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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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寻找马丁爻

马丁爻,男,现年四十七岁,当然属马,不过是南方山区的马,个儿小,还比较瘦。十年前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出走的第三年,西南某省警方派员送来一只米色的牛筋包让马妻辨认,马妻睹物思人对那只狠心肠的牛筋包拳脚相加。凭着女教师的恶劣态度,警方认定它就是马丁爻的遗物,并告诉丧属死者是在深山老林里被发现的,肉身已经腐烂无可辨认,骨殖被野物叼去当鼓槌弄得七零八散,警方有照片为证。现场的情况完全排除谋杀的可能,也没有发现任何自杀身亡的痕迹。关于死者的唯一线索是马丁爻的身份证和一只瘪瘪的牛筋包。而包里仅有他的几件衣服……

他的亲友和我的同学几乎都接受了这一事实。长期悬挂的心勒得太难受吊得太累,也该放下来歇歇了,尽管结果很惨。然而,我觉得这很可能是马丁爻斩断千缕情思了却万般俗念告慰天下故交的一种方式。如此道来,他的生死就不重要了。即便活着,对于亲友他也死了,至少那个叫马丁爻的丈夫和父亲死了。

是的,我对此心存疑惑。我想起一个成语叫金蝉脱壳。我想那包里该有几本佛学典籍才能算他的遗物。我认为警方的最大疏忽在于没有验证他左手的断指。因而对马的失踪我暗暗地固执己见。我不愿信口雌黄地骚扰马“死”后形成的新的语言秩序,又实在憋忍不住发言欲望,便于1998年选择本地读者目力难及的地方发表了一篇怀人的散文。

我写道:你竟别妻抛雏悄然而去!去向何方,并无确切的消息,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已皈依空门。从此,尘世少了一个失意落拓的凡夫,净界多了一个清心寡欲的佛子;从此,我的通讯录上删除了一个地址,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法号。

剃去三千烦恼丝的你想必更加白净,膜拜于金身大佛脚下的你想必更显瘦弱。你怎么舍弃大学学历去做一个已不年少的小和尚?你怎么不修英文却去苦诵经文?你怎么不顾念妻儿去侍奉泥胎菩萨?瞻望来日同学聚会,一群春风得意的男女中竟有一位披袈裟捻佛珠的方丈,又是怎样的滑稽!

我的文章绝口不提西南警方上门的事,一口咬定他出家做了和尚,言辞果敢,毫不暧昧。如果追究起来,我拿不出任何证据,甚至关于他的比较充分的心理依据。他曾是我的下铺,但这种比较亲近的距离并没有帮助我积累更多的他的心灵信息。他是一条地下河,我窥望到的只是幽深的黑暗的水声。然而,摊开稿纸,我的笔墨不自觉地循着水声钻进莽莽苍苍的群山,攀上夜色深沉的石阶小径,叩响古庙已经闭锁的大门。我确信高大厚重的庙门为他的热烈和执着豁然透出一线光亮,很窄,但足够他坦然跻身其中了。

那是一份图文并茂的杂志,我的文章被精心的美编安排了两张照片作题图和插图,用得真叫绝。题图是孤独的男子躺在藤椅上痛苦地仰天冥思,上身是敞开的深色夹克白衬衣,下穿浅色长裤;插图则是庄严的皈依佛门的场面,老住持端坐在如来佛祖的膝下,双手合十的众和尚分列两旁,两个企望脱俗的男人一个撅起肥胖的屁股跪倒在他们脚下,一个站立的背影非常瘦弱地像是在陈述着什么(出家的理由?接下去的手续是不是受戒?)。这个背影和题图的侧影都叫人怀疑那就是马丁爻本人。我接到样刊就被它吓一跳。受惊的还有李子林。

李子林在某天深夜里通过电话提审我。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像裹在身上的毛毯掉了,冻得瑟瑟发抖。他的大意是说我对这么重大的问题不该隐瞒实情,听任新编的同窗通讯录给马的姓名打黑框。他显然认同了我对马丁爻下落的编排,但他不相信这是我的主观臆断,直到现在他仍固执地怀疑那两张照片也是我提供的,好像我对马丁爻的出家作了全程跟踪似的。插图上的“他”穿着短袖白衬衣深色短裤白袜子,这正是马丁爻离家的短打扮;题图上的“他”的装束,恰恰就是马行囊中的主要物品。还有题图中那把似曾相识的藤椅。更要命的是插图背影的体态姿势、题图侧影的面部轮廓和发型像极了马丁爻,不,绝对是他,李子林咬牙切齿地断言。

