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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采访工作的深入,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晃动着当年那个叫国平的年轻人的身影,我想像着他高兴时的笑容和愤怒时的神情,也想像着他说话的声音。我想,那时的他就应该是声若洪钟,只不过这洪钟般的声音中还有一些稚嫩。他应该很热心,是一个乐于帮助别人的人,所以他和战友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好。他还是一个很有组织能力的人,也有影响力,因此在战友中很有威信。据他自己说,曾有一件事,让他很多年后想起来仍觉得好笑。当时在那场南疆的战役中,大家穿的都是短裤。这种短裤的形状很像是两节烟筒,所以大家就用广东话给这种短裤取了一个绰号,叫“孖烟筒”,也就是两节烟筒的意思。一次要急行军,由于是在南方,不停地出汗,大家都觉得这种“孖烟筒”像刀子一样砍大腿的根部,很难受,有的人甚至被裤脚砍烂了皮肉,于是部队首长就让大家想一想办法。这时,突然有人吆喝了一声,国平带头脱掉短裤朝路边抛去,在他的带动下,所有人都脱下短裤一边叫喊着抛向半空,一时“孖烟筒”满天飞,当时如果有摄像机将这个情景拍下来,真是壮观极了。
当然,那时也并不都是有趣的事。
战场毕竟是残酷的。国平的战友就曾经历过一件令人悲痛而又让人难忘的事情。那一次,他们的连队奉命在一片丛林中搜索敌人的残兵。来到一个山头上,暂时没有敌情,于是各班开始就地挖掩体。当时国平战友的这个班一共是十六个战士,大家选了一个地势较低的山凹处开始奋力挖掘,挖到一半时,班长叫大家休息一下,于是全班的战士围成一个圈,蹲下来吃压缩饼干。就在大家还没有吃上几口时,突然从对面山头上打来一发炮弹,正好落在大家的中间,十四个战士当场牺牲了,还有一个战士也身负重伤,只有国平的这个战友,与死神擦肩而过。当时,他盯着对面的山头,两眼几乎要冒出血来。
几天以后的下午,他们又去一个山沟里执行任务。当时他们的尖刀班走在最前面。当他们爬到一个“之”字形的转弯处时,迎面碰到了敌人,是一个敌军的炮兵指挥所。这一次真是狭路相逢,双方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也几乎同时开火。不过幸运的是敌人的枪稍稍响的迟了一点,经过一场激烈的交战,一共消灭了五个敌人,其中一个还是敌军的排长。但是,在这场战斗中,又有一位姓罗的战友牺牲了。他是肇庆人,当时就在旁边不到两米的地方,敌人突然一梭子子弹打过来,罗战友立刻倒在了地上。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对战友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家,一定要把我的东西带回去……交给我的父母,你要……为我报仇。”
他这样说罢,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战友对国平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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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战争的残酷可想而知,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还是难以想像的。我在另一份资料中,看到这样一段东莞籍老兵的回忆……
1980年10月的一个夜晚,我所属的云南军区某部步兵一团接到战斗任务。这一次战斗是受军委命令,收复位于边境一个以山为主的L地带。当晚全团正坐在操场上拉歌。歌唱了一半,一连连长从团司令部匆匆赶回来,站在全连前面大声命令:“一连起立!一班跟一班跑步——走!”在一连里有我的几个东莞同乡的好战友,其中有一个老战友,是中堂籍的袁祖成。我们一、二连集合从来都是左右相邻,在拉歌之前,我和他还有说有笑。因为他是临战时才从生产基地急调回参战的,刚回东莞探家归队,加上我们同是机枪手,所以在那个晚上,我们说的特别多。他站起身后笑着对我用浓重的中堂话说:“老兄,希望我地(们)再见!”我也笑着应了一句:“肯定!”他向我挥一挥手,就离开操场出发了。
