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水就这么吱吱吱地射进不锈钢的干部杯里。这声音让我格外怀念大学时代睡在上铺的同学,也就是这位挤奶女的丈夫。当年他常拿茶缸当夜壶懒得下床,终于犯了众怒,被撵到化学系那边去搭铺了。不料,这倒成全了他,他因地制宜兼修化学,如今得以端着中文的碗吃着化学的饭。前几年,外地好些日化企业竞相以高薪聘请,蜜月中他毅然决定去闯闯,说混不下去就回来,好的话把妻子也调去。中间,他妻子去探过一次亲,那次大概没设防,于是便酿成了乳汁泛滥。
晓霖如释重负地回到客厅,将那炮弹也似的杯子放进她的提包里。她管我妻子叫大姐。她大姐说:孩子早该闹了,你倒潇洒,忍着胀奶的痛苦来扯闲天。这样焐着留着喂孩子不好吧?
晓霖揉着胸憨憨地羞羞地一笑。她的奶水很旺,孩子顿顿有余粮,早晨剩的盛在奶瓶里半上午让婆婆热热,工间她就不回家了。但她几乎天天以喂奶的神圣名义从单位上溜出来找她大姐说话儿。最近,行政机关风声也紧了,说是要搞优化组合,她大姐再不敢在办公室陪她聊了,而她这人又特别黏,一旦感觉别人不耐烦就说你忙你的吧,我看看报纸。眼神挺好,就是缺心眼。她大姐趁着这几天准备会议材料,把办公室的活儿搬回家,目的就是想疏远她。谁知,还是躲不脱。
挤奶后的晓霖洋溢着自豪感。晓霖说:这个,不喂。我回家还喂这个吗?留着给孩子搽搽脸蛋屁股蛋,不是滋肤养颜吗?糟蹋了挺可惜的。
这时我冒失地说了一句话,后来她大姐怪我不该把人家隐喻为奶牛。我不过是说,他们两口子要能解决两地分居就好了。黄一峰何许人也?潲水桶。当年谁有剩饭剩菜都往他碗里倒。晓霖当时倒是乐了,掩着嘴,眯缝着眼,瞥了我一下又一下,噗哧了一声又一声。老这么着,挺折磨人的。于是,我就像个大领导似的走开,把来访者交给秘书侍候。
晓霖一屁股就坐在了她大姐又急又烦的心情上。晓霖唠叨的总是关于两地分居的现实及前瞻,她大姐常复述给我听。因为我也关心他们,我们夫妻俩是他们两夫妻的红媒。那年她大姐去参加妇干培训,学的是法律,半月后回来竟着魔似的热衷于编织,全是因为结识了晓霖的缘故。晓霖手很巧。有一阵子两人常结伴去采买毛线,在晓霖的亲切指导下,她大姐让家人和部分重要的家电家具都穿上了她亲手编织的毛衣。我对晓霖印象挺不错,于是我让她替懒得下床起夜、懒得恋爱的黄一峰织一件,温暖温暖那颗瑟瑟缩缩的心。黄一峰从此像地下党似的同她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络,每次接头的时间、地点都没个准,显得鬼鬼祟祟的。拖了两年,他才决定投奔组织。哓霖真是柔顺,要是这小子一直懒洋洋地悬着,怕她也能勤勤恳恳把爱情这件毛衣无休止地织下去。
我支棱着耳朵倾听客厅。晓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以编织的方式叙说着远方:
大姐,你还别说,他真不肯糟践东西。我泡方便面的残汤,都不让倒。我嫌辣,他也怕辣,可人家精神可嘉,夺过去就喝,也不腻歪。我常想,他该不会沦落街头扫盘子吧?当然,不至于。混不下去早回来啦。他好久没消息,我与他也联系不上,说明他很忙,忙就好。他早就说看中了郊区的商品房,叫桃苑小区,环境很好,家家有车库。对啦,他大概正在学驾驶。他还得忙我的事。接收单位倒是有,可人家要面试,面试就面试,抱上孩子我就可以走的。可他不肯。他怕旅途上大人小孩都受罪,让我寄去一张照得最好的底片,他在那边冲洗了好多,他拿照片去让人面试。我说你这是为我另找婆家吧?说起照片,大姐,有件事挺叫我难堪的,不知对你说过没有。我们单位有个男人……