为了证明自己的确不知马丁爻在哪方名山的哪座古刹削发为僧,我企图联系上那家杂志的美编,不幸得很,那位美编大概就在那期杂志出刊没几天遭遇车祸一命呜呼。他的主编对照片的来历闪烁其辞,很是警觉。对此,我同病相怜,我也当着主编,我也时常为使用图片提心吊胆。李子林却死活不信照片是那家杂志从别处偷来的,他说,照你的意思,马的行踪恰巧被某位摄影者拍下在哪儿发表,又被那美编剪下来为你的大作配图,这种可能性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你和马串通好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照片纯属偶然,那么,你怎么解释文中所描述的一切,你的文章可是现场感很强呵!

期刊如林。我非常奇怪这生长于偏僻旮旯里的一株衰草会落到他手上。

他念道:你走得好落寞好凄清!大约是初秋。蓬勃了一夏的白杨已呈倦意,立秋后的第一场雨在清洗季节的焦躁。你的眼睛在长街那头,你的心在长街这头,你的双脚在长街中央。你该回去取一把雨伞的,无奈手中已没了开门的钥匙。决心既定,就没打算折返,你何必带钥匙呢?再说你对钥匙从来就没有感情,你用它能够开启的门实在太少了(请注意伞和钥匙,他盯了我一眼说)。

清晨的车站不似长街那般空寂,对你却是一样的冷漠。没有人,没有可爱的小生命或者令人留恋怀想的物事挽留你。售票窗、检票口早早地向你开放,下行的列车拥挤得打不开车门,到站的旅客纷纷跳窗而出,随即车窗紧闭,但列车对你无比盛情,天使般的女列车员从餐车上向你伸出纤纤玉手。而读大学时你买票常被怀疑使用假学生证、进站常被铁路警察“请”到一旁仔细检查,最可笑的一次是拿你当沿途设卡捉拿的通缉犯关了两夜,硬等到学校去领人才放心作罢。人生常常就是这样,大道原来多崎岖,关隘不料为通途。我常乘车路过那个火车站,站台很长,没有雨棚,翘望在站台上的你,避雨在哪片屋檐下呢?或许你压根儿不去避雨,你湿透了,让淅淅沥沥的晨雨洗去俗尘吧,面对佛祖如来,会少一份羞愧少一些懊悔。七情六欲从你身上流淌下来,人间的喜怒哀乐从你脸上流淌下来,和新鲜的花生壳、柚子皮一起漂游在站台上。

车门为你敞开,山门为你敞开。由尘世到净土,你一路顺风!(哼,好个压根儿不去避雨,好个天使和餐车,还有花生壳和柚子皮!)

李子林是热心人。正如他一直关心着马家妻子儿女的生活一样,他也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的文章的细节。他扔下被他承包经营的千疮百孔的公司不管,悄悄潜伏在马家所在的县城里呆了好几天,暗访过图书馆、长街中央老早开门的小吃店、车站客运员、发信号的值班员,也核查过钥匙及其它。于是他尽情地嘲讽我:你的想象力真毒啊。

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因为我的想象的确营造(他硬说叫再现)了马丁爻临行前的真实。凭着对马生活环境的熟悉和心理揣测,许多东西通过想当然逼近真实没啥了不起。毕业后我三次专程到那县城去看望马,他每次都是在那踹一脚就可能倒塌的县图书馆里接待我,似乎永远喝着最初倒给我的那杯清茶。我非常艰难地选择着话题,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果然有一截断指,是食指。同窗又同室四年我竟没有发现他的这一小小缺陷,还是毕业后偶然听说的。也许我三次造访的目的就是考证他的断指。他向来寡言少语,对我这不速之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反应,利用会客的时间他做了不少额外的活儿,比如修补图书和钉上代替窗玻璃的纸板、整理报夹和积满灰尘的书架。他修补窗户和修补图书一样认真,对此我感触颇深。

