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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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凄美迷人话连琐

世上有没有鬼?按唯物主义观点,没有。但我们看聊斋,却身不由己地相信有,而且觉得鬼有自己的特殊存在方式,一种不再生存的存在方式,灵魂脱离人体后单独存在的方式。

聊斋创造了各种各样生动精彩的鬼魂,特别是女鬼群像。在传统小说、戏曲里,女鬼常是吊死鬼,脖颈套着绳索,舌头伸在嘴外,伴随朦朦胧胧、令人毛骨悚然的烟雾,鬼气森森,出来了。聊斋女鬼跟这些厉鬼不同。她们有比人间少女还俊美的外貌,有比人间少女还灵秀的心智。她们是柔弱的,凄美的,向往爱情的,向往人世的。

《莲香》写女鬼李氏的形态是:风流秀美,步态轻盈,欲进还退,像朵云彩样飘来飘去(“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李氏特别瘦弱,特别单薄,虽然有人的形体,行动起来却像一股烟,一片云。桑生握李氏的手,发现“冷如冰”,大概跟阴暗的坟墓有关。女鬼李氏描述自己的状态是:“我愁闷无聊,只因为我是鬼,自觉丑恶,心情悲愤,坚持不肯回到坟墓,随风飘泊,每当看到活人就羡慕。白天寄身在草木上,夜晚就信步漫游。”(“尔日抑鬰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李氏代表着聊斋女鬼常见的模式:英年早逝,十六七岁,花样年华,一朵花还没绽开,就枯萎了,荒冢一堆草没了,呆在阴冷黑暗的坟墓里。灵魂是美丽的少女,躯体却“白骨俨然”。她们惧怕寒冷,惧怕黑暗,胆怯柔弱,孤独无援。但她们青春还在,生命力或者说求生意识还在。她们不甘沉沦,就到人世间飘动,寻找温暖,追求光明,想摆脱孤独,摆脱黑暗,回归人间。

忧愁和伤感是聊斋女鬼常见的感情模式,也最能吸引读者眼球。

写少女忧伤,在世界文学范围内,都是大家巨匠的看家本领。在《哈姆雷特》里,莎士比亚让莪菲利亚唱着忧伤的歌,慢慢沉到河底,几百年来多少人为此流下热泪?曹雪芹让林黛玉在桃花飞来飞去的明媚春天葬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感动了贾宝玉,也感动了几百年来跟贾宝玉完全不同的青年人,而且不止青年人。忧郁的、感伤的少女,那些动不动晶莹的泪花就在眼里打转的少女,总会勾起读者的丝丝柔情,不知不觉迷上她。

聊斋女鬼有深深的哀伤和忧愁,她们那无法埋葬的孤独,无处不在的寂寞。她们的美丽绝伦,优美文雅,她们的诗人气息,总会引起人间书生的关注,和她们共涉爱河,帮助她们脱离阴冷的冥世,复归人间,花好月圆。

《连琐》是聊斋最著名的凄美女鬼。“连琐”,有“玉声珂珂”之意,美玉的敲击声,轻轻的,柔柔的。蒲松龄写杨生遭遇名为“连琐”的女鬼,简直没什么恐怖气氛,倒像以诗会友的赛诗会:杨于畏的书斋在荒郊野外,墙外有许多古墓。夜晚听到白杨树哗啦啦作响,像大海波涛。杨生独对孤灯,本已凄凉,忽然听到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这是女鬼对自己存在状态的生动描绘:“在黑暗的夜晚,冰冷的风,吹呀,吹呀,反来复去吹,飞动的萤火虫儿沾惹着草棵,又飞到衣襟上。”太荒凉,太寂寞了。杨生听到“玄夜凄风”反复吟来吟去,悲哀、凄楚。吟诗声音细柔委婉,像是女子。杨于畏第二天看墙外,没有人的踪迹。只有一条紫色飘带,丢在荆棘草棵里。他明白:吟诗的是女鬼!明明知道对方是鬼,杨生仍然十分仰慕。肯定是柔曼的声音引起了他对吟诗者形体的联想,凄苦的诗句触动了男子汉心灵最柔软的角落。

