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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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国民间第一奇书,不是《三国》,不是《西游》,不是《水浒》,不是《红楼》,亦不是《金瓶梅》。这书叫《透天机》,相传为元末明初一个叫刘伯温的所作。自刘伯温往下,五百年间这书诡诡秘秘,神神奇奇,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在中国民间流传。

说是刘伯温所作,也不恰当。刘伯温只是一个接受者而已。它的原作者,却是华山脚下的一个牛鼻子老道。这道士号铁冠道人,青史上无名,传说中每见。而今的诸多电视剧,将个西岳华山,渲染得迷雾团团,烟云笼罩,峰高千勿,高人匿藏,自有它渲染的道理,不是!

相传,那时节,天下大乱,河山破碎,中华大地血流漂柞,生灵涂炭。时下,江南出了个大才子叫刘基刘伯温。眼见得仕途黑暗,人生易老,这刘基刘伯温,于是弃了官职,将自己一个天赐神授的金贵身子,从此放浪于花街柳巷、声色犬马之间,只求苟安一生作罢。所谓的“江湖处士闲处老”,正是指此。又所谓的“落落乾坤大布衣”,亦是指此。

一日,跨过黄河,眼前突兀地起了一座大山,但见壁立千初,直刺青天,群峰峥嵘,怪石嶙峋。刘伯温见了,胸中一口英雄气,上下翻腾,急不得出,直搅得心窝儿生疼。又见那天高高,草青青,一只鹰,长唤着,在云端翻飞,一只雀,鸣转着,在林间跳跃,刘伯温见了,一泪十行,仰天叹息道: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言罢,攒起衣袖,揩了一把眼泪,拣一条细径,翅一个式子,往华山之巅,举步而来。

“天高地迥”一句,却是一个前人,初唐时期一个短命的才子王勃所说的。后来的那些自命不凡者,每每触景而生情,临场而兴叹,借这个段子,以浇胸中块垒,以诉怀才不遇之憾。刘伯温一个饱学之士,信手拈来这话慷慨而出,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也是天意,行走间,曲径通幽,将他引入一个破败了的道观。道观尽头,崖根底下,却是一个山洞。刘伯温不知深浅,一撩袍子,莽莽撞撞,闯入洞来。行了一段黑暗之后,见前面,有了一团亮光,及到走近,见那亮光处,却是一个道士。香火供奉香烟缭绕,那道士既像一堆泥塑,又像一具真身。刘伯温见了,心中大异,张口就要动问,谁知还未曾开口,那道士,先是一声断喝。

道士问道:“来人可是江浙青田人刘基刘伯温么?”刘伯温见说,吓了一跳,赶快行礼,称自己就是。那人听了,哈哈大笑道:“我铁冠道人,在这里候你多日了!”道士笑罢,启动舌头,就是劈头盖脑一阵臭骂。

刘伯温见这自称铁冠道人的,骂得蹊跷,于是分辩道:“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萍水相逢,不问来由,就是这一顿臭骂?幸亏我刘伯温为人斯文,要么,岂能受你这番脂噪!”

铁冠道人说道:“我是谁无关紧要,你是谁却大有干系。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河山待整,真人已出。朱元璋已扯起旗帜,要收拾中国这一盘残局。你是谁?你乃是上天遣来的辅助朱元璋扫除四海妖氛、建立中华一统的第一开国功臣。建功立业的机会,封侯封宰的机会,你不去做,却混迹于山水,放浪于草莽,自己作践自己,却是为何?”

刘伯温听了,心中老大的不悦。他是古人,不会说今人的话,如果会说,大约会用王蒙先生的两句整脚的诗去搪塞。这两句诗是:“既然一棵树睡得正好,又何必去把它摇呀摇!”

刘伯温支吾其词,不知说什么才好。嘴中嘟嚷,言不尽意。那嘟嚷的意思,大约也和上面的两句诗差不多。不料铁冠道人听了,不依不饶还是一个劲臭骂。刘伯温一见,知道今格这事,是吃屎的把局屎的给箍住了,他得应允了,才能止住这一张臭口滔滔如泻。于是乎长叹一声,点头承应。

应允罢了,刘伯温却说:“我一介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玄机,如何能辅助那朱元璋平定海内,一统天下?牛鼻子老道,你该不是要把我这条小命,往火坑里推,热锅上熨么?”