一直敷衍着打哼哼的她大姐忽然警觉起来:他又怎么啦?显然,她大姐是听说过这个人的。晓霖继续说:不只是现在,是一直。你知道,我在单位上不起眼的,差不多被人忘了,休满产假后去上班,没谁问我生男生女的,人家知道我迟早要走,更加不在意我。只有他……姓孙,老孙,常会主动过来问问,也不过是一问一答吧。可这一年来,好像别有用心,问一峰的单位确实吗,问那边的电话讯址真实吗,问我上次去探亲逛过哪座商场吃过哪家餐馆。问得邪!上个月单位上遭小偷,一晚上撬开六间办公室,把他的桌子也撬开了,抽屉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你猜有什么?相册。里面全是我的照片。他爱好摄影,利用管着公家相机的职务之便,偷偷地藏着我的照片。第二天上班,满屋子的观众,你说我多狼狈,我当众给了他一耳光。当时我要是克制住自己就好啦。为这一巴掌,我老觉得欠他似的。
她大姐像个哲人似地告诫她:你不能有这个念头,一点也不能有。别人无法生擒你,你的念头却能自缚。就说我们俩,高中时他在课本上写满了我的名字,用拼音写的,还把声母、韵母拆开来。不敢太放肆呀。可被我发现,我把他的课本撕掉了。那时课本是什么?是学校印的讲义。没有了,无处可买。看他急得猴样,我也后悔。一后悔倒好,成了他的俘虏。女人天生心软。
我暗暗冷笑。我想,那老孙也许蓄谋已久,那窃贼也许就是老孙雇佣的。关于老孙,我早有耳闻。他是从外省引进的人才,人称孙博士,在晓霖单位上任总工。他老婆却是农村妇女,长得倒是标致,老孙之所以离开从前的地方屈就自己,图的是可以安排老婆就业。他老婆就业不到一年就不务正业了,居然混成个总经理,带着一帮小白脸跑到黄一峰那座城市去发展。那边一个老板想娶她共创辉煌,她却不想同孙博士离婚,尽管孙博士几年来一直独守空房。孙博士自嘲他的三室一厅住房为小件寄存处,我倒觉得那里该挂社会保险局的牌子。
我猛然想到一峰,心里一惊。他向晓霖展示的美好蓝图,是遮羞布呢还是金丝绒的帷幕?
我必须稍作交代的是,晓霖长得挺好,一个美貌女子拖成大龄青年而后顺其自然嫁给我那位散漫的同学,这与她的性格有关。她大姐说她从前有许多追求者,我说我也相见恨晚。她大姐愠怒地冲我射白眼:有你,你也会自讨没趣远离她的。晓霖很内向,那些热烈的心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个线团,她以非常娴熟的手工和精巧的构思将它们一根根抽出编织成寒衣或壁挂。黄一峰在入洞房之前不无担忧:我娶的是一台编织机。我说这就对了,她充满对生活的热情,表达方式却有着难能可贵的宁静,难道你喜欢我家那台开起来如摩托的洗衣机么,它倒是热烈。黄一峰若有所思地盯着我说:对,故障是声源之一。
我无意得罪天下的妻子。我不知道一峰心中所想。我只是表达对女人某种品性的欣赏。婚后这对新人常来我家坐坐,晓霖安安静静地忙着手上的活儿,明澈的眼晴却照着说话的人,不时笑笑。一峰说在家里也一样,她的一笑就是千言万语。对厌烦唠叨的男人,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但是,一峰很快就破坏了它。我指的不仅仅是他的远走高飞。姑且把她喻作编织机吧,更重要的是他不再给它上油,甚至很可能拆卸了某些零部件。
于是晓霖变了,用她大姐的话来说:怎么吱吱呀呀地像散了架似的,连开关也失灵了。那天,晓霖一直坐到我做好午饭、我孩子放学回来。缠来绕去的,说的全是黄一峰孙博士和她那对价比一群奶牛的乳房。那对乳房令她大姐忆起旧怨,喋喋不休地责怪我当年措施不得力,我未能心狠“口”辣地完成那项疏浚工程,导致孩子从未享用一顿母乳,害得她犯乳腺炎差点儿挨刀,为买牛奶大大增加开支不说,最可恼的是孩子染上了牛脾气。
十多年来我为此抬不起头,但这会儿我理直气壮了:人家晓霖让谁吸呀,人家怎么浩浩荡荡呢?
她大姐冷笑起来,那笑声令我直打寒颤:谁说没人吸呀?吸得才叫狠呢,吸出了血,吸出了脓一样的初乳……疼得她哭着喊着告饶,还骂帮忙的人是流氓。
她婆婆?
