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冯乐推着单车刚出游泳场大门,单车前轮同时被两辆单车的前轮迎头夹住。
是两个女孩,她们显然也刚从游泳场出来,还没有擦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你好,不记得我了?”
其中一个女孩嘲弄地问。
冯乐想起来了,是省眼病专科医院的医生山丹丹。他当时觉得有点怪,问:百家姓有“山”吗?山丹丹反问:现在不就有了吗?那天他眼角膜发炎,诊疗室只有山丹丹一个人,坐在火盆边上,两只高筒靴歪在地上,好像是刚烘过鞋垫,正在准备穿鞋,弯着腰,先把挺厚的线裤捋直,然后把长袜包在线裤上,然后再把外面的裤腿往下拉。裤腿很瘦,卡在膝盖和小腿之间,她拉得很吃力,脸涨得通红。冯乐看出来,让她吃力的还有她的棉袄以及棉袄里面的鼓鼓囊囊的胸脯。他想过蹲下去施以援手,又怕对方误会,毕竟他们从不认识。山丹丹也抬头看过他一眼,似乎有所求,却也终于作罢。
冲洗眼睛的时候,山丹丹靠得很近,糅合着发乳、护肤品气息的浓重女性体香让冯乐在隐秘中莫名地兴奋。
“我见过你的。”
山丹丹说。
“是吗?在哪儿?”
冯乐心里一动。
“在哪儿都有可能。”
“……”
“怎么,干什么坏事了,怕我看见?”
“我能干什么坏事?”
冯乐咽了一口。
“别紧张啊。”
“我倒是想干坏事,那也得有本事啊。”
“有贼心没贼胆,是吗?”
“那倒不见得。”
冯乐很快缓过来。
“行了,不跟你扯了。”
山丹丹手脚麻利地给冯乐上完眼药,戛然而止。
冯乐不由遗憾,寄希望于换药,但一连几次,都再不见其人。像是失落又不该是失落的不爽过了好久才淡忘掉。
她却又从天而降了。
“山丹丹。”
冯乐尽力抑制住惊喜。
“还行,看来你这小脑袋瓜子还记事。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一姐们,模特。”
山丹丹说的那模特对冯乐点点头:
“帅哥你好。”
冯乐有点局促,那模特比他至少高半头。
“你挺好运的,人家看上你了。刚才在泳池里你没感觉到什么吗?”
冯乐想起来,蛙泳的时候,好几次背上有手掌滑过,很轻柔,很迅速,稍纵即逝。当时他只顾埋头完成运动量,以为是泳道隔离带上的飘浮物,没想那么多。他下泳池从来都不东张西望,一头扎下去,游完一千米上来就走人。他从不指望能在这种地方有什么艳遇,这泳池是供学生训练用的,没有商业泳池的那些附属设施,体育系把运动员训练之外的时间拿出来对外开放,创收。这些人一个个半裸着身子,匆匆来去,连个搭讪的机会也没有。而且,真要饱眼福,愿意看他的人肯定比他愿意看的人多。
果不其然。
“给你个地址,我们有个晚会,欢迎你参加。”
山丹丹把一张小纸头塞到冯乐手上,盯了他一眼:
“就你。不许告诉别人。”
“那么神秘?我一定叨光。”
那天晚上的经历,对冯乐是爆炸性的。
是个独院,围墙临着街道。道边的树冠高过围墙,密密实实地遮挡着二楼的窗户。围墙上的头道门原来有门岗,现在撤了,门房空着。冯乐进了头道门,里面无声无息。犹豫了一下,走上台阶,举手推厅门,门自动开了。开门的是那模特,说了声“跟我来”,领着他上了二楼。