第二天夜里,杨于畏预先趴在墙头等待,初夜时,只见一个女子脚步轻盈地从草丛走出,一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哀婉地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还是前一天的两句诗,好像是女诗人想做首七绝,却就是只想起前两句,怎么也想不起后两句,只好一个劲苦吟。杨于畏咳嗽一声,少女急忙跑进荒草,湮然而灭。杨于畏耐心地等她再出来吟诗,女鬼刚刚吟完这两句诗,他就隔着墙续上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这两句诗表达了对女鬼的同情、怜爱、理解:“你隐秘的感情,悲苦的情绪谁看得见?只有刚刚升起的月亮照着绿裙飘飘的苗条淑女。”杨于畏不仅表达了对女鬼的爱恋之情,还帮她完成了这首总也完不成的绝句。杨生续完诗,墙外安静了好久。杨生回到房间,刚坐下,一个美丽的姑娘进门来……像连琐这样的女鬼诗人,聊斋先生经常写。林四娘,公孙九娘,都是美丽的女鬼诗人。她们楚楚可怜,哀惋动人,她们总是忧愁和伤感,脸上经常挂着几滴珍珠一样的眼泪,这忧愁和伤感有时有很广泛的社会内容,比如公孙九娘和林四娘就是时代巨变的牺牲品,是改朝换代过程中丧失生命的女鬼,她们身上有民族灾难的痕迹。有时候,像《连琐》所写的,就是生命的忧伤。女鬼敏锐的感情触觉,尖锐而莫名的痛苦,怅惘的生命的痛苦,女鬼对总是存在远处的美好生活的期待,遥遥无期的无望期待,感动着读者。这些弱不禁风的女鬼,忧愁伤感的女鬼,以泪洗面的女鬼,总会引起人间书生怜香惜玉的柔情,为她们负弩前躯,帮她们脱离苦海。可以说:美丽、柔弱、惧冷、忧愁、爱诗,或者说“美、弱、冷、愁、诗”,是聊斋女鬼俘获人间书生的尚方宝剑。而在连琐身上,美、弱、冷、愁、诗,不仅表现突出而且和谐。蒲松龄之前的作家,写女鬼,哪个也没写到这份上。写到跟传统文化水乳交融,形象如此文雅,如此清丽的份上。

杨于畏看到的连琐瘦弱,怕冷,若不胜衣。她告诉杨生:她是死了二十多年的鬼魂,孤伶伶呆在阴冷的地下,她吟的诗正是描述她的“幽恨”,只是她只想想前两句,怎么也想不起后边两句,现在杨生帮她续上了,有了这首好诗,她就是呆在阴冷的阴世,也“欢生泉壤”了。多可爱的女鬼?可真是“以诗为命”了。

前人小说写女鬼出现后的常有模式是祟人,跟人间男子上床,结果她们不仅取得欢乐,还从世间男人身上摄取精气,获得复生。而世间男子却因此丧失生命。连琐跟传统的祟人女鬼不同,当杨生要求跟她上床时,连琐坦率地告诉她:我是沉沦阴世的枯骨,不比阳世间的人,如果您跟我发生肉体接触,会促你的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于是,在《连琐》里出现了寻常小说不曾出现的场面:一对青年男女在躲避性爱的情况下,相处、相知、相爱。连琐发现杨生桌上有《连昌宫词》,感慨地说:“这是我活着时最喜欢的。”她跟杨生谈诗论词,是个有见解的诗友。她聪明可爱,善解人意,杨生跟连琐相处,既像得到“剪烛西窗”的贤慧妻子,更像得到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二人的感情超过张敞画眉般的夫妇情爱。连琐是阴世游魂,白天不能呆在杨生身边,于是他们以夜为昼。每天晚上杨生只要听到窗外轻轻的柔柔的吟诗声,一会儿功夫,连琐就进来了。连琐的字写得像她的人一样端庄媚丽,她还是个懂鉴赏学的诗评家,选百首宫体诗抄录下来,再用柔曼的声音朗读;她还懂音乐,会琵琶,每天夜里教杨生下围棋。她会作曲,作完后再亲手弹出,她弹“蕉窗零雨”,像冷雨敲窗,秋雨零零,跟“玄夜凄风”一样,是连琐对丧失生命的哀叹,这哀伤到无以复加,酸恻得动人心臆的曲子,杨生不忍听,连琐就弹“晓苑莺声”,像红日初升,黄莺啼啭,这是连琐对年轻生命的吟诵,杨生立时觉得心怀畅适。两个情窦初开应该热衷于床上戏的年轻人,只是这样在一起读诗,写字,下棋,弹琴,通霄达旦,直到“窗上有曙色”,按照传统,鬼魂白天应该返回坟墓,这时连琐才很不情愿地,慌慌张张地“遁去”,又沉入黑暗,沉入阴冷……连琐公开拒绝祟人害人,她以“文友”的身份,以“腻友”的身价跟杨生交往,她的多才多艺,她的聪慧妩媚,令杨生获得超过肉体享受的欢愉,精神的欢愉。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如此妙趣横生地写红颜知己,写闺房之乐又不写性爱,真是少见。