她大姐瞥瞥我,憋忍着。但终究保不住密,道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很有学问的名字。原来,产后出院了孙博士给晓霖送信去,正赶上她婆婆为吸奶器而沮丧。孙博士便长了一个心眼,第二天牵去他那听话的儿子。谁知儿子长到十来岁早已忘记幼时的活儿,非但没使上劲还咬了人家一口。孙博士在门口听到尖叫冲进屋里,一掌将儿子掀翻了,也没商量,朝她未及遮掩的怀里便是一个俯冲。怯怯地说起这段隐私,晓霖又是感激又是羞恼。后来她给孙博士的那一巴掌大约也积攒着前嫌。
这个孙博士让我警觉,我是为黄一峰担心。但是,晓霖的再次登门证明我的担心是荒唐的。
晓霖红着脸向我们展示了一峰的来信。确切地说,是一封信中可以示人的部分。她大姐急切地接过去,读得既贪婪又刁钻,那模样极像一尾小心翼翼觅食的鱼,叼一口饵料又放掉生怕咬钩似的。她叼的是句子和段落。
她大姐说:他跳了槽,为什么?不是说公司对他很好给的报酬很高吗?还有,说你的事已落实,哪里要你怎么不提?这能说只欠东风?何谓东风?再就是这段,说置了房子,在桃苑小区。那里连家具都不必操心,搬个人进去就行,他倒大谈装修事宜!干嘛呢?报上有广告的,一整版呢。我早就替你留心着那边的所有事。
兴冲冲的晓霖脸色不那么漂亮了。她嗫嗫嚅嚅的,俨然成了黄一峰的代言人:跳槽嘛,这很正常的。他其实已换了好几家公司。有时因为报酬,有时因为与老板的关系。我去探亲那次,就因为老板忙着打官司没按惯例请我,他竟拂袖而去,这次是他向报界透露了公司不正当经营的情况,老板很火,他赶在老板动手之前先炒了人家的鱿鱼。他在信的前两页中说了。接收我的单位,也在前面说了,是中学和区医院,我干过会计、人秘、党务,写写算算的活儿都行,那边挺满意的,只等市里开禁。房子的事,前两页也提到了,他指的是桃苑那个方向,并不是小区里的花园别墅,为了车子他不想太奢华……
黄一峰的来信长达四页。后两页中令人生疑的空白原来都可以在前两页找到实在的内容,她大姐便哑口无言了。但是,这封信逻辑混乱、颠三倒四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想黄一峰极可能是在酒后奋笔疾书写下的醉话,正如他在信中所言,某次酒后驾车让交警逮着,交警恰巧是老乡,恰巧又是那边人事局长的小舅子,人家非但没罚款还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小舅子,因为交警与晓霖恰巧又同姓。其实,我真的从信纸上闻到了醉酒的呕臭。
一峰用的是很精美的信纸,彩色的,右下角印着花饰,一枝箭射中了一颗心,或一朵花招来几只峰,天头上还印着粉色的爱情短诗,每张图案、诗句都不同。显然,这种信纸适用于热恋之中的消费者。这使晓霖尤为感动,她说:大姐你看,他变得细心了,讲究了。以前他总是邋里邋遢的,连封信也脏,烟灰、茶渍、面包屑什么都有,最可恨的是墨水渍,一团一团的像乌云老把关键的地方遮盖着。有次告我电话号码,后两位数是一滴墨,你打去吧!那时候我快到预产期,心里惶惶的,一急,就发了狠劲儿,从01一直拨到98,好几次拨到饭店总机,人家问我房号。还有一次真拨出一个黄一峰,满嘴的鸟语,那人大概不是好东西,他拿我当……当那种女人了。气得我摔掉电话,写信去骂一峰一顿。他倒开心呢,他说你往前拨就是我呀,挺住就是成功呀,你应该从99开始拨呀,这不是一个最吉祥的数字吗?吉祥的数码都拍卖呢,你怎么不把我往好处想呢?逗不逗?今天接到这封信我还犹豫了一下,信封、邮票也像精心选的,吓得我不敢轻易拆开来。是孙……孙……从收发室取来的。他也有一封。他老婆的信倒越来越马虎,他懒得拆就揉揉扔掉了。
她大姐打断她,说:他现在的住址、电话给我一个。忙完这个会,我可能会到那边出差,陪厅长去。要是走得开的话,我去看看他。
晓霖甚是惊喜,提笔写下的却是一串住址和一串电话号码。与一峰有关的地名和数字,她已烂熟于心。狡兔三窟。一峰究竟是兔是狼是狐狸,谁也不清楚。他应该是个城市狩猎者,但晓霖始终未能分享英雄的荣耀,倒好像他被猎物撵得东奔西突。
她大姐傻了眼:这么麻烦呀,我岂不是要请求警方增援?到底哪个管用嘛?这封信告诉你的是哪个。
我知道,晓霖以后屡次想去探亲未能成行,都是一峰那里变故。本来两人约好了日期、车次,一峰冷不丁来个电报电话,说自己要出门谈生意,便把夫妻团圆的喜事给堵在了千里之外。迢迢千里,也不算远,买张黑市票也不过三百元。她大姐曾怂恿她别再约了,闯过去给他个意外惊喜,也给自己释了悬念。晓霖倒是想得深,她说惊喜到了伤害也到了,那不是突然袭击吗?混得果然好,他会嫌我多疑,不好呢,他会很难堪的。再说,还有孩子。孩子带不带呢?
