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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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南华山九皇宫的道士择了一个好日子。

这天,果真是个好日子。久雨过后,天放晴了。老红军钟长水的家人终于来为他拣金了。

所谓拣金,指的是登贤客家人的二次葬习俗。亲属故去,先将死者用棺木埋葬,称之为寄金。经过三年脱骨,便要拣金。即开棺拣取骨殖擦净晾干,按人体骨架结构,自下而上叠放在特制的陶瓮等容器内,并在盖内写上死者世系姓名,择日寻龙再行安葬,重新建坟立碑。三年之后为死者拣金,有按五服应斩哀三年之义。

不觉间,老红军在荒岗上的孤坟里躺了六年。因为,他在临死之前做了两件震撼全县、却让家人含恨蒙羞、耿耿于怀的事情。其时,他的三个儿子在画眉坳钨矿合伙开矿,他们不惜血本、出生入死,苦干一年多,非但一无所获,发财心切的长子还被炸断了一条胳臂。闻知长子发旺苏醒后竟令弟弟赊账买了十多箱炸药,准备孤注一掷,钟长水火急火燎地跑去报告县政府,他儿子挖砂的采场旁边有当年红军的藏宝处,红军于长征之前在那里埋藏了很多钨砂。钨砂就是贵如黄金的乌金呢。凭着这条线索,在他儿子的眼皮下,县里派来的卡车拉了一趟又一趟,装走的多半是经过淘洗的钨精矿。除此之外,还在那里找到了大矿脉。而钟长水的儿子儿媳一直傍着巨财做美梦,却不知情!每每忆及此事,他们一个个眼睛血红血红,不知在流泪还是在喷火。尤其令他们恼怒又难堪的是,爹死后,他们从遗物中发现了一本红色塑料皮的烈属抚恤证,内里填写的竟是“烈士夫”三个字!

他是哪个的夫哟?钟长水的老婆叫乌妹子。乌妹子跟他相依为命一辈子,帮他生养了三个崽。乌妹子还健在呢!

因为抚恤证,寄金时,媳妇们抱的抱拖的拖,硬是不让娘去送葬。儿子们则把爹葬得远远的,葬到南华山主峰下,为的是断了娘每年清明去挂青的念想。

然而,这个深深隐藏的红军秘密,迅速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红色传奇。这个普通的红军失散人员,成了英雄传奇的主角。传说中的钟长水,是智取青石寨、血战金鸡堡的铁血英雄,又是为了几个标致妹子捕杀靖匪首、大闹登贤城的多情英雄;是掩护红军撤离矿山身中数弹而不倒、令白军望而却步的无敌英雄,又是凭着大智大勇潜伏矿山十多年、忠诚守护红军宝藏的孤胆英雄。那些传说,有当年还乡团写下的悬赏告示为历史依据,它至今仍留在村口汉帝庙残存的砖墙上:活捉钟长水,赏大洋五十!提来狗头,赏大洋三十块!

传说也有现实为注脚。据县里多个部门回忆,近两年钟长水屡次通过打匿名电话,欲披露这个秘密,可他总是鬼鬼祟祟的,吞吞吐吐的,一旦要求他通报姓名,他就慌忙扔掉电话。最后一次报告,他竟闯进县政府找到县长。他不停地咳嗽,咳出了一团团的血,终于道出自己姓甚名谁。也许,他情知自己日子不多了;也许,他生怕儿子们点燃最后的疯狂,炸出红军的藏宝处并侵吞它。

但是,且慢。传得邪乎了,便有人提出了质疑:钟长水怎么晓得红军在撤退前藏下那么多钨砂?红军走后直到解放,南华山区始终有游击队活动,他如果真是受命潜伏画眉坳,怎会不跟游击队发生任何联系呢?而且,解放后,他为何不报告组织,反而隐匿在海拔一千米的山巅上,做了默默无闻的护林员?行为诡秘的他,将这秘密一直隐瞒到如今,究竟为什么?

