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白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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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一天早展,彭行在阁楼上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念头转过,查淡连着他的那颖大黑棋胃进他的意识中来。他把被子拢拢紧,突然深切地感觉着自己只是一个寄居者,一个流动的过客,在这里过几天而已。过的这几天也实在没意思,来下棋的,却下的是没愈思的棋,他该回头,回哪儿呢?他对生产队长说什么?他对队里人说什么?他还能去泥炭工地吗?他是否就该踩若烂泥,把一担担的泥炭从河底挑上来?

正胡乱想着,就听楼下的大门响了一下,这个时间查淡正忙着做点心,是不会回来的,彭行便穿了衣服下楼来。只见一个肩上扛着扁担的中年农人,扁担头上绕着麻绳,想是挑猪或挑农产品来城里卖的。

农人是查淡父辈老家的,口音接近彭行插队地方的乡音。彭行便充当主人接待他,与他聊天。农人说早些年他也来过查淡家,查淡也去过老家村上,那时查淡是个耳根软的人,喜欢什么事情都听人家的,后来,他娶了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就什么都听老婆摆布,与老家人都不来往了。再后来,听说也不知为什么,他老婆带孩子走了,农人这才来看看他。

农人走了,彭行独自坐着没有动。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坐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有如梦幻。他没想到查淡的生活是如此,而他自己的生活呢,他不甘愿在农村扎根一生但前面还有什么希望,社会能有什么的变化,他看不出来。他的人生是虚着的悬着的,只能听任摆布。他自以为会下棋,在下棋时却依然受着别人摆布。

下午与查淡对坐下来准备下棋的时候,彭行说到早晨来的农人,说他没去饮食店找你吗?我告诉了他地方的。查淡嗯了一声,没有接下去说什么,彭行也就没有再问。

彭行心里有所解脱,还是按正常下。白棋就与黑棋对杀起来,整个把黑棋围起来一旦接触的时候,见断就断,黑白棋都分割成了几块。查淡也显得有了精神。直到满盘是棋的时候,他突然拿出那一颗大黑子把彭行白棋中间的一块棋筋吃掉了。于是,黑棋的几块棋都联通活了,而彭行的几块白棋都活不了了。一来一去,就是大转盘。本来黑棋只有几小块是活的,目数不多,要输大概百来目的,现在反转过来,围着黑棋的白棋大龙反而死了,白棋要愉百来目。

彭行一声不响地把子投了。查淡说,“你今天下得来劲。”

彭行说:“是啊,输一子是愉,输满盘也是输。”

查淡说:“这也对。……下棋还是要有构思的。”

吃过晚饭,又开始下一盘棋,彭行变换了手法,拦起大空来。于是查淡争占边角,彭行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得失,白棋中间形成一块巨空,看盘面目数就多于黑棋。然而查淡最后祭出那一颗大黑子,一下子就刺穿了白棋的中空,中空一破如同大气泡泄了气,全瘪了。

彭行投了子说:“这两盘我简单试了一下,要按正常下,你根本无法下。”他的口气里含着嘲讽。

“你又说正常……我就瞄着,让你棋死得多,空破得多。”

彭行说:“那是在你家里,按你的走法。你走出去,到哪儿,大家不是按一种规则走?”

“为什么要按一种规则走?”

“那是公平的一人一步棋。哪有可以一下子连走两步的?”

“有公平吗?这世上有什么是公平的?”

“可是你老这样走,你连正常的就不会走了。”

“什么是正常?……我为什么要出去走棋?有本事能来旅一盘……又有多少人会走围棋?所谓正常的围棋规则,还不是什么人制定出来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按人家订出来的走?那样走就是底了又有什么意思?…一正常的棋赛呢?没有了。……还不都是走了玩玩的?走了玩玩,由谁来定规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都以为你一步我一步,徽了一盘棋,脑子就比人家好,水平就比人家高.一还不是在别人划的圈里争高低?”

彭行哑口无言。换个人来听查淡所说,也许会认为他是蛮不讲理。偏偏在彭行的意识中,已经存积了相近的想法,只是查淡的话更直白,所触更深切。

一只蛾子围着发着黄亮的灯泡转,偶尔停在灯泡上,在棋盘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来。

查淡上午从店里回来一次,带回一副烧饼油条。彭行好长时间没有吃到如此美妙的早点了。查淡说烧饼是他亲自烤的,油条也是他炸的。烧饼烤得松脆,油条炸得金黄。在海城,彭行就喜欢吃烧饼夹油条,但很少有钱去买。再说,海城的烧饼、油条也没查淡做得这么好吃。