县图书馆是一栋年久失修的二层楼,楼上是宿舍,一楼左边的阅览室出租作了录像厅,门口摆了个小摊子,最畅销的东西是餐巾纸。一楼右边呢,就是书库和办公室,这半边的窗玻璃没有一块是好的,因为窗外有一团浓荫,树上的麻雀招来了弹弓,弹弓射穿了玻璃,麻雀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年幼无知的雏雀常把录像厅里大肆消费餐巾纸的年轻女人勾引到书库这边来,我三次光顾都碰到她们冲进来逮麻雀。马丁爻对此熟视无睹,他总是有忙不完的活,他用纸条把那些破得不算太厉害的玻璃粘起来,像“深挖洞”那会儿怕美帝苏修空袭我们把教室的窗户都贴上米字格一样。实在无可救药的,便撬干净嵌在窗上的玻璃渣,钉上硬纸板。我说录像厅的租金不够买玻璃吗。马一笑,说那边生意不行因为老是扫黄。我说怎么不行,你看录像厅门口餐巾纸销得多快。很意外的,马难得地主动告诉我一件事。有回扫黄,那边的男女差不多一网打尽,只有一个狡猾的女人溜进书库赶紧趴在桌上登目,扫黄队闯进来见那个女人很庄重很像图书管理员,看马丁爻惊恐不安便把他当嫖客铐走了,尽管他连餐巾纸的广泛用途都不懂。于是我便仔细端详马,见他眼皮浮肿头发干枯脸色发灰如熬尽了油榨干了汁,果然是荒淫无度的样子,我想换了我,我也得不徇私情把他铐走。

三次造访,我还注意到进图书馆大门两側墙上日积月累的垃圾文字。左边是录像厅污秽不堪的广告,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斑斑驳驳层层迭迭巴在右边墙上的满墙纸片,发黄了发霉了,但许多纸片上依稀可见马丁爻的名字。内容贴了撕撕了贴,名字却永久地钉在了墙上,可能名字背面抹的浆糊胶水比较厚。在我的追问下,他惭愧地笑了。原来都是对他的通报批评和他的检讨书,均和书有关。他利用了图书馆于“文革”前沿袭下来的借阅规定,即本馆工作人员每次可借三十本,若有遗失按定价的百分之二百赔偿损失,还得通报批评并写出检讨,大量书籍到他这儿“遗失”了,从前书价低廉得没的说,如今加倍赔也值得,所以他不惜让自己的名字污染了一面墙。他是大错不犯小错屡教不改。

提到书时,看他的眼神,清心淡泊;听他的浅笑,安详超逸。驻留在他眼角眉梢的宁静散淡,是悟透生活的睿智呢,还是背弃生活的迷误?后来答案明确了,所以我用想象来为片段的了解填空补缺,写下纪念的文字。叫李子林也令我自己不可思议的是,由马的断指我竟鬼使神差地联想到菜刀,言之凿凿地断定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菜刀磨得锋利锃亮。李子林为此一声冷笑,笑得我背脊发凉,噤若寒蝉。

他的笑声里分明还有三双迷惘的眼睛。我一直朦朦胧胧地感觉李子林就是马妻及其子女的代言人。可是,我对马丁爻的了解并不比他们更多。然而,那把菜刀是真实的,马丁爻出走前夜,他妻子果真用它以前所未有的麻利宰杀了一只鸭子。女教师亲自饲养的鸭子。音乐教师在家的时候常常唱歌给她的那群鸭子听,她还把后院开辟成菜园,惹来成群的野蜂和苍蝇。菜园里的土壤肥沃,因为它在化肥厂单身宿舍的窗下,五层楼的所有窗口时时有肥料扔下来,如贴过嫩脸的芦荟叶瓜果皮什么的,他家那栋低矮的平房屋顶上则铺满了避孕套。肥水就那样点点滴滴地喂给了蔬菜。

李子林是把我约到那个县城,坐在马的图书馆书库里告诉我暗访结果的。确切地说,是坐在那幅题图的藤椅上,这叫我大吃一惊,恍然若梦。只是这把藤椅很破了,用红的绿的白的塑料绳打了好几处补丁。多少年来未有新书上架的库房里倒是弥漫着非常新鲜的鸟粪气味。可能常有餐巾纸消费者跑进来避难,地上随处可见她们在惊慌中遗失的消费品。我努力寻找最后一次在此与马攀谈的证物。十多年前的茶叶渣绿霉长得漫出了杯口,十多年前我翻阅的报夹锈迹斑斑,十多年前那伙蜘蛛的重孙辈也已发福,十多年前的蚊尸却依然在蛛网上随风飘扬,十多年前马丁爻留在椅子上的臀印居然未被新鲜的灰尘埋葬。当年我见过的年轻漂亮的女管理员据说一胎生了三个小宝宝,三张嘴非但没有吸干她反而把她吹得胀鼓鼓的,如今她成了主管钥匙兼管催租的懒婆娘。关于菜刀的情况正是她提供的。

她臃肿的身体就像一只快要吹爆的气球,本身便构成巨大的威胁。面对证人,我惶惶不安。

李子林问,你还敢说菜刀是被你不幸言中的吗?

