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邓铁梅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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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铁道上的石头

1928年,巳是奉天省(今辽宁省)的多事之秋了。

因为那年已是整个东北的多事之秋。

也是全中国的多事之秋。

多的是些什么事呢?是关乎国家和民族生存的大事,也是难事和乱事。

土匪出身的奉天省主政者张作霖,为窃取东北军政大权,主动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充当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帮凶,掌握东北军政大权后又带兵人关,以35万“安国军”控制北京政权,成立“安国军政府”,自称大元帅。无奈全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反对军阀割据的革命运动此起彼伏,张作霖的好梦难成。日本政府既拉拢利用他,又严加控制他。但野心勃勃的张作霖拥兵自重,想勾结英、美势力抵制日本对他的控制。1928年初,在美国支持下,重新当上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伙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大军阀大举攻张,张的北京政权难保,同时,全国的反日运动也日益高涨,使张不敢公开出卖东北主权。在实力日渐扩大、野心与日俱增的日本侵略者步步进逼之下,张只好以密约方式,给日本在东北修筑和管理铁路等特权。但日本对张不满意,以劝其下野相威胁。张拒绝下野,可他在北京的大势已去,便想急忙赶回老家,保住东北王的地位。其时他的企图和行踪已完全被日本特务掌握,日本侵略者不容许张作霖回东北当王,早已蓄谋,在他回奉天的路上将其杀害。因此便发生了历史上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离沈阳车站一公里的皇姑屯车站一声巨响,张作霖乘坐的贵宾列车被炸翻,身负重伤的张作霖四小时后命归西天。

这一事件就发生在1928年6月,距4月仅隔60天。

而凤城的4月,邓铁梅被委任为县公安局局长不久。

当公安局局长不久的邓铁梅,忽然遭遇一块石头。

干燥的凉风在凤城郊外的山沟子里无聊地悠荡,刮不着人,只好撩拨沿山沟而修的铁路两侧稀疏的枯草和残雪。一辆铁路巡护车比往日更警觉地行进着,行到慢弯处忽然停住了。车上有人发现铁轨的枕木上有个人头大小的东西。车上持枪的曰本兵叫中国巡道工下去看看,巡道工跳下车,见是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弯腰搬起来扔到路基沟里。刚要上车,持枪的日本兵跳了下去,一个翻译像有根绳儿栓连着似的,也被拽了下去。

日本兵训斥中国巡道工,他叽里咕噜的话转到翻译嘴里吐出来是:“你脑袋也是石头的?一块石头能自动爬上枕木吗?”巡道工:“石头不大,碰不着火车。”

“不碰火车放路轨上干什么?”

“兴许有人坐着歇歇脚什么的。”

“胡说!”

日本兵往四周撒目一圈儿,发现一个放牛的男孩,便和翻译咕噜一阵。翻译朝那男孩喊道:“那是谁家小孩,过来一下,快点!”

挺愣实的男孩握一根短鞭走过来:“叫我干啥?”

翻译:“皇军问你是不是搬这石头了?”

男孩:“搬了!”

翻译:“放铁轨上干啥?”

男孩:“坐下歇一会儿,吃干粮啦!”

翻译:“吃完干粮为捨不搬走?”

男孩:“石头不大,碰不着火车!”

翻译向日本兵咕噜完,日本兵怒斥翻译:“胡说,抓走!”

日本兵不容分说把男孩拽上巡护车。男孩冲翻译说:“我的牛!”

翻译:“谁让你石头脑袋啦,村长没向你讲铁道上不许放东西吗?”

男孩忽然兔子似的跳下车,不待车上人跳下来追,他巳钻进树林深处。日本兵放了两枪,没镇回来,只好走了。

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被日本铁路部门写到纸上,变成了一个事件情况,报给铁道守备队和日本警察署。

日本铁道守备队队长手拿一纸报告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转到20多圈儿时坐回椅子,伏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四条意见:

1.五天内把往铁路上放石块的人捕获,交日方处理。

2.因放石头事件所造成的损失,由凤城县政府负责,向日方铁路管理部门赔偿。

3.凤城县政府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4.县长亲自到安东日本领事馆道歉。

上述四条请县长签字,并于24小时之内答复。

凤城县政府和公安局分别接到日本守备队队长的照会。

县长姓姜,是个足智多谋胆小怕事的斯文人,若在歌舞升平的盛世为官,会小有政绩的,但他生不逢时,收到照会立刻皱起眉头,最后批示:立即电报省府和东北交涉总署,请求指示。

刚上任不久的公安局局长邓铁梅,还没坐习惯局长那把椅子,他看完照会立即从没坐惯的椅子站起,呼啦一声往桌上一摔,大骂:“在中国地皮上修他们铁路,就够他妈骑脖颈儿拉屎了,中国人在铁路上放块小石头坐一会儿,还要他妈的抓去处理,这不赶上直接往中国人嘴里撒尿了吗?不尿他!”

姜县长签发完电报,打电话问邓铁梅说:“这事你怎么看?”

邓铁梅:“骑脖颈儿拉屎!不尿他!”