余味还在口腔中,憋着的一口气在心里。彭行细想时,觉得这种下棋很可笑,但他却可笑地在这里下到了最后一天。慢慢地他已经习惯了与查淡对局,一且布局落子,他就有一种紧张感,等待着那一颗特别的大黑子,突然带着呼啸的气势从天而落。每一次查淡祭出这撷炸弹之时,彭行都仿佛听到一声“杀”,不知是查淡叫的还是彭行心里呼应的。彭行下棋的每一刻都带着了这种紧张,而紧张形成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就等着那一顺大黑子落下来,他的心仿佛才会落到原处。这种感觉是期待是害怕是折磨是愤恨,仿佛早恋时夹杂着痛苦与不安的期待,不知那个矮矮个圆国脸的女孩,会在什么时候露出一个怎样的表情,吐出一句怎样的语言。

似乎围棋天生就应该这样下的,似乎围棋天生就有这么一个大黑子的存在,似乎围棋天生就有这么一个不公平的变化。而他憋若的一口气,便是不甘心。

莫名的感受带来莫名的期待,他期待着这种感受的到来。期待着下午的两盘棋,期待着查淡回来。连同查淡的黑黄脸色和形态举动,还有他的房间与摆设,都有着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仿佛是缘定的,不知何世何梦,曾经接触过的。

查淡似乎一点没有彭行的急切感。回来后,先把水烧开了,接着开始熬酱,他斩了一点肉未,切了一点碎菜,剁了一点豆角,还配了一点姜葱。他不紧不慢地做那些配料,晚上准备吃面条。他认为面条好吃,一是靠煮,煮的时间要恰到好处;二是靠料,拌面的昔料要有滋味。

两人在棋桌前对坐下来,查淡朝彭行看了一会,慢慢地说了句:“你是个有耐心的人。”

彭行觉得奇怪,他正等着查淡落子,感觉中对棋的期待胜于晚上的美餐。想来查淡是指他能下完十盘棋的。那么以往又有多少棋手能遵从查淡的规则,与他下完十盘棋呢?

查淡落子了,他尽量拉长着下棋的时间,正是在享受这最后的两盘棋。彭行开始落实构思好的战略,就是把查淡的棋隔成好几块,这样查淡的那颖大黑子出现时只能吃掉一块白棋。彭行相信自己的棋力要高出查淡很多,下乡后他没有下过棋,现在棋的感觉又回来了,唯一难以适应的是变了规则,但他现在已经熟悉这种规则了。规则归规则,但棋还是棋,规则中的不平等,也就那一个大杀器,其他的,还是不变的一步步棋。本来他觉得这样下棋没愈思,现在他又融人在棋中,他需要进行全盘的计算,他需要展现更高的杀力,要盔,要成功,不能顺着走,不能放弃,不能由人宰割,要有自己的奋力。无论怎样他要搏一搏,勇气在盘面上发挥,他觉得自己进一步理解了棋。

查淡也感觉到了棋紧。他也步步用心,尽量把棋连在一起形成大搏杀。反正他不着急,不到大的选择,他就不动大黑子。

“棋是有变化的,怎么变是不同的”查淡说。

“不同之中自有相同。”彭行说。

最后,查淡在选择后扔出炸弹,吃了白棋一块,黑棋还是胜了,虽然胜得不多。

就剩最后一盘棋了。晚饭时,查淡拿出了一瓶大曲酒一包花生米一包豆腐干。他给两个小盅倒了酒,朝彭行抬手示意一下,便自饮了一口。两人喝着酒,开始谈起下棋的事。查淡说,签名下棋以后还没有人点过他。有个姓潘的北京高段棋手,老家在县里,回老家时与查淡下了两盘棋,以为两盘中总能胜一盘,但还是查淡胜了。播棋手称他的那颖大黑子是原子弹。

“你手握原子弹,是随时能放的原子弹啊。”彭行说。

查淡突然笑起来:“都说世事如棋……世界上美国最早有原子弹的,打日本就放了原子弹……现在也只有很少的国家有原子弹……为什么棋上就不能有原子弹?原子时代嘛。”

查淡说得高兴,又喝了一盅,还给彭行斟了酒。

彭行说:“你自己喝吧,要下棋呢。”

“想旅我吗?……喝酒能影响什么?不能说女人干不了,就认为是酒的原因吧……我只喝一两酒,从不误事。”

查淡说着,又去拿酒瓶,拿到手里,又放下了:“我也不喝了……等最后一盘赢了,等你签了字.一十盘功德圆满,再喝……那时你也可以醉一醉。”

