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文玲文集:全1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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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灯

一青灯

是天意还是人缘?

她和他,真是天地之差,霄壤之别;他是一县之尊,百姓的父母官;而她呢,颠过来倒过去,哪种类型都排不上——从工农兵学商范围讲,都不是她的身份;在“地富反坏”堆里猜,也不沾她的边。

那么,她算个什么人呢?

世事偏偏就怪:他和她、他和她的一家,偏偏有这样的“缘分”……

且莫说到了黄昏,这一天就过去了;意外的事,在黄昏也会发生。

用不着迈出门槛去望已经落山了的日头,用不着从断了两根铁棂子的窗户眼里去盯小河对岸那一溜装了路灯的电线杆,只要看看锅灶脚边那一抹昏黄的影子,她就知道:又到掌灯时分了。

锅盖边“咝”一声,蹿出一股乳白色的蒸汽,她立即松了手中的风箱拉手,“咕——哇!”一声,风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停止了。

真怪呵!这风箱一拉开,一停手,总要发出这一声:“咕——哇!”听起来,就像人的叹息“苦——哇!”又钻心,又揪心。呵,难道是自己上了年纪,耳朵出了毛病么?不不,明明是这样嘛:“苦——哇!”分明就是人在沉重地呻吟、叹息!……不,不,人是不会这样叹息的,要叹气的人,通常只是慢慢地把胸中的闷气、心里的苦楚轻轻地吁出来的,那么,这声音……对了,早年来镇上唱戏的“的笃班”演的戏文中,只有那些苦女子一上场,用长袖掩面,摇着头,颤着声,才会叫出这一声令人心碎的“苦——哇!”……

呵,都什么年纪了,居然有兴致想得起这些事!真是背时昏头了……她微微摇了一下头,一丝淡淡的自嘲的苦笑,立即浮现在嘴角。

左手停了拉风箱,右手就习惯地抄起了火叉,去拨那灶膛中的余烬。两根没燃完的柴枝毕毕剥剥地烧着了,霎时间,一团耀眼的红火又照亮了她的脸庞,把她的头影投射在已经被烟火熏得黑黄的墙壁上,就像一张线条不太分明的剪纸,轮廓模模糊糊。

模糊的头影只是刹那间的图像,实际上,这是一张五官清晰十分耐看的脸庞。严峻的时光老人,总爱板着脸孔,伸着冷冰冰的长指甲,在那些他认为已经活过一些年岁的人的额头、眼角,无情地划下一道道纹路,以示自己的公正。不过,这种“公正”,却在她的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是的,她是四十七八的人了,那椭圆形的脸颊却仍然十分光润、嫩腴;端正的鼻梁就像用笔勾出来的,高而秀挺;薄薄的单眼皮在这个年纪更加显示出优越性:无皱无褶,把那双细长的、瞳仁很黑的眼睛包衬得分外温婉动人,尽管那幽幽的眼神显得有点郁悒,但是愁楚的神情出现在历经风霜却又十分生动的容貌上,就格外使人惊叹,使人更加生出一种怜慕之情。

哦,惊叹也好,怜慕也罢,她自己则是连一般女人常有的照镜梳头的心思都没有的。自从那面印着福禄寿花的镜子在“破四旧”中摔得粉碎后,这些年来,她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添买一面镜子,这,固然是没有钱,没有这份闲钱;更主要的是没有心,没有这份闲心。十一年前,生活中所有的欢乐和希望,都像那架亮晶晶的镜子一样,骤然破碎了。一个一夜之间做了寡妇、一个从此以后要独撑门户抚育三个儿女的母亲,还有什么当窗理云鬓的心思,还有什么顾影自怜的闲情呵!

柴枝终于燃尽了,锅盖里那股上升的蒸汽也渐渐显得无力而微弱了,摇摇曳曳地成了缕缕游丝……水刚滚,锅里那一半掺着番薯丝的稀饭肯定还不太黏糊,可是,她却不舍得再添柴火了,眼下的柴火,就连这半干不干的松柴梗,都要七八分一斤哩!那天上镇赶集时,她费了多少口舌,问过来问过去,直到快散集时,才以每斤少五厘的钱买下了这半担松柴!每次做饭,真是恨不得一根一根数着烧。唉,这么贵的柴火,一根一根烧着,真像燃着自己的头发丝那样叫人心疼。是的,就是为了省一把柴火,她才用提前熄火、久久地闷的办法来对付这必不可少的一日三餐呵!

不烧火了,她却仍旧坐在烧火凳上不想起身,拂了拂落在膝头的柴灰,她又茫然地看着这些落地的灰尘……哦,柴灰中夹杂着不少麻屑。这些麻屑,是她做饭前的劳动印记——迎着灶屋门放着的、用脚蹬用手捻的木轮木架的纺麻车,就是维系她一家四口衣食的“工作母机”呵!

她痴痴地想,可是怎么也想不通……是的,莫不是上苍还在恼恨她这个叛逆?要不,为什么时隔二三十年了,还在生着法儿惩罚她呵?那观音菩萨难道真是法力无边的么?你看,多少年了,这菩萨还在冥冥中唆使她的天女做这个老花样;只是把艳丽的鲜花换成了黄尘粉雾的麻屑,整日价撒她一脸一身……不,不,她并不惧怕纺麻这活儿的沉重和劳累,也不厌弃这沾在身上又脏又痒的麻屑,只要长久有这活儿干,只要这只教一家大小糊得住嘴的饭碗能牢牢捧住,她累死熬活心甘情愿。可是,正如一切都是前生注定的一样,命运不济的人,喝凉水也会塞牙。下午,她到镇上卖完了鸡蛋,又去服务站领麻絮时,会计老王说:“我正式通知你,这可是最后一次领活了。人家麻纺厂来通知了,他们修旧利废搞自动化,革新了小纺机,用不着再请外边的闲散劳力搞外加工了。哦,另一层,我跟你交实底吧,人家也要安排自己的亲属子女呢……”

这些话,真像一记闷棍,她忽然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哦,别的话已经用不着多说了,因为,这“用不着”的风声,她本来老早就从和她一起领麻絮纺麻的伴儿里头听说过了,那时,她总是不当一回事,不往心上去,这与其说她不肯相信,倒不如说她不愿相信。是呵,她不能设想好端端的怎会又横出一根杠头来,一下打碎了这只虽然不太好总算也捧了多年的饭碗,她不能设想失亲少友的自己,怎会一下又没了指靠没了事儿干……可现在,话儿从颇有权威的老王嘴里说出来,从这个一向正儿八经不开玩笑的老会计嘴里说出来,事情就千真万确,而且也决无商量和求告的余地了。

往后怎么办?纺完这二十斤麻絮用不了两天,呵,后天,大后天怎么办?……她是这样的少情没绪,因此,抱了这“最后一次”的二十斤麻絮走回来时,双脚软得没了半点力气,就像腾云驾雾似的飘回家来。一进门,她把麻絮往纺车边一堆,人也像这木头纺车一样成了“木头”人,硬手硬脚地坐在了纺车前。虽然两只脚还像往常一样一下一下地蹬,两只手也像往常一样一寸一寸地捻,但今天怪呵,这一尺五方圆的木轮子异乎寻常地沉,沉得她每蹬一下踏脚,都要付出比平常多好几倍的力气,那手也笨得不听使唤,捻不了两尺就要接一回断头……看来,是真老了,就是让你端这饭碗,你又能端多久呢?

“咚……啪!”哦,不用问,是小船靠岸的声音。

唔,一定是儿子,那个在长塘镇初中上一年级的小儿子良良回来了。要不了片刻,这个淘气得连走路都像打虎跳的孩子就会一下蹦到她跟前,把书包摔在她怀里,挎胳膊搂脖子地,先亲亲热热地叫声:“妈!……”

她压下了心中的烦忧,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喜色,习惯地微微闭起了眼睛。

“嚓——嚓——嚓……”哟,这缓慢而生疏的脚步声!呵,不,不是儿子!

她刚刚从灶后站起身来,立刻就呆了。

没有前因,哪有后果?这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呵!……

和所有的水乡小镇一样,长塘镇除了那条绕镇而流的小河外,还有许多小港河汊。

镇北边,那银练似的小河分出两股曲曲弯弯的河汊,切割出一片孤岛似的土地,那片地百亩方圆,不种稻,不种麦,盖了一座砖墙瓦舍的高庭大院,那房舍虽不是雕栋画梁,却也是重檐飞甍,构筑得颇为讲究;黑漆大门上嵌着狮头铜环,门楣上方的水磨石板,镌刻着三个隶书大字:清水庵。

比起镇南小青山山腰的那座文昌庙,清水庵显然堂皇多了,围“岛”而栽的几十棵一抱粗的柏树,虬根盘节,苍枝葱郁,一圈儿地遮盖了庵堂,颇有古木参天隔绝云山的气势;庵院内,一片茂茂密密的箭竹,绿盖如伞,笼烟拖雾,使庵堂更多了一种幽深神秘的氛围。

因为庵堂筑在这样一个四面临水的“岛”上,小镇人凡要到庵里烧香叩头做佛事,必须摇了小船或撑着木排才能摆渡过来,这过河涉水的一摆一渡,使虔诚的善男信女们未曾进庵,就有一种洗心濯面似的感觉,于是,小小的清水庵俨然成了小镇人心目中超凡脱俗的圣地。

小船和木排,是水乡人的靴鞋,河面上排得密密的,一只挨一只;就是自家没有,搭个便船,也能过渡。而清水庵虽小,却无异于是小镇的宫殿,不是谁要来都能来的。且不说做一场大的佛事,就是烧两炷清香、求一根签诗,也不是光付几个铜板就可打发的,凡事要都这样简便,庵里的尼姑师太,岂不连清汤也喝不起嘛!

不信,请看镇上大户人家出殡,照例要请清水庵的尼姑师太在队伍前头牵幡执绋。这时候,大街小巷就会挤满看热闹的小民百姓,这种肃穆的场面,谁都不敢胡言乱语的;可有一点大家看得很清,特别是一些游闲之徒少不了悄悄嘀咕:清水庵里的师太一个个脸白面嫩,气色好得很哩!——呵,小小的清水庵,岂止是超凡圣地,实在还是有造化的人的福窝哩!

世事总是如谜一样教人难解,常常拿铁铲也铲不平。小小的长塘镇,人非英杰,地也不灵。可是年年少不了有些离奇出格的事,教镇上的小民百姓瞪眼咋舌。倒过去几十年的岁月中,不平的事,稀奇古怪的事就更多了,镇上胡子长头发白的老人都记得:大灾大难的“民国”三十一年,镇北角的城隍庙内,每个早晨都要拖出一两具饿殍,而一水之隔的清水庵,“舍粥”的棚子扩了又接,从门外一直搭到柏林子里边……在观音菩萨“寿诞”前后的一百天里,庵内做佛事的烟火,从早燎到晚,映红了半爿天。在河埠头一站,吁,那嗡嗡的诵经声,卜卜的木鱼声,穿河透水地送过来,活活地比正月十五搭台唱戏还热闹,这响亮而有节奏的诵唱,一声声传入人们的耳鼓,使无钱拜佛却有心谛听的小民百姓得到莫大的安慰:大慈大悲的就是菩萨,救苦救难的正是观世音呵!

观音菩萨“寿月”的最后一天,小镇上又出了一条叫人摇头咂嘴的新闻:财主陈登魁家的那个读过三年私塾、四年洋学堂的大小姐映雪,头天夜里打了灯笼乘了小船从家里“逃”走了——陈登魁把她许给了县城的盐务官,读过诗书的大小姐,学了不知是祝英台还是卓文君的办法,抗婚了。

陈家上下沸反盈天。十根金条的聘礼退掉了,不肯善罢甘休的盐务官,却和陈家的官司没完没了。没多久,逃婚的大小姐又从武汉寄来了一张和一个陌生男子的订婚照片,这更教陈登魁气得胡子朝天。陈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赔得起这份钱,却丢不起这个人;一连几天,陈登魁那两条倒挂眉像扫帚似的在人们脸上扫来扫去,哼着鼻子咬着牙说:“早晚查出那个夜里帮小姐提灯笼摇船的人,非剥了他的皮不可!”整整一个月,陈家人不敢在大街上昂头挺胸,连祠堂门都不好意思进:嘿,有头脸的人家,最忌讳的是伤风败俗哪!

有财有势,自有巴结人。陈家一年到头做佛事,清水庵和陈家素有交情,听说陈家出了这桩塌台倒门楣的事,清水庵的老师太也如滚油烧心,她戴了风帽,出了堂门,曳着道袍,数着念珠,巴巴地为陈登魁送主意来了。

老师太佛法高深,出的主意却非常简单,眼下,城隍庙成了讨饭人的“窝”,大灾之年,人比猫狗贱,买个讨饭丫头当“替身”,送到清水庵削发为尼,既赎了大小姐的罪愆,又洗刷了陈家的名声。

福气好的人运气也好,正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老师太出主意时,城隍庙恰恰死了一个拍竹筒唱道情的游乡汉。一无所有的游乡汉无人埋葬,冰冷僵硬的尸体旁,只趴着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小闺女,横着一支拍碎了鼓皮的道情筒。

陈登魁摇头叹息,两抹胡子撇成了长长的八字:“我陈某身为绅士名流,焉能见危不救?小女子她卖身葬父,将来堪入经册宝卷……”

老师太连忙合掌念了两声佛,又接着说:“救人救到底,渡人渡到岸,这小女子的法号,还得你这位大恩公起呵!”

陈登魁眯起眼睛,瞟了一下那个乱发遮颜、哭得声音都嘶哑的小丫头,不禁微微一怔:嗬,破旧的黑布衫裹着的是这样一个……露出一截的颈项像嫩藕似的雪白……好大一会儿才转过神来的“恩公”,捻着八字胡,悲天悯人地发话了:“哦,她……就叫个墨莲吧!”

墨莲坐在过河的小船中了。

她是这样的瘦小,当穿着一件又破又长的黑夹袄的她,抱紧膝盖缩作一团坐在船尾时,就像在船板上竖了一根木桩。

从陈家出来下了船,她没有哭一声,也没有说一句话。

她没有哭,是因为下船前“买”了她的陈家财主婆,曾经声严色厉地交代过她。不能哭么?不,墨莲记得更牢的是,那个穿道袍的老师太软声软语劝她的话:她要是再哭,她那进了坟坑的爹就不得安宁,就要变作四野飘荡的游魂,再也上不了天、到不了极乐世界了。她既然是个卖身葬父的孝女,就应该高高兴兴、安安生生地进庵堂为她父亲修得冥福。清水庵是个好去处,福寿窝,只要苦心修炼、根绝尘念,四乡八岙都会传颂她的道行,十年八载后,经书宝卷都要注上她墨莲的名……

这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并没有明白,她却知道应该而且必须照这么去做。她只有十二岁,一点也不知道庵堂究竟是什么样的。当她一个肩头挎个铺盖卷、一个胳膊夹着那支道情筒,跟着瞎了一只眼的父亲游村走乡时,她见过尼姑,可是,她从来没细问过尼姑都是什么样的人;自从跟着父亲哼哼学唱,背会了几段道情唱词时,她也知道唱词里有个卖身葬父的小董永,可是,她一点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要学董永……是的,她毕竟只有十二岁,许多事还没等她明白时,就忘掉了,她不记得母亲,母亲在她两三岁时就死了,不知道是因为死得太突然还是太惨,相依为命的瞎眼父亲,从未告诉她母亲的死因。她也不清楚哪儿才是自己正式的家。只模模糊糊记得深山岙里,有个四角都可以望得着天的茅草棚,一到雨天,棚里的雨落得比棚外还大,每到这时候,她就宁肯躲到那棵老樟树底下去,呼吸还稍微畅快些……就这个小茅棚,她和父亲也离开多年了,离开了就没有回去过。这些年来,从她记事起,她和父亲就是一直在走呀走,住过各种各样的庙宇、路亭,也宿过好心肠人家的门洞和屋檐下……吃过各种各样的残羹剩饭,碰了好运,也能舍得花几个铜板在集上的馄饨摊饱饱地喝两碗……哦,涌在她脑海里的都是这些散淡、纷乱、模糊得断片似的记忆:吃的、住的、看的,好像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固定的印象,唯一能够常常在她眼前浮起的,就是一条弯弯曲曲、宽宽窄窄、又热闹又冷清的路。

是的,教她唯一能够唤起记忆的就是那条朝朝暮暮走不尽的路,那路,如果是青石板铺的,六月天,会烫得她脚底板起泡;那路,如果是田间小道,腊月天,会冰得她脚指头像猫咬一样痛……

墨莲呆坐着,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明白。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父亲死了,她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没有了,那双在早早晏晏常常温柔地抚摸她那又粗又长的发辫的手没有了。呵,父亲的手指又瘦又长,虽然不像许多种田人讨海人那么粗糙,却也是瘦棱棱的,每个骨节都硬突突地弹出来,每个指头肚上都有一个硬茧。哦,道情筒的筒头虽然是用一块红绸子蒙的,但绷得很紧很紧,就像一块牛皮那么硬,一天到晚拍着它,一年三百六十天地拍着它,能不教手指头磨出硬茧子么?这只长满硬茧子的手,不知为什么,一天到晚抖抖索索的,拍着筒子时抖,那是因为拍得有劲、拍得卖力呀;不唱不拍时也常常打哆嗦,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就是这样一只硬撅撅的手、抖抖索索的手,摸着自己的辫子时,却非常轻缓、温柔,教人非常舒服……那是因为父亲每当摸着她的发辫时,总要笑呵呵地夸一句:“都说懒马长好尾,我的金朵儿一点不懒,照样长一头青丝乌云好头发呀!”

她听着,笑得咯咯的,把那长着“青丝乌云好头发”的脑袋,一下扎到父亲的怀里去……

是的,她原来叫金朵。穷人也有娇女,父亲就爱叫她金朵儿。可是,从今以后呢,没有人叫了,再也不会有人又亲又疼地叫她金朵儿了;金朵儿这个名字,换了几块薄薄的松木板,钉了个长方匣子,装了冰冷而僵硬的父亲,埋到小青山脚的大坟坑里了……

墨莲更用力地抱紧了膝盖。那根被父亲夸过千遍、万遍,被父亲疼爱地抚摸过千遍万遍的乌油油的大辫子,总算在上船前又细细地梳了一遍,现在光溜溜地从脑后滑垂下来,软软地歪在胸前,被她小心地紧紧地夹在了膝盖中。

小船慢慢地走着,木桨咿咿呀呀地摇着,是摇船人不愿意用力吧?呵,这抬头就望得见的对岸,要摇这么久!船上除了她,就是摇船人自己,小船又轻又空荡,却走得这样慢!这木桨摇动的声音,怎么这样的刺耳呵!那碗口粗桨的柄系在桨桩的缆索上,每摇一下,就发出一声:“咿呀,哎呀!”……听起来,就像父亲临死前那揪心的呻吟……

呵,这摇船的伯伯……对了,他姓什么?怎么也不说话?是的,他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叫金朵儿,只晓得她叫墨莲,他只是听了陈家财主的吩咐,要把她送到对岸,送到清水庵里去。他不认得她,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呢?

太阳早已落山,冬天的黄昏来得特别早,下船时,河埠头的一切,那冒着缕缕炊烟的屋脊,歇着两只老鸦的光秃秃的树梢头,都还映着一团红亮亮的光色,一眨眼,四周就昏天暗地起来,这会儿,星儿不会出,月亮不会升,黑黝黝中,只能看见这好像凝住不流的小河,泛着惨惨的青白的光……哦,对岸是灯闪火明的,那就是清水庵,看,那黑黝黝的柏林子中,一闪一闪地亮着灯火哪!那么明亮、耀眼,叫人望一眼都觉得心头暖和起来,那亮亮的灯火就像在召唤她:快来,快来……呵,清水庵不是就在眼前么,小船怎么走得这样慢哪!

风呜呜地吹,腊月天的风,真是如刀似锯,割得她脸上每块肉都痛,那风直钻进骨头缝里,背脊上就像一桶冰水浇着一样……她熬不住了,牙齿咯咯打战,怯怯地叫了声:“伯伯,还不到么?你快摇呵!”

“呵,你……你还嫌慢哪?”摇船的伯伯扭过头来望她一眼,又迟迟疑疑地闷声闷气地说:“慌什么呵,早晚要到的!”

总算到了。那一直阴着脸的摇船伯伯闷声不响地跳上岸去,系好了船,然后又迈到船尾,默默地伸出一只大手,轻巧巧地把墨莲扶上了岸。

父亲的调教使墨莲自小就记住了礼数,她感激地望望这位摇船老大,颤声说道:“多谢你了,伯伯!”她两手习惯地勾握成如意拳,并弯下了膝盖……

“墨莲,你快别折杀我了!”摇船的伯伯呼的一下拦腰抱住了她,话刚出口,两行热泪流了满腮,他顾不得用手去抹,却捶胸顿脚地号了出来:

“送你来,我是罪孽呵!……帮了别人害了你,我……苦命的闺女,你韦伯伯心里一辈子不得安宁哪!……”

墨莲愣了:她知道了这位摇船老大姓韦,可是,韦伯伯的话,她一点也没有明白。

韦伯伯说错了,怎么是罪孽?她来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好地方哪!

从迈上大门前的第一级台阶起,墨莲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两脚套上了风火轮的哪吒。是的,她看过香烟纸上印的小哪吒,一走路,脚上的风火轮呼呼地飘。哦,她现在就是这样的,看,又宽又高的青石台阶,一级又一级,可她,一会儿就“飘”上来了。

咦,这静静地立在大门两旁的,是金刚还是罗汉?她见过城隍庙的神胎,一个个青面獠牙,红眼绿头发,叫人看都不敢多看。可这儿的两个,却咧着笑口,眉弯眼细的,就像以前那些山野村庄中,把热粥热饭端给她和父亲的好心的伯伯或大爷……

哦,这油光光的大门,镶着这亮闪闪的铜环,光溜溜的,多好看呵!这地方,真像戏文里唱的宫殿哪!看,多大多宽敞的院子,天井里铺砌的石板,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就像刚刚被雨水冲洗过似的,那么光滑、干净。

墨莲一抬头,更加目瞪口呆了。

正对着天井的,是……对了,是大殿!大殿里,烟雾腾腾,香气弥漫,明晃晃,亮闪闪,高高的佛龛,大的、小的,一个挨一个,绣着荷花莲瓣的帐幔,绸的,缎的,一挂又一挂,软软地垂着,呵,木鱼像斗一样大,铜钟像半截塔似的高,大肚子的香炉中和高高的烛台上,插了这么多的香烛!这蜡烛,有白的、红的、粗的、细的,一齐点着,红彤彤的火苗,照着一尊尊金面金身的菩萨。正中那最大的玉雕菩萨,不用说,一定是观世音,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的佛龛前,有一块斜斜的梯形木板,上边放着一只圆圆的蒲团,这一定是给那些要跪拜的人用的……墨莲看到这时,一颗心,忽然怦怦乱跳起来,她怔怔地立着,不知自己的双脚该往哪边迈。

墨莲在陈家见过的老师太,款款地从大殿的一侧挪步出来了,望着她嘻嘻一笑,慢声细语地吩咐:“哎,墨莲,你到后堂来,先来见过各位师太!”