连琐跟杨生建立起欢乐的二人世界,没有性爱有情爱的二人世界,杨生的朋友偏偏要加入进来,好奇的薛生发现了杨生的秘密,要求见见美丽的女鬼。连琐显然不喜欢张扬,不希望有人打扰自己的平静生活。恶作剧的朋友就夜晚故意跑到杨生这儿,死皮赖脸,就是不走,要见美丽的女鬼。在这些聊斋书生眼里,女鬼根本不可怕。看来连琐也想敷衍一下这些好奇的朋友,她来了,像平日在杨生眼前出现那样,人还没来,凄美、忧愁的吟诗声先从窗外传来,这时,杀风景的事出来了:武生王捡起块大石头丢过去,大呼小叫:“装样子不见客人,什么好诗句,值得这么翻来覆去念个没完?呜呜恻恻,把我闷死啦。”真是焚琴煮鹤!一点儿艺术细胞没有!于是,连琐对杨生宣布:您交这样的恶友,我不能再继续跟您交往啦!咱们的缘分完了,从此分手!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常会“分手”。在神奇的人鬼恋中,竟然也出现如此有趣的“分手”!连琐跟杨生分手,要的是个人自由天地,是共同的二人世界,是杨生朋友的尊重。连琐虽然是“夜台枯骨”,但是,她的自尊、自重、自爱,一点儿也不比民间少女差。这正是女鬼连琐在读者中特别有人缘的缘故。

连琐跟杨生分手原因是朋友,导致两人最后结合的还是朋友。

短篇小说应该人物尽量精练,故事尽量简练,小说家如果在短篇小说突然加进某个人物,总会有其出现的必要性,必然性。王生就是如此。王生介入杨生跟连琐的生活,是因为薛生发现了杨生的秘密。薛生注意到本不擅长琴棋书画的杨于畏寓所突然冒出棋盘、琴筝,他断定杨生在和擅长此道的女人打交道;薛生看到《连昌宫词》的娟秀字体,判断出于女子之手。薛生用推理小说家的语言逼迫杨生,杨生不得不说出连琐。而薛生显然是怜香惜玉的文人,他肯定会耐心地、饶有兴趣地等美丽的女鬼出现,绝对不会“掇巨石投去”,但陪他一起来的朋友王生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是个赳赳武夫!

赳赳武夫向连琐丢石头,似乎很不通情理,它甚至造成杨生连琐分手,但如果王生不丢这块石头,倘若这个文人爱情故事没有似乎多余的武生,连琐的故事就很难往下发展,也恐怕没这么好看,这么有味了。

几个月后,正当害了相思病的杨生一筹莫展时,已经“分手”的连琐突然来向杨生求救:阴世一个龉龊小吏逼她做妾,她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子,怎能屈身给阴世龉龊恶鬼做妾?但柔弱的她是阻挡不了恶鬼的,如果杨生您把我当成妻子爱护,肯定不会放任阴世恶鬼这样做。杨生听了,义愤填膺,要帮助连琐。怎么帮助?连琐让他进入梦境打击那个龉龊小吏。杨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即使到了梦中又怎么可能以武力帮助连琐?妙就妙在:曾经向连琐丢石块的赳赳武夫王生,这位曾经无意中棒打鸳鸯的莽撞汉,竟然跟杨于畏进入同一个梦境,对危难中的连琐拔刀相助,把横行不法的恶鬼杀了。

人借助梦境进入鬼的世界,跟鬼打交道,是六朝作家已经会用的手法。数人同梦,则是唐传奇创造的构思模式,以《同梦记》为代表。蒲松龄采取拿来主义,为我所用。创造出杨生入梦救女鬼连琐,王生和杨生同梦射杀恶鬼的情节。研究者喜欢把逼连琐做妾的形容猥琐的阴世小吏说成“反映人世恶吏对良家女子的侵害”,这是社会学的分析,可供参考。令人好奇的是:已经死了、在阴世横行的小吏再次被王生身射杀,会成什么?“鬼中之鬼”?根据蒲松龄在《章阿端》的描写,“鬼中之鬼”是有的,鬼也是可以“死而后死”的,鬼经过道德升华可以获得重生机会,而因为作恶死而后死的鬼就永世不能超生。