铁冠道人听了,沉吟半晌,问这刘伯温,想知道些什么事,得些什么本领。刘伯温说道,他这一把年纪,想要习武,恐怕已经迟了,硬胳膊硬腿的。不如习文吧,宇宙无穷,盈虚有数,铁冠道人看来不是寻常之人,既然要我刘基刘伯温出山厕身江湖,就该把些“天机”之类的东西,泄露给我,日后也为顺天应人,审时度势,不辱没了铁冠道人这一番循循善诱。

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刘伯温这番话,说得委实让铁冠道人作难。铁冠道人沉默了面孔,哼卿半天,主意拿定,于是朗声说道:“罢罢罢,好好好,扶上马,送一程!刘伯温,算你小子聪明,今格,我就犯个忌讳,将那‘天机’,泄露一二于你吧!你且听着,我开始说了!”

铁冠道人说到做到,一语未了,便启动朱唇,滔滔如泻,讲起那过去未来之事。

旁边侧立的刘伯温,是何等聪明乖巧之人,虽然那口里说道“又何必去把它摇呀摇”,可那心里红尘十丈,何曾绝根?一颗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几时宁了?鹰搭窝在高处,雀跳跃在蓬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轰轰烈烈,更待何时?“少时不折腾,老了没情形!”正是民间这话。

见那铁冠道人在泄露天机,刘伯温好生欢喜,匆忙间环顾左右,见洞穴之内没有纸笔,好个刘伯温,遂“哗啦”一声,脱下身上的白袍,继而中指塞在嘴里,一咬,中指咬破,鲜血淋漓,这刘伯温便挥动中指,在自己的白袍上记录起来。

“纵然无纸,纵然无墨,但有我在!”刘伯温这样说了一句,开始书写。

白袍比起纸张来,自然不甚规则;中指比起笔毫来,用起也不甚便当。因此,这书写有些零乱。加之,这铁冠道人平日练就了的铁嘴,说起话来滔滔如泻,无遮无拦,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因此,这刘伯温的记录,也是有一句没一句,鸡零狗碎,择其大要而已。

待到刘伯温龙飞凤舞,乱七八糟,将个白袍画满时,铁冠道人才恍然省悟。道人缄了金口,说道:“罪过罪过,因了我今天这一番逞能,该折去自格多少修行。那刘伯温,你且听着,得了这天机,你该是人中龙,鸟中凤了,天、地、人、鬼,从此尽在你掌握之中了,后世人见你能‘算’破天机,还会送你一个神算子的美名,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必遭天谴,这《透天机》,只你可得,万万不可拿出去示人。另则,中华大地,眼见得将有一场血光之灾。你记着,你一定要善待百姓,少些杀戮,你要知道,天地无私,鬼神能察,你做下的孽,都会记到我账上的!”

铁冠道人说罢,不复吱声。

声音虽然停了,那嗡嗡作响的回声,又在山洞中回旋了一阵,方才停息。待这刘伯温停了书写,抬头细看时,见那堂上端坐的哪里是个真人,分明是个泥塑而已。泥巴做的肉身,谷草做的经络,檀香木做的骨架,槐木撅儿做的男根,唯一的是那铁冠道人的嘴角,因为刚才说话太多的缘故,还留着一些唾沫星子在那里。刘伯温见了,惊讶一回,噬叹一回。

出了山洞,出了这残败的道观,阳光底下,刘伯温将这白袍,展在草坪上一看,见上面血迹斑斑,处处是字,又见自己的中指,尚且有血迹渗出,恍惚间,方信自己刚才遇到的,不是梦境。

刘伯温将这白袍上的字,整理了出来,它就是被后世称为中国一民间第一奇书的《透天机》。该书洋洋五千余言,以“元时末年,伯温游华山”开头,以“知而泄露者,必遭天谴”作结。

一册《透天机》在手,刘伯温就势登上华山的最高峰。举目四望,鸟瞰天下,遂发出一声长啸。啸罢,下得山来,辅助朱元璋,奠定明三百年帝业。这是旧话,不提。后来他官至御史中垂,封诚意伯,溢号文成,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行世,成为拥拥挤挤的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的一个人物。

古话说:“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又有古话说:“劝君莫奏前朝曲,听我新翻杨柳枝!”这话有理。且不说那刘基刘伯温的事了吧,那些留给史学家们蛀书虫们去说,这里单道那册《透天机》的下落。前面说了,那《透天机》待刘伯温死后,遂流落民间,以手抄本的形式,被那些山野之士收藏,秘不宣人,时隐时现。