想不到这是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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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走后不久,操场上的歌就不再唱了,其他各参战连队也都集合完毕。可能是为了防止敌方特工发现我们部队的行动,所以部队的军用运兵车早已集结在营房后面的大山里。一条通往边境的公路上,各连队在低低的口令声中急行到了已经排好编号的军车集合点。十分钟后,数百辆满载参战连队的运兵车就向边境进发了。途中规定不准开车灯,所有的汽车也早已全部剪断了刹车灯,关闭所有的步话机。一个与我最要好的战友,同在一个排一个班,是东莞厚街人,当时与我同在一辆车上,我们也同是班里的机枪手,一起坐在车的最后位。我们在车上说了很多“如果”和“希望”之类的话。“如果死不了?”“希望?”……当然,我们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希望大家不管怎样也要活着回来。
凌晨四时,我们到了指定地点,在师和团指挥部附近,侧二百米的山坡底下,下了车就地休息。在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还不断有炮车和运兵车陆续开过来,由于上级有指示,可能会有敌方的特工和炮火阻击,所以大家谁都没有真正睡着。天一亮,吃了点干粮,我就和来自四川忠县的一个姓邓的副班长爬上较高的山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和情况。这一看才知道,原来我们已经集结了各种各样的火炮对准敌方阵地,到处都是我们的部队和支前民工,当时的场面真是激动人心,我们的心情也一下兴奋起来。
L地带原来是我国境内一个以山为主的地形复杂的地区,敌方侵入该地区后驻有一个师的一个团,据说该师团在过去的很多战争中都曾立下赫赫战功,入侵该地区后,不断向我边防地区开枪开炮,打死打伤我边防居民多人。据连长说,原定于这天的7时15分开始向该地区炮击,但由于晨雾太大,炮兵无法校正着弹位置,所以推迟了开战时间。我和副班长上了停在路边的军用卡车,虽有些战前的紧张和兴奋,但还是用闲聊来消磨时间。大约10时30分左右,两声巨响,两发炮弹划破天空飞向对面的阵地,进行校正预测。我和副班长以为是敌方炮火,急忙从车上跳下来。过了不到一分钟,我军已校正好着弹方位,立刻万炮齐发,各种口径的火炮顿时将整个天空都烧红了,火箭炮尖叫着拖着火红的尾巴亮得我无法睁开眼,爆炸声惊天动地。近程火炮的炮击二十多分钟后暂停下来,接着远程大口径火炮又开始炮击。这种炮由于是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几乎听不到发炮声,只听到头顶上炮弹呼啸着飞向敌方爆炸。敌方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又过了十多分钟后,远程炮击停下来,我们全部卧倒等待命令。连长在步话机里得知,一连已和敌人接上了火,从阵地上传来密集的枪声和火箭筒射击声。重机枪连队用绝对的火力优势压制住敌人,掩护主攻连队上去。这时敌方也用远程炮向我阵地发炮。其中有几发炮弹就在我们左前侧也就是师和团指挥部附近爆炸,我们的炮兵立刻向发炮地点进行还击,对方的炮火当即被封住了。
就这样激战了几小时后,连长说,主阵地已经基本拿下来了。但有伤员和牺牲人员被困在上面送不下来。13点左右,连长接到团里命令,让我们二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困在山上的十多具烈士遗体抬下来。连长命令:“一、二、三排,跟我上!”然后就带领我们向还在激烈战斗着的山头冲上去。这时敌方也发现了我们,立刻用迫击炮和机枪进行阻击。我们被火力压住,卧倒在山沟下面,等掩护我们的连队将对面的火力封锁住,才又继续前进。十多分钟后,我们到达一个临时战地救护点,里面有几具我们烈士的遗体。军医对我们连长说,这是你们一团的。连长将这几具遗体交给我们三排,排长命令我和另几个战友抬着向山下转移。这时由于到处都是烧焦了的泥土和树枝,而且还有没有排除的地雷,所以行动的速度很慢。十几分钟后,排长命令换上第二批战友去抬,这样我们又扛着弹药回到阵地,补给正在战斗中的连队,接着我们又抬下八具烈士的遗体。这些烈士遗体当晚被安放在一个临时帐蓬里,守护遗体的任务又交给我们连。由于当地的野狗和老鼠很多,晚上我们要轮班站岗。团长来查岗时,一具一具地看着这些遗体,这些都曾是他的士兵啊。他强忍着眼泪对我们说:“要绝对保证这些烈士遗体的完整,如果发现遗体是因为站岗失职缺了什么,我就在你们的身上割下来补上!”我们就这样,把团长的话一班岗一班岗地传下去。
在这些烈士的遗体中,就有我的同乡好战友袁祖成。
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十多辆军车将袁祖成等三十多具烈士的遗体运回,葬在烈士陵园。
