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风情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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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刘姥姥揣坝自鸣钟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是《红楼梦》的重要线索,一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观察了国公府的豪华和王熙凤的派头。曹雪芹借贫穷老抠的眼睛做陌生化描写,让一个对贵族生活一无所知的农村老太太闯进贵族少奶奶的房间,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对王熙凤的居室环境,特别是自鸣钟“爱物儿”,来了番妙趣横生的揣测。

《红楼梦》有多少语言进人现代汉语成了习惯用语?“大有大的艰难去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其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最常用,意思是乡下人进城,开眼界、见世面。

“刘姥姥”,顾名思义,就是姓刘的外祖母。其实曹雪芹原本写的并非“刘姥姥”而是“刘老老”。“老老”是古代北方对老年妇人的称呼,“刘老老”意即“刘老太太”,转换为聊斋文言,“刘老老”就是“刘岖”或“刘媳”。前些年如果写红学文章写了“刘姥姥”,讲究的红学家会说:凭这个用词就不算严格的红学家。大师兄李希凡就据此教育过我,他写过一篇《品味刘老老》。但我发现如果真写“刘老老”,多数编辑非改不可,要费很多唇舌。后来看到冯其庸、蔡义江先生评批《红楼梦》,都用“刘姥姥”,可见习惯成自然。

刘姥姥堪称山寨版“外交部长”。她一个大字不识,却会处理棘手难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既能以最小代价获得最大收获,又知恩报恩、敢作敢当;她既能两进荣国府,空手套白狼、脱贫致富,又能做巨大牺牲,救了抄家后被卖进妓院的巧姐儿,带回家给板儿做媳妇。可惜曹雪芹原稿已佚,巧姐嫁板儿的故事我们看不到了。

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因为贫穷一筹莫展,刘姥姥告诉他,长安城到处是钱,只看你会不会去捡。王狗儿回答:我没有收税的亲戚,当官的朋友,上哪儿找钱?这话显然是骂世。王狗儿自己都想不起还有王家这门所谓亲戚,刘姥姥却想到可以利用根本不是亲戚的亲戚。王狗儿的父亲当年跟“金陵王”联过宗,“金陵王”二小姐现在是荣国府王夫人。刘姥姥说:只要她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富人的寒毛比穷人的腰还粗,多生动形象!

接着,刘姥姥勇挑重担闯国公府。照常人看来,刘姥姥跟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好意思登门求助?刘姥姥却想得很实际,女婿王狗儿是男子汉,怎好跑去伸手要钱?女儿年轻,也不好抛头露面,她舍着老脸去碰碰,就是什么得不着,也到公侯府见见世面。

刘姥姥很有点儿“光棍”思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一个穷老婆子,即使要不到钱,也丢不了什么!现在“北上广”漂着的大学生,真该学学这位农村老太太的思维,该闯就闯,说不定就闯出“际遇”。

刘姥姥“有枣无枣打一竿”,居然打下个大甜枣。她一进荣国府,王熙凤施舍二十两银子,按照米价计算,相当于八千元人民币。这银子在当时起多大作用?大观园螃蟹宴,刘姥姥算过一笔账,二十两银子足够庄稼人过一年。一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农村老太太闯了次国公府,居然换来全家全年生活费,太不简单了!

刘姥姥进荣国府颇见了些世面,请看周瑞家的将她引进王熙凤房间的描写:

小Y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辫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斯时帷点头哑嘴,念佛而已。

刘姥佬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拒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朴蛇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前一段是刘姥姥进王熙凤房间的最初感受,后一段是刘姥姥听到自鸣钟报时。描写太有趣了!刘姥姥的嗅觉、视觉、听觉都在发挥作用,却又很难发挥作用。因为面前的一切,都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嗅所未嗅!一个对贵族生活没丝毫经验的农村老太太,突然闯人贵族少奶奶的房间,看到既保暖又贵重的猩红毡门帘是第一印象,也是刘姥姥唯一能判断的物品,接下来刘姥姥就完全丧失辨别能力了,只觉得耀眼争光,伴随眼前说不出名的物品,是她辨别不出的香气。说不定是王熙凤用的法国香水的香气呢?她只能“点头顺嘴念佛”。甲戌本脂砚斋旁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

王熙凤是金陵王家小姐,金陵王家在“四大家族”中经济实力最强,干的是“对外经贸部”的活儿。各种各样新奇舶来品,充斥着王熙凤的生活,连贾府凤凰贾宝玉都来找王熙凤要西药“依弗那”。林黛玉进府看到王熙凤穿的“大红洋缎”,刘姥姥进府看到的西洋自鸣钟,都是舶来品。林黛玉是贵族小姐,对进口衣料自然不以为奇,刘姥姥却是穷老婆子,她根本弄不清王熙凤的自鸣钟是什么玩意儿,只能根据农村生活经验揣测。于是,王熙凤的自鸣钟是个“匣子”,自鸣钟的钟摆像个秤陀,钟摆有规律地摆动是“不住的乱晃”,钟表走动像打箩筛面,自鸣钟报时,像寺院敲钟击钱。刘姥姥猜测的同时还自言自语:这是什么爱物儿?有什么用?自鸣钟报时,刘姥姥的表情就像春晚小品那样夸张,“唬的一展眼”,如果由赵丽蓉老太太表演应很好看。穷婆子对自鸣钟令人喷饭的感受,亏公子哥儿出身的曹雪芹想得出来!因为陌生化描写才新奇有趣,才把什么叫贫富差距,活灵活现写了出来。