墨莲屏了声气,怯怯地跟在老师太身后,走了进去。

笑微微的老师太在后堂正中的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了。她那胖团团的脸腮轻轻抖动着,厚厚的重下巴也肉嘟嘟地垂着,明晃晃的火烛照得她那皮青肉白的头颅泛着一层油光,额头两排求戒的圆眼眼,也像嵌了十二颗纽扣似的放着光;那串光溜溜的念珠,深深地陷进那叠着肉褶子似的脖颈,斜襟道袍的袖子,像两个张着大口的黑洞。

老师太身后,团团簇拥着庵里的尼姑师太,一色光溜溜的头,一色黑道袍,就像一排砍了枝叶只剩下光秃秃树干的乌桕树,她们全都不言不语,一齐默默地盯视着墨莲。

墨莲忽然害怕起来,她垂下眼睛,一颗心就像要跳出胸膛。

“过来,墨莲,快来叩拜嘛!”老师太咳了一声,很响地吩咐道,那沙沙的嗓子,有股不可抗拒的威力。

一只小蒲团挪了过来,墨莲畏缩地弯下腰,慌慌地叩了一下,因为慌乱,不知轻重,这第一下就磕得她眼冒金星了……

“拜呵,这是智信师太!”

“拜呵,这是智觉师太!”

“拜呵,这是……”

蒲团忽而左忽而右地移着,移着,她站起,跪下,跪下,站起,不知道叩了多少下、拜了多少次,她只觉得头昏眼花,两条腿就像棍子一样发硬起来。

“好了!墨莲,你先去用饭,用完饭再……唔,我问过佛了,今日戌时是个吉辰……”话还没完,老师太便喀喀咳嗽起来,她咳着,喘着,又叫了一声,“慧兰,你带她去!”

一个容长脸、秀眉秀眼的年轻师太应声而出了,她朝墨莲浅浅一笑,轻声地说了句:“跟我来!”

没有饿过肚子的,怎知饭食的香甜?墨莲现在觉得:她全身都暖和过来了。刚才的两碗雪白的米饭,她几乎是三口两咽地吞完的,多少日子没吃过了呵!那个不声不响的慧兰师太,只在眉宇眼角透出淡淡而略带哀愁的笑意,看着她吃,不时把那两盘一青二白的小菜——煎得油珠铮亮的豆腐和碧绿的芹菜推到墨莲面前,可墨莲,却简直顾不上去夹菜……呵,多香甜多好吃呵!以后,她就要过这样的舒服日子了,每天都能吃这样的好菜饱饭,每天都能了……

她悄悄地跟在慧兰师太的身后,像一只在晒场上啄谷子的小雀那样,轻轻地跳跃着,扯起辫梢,喜盈盈地噙在嘴角咬着……呵,不晓得人死了是否真有魂灵?长眠地下的父亲,如果知道她进了这个吃穿不愁的福窝,一定也会笑出声的呵!

“墨莲!”走到大殿拐角的慧兰师太忽然回过头来,轻轻招呼一声,“跟我来呵!”

“唉!”墨莲欢欢喜喜地答应着,立即追了上去。唔,慧兰师太要带她去的,一定又是个稀罕的去处吧?

剪子,亮闪闪的剪子!剃刀,明晃晃的剃刀!……啊,这是做什么?要做什么呢?

落发!十分明白而又简单不过的事——入庵为尼,还能不剃头发么?老师太已经从菩萨那里问定了吉辰是戌时,现在,戌时到了,墨莲必须剃发了。

像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又像一下要被抛向深渊,墨莲呆若木鸡了。她本能地把辫子一把抓在手里,捂在胸前,面色就像死人般惨白。

明晃晃的剪子,亮闪闪的剃刀,一齐在她眼前晃动着,朝她鼻子直逼过来。

“不,不,我不哇!”墨莲尖声哀叫,紧紧揪住胸前的辫子,步步后退着,一直退到了屋角。

“好不晓事的女娃!”老师太不悦地半闭了眼,把多肉的下巴颏朝众人一点,吩咐道:“焚香、上灯,别错了时辰!”

老师太话刚出口,周围的人便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一霎时,这间小小的禅堂,便烛火通明,香雾腾腾了。

墨莲惊怖地瞪大了眼睛……周围的人全部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在忙碌着,唯有那个为佛龛前的香炉插着香束的慧兰师太不时回过头来,温柔而略带哀愁地看着她。

所有的香束都点着了,袅袅的烟气笼罩着这间小小的禅堂。

十来位师太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响亮得就像八月的蚊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

“南无阿弥哆哆蜜,哆哆波哆蜜,哆罗蜜哆,波罗蜜哆……”

一位身高体壮的师太走近来,她两臂一张,两只袍袖就像撒在半空的黑网,胳膊轻轻一夹,墨莲像一只小鸟似的被“网”到佛龛前的蒲团上。

“不,我不!……”墨莲又一次尖声高叫,还没等她跪定,“咔嚓”一声,乌油油的发辫断落了,落在她自己那攥得死死的手心中……

香烟还在缭绕,烛火仍旧通明。禅堂却死一般静寂。

“别哭,别哭了,墨莲!老师太给你求过佛了,这绺头发,让你自己存着呢!”一个温和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她的耳畔,一只柔软而暖和的手,像拍孩子似的轻拍着她……墨莲睁开了泪水模糊的眼睛,呵,是慧兰师太。

墨莲一看慧兰师太衣袖上的发渣,突然两手抱头,又呜呜大哭起来。

慧兰师太又一次扶起了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墨莲,温言细语地劝道:“别哭,别哭了,墨莲,到这一步了就得认命嘛!朝好处想吧!我替你求过签诗了,菩萨说你夙有慧根,将来造化深哩!你想,庵里这么多师太,哪个不是……”她突然住了口,眼圈一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墨莲渐渐住了抽泣,呆呆地望着她。

“墨莲,老师太让你跟了我,也算我们前世有缘,从今以后,里外有我担待,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墨莲鼻子一酸,两串泪珠又唰地滚落下来。

“别哭了,墨莲,我得去大殿添灯油,哦,你跟我来,帮我扶扶那张板凳!”

墨莲不知道慧兰师太要做什么,听话地揩了揩眼泪,朝大殿走去。按照慧兰的指点,她用劲扶牢了佛龛前的一张方凳。

慧兰师太从大殿角落的一只大缸里舀了满满的一瓢油,迈上凳子,慢慢将油倾入佛龛前高挂的一盏青灯中。

青灯中燃着的一束灯芯,腾地跳起一团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幽暗的殿堂,照亮了佛龛里那尊笑盈盈的玉观音。

慧兰师太添完油,脸上霎时现出一股肃然的神情,她两手合掌,喃喃念诵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住了念诵,一看呆呆望着她的墨莲,她的眼睛又溢出了一丝笑意,轻轻拍拍墨莲的肩头,说道:

“墨莲,你合着掌,跟我念……黄道日,吉时辰,捧经卷,点青灯,弟子拜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

墨莲茫然地跟着合了掌,她一点不明白慧兰师太说的是什么,只是呆望着这盏高高悬挂的青灯。慧兰师太这分外庄严的神情和喃喃诵念的话语叫她十分惶悚,她睁大眼睛,竭力想看出面前这盏青灯的非同寻常的奥秘来。

灯头跳跃着的火苗拢成了一个金黄的光圈,那光圈像金丝银线织成似的,闪闪烁烁,美妙无穷;那光圈又像一个带了玻璃罩的火球,把殿堂的房顶壁角、里里外外都照得明亮而温暖……那被光圈罩在正中的玉观音更是玲珑剔透、遍体透明。这一手执了拂尘、一手擎着宝瓶的菩萨,步一朵莲花冉冉而立,对面前膜拜的人,露着庄严而慈温的笑容;手中那宛如一缕云絮的拂尘飘然飞扬,而那只半倾的宝瓶,仿佛正在向苦难的人间,倾洒出禳灾降福的雨露和甘霖……

意外的来访,不仅带来了温暖,也撞动了震撼她心灵的大钟……

车水马龙的府第,来个王侯显贵功臣勋爵也是寻常事;寒门小舍,特别是她这样的孤寡人家,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的出现,真教她慌乱得不知所措了。

来的是他——银须皓发的艄公韦老大。

“墨莲,烧好夜饭了?”还是韦老大先招呼了她。

“哎哎!”墨莲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地从桌下拉出一条板凳,说了句,“韦公公,你坐,坐呀……”话还未完,她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水直逼喉头,便连忙低下头去,扯起围腰就抹板凳——两颗没有被她忍住的清泪扑答滴到了板凳上。

她实在不想让老人看见自己的眼泪,便又转过脸去,赶紧抹了一下眼角,这才抬起头来,声音颤颤地笑道:“韦公公,隔河过水的,难得你今天有空来……”

“唔,是的,是好久没来了……”韦老大慢吞吞地摘下头上的罗宋帽,在手里转悠着,心里踌躇着。他很想把自己的来意一下倒出来,但是,一看墨莲的神色,他不安起来。

墨莲终于缓过了情绪。韦老大——韦公公的到来,使她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心头暖和起来。她多想把心中的苦水,朝这个老人倒一倒呵!唔,不用慌,有讲话的时候哩!她欢喜得再次拿围裙角擦了擦眼睛,忙忙地说:“韦公公,夜饭正好熟了,好歹你先吃一口……”说着,她抹了桌子,就要去掀锅盖盛饭。

“别忙,别忙,我这会儿还不饿哩!”韦老大拦住了她,掏出了怀里的烟杆子,凑着了火,有一口没一口地吸起来。

墨莲愣了,在一明一灭的烟头火中,默默地诧异地凝望着老人那枯树皮般的脸庞及微微眯缝着的眼睛。

韦老大心里的小鼓紧打慢敲起来……啊,要不要说?不说,自己巴巴结结摇船过河赶来做什么?说!哦,说了后她会怎样呢?她肯不肯、赞成不赞成呢?怎么开口?怎么提头?

有人把生活喻为一张网。那么,人和人之间缔连的各种关系,就是网上那易织难解的“结”么?艄公韦老大和外乡流落而来的孤女墨莲本来非亲非故,可是,三四十年前的那场遭遇却使他一下认透了“命”和“运”了。从那时起,韦老大就一直挂牵着墨莲和她的一家人。

也许就是几十年前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层歉疚吧?是的,当年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到清水庵削发为尼,是韦老大摇船送她过河的,当时,他只是听从了主人的差使,谁料到事情的起因竟和他前几天的行为大有相干呵!

当年,陈家大小姐映雪逃跑出走,是他这个目不识丁的艄公摇的船。当时,他也晓得大小姐抗婚逃走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可他并没来得及多想,只是因为看不得陈登魁那个后老婆黑心烂肺的算计!俗话说,晚娘心,毒蛇精;六月的日头,晚娘的拳头。陈家那婆娘是个刁钻狠毒的恶女人,映雪不是她亲生闺女,她就撺掇了老头子,硬把她许给那糟鼻子烂脸的盐务官,你说坏不坏!要论钱财,你陈家是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洋钱多得连帽子都得翻转来当钱袋,还不够阔么?这恶婆娘,无非是黑心烂肺,巴权图官嘛!对了,有钱的都巴结当官的,而不大不小的盐务官,实在是小小长塘镇的一霸哩!当年,方圆几十里那些戽海水的晒盐人,哪个不又恨又怕这扼脖子卡喉咙的鬼盐官?哼,风光好事,不能让这班狗东西占尽了,韦老大就是想出出这股恨气、打打这个抱不平!

就是因为这,大小姐映雪向他一央求,他痛痛快快两肋插刀地为她撑了一夜船!也就是因为这,他连大小姐酬谢他的那封银洋,半块也没要,原封不动地塞回她的手提袋里……助人图报非君子,韦老大一不认字二不识书,可是听讲过《三国》《水浒》哩!知道为人要有副侠肝义胆哩!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小姐如了意,却拖害了另一个小女子当“替身”,苦命的小墨莲,好端端地被推进了清水庵!

侠义心肠的韦老大,以豪侠之举帮助了大小姐,对落到墨莲身上的厄运,却无力拯救了。在捶胸顿足地痛悔自己的行动以后,坚信“善恶总有报”的韦老大,毅然决然地谢却了一门寡妇的亲事,立志终身不娶了。健健朗朗地活到现在的韦老大,不无知足地过着一个鳏夫的生活,自此后,他更加笃信命运。多年来,除了暗自关注墨莲和她的一家外,他别无更大的心事。

看来,命运真是前世排定今生难改的了,不是吗?当了尼姑的墨莲盼到了解放,她还了俗,招了丈夫,有了家庭,得了二男一女——头一对还是孪生子女,真可算是福气到家了,看来是命变了、运转了,这辈子可以享福了,谁晓得世事还得这么三起三落,墨莲的运气、福气都不能到头!真是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变来转去,墨莲注定还是个苦命人呵!

有谁像她这样厄运连连的呢?丈夫死了——那个老实得连话都不会说的豆腐佬顺宽,十年前不明不白地为他稀里糊涂参加的“主沉浮”送了命……孪生的儿女,玉成和玉双,那像一棵小松、一朵花似的儿女,一个蹲监牢,一个吓傻了,剩下的,只有那个活蹦乱跳上学堂的小儿子玉良,可他只有十三岁,能做什么呢?一家四张嘴,统统都搁在了墨莲这副瘦单单的肩膀上……

韦老大嗞嗞地吸着旱烟,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可是,这个温柔沉静而又心高气傲的墨莲,却是个从来不愿意白白接受别人帮助的女人,韦老大真拿她没办法。解放的福,韦老大总算享到了;新中国成立后,他在运输船队过了十几年的好时光,一退休还是衣食不愁。这几年,墨莲遭了难,他惦在心头,间或给她送去谷米豆麦的资助,可是,墨莲每每都要报之布帛鞋袜的回赠,而且这一来,又远远超过了他相助的价值,这使老汉更加不安了,只好罢休。就像现在,他那只闲下来的左手揣在坎肩的小口袋里,一个劲地捏摸着那张十元的纸币,却又左思右想,不敢一下子掏出来。

“哎,良良还没回来么?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么?”韦老大问道:“这孩子现在书念得还好么?”

“好哩,大考门门都是九十多分哩!”墨莲又闪出了一丝笑容,“前天我碰见他的老师,把他好夸了一顿哩!”

“这孩子有出息!”韦老大两眼也生了光,“墨莲,你后半生就指望这孩子了!”

“想倒是这么想,不过,初一难等十五的米,指望不及呵!谁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享得着他的福呢?”墨莲淡淡地一笑,那眼光,是凄然而茫然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来,就是为你眼前这个火烧眉毛急的柴米油盐呵!韦老大多想马上接着说出这句话!

他敲掉烟灰,正要开口,墨莲却恳求似的望着他:

“韦公公,你老人家黑灯瞎火地到我这儿,就是粗茶淡饭,也得尝一口,我给你好歹盛一碗,好不好?”

韦老大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墨莲霎时快活起来。有如叔伯父辈的韦公公,寒冬腊月过河隔水地来看她,使她简直不知怎样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才好;韦公公愿意吃一碗清淡饭,更使她高兴异常。她忙忙地掀开锅盖,立即把铲子伸进锅底,在米粒沉聚得稠一点的底层,挖了满满的两碗稠稀饭。

饭端到了桌子上,可是,在开小菜橱的橱门时,墨莲却踌躇了,脸颊像被火烤着似的发烧了……端什么菜呢?橱里什么菜也没有,只有那碟又干又硬的酸腌菜,老人的牙齿嚼得动么?呵,假如像当年一样,有一盘又白又嫩的煎豆腐……呵,看我又想到哪里去了。哦,如果鸡窝里还有两个蛋,唉,真发昏,真该死,下午去交麻绳时,为什么要慌慌地卖那两斤鸡蛋?又为什么慌着要把鸡窝里摸出的两个也凑上了?现在怎么会有?半个也不会有!鸡蛋卖了一块五角钱,当下就扯了一尺黑灯芯绒,过年了,要给孩子做双鞋呢。余了两角五,又称了一斤盐。最后的一角钱,在小菜场转了好大一会儿,却不敢转到菜摊子跟前去——万一人家称好的一把青菜要一角两分钱,她连这两分钱也添不够呢!于是,她又把这一角钱攥到手心里,走回来了……唉,这日子过得又煎熬又羞人,唉唉,她要早知道今晚韦公公会来,她绝不会慌着卖那两斤鸡蛋!鞋面布晚几天买有什么要紧?她一定会为老人好好炖一碗鸡蛋!可现在……墨莲那伸往菜橱里的手打战了,终于磨磨蹭蹭地端出了那碟黄中发黑的酸腌菜,脸颊上的火烧云却一直烧到了耳根。

“韦公公,没得一点……菜……”墨莲嗫嚅着,心里难过得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她竭力忍住,嘴角咧出一丝微笑来,“你老人家多包涵……”

“不,好饭不须菜哩!”韦老大不动筷子,端起碗,咕噜咕噜便喝完了一碗粥,抹抹胡子,笑说道:“这粥,焖得烂香哩,我这没牙人吃,正好!”

墨莲又宽慰又内疚地一笑,吐了一口长气,这才动手把另一碗粥拨到一只小碗里,又在上头夹了几筷子腌菜。

韦老大明白了,“是给玉双端的么?”

墨莲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进去看看,使得么?”

“有什么使不得的,韦公公,你来看看吧……”墨莲哽咽着,不声不响地取了一双筷子,端上饭碗,朝里屋走去了。

韦老大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

墨莲母女作为卧室的里屋,原来就不亮堂,因为天已傍黑,又没点灯,猛一进去,韦老大觉着简直像进了一条黑巷子,半天,他才老眼昏花地辨出来了:玉双——墨莲那得了精神病的女儿,像具骷髅似的竖在那张小床的一角,白得像纸的脸上,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洞在幽幽发亮。

“别人都没看见,我看见了的,我看见他的肠子哗地流出来了,我看见了的……呸,呸!”玉双喃喃着,不断地往地上吐着唾沫,“别人都没看见,我看见了的,呸,呸,我看见了的,白花花的肠子,哗地流出来了……”

呵,这就是玉双,这本来是花朵儿一样的玉双呵!“吃饭,玉双,过来吃饭!”墨莲低声而又严厉地唤道。多年来,肠断心碎的母亲早已熟悉这个痴傻的女儿的病态了,可是,痴傻的女儿却一直不辨母亲呼唤的意义,她一无所觉地照旧自顾自喃喃着,咕哝着,不断地呸呸往地上吐着唾沫,身子却一动不动。

墨莲不再唤她,将身子半跨在床沿,扳过女儿的肩膀,把她往怀里拖了拖,便端起饭碗,一筷筷地往她嘴里拨喂起来。

玉双这才停了咕哝,像个木头人似的张着嘴,一口口地吞咽着,静寂中,只听见呼呼哧哧的咬嚼声和母女俩粗重而急迫的呼吸声。

默默地站在一旁的韦老大屏了声气,看着这对母女,两串老泪扑簌簌地沿着他多皱的脸颊滚了下来,此刻,他那盘桓了半天的念头毅然坚定了,一俟墨莲喂完了饭回到灶屋,韦老大开门见山地说了:“墨莲,过日子不能这样生熬了,你不想法找活路,早晚连孩子这口稀粥也顾不住呵!”

墨莲迷惘而惊异地仰起脸来,呆呆地望着他。

“你晓得么,上几天,文昌庙的香火大旺哩!镇上的许多人都去点香拜佛了,我也去过好几次,前天,又走了一趟!……”

墨莲的眼睛霎时瞪得杏子般了,一颗心咚咚的似要跳出胸膛。

“我们一不去抢,二不去偷,说穿了就是为了糊住全家老少这张嘴,眼前有条路,就看你走不走了!”韦老大急促而艰难地说着,忽然吭吭哧哧地咳嗽起来。

墨莲的心像被谁揪紧了,她大张着嘴,连一声气儿也不敢出。

韦老大那昏花而澹然的两眼像跳起了两颗火苗子,紧紧地盯住了墨莲:

“墨莲,我不是外人,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藏着清水庵的那盏青灯?如果真的还在,你眼前就有救了!……”

“……!”墨莲像一下子被人提到了半空中,晕了、蒙了,一霎时,她只觉得好像有谁当的一声,在她头顶撞响了一口大钟!

一河清清的流水,都是受苦人的眼泪;一盏冷冷的青灯,映照着他们多灾多难的岁月。

小河,流水弯弯的小河,是水乡孩子的摇篮,也是穷家姑娘的梳妆台。

绕着清水庵流的小河,不也是这样的吗?它的波流,是缓平如镜的;它的清光,是明澈似银的。不过,现在天天对着它照容映貌的,不是鬓戴野花的姑娘,不是髻插银簪的少妇,却是这个黑衣素服的小尼姑墨莲。

一无装饰的墨莲,连本来属于她身体一部分的东西——那乌缎一样黑亮的头发,都不复存在了。和庵中所有的尼姑一样,春夏,她一无遮盖地光着头;秋冬,她不是包着一块黑绉纱的头帕,便是戴着一顶黑色的风斗帽。

是的,她浑身上下,便是这两种颜色:黑与白。

俊俏不在色艳。这从头到脚的墨黑衣着,更衬出了墨莲天生出奇的白,她那端正的五官,由于这白皙的肤色显得分外丰润而秀美;那鹅蛋形的脸庞、颀长的脖颈,直像出水莲藕似的嫩腴。“呵哟哟,清水庵的这个小尼姑,白嫩得能掐出水呢!”小镇上有多少浮浪子弟在垂涎三尺!多叫人懊恼呵,真是绿豆眼珠看不远,当时,为什么没能把这个小娇娃给买到家里来?