二楼的厅堂已经有些人了,不多,就十来个的样子,在烛光里影影绰绰。靠墙的一张长条桌上,有水果点心酒水,这些人显然来了一些时候了,桌子上的杯盏有点零乱。见到冯乐,山丹丹轻声埋怨:怎么回事,迟到了嘛,老婆不准假?冯乐赶紧解释:没有没有,今天女儿班上开家长会,老婆去的,回来得晚了些,我等了他们一会儿。好男人啊!山丹丹说,引起满屋子一阵轻笑。
“那好,开始吧。”
山丹丹拍了一下巴掌。
冯乐不知要开始干吗,正张皇着,模特一手挽住他的脖子,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是化装舞会,你去男士那一间,进去就知道了。
一进门,冯乐眼睛立刻直了:在跟厅堂一样微弱的烛光里,几个男人浑身扒得精光,一人戴着一个面具,让人心惊肉跳。一个人给冯乐递来一个面具,是一张惨白的笑脸,很恐怖。
厅堂里响起轻微的乐声,接着是山丹丹的招呼:
“各位可以了吗,可以了就请出来。”
几个男人像马戏团直立的狗一样甩着钟摆——冯乐忽然想起了“钟摆”——鱼贯走出。
“欢迎来到‘高潮沙龙’。”
山丹丹轻轻一拍掌:
“我们中间有人互不相识,有人是第一次来,这无关紧要。来了就都是最亲密的伴侣。我们要做到的是绝对放松;我们要记住的是一个原则:性不是工作,而是生活。我们的口号是‘生产快乐’。”
冯乐呆呆地站在门里,看见外面一一被男人们抱住的女人们跟男人一样,戴着面具,浑身一丝不挂。冯乐的头一阵一阵发晕,差一点呕吐。
“你那位呢?”
被一个男人拥在怀里的山丹丹问。
“我看看去。”
模特袅袅婷婷地向男士化装的房间走来。在一只大花猫的面具下,瘦骨嶙峋的胸脯平得像个没发育好的小男孩,全然没有了白天在游泳场门口见到的那份绰约风姿。
冯乐真想有个地缝让他钻下去。他牙疼似的对走到面前的模特说:
“我想上一下卫生间。”
“行啊,在那儿,”模特娇声说,“你快点。”
膀胱涨得要命,却一滴也撒不出,冯乐就那样憋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外面,很长的一支舞曲,像是没有尽头。他有个同学在市文化局稽查处,他们查获的淫秽物品里有这样的音乐盒带:一群女人娇喘、呻吟、渴求,淫荡得令人发指。
再待下去非憋死不可。冯乐一点点推开门,发现厅堂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然灭了。悄无声息的舞步依然,从窗外树缝漏进的微光里鬼影幢幢。卸下了假胸和假臀——也就是假奶和假屁股的模特背对卫生间,单薄得像一张立着的纸板,却正好挡住了那帮越来越激越地扭动的动物的视线。冯乐蹑手蹑脚地溜出卫生间,溜到一步外的楼梯口,胳膊肘用力按着楼梯扶手,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溜下一楼,溜下台阶,才放开步子跑出有岗亭的头道门,长出了口气。
抬头,树冠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那些查获的淫秽物品里有一张欧洲模特在后台集体淫乱的毛片,那就是他们的摹本了。
8
上班,同时收到两封信,而且信封下边都写着“内详”。幸好当时贺兰三不在办公室,不然给她盯住,麻烦大了。
好像是特地凑一块PK:两封信,一封是艾原原的,一封是山丹丹的。
相同的是,两封信都很简单:艾原原那封跟她的话一样,一如既往的少:“到了。一切安好。有空望来”;山丹丹只有三个字:“吓着了?”