姜县长:“要小心行事,北京和省府都很微妙,像有什么事!”

邓铁梅:“大官儿们总想躲硬,早晚要出大事!”

姜县长:“石头这事就不小,不能硬碰!”

邓铁梅:“软碰都不敢还硬碰呢!”

姜县长:“不尿人家就是硬!”

邓铁梅:“越软越出事!”

姜县长:“张大帅硬不硬?皇帝他都敢惹,日本人他怎么不敢惹?”

邓铁梅:“他不是不敢惹,他是想靠,靠人家占山为王!”姜县长:“上头靠人家,我们下头咋惹人家?”

邓铁梅:“咱们没惹他们嘛!”

姜县长:“我看他们是在找碴儿,是找张大帅的碴儿,寻衅滋事!”

邓铁梅:“他们这碴儿找得不在理上嘛,张大帅要在咱凤城也不可能照小鬼子的办!”

姜县长:“都在风传他要班师回东北和日本人共事嘛!”邓铁梅:“哼,胡子出身的官儿好招安!”

姜县长:“他照不照办招不招安,我们管得了吗?我们拿不准的事必须向上请示报告,你往省里报没报?”

邓铁梅:“省里那帮人怎么回事明摆着嘛,报也白报!”姜县长:“白报也得报,赶紧报省公安管理处!”

邓铁梅只好违心报了。

窥透日本人和上头心思的姜县长,所想不无道理,但那是被畸形政治形势扭曲的庸官道理。他按这庸理上报后并不心安,他揣摩得出省府那帮人会怎么想,所以挨着等两天不见回音,便称病躲家里,不敢在衙门露面了。

照会24小时后没有接到答复的日本驻鸡冠山铁道守备队队长,耐着性子多等了一天,便按捺不住,亲率40多名全副武装的守备队队员,包围了县政府。

县长不在,在县政府值班的警察急忙电话向邓铁梅报告。邓铁梅一听血冲脑门儿,骂了声真他妈岂有此理,放了电话,立即背上短枪,带两名警卫火速赶到县政府。他实在怒不可遏了,你们是外国人,凭什么在我们家里而且闯到内宅横行。

大门口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刚要拦阻,邓铁梅理也没理,只冲站岗的中国警察敬个礼说声“县长叫我”,就径直闯了进去。

邓铁梅刚到县长室门口,日本翻译官迎上前:“你是邓局长?我是杨贵久!”

当地人都知道这个杨贵久是日本人的翻译,邓铁梅这个警察局局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因正气冲脑门儿,所以明知故问:“你是干什么的?”

翻译官:“我们是皇军驻鸡冠山守备队的,皇军队长亲自在屋里等候县长回话!”

邓铁梅说了声“你是日本的啊”,才眼瞅屋里说:“我们县长生病多日,差我来接待你们!”说罢径直进屋。

日本守备队队长年纪和邓铁梅相仿,个子也和邓铁梅相仿,但比邓铁梅粗壮一些,态度傲慢许多,他没起身,也没让邓铁梅坐,自己坐在县长那把椅子上,硬气地打官腔道:“你们的,县长为何不来?我们的,限24小时回话,为何不回?”

翻译向邓铁梅翻译一遍,邓铁梅也没马上回答,而是让随身警卫搬过一把椅子,面对日本队长坐定,才开口说:“我们巳按规定向上级报告,正等待指示。”

日本队长:“我们的,不等了,请立即签字!”他把带来的文件递向邓铁梅。

邓铁梅没接,仍坐着对翻译说:“请你告诉他,我们地方政府无权签订外事文件,必须等待上级指示。”

这个中国人担当的日本翻译尴尬地从中翻译着两人的对话。守备队队长:“我们凤城满铁,有铁路守护特权,可以直接和凤城县政府交涉!”

“那应由铁路或日方警察署出面,军队出面我无权接待。”年轻气盛的守备队队长,从没遇到如此口气强硬的中国人同他平起平坐说话,立刻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以示高出一头,而且伸手将腰间军刀拽出一截,吼道:“八嘎呀路!”

早就对日本鬼子火气齡胸的邓铁梅也霍地站起来,嗖地一下拔出手枪,而且枪口毫不犹豫对准守备队队长脑袋,他身后两名警卫也跟着端起长枪。这阵势来得太突然,太出乎骄横惯了的日本鬼子的意料,日本守备队队长一时惊呆了,拽出一截的军刀像被哪个气功大师暗中给定住了。可见,日本人的骄横,都是那些没骨头的中国人给惯出来的。翻译吓哆嗦了,日本话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两手抖着示意双方都坐下。

邓铁梅没坐,倒是守备队队长坐下了,转变了口气叫邓铁梅收起枪,有话好好儿说。

邓铁梅并没收枪,也丝毫没减强硬口气,说:“我是警察局局长,更没权签字,只是来维持一下县政府的治安!”

守备队队长早就听说过邓铁梅的“邓倒霉”外号,也对他的神枪之名有所耳闻,此时见了真相,不得不老实地同翻译咕噜一番,让翻译赔笑向邓铁梅回话:“邓君大名早有耳闻,要知眼前的便是邓君,就不会发生误会了!我们是没见面的神交朋友,请转告县长,待他病愈后再商量!”