顿足嗟叹的岂止是这班人?“恩公”陈登魁是第一个想吃后悔药的人。但是,陈家毕竟是讲究名声牌子的,惊邻扰舍坍台失体的事绝不会做,忙什么哟,说到头,清水庵还不是他姓陈的小半座清闲宫么,他陈登魁本来就是老师太的贵宾恩主哩!陈登魁出入清水庵比下馆子上赌场还要自在哩!“金屋藏娇”是一典,文人雅士都晓得的,“尼庵藏美”呢,闲书里写,戏文里有,他陈登魁有什么学不得哩!这主意太妙,连醋缸子后老婆的絮烦都免了。

焚香诵经的佛事大抵安排在清晨和傍晚,清水庵除了一早一晚外,总是安静的,静静的庵堂更难使墨莲察觉到隐伏着什么凶险。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陌生而奇特的环境,渐渐心安起来。她是知足的。不是吗?起码在这里不用为一日三餐忧虑,也少了终日奔波的劳累。虽是清茶淡饭,但尝过挨饿滋味的她,吃在嘴里的每一口素食,都是香甜的;虽然她实际上成了庵里的一名小杂役,一天到晚,浆衣捶布、洗洗汰汰,提水涮碗、烧火帮厨,还少不了被各位师太差遣,但这种劳动,对这个从小受累的姑娘来说,显然轻松多了。她毫不怨尤。使她怏怏不乐地只是生活的过分单调和清寂。她原是在村野中走惯的,现在却终日囿于这个烟雾腾腾光色阴暗的殿堂;她是在调弦击鼓的唱曲声中长大的,现在常在耳边缭绕的,却是那单调而沉闷的诵经声。只有每天早晚到庵前小河边掬水洗涤的时候,才使她仿佛又像前些年置身于乡野中似的,感受到一些自然的生趣。于是,她一来到河边,便总是盘桓不肯离去,以水当镜,她痴痴地掬掏着粼粼流动的清波,凝望着水底的澄澄蓝天和缕缕白云,久久地遐想入神……呵,人要是能变多么好,她多么巴望倒映在水中的这个一身黑道袍的姑娘,也像那常常停息在竹林梢头的燕雀一样,轻盈地说飞就飞、说走就走。呵,是故意撩拨她的心思吧,你看,这对黑羽白脖子的乳燕,活泼泼唧嘹一声,又轻捷地飞上了蓝天……

清水庵外,黑森森的柏树难分冬春之色,年复一年,黛色愈深;清水庵内,那绿幽幽的竹林,春荣冬枯,每经一岁,愈见繁茂。常在庵外小河中照影的墨莲,身材愈来愈细长了,人也愈来愈俊秀了,但是,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痴迷如醉的眼神,却渐渐没有了,许久以来,那紧紧蹙起的眉尖,就像两片不展的柳叶,贴在她郁悒而困惑的眼睛上边。

她郁闷,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殷殷照拂她的师太慧兰。最近,慧兰师太病了,病得很厉害,下巴颏尖尖的,脸色青黄,什么也吃不进去。在遇到庵里要做大佛事时,她虽然还能强打精神,一如既往地和大家一起诵经,但有几次,她都虚弱得大汗淋漓而差点昏厥。特别教墨莲气愤而奇怪的是愈来愈发福,发福得脖子上的肉褶子已褶成了三道的老师太,竟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点也没因此宽免慧兰师太的“经课”,不久前的一天,她还阴沉着脸,把墨莲差遣出去,关起房门,用她那冷得叫人心里结冰的声音,对慧兰师太咕哝了半天……

墨莲心里好生愁闷,几次向慧兰师太探问病情,可都被她摇一摇头,支吾过去,不是说句“我本来就体弱”,便是道声“是一时透了虚火”,要不就是微带凄恻地朝她一笑,一言不发地顾自走开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墨莲忽然被一声尖厉的喊叫惊醒了,她侧耳细听,那是从慧兰师太的房里传出来的。墨莲吓得心惊肉跳,披上衣服,光脚着了鞋,就往慧兰师太的屋里跑。可是,她还没迈进门槛,就和房里慌忙而出的一个老女人撞了个满怀。

墨莲一下认出来了:这个生着一张刀条脸的老妈子,也是庵里的一位神秘的稀客,她每每一来,便要躲到老师太的禅房里,鬼鬼祟祟地和老师太咕哝半天……

“你,你来做什么?”老妈子厉声喝问,气咻咻地挡住了她。

墨莲倒退一步,差点没惊叫出来,那老妈子手里抱着一个小坛子、敞口无盖的小坛子,冲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墨莲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就在老妈子慌忙推开她又未来得及掩上房门的一瞬间,墨莲看见了:蜷缩在床上的慧兰师太,在床前小茶几上的那支烛光映照下,一张脸就像死人般地惨白。当她和墨莲的目光一触时,她便抖抖伸开双手去扯那堆在一角的被子,可是,墨莲还是看见了,看见了被子下的一摊血……

墨莲双腿绵软,心慌意乱地逃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内,鞋子一踢便扑上了床,拉下被子蒙头一盖,她呜呜低泣起来……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喉头也像堵了一团血腥的东西令她作呕,支起身子想吐,又吐不出来……这时,她才想起了不久前听到的流言蜚语,也想起了那个三天两头到庵里来的“恩主”陈登魁。啊,怪不得,怪不得这个财主的佛事做得这么勤,怪不得他一来总要在后边的小禅堂一坐就是半天,怪不得他一来,老师太总是让慧兰师太端茶捧水……啊啊,怪不得那些闲话这么难听:“清水庵河边沉着的腐乳坛,是专门装尼姑怀胎打下的私孩子的哩!……”

呵,多可怕,多恶心!刀条脸老妈子手中的小坛子、清清小河边摞着一只只陶土坛子,真是可怕、恶心呵!以后,还到这河边一遍又一遍地照自己的影子吗?那小河的水是清的?是浊的?浊的,是血水,清的,是眼泪呵!这河边的石级上,摞着堆着庵里用过的这么多腐乳坛子,自己原来一点不曾留心。庵里一年到头吃素,豆腐、腐乳更是离不了的素菜,芬芳五香的豆腐乳一坛坛地启封、吃完,谁想得到坛子会有这种名堂、会有这个腌臜的用场哪!这是真的?假的?可怜的慧兰师太,呵,你是可怜的,还是可鄙的哪?

墨莲想傻了,吓呆了,两手揪心抓胸,哭成一团……

这一夜,墨莲噩梦连连,接着又发起烧来,第二天就水米不沾牙,昏昏沉沉大病了一场。

使她十分意外的是,当她大病初愈能够起床活动时,却见慧兰师太已经一如既往地走来走去了。虽然,慧兰师太的脸庞清瘦得不见一丝血色,两只眼睛也黯淡得没有半点神采,但她毕竟又穿着黑袍子,忙碌在禅堂和大殿内的“佛事”中了,而一旁的师太,也一如既往地诵经焚香,从早到晚,做她们那一成不变的“经课”,好像庵内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墨莲却变了,一早一晚,她绝不再久久地逗留在小河边,即使是洗涤提水非去不可,她也是一完就走,慌忙得像逃也似的匆匆离去,眼睛还特别不敢触到河岸石级上的那摞坛子。一想到这清清的小河、光光的坛子和腌臜血腥连在一起,她就恶心欲呕痛苦得心头发颤。

她对慧兰师太的态度也变了。以往,她总是把她看得一如自己的长姐、母亲,没事了就偎在她身边,跟着她背诵经文,唧唧哝哝地说着闲话,诉着自己的苦与闷;慧兰师太也总是温柔地贴着她,爱抚着她,用她那低婉亲切的声音说着宽解和调教她的话。可现在,墨莲却不想接近她了,好似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冷气横在中间,墨莲越来越不敢靠拢她,即使有事要跟她说,也总是慌慌悚悚的,三言两语就完。

慧兰师太当然感觉出来了,可是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即使对全庵的人都漠然地板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可见了墨莲,却总能透出一缕笑意,而每每当她呼唤墨莲时,那低低的声调反而比以往更加亲切,亲切得使墨莲听出了一股不能言传的凄凉意味。

一个傍晚,慧兰师太忽然把墨莲叫到跟前,眼里闪着异样的光,郑重其事地告诉墨莲:老师太吩咐过了,从这天起,给大殿里的那盏青灯斟油添灯芯的事,全盘交给她了,每天早晚,她要记着去添添灯油,拨拨灯芯;每月的初一十五,要把灯盏揩抹一遍,把灯碗里的剩油残渍清出来,再换上新的……她让墨莲牢牢谨记这一切,千万不要粗心忘却。

默默听着的墨莲暗自一惊。入庵五年了,她第一次接受了这个重要而神圣的使命。已经熟悉了庵里规矩的她,当然明白这盏青灯在庵中的地位,这盏终年不灭的长明灯,是清水庵光明和荣誉的化身,是神光和佛力的象征。清水庵的人比外边人更加清楚:它不单是聚宝盆、集财灯——虔诚的善男信女们所谓的灯油香火钱,都是朝它而来的,他们三拜九叩、焚香点烛都是跪在这盏青灯下边;它还是庵内人会聚谋事的号令灯。每每宣布什么重大的经课佛事,老师太就穿戴齐整,神容肃然地盘坐在这盏青灯下发号施令,而每逢这种时刻,她总是像遇到斋戒大节一样,吩咐掌灯的人,把灯碗里原有的三根灯芯添成九根,于是,原来那一点幽幽的火苗就燃成了一束火柱,把阴森森的大殿也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虽然墨莲入庵最晚、资格最嫩,但她明白,照管这盏青灯是被看作相当荣耀的一项差事,这从来都是由那些入庵年久有相当佛法道行的师太来掌管的。现在,这项使命猛然落到自己身上,倒教她有点惶惑而吃惊了。生性老实的墨莲,没能多想一想这里边的奥妙,也没悟出这项差使由慧兰师太手中转到自己头上的真实缘由。

墨莲激动而虔诚地应承下来。她诚惶诚恐,谨慎而周到。每天早晚,她都惦记着拿一块净布,登上一只高凳子,去揩抹那并无多少灰尘的灯沿,灯碗里也总是斟满一汪白亮亮的清油。每当她剔亮灯芯,久久地凝望那一簇通红的火苗时,她总是不由想起第一天来到清水庵的情景,想起慧兰师太对她的及时的抚慰和照拂,想起慧兰师太挑亮这盏青灯时的庄严神情;当她清楚地看见了菩萨的威仪雍容时,心头升起了多么奇特的温暖,感受了一种怎样的欣慰和安宁呵!每当这时候,墨莲的心神便更加宁谧,总要涌起一种圣灵荫庇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心都融化在缥缈恍惚的神光之中。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她后来遭遇一场灾难时,就是这盏长明不灭的青灯,竟然真的庇佑了她。

那天晚上,她一如往常地在大殿揩了灯、添了油,朝自己的屋子走来。她刚进门,便吃了一惊——满脸油亮的陈登魁,笑眯眯地站在她的面前。

墨莲的心咚咚一跳,慌乱地说了声:“陈老爷来了?”

“嗯,来了!”陈登魁摸着八字胡呵呵地笑,“好乖乖,这一回我是专为看你来了……”说着便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捏住了。

墨莲吓得变颜变色,猛一挣手,转身欲逃,谁知陈登魁一下堵住了房门,一只手拦腰抱住了她,另一只戴满金戒指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朝她喷出满口的酒气来:“你知恩不报,真是个木头木脑的木莲哪!老爷我把你安在这福乐窝,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洋钱?嘻嘻,我的小乖乖,你是真傻还是装呆?”

墨莲气愤得浑身打战,想要大声喊叫,却被捂住了嘴,正挣扎间,像降下天兵天将似的,慧兰师太突然闯了进来。

陈登魁不得不松了手,他悻悻地瞪着进门的慧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慧兰师太像什么也没瞧见一般,温声软语地说:“墨莲,是该去大殿添油了,你怎么还不走呢?”

墨莲马上领悟了慧兰师太的用意,转身就走。

刚奔出房门,就听到“叭!叭!”房里响起两记重重的耳光。墨莲怔住了,心一横,索性站在门外不走了。接着,又听到陈登魁气喘吁吁地喝骂:“你吃醋了?你配吃醋么?老子用了这么多心思,苦等了这么多年,你倒来搅了?你是存心……”

“老爷,你莫冤枉人,我拦你,是为你好……”慧兰师太的声音很低很轻,低低的呜咽中却透着平静,“你听我说嘛,三个月前,佛法显灵,菩萨有了神示,你可不能冒犯呵。墨莲是有佛缘的,她是圣身转世,三生佛胎,凡人断断招惹不得的。谁要碰了她,自身招灾不说,全家老少都有祸殃……”

“鬼话,你编了来哄老子……”

“老爷,我哄你做什么?你听我说嘛,三个月前,我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圆出个眉目,告诉了老师太,她就吩咐以后让墨莲掌管那盏长明灯。不出我梦中所料,墨莲第一次去大殿添灯油,那灯头火苗一下蹿得满天开花,我一看果然应梦了,等她走后,又暗地求了一签,那签诗上说的和我梦的一模一样……”

“唔?!这女子……果然有这么大的造化么?”陈登魁半信半疑地嘟噜着,“反正老子今日不能白来……你这个……”

听不见慧兰师太的答话,只听见她那压抑住的呜咽般的叹息……

墨莲像一下掉进冰窟,又像霎时得了寒热症,浑身滚烫而又手脚冰凉。她顾不上多想,连忙逃开了……无边的墨暗笼罩着庵堂的各个角落,她跌跌撞撞地摸到了烧饭的灶房,在柴仓躲了一夜。

天色微明,一夜未眠的墨莲精疲力竭地合了眼。

早起念心经,做“早课”的慧兰师太总算在满堆着茅柴的柴仓里找到了她。当脸色苍白,肿着眼泡的慧兰师太默默无语地为她捉掉头上的几根柴草时,墨莲再也按捺不住,一下扑在慧兰师太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年春天,慧兰师太复得了和前年一模一样的“病症”。可是这次“病”得更加凶险,没有多久便骨瘦如柴。又是那个刀条脸老妈子,用那指甲长长的双手,让慧兰师太哀叫了半夜,黎明时分,她就奄奄一息了……

慧兰师太断气后的当天傍晚,她铺的那床血染的褥被就由刀条脸老妈子忙忙拆下,在庵外的河边上汰洗起来,拧了水没等晾干,老妈子就捧宝似的抱走了……

清水庵少了一个慧兰师太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焚香诵经,佛事如旧,庵外,流水清清,小河照样地流……

“恩主”陈登魁仍没断了足迹,老师太对他照旧笑脸相迎,而墨莲却依旧在心惊肉跳中过日子。也许是慧兰师太的“梦兆”使陈登魁多少存了点戒心?陈登魁总算没有再来招惹她了……可是,那一场噩梦似的往事却像锥刺刀刻似的铭记在心头,墨莲铭感着,默念着救自己脱险的慧兰师太,也更没有忘记庇佑她逢凶化吉的这盏青灯……

世事偏偏捉弄人,要是早一刻知道……

这几年为了换柴换米,墨莲理过多少麻絮纺过多少线,再忙再累,她甘心乐意没有怨言。可是,船老大韦公公今晚向她猛丁抛来的却是这一种乱麻!这几十年的往事,真是一团乱麻呵,现在一下被扯出了头,真叫人牵心动肺挂肠子,她有这个心劲去“理”么?

墨莲愣了半晌,脸色惨白,心里如翻江倒海,霎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墨莲,我只是问一句,那盏灯,到底还在不在?要是没有了那就算了……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为了你和这几个孩子……”

墨莲战栗着,几乎要叫出来;呵,韦公公,千不提,万不提,你为什么偏偏提起这盏灯?可是,她叫不出声来,一时间,她慌乱得完全失却了主意,她真想把满肚子的苦水都倒出来,请韦公公帮她辨一辨,可是,她能么?不错,韦公公是她可以信托和依赖的亲人、长辈,可是有些事,人的有些隐秘,即使是长辈、亲人,也是无法相告和言传的呵!这不是由于别的,因为这种隐秘是被掩埋得太久太深,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去翻寻它,挖掘它,不,不,她没有这个心劲,她不想……

“墨莲,看来是我又多事了,不是我说背时话,千里做官,也为吃穿。我们不做官的平民百姓,还不是为了儿女,为了自己这填不满的三寸喉咙么!你也是过了半辈子的人了,现在日子还这么艰难,你又心高气傲,不肯求东告西,莫不承叫全家老少都……”唠叨着的韦老大突然颤巍起来,他说不下去了,只是伸出那枯根般的手指,去揩抹那发红的眼角。

韦老大这么一说,墨莲更加慌乱无主了,两挂眼泪串珠儿似的滚落下来,抵挡不住那钻心的悲酸,她两手掩面,呜咽起来。

墨莲的啜泣倒使韦老大的决心动摇起来,他不由得把手再次伸向怀里,当他触到那张薄薄的叠成两折的十元钱时,老人又一次犹豫了……呵,要不要告诉她?假如把下午在镇北小菜场见到的情景跟她一说,她会怎么样?刚才,他拿定主意才问起了那盏青灯——这件本来难以张口的事他都说了,可是,他却暂时瞒住了另一件。是的,韦老大终身未娶,无儿无女,但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他知道“儿女”两字在一个母亲心上的分量!他要是说了下午见到玉成的情景,那无疑是往她心窝扎针,教她心锤滴血!可是,熬了今天,熬不过明天,往后怎么办?……是的,就是因为那一幕实在教他看不过去,放不下心哪,要不然,他何至于着了火似的坐不住,巴巴地跑了来呵!

下午,韦老大觉得这几日上了心火,想去买点凉甜而脆生的荸荠,便朝镇北的小菜场走来。小菜场是小镇人和三乡六岙的乡下人的聚集点,一天到晚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一不爱闲逛、二不做买卖的韦老大平日极少上这儿来,可下午偶然一转悠,没想到竟碰上了这样的事!

他在菜场卖果子蔬菜的一处荸荠摊前问了价,便从怀里掏出了装钱的小荷包。到底是人老啦,做什么都不利索,一张两元的钞票从他抖抖索索的指缝间飞了出来,飘落在不远处的地上,他连忙跟了过去,刚想弯腰去拾,却见一只穿着露了脚指头的泥污的鞋,一下踏上去,严严实实地踩住了那张钞票。

“喂,喂!”韦老大喊了一声,仰头等着那人把脚移开,谁知这人弯下腰,飞快地把钱攥到了手心里。

“这是我掉的,你怎么拾走?”韦老大火了,颤巍巍地站起来,一下揪住了这只攥钱的拳头——这是只年轻人的拳头,那么粗大,有力,它轻轻一甩,几乎把韦老大甩了个趔趄。

“你,你这个后生子,好,好没羞臊!”韦老大气坏了,扑上来,死死揪住了这个没羞没臊的后生,那后生惊恐地仰起脸来……啊,没想到,竟是他!

这是一张五官清秀的脸庞,只是和年龄不相称得没有一点血色,青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恐和疑虑,像一头跌落陷阱的小兽,他惊惶地瞪着韦老大……

韦老大的两手,无力地垂落了,就在这时,那个后生把钞票往他胸前一扔,飞快地拨开围过来的人群,奔出去了。

“这是谁?谁家的后生?偌大个人,不知道脸面!”

“哎哟哟,就为这两元钱么?啧啧……”围上来看热闹的人,问着、议论着,对韦老大表示着同情。

韦老大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是的,围来看热闹的多是四乡来卖荸荠的,他们不认得那狼狈而逃的人,可他韦老大认得,认得这个后生,但是,他能说出来吗?这是玉成,这是清水庵孤苦的寡妇墨莲的大儿子玉成,这是被关押了十年、半年前才从劳动教养场回来的玉成!

韦老大再也没心绪买荸荠,把那张泥污的揉皱了的钞票攥在手心里,就走出了菜场。当他走过一个僻静的拐角,慢吞吞地朝家走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还没等他回身看清,那人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

“求求你,公公,我求求你!”那人仰起了泪流满腮的脸,一边惊惧地回顾,一边低声求告着,“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妈,公公……”

“起来,快起来,玉成!”韦老大颤颤地伸出了手,玉成这才站了起来,像被迅雷打折的一枝丫杈,他耷拉着脑袋,萎萎地站在韦老大面前。

“玉成,我不告诉你娘,不过,你得记住呵:人活世上,要撑饱肚皮,更要撑住这口气,伤脸面失骨气的事,你可不能再去做呵……”韦老大说到这里,又噎住了;这能怪他,能完全怪他吗?

韦老大长叹一声,转了话题问:“你没再去镇上问问管事的同志,能不能介绍个事儿给你干干么……”话一出唇,他又后悔了:这是多余的问话。

果然,玉成木然地摇摇头:“什么事儿能轮得到我?公公,你知道的,现在只要叫我出力,扛棺材抬死人我也干,我不嫌人,人家嫌我呵!我一迈进镇委大院的门,管事的秘书拿眼朝我一扫,我连嘴都张不开……”他发狠地咬着嘴唇,脸色惨白而阴沉起来,“韦公公,我真后悔,早知这样没着落,不如留在劳教场不回来……”

“你这孩子,怎能说这种话?把眼梢放长点嘛,你不想想,你妈这几年是容易熬的?你兄弟又小,妹妹又成了那个样子……”韦公公又一次住了口,呵,他用不着说下去,这一切不是明摆着的吗?玉成和玉双,这当年引得多少小镇人啧啧称羡的孪生孩子,现在弄得这个结局!如果没有那场搅得天昏地暗的“文化大革命”,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打斗,孩子的父亲——那老实巴交的豆腐佬顺宽,那个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顺宽,何至于稀里糊涂地卷进去送了命?而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小玉成,要不是气红了眼跟去拼杀,又何至于稀里糊涂地被捉进去“劳改”了整整十年!这真是一笔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呵!

灾难!灾难过去了,阴影却这么长,人们几时才能完全从这阴影中走出来呵!

