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亮有八年党龄,自然知道入党并不发票。所谓官票,大约是指自己手里的这张《行政职务任职呈批表》了。
官票比想象的简单,一页纸,正反两面,该他填写的只有几栏,而且他完全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在有限的空白处完成他的自画像。年龄,三十八;文化程度,大学本科;工作简历,插队考大学……
虽觉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何生亮欣欣然正欲提笔,忽生疑窦。他休假半个月,这份表格不知是谁在哪天放进他未锁的抽屉里,既是提拔,如何事先未闻风声?组织上也该征求本人意见呀!做领导的未免太草率了!然细细想来,又情有可原,你休假在家,难道让领导顶着烈日乘二路车在殡仪馆下直插肿瘤医院绕过拘留所高墙找到精神病院对门的何寓么?那样,自视清高的你怕还不买账呢,怀疑人家送乌纱帽上门网罗亲信呢!
他再次细细察看那表格,确信自己神情智明,目光在“拟任职务”一栏上滞留了许久,然后把它放回抽屉,静等人来催交。这时,有人蹑手蹑脚走进来,猛地拍拍他肩头。
“哈哈,恭喜你啦!”
何生亮一惊,满脸通红,慌忙搪塞:“我?我何喜之有?”
小吴诡谲地挤挤一对小眼睛:“得了,别装糊涂。咱俩是谁和谁!大学四年上下铺,每天夜里你得放几个响屁我都知道。这下好了,我少了个对手!”
“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吧?局里买了几套住房,你嘛,这回该把要房报告撤掉啦!”
是了!是了!鱼和熊掌不可兼而得之。局长对新干部要求甚严,十分注重他们的思想建设,十二分地警惕他们的思想蜕变。就在何生亮休假前,局里还专门召开会议传达上面的精神并大加发挥了一番,说是官票不等于车票不等于房票不等于一切名存实亡或无中生有的票券。对此,何生亮举双手赞成,眼下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他当然毫不含糊。
“小吴,乔迁时你可得出点血!”
“你呢?我从今天起就留着肚子!”
小吴喜不自禁,可何生亮却不敢高兴得太早。现在他得到的只是呈批表,或者填而不报,或者报而不批,或者批而声明作废,也未可知。尤其对他的顶头上司那位副科长更需严格保密。此人久任此职而不得升迁,心境不好尚可体谅,但对属下无端的敌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正是在他手下工作憋闷得很,何生亮才动了走的念头,借休假机会秘密去了大量引进人才的A市一趟。既然情况有变,此念头可以休矣!
过道上响起熟悉的干咳声。何生亮慌忙抓起报纸正襟危坐不再理会小吴。谁知,副科长径直走向他,黑而瘦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这笑容因为难得而叫人诚惶诚恐。
“何生亮,你抽屉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副科长劈头便问。
何生亮又吃一惊,瞠目结舌,继而呼地站起来,颇有被人以不道德的手段窥破隐私的恼怒,脸色很不漂亮。
“别客气,坐下,坐下。是这样,那天检查卫生,真是巧,人家刚进门,只见有一只极大的硕鼠从你抽屉里蹦出来,跳到桌上向人家作了个揖,然后顺着墙根钻到隔壁人事科去了!就为这,罚款三十元,而且不许公费报销!”
是该超脱些、冷静些。第二天,除了该喝该拉小吴也乐不可支地上来作证,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他的抽屉,何生亮不由地紧张起来。平日别人是不敢擅自动他抽屉的,他曾发过火,显然他俩都铭心刻骨地记取了过去的教训,却灵敏地发现了某种迹象。瞄见这露出的没有兑现日期的官票,副科长岂肯袖手旁观,不知怎么节外生枝呢!这阵势,显然是非打开抽屉不可了!
何生亮推开他俩,身子挡着,猛地拉开抽屉,哗啦一声倾倒地上,一堆什物正好把表格盖了个严严实实,动作迅如闪电。这时,何生亮恍然大悟,原来勾来那极大的硕鼠的是被他遗忘的两块蛋糕,那鼠别具匠心地在抽屉底下镂了个美丽的洞。
经此一场虚惊,何生亮哪里安静得下来,坐着腿间如夹着个火盆,站着头顶上吊扇呼呼地旋转,像要削他脑袋。他眼巴巴地望着门外,只见局长副局长们走马灯似地闪过,至多朝里丢个眼风,并不进来,如此大事竟视如儿戏置之脑后,真叫人感慨。
莫非是谁的恶作剧不成?