这些质疑,也成了独臂长子心中的悬念。有一阵子,发旺连天缠着娘,探究爹的命运之谜,见娘总是气得泪水涟涟却牙关紧锁,发旺更是释疑心切。仿佛走火入魔,六年来,他挥舞着一只空空的袖筒,进城串乡,到处搜寻关于爹的民间记忆。

发旺正在接近历史的真相。他又开始纠缠娘了:娘,那个女烈士叫九皇女是啵,她早就死了,爹为何还恋着她?红军撤离画眉坳,爹怎么不跟到部队?红军走后,他去了哪里,在做何事?听党史办的干部哇,当年有一支红军劳役队在画眉坳挖砂,我爹能道出藏宝的确切地点,只有两种可能,他要么是犯人,要么是看押犯人的红军!

总是忙着编织棕毛箱的乌妹子一怔,接着,怒斥道:牙黄口臭!那个干部上门来问事,我懒得搭理,他就诬人清白!发旺,你爹是没跟上长征队伍,才成了红军失散人员,要不,他当得将军!

可是,发旺随后的追问,语气更是咄咄逼人:娘,我还到县钨业公司去问过,他们哇,要搞清爹到底是红军还是劳改犯,也不难。爹不是经常咳嗽吗,说明他吸多了粉尘,可能得了烧锅痨,也就是矽肺病。得没得,拣金的时候看得出,得了,两块肺就变得石头样梆硬。犯人整天在窿子里就会得,红军看押犯人是守在窿口边……

乌妹子埋下头去,继续编织,可双手却哆嗦不已。她手上的棕毛箱,做骨架的藤子经过精挑细选,一根根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一张张棕毛更是讲究,刮了再沤,晾干又刮,剖出棕丝后,她不肯使用搅绳机,而是放在大腿上搓成细细的绳子。搓出来的细绳更紧扎。然而,棕丝不比棉线,棕丝发硬,如此搓绳,皮肉受苦呢。

发旺晓得,这只箱子是为爹拣金用的。凭此,他断定娘心里藏着更大更多的秘密。他急得吼起来:娘,你不哇,我也猜得到!爹过去犯了罪,难怪他躲到山上当野人!历史上有污点,他见不得人嘞!被红军判刑的,不是叛徒就是奸细反革命!

满头白发之下,一张瘪嘴之上,乌妹子的眼里饱含屈辱,却又闪烁着倔强的泪光:天收的崽吔,你不让地下的爹安生哟!你听到来,你爹不是白狗子,你家不是黑户头,你家是红属。你爷爷,你姑姑姑爹都是烈士。你爹也是红军。没错,他犯了罪。那叫什么罪哟?我不服呢。是罪,也是红罪!他受罪,一心为的是对得起红军。犯了罪,更见他心红、心忠。天底下顶倒霉的红军英雄就是你爹哟,他要用一辈子来证明自己是红军,晓得啵?

发旺盯住娘手里的棕毛箱,沉思片刻后,突然问道:山上田边的棕榈树,年年被你割尽了棕毛,你打棕毛箱给爹装衣衫棉被。可爹的遗物里,为何没有一只棕毛箱?

娘猛地将怀抱着的棕毛箱摔在发旺脚下,怒喝一声:问你爹去,问那死鬼去!

为钟长水拣金的这天,正是叩问他的最好时机。没想到,除了家人和宗亲,县乡干部也来了不少。钟长水到底是红军英雄还是红军的犯人,就要见分晓了。

荒岗上,男丁们依次在刚刚为这座孤坟搭起的不见天面的棚子里跪下来。乌妹子也想下跪,却被长老一把搀住了,她满脸的皱纹都在打颤。她使劲挣开长老,弯腰扶膝,硬是把自己的双腿摁在了潮湿的地上。