晓霖这趟来没久呆,因为她没带杯子,得赶回家喂奶。她希望她大姐临走之前打电话告知,她想捎点东西给一峰。她大姐摇摇头,说的是丧气话:省着我的力气替你搬家吧。那边气候暖,用不着你的毛衣。你寄的几个包裹不都地址不详或查无此人退回来了吗?
她大姐言重了。我看见她眼里晶莹有泪光。
后来,我向她大姐指出:你不该戳人家的痛处。她大姐挺后悔的,中午、晚上连连给晓霖打电话,总也打不进去。是盲音。真是奇了怪。她的唠叨居然还有别的听众。
她大姐入睡前仍然不安,拧醒我说:我是为晓霖急呀!你那个黄一峰不是在折磨人吗?老说调动的事曙光在前,她好,为了曙光走进了漫漫长夜。自考再过两门就可以拿文凭,想着走,不考了,前功尽弃。评职称、分房,都该有她的份,既然要走嘛,被人占了连声谢谢都不给。你不能光当听众吧?起来,给黄一峰打个电话!
我一直在打探黄一峰的真实情况,只不过不愿向她声张而已,悬念未释,声张只能带来更多不安的话题。
晓霖依然天天登门,她并不在乎她大姐言辞日益犀利。为了排遣孤独和烦闷,她需要听众。她大姐筹备着的会议如期举行,会期三天。那三天她大姐无论如何是顾不上接待晓霖的,晓霖便像掉了魂似的,满大街游走,走着走着,还是到了我家,说来借本杂志,小坐片刻又觉不安,推说喂奶便撤。
上班真是难受。晓霖说,新来的头说事业单位改革势在必行,便大刀阔斧真的搞起竞争上岗双向选择。只有老孙要我,在总工室打打杂,他不过是同病相怜而已。其实,我比谁差劲呀,都因为我迟早要走,可不是还没走吗?在单位上我就像已吊销户口的死魂灵,让人很无奈地供着。
我拨过一峰最新的电话,值班的电脑说线路有故障。晓霖对我报以苦笑,看来现在她才开始怀疑以往所有电话号码的真实性,推而广之,他的住址、单位都叫人难以明察了。他是一个谜。
我们另有一位同学也制造了一个不解之谜。他在县图书馆当馆长,某一天忽然离家出走。失踪好几个月后,才来信告诉家人他已出家,凭着邮戳上的线索,其家人遍访那儿及邻近的寺庙,终是捕风捉影。又过了些时日,外省警方找来,说某座名山发现一具腐烂难辨的无名男尸,警方带来遗物要他家人辨认。一看了得,属他无疑。他老兄看破了红尘又厌倦了净界么?不想此后不久,有人言之凿凿称亲眼看见他隐没于灯红酒绿的闹市夜幕里,是活的,而且活得挺新鲜。
我是很不应该给晓霖讲这个故事的。可是,单独面对她,我嘴太笨。为了鞭策笨嘴,一不留神,抽疼了她的心。
她大姐散会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晓霖打电话。耐心等了很久,总是盲音。她大姐便要我陪着去看看她。她大姐急着告诉她,那趟差得延期,因为厅长家出了点麻烦。
乘着晚风散步到晓霖家需时一刻钟。晓霖那个电话还没完,她放我们进屋又抓起话筒。显然,她没有秘密。但那头肯定是一个关心着她的人:
喔。喔。没联系上,他挺忙。再说,那边作兴夜生活,太晚了打过去我又支持不住,孩子挺乖,不闹。就是下半夜得喂奶把尿。这个大肚汉,将来不亚于一峰。现在呀,睡了。正在梦里笑呢,你听听。听得清吗?笑得格格的。我把他的呀呀学语、格格笑声都录下来了,我也录自己给孩子讲故事说的话。去的时候,我要带上磁带,让他听听,让他……好好听听。对,我想去。我再想想。看到桌上的条吗,对,明天上午,是书记通知你开会。我要走最快也得明天下午,还不知能不能买到票。
晓霖总算放下了电话,她倒大方,说:是老孙。常和他聊聊。大姐,你说我是怎么啦?从前整天整天闷着才自在呢。可自从有了孩子,我就想找人说话。有时半夜还给老孙打电话。别误会呀,我能找谁呢?他挺宽厚的,比较适合作语言垃圾站。倒过去,他就给焚化了,用不着提防他拣破烂捞好处的。他是好人。他老婆那样了,他还替她留着门,真是……真是不可思议。
她大姐亲亲孩子的脸蛋,又掖掖盖盖地摆弄一阵,接着替晓霖收拾刚晒干的衣物。她大姐转身落座时看见冰箱上放着几包奶粉:干嘛,想给孩子断奶?