苦苦熬到下班,人走楼空,正是找领导的好机会。何生亮决定硬着头皮去看看局长以释悬念。之所以硬着头皮,是因为他实在不愿让人产生什么错觉,比如权力饥饿者啦等等等等。
局长正收拾桌面准备回家,见他腼腼腆腆站在门口,很随便地说:“噢,你也来了,你是最后一个来找我的,这段时间,可热闹啦!要房子的要官的要调动的,你要什么?”
何生亮被这一问鲠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僵立着。
局长意识到失言,忙用慈父般的口吻安慰道:“别在意。我记得你是最后一个,这就难能可贵嘛。不过,你完全可以不来找我,如果是有什么要求的话。要相信领导嘛。”
像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何生亮这才慢慢醒过神来,很感动地点点头。局长只是不提那事,何生亮忍不住要试探了。
“局长,不知谁在我抽屉里放了件东西……”
“放的?不会吧!是它自己跑进去的!有人反映是你养的呢!荒唐!莫名其妙!机关里不是疯人院,谁吃饱了撑得养老鼠?这种风气很不好很不正常!每当领导考虑用人的时候,什么乌七八糟的反映都来了,岂有此理!小何,你可不能传染这种坏毛病哟!”
面对局长的严厉批评和谆谆教导,何生亮连连点头称是,一颗心却像那神奇的老鼠在连连作揖,欢蹦乱跳,局长的话里已经透露出那个信息,无须多虑了,可以毫无愧色地回去向妻子报告对得起她对得起母校对得起所有关心自己的人的喜讯了。
“局长,既然是我不讲卫生招来老鼠破坏了我们局的名誉,那罚款该由我认……”
“你带个头也好,以后要建立制度。”
何生亮受宠若惊,作高姿态道:“还有,我想,住房紧张,领导也有难处,我虽说住得远房子也不宽敞,毕竟还能凑合。所以,我找你主要是为了取回要房报告……”
“好,很好!如果大家都能为组织上分忧,那就更好啦!小何,像这样具体的事情可以找有关科室。”
是呀,局长哪能管发票呢。告别局长,何生亮以最快的速度蹬着自行车赶到家里,气喘吁吁地告诉妻子。妻子是省林业厅人事处的干事,是内行,只见那柳叶眉一挑嘴角一撇,兜头泼他一盆冷水。
“你瞒天瞒地可骗不了我!结婚三年你哪天不哄人?今天说局长意味深长地对你笑了笑,明天说已经列入第三梯队名单。这会儿吹得更像!事先该请教我嘛,你才好把话编圆。告诉你,提拔干部组织上要先谈话,呈批表一般由组织上填,而且一式两份!”
何生亮心里有局长的话填底,对妻子的话虽有不快,仍然自信:“骗人是你儿子!明天我可以把表带回来给你看!难道我们单位的任命要你们摆布?我休假去了难道让领导来找我吗?领导中暑谁负责?组织上没空翻档案就不兴交本人先填草表而后再制两份吗?”
“那局长见你怎不明说?”
“摆官架子呗,说具体事别找他。”
“你估计着该提什么官?你们那儿缺科长……科长?”
“人家副科长也该动动啦,也许,他上我顶……”
“天哪!你的同学都排着队朝处级奔了。如果是副科长你别干!工资不长一分……哎呀,肯定是副科长,人家才马马虎虎塞张表给你,就像给闹奶的孩子一个空奶嘴。你闹调动,激激他们!我可不许你往外地调,否则,吹灯!省直单位多着呢。”
妻子的态度不足取,何生亮庄严地回答:“不,哪怕是副科长,我也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我们局人才济济,这就很不容易啦,我还怕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呢。”
妻子不屑地耸耸那俊俏的鼻子:“你别太认真,那表就让它在抽屉里搁着,装作没看见,不问不填不催不交,为个芝麻官招人笑话不合算。”何生亮整天都钉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敢挪动,终无人问。
第三天,依然如昨。
妻子愤愤然了:“你这自作多情的痴心汉,是人家捉弄你!”