当年,刘伯温仓促之间,狼狈不堪,用白袍作纸,中指滴血为笔,所以那《透天机》记录得十分零乱,那前头的事,后头的事,搅合在一起,且又不分行分段断句加点,所以后来将它连缀成篇时,也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加之那铁冠道人又口授得过快,刘伯温只能逮一句是一句,能记多少算多少。这样,这个《透天机》,里面便迷雾团团,玄机四布,一个预言接一个预言,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接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后世之人,即便有一卷《透天机》在手,想要轻而易举地参透玄机,也属枉然。许多事情,经历过了,往往碰得个头破血流了,对照一下《透天机》,方可明白,于是叹息道:“原来万物皆有定数,这《透天机》上,早已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了!”于是乎,伴随着《透天机》,民间往往还有一句题外的话,这话也有一些古怪,叫“过而知之”!

还是《透天机》这个话题,不过我们的故事,现在落脚到一个人物身上。陕北高原腹心地带,群山环拱中,有个小镇叫六六镇。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这六六镇上,出了一个人物,这人叫张家山。巧不巧,这张家山,鬼使神差,从一户人家正在翻修的窑里,得了一本泛黄的破书,这书正是《透天机》。

六六镇的名字,缘何而来,这里有一个讲究。中华地面,每一处地名,每一个姓氏,其实都有讲究,都有来龙去脉,只是你不注意罢了。原来,六六镇这个一张邮票大小的地方,在叫六六镇之前,它曾叫过大顺镇,大顺镇之前,它还叫过太平镇。太平镇之前,它还叫过什么,叫是肯定叫过的,只是世事渺茫,视力有限,我们不得而知罢了。

这里当年是陕北英雄李自成起事的地方。李自成,化外之地的一个释卒,一个贩私盐的脚夫,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了,敢斩草为兵,削木为旗,三下河南,北征幽燕,掀翻朱明王朝的三百年江山,直将一根箭簇,钉上紫禁城“皇恩浩荡”的牌匾,直把个崇祯爷朱由检逼到煤山上一裸歪脖子树上吊死。这个中原因,就在《透天机》上。可惜那时刘基刘伯温已不在人世,于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易主。不过,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朱明的三百年江山,因《透天机》得之,又因《透天机》失之,因此这也可以算一个世道轮回的圆满结局。

那时这镇还叫太平镇。这个贩私盐的脚夫,从三边地面,吃了一群高脚牲口,每个牲口背上驮了一驮青盐,返回陕北。这三边是定边、靖边、安边的合称,有一首赶牲灵人唱的民歌,叫《走三边》,单道这三边的好处。那民歌唱道:下一道坡坡来上一道山,赶上那骡子走三边;人人都说三边好,青盐皮毛甜甘草。这民歌尔今还在陕北地面传唱不已,想那当年,赶牲灵的李自成,在高脚牲口的阵阵串铃声中,大约也正是唱着这民歌上路的。

哪里天黑哪里歇。夜来,脚夫恰好行到这小镇上,于是挑了个鸡毛小店,烫脚,用饭,又要那店家卸了驮子,给牲口伺候草料。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是夜李自成和衣躺下之后,见屋梁上的燕雀儿脂噪得厉害,定睛看时,见梁上有一只燕窝,窝的周围,黄嘴圈的雏燕儿停了一圈,叽叽喳喳乱叫,一只母燕,一只公燕,凄厉有声,绕着燕窝上下翻飞。

脚夫见了,唠叨一句“括噪”,蒙头要睡。这时,只听“璞噜,璞噜”两声,两只羽毛未丰的雏雀儿,落在了他的床头上,继而,“啪”地一声巨响,一条大白蛇,从那燕窝里掉下来,僵僵地停在了脚底。

那白蛇一动不动,僵在那里。豆油灯下,泛着粼粼白光,煞是怕人。脚夫见了,知那白蛇吃了雏雀儿撑得难受,又知它经这一次摔打,骨节正酥软着。脚夫却是个傻大胆儿,不忍伤它,又不忍容它缓过气来再伤雏燕,于是从自己枕边,摸出一壶烧酒来,将那孽畜灌醉,继而,提起尾巴,将它扔到门外野地里去了。

两只老燕,见脚夫处置了那白蛇,惊魂始得安定。接着,一公一母,两个双双扑棱着翅膀,抬起雏燕往那窝里送。两只雏燕,一只送上去了,另一只身量太重,羽毛又太少,自己又不知道配合,因之,送了几次,快到窝边了,又掉了下来。