韦老大思前想后,终于把那张十元的钞票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墨莲,给。收起来,这是玉成让我捎回来的。”

正在低头饮泣的墨莲,更加惊愕了,她猛地抬起头来望着韦老大:“啊,你碰见他了?在什么地方?……”

“哦,在,在金洋河渡口,他给人扛包抬货运行李来着……”

墨莲摇摇头,她一百个不信。玉成走了才三天,到哪儿挣这么多钱?别人不知道,做母亲的可是清楚儿子是在什么情况下出走的呵!从劳改场回来的儿子,这半年多来,一直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家熬日子,只熬得眼睛一天比一天大!一个五大三粗的后生子,端着母亲纺麻理线挣来的一碗稀粥,他实在咽不下呵!看着玉成手难举、嘴不张的木呆呆神色,她做娘的更是肚肠断八截!找谁去,问谁去?该找的、问的都找了、问了,镇委会管事的,服务站管介绍临时小工的,都一样没着落!僧多粥少,小镇上的饭碗实在难找哪!每一次人家的回话都是这样说的:“等等吧,等有机会了就通知你去……”等,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呵!事情又明摆着,人家没疤没疖的子女还都没安排,谁会先考虑他这个劳教青年呢!玉成再也待不下去,心一横,要出门去:“妈,好死赖活,我不能在家白吃你的!……”拗不过,留不住,墨莲任他去了……

可是,他走了才三天,小小的长塘镇,会生出什么金碗铜盏银元宝,等着他去拾?不,这事说到天外,墨莲也不会信!

“呵,韦公公,你告诉我,莫不是玉成他……这孩子,可不能再去胡来,惹个什么事哪!”墨莲霎时心慌意乱起来,那张搁在桌上的钞票更像一团火使她不敢触摸,她抖抖索索地推还给韦老大。

“哎,不不,确实是他挣的,你就收下……我说墨莲,你怎么……”韦老大急了,年过八十的老头子,可还没学会撒谎,而且他素来相信,撒谎的人将来进了阴司地狱是要割舌头的呵!

墨莲一望韦老大的神情,什么都明白了。呵,难得他这番心田、这副肝肠!这八十岁的老人是为什么、图什么呵?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可藏可掖,不能交付不能相托的呵?她终于打定了主意,却没有挣脱最后的一丝忧虑:“哦,韦公公,你说,现在弄出这盏灯,不……不犯法吗?”

“这又不是偷、不是抢,点个香,拜个佛,犯什么法?有佛没有佛,天晓得,信不信,由你!共产党允许迷信自由嘛!”年过八十的船老大,慷慨激昂起来。是呵,目不识丁的韦公公,把“信仰自由”说成了“迷信自由”,谁能怪他?盘过辫子、见过东洋乱、经历了三朝四代的韦老大,什么没有见识过,就是这场斗天斗地的“文化大革命”,却教他糊涂了,这真是场大祸殃呵!好在他这个平头百姓总算挨过来了。现在好了,乱朝乱国的奸臣捉出来了,世事又平定了,还会再有什么祸殃么?这一点,他是坚信不疑的。“你放心,墨莲,我们又不做坏事,又不妨东碍西的,要是为这个上公堂、滚钉板,你韦公公我陪你去!”

墨莲一咬牙,横了心:“韦公公,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她站起身来,从灶台上摸了火柴,刺地点亮了一支指头大的小蜡烛,擎着走到里屋去了。

青灯,灯碗的外壁上釉了四朵莲花的青灯,这盏明显地号着“清水庵”标记的青灯,交在韦老大手上了。

韦老大两手抖抖地捧着,大睁了昏花的老眼,仔细端详着。

呵,这干干净净的灯碗,刚才显然被墨莲揩抹过了,可是,一股掩埋了许久的霉潮气味,却隐隐地散发着。

擎着蜡烛站着的墨莲,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泛白了,她再次强自镇定地抑住心头的激跳,声音抖抖地问:“韦公公,你替我拿出去,怎么个说头?……”

“你放心,墨莲,我是要替你募个善心钱,不是昧良心讹人家的!”韦老大胸有成竹地说,庄严地解下身上的腰带,把灯包了起来,“要不是前两天我去文昌庙听得几个上年纪的叨念起这盏灯,我还想不起这桩事呢!墨莲,你没到文昌庙去,不知道那儿的光景,连我都闹糊涂了,解放二三十年了,现在倒有这么多人去烧香磕头!我不用别的,就替你把这盏灯往那断头石碑上一置放,让大家捐几个灯油钱,不就解了你母子跟前的大难么?这算犯什么法?你放心……”

“韦公公,这……”墨莲的心又怦怦狂跳起来,虽然她横了心肠亮出了这盏灯,可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着边际呵,这样做亏心不亏?她是不是还应该再想一想?想一想?

她嗫嚅着:“韦公公,我,我们不要多,人家愿意捐,一分两分都行,买了灯油,每天凑个块儿八角,够我买柴籴米的,我,我来世变牛变马报答大家的情……”墨莲说着,忽然顿住,连自己也惊骇起来:真怪呵,时隔二十多年,她又要求助于这盏灯的庇佑、靠它度日,仗着它来支付衣食了……这,说到底还是命中注定嘛!她不是早就不信它、不信菩萨、不敬神了么?她不是早已不是尼姑墨莲,而是豆腐佬顺宽的女掌柜,在长塘镇上摆过有名的豆腐摊、度过好长一段快乐日子的么?为什么她现在还要拿出它,拿出清水庵的这盏灯来呢?……啊,韦公公说,这不算犯法,可她明明是先骗自己、再骗别人——靠了它去图谋人家的钱财哇!这,到底对不对、行不行哪?

可是,容不着她再多想、多虑了,韦老大把包好的青灯鼓鼓囊囊地揣在怀里要告辞了。“墨莲,你别嘀咕了,我有数……我这就走,过个三朝五日,我再来,你不用送……”

“不,不,我送……送你!”墨莲抖着嘴唇说,擎了蜡烛把韦老大送出门外。

一阵从河上吹过来的晚风呼地把蜡烛吹灭了。

韦老大虽然年迈,但依然十分清健,不用蜡烛照明,他已手脚快当地走下了河边的石级,解了缆,上了小船。

“墨莲,回去吧!”韦老大到底是船老大,话未落音,轻篙一点,小船儿箭也似的离了岸……

墨莲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得一阵划水声传来了,她明白:一定是良良回来了。

果然是!机灵轻巧得像只水鸭子似的良良,摇着只小划子过来了,把桨一扔,他一下蹦上了岸,惊异而快乐地喊了声:“妈!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墨莲并不回答,轻轻扯一下他的书包带:“良良,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你刚才在河上没碰上韦公公么?”

“谁?韦公公?没,没看见。天都这么黑了……哎,我可是在镇上碰上另外一个人,妈,你猜是谁?我都不认得他,可他一听说我是你的儿子,就搂住我问长问短……”

“谁?”

“他是个官儿,人家说他是县委书记,新来的书记,我听人家喊他老凌,对了,他叫个……他自己说,他叫个凌子坤!”

墨莲微微一晃,几乎一下栽倒了,她紧紧地抱住儿子,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良良,是真,真的么?”

“谁骗你?妈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良良的声音已十二分的委屈了。

“呵,良良,良良,妈妈是想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不不,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哪怕早一步回来?……”墨莲松开了儿子,踉跄地奔上几步,想朝河心呼喊,喊住抱灯而去的韦公公……

可是,晚了,韦公公的小船,早就摇远了。

她终于没喊出声来,当然更没人会回答她,夜色苍茫中,只见一河流水泛着模糊的银白的光……

呵,良良,十二岁的良良哪会知道,他刚才告诉妈妈的,不是一般的消息呵!唔,良良,你这个未经世事不懂世事的小良良,你猛不丁地在你妈妈耳边爆响了一颗炸雷呵!

那一段日月,是糖水加了蜜的,何况还有一派纯真的初恋……

锣鼓铙钹敲得这么欢!这终日不绝的爆竹,真像响着炸雷哪!还有这笙箫管笛,二胡唢呐,一声声、一声声,吹得人都醉了!

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呵!……

清水庵已经不是尼姑庵,清水庵里的尼姑,在解放的炮声停息不久,便纷纷四散了:回家的回家,还俗的还俗,她们,各随己便了。老师太则在头年就入了土,到黄土垄中做她的佛国之梦去了。奇怪的是这位佛法最深的老尼姑,竟然解脱不了尘俗之念——在她临死枕着的那只枕头中,七缠八裹地塞着十几只金戒指和十八根金条!是呵,佛法最深的老师太,大概终也没有悟及:钱财和功名一样,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正如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一样,腐朽和死亡也是不可抵挡的。哦,混乱的死水般的生活,恶浊的庵堂雾烟都在解放的炮声中消散了。清水庵也落了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只剩下空荡的大殿、空荡的厢房,只剩下个无家可回、冰清玉洁的墨莲。

可是,清水庵绝不冷清!腾空了厢房,临时驻过剿匪的部队,后来又办了夜校的扫盲班;大殿外的天井,搭了丈把高的戏台,白天开地主恶霸的斗争会,晚上演大戏;庵外的小河边,撑来的小船,从早到晚密匝匝一只挨一只。呵,就是佛事最盛的时日,清水庵也没有过这般热闹光景呵!

脱下了尼姑袍的墨莲,虽然还是青衣黑裤,但那是多少俏丽而自在的短衣便装呵。她又久久地在河边流连了。这时的她,不只是为了好奇地张望这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船只,她还重新萌生了清水当镜顾影自怜的兴致了呢!是呵,仿佛到这会儿,她才觉得自己还算长相不错呢!看这白白净净的脸蛋上,那茸茸的红晕,多像粉色的月季!这偷偷蓄起的头发,在几个月之间,又乌亮亮地长了两三寸!呵,她是这般年轻,才十九岁,真是花一般的年华,就像妇女会的姐妹常说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不,好日子也在眼前。她真没料到,自己现在每天要笑那么多次,笑得那么欢,有时噙着眼泪就笑了呢。

当然,她称不上拔尖人物,不像镇上洗衣裳的长脚五娘那么积极,也没有后来从鸡山岛嫁来的新媳妇秋云那么勇敢。在第一次公审陈登魁的大会上,她还嘴唇乌青牙床骨打战战呢!

真说不清是恨的还是怕的。

当时,土改工作队费了多少唇舌动员她诉苦呵!队长凌子坤耐心地启发她,让她把这么多年的苦水、连慧兰师太这样的屈辱都好好倒一倒、诉一诉,她双唇一咬答应了,把头点了又点,心里想着只要一见那个陈登魁,她就会恨得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可是,事到临头,她却怎么也没这个胆气了,她的牙齿作对儿地厮打,还没迈上戏台子,就双腿发软……她退下来了,再也不肯出去了。这,与其说是胆怯,不如说是她实在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爱憎,怕在大庭广众中露脸……呵,几年的青灯黄卷的古板生活,把她儿时拨琴卖唱的勇气也销蚀殆尽了……

是的,也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这里,还有一个最细微而隐秘的原因:她在燃烧着仇恨之火的同时,却有着一丝难言的自卑!是的,她总觉得自己比起童养媳出身的五娘、比起泼泼辣辣的秋云,比起农会、妇女会那勇敢而积极的姐妹,矮一头、低一截,人家能享受十分的阳光和快乐,她可以也只应该享受八分,这就够了,这样才是对的、合理的。这杆秤、这根尺子,是谁给她的?她自己。也许别人谁也没有这样看待她,但她自己心里有数,认定了,认定就不变:说到底,谁叫她是个尼姑,谁教她当过尼姑呵!

而且,她向来是知足的。就这样,她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畅和快乐。当然,她也绝不冷漠地放弃或避开眼前一次次的红火场面,尽管仅仅是做台下的一名群众,她也是从早待到晚,从头听到脚,尽管她常常是连手也不知道跟着举,连口号也不会跟着喊,但她却一次次地咧着嘴笑,一遍又一遍地揩着欢欢喜喜流出眼角的泪水。这不是一样吗?她不也充分享受了春天的阳光、解放的欢乐吗?

欢乐何其多哟!最最教她动心的第一件事是看戏——看部队文工团演的戏,看外地“的笃班”演的戏。是从小和丝竹弹唱结过缘,至今尚未泯灭这份心肠吧?墨莲着了魔似的恋上看戏了。与她这股热劲相匹的,大约要算原来给陈登魁当雇工的担水佬常新福。不过,常新福光棍一条,又有力气,他常常是用从自家甜水井挑来的一挑清水,向演员们表示自己的一番盛意的,可她墨莲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她只能痴迷地跟着戏文中的人哭、笑,笑了哭,哭了笑……

教墨莲着迷的第二件事就是上夜校。

夜校设在大殿两侧的厢房,这对墨莲来说,真是临近水边又近在眼前的一座“楼台”,不用说,每天晚上,她总是第一个到“校”,又最后一个离“校”。

起初,夜校的教师对每晚是谁摆的桌椅板凳、是谁扫的地,并不十分介意——翻身的日月里,人们谁都愿意多掏心力做好事呵!可是,当进行了第一次测验,发现识字最快、成绩最好的学员,就是这个清水庵的尼姑时,教师当众表扬了她,学员们也纷纷把目光投向一个最边远的角落——那是墨莲常坐的地方。

可是,那角落……没有人!激动和羞怯得坐不住的墨莲,悄悄地跑到河边,对着小河淌下了幸福的泪水……

呵,翻身、解放,新的天地,新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有生气,一切都是那么教人激动而迷恋……

呵,叫她痴迷的,仅仅是看戏、上夜校、演戏的文工团员、夜校的老师、学员么?不,还有,还有……

这话能说出口吗?这个心思能露一丝丝吗,她,她这个当过尼姑的墨莲,痴迷上了土改工作队队长凌子坤!

这能是真的么?她是疯了傻了么?她是不是麦秆秤称人,太不知斤两了?凌队长,土改工作队的凌子坤队长,是长塘镇及长塘镇归属的横山县的千万百姓所仰望的星辰、月亮,是把天地世界都翻了个个儿的共产党的英雄,是真正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呀!她怎么可以有那种想法、那种念头?不不,没有,她没有这样想,她只是像当年看着那个倾倒仙露甘霖的观世音那样看凌队长,她只是像后来每每给大殿那盏青灯添油时涌起的感戴之情那样地感念凌队长。是的,凌队长对她来说,就是那个观世音,就是那盏青灯啊!

可是,凌队长终究不是金面金身的菩萨,更不是冷冰冰的灯,凌队长是没有半点架子,叫人看着觉得心里亲的一个大活人哪!

墨莲没有文化,就是扫了盲也不过能认“农民要翻身”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字眼。是呵,她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一见了凌队长就心头怦怦跳,眼睛不敢朝他看却又很想多看一眼?为什么夜深了、人静了,耳朵边总翻来覆去响起他的开大会时讲话的声音?是的,他讲得句句在理,讲话的声音是那么好听,不太响,却很亮,嗡嗡的又清朗又沉稳,像是在一口小铜钟上敲出来的,不,就像父亲早年在那支道情筒上用劲拍击后的余音……呵,还有,为什么自己躺到床上了,眼睛也闭上了,眼前却总活脱脱地浮出他的身影?端正的四方脸,宽宽的天庭,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眼睛不大,却那么有神,笑起来,眯缝着的时候更是一下把心掏给了你,教你什么心思也藏不住。

呵,情是丝,情是线,没眼的针针纫不上线;这心的“眼”是什么时候穿上这根“丝线”的呢?

是访贫问苦时,他一次又一次地给她讲翻身解放的大道理,温言婉语地动员她倒苦水的时候么?是诉苦会她临场败阵正准备承受指责时,他那宽慰和谅解的目光么?是大家蜂拥报名上夜校时,他看到慌乱地躲在一角的她,便笑眯眯地走过来说“我替你把名字写上,行吗?”这个时候开始的么?

呵,她怎么也忘不了,当初在听着她诉说自己的身世时,这个刚强而又了不起的男子竟然也迸出了两颗热泪;她当然也记得,有次看戏时,他把畏怯地挤在戏台下最后边的她给领到戏台上一个侧角,让她真真切切地看完了那场《血泪仇》,最后还介绍她和文工团最出色的女演员尤芯芯交上了朋友……呵,要追想的事真是千丝万缕千头万绪,不过,最最教她抹不掉忘不了的大概就是这一件——跟那盏青灯关联的这件事哪!

那天,当民兵排的小伙子们动手清理那乌烟瘴气的大殿时,当大家正在噼里啪啦地搬掉佛龛,嘻嘻哈哈地拆除那些七零八落的帐幔时,墨莲又惶惑又激奋地站在一旁观看,她很想加入进去,和大家一起搬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知怎么的,却没有这个勇气。当她一眼触到佛龛前的那盏青灯时,她突然心中一动,悄悄用脚移过去一只高凳子,又像一只松鼠似的溜了上去,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摘下了那盏青灯……她刚刚把青灯捧在手里,民兵排长昌根看见了,离得八丈远便嚷:“敲掉,砸了它,要这破钵子做什么!”她吃了一惊,双手一抖,青灯几乎落到地上……是呵,还要它做什么?难道以后,她还用得着它的光明、它的庇护么?

她捧着青灯,发着呆……就在这时,凌队长走过来了。她的心像头小鹿在撞,她等着,等着他皱起眉头,等着他严厉的眼神,谁知道他没有皱眉头,而是温和而谅解地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把青灯拿过去里外左右看了一番,又笑微微地递还给了她:“好好的一盏灯嘛,砸了做什么,留着吧,照个明,还能用哩!”

这时,连跟着过来的昌根也惊异得张大了嘴……她抱着灯,转身就躲进了自己的小屋,两滴眼泪,吧嗒一声滴落在灯碗里……接着,她把这盏釉了四朵莲花的灯碗揩抹得干干净净,用一块白布包起来,珍藏起来了……

金贵重,银贵重,世上最贵重的就是知情知己的心。墨莲认定这颗“心”了,她也要把自己的心交给他,可是,她一个又傻又笨的乡下女子,又该怎么“交”出这颗“心”呢?

唉唉,她真是太傻了,笨得连舌头都是硬的!当他有一次说起“马克思主义是救我们出苦海,教穷苦人翻身得解放的真理,共产党就信奉马克思”时,她不是可以静静地听,不懂就不懂,用不着接腔也用不着应答么?可她却偏偏傻呵呵地一笑,用从来也没有过的爽急口气接着说:“呵,凌队长,我不知道这个姓马的,反正,我信共产党,信你!……”呵呵,她保准是说错了,闹了笑话了,瞧,虽然他也微笑了,但却摇着头,哎呀,他准是在责怪她了……是的,她和他真是天地之差呵,可是,连“董永宝卷”中不是也说过天上的人可以下凡、地上的人也能升天么?她就不能向他“靠”过去一点点么?天差地隔不要紧,只要有缘分。要不,她怎么会得了那个梦,那个十分奇巧的梦呵!

……是山头乡野的一条小路吧?反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荒僻呵,四周只有光秃秃的山,山脚下只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河,她在哪里呢?好像就在河边洗一堆衣裳,这些衣裳好大好沉呵,全是她和师太们穿的那些黑袍子。她费劲地汰洗着,捞起了自己的那件,用力朝河中心一丢,咦,袍子不见了,却从河中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匹小黑马!小黑马一眨眼就来到了河岸上,低头寻觅着青草,可是河岸上一片荒凉,不见一点绿色,黑马垂颈低头寻呵找呵,它悲哀地嘶鸣着……这时,从山谷的小路上,奔过来一匹毛色火红的马,唔,一匹红鬃烈马!它奔驰到黑马跟前,威武地抖动鬃毛,长嘶起来。黑马惊疑、畏缩,在原地踏步打转……河边洗衣服的人,又不是她自己了,而是慧兰师太——她笑盈盈地走过来,拍着黑马的背脊,亲切地叮咛着:“走吧,跟它走没有错,跟它走!”黑马懂了,欢欢地昂头长嘶一声,追上了红马,双马并辔,蹄声嘚嘚……山回路转,转瞬来到了开阔地带,呵,好茂密的水草!只见那水草地尽头,绿茫茫一片,和天的一角接了起来,分不出那是天那是地,只觉得一片绿泱泱的雾,雾……

她醒了过来,久久地想着梦中的情景,心里怦怦乱跳……这个有着两匹马的绿色的雾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啊,她是“民国”十九年生,属马的,那么,那匹黑马分明是她自己了,慧兰师太的叮咛,则是在昭示她:“逢马是缘”,那么,这剽悍雄壮、带她走出荒凉岸畔来到芳草地的“红马”又是谁呢?……

真是天意明、机缘巧,这个教她怦然心动的揣想,不久就得到了印证。一天,她听见韦老大问起了凌队长的“贵庚”,凌队长双眉一展,呵呵笑了:

“大叔,你是长辈,怎好称我‘贵庚’?在部队时,我有个诨号,叫做‘红鬃烈马’,大概同志们说我脾性烈,不安生吧?偏巧我也真属马,我是1918年,哎,不,拿老乡们的习惯说法,“民国”七年生的,嘿,如今三十又一了!……”

在场的人都哈哈笑了。在一角默默听着的她,却霎时双颊绯红,生怕有人窥破,捂着脸,连忙躲开了……

不是天意,不是缘分,能有这种昭示和巧合吗?墨莲自此更加认“定”了。她没来得及想得更多,但这暗暗的认定,却教她十分甜蜜而又十分慌乱,她多么想再做些试探和询问。可是,在佛殿里斟过千百遍灯油、在菩萨前烧过千万炷香的她,从来没有向月下老人许过愿,更没有对送子娘娘磕过头哪!一个早已被迫破了尘念的尼姑,怎敢存过“淫思”“邪念”哪!现在,当她重新得到了做一个常人、凡俗的人的权利,她可以去爱人也应该去爱人的时候,她却这样心慌意乱,半点主意也没有,连暗地里想一会儿,都像做贼被人捉住了一样,心惊肉跳、羞愧难当!