“不可能,科里就三个人,我们从不开玩笑。其它科的更是难得串门。”
“开玩笑?你想得倒美?奚落你!出你的洋相,或许还有更险恶的目的!”
何生亮笑容可掬,慢条斯理地说:“如果这表是假的,那么,我首先怀疑是你的阴谋诡计……”
“胡说!”
“我有充分的理由作出这一判断。第一,唯有你透彻地了解我的心理状态,知道我为什么去A市活动;第二,恰恰是你强烈反对我调往外地,这两条就构成了行为的动机和目的;第三,你在人事处工作可以拿到空白表格,就是说,你具备条件,真可谓是得天独厚;第四嘛,你态度反常,以往我编些好听的你津津有味眉开眼笑,这次如实报告,你却断言有假,这不,你脸红了冒汗了心虚了……”
何生亮本来是和妻子开玩笑的,说着说着,竟列举出连自己也难以辩驳的依据,不禁愕然了。难道真是她?
妻子格格地疯笑一阵,叫道:“天哪!这表真有可能是我放的,也许我得了夜游症或是健忘症,哪天你陪我去做个全面检查。不过,你别光怀疑我,不妨把网撒开些……对啦,人事科长不是很看中你想把你要去吗?上次你醉酒泄露了要调动的秘密,他醉醺醺地说,一定不让你去要千方百计留住你甚至不择手段。也许,他以那表格为诱饵,权作缓兵之计,让你想入非非,而局领导根本就没有用你的打算!”
这官票无疑又增添了神秘色彩,最伤脑筋的是万一人事科长“不择手段”来这么一下,你有苦难言,人家是出于诚心善意呀。何生亮无法排除这一可能性,除了那硕鼠决不可能偷运滥发官票以外(他对鼠洞和表格已作了认真的勘察考证,硕鼠若是走私犯必须把那张纸揉成球,可表格平整洁白无有一丝皱褶一星压痕),此时如若妻子提出更多的假想,何生亮恐怕都不敢妄下断语。
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领导和人事科的疏忽,因为忙或者不急于要,暂时把这事晾在一边了,何生亮虽然信心有些动摇,但仍充满希望。不过,随着旷日持久却是愈加不好问询了。
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何生亮被这表格折腾得很做了几场梦很闹了几回失眠,每日眼皮干涩脸色寡黄精神萎靡,脾气暴躁了,终于一怒之下,将表押解出来,无言的审讯之后,恶狠狠地揉作人造地球卫星,欲掷向办公室一隅的废纸篓。且慢!副科长正侧着脸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小何,这几天你情绪不好,和老婆闹别扭吧?照理你们已经顺利度过婚后的矛盾期……当然,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何生亮默默无语。
“你前程远大呀,有文凭有党票年龄合适,正该春风得意。局里马上就要任命一批,刚才我见人去交表,你好沉得住气!”
“我?和我不相干!”
“什么时候啦,你还瞒我?其实我早就……检查卫生那会儿。对不起,我只是拉拉抽屉,怕里面还有老鼠。”
所以才有养老鼠的反映!何生亮厌恶地蹙起眉头:“请问,谁放的?”
“嘻嘻,无可奉告。”副科长突然脸一沉发起牢骚来,“我们局里鬼多,什么事都神神秘秘的!给你的你甭客气!比如分房吧,早定了有我一套却不告诉,昨天突然宣布五小时内必须搬完过时作废,我怕老婆出差回来摸错了门,一犹豫,晚点了不赶趟了,钥匙落进小吴荷包里!”
何生亮很是惊讶,房子如此,官票岂能例外!种种顾忌顷刻烟消云散。其实本不该多虑,给你你就照填不误,何苦自寻烦恼,反而险些坏了好事!真该谢副科长啊!于是,他连忙用巴掌将呈批表抹平,心安理得地填好当即送往人事科。
人事科长奇怪地嘟哝些什么,哈哈大笑:“何生亮,这回拴住你腿,看你能往哪里蹦跶!”