我避开那个女人悄声告诉李子林,我最后那次见马丁爻谈到要告辞时,老馆长来催他腾办公室。因为录像厅老板要求到书库这边再割一块空间给自己当办公室。老馆长看上去并不老,肤色挺青春的,马说他深谙养生之道,从前练过风行一时的各种功,可能也包括法轮功,后来他觉得最管用的还是自成一家的坐功或曰养心功,即每天抱着热水瓶养神不让麻雀往心里去。见马不动弹,善解人意的老馆长请我们坐到一旁去,他亲自帮马收拾办公桌。马安然苦笑说你看连放书桌的地方都没有了。就在那容光焕发的老人猛地拉开抽屉时,马突然暴跳起来一把抓去,抓住的是他的眼镜。马狠狠朝地上一摔。老馆长应声扑倒,趴在地上呼拉破碎的镜片,并久久拼凑着。当时我立即联想到马的断指,所以后来关于磨刀的判断一点不奇怪。我强调说,设身处地,我也会对自己作一个了断的,何况还有一群迟早要一一过刀的鸭子!

李子林冷笑道,你写得真投入,进入角色了。

我反唇相讥,你一心要做个成功的儒商,却热衷于探究别人摆脱尘缘的秘密,一样的不可救药啊。

那天,我们重温了马丁爻断指的故事。

我曾听到你指骨折断的脆响。考取大学后,谁知与你相爱了八年的女友反而提出分手的建议,在街道铸铁厂翻砂工的眼里,用青春浇注的铸件不过是有砂眼的废品。那是有感于殊途难归的自知之明?或是有嫌于你书生意气的弃暗投明激流勇退?总之,爱情请你收回跨进门槛的那只脚。这时,爱情一点也不温柔宽容,一点也不怜悯。就像生活本身一样。而你却不懂,你的表情很古典,你挚爱盈眶,真诚横流,忠贞沾襟。你冲动地随手抓起一把菜刀,那把刀不久前杀过鸡宰过鸭剖过大头鱼,你却瞄准了自己的左手,英勇地剁了下去,剁下一截食指。你的壮举可谓轰轰烈烈、惊心动魄了。然而,并没有酒杯来接那新鲜的热血,点点滴滴的殷红白白地污染了桌面和地面。桌上的血迹必定要用抹布擦拭,地上的血迹无疑要用拖把了。

那阵子,你常常把自己丢失,丢失在相思湖畔,粼粼波光尽是熠熠耀耀的痛苦,迷乱了你的视觉,你找不到回学校的路。于是大家分头去找你,找你好几回,岂知你最终还是失踪了。此番再也没有谁会寻思访你之下落召你之游魂惊你之禅心!