可是,那个美妙无比的梦,一直鼓舞着她。呵,月下老人不是已经把红线的这一端抛给了她么,那么,那一端也不会老在半空飘荡吧!墨莲心里悄悄燃着这团炙热的火,表面上她却仍然娴静似水、蕴冷如冰,她静静地等待着一个亮开心扉的机会。

机会来了。

瞧,文工团的尤芯芯跑来对凌队长诉苦了:这几天她们一直都演《刘胡兰》,所以把几只戏装箱子留在了县里,可今晚又突然通知改演《血泪仇》,这服装道具怎么办?别的好凑付,她演的王东才媳妇是梳大盘髻的,那一绺长头发到哪儿去寻?“终不成我也变个孙悟空,吹口气把小辫儿拔出三尺三呀!”活泼泼的尤芯芯,一边拨拉着自己那三寸长的小辫儿,一边对凌队长噘嘴撒起娇来……

“给,你看看,芯芯,这能不能用?”随着这句温柔而热切的动问,一绺长长的黑得发亮的头发放在尤芯芯手中了。哎呀,多好的长发,真是绝好的乌云青丝!

凌队长和尤芯芯都惊呆了。是呵,他们怎么也没能猜出:刚才还像是不经意地站在旁边的墨莲,是什么时候走开,又怎么会用这飞也似的速度拿来了这绺长发的呢?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您,谢谢墨莲大姐!”尤芯芯像只喜鹊似的喳喳叫起来。

“你觉着好,就留着用吧!”墨莲开心地温暖地一笑,眼角闪烁着幸福的泪花。是呵,她怎能不幸福不开心?瞧,她一拿来这绺头发,刚才还微微蹙眉作了难的他,不也咧嘴笑了么?他一笑,多好!那亮亮的眼神分明在示意:他领受了她的“心”了……

“哎,不不,那不成,用了我还给你。借东西要还,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规矩,再说……唔,墨莲大姐,这绺头发是你苦难生涯的见证,是非常珍贵的纪念,我怎么可以随便要了不给呢!”哎,热情而大方的尤芯芯,你这叽叽呱呱的小嘴,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瞧,凌队长已经朝你使眼色了!

可是,墨莲却从凌队长的眼色看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呵,他为什么不让尤芯芯说下去?是的,芯芯说的什么“生涯”,“见证”,“珍贵”,她似懂非懂,可意思她是明白的,热情的女演员完全是好意,一片热心肠,可凌队长为什么要朝她使眼色呢?使眼色,这是“对外人不便多说”的表示呵!哦,这意思明明是“我们都知道她当过尼姑,你何必要撩人伤痛呢!”

墨莲心里一沉,一丝薄薄的阴云霎时涌向心头……她竭力克制住骤然狂烈起来的心跳,平静地说道:“没什么,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哦,这头发也没什么金贵的,以后又不是不长了!”她又微微一笑,但心里却有点隐隐作痛了,“说来说去,我是太喜欢看你们演的戏呀!以前……”她猛地顿住,心里那种钝刀子割着的疼痛感却越来越厉害起来,本来,她多想说“以前,我也弹过、唱过,我多想从此跟了你们再去弹弹唱唱呀!……”哦,也许,她更希望凌队长说出:“墨莲,干脆你跟了尤芯芯走,跟着她们去唱唱跳跳吧……”

……哦,没有,他没有这样说,他沉吟了好大一会儿,眼睛里虽然没隐去那丝笑意,但更多的却是肃然和沉稳的神情了。“墨莲,芯芯这样做是对的,用完后她一定要还给你的。不管怎么样,反正得先谢谢你!”

谢谢,这是客气话;客气话是对外人才用得着的,墨莲虽然也没敛去嘴角的最后一丝笑容,但她赶紧点一下头,便转身走开了。是的,晚一会说不定她又要流出那不争气的眼泪来!哭,哭,她的泪珠子怎么那样不值钱呀?

夜半三更时,墨莲又从自怨自艾变成自责自怪了:我这不是自寻烦恼吗?人家那句话说得不对吗?呵,墨莲墨莲,你这人真是心眼小得穿不进头发丝,不知好歹,给你个皮袄你还嫌有虱子咬哩!翻身、解放,好日子娇得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蹬鼻子上脸,越想越狂了!你是什么路数,竟敢想跟尤芯芯那样的解放军同志去一堆哇?哦,人家五娘,秋云,不比你更积极更有能耐么?人家不也稳心安神地在做老百姓,你连三分颜色也没有,倒想开染坊哩?好不羞人呵!……他的话又哪点不解你的意、哪一句对不起你了?他朝芯芯使眼色,让她莫再多说,是知你的苦、疼你的心,给你最大的面子呵!这是体贴到家的人才有这般心田呵!“谢谢”又有什么不对?共产党好,解放军亲,唯有他们才晓人情、懂道理,出言开口又文明又有礼貌嘛,把你个小百姓贫女子看得五尺高,你还不知足!真是嘴尝甘草还嫌苦、口含冰糖还嫌酸,唉,墨莲,你这个墨莲……

好长好长一段日子,她羞得不敢再见凌队长,呵,好歹莫教他察觉自己这段弯弯肠子鬼心眼哪!

她决心将功补过。而这个机会不久又来了。

剿匪!解放初,山头海角的长塘镇,不止一次地面临这种严峻的斗争——凌队长和刚当了新郎官的民兵排长昌根带领民兵配合部队扑到海上去了……住得又背又远的墨莲,待知道消息时,仗也打得差不多了。怎么办?没人要她去运弹药,也没人通知她去护理伤员,镇上的许多小伙子还用不完,哪用着她了?她这个消息不灵通的人,一得知五娘和昌根的新媳妇秋云,敲开河上的冰凌为剿匪的部队洗被褥时,对岸河埠头的晒场上,成百条的被单子已晒得像帆船上飘飘荡荡的万国旗了……墨莲火急忙慌地撑了小船划过去。呵,还好,还剩下零星的衣服、军装没洗完,她大把小把地抓过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就洗出了七八件……洗着,洗着,忽然心里一动,她从衣服堆里翻找着、辨认着……呵,皇天不负苦心人,瞧,找到了,这件衣服是他的!墨莲像得了宝似的捧在手心中,不舍得用棒槌敲,只是细细地搓了揉、揉了搓……哎呀,终不能把这件褪了色的灰军装洗成白的哪!她终于住了手……嘿,领子破了?她心中忽然又一动,临了,对五娘说声:“我带回补补吧!”

她把这件衣掌捧宝似的抱了回去,一点也没顾及这水洌洌的衣裳把自己的胸前浸了一大片水渍……

拧几下,甩几下,不等晒,她在灶膛前两手举着烤干了它。找了针,穿了线,哦,她要把领子上的这块补丁缝个千针万线才罢休哩!不,不,要缝得让人看不出是补上去的才好哩!补丁布呢?零布碎片,深灰的、淡灰的,针线笸箩里都没有,左寻右找翻了半天,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一件内衣,颜色非常相似。她毫不迟疑地从小襟上剪下了一块……她端详着这块灰中发蓝的布头,心中漾起了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感,呵呵,当初自己挑选这种颜色做内衣衫子,何等的有眼力!想不到今天竟用上了……她颤着手儿剪、红着脸儿缝……呵,手颤、脸红也不怕,反正人家看不见!哦,只要他知道就好了。不不,但愿他不知道,那太羞人了!……

啊,这老天是有眼还是没有眼?这天意到底如不如人意?凌队长在捧了这件熨得没一丝儿褶皱的衣裳时,亮灼灼的眼睛一下就发现了衣领上那块几乎是“无缝”的补丁,他睁大了双眼,呵呵大笑地问:“这是谁的手艺?这针线活可比我老婆强多了!”

总是悄悄地站在一角的墨莲,忽然觉得两脚的地在往下陷……

笑声骤然四起——妇女会的聚集地,姐妹们总有这么多笑声!其中,五娘的嗓音最响亮:

“呵,老凌,你今朝是开心钥匙开心话,忽然叨念起你媳妇儿来了。以前从来也没听你说过……她在哪儿哇?”

“以前没说她,不是不想她,是没工夫想她……”他呵呵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自在,“远着哩,我的那位织女在山东蓬莱县,跟你们一样,在家捏锄头柄哩!”

又是一阵笑声……笑闹中,谁也不曾发觉屋角少了个什么人,何况,这是个一向在大庭广众中,不爱讲话也不会大声说笑的人哪!……

这一段日月,也是毕生最幸福的,可惜,十几年的岁月太短暂了。

她是不是出来得太早了?这会儿,浓浓的晨雾茫茫一片,小河对岸的一切,什么也看不清哪!

不过,她已经无法等下去,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她交代良良在家守着玉双,自己今天是非出门不可了。

昨夜,她一夜未曾合眼。愁人知夜长。这十几年中,通宵难眠的次数无法计算,可最最教她揪心难过的,却是昨夜!岂止是为一家生计?岂止是对今后出路的疑虑?几十年的甜酸苦辣一齐涌到心头,铁心钢肠也要裂八瓣!她数不清几次从床上爬起,好不容易看着淡白的曙色透到了窗户上……

墨莲立在河岸的石阶上踌躇着。一声声嘹亮的鸡啼,从浓雾中清晰地传了过来,这正是早起的人家烧早饭的辰光。唔,既然出来了,就无须再折回去,她还是决定趁早划着小船走,早上路碰不着人,她可以一直摇到镇南头韦公公的家门口。是的,一走上小埠头,她就奔进门去,第一句话就说:“公公,我实在不该把那盏青灯拿出来,我不该……”

墨莲把雾湿了的鬓发往耳后一抿,弯身解了船缆,纵身一跳,便上了船。这是只破旧的小划子,舱底有不少积水,她跪在舱板上,往外掬了几捧水,便住了手。久病的人难死,破陋的船不沉,何况这只小船,她娘儿几个用了多年,她熟悉船上的每一条缝隙,就是不戽掉那点积水,这只小船也绝对沉不了。

她直起腰来,从船尾的舱板上拖过了木桨。她一握桨柄,指头便自然地捏住了那几个明显的凹痕。呵,要是在往常,摇船划桨,她哪有心思看桨柄上这几个被指尖捏出来的凹凹?可今天,她虽然神情恍惚、思绪紊乱,但视觉却格外敏锐,望着桨柄上的指痕,她呆住了。离了岸的小船微晃着,霎时打起了转转……

“只要我在世,就劳不着你摸桨柄。墨莲,我就是把桨柄捏对穿,也不叫你弯一下腰曲一下背!”

这话是谁说的呢?当然是他呵!——顺宽,她的丈夫,豆腐佬顺宽。

她听了,也不搭腔,照例微微地抿嘴一笑,顺手捞过那只装满了鱼鲜小菜的竹篮子,依顺而闲适地坐在了船帮上——坐在摇桨的他的脚边。顺宽那穿着草鞋的双脚,一前一后稳稳地叉开,宽大的脚掌露出来的脚趾是那样的粗壮,随着小船的簸动,一起一伏,灵巧得像在打着节拍……墨莲不由得抬眼朝上望去,哦,他在笑,微微张开了那宽厚的嘴唇笑着,他那敦实而粗壮的身躯在悠悠地一仰一合,那两条鼓出肉犍子的臂膀,握了这柄木桨,简直像捏了一根筷子、一片柳叶似的轻盈……只要他一动桨,河面上就珠迸玉溅,爽心惬意的豆腐佬,为了逗一逗妻子的娇嗔,总是把小船摇得似飞一般的快!……

墨莲两手抖抖地把木桨套上缆索……哦,多久都没有想起这些情景了,今天却又想起了它……这时,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臂是这样的少气无力,手中这柄木桨是这么沉呵!这感觉往日何曾有过?……是的,何必,何必这么慌忙而急匆匆呢?就让这小船慢慢朝前荡去吧,人为什么老是要匆匆赶着走、奔?她不是已经奔了几十年了吗?现在却又落到了这个地步:一只孤船,一柄单桨……哦,她累了,没有劲,那就慢点,慢点划好了……呵,这往日的温柔的梦,不是早已失落了吗?今天,却偏偏又在这河中泛了起来……呵,顺宽,我的亲人顺宽哪……

晨雾渐渐地消散,水汽迷蒙的河面也渐渐清晰起来,一圈圈的涟漪,轻颤颤地晃开去,晃开去,好像这清清的水底还有数不清的秘密急于向人展示出来……呵,还有么?那就轻轻地划、慢慢地摇吧,莫教那甜蜜而温柔的梦,摇碎了,沉没了……

天意也好,人意也好,五十年代初,长塘镇,喜事多新事多。这一天,从清水庵飞出了一个轰动的消息:豆腐佬顺宽要做墨莲的新郎官了!

一班好人家的后生又在暗暗顿足了:哎哟哟,都怪自己没主见,都怪家中的老人一脑瓜封建疙瘩,硬说什么尼姑娶不得,看,又标致又温柔的一个人儿,叫那个外乡来的豆腐佬搂了去了,你说气不气?这豆腐佬到底有什么能耐?

不,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的,要不是他凌队长的“点拨”,就是十个豆腐佬绑在一块,她也不会轻易点这个头的。

她本来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凌队长了,光听说他留在县里工作,当了农工部部长,忙得要命。听说,连不久前从山东赶来看他的老婆,也是在他的小屋独自住了三天,才见了他的面……哎,不新鲜,五十年代初,真是革命的日月,红火的日月,大大小小的基层干部,哪个不忙得陀螺似的转呵!

墨莲也没想过能再见他,也实在怕再见到他——虽说那个虚幻而荒唐的梦,早已被她悄悄撕碎了、驱除了,可她还是十分羞怯和惊慌。多少次,她心惊肉跳地揣想着万一碰见他的情景,那时她该怎样地无地自容,他那双穿云透雾的眼睛,要是一下子窥破了她的秘密……呵,谢天谢地,忙得云天雾地的凌队长,不,现在是凌部长,再也难得有空上长塘镇来了,更不会上这个又偏僻又冷落的清水庵来了。谢天谢地,她终于心安了,她满可以独自在庵里的小菜园中静静忙碌了,她更可以在编织银丝闪亮的麻帽中悄悄显身手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有一双灵巧而勤快的双手,吃穿自足,她还需要什么呢?

那天正午,她正在小菜园里浇芥菜秧子,他——凌部长却忽然像半空落下的五彩祥云那样降在了她的面前……哎,镇上有人为清水庵外的那片地块打官司,凌部长是来实地观察的,顺便就拐到了菜园子里……

墨莲被这意外的来访惊得不知所措,她双颊绯红地站着,对老凌的一切询问都回答一个“好”字。是的,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呢?不说别的,你瞧,当了部长的老凌也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清水庵内一间背静的小屋,还住着她这个当年被他“解放”出来的尼姑墨莲。

老凌还是那样笑眯眯地望着她,两只眼睛又亲切又有神。是的,一看这双眼睛,你就用不着心慌意乱,怕什么,怕什么呢?……她这才想起了应该让老凌进屋坐一坐,应该请他喝杯清茶,可是老凌却呵呵一笑:“不喝茶,以后喝你的酒吧!墨莲,都颁布《婚姻法》了,你还不打算成家吗?……”

她的心咚的一下,低下头,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老凌还是呵呵笑着:“唔,我是跟你说真话呢!早晚总要找个中意的人嘛!听说镇上卖豆腐的顺宽来托过媒了,你怎么不肯呀?他是个好后生,又勤劳又实在……啊,你说句话呀?”

墨莲的心咚咚乱跳,简直像撞鼓一样了,她本来还要摇头的,不知怎么的,竟蹦出了这样一句:“你说好,就好呗!”

好姻缘就这么定了。成亲那天,清水庵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是,新郎官因为没能把老凌请来坐上席,差点急傻了——凌部长到偏远的龙王岛忙事去了。不过,说句实在话,新人进洞房,别人在不在总是次要的了。

可是,进了洞房的新娘却并不十分喜气洋洋,她有点困惑、有点迷惘。也许是前几日从那些饶舌女人传出的种种闲话伤了她的心?也许对这个也是外乡流落来的汉子没有消除陌生的感觉?是的,新中国成立前一年,顺宽才挑着小担子来到镇上,尽管他的老实本分,他做豆腐的手艺,已经有了名声,可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终究不知底不摸心呀!她偷偷地瞥着他那宽阔的背脊和肩膀,哦,这是副能挑能提,二三百斤都压不垮的肩膀;他的长相,哦,不用细看,当然不会是白面书生,可也五官周正,顺鼻子顺眼的……不不,这些,对墨莲来说都是次要的,寻个健壮的、能做活的、相貌过得去的男人,世上有的是。但,他是不是那真正知心的自己所中意的人呢?

反正豆腐佬顺宽是中意到家了。一担豆腐挑子挑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他到清水庵这间安静的小屋当入赘女婿来了。终年流落的外乡汉才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呢,有老凌保驾,他才娶得了这花朵儿似的墨莲,豆腐佬心里流蜜似的甜!

顺宽果真是老实本分呵,已是成亲的第三夜了,在摇曳的红烛下,他还只是痴痴地望着他的新娘笑,吹熄了烛火,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躺下。和前两夜一样,他平躺在床的外沿,轻轻地喘气,一动也不敢动……本来是又惊惧又疑虑地缩在床里边的墨莲,倒奇怪起来,她壮了胆子,稍稍朝外边靠了过去,立刻触到了一股暖暖的男人的热气,这气息教她又羞又慌,却使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熨帖,她伸出了手,想扳住他的肩膀,犹豫一下,又缩回去了……

豆腐佬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转过身一下捉住她的双手,围到自己的脖颈上,却将脑袋埋在了她的双乳中,声音颤颤地说:“莲莲,就这,就这,我死都是有福的啦!”

墨莲的呼吸仿佛一下窒息了,人也像风中的一片叶子抖动起来……豆腐佬亲着她,喘息着、诉说着:“你不知道,莲莲,有人眼气我们,诅咒我,说我娶你,终不得好死。我,我才不信他们那鬼话!莲莲,我和你恩爱夫妻,白头到老,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浑身打战的墨莲不作一声,只把身子更紧地贴在了他的臂膀中,滚滚的热泪,流了他满脸……

小船行出半里远了,前面有个凹口,那儿有石级,要是把船靠过去,在这儿就可上岸。从这儿到镇上的菜场最近,以前她倒是常在这儿上岸的,特别是她和顺宽到镇上卖豆腐的那些年月,几乎天天都在这儿上岸的。可今天,用不着啦,她一不去菜场,二没有豆腐可卖呵!她要去的是小镇尽南头的韦公公家。从这儿上去,得在镇上的十字街走老大一圈,不,她不愿意上街,遇到熟人。还是从水路走好,那么,就再朝前摇吧,摇呵,摇……

白头到老,这是多少恩爱夫妻的愿望,她的顺宽也这样巴望过。可是如果世事都如人愿,那人世间也许就没有不幸了,这世界,光美满和幸福也就盛不下了……不是吗,指望要和她白头到老的顺宽,只和她过了十六年!十六年的岁月实在不算长,但那些蜜里调油的日子,毕竟是她大半生中最幸福的年月呵!

顺宽是太爱她太疼她了呵!都说天下三大苦:晒盐打铁磨豆腐。可是,健壮而又憨厚的豆腐佬,半夜三更磨豆子,鸡鸣上集,晚上挑水,这一切劳动对他来说,却仿佛一点不算什么,游刃有余。他把剩下的精力都用在体贴疼爱他的娇妻身上。他是笨拙的、憨实的,极想疼又不会疼,反而要出差错。乡村里曾有没经验的产妇,不慎闷死了初生婴儿的不幸,谁知道竟也临到了豆腐佬身上——他太疼爱刚生下一个白胖儿子的墨莲了,为了使她睡得好一点,他自己搂着这个心肝宝贝睡。他搂得是这样紧,被子捂得是这么严,第二天早晨……呵,望着哭得声哑气噎的妻子,面色惨白的豆腐佬拿过了切豆腐的刀,战兢兢地对她说:“墨莲,我的好墨莲呵,你,你就朝我这双该死的手,砍……砍一刀,解解恨吧……”

不幸总算有所弥补,墨莲很快又怀了孕。孕妇的嘴就是怪,脸色蜡黄的墨莲粒米不进、鱼虾不尝,十冬腊月,就是想吃一点点螺蛳肉!本来急得团团转的豆腐佬,问清了缘由,倒眉松眼亮了,第二天傍晚,居然变戏法似的给她捧回来水灵灵的八只螺蛳!八只!这是冻掉了下巴颏的天气,在河中不知摸了多少块石头摸来的。真是熊心龙肉凤凰肝哪!墨莲捧在手里,还没笑出来,泪珠子却掉了出来……顺宽,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的好人顺宽,那冻成乌紫酱色的两条腿,用暖炉暖了一夜才转过颜色来……

谁知天意竟丝毫不怜人意!她又偏偏早产了……心里透凉而又疑虑重重的墨莲,有天趁着顺宽到镇上卖豆腐的时候,偷偷摸出了那盏藏在壁角的青灯,放了灯芯斟上油,又点上三炷香,她流着泪祷告起来……当晚,她果然又做了梦,那梦却实在算不得好——仿佛又是慧兰师太“托”梦了,只见她冷着脸走过来,冷冷地告诉她:别慌着求子嗣,豆腐佬顺宽命中注定不该有子女,如得了,早晚也是祸……听得心惊肉跳的墨莲,一头冷汗地醒了,愣愣怔怔地把梦兆告诉了顺宽,谁知豆腐佬半点不介意,转过身来一把搂得她透不过气:“想那做什么?断子绝孙我也不后悔,我这辈子只要有你!……墨莲,你说,我们这小日子,现在过得不是挺惬意么?有没有儿女,关什么紧,你说呢?”

顺宽这话没错,小日子是挺惬意的,豆腐佬的小生意越做越顺,名声越来越大啦,听,镇上竟然有人编出了这两句话:“新昌祥的绸布,清水庵的豆腐。”吓,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新昌祥”是镇上才开设的一爿洋布店,那时节,眼界不开见识不广的小镇人,一无例外地把不是本地出的货物统统冠个“洋”字,就如称洋火、洋皂、洋袜是一个道理。况且,这“新昌祥”卖的地地道道是从杭州上海运来的细布软档、绫罗绸缎哪!别说光溜水滑的细软,光这五颜六色的花洋布就把乡下人的眼睛也晃乱啦,不是集日,店堂也常常挤满了人,不少人就是不买也爱去转一转,看看不是也能一饱眼福吗?

清水庵提供的却是口福,而且是几个铜板便能享得的口福。

价廉物美的豆腐,本来就是小镇百姓皆大欢喜的食品,而清水庵的豆腐硬是出色!细、白、嫩不消说,好就好在味道哩!没牙的老倌子老婆婆那个一迭连声地赞:顺宽做的那豆腐,教人连舌头一块儿吞哩!