不同的是,艾原原称他“老师”,山丹丹称他“小男孩”。
两个女人两个极端,一个清纯,一个狂野;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艾原原写出的是冰山一角,下面涌动着千言万语,她不善于倾诉,却什么都说了。她的生活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她依然爱他。“有空望来”,很克制——她有小家了,不是一个可以率性的女孩了——那是一种渴望。她的受到无辜伤害的忧郁眼神在冯乐眼前直晃。如果有伤害,这样的女人永远都只能是被伤害的一方——冯乐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痛比他想象得到的深重得多。
山丹丹则纯粹是玩,玩世,玩自己,也玩别人。她小看他,叫他“小男孩”。这让人恼火。但他那天晚上的确是害怕了。
其实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吗?你更不是什么小男孩了。你跟稽查队那帮王八蛋关紧房门,播放一大堆查获来的毛片大过其瘾的时候,不也是想入非非:要是没有律法、没有道德、没有文化,只有绝对的放任、绝对的纵情、绝对的无拘无束,那就是极乐世界了吧?冯乐忽然有些后悔,昨晚应该留下来,应该一展雄风。
早就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有这样的裸体派对,没有想到这么边远的外省也有了,更没想到自己也有机会登堂入室。其实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文化的时尚和潮流,从来不就是娼妓、艺人和官宦富贵人家领跑的吗?
“山,丹,丹……”
冯乐嚅动着嘴唇念念有词,眼前忽然一闪:百家姓没有“山”,但有“单”啊!曾经在这个市,隔三差五出现在电视和报头上的不就那一个“单”书记吗?这个“单”书记早调省委工作了,他的宝贝女儿成了那幢独门小院的主人。
怎么会这么迟钝呢,这么简单的事过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冯乐稍稍犹豫,抓起电话拨省眼病专科医院,对方的口气有一点怪异:这时候找山丹丹?你给她床头打吧。不等冯乐索取,就说出了山丹丹的那个电话。冯乐来不及想太多,照拨过去。不记得是第几个“无人接听”之后,忽然听到了山丹丹惺忪的声音:
“谁啊?这么早。小男孩?”
山丹丹伤风似的笑笑:
“干吗?”
“我不是小男孩。”
“哦,你是不是小男孩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你说我是……”
“别介意啊,”冯乐还没有说完就被山丹丹打断了,“再见,对不起,我还想睡一会儿。”
幸好这一天的日程很满。电话一放落立刻就响起来,是贺兰三找他的,她已经到了,问他怎么还没过去,昨天说好了今天直接去音舞系看彩排的。冯乐赶紧解释他临时想起要带几份参考资料,给她发言备用。贺兰三说,行,真乖!又问,刚才是不是刘美丽在跟她老爸老妈通话?冯乐环顾一遍除他之外并无二人的办公室,几乎耳语地说:是啊。贺兰三愤然说,老这么占线,真不像话,什么时候得让陈怀民跟她谈谈。
音舞系的这台节目是为申报国家奖准备的。这类节目拼的就是砸钱,除了评审演个一场两场,不必公演,只要拿了奖,参与组织和编演的主要人等提拔的提拔,升级的升级,就皆大欢喜,万事大吉。看起来,在处里的两个头中,贺兰三的热情是最高的,一年到头都在抓选题,抓本子,终于抓出一个领导审查过关的,又亲自去挑演员,定服装,甚至改词曲。最占便宜的是陈怀民。除了例行的布置任务,听汇报,偶尔到现场走一圈,他总是不慌不忙,不动声色,贺兰三忙乎半天,到有省里和学院的主要领导审查、正式汇报演出的时候,用铜版纸豪华印制的《剧情介绍》上,“总策划”、“总编剧”、“总导演”的名字都是“陈怀民”。陈怀民严肃说,署名不是为出名,而是表示负责,有成绩是大家的,出了问题是我的。贺兰三敢怒不敢言,却又不甘心,便在“策划”一栏里硬塞进自己的名字。冯乐一切心知肚明,只屁颠屁颠地跟着跑,从来不多事。贺兰三每次要听他的意见,说你小子不是点子多吗,说说,他就捧出一大堆国家级院团或是外地拿了奖的剧目资料。
彩排像每次一样,排一场讨论一场,没完没了。省文艺界和其他高校有关院系的精英,像是在进行口才比赛,一个个口若悬河,唾沫四溅,指天画地。尤其那些离开舞台多年的老名流,好不容易逮着了表现的机会,更是亢奋得不得了,信马由缰,离题万里,跟眼面前的剧目毫不搭界。
冯乐选了个角落坐着,低头做记录状,两只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彩排越是鲜艳明亮,他眼前的烛光和魅影就越是清楚。好几次,他甚至冒出特邪恶的念头:觉得台上那些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似乎光着。
已经是夜晚了。中饭和晚饭吃的都是盒饭。贺兰三的劲头依旧十足。看样子不折磨死几个人她是决不肯罢休的了。终于有位老名流说着说着,忽然头一歪,嘴角流出长长的液体。中风了。
冯乐跳起来,喊:快打120!