“不用废话,下棋吧!”彭行笑着说得狠狠的。

一旦要在棋盘上落子,查淡神情严肃起来,把子在空中举一会,照例落在了天元上。白棋落子角上,黑棋就缠上来。彭行毫不迟疑,立刻把查淡投来角上的黑棋包围缠打起来,似乎忘了有原子弹一说。于是,在一个四分之一的棋盘上,缠打到密密实实,眼见着白棋围着黑棋到了一气杀的时候,一旦提了子,原子弹也起不了作用了。查淡高举起那一颐大黑子,再重重地落下来,原子弹周围,整片白棋都死了。查淡把白死子一个一个地提了,放在手里抖一下,说:“有一斤半重。”

彭行默默地看着。盘面上白棋很难看,几乎都是黑子,黑棋形成厚实的一大片的空。彭行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白棋虽然死了很多,但外围多少还残剩着几孩白子,有一定的势,另外四分之三的地方,还是空白可征之地,最根本的是他不用再害怕那颖让人悬心的原子弹了。彭行毫不气馁地在四分之三的空处占角占边,只要查淡投黑子过来,白子就坚决地包围缠斗,有断即断,有杀必杀。查淡的原子弹已经引爆,再无依赖,多少有些退缩。于是白棋越杀越勇,有时明明是无理的,也断下去,也压过去,摆明了想要吃回一大块棋。白棋的走法看上去是无赖的,是搏命的,仿佛要连同那其他九盘中被原子弹弄得无所适从的恶气,一下子都吐出来,一下子都得以报复。查淡好几次抬头看看彭行像是才认识他。彭行只是一声不哼地看着棋盘,查淡嘴里说了一句:“认得你狠”于是黑棋尽量往坚实根据地的四分之一处逃生。黑棋逃生确实还是有一套的,最多只丢弃个别子,终能安全到达。

毕竟一开始棋盘上黑棋的空太多了棋厚好下棋,只要不被吃大块,白然还是黑棋有胜的把握。对着白棋恶狠狠的拼命架势,查淡因十盘棋已经有九盘底到手,不想功亏一签,缺了倚伏的黑棋气势一落千丈,或者落荒而逃,或者委屈求活。逃的棋形成一条条弯曲的棍子,活的棋也勉强只有两只眼一处处黑棋都是实实的没有空。而白棋潜伏的力虽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妙手奇发连同官子上也是到处盘剥,每一步都是赚着。走到最后再细看,发现黑棋在一大半的棋局中只是陪着白棋走的。而白棋在三个角、四条边上处处有空。如此,黑棋想变化也已经无可变化了。

整个一局棋。盘面上还是黑棋好,但黑棋要贴回十一目,数子结束黑棋竟然输了三目棋。

彭行拿过那张查淡早就准备了的纸在胜棋的一方,签了自己的名字。上面九行都是查淡一笔一横端端正正的签名。

“好好。这下子,我总算胜了。按规定,整个都算我胜的。前面九盘只是练兵,十局一杀,杀得漂亮啊。”

彭行把纸推到查淡面前。查淡嘴里说着:“不对不对。”不知道是下棋下得不对,还是点棋点得不对,查淡的脸色从黑黄转为苍白。

彭行突然觉得有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畅,下棋就是这样,有胜就有败,有得就有失……

“不对不对……”查淡把那张纸拿起来看一看突然就一把揉成一团,又展开来,把它对折撕成一半,接着又撕成了一条一条。嘴里还在说着:“不对不对。”

查淡笑起来,一边撕一边笑着。彭行的脸也变了色许多人生的感觉一下子往上涌一边涌着,一边变化着,变化那么复杂,变得那么简单,变得那么密,变得那么空。面前只有一张查淡的脸,脸的后面连着五天下棋的生活,本来就悬着一个空得到与失去也只忿于一线。五天生活的后面,依稀也如虚幻,没有一处落实,没有一处真切没有一处把握,没有一处获得,以往的人生团成了一团,都涌上大脑,似乎又在这一刻断裂了,撕裂了,落下来的一条一条都沉重地落到深处……

便在那一瞬间中彭行跳起来,顺手拉过屁股下的小竹凳往查淡的头上挥去,小竹凳在查淡的头上弹跳了一下,形成一条弧线,落到了厨房门边。

查淡朝彭行看着,一动不动。他的表情凝定着,他的眼光凝定着,从发际流出一条鲜血,到眉毛处也仿佛凝定了。一刻前飞速的动作之后形成了定格的一切。

彭行这才想到要走。他就开了门走进暗黑的巷子里去了。他不停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一直走到城郊,面对符无限的旷野。他在野风中站着,眼前依然是查淡流着血的脸和一双定了格的眼睛。

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似乎不可能是他做的事,然而只有这件事是实在的,其他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感觉中虚掉了。

半夜时分,彭行拦下了一辆长途运泥炭车,他给了司机十斤全国粮票,坐在副驾驶座上,搭车往南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