那些日日挎了篮子到顺宽的摊子前花上三五个铜板的女人,又是怎么说的呢?哎,她们不是说,而是怨:“哎哟哟,买你的豆腐划不来,娃儿们一上桌,伸开筷子就像扛石板,冒尖的一大碗,大人还没尝一口,就没啦!……”好精明的女当家,她们才晓得怎样说话的哟!瞧,听得咧了嘴的豆腐佬,准把豆腐块儿划得比别处宽上这么一指两指的……嘿,名声好,也好在生意做得厚道哪!

是的,顺宽是厚道的,可是厚道人也做窄心眼事——掀了豆腐板、抛撒三整盘豆腐的趣闻,恐怕至今还有人记得呢!

玉成和玉双出生前,墨莲她是常常到镇上去的,顺宽的豆腐生意那么好,一担小挑子早就应付不过来了。他们租了菜场口一家人家的小半间铺面屋,像模像样地卖起豆腐来了。磨、挑、送,粗重活儿,自然是顺宽一搭子的包了,自告奋勇去相帮的墨莲,只是消消停停地站在柜子后边卖。墨莲一去站柜台,生意更旺了,是她那温言细语笑模笑样更招徕人吧?反正是一天十盘八盘都不够打发的。就在这时,“豆腐西施”的外号,忽地叫开了,墨莲还未曾留意,顺宽却气闷了。

有一日,一个来买豆腐的油头光棍,竟不知轻重地面对面溜出了嘴,这一下可拨了火星子,顺宽面上着火,嘴皮乌青,哗啦一下掀了铺面上的豆腐板,三大盘嫩生生的豆腐抛出去几尺远,白花花地溅了那人满脸满身!那人虽是铜头铁面,却也吃不起这一羞,当下就扭了豆腐佬要厮打……看热闹的、来劝架的,一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气又怕的墨莲,真恨不得一头撞到墙角去!

六月来蒲扇,寒冬得火盆,偏巧,老凌那日到了长塘镇!不知是哪个顺风耳飞毛腿,当下就把老凌搬来了。

已经在县委当了副书记的老凌,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双眉笑眼的没半点官架子。说起来,这到底不是争田抢地人命案,架不住能说会劝的凌书记三言两语一调解,正扭的不扭、相打的也不打了……不过,夫妻官司却难调,一看眼泡红彤彤的墨莲哭回去了,慌了神的豆腐佬,拽死拽活地把老凌请到了家:拜托你劝劝呵,劝劝她……

本来只六七分的伤心委屈,一见老凌进门,墨莲那委屈却成了十分。为什么这样?她不知道,反正是满肚子的委屈呵。你看,这实心眼子的豆腐佬,不是无事生非没狼撵狼么,看来是对别人出气,实际是往老婆头上撒尿呵!说来说去都怨自己根子不硬,这么些年,她自认端端正正连影子都不歪不斜的,可是,好端端闹出这场风波,引来这么多人看热闹,晓得内情的便罢,不知道的,还真当她是个有把的烧饼哩!……你说,这豆腐佬是好人,不错,可好人却能活活气死另一个好人哩!……她哭着、诉着,两行眼泪断线珠子似的下。啊啊,她竟这样的伤心,对他说这么多的话,是第一次,可是,她没有丝毫畏怯、生疏的感觉,也丝毫没想到他是个县里的书记。是的,现在,他在她眼里是一个久违了的父兄、亲人,她什么都可以诉、可以说……

听她抽抽搭搭絮絮叨叨地哭诉了半天的老凌,竟然半点儿也不烦,待她哭够了、说够了,他才抽出嘴里的那截竹烟管,往鞋帮子上轻轻一敲,慢言细语地说:“墨莲,你说的这些,有点道理,不过,我还得说,你犯不着给自己脸上抹泥巴,镇上谁不夸你夫妻俩呢!人眼是秤,我不常来也知道,今天这是牙齿碰舌头小事一桩,值不得往心上去。你想,你要是真有个错三歪四的名声,顺宽他能拖得动我来劝么?我官儿不大闲事多,工夫也是不多的哩!”

听听,他劝的是这样的话!这没一点官腔的“官”话,霎时就叫她消了气、宽了心,呵,贴心暖肺的还在后头哪——

“墨莲,给你说句实情话,人也好,事也好,就怕比,一比,就比出个山高水低了。你看,我大小当了个头儿,走过南闯过北,不能说不知情不识礼吧?可我对我老婆的心劲,连顺宽的一半还没有呢!不说别的,我老婆对我说过不下一二十遍了,让我从长塘镇回去时,给她捎回几斤你们做的豆腐去,唔,听听,你们的名气都传到县城去了……我可不是哄你,真的,唔,说到哪儿了?对,我老婆让我捎豆腐,我呀,恐怕再来个一二十趟也不一定记住,更不用说寒冬腊月下河给她摸螺蛳了……”

墨莲听到这里,当下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心里舒服得呵,简直像熨斗熨的!呵呵,这老凌,他什么都知道!

“呵,老凌,你们想吃豆腐,怎么不早说……”墨莲慌忙站起身来,左右张望,要找只篮子给他盛豆腐,谁知,一直在外屋站着的豆腐佬,敏捷得像只松鼠似的跳了进来,手里,早用个大木盘托了满满的一盘豆腐了。

老凌摇摇头,把竹烟管往怀里一别,站起身来想走了:“眼下,又不能吃,她正吃中药,中医叫她忌水气发物,豆腐也尝不得……”

“什么病?什么病?”夫妻俩一迭声儿地问,又一齐脸孔热腾腾了:呵,真羞人,人家这么忙,还有病人,我们却不管不问地为了鸭毛鸡爪的小事,硬拖累了他半天……

“不要紧,她是自来身体就弱,老毛病,吃几服药,休息休息就过来了……”已经迈出门槛的老凌又回过头来,笑着宽慰夫妻俩;忽然,他一眼看见了吊在梁上的那盏青灯,“哦,这灯到底又挂起来了?好,是个用物嘛,还是不摔掉好……”呵,你看,这老凌,他什么都记得!

“哎,夜里磨豆腐得点灯呢!这灯儿比蜡烛要亮堂多了……”憨憨的顺宽抢着回答道,“那日我从屋角搜出来,她还差点不让用呢!”他笑嘻嘻地望了妻子一眼。

“为什么不用?废物也应该利用嘛,何况是好好的一盏灯!哦,点得亮亮的,小夫妻夜里‘双推磨’,白日好好卖豆腐!唔,幸福生活在后头呢……”呵,这老凌,还真能逗人哪!

是呵,有这样的人为你排忧解愁,还能再起风生浪吗?从那以后,顺宽对别人再也没红过脸,对她更不消说了……是呵,如果说那几年,她和顺宽的夫妻生活就像一河平静的水,而老凌的那次来临,却像一缕清清的风,吹起了多么美妙的涟漪呵!

人贵言重,一定是老凌出门时的祝福生了效吧?幸福果然很快又来临了,年底,她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还真是地地道道的一对:一男一女!小镇上的人都又惊又羡了,捉了一对鸡子、挑了一百个鸡蛋来送“月子礼”的韦老大,也喜欢得胡子直翘了:“好,好,到底是沾过佛缘的,是送子娘娘教她的金童玉女下凡来投了胎呢!好,好,成对成双好……”

“好,好,伯伯说得对,就叫个玉成、玉双……”喜欢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了的豆腐佬,压根儿把他那“不要儿女”的旧话,忘到九霄云外了。墨莲坐月子的那一个月,顺宽整整三十天没摆豆腐摊,脚跟儿不沾地地往镇上跑,鱼呵鸡呵,流水似的朝家买,恨不得教她吃成横竖一样宽哪!……

好日月,生活中最惬意的日月,太短暂了!看来,慧兰师太“……不该早有子嗣”的话,果然有来头呵!

二十几年后,她的玉成、玉双竟是这般结果!……

猛然涌集的痛楚是这样揪心,墨莲觉得天旋地转,那清凌凌的小河也像条玉带,在她眼前旋动起来……

她停了桨,稍稍定了定神。长夜未眠,黎明起身,虽然温好了昨晚剩下的半锅粥,她却一口未吃就出了门。过度的伤神,使她感到了从未有的虚弱,但是,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得撑到镇上去,一定要……眼前又是一阵金花乱冒,更觉得头昏目眩,她微闭一下眼睛,再睁眼一看……呵,太阳快出来了……

朝阳果然露了脸,金灿灿的霞光,使墨莲稍稍抖起了精神……小河又转了个弯,到韦老大家的那处河埠头的石级,已经望见了……

小镇人家的院门,大都不上锁,也根本无须敲,一推就开,开了便进。

进了院门的墨莲,生了根似的在韦老大那寂寞的小院中呆住了:屋里屋外,四下没见韦公公!

人血不是水,可是,血毕竟像水那样流了……

从艰难中走过来的人,如果不是生活中某种事件的突然触动,是不会从头到尾去想那一生的历程,也没有心劲回忆往事的,因为这些往事里,包容着那么多难以吞饮的苦水,而挑动每一根记忆的神经,都会令人心颤不容,难以安宁。墨莲平常难得去想,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刚才从河上过来的这段路程中,她思绪纷乱,心神恍惚,在极度痛苦中,还隐隐觉得这些往事中好似有冥冥的神灵在预示着什么,虽然她想不确切,但却觉得有一根影影绰绰的丝绳,把她往某一处引牵……因此,当她在韦老大那空寂无人的小院中站定时,她更加坚定了这个清醒的意识:不管怎样,就是上天入地,今天也要找到韦公公,把那盏青灯要回来!

可是,她是这样的虚弱乏力,额头到现在还淌着一层凉冰冰的虚汗,寒冬腊月,摇那么一程小船,就是出了点力,又何至于出汗哪!呵,她多想在院中坐下来歇一歇,但是,目光一触到院中的那块青青的长条石,她又脸色骤变,两条腿也不由哆嗦起来了……

是呵,这块青青的长条石,铭记着最惨痛的往事:长条石上,躺着闭了眼的血淋淋的顺宽——她的丈夫豆腐佬顺宽,而当时,如果没有韦公公和几个船老大用小船把顺宽和另外四个同样遭遇的人的遗体载了回来,她就是连这样的顺宽也不得再见——这五个稀里糊涂地奔出去为“主沉浮”卖命的战斗者,将会把一腔热血连同他们的遗体都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滚滚的大海中……

睹物伤神,到了这儿怎能忘掉这最可怕的一幕!尽管这一幕是这样的撕心裂肺断肝肠!啊,如果不是天意,为什么偏偏应了人家的戏语和慧兰师太的“托梦”?不是吗?“命中不该有子嗣,有了早晚也是祸”;“豆腐佬娶尼姑,终不得好死”,这一切都应验了。天哪!她墨莲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受这份报应呵!

不,前世的事她不知道,她只晓得今生今世。当初,要不是听了她的话、受了她的鼓励,豆腐佬顺宽,她那个除了疼老婆、亲儿女,除了干活、吃饭、卖豆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会去“革”的顺宽,是绝不会去参加那个什么“主沉浮”的,也绝不会稀里糊涂地去冲锋陷阵的啊!她的顺宽没半点文化,连她识得的那百十个扫盲字也不认得,他会去革什么“文化”的命呵!他只是听她的,她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因为,她那样吩咐了他,他能不去吗?

是“革命”已经“沸腾”了的1967年吧?火药味隔河过水地透到这早已不是“庵”的清水庵——她和他已经安安生生过了十六年的家来了。那时,他们那对“金童玉女”——玉成和玉双已经十四岁,都已小学毕了业,考过镇上的初中却不得上——学校停课一年了,而她怀中的小儿子良良,才两岁多,五口之家的家务,良良的娇弱多病,使她除了床沿、灶台,到门口的河边洗洗涮涮、在屋子里缝缝连连外,很少出门。连数年前,一日一趟的长塘镇小菜场,她也难得去了,“夫妻店”早已不开了,顺宽参加了摊贩联营的“蔬菜组”,拿的是固定工资,清茶淡饭,也够全家对付了,何况有她这双勤俭的手!

可是,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了,后来,又听说镇上、县里大乱了,她一直没往心里去,这文化大革命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既没有文化,又不会革命……尽管玉成和玉双不能上学了,但人家的孩子也都不能上;没法子,在家待着吧,只要别瞎跑出去闯乱子就行……后来,又听说干部、老师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都游街挨斗了,怎么回事?她没工夫跑到镇上去看光景,心里可着实纳闷……不过,她还是没心思多想,小良良特别娇弱,三天两头闹病,人疼老来子,是的,也许不会再有第四个了,好好照管这个小娇娇吧!她还是在床沿、灶台、屋里、河边忙碌着。

有天傍晚,顺宽回来了,两眼少见地闪着光:“墨莲,人家都参加‘主沉浮’了,你说我参加不参加?”

“什么?什么‘主沉浮’?”她听糊涂了,双手还在飞针走线,趁着天未断黑,忙忙地缝着良良的一个花围涎。

“哎,那也是保卫路线的,人家都参加了,你说……唔,‘主沉浮’的头头,今天都来镇上演讲了,他们上面通着县里、地区。唔,他们说是要保老凌的,保老凌这样的好干部的……哎,你知道么,老凌也挨斗了,在地委门口,真的,有人见了……”

针在她的手上扎了一下。“什么?……老凌他……”她的嘴唇哆嗦起来,“他挨打了?伤着了?重不重?……”

“不,不知道细情,现在这年月……唉!”顺宽重重地叹着气,“这年月,好像不去革也不行了,你说,我倒是参也不参加?……”

“参加,当然参加!”她坚决地想也没多想地只说了这六个字。

在渐渐笼罩的暮色中,顺宽的眼睛亮了一下。

墨莲霍地站起身来,进屋移桌子摆饭。她照例在灶台上摸了火柴,刺的一声,点着了……还是这盏青灯!

长塘镇早几年就有了小电厂,路灯街灯早就摆置得明晃晃的了,舍得出钱的人家,也早点上了电灯。可是,在清水庵一角成家的墨莲他们,却一直未能享用;隔河过水的一个小户人家,承担一大笔立杆拉线的费用,她舍不得呵!油灯蜡烛地过了这么些年了,又省钱又合意,特别是这盏青灯……是的,半年前,“文化革命”的风声刚起的时候,戴了红卫兵袖章的儿女,一齐让妈妈主动“破四旧”,咬咬牙,她同意把那面有福禄寿花图案的镜子摔了,玉成和玉双欢欢喜喜地去学校红卫兵部报了功,但是,这盏青灯,她却偷偷藏了起来……今晚,她特意又拿了出来,不,她不会长点下去,只趁着玉成和玉双都没回来的时候照一下亮,有意让顺宽看一看想一想……

“参加,当然参加!”在青灯幽幽跳动起来的光焰中,她又一次喃喃地说。

顺宽微微张大一嘴,诧异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她点了青灯,又说了这句话,他点点头,完全悟及她的心意了。

是的,顺宽之所以参加“主沉浮”,就因为她说了两次,两次都说了这六个字。她能不说吗?别的领导干部怎样,她不清楚,但凌队长、凌部长、凌书记,不,老凌就是老凌,凌子坤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不知道吗?是的,上几年,老凌又从县里调到了地区,听说在地委当的也是什么部长……是的,这几年老凌更忙,也更难得上长塘镇来了,可是,老凌总是老凌,就是调到北京,也还是老凌呀!这十几年来和老凌有关联的事,桩桩件件,她墨莲能忘掉吗?以往的不说了,两年前,良良才几个月的时候,又是老凌救了命——事情那么巧,难道不是天意么?老凌和她的一家,都有缘分呵!

两年前,良良跌进了燃着余火的灰塘,烧得满身水泡,从镇上的医疗站转到了县城医院,好危险呵!要输血了,可是,良良的血是AB型的,父亲、母亲都不对号!小小的县医院血库,偏偏又没了这种血浆……机灵而快嘴的小护士记起了凌部长的血型恰是AB型,而他又刚好来县里了,刚才,还在和院长谈话……可是,能去跟他说这件事吗?

谁知老凌马上就知道了,他立即赶到了手术室……几分钟后,老凌臂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注进了良良的小血管……

墨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盏青灯拿出来点上,念着老凌的名字,烧了三炷香!

呵,老凌是部长,是个官,可是,在墨莲眼里,他更是他的亲人、恩人哪!她能不叫她的顺宽去参加“主沉浮”,去保护老凌吗?

“你看……”顺宽抖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绫子来,憨憨地笑着,“他们发的,一人一块……哎,你要是不说让我参加,我是不会参加的,参加了我也不戴……”说着,他笑嘻嘻地抖开了,原来是一只红袖章,可是,不认字的顺宽,在试着往袖管上套时,却戴颠倒了。

墨莲又新鲜又惊奇地瞧着,她到底是认得几个字的,认出了袖章上果然印得有“主沉浮”的字样……帮顺宽戴正过来后,她舒了一口气,却突然又心惊肉跳起来——因为,被幽幽的灯光一照,那戴在顺宽臂膀上的袖章,不像是绸子、绫子,倒像一团火,更像一摊血……

一团火,一摊血,在她眼前晃动……呵,顺宽戴了袖章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她忘了,反正是三五日后,传来一个消息:“主沉浮”的对立派“造总”去攻打县城了,“主沉浮”的人都要去保卫“路线”“文攻武卫”,她的顺宽也不例外,呼地拔腿去了。也许是当时走得太慌?他没有跑回来跟她说一声,也许他以为像平常赶个集一样,反正墨莲是知道并且已经同意他去“参加”的,参加了就得去,镇上这么多人都去了嘛!

去“参加”的顺宽很快回来了。可是,他并非自己回来,而是被韦公公等几个仗义的老人,死活不顾地用小船给运回来的!

再没一声言语,再没那憨憨地笑,去“参加”的顺宽,直挺挺地躺在这长条石上,胸口是一摊发紫的血,臂上,还缠着那团火……

韦老大的小院里哭声震天,人们乱糟糟地议论着、激愤地叙述着,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骂谁?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上当了,上谁的当?谁也说不明白。是呵,“文攻武卫”,原来是这样去“卫”的!谁想到是这么一场大斗!成千上万的人,还动了真枪真炮!好家伙,三镇六县的人,你冲我杀地打了一天,打成了一团,乱成了一锅粥……天哪,一动起真的来,哪知道谁是“主沉浮”,谁是“造总”……当时,知道内情的人都说是去保卫“路线”,去保卫好干部的,可是,老凌和许多干部早被弄到不知哪里去了,弄走前就被人糟践得浑身是伤了。谁糟践的?不清楚,这算是场什么仗?不知道,反正长塘镇也去了成百上千的人,镇上参加“主沉浮”和“造总”的都死了人,受伤的、吃点皮肉小亏的,那就更多了……

得信的墨莲扑到这儿时,不会哭也不会喊了,只是心里好像有团火,烧干了她的喉咙、她的眼泪,她喊不出一个字,流不出一滴泪,只觉得天塌地陷,天旋地转……

天地又一次旋转起来……不不,她不能在这个小院待下去,多待一刻,就多受一刻的熬煎!是的,就是这个缘由,所以,这以后的十来年中,只有热心热肠的韦公公,间或划了船,过河隔水地来看她,而她纵然满怀感激,极少有到韦公公这小院来走一走的心……

墨莲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地奔出了门外,来到院外的小巷时,她才勉强镇静下来,舒出一口长气,挨着墙根慢慢走着……是的,这条小巷,这条巷中的石板路,她是熟悉的。

十一年前,踏着这条石板路,她给顺宽送了葬;死人不朝家抬是老规矩,而“不得好死”的顺宽,在下葬时总算“风光”了一番——“主沉浮”按“烈士”给他们开了追悼会。可是,扶棺送葬的墨莲,还是喊不出一声、哭不出一滴泪。替她抱着良良送葬的女人们,曾经多少次掰她的嘴,摇她的身子,让她好好哭一场,可她两眼直瞪瞪的,牙齿咬得铁紧,就是没有哭出来。但她竟能走,挺着一步步走,一步步把顺宽送上了小青山的墓地……直到棺材进穴的一刹那,她才发出了一声“亲人,我对不起你哪!”的撕肝裂肺的尖喊,接着,就直挺挺地昏倒在墓穴边……

祸是不单行的。当她清醒过来时,才知道女儿玉双已经吓傻了,闺女是在目睹那晚抬回来的五具尸体时吓坏的。当时是这样的乱纷纷,大家光忙着料理死人、宽慰大人,谁也没注意这个像妈妈一样文静而秀气的小闺女的神态……最软弱的果子最先落地,等人们发觉时,玉双已成了一只未被注意而踩扁的无用的果子了……

待墨莲想起了玉成时,人们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气红了眼的玉成,“为父亲和死难烈士报仇!”——他去参加第二场“战斗”了。这场斗,“主沉浮”更是落花流水。“造总”也在为他们的“烈士”报仇,并抬了尸体游行……双方在县城的大街又打了起来,而小玉成,据说是在混战中伤了对方的人,当下就被“造总”捉了去,当作打人凶手关起来了……

这条石板路她是熟悉的,这以后的多少次,她心似石压、脚如履棉地挨着墙根走,扶着摇摇晃晃的玉双去看病,而后又从医疗站,拿回那教女儿天天昏睡却一直没治好“病”的药片;这以后的多少次,她用背巾裹着良良,从这儿走出去打探玉成的消息……最后,当玉成被正式关押后,她才绝了念、死了心。如果不是背上的良良的哭声震着她的耳膜,使她意识到自己还必须为这个小儿子活着的话,她早就连这条石板路都不想走,门前就是小河,眼一闭,一纵身,什么都了结了……

为了幼小的良良,为了可怜的玉双,这条路还得走,而且又走了多少趟呵!人活在世上,总得要吃要喝。衣食渐渐无着的寡妇母子,起先,还能去领一点微薄的抚恤金,可是,顺宽那个组合的小集体,又不是金靠山银后台,而且,形势又不断在变,没多久,顺宽这样的“烈士”便再没有人承认,而她也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这样的人,已经成了某些人眼里甩不掉的包袱。后来,当那句“不把她按反革命家属论处,便是客气的”话语,从某个时期的“头头”嘴里说出,又正式传入了她的耳朵时,墨莲便完全绝望了,她再也不走这条小路,再也不去向那些“头头”申诉自己的难处了……

不说不诉,难处可照样在。开门便是柴米油盐,她一直希求用自己的双手来解决这一切,但她又不可能有别的工作,镇上待业青年有的是,而她识那仨瓜俩枣的字,谁用得着?长塘镇又没大工厂,就是小单位要人,也不会招收她这个往四十开外数年纪的女人!呵,天下这么大,她面前的路却这么窄!是的,她唯一的去处就是镇上的服务站,可是,服务站是大伙儿的服务站,一口粥锅,伸下十八只勺,能经得起几下舀?就是纺麻接线头这种零星小活,她也是见了菩萨就烧香,好不容易“竞争”来的呵!服务站给你活儿常常是三天打鱼四天晾网,哪包得了她一家三张嘴呵!人煎逼急了就出傻念头,一到穷愁时,墨莲竟这样痴想了,一年为什么要过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为什么要吃三顿饭?假如都能来个“折半”,她不就少了一半负担,她的良良也能一下长大成人么?……

一年前,玉成回来了。像在窗前看见了一片漫开的春花,她猛地苏醒了心中的希望,这时,她才明白了人们为什么把前年秋天的那场欢腾事叫做“第二次解放”,是呵,要不是这一“解放”,玉成还不知道要稀里糊涂地“劳改”到什么时候!现在,好了,大儿子回来了,能挑能担的一个后生子回来了,这是她的一膀一臂,将会助她多少力呵!……谁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简单,这几年的生活就像一块好端端的布,撕扯得满是口子!撕裂它是容易的,而要缝好它,就得有那个一针一线的功夫!而且,即使是精心缝好了,也看得出补丁,总带着伤迹呵!母子俩,等着盼着求告着,一年了,玉成还是无职无业。无望的等待使儿子焦躁得像关在笼子里的熊!他闯出去了,但闯出去会怎样?天晓得!呵,人多,就业这么难!人多是实在的,可是,谁能说现今管事的就真正把她的玉成往心里放呢?说到底,玉成是个“劳教”过的青年,他的爹,对了,“不按反革命论处就算客气了”,这话现在还作不作数,谁也没告诉过她;而她,是呵,墨莲她,又算个什么呢?就这样一点不硬铮的腰板骨,就这样七零八落的一家人,上哪儿去谋求这解决吃穿的一席之地呢?……

是呵,要稍微有点办法,要不是煎逼急了,她绝不会同意韦公公的那个主意,绝不会的。可是,坏运气就最爱和薄命人开玩笑,她一时慌乱松了口,刚让韦公公拿走了青灯,半天云外,又掉下个他!老凌又回来了!呵,要是老凌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了当年的墨莲,现在用这盏青灯去换钱……呵,天哪!这老天,是专门捉弄她的哪!……

墨莲的步子越来越急了,她刚刚奔出巷口,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是你呵!”那人欢喜地尖叫一声,抓住她的胳膊问,“莲嫂,大清早,你这是上哪去?”