但他心里在说:谢谢您,老先生。
9
又是那条幽静的林荫路。
这一带从二三十年代起就是官员们的居住区。小院一个接一个,房子都不高,二层小楼居多,最高的不过三层。市民们把这里看得很神秘,极少来这里逛街。必须要从此经过的,也都闷头疾行,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大声喧哗。这些年随着官员的流动,家口的增多,市井化的程度高多了,各种各样的店铺陆续出现,但规模都不大。到了夜晚,整片区域就依旧是一片肃然。
冯乐扶着单车在那个门对面人行道的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他把单车锁在几十米外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车棚,步行到山丹丹楼下。之前没有约定,为的就是赌一把。山丹丹不在则罢,在则兴许就撞开了命运之门。
脑袋“嗡嗡”作响,心“怦怦”乱跳。推临街的头道门,开了;推台阶上的厅门,开了;上二楼。厅堂空空如也,所有的房门都关着,只有一扇底下漏光。
上次这间房是女士化妆间。
就是它了!
冯乐镇静了一下,举手敲门。真希望没人,或者是一个陌生人,那样他就可以说“走错地方了”,溜之乎也,从要命的紧张中解脱。
手指头刚触到门上,门就开了。
“怎么是你?”
山丹丹很意外。她显然在等人,但不是冯乐。
“对不起,冒失了。你要、要有事我就走。”
冯乐结结巴巴。
“进来吧,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
山丹丹睡裙的束带随便搭着,冯乐不敢正视。低头,却又见她的脚光着。只好四顾墙壁。
这是书房。一个套间,联通的另一间应该是卧室。写字台,扶手椅,沙发,小茶几,到处堆着书。最满的是一面墙的书柜,多是政治类图书。
冯乐上次只在那间男士化妆间待了一会儿就溜了,没进这间房。没想到这幢楼里还有这么有书卷气的地方。
“攻读马列经典啊。”
冯乐背对着山丹丹说。
“我哪有那样的雅兴,老爷子的。”
山丹丹懒懒地晃荡回去,在沙发上躺下。
“你父亲?”
冯乐缓缓移动,书柜上出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以前常在电视和报纸上见到的那位“单”书记站在市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
“你见过?”
“见过。”
“在哪儿?”
“在哪儿都有可能。”
冯乐本来想说“在电视和报纸上”,忽然记起山丹丹那回在游泳场对他的回答。
“你小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山丹丹说。
“我是小男孩。”
冯乐突然转身,扑向沙发,两手抓住山丹丹的肩头:
“你再说一遍!”
山丹丹冷冷地看着上面的冯乐:
“小,男,孩。你能把我吃了?”
“我……”
冯乐俯下去,忽然打住。
“别闹。”
山丹丹轻轻地拍了拍冯乐的手,目光凌厉。
冯乐觉得自己的背脊立即就软了。
“坐那,好好的。”
山丹丹指的是写字台前的扶手椅。
冯乐乖乖地直起身子,走开。
“想证明自己不是小男孩?”
“我真的不是。”
冯乐牙疼似的嘟囔。
“你不懂性为何物!知道吗?”