在这一次L地带的战斗中,我们边防部队英勇顽强,协同作战,当地的民兵和民工踊跃支前,后勤分队及时前送后运,也保障了战斗的胜利。经过一天的英勇战斗,我们边防军民一举收复了L地带,而且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我们的作战部队一共牺牲3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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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这份资料,也被战场上的惨烈和悲壮激动起来。
我不禁又想起李满堂说过的话,他说,我们的军人,我们的先烈,今天的和平安定的生活是他们打出来的,也是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理应尊敬他们,怀念他们才对啊。可是现在,我们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些当年的先烈?往往是出现一个英难,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他。所以,我无论到哪个镇工作,都要建立起一个制度,清明节必须为先烈扫墓,所有的领导都要给烈士躹躬,因为你现在的生活和待遇,都是这些烈士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换来的,你如果连三个躬都不肯躹,还谈什么拥军呢?我们这些在基层的同志要实实在在的工作,不做实际,只讲大道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现在搞拥军,就是要引起全社会对军人的关注。在中国有一句话,叫死者为大,一般意义的人,死者都为大,更何况是为国捐躯的军人呢。可是,我们现在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三十年了,都没有去为烈士扫过一次墓,这样的态度怎么行?让烈士的家属和我们的现役军人怎样想?可以这样说,现在所有的现役军人,都是复转退军人的下属和晚辈,他们当年的上级、他们长辈的今天,也就是他们的明天,因此这些人复员之后的安置和待遇,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会在他们的心理上产生很大影响。李满堂的这番话的确说得语重心长。正因为他曾经当过兵,也亲身打过仗,又在大西北那种艰苦的环境中工作和战斗过,所以他才有这样的换位思考。只有大力宣传军人,也只有大力推动拥军,才会使更多的人意识到,如果没有军人,怎么会有我们的国家?有一句话一直在讲,没有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但今天的很多现实告诉我们,只有人民军队是不够的,还要有强大的人民军队,只有有了强大的人民军队,才会有人民的一切。
我在一份资料中,查到一段记录,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121师关于当年南疆战役的一份统计资料,上面详细记载着经历那场战争的一些具体数字:
全师在这次还击战中,全歼对方某某县独立营、某某公安屯、某某县大队、183团1营、346师一部和两个特工大队一部,共毙敌2615人,伤敌237人,俘敌46人,缴获各种枪支344支、60迫击炮3门、82迫击炮1门、各种炮弹1688发、子弹367600余发、手榴弹2000枚、手雷101枚、冰雹式火箭弹50枚、粮食226万公斤、通信器材35件,以及其它作战物资一批。击毁各种枪支372支、37高炮5门、107火箭炮2门、汽车8辆、摩托车13辆。销毁汽油10000余桶、油库2座、军需仓库3座、军械库4座、工兵仓库1座,以及其它作战物资一批。
全师共牺牲431人,其中干部78人(团干5人、营干12人、连干38人、排干23人),战士353人。共伤985人,其中干部129人(师干1人、团干5人、营干13人、连干53人、排干57人),战士856人。失踪243人,其中干部22人(营干3人、连干8人、排干11人),战士221人。共亡马139匹,伤21匹。
全师战损各种枪155支,各种火炮13门,40火箭筒7具,其它器材138件。消耗枪弹1143817发、炮弹59496发、手榴弹58436枚……
这份只有几百字的资料是印在一页红纸上的,字迹清晰得如同深深地嵌进纸里。我知道,这些数字,和那些牺牲的烈士们的名字会刻入我们共和国的丰碑,也将永载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