墨莲定睛一看,是云嫂——当年的民兵排排长,后来当过镇东生产大队长的昌根的妻子秋云。几天前听说,搞民主选举时,当了多年平头百姓的昌根,又重新当选了,你瞧,云嫂这满脸喜气呵……

墨莲惊慌失措了。她能说出来到那里去么?云嫂是老积极分子,一直都是大家公认的昌根的贤内助。上几年,她和昌根虽然也有许多磨难,可她毕竟比自己幸运多了,云嫂没有儿女,但家里却有昌根这样的铁汉子,一个家庭有撑门庭的男子,就是不倒的支柱,就是不垮的靠山哪!

“我,我来给玉双买点药……”墨莲吞吞吐吐地说,因为不会撒谎,她的脸霎时就红了,“这孩子,这几天病又厉害了……”

“哎,是么?这闺女,可怎么好呵!哎,我说莲嫂,我看你不如到文昌庙去给她求,求个签诗……”

“……”墨莲心头咚地一跳,瞪大了双眼:呵,连云嫂也……

“哎哎,我,我只不过顺嘴给你出了这个主意,”云嫂的脸也红了,“要说,现在是不该迷信的……你不知道,昌根又选上队长,我也着实犯愁呢,光怕再招祸。这十来年,真把我们折腾苦了……我不瞒你,我就替他求过签诗,幸得是上上签!昨天,要不是老凌这一来……”

“哦,老凌真来了?”墨莲的心头又咚咚跳了,她尽量把口气放得平淡地问,“是凌书记凌队长么?”

“是的,是的,除了他还有谁呀?”云嫂的声音透着异常的欢喜,“老凌又出山了,不去地委当副书记,宁愿回到我们横山县来当这个七品官!哎,你知道么,昨天还是我接的他呢,在金洋河渡口碰上了,就一路来了,连镇委也没有去。昨晚就宿在我们家,扯天谈地,直说到深更半夜,满屋的人还不散,大家有多少话要对他讲哪!……”

“哦!”墨莲的口气还是平平淡淡的,可是,一颗心却跳得像撞鼓一样。是呵,他来了,多少人去找他,他有多少事要办哪!

“哎,你知道么,老凌问起你哪!还说玉成那案子是个大冤案。老凌说,地委和县委都组织了调查组,要好好处理这些冤假错案的什么‘余留问题’哪!只是苦了玉成这孩子,冤枉劳改了那么多年……你不知道,前些年,那些良心歪到腋窝下的货,硬是生法儿要整老凌这样的老干部,胡编乱捏了五花八门的罪名,带累了多少人哪!……老凌昨晚对大伙儿说的那些话,可真说到我心里了,他说:人血不是水,那些祸国殃民的人,这十年教我们白白流了多少血!血换来的教训,子子孙孙都不能忘哪!……”云嫂连珠炮似的说着,一点不曾留意墨莲的脸愈来愈苍白了,“呵,这回好了,有盼头了,老凌这样的干部一回来……哎,你知道么,老凌还是那副老脾气,一来就火烧屁股坐不住,昨夜那么晏了,还想叫昌根陪着一块走趟文昌庙,我们好不容易劝住了他……”

墨莲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那,他,他现在……”

“还没等我烧熟早饭,就不见人影了,你知道他那脾性……哎,莲嫂!”云嫂扯起嗓子喊道,“莲嫂!”

没有回答……云嫂又追上一步时,墨莲那穿着黑衣裳的身影在巷外一闪,眨眼就不见了。

历史跟人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但是,这难道真是玩笑么?

历史喜欢重复。凌子坤虽然早就听信过这句话,可今天,他才算真正地、痛彻地理解了它。

三十年前,如果有人跟他打赌,说三十年后,小青山的这座文昌庙依旧存在,他凌子坤还会在这儿看到香烟袅袅的情景,那,哪怕人家说破嘴唇皮,他也不会相信。可今天……呵,历史跟人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但是,这难道真是玩笑么?

到文昌庙去的凌子坤,步履缓慢地走在小青山的山道上。在这儿驻足眺望,山脚下的长塘镇一收眼底:曲曲弯弯的小河绕镇流过,镇子在小河的臂弯里,就像一只狭长而翠绿的蚕豆荚,呵,好山好水好土地,多美的小镇!此时此地,凌子坤不由不想起自己前些年挂在嘴边的话:走遍全国数江南,看遍江南住横山,老死横山埋长塘。呵,他这位生在蓬莱县的山东佬,是如此依恋这个江南水乡小镇。二三十年的时光,不是白待的,他是多么清楚这些小镇原来的“地力”呵!五十年代长塘镇街头的繁荣景象,在他眼前晃过去一幅幅动人的画面……呵,这一切还能回来吗?能,一定能!是的,他的信心并不盲目,眼下,中央正在召开的这个极其重要的会议,必将是进一步吹散阴霾廓清玉宇的春风呵!

凌子坤一眼扫到了镇北边被两条小河汊割出来的那一小块地片,远远望去,真像从“豆荚”里剥离出来的一颗豆子,它是那么小,可凌子坤已经认出了:那是过去叫做清水庵的地方!

凌子坤心中一动,不再远眺了,依然背着两手,一步步走上山来。

山道曲曲弯弯绵绵延伸,但却十分清寂。十分熟悉这儿每一块地方的凌子坤,是故意拣了这条僻静的小道儿走的。清静,这是他现在所需要的,他需要思索。是的,如果从那条有石级的大路上山,他将会一路遇见络绎不绝上文昌庙点香求签的人,呵,要不是这一种路遇,凌子坤以前下乡,是最喜欢徒步,也最盼望碰上同行者,一路走,一路攀攀扯扯的。可今天,在这条路上,他断断没有了这种心绪,相反,碰上的人愈多,就愈使他滋生出一种耻辱感,使他心里愈来愈多了一种被什么东西噬啮着的痛楚。今天,他之所以一定要到这文昌庙来亲眼看一看,与其说是为了证实一下在县委听到的传闻,不如说是自己期望在这种痛楚感后,产生一种异样的力量,就像对付背酸筋骨疼这类病痛一样,有时候,在“病区”的一阵猛烈的捶击,比抚摸和掩盖要好得多。

一到那座破败的小庙,那钻心的痛楚感就愈发强烈了。在这破破烂烂的小庙里,他果然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呵,原来在县里听到的情况一点没有错,昨天在渡口碰到云嫂,她说的一切更是实情。你看,这文昌庙断壁颓垣,连残存的那个驮着龙头石碑的石龟也断头残脚了,可是,石碑前的三个香火盏,却盛着满满的香灰,看来,深更半夜和大清早,都有人上山来点香求签!几个手持香束的人,一不招呼、二不忌讳,就在凌子坤立在庙门口观望的时刻,目不斜视地进了庙门,插上香,对着石碑就跪下喃喃祷告起来,有的,则拿过碑脚的一个竹筒摇着求签,这一切完了后,又旁若无人地默默走开……

来过的人走了,又有人接着进来。来人大多是老头老婆婆,可是竟然也有一两个年轻人。令人奇怪的是,年轻人到了这里,那一副虔诚的面容,无异于老人,那磕头求告的动作,竟也如此熟练……

在破败的庙门外伫立了许久的凌子坤,看得又惊又呆,痛心欲裂,最后,当偶然抬头时,他又发现了那断头石碑上原来还点着一盏灯——一盏他十分眼熟的青灯!

烧香求告的人,终于有了一忽儿的稀落时刻,凌子坤稍一踌躇,便走进了庙里。他大步走到碑前仔细一看,呵,一点不错,果然是那盏清水庵的青灯!

青灯擦得干净如新,灯头的三根灯芯摇曳着幽幽的光亮,因为是白日,那一线灯火显得十分微弱,可是,灯壁上的四朵彩釉莲花却清晰如镂。青灯下飘悬着一张四指宽的纸条,一笔一画地写着六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信必诚,诚则灵。

凌子坤心堵如沉,低头一看,青灯底下,石碑右侧的一个木匣里,零零落落地丢着几枚硬币和一两张角票……

一阵锥心般的刺痛几乎使凌子坤目眩起来,刹那间,他立即想起了这盏青灯的主人和有关主人的一切……呵,青灯,这盏几乎在他的记忆里消失了的青灯,现在竟然在这里出现了,为什么,为什么?……

当最初的强烈的震动过去了后,凌子坤终于吐出一口长气,镇静下来。呵,慎思才能明辨,是的,眼前的一切,有多少事需他明辨,有多少事需他做出明断呵!

纷乱的思绪又像潮水般地在他的脑子里涌集起来……从在金洋河渡口遇见云嫂一直到昨夜为止,镇上凡是记得他,知道他来了的男女老少,纷纷拥向了云嫂家,围着他,跟他说东道西,给他带来了多少酸甜苦辣!大家讲得最多的是那个十年!十年,是的,这十年中的许多情景许多事,是他可以想见或老早有所闻听的。但是,也有许多事,却比听闻的要惨烈得多,特别是那场大规模武斗造成的严重后果,那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所能弥补和了结的,不是亲历亲闻,谁能想象得出那场浩劫给人们带来的灾难有多么沉重!而使他尤感沉痛的是,那些无辜的牺牲者里,竟有豆腐佬顺宽!那些含冤坐班房的人中,却有顺宽的儿子玉成!

昨天傍晚,当他路过镇上那所中学门口时,正好碰上了学校放学。由于别人的指点,他叫过了顺宽的小儿子良良。良良当时正像一只雪天的小狗那样欢跳着出来……他拦住他问长问短。可是,在天真烂漫的孩子嘴里,噩梦是不存在的,而且他是那么小,见了他这个陌生人,又是那样的拘束,几乎什么也没说清,便飞跑掉了……晚上,在云嫂家,人们那乱纷纷的来访和七嘴八舌的谈话,使他未及细问墨莲的详情,可是现在,就像有意安排的一个讲解员,这盏孤零地悬挂在断头碑上的青灯,似在无言地申述着豆腐佬那未亡人的逆厄处境……

呆立许久,凌子坤终于拔动了原来钉在地上的脚步,准备回身往外走了,这时,忽然从庙墙的一角,闪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直直地朝他走了过来:

“同志,你就是不烧香不求签,看在这点灯耗油的青灯分上,也多少给几分香火钱吧!既然来到这儿,信不信,一片心呵!”

凌子坤微微一怔,立即认出面前的这个老头。“韦公公!”他叫了一声,迎上前去,想去捧握老人那瘦骨嶙峋的双手。

韦老大却惊骇地倒退一步,定睛看他半天,颤声问道:“你,你是……”

“我是凌子坤……韦公公,你老人家还老健哇?”

韦老大慌乱地把双手缩回到袖筒里,一双布满红丝网络的眼珠,惊异地打量着他:

“好,好……凌,凌书记,真是你……你来了?”

“是的,韦公公,又让我出来工作了,还到你们横山县来工作呵!”

“啊啊!……”韦老大张大了没牙的嘴,终于又抖抖地朝凌子坤伸出一双手去,“那,这么说,这么说,真是你,凌书记,又回来了,还当我们的父母官来了?!”

凌子坤一把捧住了老人的双手,胸中腾起一股热浪,喉头猛然一阵堵塞,使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凌书记,你,你可别见怪,你刚才都看到了,我……呵,你看,这盏灯……”韦老大像横了心肠似的断然指了指石碑上的青灯,又回过脸来直瞪瞪地望着他,“凌书记,这灯是我拿来的。昨天,不,我昨夜才拿来放到这儿的,不是磨扇压着手的难处……呵,我也不多说别的了,凌书记,要为这个办罪,你就找我这个糊涂老倌子好了,这和别人都不相干,一点不相干呵!”

一阵更尖利的疼痛割着凌子坤的心,两颗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但他终究是善于克制的人,咽下了胸膛中这股难忍的悲酸,他用手紧攥着那双满是筋节的手颤颤地摇着:“你别这样说,韦公公,我明白、明白……”

不,韦老大还是要说——今天有幸又见了他。见了当年的凌队长,凌书记凌子坤,他有多少的话儿要讲呵!不不,他韦老大不是为自己,他见过了三朝六代,尝尽了甜酸苦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奈何桥!他是要替她,替那个不是女儿的女儿、不是亲人的亲人——墨莲,好好诉一诉这番委屈和苦楚哪!

不用问凌子坤有没有这个工夫,不用管有没有个好坐处,更不用管这儿是不是说话的地方,哦,韦老大还不知道老凌的脾性吗?只管说,有话只管倒呵!……手攥着手,他把凌子坤引到庙墙一角的背静处,摇船老大韦公公,颤着声、流着泪,向久违的父母官凌子坤,诉说了墨莲全家的一切……

是燃了几炷香的工夫了?听的、说的全忘了神。此时,他们已经无心留意小庙门外三三两两进进出出敬香的人,也根本没有注意一个神态仓皇的女人,已经从碑上取下了那盏青灯,又悄悄地走过来,立在他们的身后……

凌子坤的旱烟,一锅接一锅地抽,韦老大一下又一下地擦着眼角不时冒出的泪水儿。呵,到底是当年的老凌,你看,他一点都不嫌絮烦,听得这么在心!是的,听他诉说的时候,凌子坤没插几句嘴,也没说多少话,可是,老凌的心思,全在他的神容里了。是的,凌子坤这个书记在横山县百姓、在他韦老大心上的位置和分量,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不用说别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已经升到地委了的老凌,放着清福不享,硬要回到这横山县,还没忘掉我们,刚刚上任,就扑到我们这多灾多难的长塘镇来了,那,还愁他能不像当年一样领着我们红红火火地干起来么?是的,自从一捉出了那害国害民的四个奸贼,大家不是都说第二次解放么?解放就是闹翻身呵,这个当年带着大伙儿闹翻身的老凌,要不,就不会来,既来了,就绝不会再让横山县的百姓活得这么窝囊、过得这般清苦了。是的,只要一看到老凌,连他韦老大也觉得腰板骨像撑了钢筋,又硬铮起来了。不信,你看吧,老凌他不上任则已,一来,准得要一窝一坑、一板一眼地敲出个新章程!……唔,他韦老大,一不识文,二不断字,什么革命也不懂,可是,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看人判事,还能没有这个眼力么?

可是,有几句话还是要说的,不说,韦老大到底不放心呵,韦老大的心里掂过来量过去,看定了老凌的脸,终于说出了:“凌书记,我可是什么都说给你听了。古话讲,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在县里,千好万好,可是万一换了别人,会不会再来查……她墨莲的罪,为了这盏青灯,说她这呀那呀的!要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怨不得她,都怪我,都怪我这一时昏了头的糊涂老倌呵!……”

你看,到底是老凌!凌子坤从嘴里拔出了烟管,两眼亮灼灼地看着韦老大,一字一句地说了:“韦公公,这不怨你,更不怪墨莲,对你们、对百姓欠理欠情的,是我们,是我们这些还没叫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共产党人呵!”凌子坤发了狠似的把烟管往地上猛地一敲,又说道:“韦公公,我在地委没立军令状,今天,我姓凌的,要对你这位八十岁的老人下保证书了:如今是1978年的岁尾,中央的好条文正在一项一项地下,我要是不好好贯彻执行,不教横山县变个样,要还让墨莲这样的好人再吃苦头,你们都不用信我这个共产党人,可以再去信佛,在长塘镇的十字街头,去点这盏青灯!”

“豁啷!”一声清脆的声响惊动了谈话的两人。凌子坤和韦老大一齐惊讶地抬头一看,呵,原来是墨莲!只见她泪水盈盈地站着,脚下,是那盏已经粉碎了的青灯……

二小溪九道弯

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是今天这台戏,一开场就唱哑了。

一股清溪从山那边的峡谷中流淌出来,跳过岩头,越过涧石,到了樟树岙的山脚,分外曲曲弯弯,细心人从头一数,竟有九道弯!这曲曲弯弯清流源头,本是个大龙潭,水势汹涌,颇有“龙”威,到了九道弯这儿,越发跌宕多姿了。湍急处如飞珠溅玉,平缓处若银湖泻波,错落有致,铮然出声。那抑扬顿挫的声响,就像一架经年弹奏的弦琴,真有说不尽的妙趣。

最赏识九道弯小溪的,是长塘镇的女人。是呀,用这溪水烧茶,比街上新装的自来水还清冽甘甜;用这溪水洗衣洗被头,花儿不褪红,叶子不减绿,雪白的单子越洗越映得出人脸。因此,尽管这九道弯小溪离镇上足有四五里地,哪怕到这儿洗衣裳要多花时间,她们还是常常舍近求远,放着门前的小河不光顾,索性一条扁担穿了绳套,这头吊一箩筐衣物,那头吊一只空桶,翻山过涧地跑到这儿来,洗了衣服,又能捎回去一桶甜甜的溪水,工夫虽大,倒也合算。

清明后,谷雨前,只要一放晴,九道弯小溪热闹得更像赶庙会。这时节,天天牛毛细雨,种田人家忙春耕,日日田里塘里,泥渍渍衣裳一大堆;这时节,讲阳历的年轻人,喜欢三四月有明媚的小阳春,算阴历的年轻人,相信这期间多是黄道吉日,相亲订约、结婚出阁的喜事特别多;这时节,又夹了个“三月三”,回门走娘家的新媳妇又叠叠来,即将出阁的大闺女、刚做了媳妇的新嫁娘,都有衣物要洗涤;因此,这小溪莫说只九道弯,哪怕有九九八十一处滩头,都会被大嫂小姑子聚满。

这一日,太阳还没出山。一看朝霞红旭旭的模样,都猜准是个大晴天。于是,东边的山尖尖刚戴上“金边帽”,往九道弯小溪去的路上,就走起了热热闹闹的一群。

走在大家前边的,是篾匠葛老司的女儿葛金秋,只见她那竹扁担儿颤悠悠的,后边的木桶晃悠悠地追扑着前边的竹筐儿,三悠两晃地就把一群姑娘嫂子甩在了后边。

莫看长塘镇学问人不多,这些洗衣裳女人更是箩筐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可要说出话来,秀才也拜下风。这不,葛金秋的身影儿刚在前头飘得快了一点,后边,叽叽喳喳的喊叫说笑就如吹箫捏笙似的送过来了。

“哈哈哈,姑娘十八黄蜂腰,呆犊后生盯得牢。跑快点哟,当心后边有人追来哟!”小镇上卖馄饨的阿棠婶,最喜笑调,听,又是她第一个打铃响鼓地叫了。

“当真的,是谁呀?风扫落叶船过桥的,是想去抢女婿还是去抢元宝哪!”

“走快点,五娘,你快去捡元宝哪!”

被姑娘们簇拥在中间的长脚五娘,是镇上洗衣妇的“元老”,原来只日日在河埠头摆地场。这一阵,稻田出秧,草籽田灌浆,施肥是当紧大事,小河里的罱泥船排得水鸭子似的密,下夹子、捞“乌金”,搅得河汊港里半河泥浆。故而,五娘也只好收篷卷索,舍了河埠头的地盘,索性和大家做伴,到九道弯小溪来做她的“棒槌道场”。

五娘和阿棠婶是一搭一档、文武小生,洗衣队里一有她俩就热闹非常。阿棠婶是响喉亮嗓,五娘则喜欢慢板清唱。听了大家的哄笑,便笑悠悠地接道:

“我慌什么?大清早,龙王爷也没上朝哩,给龙潭太子当丈母娘也不用赶这么早么!”

“老姐姐这话对!”阿棠婶赶紧帮腔,“只要福气生得好,不赶早来光赶巧!”