他没忘记追问把自己折磨苦了的悬念:“是你把表放在我抽屉里的吧?”
“如果没出差错,跑龙套的自然是我!这样吧,你直接交给局长,他交代了。这类大事他不信任我哪!嗨,捅了回漏子就给他留下了千古不灭的印象……”说着,眼圈儿鲜艳了。
半个月以前人事科长出差错了吗?令人头痛的是这表究竟在假期中哪天发的都无从考察。罢!罢!罢!不然,准闹个神经错乱。
很巧很妙真是交了好运道,局长办公室只有局长。何生亮毕恭毕敬地呈上。
不料,局长只瞄了一眼便勃然动怒。
“何生亮,你这是浑水摸鱼,以假乱真!”
真如晴天霹雳,把何生亮炸懵了。
“岂有此理,竟有此事!告诉你!我警惕着呢。你怎么不想想,这怎么蒙混得过去,聪明反被聪明误呀!我屡次强调,对伸手要官的坚决不给!对搞阴谋诡计的更不能容忍!”
这些天来的烦恼和此刻的冤屈一齐愤怒地喷涌出来:“局长,你太武断了!你神经质!我何生亮什么都可以不要,人格不能丢!”
“人格,这表作何解释?”
“发给我我当然填!”
“真是发的吗?局里早就没有空白表啦!听说你爱人是搞人事的?”
何生亮顿悟,不再申辩,气呼呼地掉头便跑,见了副科长不由分说当胸揪住他:“我懂了,原来是你陷害我!”
“何生亮同志,或许有很多迹象表明我居心叵测,本人表示万分遗憾。人心里一旦树立了假想敌,那么你对他的举动总是格外敏感。陷害人无非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吧,我现在还能有什么企望呢?你忘了,去年我住了三个月的院,局里并不知道真实病情。主治大夫是我大舅子我只允许他对我说实话。癌!不治之症!最多一年半……不,现在算只有一百八十一天又五小时……我们就……就得古得拜啦,要说有什么希望的话,我希望……希望在开我的会的时候,同事们你们再忙也忙里偷闲准时参加……”
啊!何生亮恐惧地缩回残忍的手,充满歉意、哀伤地耷落着脑袋,许久许久,不忍动弹。
小吴高叫一声:“下一个!”昂首挺胸地走过来。
“何生亮,该追问我了,因为我早就恭喜你,而且你知道我的德性,爱开过头玩笑。”
难道不是吗?副科长的话里提供了某种启示,小吴正可对上号,他至少可以搞掉一个分房对手是个既得利益者。这使何生亮非常痛心,毕竟同学一场,什么事不好商量,何必如此下作。
“你,你卑鄙!”
小吴嬉皮笑脸:“且慢!我得意于少了个分房对手,本来是因为获悉你去A市活动。怕你改变主意调动不成,弄张空白表来利用一下你的——怎么说呢——上进心吧,完全可能!不,逼急了我,我就对不起你哪!至于结案,为时太早,我啥员不是没别的盼头只爱逗乐儿,我申请列入怀疑对象名单并请允许参加侦破工作,哪怕到头来落个主犯就在你身边咱哥儿们也不含糊!”
“少废话,到底是不是你?”何生亮咆哮起来。
“嘿嘿,我编的不是电视小品,是连续剧,哪能这么快就交底,情节线还得撒开来,呈放射状!”
何生亮脑袋在膨胀,无限膨胀。不是他俩,究竟是谁?他俩也没有断然否定呀,还有妻子还有人事科长一个个都闪烁其辞,模棱两可,饶有兴味地继续编着这个故事。
三天之后,人事科长忽然找到何生亮,提供了另两种可能。有给人希望的,也有令人颓丧的。
其一:局长同局党委书记素来不和,为这次出国考察,更使矛盾激化,或许书记执意提拔何生亮。局长如此大动肝火颇能说明问题。
其二:本局未置复印机,人事科常托何生亮去求助于林业厅,会不会那个随同书记出国的干事临行前发现《任职呈批表》将尽,且急需,便请何生亮帮忙复印,仓促之间留下后患?
当然,这也都只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