晓霖端上茶来,点点头:大姐,正要你帮我拿主意呢。我想去探亲,乘机断奶。现在断奶行吗?
她大姐的态度不言而喻,只是担心晓霖真去了,找不到他人。人海茫茫的,凭着那些扑朔迷离的线索,万一扑空怎么办。她大姐想了想,建议晓霖稍等等,和她一道去,路上有伴,到那边她也好帮着找。她大姐有个同学是那边同乡联谊会的小头目,可以求助于他。晓霖却等不得,要去了她大姐同学的讯址。
晓霖其实已经订了车票,行装也准备好了。她从鼓鼓囊囊的大挎包里掏出几盘磁带。
大姐,这阵子你烦我吗?你不会。可你的同事早冲我翻白眼了。后来我一去,他们就大散香烟,团结一致拼命抽,想用香烟熏走我。再就是老喊你去隔壁接电话。你们处长倒像热情好客,还为我倒茶,却老把椅子泼湿。我影响你们的工作,我知道,可我管不住这两条腿。身子一挪,不由自主就去了你那儿。真不知道现在怎么啦,有时把对孩子说的那些话放出来听听,自己都感到可笑。你听听……
随着收录机沙沙地走带,我听到晓霖在某个雨夜里教孩子喊爸爸。孩子的发音含混不清,极可能喊的是妈妈,但晓霖欣喜异常地判其正确,并大加赞赏。
对。爸——爸。乖。真是乖宝宝。宝宝会喊爸爸啦,爸爸多高兴呀。妈妈写信告诉他好不好?宝宝在电话里敢喊吗?敢,对吗?宝宝是男子汉,大丈夫。下次爸爸打电话来,自己跟爸爸说话,好不好?你问问他,那边有大灰狼吗有金丝猴吗有熊猫吗,宝宝最喜欢大熊猫啦。宝宝别怕,是打雷。外面在下大雨。爸——不,爸爸不在外面,雨淋不着爸爸。爸爸那边是晴天,晴天晚上有什么呀,星星,满天星星眨眼睛,还有月亮,很圆很圆的红月亮。爸爸在漂亮的新房子里,比宝宝用积木搭的宫殿还好呢。别找啦,积木妈妈收起来啦,马上该睡觉啦。哦,坏啦,车弄坏了,谁弄的,是臭宝宝吧?瞧你,撇嘴了,难为情是吧。妈妈没骂你呀。乖,不哭。打电话叫爸爸买,买新的,买大的,好大好大的。把宝宝,把妈妈,把爸爸一起装进去。宝宝来开,嘟——开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开到哪儿去呢……
她大姐差不多唏嘘有声了。幸好,收录机及时卡了带。
晓霖是第二天下午的火车。她大姐和我都郑重其事地送她到车站。我把那边的关系统统梳理出来,交代给晓霖,正如三年前把它们端给一峰一样。
其实,这样做并无意义。因为三年来,我一直同他们保持联络,并没有叫黄一峰的人有求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但我仍执意要交给晓霖,反正多带一串姓名不累。
孙博士也去送站了。孙博士还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同我们夫妻俩聊了好一阵子。
孙博士托晓霖给他老婆捎去一个皮上写有地址姓名的纸包,里面是什么不知道,但包裹之轻巧,却是耐人寻味的。它该不会仅仅是个封皮吧?
我们目送列车远去。谁知,晓霖未等列车出省境竟下车折返了。她是半夜里回到家的,用忧心忡忡的电话铃声喊醒了我们:
大姐,我不能去。奶很胀,真的很胀,胀得疼,疼得我都哭了。挤?挤过。开始我挤在杯子里,杯子满了,就倒掉。后来我到盥洗间去挤。还是不行。胀得出奇,我对面有个妇科医师也大惑不解,摸了摸,说我是心理作用。我心理没啥呀。真是胀。
她大姐回到床上未加评议。
她大姐未加评议的事,我一般也不轻易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