我错了。明明有个李子林兴致勃勃地揪着我不放。不仅如此,他还违背了诺言,把我对马下落的推断告知了音乐教师。起初她不断来电话套问具体情况,后来则频频给我寄东西。是她新近发现的能反映马思想轨迹的文章和书信,其中甚至还有我的信。这些东西散乱地夹在马留下的上万册书籍里,由于空间的窄小,马用几只画有骷髅或写有“小心轻放”字样的木箱盛了书,上面架上床板,就成了他们夫妻俩的眠床。因此,木箱里的书一般都有一股浓郁的陈年童尿味和长期发酵的奶香味。大部分书则被他巧妙地当砖使了,砌成了一堵墙,在一间废弃的教室里隔出了卧室和厅堂。当砖使的书籍沾满了苍蝇屎蚊子血蟑螂卵,贴进地面部分已经霉腐生虫。我曾光顾他家,当时我把他一家四口想象成四条巨大的书虫,马丁爻对此嗤之以鼻,马认为他们是吃虫子的鸡。马的藏书很有来历,有些是父辈的遗产(做中学教师的岳父为了给顶职进校的女儿重新换个有学历的丈夫,不惜以全部藏书作诱饵,马丁爻对此垂涎三尺。马妻待业期间有短暂婚史,育有一子。可以说马是为了娶书才娶妻顺便给那男孩当爹的),有些是作者译者的馈赠(他给许多著名作家学者写过信,如雷贯耳三生有幸五体投地之类的谦词肯定是信中的口头禅,要不然很难设想那些激动不已的名人会纷纷回信并赠书),另一部分却是被他侵吞的公物,出走之前他直言不讳把实施了多年的小花招告诉老馆长,老馆长如梦初醒连忙亡羊补牢修改规定,并勒令马写出全面深刻的总结性的检讨。那份总结性的检讨就成了马的“遗书”。在闻知丈夫的“死讯”后,马妻以它为物证指控老馆长逼死人命,大闹图书馆要求为与前夫生的儿子或与马所生的女儿留个编制作为赔偿,缠得老馆长有一阵子拿窗台上的米兰当消息树,见花盆上晾了条白毛巾就不敢进家门。借书不还是马先天性的毛病,我当年靠省口粮买的《白痴》《侏儒》《堂吉呵德》等等均被他霸占了,与李子林相比,我还算幸运,李子林是带工资读大学的自然也财大气粗些,他为了抚慰那颗被菜刀杀伤的心主动拿自己全部藏书给马作创可贴消炎药,后来李辞官不做去经商说过一句很感人的话,他说,再一个十年之后在全班读书人中马可能是硕果仅存,我们不该把他当花朵来爱惜吗?李屡次表达了要施肥浇水的美好愿望,包括赞助我主编的刊物,他说大话一般是在躲过年关后的春暖花开季节,惊蛰过后他和蛇类蛙类一起复苏。多年来马妻未把挤占空间的藏书当废纸卖掉真是难得,李子林对此赞不绝口。而马妻从藏书中搜寻那些东西简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更是精神可嘉。

马妻寄来的材料内容比较庞杂,有读书笔记、卡片资料、文章底稿、藏书清单、请调报告、写作提纲,还有文化名人的书信和报刊社出版社的退稿信。和退稿信的阴阳怪气截然相反,名人回信无不热情洋溢,古汉语教授为他指出自己的谬误愿拜一字之师,法国文学的翻译家羞答答地表达了邀他合作的意愿,某当红学者看了他的写作提纲惊呼将要问世的定是一部惊世骇俗的煌煌之作,还有一位著名作家鼓励他写出当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心灵史。由此大致可知马学识渊博,兴趣广泛,走哪条路都是可造之才。

马妻每次给我寄上述材料时,一般都附有短笺。她的字很像一群受惊的鸭子在扑啦啦地飞翅膀却是退化了。她说马去当和尚太没道理,自己性格很好不是难相处的人,天天唱歌给他听,夜夜讲故事逗他乐,餐餐上桌的都是绿色食品。她希望我通过分析那些材料,替她要揭开马为什么离家出走的谜。不揭开这个谜,她尊严扫地,也将糊涂一生。

说是暗访,李子林免不了要和马妻接头。他打电话要我赶到那个县城时,我提出的条件就是别告诉马妻,我怕她纠缠不休向我要人。但是,李子林食言了,也许他和马妻合谋要对我搞逼供信。音乐教师火急火燎地赶到图书馆,她拖一个拎一个把我俩往胳肢窝里一夹,就往她家带(李是半推半就,暗地里还帮她对付我)。她刚给我们宰杀鸡鸭,一脸血花浑身血腥。她说你们也将吃到自产自销的绿色食品。在路上,她摘着手臂上的鸡鸭毛坚定地表示她要等下去等着马回家。本来“噩耗”传来又将信将疑地苦盼了好几年,她差不多就要接受现实考虑再嫁了,可我的文章帮她点燃了希望。李也一路为她帮腔,一副见义勇为的样子。我有苦难言。我说我是虚构的,你何必当真呢。其实这些年来,出差每到一地,我都少不了打听当地的寺庙并尽量前往参观,期望有一次奇迹般的邂逅。