这时,吹打班子吹奏的竟是《妹妹找哥泪花流》。这是谴责钟长水,为乌妹子叫屈呢。点燃的鞭炮似乎也带着某种情绪,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不时蹿起冲天炮的轰鸣,显得格外火爆。腾腾青烟中,长子发旺跪着挪向墓碑,抓起菜刀,对着献于碑前的公鸡扬臂一挥,不闻声响,但见血光四溅。眨眼之间,他弃刀提起断头的公鸡。殷红的鸡血淋淋漓漓地洒在碑上,洒在钟长水的名字上。

人们轮番上香祭拜之后,发旺把右边的空袖筒往衣袋里一塞,用左手费力地挺起锄头,在坟上挖了第一下。以长幼为序,锄头在钟家儿孙手中传递。待男丁们象征性地依次动土后,掘土开棺的活计便交给了由村坊担当的八仙。

松软鲜湿的红土堆成了新的土丘,渐渐埋没了厮守在孤坟边的几株岗柏,受惊的山蚂蚁仓皇蹿出巢穴,像一股狼烟喷突着弥漫开来。腐朽的棺木被一块块撬起来,儿孙们围着墓坑又跪下了。不知是谁领头干嚎几声,儿孙们这才记起该有的程序,一起放声大哭。族中长老赶紧抱来几刀草纸,放在他们身边。所有的眼睛都没有泪水,都怯怯地盯着坑中不断扩大的黑洞。

他们看见那个英雄传奇的主角了,看见那个被判红罪的犯人了,看见那个属于别人的烈士夫了!人啊,原来就是这一抔可作肥料的黑土,几根不如干柴的骨殖!

然而,人们瞪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钟长水的胸脯。只剩下骨架子的人,居然还有胸脯,他的胸脯在肋骨下面。那是什么啊?像两片飘落的树叶,像两块石头。他的肺居然没有烂,居然完整地与骨头同在。人们惊呆了,唢呐也沉默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那些干部们面面相觑,接着,相互咬起耳朵来。

当坟将被八仙掘开时,族中长老就把乌妹子架到棚子外边去了。此刻,她颤巍巍地撩起衣襟,擦了擦双眼。仿佛她凝望着的南华山主峰变成了一粒砂,她迷眼了。

三个儿子,一个个目光呆滞,脸色灰白。长子发旺哧溜滑下墓坑,俯身小心翼翼地拾起爹的骸骨,一块块地递给跪在墓坑边的弟弟。两个弟弟则轻轻地用草纸逐一擦拭,轻轻地放入棕毛箱。由脚到头地拣,由脚到头地放。这是取坐姿。钟长水威严地端坐在儿孙面前呢。他的眼睛逼视着儿孙的表情,他的耳朵捕捉着儿孙的心跳。随风飘荡的缕缕青烟,就像他们对话的语言。

小小的棕毛箱是放不下那两叶肺的,儿孙们大眼瞪小眼,八仙们不知所措,连族中长老也无可奈何。这也是死者的一部分啊!多么惊人的部分!

钟长水果然是个烧锅痨,果然是个红军犯人!

猛然醒神的发旺嘶声呼喊娘。娘并不搭理,也不动弹。娘只是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的一蓬白发。

发旺用左手抓起空袖筒,对着石头般的肺叶和棕毛箱,疯狂挥舞着,嘶声嚎啕着:钟长水!我是你的崽啵?你要是早点报告县里,县里就会控制那片矿山,叫我们走人,我的胳臂就不会丢!你当真是劳改犯呀,难怪这多年你人不人鬼不鬼!娘哇你犯的是红罪,好笑,天下有这个罪名?娘护着你呢。你倒好,一心在地下做烈士夫。你叫娘,叫你的崽,怎么做人哟!

这时,乌妹子踉踉跄跄扑了过来,她一头栽在发旺怀里,发旺用独臂托住了她。她攥住那只空袖筒,泪流满面:我的崽吔,等归家告诉你什么叫红罪。记得娘交代的事啵?取站姿,要叫你爹站到来!这辈子他不敢抬头,来生要叫他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