“我是有妇之夫啊。”
冯乐差一点想说他并不是只睡过一个女人。
“那并不证明你就懂了。”
山丹丹说:
“读过《性的快乐》吗?The Joy of Sex,副标题是《性爱大餐的美食向导》。这本性爱百科,已经翻译成了二十种语言,卖出千万册,导致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欧美性爱革命。作者是剑桥大学的一个老头儿。他对性的热爱,不下于我们家老爷子对政治的热爱,只不过他比老爷子可爱得多。
“其实在他之前的十九世纪,就有人指出了人类性行为动机的‘唯乐原则’:人的心理结构的深层,有一个无意识系统,储藏着一种叫力比多的能量,也就是性本能及其发泄欲,说白了就是兽欲。这种动物性的性发泄欲唯一遵循的就是‘唯乐原则’。人们整个心理活动自动受唯乐原则的调节。在能量的释放、也就是满足性欲中获得快乐。为此,人总是迫切地寻求让能量伺机释放。这一理论在当代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认同,也得到了强有力的科学论证。从生物学上讲,‘唯乐原则’无懈可击。人类性器官丰富而敏锐的感觉神经,人体性敏感区域的不断扩大,都从解剖学的角度对它做了充分的诠释。生物越是低级,追求生殖的性本能就越强烈。相反,越是高级的动物,性敏感区就越大,也就越追求性的快乐。人类尤其如此。
“二十世纪末期以来,人类性观念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一大批心理学和性学大师的人类性理论,对性道德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自由地表达性需求成了普遍追求的风尚,性的快乐成了一种新形式的消费品,中国道学家的性伦理遭到毁灭性打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这样的观点:性快乐是性生活的直接目的,充分发泄、享受性快感是性生活的直接追求。后工业时代带来的富有和闲暇,通讯手段的革新和避孕技术的发达,以至汽车拥有的日益普遍,都给性活动提供了全新广阔的空间。
“说你是‘小男孩’,说你‘不懂’,对你够可以了。事实上你是一种低级。低级在于像低级生物一样把性生殖工具化,仅仅是一种低级本能的生命现象。认定性活动必须以生殖为最终目的,性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认定性活动必须限于婚姻范围之内,婚前性行为、婚外性活动,至少是谴责的对象;认定性工具是‘淫具’,色情即淫秽,性刺激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认定性话题不包括少儿与老人,少儿谈性被视为洪水猛兽,老年人涉性是‘为老不尊’;认定性行为即便在夫妻之间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认定通过性行为获得快感是庸俗、下流、自私;认定追求性快乐就是道德败坏;认定尝试性交体位有伤大雅,性游戏是流氓行为;认定性生活必须发生在男女之间,除此之外,同性恋、手淫自慰、性幻想与梦都该遭唾弃;认定女性在性生活中只能扮演完全被动的角色,不可以为争取自己的快乐而采取主动,不可以向男性提要求,不可以与男性共同进行性生活创造,等等……”
楼下,一阵大摩托的轰鸣由远而近。这是城市刚刚开始的一种舶来的时兴:夜晚在僻静的街道上开着大功率的摩托飙车。小日本称之为“暴走族”。
躺在沙发上喋喋不休的山丹丹突然坐起,凝神倾听,回头对冯乐做了个手势:
“你去里面,把门插上。”
她指的是与书房联通的那间卧室。
冯乐进去,屏住呼吸,期待着同时又将忍受着一场赤裸裸的“唯乐原则”的表演。山丹丹之前无疑在等待着这场表演。但大摩托的轰鸣却又由近而远了,终至消失。
“出来吧。”
山丹丹在外面说。
冯乐出来的时候,山丹丹已经重又在沙发上躺下了:
“对不起,忘了告诉你,我这儿常有这种亡命之徒的,要是遇上,你别介意。”
“不会的。”
冯乐说。想象着大头盔、皮夹克、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目露凶光的那类雄性动物,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有点像大男人了。”
山丹丹这个晚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一种低级。”
“是的。可以说,人所以是人,是高级动物,就因为人懂得‘唯乐原则’,并把它作为生活的一个目标。‘唯乐原则’可以说是人区别于其他所有低级动物的标志。只是为了快乐而没有其他企图和附加条件的性活动,是人类性生活的理想。‘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的快乐!’这应该是我们所有人的床头座右铭。可惜太多的人不懂。他们心甘情愿地陷在古往今来的道德家设定的牢笼里不能自拔,错过了多少值得活下去的东西。”
“谢谢!”