值得注意的是梦境中的佩刀,喜欢吟诗的文弱女子连琐竟然有宝刀!连琐请杨生入梦相救,交给杨生佩刀,杨生拿了刀,他的手却被恶鬼的石头打中,不能举刃。危急关头王生出现,杀了小吏。王生救了连琐,很高兴,他早已对丢石头的莽撞行为后悔,觉得这次救助可将功补过,“自喜前罪可赎”,他跟杨生起入室看连琐。连琐看到王生,却吓得发抖,十分害羞,退缩不已。远远离开王生躲在角落里,吓得一句话不敢说。多有趣?人不怕鬼,鬼却怕人!鬼见了人“战惕羞缩”,像是人见了鬼!本来应该尴尬的王生似乎不太难为情,因为,他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他看到一把奇异的小刀,长仅一尺多,装饰着金玉、光芒鉴影!这该是连琐交给杨生而杨生根本没用的佩刀。英雄爱宝刀,王生一见佩刀,就又是感叹,又是赞赏,简直都不想放下了。王生再次请求见连琐,柔弱的连琐还是害怕这一位“赳赳”,不肯见,但她知恩图报,把价值连城的宝刀送给王生。柔弱的女鬼怎么可能有宝刀?原来是父亲给女儿的陪葬!而连琐的父亲是外交使者,宝刀来自异域。宝刀送武生,得其所哉。小说出现一把小刀,也用得如此“双效益”,既推动情节,又描写人物,还合情合理地“摆平”了人物之间的关系,蒲松龄这位短篇小说巨匠,实在太高明了。

接下来就是读者百读不厌的连琐复活:连琐跟杨生又来往几个月,算起来,女鬼和书生交往已近一年。爱情的温暖融化了阴世的坚冰,连琐通过跟爱人耳濡目染,受人气薰染,像常人一样吃饭,“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她有复活希望了。但真正复活,还须靠世间男子帮助。于是,腼腆的连琐,不肯跟杨生上床的连琐,面红耳赤、欲言又止,把靠“生人精血”复活的事说了。这情节没什么稀奇可言,女鬼通过跟世间男子交欢取得精血复活是传统构思,但蒲松龄还是加了些自己的、妙趣横生的东西,那就是连琐指导杨生给自己做起死回生的华佗:连琐跟杨生做爱,然后说:女鬼复活还需要男子汉的鲜血,您能忍痛施舍给爱人吗?杨生立即拿出尖刀割破手臂,把鲜血滴到连琐的肚脐中!然后,连琐告诉杨生:我这些日子再也不来了,您好好记着:百天之后,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啼鸣,你立即掘开坟墓!杨生按照连琐的嘱咐做,等他掘开连琐的坟墓,棺木已然腐朽,死了二十多年的连琐却面目如生,还微微有点儿体温,抬回家,放到温暖的地方,连琐呼吸很微弱,喂她点儿稀饭,半夜时,醒了!

女鬼复活,根本不可能的事,被天才作家写得煞有介事、令人信服。女鬼复活必须要获得阳世男子的精血,复活的日子有“定数”,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定得按“百日”期限,一定得有青鸟啼鸣的信号!蒲松龄似乎未卜先知,了解二十世纪一些医学手段。“血滴脐中”,颇像现代白血病患者接受异体骨髓移植,百日等待,颇像等特效药发挥作用甚至像排异过程。而在“百日”之内,杨生也度过了与鬼交欢可能死去的难关。这也是聪明的连琐早安排好的,杨生为了帮助连琐复活跟她上床,十几天后,他果然病倒,肚子几乎胀死,按照连琐的交待,他请医服药,泻下一些污泥一样的东西,不到一个月,他恢复了健康。然后,全心全意等待连琐复活。

复活后的连琐对杨于畏说:“十余年,如一梦耳。”

是连琐在做梦吗?不。是古今中外亿万读者身不由己地被穷秀才蒲松龄牵着鼻子,听从他艺术魔杖的指挥,不断做着爱情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起死回生的白日梦。

连琐(原文)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姗姗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宜。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局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书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页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执卷挟之,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去,大呼曰:“作态不见客,甚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蝟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时,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唱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停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辫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曰:“交接后,君必有二十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待。日既西,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休休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酡,半夜而苏,每谓杨曰:“十余年,如一梦耳。”王阮亭云:“结尽而不尽,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