不管怎么说,马妻的痴情还是难能可贵的。不过,进了她家后她边剁砧板边唱歌还能边唠叨的抱怨,顿时便让我心烦了,我撺掇李子林到外面走走,围着她的住宅溜达了一圈,包括进了她的菜园子。那是一排做了教工宿舍的教室,很长,有八间吧。是七十年代干打垒的那种房子,墙面抹的白灰被一茬茬的顽童抠得斑斑驳驳,像无数幅地图,有象征高原沙漠海洋盆地的各种颜色。我吃惊地发现,涂抹在残存的白色墙皮上的漫画和文字全和马丁爻有关,那些歪歪扭扭的笔划和简洁形象的线条竟是那样恶毒和疯狂。那些文字全是两个孩子的对骂,一个撕破嗓子在喊:爻爻爸爸是个××大王(××是两个生造的字,不然我会照抄的)!一个瑟瑟缩缩地回击:丁丁爸爸是个大坏蛋!也许是骂着不解心头之恨了,愤怒出诗人了,骂爻爻爸爸的那个孩子便拿起了艺术的武器,在整排平房的墙面上创作了同一题材的上百幅漫画,这类作品在公厕里比较常见。所不同的是,聪明的小漫画家把男人画得比较完整,女人被抽象了,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圆圈。上百个完整的男人正是马丁爻,作者特意在男人体旁边写上了他的姓名,让他想阿Q着都不行。马丁爻仰躺在墙上,两条瘦腿间夹着个比身体还粗大的东西,看来最善于使用夸张手法的是孩子,孩子的想象力比成人丰富得多。为了表现爻爻爸爸是××大王的主题,作者在马腿间的东西上画了很长一条弧线,可能有两三米长吧,绕了半个圈贯通了他身体左右的圆,在圆心里重重地打个箭头。墙上的文字和线条是五颜六色的,可见作者因地制宜并不讲究绘画材料,红的可能是鸡鸭血绿的可能是蔬菜汁黑的大概就是煤球木炭了。

我恍然记起,从前随马来此,临近他家时他总是忽然话多起来,并侧转身体面我,显然是掩护着这不堪入目的墙。墙上被剥去白灰的部分,是不是马所为呢?我问李子林,他沉默不语。我想象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马鬼鬼祟祟地贴着墙试图消灭那些污秽的情景。李大概也这么想象,他眼里有泪。但是,马是消灭不了如许多的污秽的,它们甚至蔓延到了马家的门上,不,连家里的墙上都有。我俩就像卫生检查团一样循着脏污复又回到马家。

十多年后,马的儿女长大成人了,但他们的稚拙之作历尽沧桑还留在墙上,邻居熟视无睹,马妻也熟视无睹。也许他们是无奈,总不能拆了墙卸了门吧?

看得出来,遍布墙上的污秽更令李子林震惊,在等开饭的那段时间里,他难得地饶过了我,把我晾在一边,顾自默默地翻寻马的藏书。在许多书的扉页上盖着李的私章,更多的是图书馆的藏书章。但他翻书似乎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他频繁地做着深呼吸,使劲嗅着,好像要判断出扑鼻而来的气味究竟是霉味呢,还是别的味道。我想只能是霉味。

酒菜一上桌,不待女主人忙完活,我和李只几个回合就把彼此灌醉了。所以马妻很沮丧,她有许多事要问我呢,尤其帮腔的同谋李子林也醉了更叫她恼火,她连醒酒的浓茶都不给他。不过她果然是那种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女人,到收拾杯盏的时候她便忘记了一切,竟捏着嗓子唱起了“青藏高原”,还是个女高音。

离开马家时,在门边我恍恍惚惚听到马妻告诉我,马离家那天清晨真的下雨了。李子林打断了她,李搬弄着大舌头说现在自己有的是时间,他会去寻找马丁爻的,直到把马铐回来为止。我想这小子大概又得落荒而逃去躲债躲是非了吧。

我们两条醉汉相互搀扶着踏上了返程的列车。落座后,李掏出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马痛苦地躺在藤椅上仰天冥思。李从马的藏书中发现了它。他尖锐地冷笑着表示,要带回去同那本杂志的题图对对看。对此我麻木了,我醉着。

李又说,你猜我在马家闻到了什么气味?霉味?不是。奶腥味?不是。尿骚味?不是。像寺庙里的香火气息,像深山里的草木气息,也像男人的体味,不,大汗淋漓的灵魂沤臭的气味。难怪你写那篇文章写得那么投入写得进入角色了!

至于后来李子林是否拿照片与题图作比较,比较结果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他果然去寻找马丁爻了。

算算时间,我吓了一跳,天哪,李子林此行一去未免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