冯乐是由衷的。对他来说,这是更高层次的一次性启蒙。在他的人生中有里程碑的意义。
冯乐在大学里被看作情种,但那时候他心里其实特虚,凡有点模样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女神,心里一有念头就觉得是在犯罪,不敢正眼看人家。懵懂初开的时候一跟女生说话就脸红。初恋陶然,引诱艾原原,心理上都不是没有障碍。要不是对方反应积极,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如果说,女性崇拜是原始自然崇拜的一种心理形态,深植在下意识里的话,那么他现在就从这种与生俱来的压抑中完全解放了出来,摆脱了骨子里最后的那一点点对女性的畏惧。
山丹丹说的那些并不新鲜,弗洛伊德是他们那一代大学生的偶像之一。山丹丹的惊世骇俗之处在于她对那种异端邪说的迷信和实践。这至少让他彻底明确了两件事:第一,女人也好色;第二,女人像男人渴求女人一样渴求男人。并不是只有君子好逑窈窕淑女,窈窕淑女同样也好逑君子。
“就这么谢我?”
山丹丹瓮声瓮气。
冯乐走过去,再一次向山丹丹俯下身体。
“再等等,好不好?”
山丹丹已经在喘息了。
“为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离开。但是我希望你留下。”
山丹丹抓住冯乐的手:
“摸我。”
冯乐在沙发上坐下,手蜿蜒深入山丹丹的睡裙。
“如果那次我帮你拉裤腿,你会怎样?”
冯乐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会喊抓流氓!幸好你没有。要不,我不会在泳池里让圆圆注意你。”
“圆圆?”
“我姐妹儿。就是跟我一起在游泳场门口堵你的那个,那天晚上你放了人家鸽子。”
“她啊?还‘圆圆’,应该叫‘扁扁’。”
“你小子太坏了!”
山丹丹嗔道。但冯乐听得出其中的高兴。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真的反感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糟践,别说“姐们”,亲姐妹也一样。
“笨死了。这儿。”
山丹丹抓住冯乐那只游动的手移到小腹下边。
“知道这是什么吗?”
山丹丹醉眼迷离,身体一阵阵起伏。
“不知道。”
冯乐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回答。
“那我来告诉你。是神殿、墓碑、洞穴,或者花朵。记住了!”
始终是她在支配!
冯乐忽然有点委屈,觉得自己不过是男宠之一。他只能认了。但她应该有所奖赏。
“你们老爷子从不管你吗?”
冯乐似乎不经意地提起了“老爷子”。
“他哪有时间管我,忙着四个现代化呢。”
达尔文之后,世界上出现了两种新的宗教——共产主义和精神分析学。这对父女分别体现着各自的宗教,并且恐怕说得上是最好的体现者。
“对了,想当官吗?如果想,他老人家还真能帮上忙。”
山丹丹看见了冯乐心思似的。
“当官?”
冯乐的心猛烈一跳:这才是正题啊!他把手从山丹丹大腿中间抽出,跳起来,一阵忙乱,不顾一切地进入了山丹丹:
“有这个,还当什么狗屁官!”
冯乐说出的跟心想的相反,却又是一致的。
“真行!我喜欢你……”
山丹丹眼睛翻白,张大嘴巴,直出粗气。
有个美国娘们写过一首诗《爱与喜欢不同》。冯乐一面做着,一面在心里背诗,以使自己更加持久。他没有背完,但把这首诗完整地录入了U盘:
面对心爱的人,心跳会加速,面对喜欢的人,手足会冲动;
面对心爱的人,冬天是春天,面对喜欢的人,冬天是漂亮的冬天;
面对心爱的人,沉默寡言,面对喜欢的人,话说不完;
面对心爱的人,容易羞涩,面对喜欢的人,乐意坦露;
凝视心爱的人,脸红,凝视喜欢的人,微笑;
不能直视心爱的人的眼睛,可以欣然接受喜欢的人的目光。
……去你的《爱与喜欢不同》吧。今夜,在这张沙发上,谁他妈需要“爱”,有“喜欢”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