脚夫见了,动了慈悲之心,说一声“好事做到底吧”,言罢,单手托起那只雏燕,又顺过一条高脚凳子,登了,送那雏燕到梁上窝里。

雏燕到了窝里,却还脂噪个不停,叽叽喳喳,吵翻了天的样子。脚夫嘴里说道:“奇了,莫非这窝里,还有长虫不成?”说话间,伸长脖子朝窝里一探,见这窝里并没有什么白蛇,倒是有一本残破的书,静静地躺在窝底。不知这书,是燕子哦来的,是蛇背来的,还是过路客官,藏匿在这燕窝里的。.怎样来的,这并不当紧,当紧的是这书落到了李自成手里。

这书正是《透天机》。这脚夫上过几年私塾,却也粗通文墨,拿书看了,一惊一乍,知道是那本被民间传得神神乎乎的奇书。继而拨亮油灯细看,字缝里抠字,话音里找话。这一抠一找不要紧,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知道了崇祯爷的江山,只在旦夕之间,替代者谁人?正是这个获得《透天机》的十八子李。

记得,当年那铁冠道人,曾经千叮泞万嘱咐,要刘伯温天机不可泄露。这刘伯温,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而为之,竟让这书谬种流传,散落民间,从而令大明天下,早早地断了香火,从而令世间凡夫俗子一得此书,从而陡然生起英雄梦来。还是前面那话:一部《透天机》,刘伯温得之,助了大明三百年江山,李自成得之,又灭了大明三百年江山。《透天机》不会言语,倘若它会言语,它大约会说:“因我得之,因我失之,我又何憾!”

一卷《透天机》在手,那李自成突然之间,仿佛魂灵附身一般,气冲斗牛,目空万物。他喊来店家,问这叫什么地方,店家答道:“这是太平镇。”李自成一听,恼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大旱频仍,赃官横行,这朱家天下,何以敢厚着脸皮,放言‘太平’二字!”恼罢,又问道,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店家又答,陕北民谚,“六月六,新麦子模摸熬羊肉”,今天这日子,却是个大好日子,正是古历的六月初六。李自成一听是六月初六,喜道:“六六大顺,六六大顺,我那王朝,该给它取个名字叫‘大顺’了。杀尽不平方太平,你这太平镇,也该易称谓,改口叫‘大顺镇’了!”店家听了,诺诺称是。

九宫山下,风声鹤唉,草木皆兵。外头的世界,兵败了个李自成。陕北高原上,洒惶了个大顺镇。一番号陶大哭以后,众人商议,那“大顺”二字,是不敢再显哗了,提防生事。可是没了“大顺”,这荒远小镇小则小矣,总该给它一个名谓才对。众人正在商议,忽见川道下游,一个破衣烂衫的落魄秀才,踏着口歌,摇摇晃晃而来。众人细听那口歌,却句句都是向着李自成说话的。

姻党当年并赫扬,远以西夏溯天演。(注:“天横”句:相传李自成远祖乃西夏国主李继迁。)一朝兵败防株累,尽说斯儿起牧羊。(注:“一朝”两句:李自成兵败,势利之徒恐受株连都说他出身于牧羊人。)赤手扛将九鼎来,(注:九鼎: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崇文宣武一时开。武功成就须文治,其奈犁牛乏相才。马上成功作帝王,神威何让汉高皇。从龙不乏韩彭辈,恨无萧张为赞襄。(注:韩彭:刘邦大将韩信、彭越;萧张:刘邦谋士萧何、张良。)史馆群僚孰秉公,唯凭成败论英雄。若叫新顺(注:新顺:李自成建立的政权,称大顺。(本诗见郝延寿、武文义选注的《陕北历代诗选》。))能延柞,圣德神功纪不穷。

众人听了,喝一声彩。见秀才走近,众人也就提出这易名的事情请教。秀才听了,说道:“这有何难?‘六六大顺’,‘六六大顺’,陕北语中,这几个字,一把韭菜不零卖,是连在一起说的。将这‘大顺’,改成‘六六’,既掩糙子们的耳目,又其实将原来的名字偷偷地留住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喝彩,算是公认了。

至于那《透天机》下落何处,仿佛天开一眼,仿佛云层中突然露出一线霞光一样,它只在脚夫李自成面前陡然一闪,便又重新泯灭于民间。自此往下,世世代代,众口滔滔,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那里面过去未来之事,尽在其间,玄机四伏,莫测高深,吉凶善恶,未卜先知,但是谁也没有见过它。千口传,万口传,传到后来,这世间到底有没有这么一本书,竟都成了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