邓铁梅特意强调说:“商量事要按相关规定,不然我们无权!”然后就坡下驴,将日本守备队队长送走了。

日本守备队队长回去后还心有余悸,担心和“邓倒霉”结下死疙瘩,几天后他主动找台阶,要和邓铁梅和解。他听说邓铁梅办公室挂一幅诗配画——铁梅轴图,便请了日方驻安东领事来凤城,直接到邓铁梅的公安局拜访。这次他不仅没提向领事馆道歉之事,反而当领事面赞扬象征邓铁梅品格的诗和画。

那诗画就挂在邓铁梅办公室的墙上,是凤城前警甲所所长亲自书绘的,一株枝干如铁傲雪开放的寒梅旁,题有一首诗:

重游龙源日,停车特访君。迎风播遮迩,辽左尽知名。每战多奇策,威慑贼胆惊。东陲资保障,警甲树勋功。

邓铁梅心下暗笑,你小鬼子若认识汉字怕就不敢夸赞了。日本领事是会汉字的,他读罢此诗竟恭维道:“此梅如邓君风采,如肯割爱相送,吾当不胜感谢。若割舍不得,吾愿出重金买下如何?”

邓铁梅见领事面态谦和,心意也十分诚恳,便也客气地说:“我邓铁梅向来不爱钱,若领事先生没有因石头事件讨我致歉之意,邓某甘愿相送,只是队长先生若懂了诗的意思,怕会生怒吧?”

领事客气道:“队长君年少气盛,也是爽快男儿,他跟我说过,他很佩服邓君的英雄气概,所以才请我相陪来拜访邓君的!”

领事说完又向守备队队长翻译了他俩对话的意思,守备队队长向邓铁梅说:“哪国军人会敬佩软骨头?邓君的骨气我佩服!望今后多多关照!”

邓铁梅心想,只要你不按规矩办事,我就用枪关照,嘴却说:“也请队长君多关照!”

邓铁梅答应给领事字画后特意提出一个请求,请求领事用毛笔把字画上那首别人写给他的赠诗抄下来留给他,也算领事给他留下墨宝了。邓铁梅把桌边那方祖传紫云砚往桌中间推了推,又从桌屉拿出宣纸铺开。

领事眼光亮亮地盯着精美的紫云砚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汉字功夫实在拿不出手,邓君就别难为我了!”他是确实不想写的,因领事身份的不便,但抚摩紫砚不肯释手的神态,又说明他乐于书法。他由衷赞美紫砚:“邓君文武双全,用的砚台都这般讲究!”

邓铁梅并不顺着领事的话说:“中国有句名言,字因人贵。领事先生是日本国家的代表,不管字画功夫如何都十分珍贵!”心下潜在的话却是:你个日本领事必须亲手给我留个字句,免得日后拿我字画当致歉意的证据。如果那样,我手里也必须有你的证据,你亲笔题词赞扬邓某“东陲资保障,警甲树勋功”啦!

两人反复坚持,邓铁梅不高兴了:“中国还有个说法,把别人赠的珍贵礼物再送他人,是极不讲义气的事。我把朋友赠的字画送给领事先生,领事先生连个帮我弥补过失的面子都不给,那我只好不割爱失义了!”说着要收起桌上笔墨。

日本领事只好答应邓铁梅的条件,当即在警察局局长办公桌前悬腕挥毫,一字不漏将赞美警察局局长的诗书写下来,并按中国书法格式留名落了款。邓铁梅一看那字,真的出乎意料,不禁夸赞道:“不愧驻中国的领事先生,汉字竟写得不亚于我这中国武夫!”

守备队队长也由衷附和说:“邓君的,有理,驻中国领事的,不愧!”

邓铁梅乘机让守备队队长也在落款处签了名,这才心满意足地亲手将墙上字画摘下,小心卷妥,送给领事。

领事觉得与守备队队长同来却自己独得字画,有些不忍,便再次手抚紫砚说:“队长君也喜中国书法的,邓君可否也赠队长君个礼物?”

邓铁梅说:“我看队长君的签名也觉有点功夫的,这砚是祖父所传,不好不孝送人的!”顺手将衣兜插的一支钢笔摘下送给守备队队长,“队长君文武双全,往后多多关照!”

守备队队长也把胸兜的钢笔摘下送给邓铁梅:“邓君的,多关照!”

送走领事和守备队队长,邓铁梅详细向县长报告了此事。

姜县长大喜,将自己所存字画选了一幅赠给邓铁梅,算是奖励,但心下仍没彻底踏实。他提心吊胆等了好些日子,上边音信仍没等来,守备队队长也果然再没音信,县长才放下心来。

石头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日本人那里,“邓倒霉”外号之外又多了个“邓铁石”外号,意思是说,邓铁梅像铁道上的石头,硬得很。尤其此事两个月后,沈阳皇姑屯张作霖大帅乘坐列车被炸身亡,“邓铁石”这外号在日本人嘴里传得更频了。凤城地面老百姓因此借了不小的光,过了一小段消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