作性。其实,它所用的油,很平常,是最便宜的食用植物油;所谓熬油,不过是把油倒进平时做饭炒菜的大铁锅里,加热烧开,再把油浇在一根根裹着纸捻子的线香上,人称火媒子,当它们被扎在竹篙上点燃后,就是一支支火把了。
人们攥着油淋淋的火媒子,扛着竹篙,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涌向卢氏家庙前的学校操场。这时,人们要做的是,把火媒子扎在竹篙上,每根竹篙需扎二十支,于是,只见男女老少都忙碌起来。看得出来,四十九根竹篙火龙来自四十九个家庭,扎火媒子正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
按照以往的习惯,七班火龙队要在火龙神庙前拈阄,决定点燃火龙的顺序;火龙集中在卢氏家庙前点燃后,由青壮男丁高高举起,祭拜祖宗,再分别按常规路线绕村游到各房祠堂前,将火龙斜靠在祠堂墙上,任其自然熄灭。整个过程大约需时三个小时。近十几年来,游村的路线被村中随意拉扯的电线给阻拦了,游火龙的活动也就被删节了,变得简单潦草了。得知这一情况,我向村支书提出,让火龙队在场上绕行几圈以便于拍照。
剧团的乐队来到现场助兴,一阵吹打后,竹篙火龙依次被点燃了。四十九条火龙腾空而起,近千枝火媒子迎风抖擞。满目是团团簇簇的火焰,仿佛金龙狂舞,龙睛如电;满目是辉煌灿烂的仪仗,仿佛得胜凯旋,旗旌如阵。那一刻,煞是震撼,全场一片欢呼。为这火树银花的乡村之夜,为这逐疫祈福的浪漫之夜。
可惜的是,尽管村人满足了我的要求,在操场上游走了几圈,但是,他们仍然很快就收场了。我甚至还来不及品味,这是演绎那个神话故事以纪念火龙、火虎兄弟呢,还是表达着人们对火的更为宽泛的情感寄托?
是的,竹篙火龙的美太短暂了。望着人们高举竹篙匆匆散去,我觉得很不过瘾。我在想,为什么有着强烈仪式感的竹篙火龙,其仪式性的内容很少,倒是富有游戏性?比如,虽是在宗祠门前进行,却并没有祭祀的情节;整个活动的始末,也没有仪式性的安排。不知是否在长期的演变中,日益简化了,就像布满村巷上空的电线可以截断游村的路线一样?
人们散去。掉落在地上的火媒子仍在燃烧。各自离去的竹篙火龙靠在自家的墙上,依然兴致勃勃。只听得黑暗中有人急切地吆喝:去看戏哦!听说,中秋之夜的戏要演一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