大作家笔墨不会以一贯之。如果刘姥姥一直这么借懂下去,揣测下去,固然有趣、好看,但或许就不那么深刻,那么准确生动了。于是,曹雪芹转换视角,用江宁织造府公子对纺织品的丰富阅历,用全能“上帝的眼睛”,对刘姥姥眼中的王熙凤来了番更细致的描绘:

只见门外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那凤姐儿家常戴着秋板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络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筋儿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周瑞家的跟刘姥姥说:大老远地来了,怎么能不叫你见见真佛?刘姥姥见到的真佛,就是不过二十岁的王熙凤。甲戌本评:“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我们看看王熙凤这座“真佛”如何被安放在奢华庙宇中。

门上:挂着大红带绣花的软帘,吊软帘的铜钩箕着细巧的花。

炕上:大红毡条上铺着绿底上闪烁金黄绣纹的坐褥。

背后倚着:金线织成、环环相套的锁子甲纹样锦缎靠垫。

旁边放着:银制唾沫壶。唾沫壶又称“唾壶”,是富贵人家承接痰唾的器具,也就是说,王熙凤吐唾沫得吐到银具里。

再看王熙凤的穿扮:

凤姐头上戴的并不是把整个脑袋包起来的帽子,而是“昭君套”,又名“额子”,即暖额用的无顶皮帽罩,昭君套下边是“攒珠勒子”,即用缅甸进口的石英猫眼穿成的珠翠花串。

王熙凤的着装是:上袄、下裙、外罩披风。裙和披风都是皮衣。王熙凤这种精明得像狐狸的人居然身上一件狐皮也没有,全部跟“鼠”挂钩:昭君套是貂鼠皮,披风是灰鼠皮.都是珍贵的轻暖裘皮;裙子是银鼠皮,银鼠古称锄鼠,是极贵重的裘皮。貂鼠、灰鼠、银鼠,三鼠皮一样比一样贵重,既轻且暖还都不厚。仔细一想,发现曹雪芹真了不起!他像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先生一样,严格按季节给小说人物配送最恰当的服装。刘姥姥求帮是因为冬天来了家里没吃的,也就是说,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初冬,所以荣国府当家少奶奶着装既轻暖华美、又只须御轻寒。只有到大雪天,王熙凤跟大观园姐妹们才会穿她们的“大毛”衣服呢。

王熙凤穿扮既极有美学眼光又高档次,着装用料细处点出她的“凤凰”位置:袄上有状如撒花的纹饰。披风是“刻丝”即绎丝的。绎丝是创始于隋唐的高档丝织工艺,用半熟蚕丝作经、彩色熟丝做纬,织成正反如一的花纹。清代妇女穿裙以红色为贵,王熙凤的裙袄都是洋绝即进口货。袄裙都是红色,裙子大红,上衣桃红,下深上浅,颜色搭配和谐。披风是长可及膝的对襟大褂,相当于男人礼服。清代妇女礼服对颜色有明确规定,石青最贵重。石青即蓝铜矿所制颜色的蓝色。曹雪芹对王熙凤着装颜色连最微小的地方也注意到,这表现在他给王熙凤戴的昭君套,庚辰本中点出,是绒毛尚未长全的“秋板”,不是绒毛厚密的冬板。秋板貂鼠皮的颜色就是亮丽的黄色,而冬板貂鼠皮的颜色是紫黑色。王熙凤被“三鼠皮”、被黄、红、石青三色、被洋络绎丝等高档编织品装扮起来,通体展示着贵妇的阔气、琏二奶奶的霸气。

刘姥姥听自鸣钟响声的感受,及接下来对王熙凤服饰的细致描绘,是古代小说少有的精彩特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上了第六回回目、跟“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并列的重要事件。刘姥姥是小人物,又是起关键作用的小人物。从小说构思布局上看,曹雪芹把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当作写贾府盛衰的隐线和支点,让刘姥姥做贾府由盛到衰的“特约观察员”。从人物关系上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用“下等人”眼睛观察“上等人”生活,特别是观察荣国府当家少奶奶王熙凤的风采、派头,还有王熙凤的生存氛围。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继林黛玉进府浓墨重彩推出王熙凤之后,再次借助一个特殊视点,将聚光灯打到王熙凤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