“谁的福气好也比不过你呀!”温性厚道的五娘,言谈话语更愿多添对方的兴头,当下又接道,“别的不说,光有晚雪这个好闺女,大妹子你是烧了三辈子高香、前世修来的哟!”

阿棠婶的闺女晚雪,是镇上出名的能干姑娘。人才生得百里挑一不说,那一手绝妙的针黹刺绣,又是拔尖儿的。这不,到外地学了几个月,回来就红红火火地把个专做抽纱雕绣的花边组带起来了,现在又正式转成了像模像样的花边厂。镇上的男女老少,谁不夸晚雪?

说到晚雪,眼尖的媳妇素霞,又发现了洗衣队里的春蕉,好生奇怪地嚷:

“哎,春蕉,你今天又是怎么啦?也不去花边厂上班,耽误一天就是好几元,办嫁妆时又少一件新鲜呀!”

“财迷!”镇北门,卖菜舅公庆海的孙女春蕉,也是个快嘴利舌的姑娘,听得素霞这么一说,便笑嘻嘻地回道:“谁像你们,两眼亮汪汪地光盯着那钱!我是听得银秋说金秋姐回来了,特意请了假和她一路做伴去洗衣裳的,谁知道,我马屁拍到马蹄上,你们看,我瘸着腿来撵,人家照样不理不睬,一下把我撂下三丈远!”

春蕉的话一完,大家又都哄笑着抬起头来看前边。哎,乡亲邻里的,谁不熟悉谁的性气?耳聪目明的葛金秋,少不得要回过头来,好好回敬春蕉几句哪!不是么,戏缺电影少的乡下小镇,雄鸡打架狗撵兔也有闲人看,哈,就等着听热闹吧!

可是奇了,只见前头的金秋不声不响,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后边的木桶儿猫赶蝴蝶似的追着前边的竹筐儿,照旧走得飞快。

“金秋,你是聋了?哑了?哎哎,当了四年城里人,眼界高了是不是?”素霞一见好戏开不了场,急了,青梅堆里挑尖儿,专找那不是味的酸话一句句地撂过去,“就是么,瞧人家哇,大翻领,窄腿裤,就差头发没卷成马蜂窝啦!从头洋到脚了,哪还愿意跟我们这班乡下佬做一淘哇?哪还愿意……”素霞话还没完,猛地叫五娘扯了一膀,咂嘴吐舌地住了口。

看来,金秋是真的聋了、哑了,只见她低头弯腰,管自转着水车踏般的快腿,头也不回。

这一来,素霞明白了:这个鬼精活灵的金秋,是还记得九道弯小溪最好的那处捶衣石吧?那儿地处上游,居高临下,水清流急,那块一色青的大石板十分平滑,最适合捶搓揉刷,瞧,她准是想去抢占哩!

“死金秋,你脚手快也没用,我们一个个早号了地方,那块青石板,是大家公认了要给五娘用的,那块……”素霞不甘心刚开了台的热闹戏马上收场,又一次憋足了喉咙,向金秋发动了进攻。这话还没完,又叫长脚五娘扯了一膀,她还没醒悟过来,旁边的阿棠婶却惊得额头正中的那颗大黑痣尖耸耸地跳了三跳。

“你们是喜鹊闹巢不是?好唱家没人应接,没有胡琴笙箫配伴,唱破嗓子也是独角戏。胡喳喳什么哟!”五娘朝金秋的背影努努嘴,鼓慢弦不慢地悄声说,“你们没见人家那神色?这闺女,昨夜刚到家,今早就奔出门来洗衣裳,准是心里……”

“那,金秋姐姐是……”春蕉慌慌地抢着问。是呵,玩笑归玩笑,她和金秋银秋姐妹俩,自小好得人影似的,金秋出去三四年刚刚回来,许多透情解意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哩。金秋她是怎么啦?

素霞也冒冒失失地问:“怎么?五娘,金秋难道是……”

“看你们这些缺心少眼的闺女!”五娘双眉一展,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就是兜一肚子心事,青天白日的,她也不会去跳龙潭嘛!”

这五娘真是的,好像知情知底,却偏要卖关子。直心肠的阿棠婶、缺心少眼的春蕉和素霞,又一迭连声地追问起来,可是,五娘却嘴唇一闭,就是不开口。

戏哑了,场冷了。待这个走起路来左脚踝微微有点偏失的春蕉紧撵紧赶地追上去,抬头一看,葛金秋早已成了一只飘飘远去的小雁儿,连影儿也淡糊糊起来。

凉悠悠的清风丝丝缕缕地吹,吹低了软软的柳枝儿,摇落了草叶上的露珠,湿了鞋尖,润了发梢。吸一口空气,甜甜的,凉凉的;折一片草叶含在嘴里,清香清香的。清早出门走山道,多惬意呵!可今天,葛金秋全然没心没绪、没知没觉了。

长脚五娘,虽然不是个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可是这话儿却说对了:葛金秋,委实是兜了满肚的心事呵!

不哼不哈只管朝前走的金秋,心里就像潮翻水滚,溅一点沫沫也有三尺远。刚才阿棠婶和五娘的逗趣笑闹、春蕉素霞的大喊大叫,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没心思应、没兴头答,万般心思一腔怨,噙了满眼的泪珠,差点没落下来。她走得飞快,是因为她不会藏也不会掩,怕大家看出破绽,那,多没脸面呵!金秋这满肚子的委屈跟谁说?是啊,你们笑,你们闹,你们有的是高兴事,我一回来就看见了!不过离了四年,镇上的新楼房春笋般地蹿,你素霞家是架梁盖屋的第一户;阿棠婶你当然不用说了,阿棠叔又撑起了馄饨摊,十字街口一摆,一天到晚挤不动的人,谁不是争来喝你们的玻璃馄饨哩!更不用说你那争气的女儿晚雪,这个夸那个赞的,荣耀得都成了小镇上的公主了!还有五娘,是呀,五娘也吃穿不愁,归在劳动服务站,一月几十元,一个孤寡老婆子吃用不完,你那河埠头的两间小屋,翻修得新簇簇高朗朗,城里头的局长也没你舒服哩!你怎能不喜不笑呵?

呵,春蕉,春蕉,怎是我不愿理你?我是没皮没骨,人前矮三分,连你这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妹妹也难能比较啊!你有个好家好爷爷,庆海舅公八十岁的人了,小巷子走路还敢挑横梁,前年就敢出面包池塘养鱼种藕,为队里立了汗马功劳,县里表扬你爷爷,新调回来的凌书记还要总结他的经验上报了哩!舅公他牵带得全队、全家的光景都翻了个儿,春蕉你不过二十出头吧?听银秋说舅奶奶就在为你准备三箱两柜的嫁妆,你个鬼丫头在厂里掩着嘴笑还说没这回事……呵,金秋我不是眼热你,阿棠婶说得对,“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春蕉,你真是赶上了好时机!

时机,时机,这世上的事,是有时机运气的么?古话说,“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我葛金秋怎么就这样倒霉?四年前,要不是来了那个表姑,我会走么?要不是鬼迷心窍,故意赌赌那腔气,事情会到这一步么?怨运气,怨时机?怨自己,怨人家?世间的事这么变化多端,三四年时间一眨眼就过了,可长塘镇却是黄牛出角变麒麟,撒下铜豆收黄金,遍地都有宝,处处出能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真叫金秋做梦也没想到哇!

是啊,不怨天,不怨地,只怨金秋早早没有了知疼着热的娘!俗话说做官的爹不如讨饭的娘,亲她疼她的娘没有了,只有一个糊涂爹!葛金秋孝心再大、心气再高,也出息不了,就是有本事上得半天,也会失竿滑梯地跌落下来!……是呵,谁都不怨,连爹自己昨夜也承认了:都怨爹!都怨爹!

兵从将令,船从桨弯。葛老司不是这台戏的“主角”,但“主角”的每一台戏,都跟他有关。

四年前,葛金秋带着透心骨的凉、满肚子的怨离开了长塘镇。

古戏里,常有闺阁小姐悲叹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葛金秋上过几年小学,总算识文断字,不知什么时候听过戏文里的这句台词,便牢牢记在心间,一想起自己的家况身世,常常这样自怜自叹。

葛金秋虽不是林黛玉,可是,失去母亲的爱怜使她变得多愁善感。要知道,她原来有个什么样的母亲呵!母亲体态小巧,身架单薄,头发乌油油,面孔雪雪白,亮亮的眼珠弯弯的眉,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嘴,说话温言细语,连走路也是轻悄悄地。

上小学时,金秋看过一幅电影上的画,觉得里头的一个女演员很像母亲。是的,母亲要是不梳发髻而剪成短发,要是不穿大襟布衫而换上城里人的衣裳,母亲准能去演电影。金秋欢天喜地地把这个发现告诉母亲,母亲一听,立即弯起细细的眉,无声地开心地笑了,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傻闺女!”

此后许久许久,金秋还记得母亲这动人的笑容。母亲这启齿一笑以及使整个脸庞都分外开朗好看起来的表情,就像那张电影宣传画一样,一直保留在金秋的记忆里。

细模细样的母亲,却有超常的力气。缝纫细活件件拿手,田头生活样样做得,挑起满桶担的水来,十里八里不会溅出半滴水珠。从早到夜,没闲过一个时辰,里里外外,拾掇得溜光水滑。葛家是种田人家又加打篾,自然还少不了喂猪养鸭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可是院子不见一摊鸡屎,墙角没见半点垃圾。镇上人谁不羡慕篾匠葛老司的老婆天下难找!金秋从懂事起便看出了:母亲倒不是体质特别好,主要是她生性要强,不甘心有一事落后,被人看不起。

人的心气太盛了,就会带来相应的痛苦,母亲最大的痛苦是没生一个儿子。

在有了金秋和银秋后,她又接连生了两个,还是女孩!母亲虽然照样疼爱她们,但紧蹙的双眉却透露了她的郁郁不欢。萝卜蒂头挨着长的四个女儿,使母亲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越来越羸弱。可是,她总觉得自己不生下一个儿子就有罪孽。而篾匠葛老司也早就给妻子下了个比明文还强硬的规定:不生出能接这把刮篾刀的后代,就不能拉倒!

总算又有了。

这回,母亲老早就请瞎子算了命,也偷偷去大青山的小庙后给子虚乌有的“送子娘娘”——一块被四乡妇女偷偷供奉起来穿红着绿的“木头人”烧了香。果然是神明保佑,菩萨显灵,两次求的签司都是上上签卜大吉大利,签司簿上一对,明言直语地说求签人:龙门鲤鱼跃,求谋喜事多。哎呀,这不是明明显示生的是儿子么?并且这儿子是龙门鲤鱼投胎,必定大富大贵哩!

说来也奇,这回,母亲过早显得笨重,自我感觉也不一样:往常有孕都是爱吃酸的、甜的,而这次,偏偏想吃鱼吃肉,馋那香喷喷的东西!吃鱼吃肉主富贵,不是富贵子,哪生富贵嘴?篾匠葛老司喜坏了。他一反往常的粗暴态度,忽然变得温和体贴了,这一来,反把金秋母亲惊骇得不知所以了。

以前几次,从怀孕到生养,葛老司虽然心里一直揣摩盘算,面子上却总装出男子汉的气概,不正眼看,不开口问,直到孩子生下地,一得知是个女的,他这才把九个月咬牙等待的焦急变作一肚火气,统统向可怜的女人发泄!

他不和女人说一句话,连正眼也不瞟一瞟,更不用说给她做一顿饭、烧一碗汤。可怜的女人也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眼泪汪汪,孩子一落地,她便像匹母马似的立起来,做这做那,除了一如既往地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丈夫外,她自己则连一只鸡蛋也不尝享。

这一回,总算烧了高香,上天保佑,地灵人杰,篾匠要得子了!葛老司横下一条心: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弄一笔钱,买点鱼肉虾蟹,叫女人尝得鲜,吃得香。

可是,天不作对人作对,偏偏镇上东西奇缺奇贵,小菜场里贼窃般的空,鱼肉都是“黑市”高价。篾匠那把能谋得几个活络钱的刮篾刀,早就被批作“资本主义的杀人刀”,给扔到墙旮旯里了,手头哪有半分闲钱?那时呵,正是天老地荒的1969年!

被希望鼓舞的人,往往会生出泼天胆。篾匠翻墙挖壁,偷偷摸出了刮篾刀,而且居然气粗胆壮到连假也不请,独自跑到深山冷岙,为山里人修谷箩、补篾帘去了!

到底是地方冷僻,孤陋寡闻,那些耳目闭塞的山里人也真没有一点政治头脑,还沿用千百年来款待工匠的盛情来接待葛老司。一日三餐饱饭不必说,还有竹笋、金针配菜,街上买不来老酒,竟能端出家酿的“蕃莳烧”。

葛老司一去,家家户户争着请。并且说只要葛老司待下去,一年半载的生活也有得做。是呵,多少年没见手艺人出门揽生活了,山里人盛谷米豆麦的畚斗、竹箩,晒蕃茹丝的篾帘、团箕,都破得要当柴烧了!

瞎眼鸡跌落在碎米坛,葛老司好不快活!不过,篾匠高兴得早了些。有天黄昏,他醉醺醺地摸了回来,想溜回家取点衣物家什,走到半路,就碰上了造反队,葛老司一没“参派”,二没“观点”,稀里糊涂的一问三不知,酒倒吓醒了一半。造反队看他那胡子拉碴的醉醺醺模样,料也不是攻城打仗的角色,审了几句就把他放了。谁知葛老司心慌意乱地刚走到镇街口,又碰上了“社治办”!这下可正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人家正在找“走资”的典型哩!

当下,搜出了罪证——亮闪闪的刮篾刀不算,还搜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走来的21元钞票。葛老司磕磕巴巴的没交代清楚,就被带到“学习班”去了。

钞票没收,没使葛老司太心疼;看来这是不义之财,横竖不该得。就是在“学习班”一天只吃七大两的日子实在难熬。而且,硬要他这个大字不识半脚箩的篾匠写出或讲出一通触及灵魂的检查,真是铁树开花、竹子结米,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倔头硬脑的篾匠在“学习班”稀里糊涂熬日子不说,挺着六个月大肚子的女人却着实吓坏了。林招德犯罪,还让王千金去法场送祭饭,但要见一见“走了资本主义死路”的葛老司,却比登天还难。“群专队”的麻子老三总算对忠厚的篾匠嫂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在他值班的半夜时分,让她去看一看。

女人到底成不了大事,深更半夜去“探监”的篾匠嫂竟一脚踏空,跌倒在几年前挖过的防空洞而又废弃不用的大沟里,不用说立时就头破脸伤动了胎气,夫妻俩还未相见,女人就被抬了回去。

这一来,倒又救了背时晦气的篾匠,捏了两手冷汗的葛老司被提前“保”出“学习班”,送女人进了医院。

人注定要倒霉了,买盐也生蛆。处的是“兵荒马乱”的时世,去的是还在“斗批改”的医院,哪有安安生生的秩序和按时上班的人呢?好不容易才央求来一个妇幼科的年轻医生,一听说请医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女人,年轻人脸一沉,又有了几分“划清界限”的表情。篾匠好话说了千箩万担,医生总算答应动手术。正到当紧时刻,“啪嗒”一声又停了电!头顶上的一团漆黑宣告了篾匠“求子梦”的彻底破产——待点了蜡烛、亮起油灯时,不睁眼不吸气的小猫似的儿子终于出世了,呵,不是一个,而是一双,可是,这对从龙门跃来的金鲤鱼,却不稀罕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仍是眼不睁、嘴不动地马上又随着他们那可怜的母亲潜回冥府地下了。

一大一小的两丘新坟封死了篾匠葛老司的希望,也封冷了他的心。篾匠变得越发糊涂暴躁了,他常常喝得七颠八倒,除了四时八节非做不可的农活,他油瓶倒了也不扶,把照料三个小女儿等一应家务,统统扔给了大女儿金秋。

母亲的溘然长逝,使金秋感到了无可言喻的恓惶。从此后,这十四岁的姑娘,就像那些拖儿带女的农村女一样辛劳,小镇人常常见到瘦伶伶的葛金秋,迈动一双细腿,背着一个,衣角旁牵着两个,四处去找寻那喝得烂醉的爹。

像茫茫大海中一只颠簸沉浮的小船,像万千枯枝上飘零的一片细叶,篾匠的女儿葛金秋,虽然可怜楚楚,却没分外引起大家的注意。那年月,这种遭遇的,何止姓葛的一家哇!

葛金秋瞪大了惊诧的眼睛,骇然地注视着这茫茫人生,父亲则是她注视的第一个对象。

篾匠葛老司是教人难得顺眼的粗鲁汉。说实在的,山头海角的种田汉和打鱼郎,没有几个是嫩豆腐似的白面书生;不要说终日风吹雨打的捕鱼人,就是在家务农的,一到戽水插秧、耘田割稻时,小火盆似的太阳,上烤下蒸,连田水都晒得滚烫,即便是条白皮鳓鱼,也叫你烤出一身黄油!粗点、黑点,倒是会吃会做的男子汉的本色。话虽这么说,篾匠还是过了头,粗的太粗——那鼻子、眉棱,都又粗又横,连两块颧骨也像是用刀随便砍出来似的又高又陡削;该黑的头发眉毛却一点不黑,和那两只发直的小眼珠一样,都是棕黄色的。这黄巴巴的颜色让人总想到那晒得极干燥的松毛,落半点火星儿都要着起冲天大火。

篾匠的眼珠也有变色的时候,那就是当他在家里那白木小桌旁一坐,两斤老酒或半斤白干慢悠悠下肚后,那木定定地眼珠连同眼白就渐渐变红,多了许多水分,亮汪汪地转动着。这时,他的神情大变,不再像平常那么凶巴巴而是显得相当和蔼,那又粗又大的鼻子也无例外地泛作绛色,一串串醉话就像滚珠似的从红鼻头下冒了出来。

只有在这种时候,变得和气了的葛老司,仿佛记起了自己还有四个没娘的女儿。于是,酒盅子一放,对面一个,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统统抱坐在自己的膝头,又把碟子里剩下的几颗发芽豆,左一颗、右一颗地夹到几张像小鸟儿张开的嘴巴中;也就在这时候,他才能面带愧色地听完金秋那关于家中无米无盐了的申述。

然而醉态中的安宁和慈祥难得久长,酩酊的篾匠倒头一睡,酒气一散,阴沉而凶巴巴的眼神就又恢复了。这时,不管灶前有没有一根柴火,缸底那半升米做成稀粥够不够四个女儿吃一天,他都闷声不响或撒手出门,一概不管不顾了。

因为贪杯而加重的一日三餐的危机,因为实在无法应付这开门便是七件事的艰难,葛金秋含泪忍泣,劝过父亲多少次!顺心时,篾匠倒也接受劝告,有几次也曾咬牙发狠,或在手背上画黑记,或在指肚上系根细线,表示自己戒酒的决心。可是,白费心机白搭工,手背上的黑记还在,指肚上的细线未落,酒盅子就又端起来了。

日子在窘困煎逼中一天天过去,葛老司的“酒坛子”诨号却越叫越响。已经多少年没碰过刮篾刀,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家里原来存的几十斤竹篾,早在金秋母亲死后,就被他一股脑儿填到灶膛里当柴烧了。

妹妹们终于用不着手牵背抱,金秋也出工下田了。艰难辛劳的生活熬出了勤巧的大闺女,长相和母亲十分相似却比母亲丰满的金秋出落得像一朵花。头发不是乌油油而带了父亲的遗传,有点淡淡的松黄;那虽不很大却十分灵活的眼珠也是可爱的褐黄色,这恰到好处的颜色在葛金秋身上就完全不同于父亲,一配上她那高高的鼻梁、白白的肤色,葛金秋被好开玩笑的小伙子们背地叫成“外国美女”呢!

葛金秋沿袭了父母的容貌,又继承了母亲勤劳的品性,篾匠的院子恢复了女人活着时的整洁和生气,但却还是没有一点富足的迹象。不许人搞除了“大农业”外任何副业的“铁板”政策,清水白板的靠农田进项,再加父亲这无底的“酒坛子”,葛家的日子比别人家更加黯淡而穷困。一连几个春节,金秋和妹妹连一双新袜子都难得穿上。

自从母亲死后,葛金秋对醉酒而糊涂的父亲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情。看到父亲三日两头的醉醺醺模样,她是又恨又厌、又怕又怜。呵,假如她有的还是原来那个只有好手艺而不糊涂又不滥喝酒的父亲,那么,日子不就完全两样了么?

葛金秋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辰光,那是她记忆里最幸福的年月。那时,母亲受人夸赞不消说,父亲的名声也不错。不是么,那时的篾匠葛老司,有一双镇上独一无二的手呵!人说他编的竹箩篾帘,总能比别人多用好几年,就是编只鸡窝鸟笼也不一般。有人说:用了葛老司编的那三花四络的鸡窝,母鸡特别爱下蛋;屋檐下挂只葛老司编的细竹青篾的鸟笼,歇在枝头的画眉鸟,都扑棱棱地往里钻!……

每当这时候,葛老司是何等的得意和忘情!他会弓起高高的眉棱,眯起棕黄的眼珠,咧开嘴唇,由那又大又肥的鼻子接连发出几声有板有眼的哼哼。这时候,摸着他脾性的主顾就能少花钱而又拣到最中意的篾货;这时候,兴高采烈的篾匠在主顾临走时,还非奉送人家一把削得精光溜圆的竹筷不可!

葛老司出色的手艺连同他的好名声,随着金秋母亲突死的这场变故,沉到混沌的酒海中去了,如果不是那一天的遭际,金秋对父亲的深深怨怼,恐怕永远难以消散。

这天傍晚,葛老司拖着两条腿进了门,那无精打采的步态和阴冷冷的神色,教知情人一眼便会看出:篾匠起码三天没喝酒了。

葛老司怎能不恼恨?今天一早,小酒店的女掌柜杏花娘竟然作腔拿调地说:从现在起,老酒一律凭证供应,熟人朋友不照顾,无票无证,半两也不卖!

听话听音,这是哄谁的?分明是杏花娘嫌他酒账欠多了,不想再赊给他了,猫腔狗调的哼给谁听?娘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你杏花娘柜底下的“花雕”“加饭”,都是巴结谁的,我还不清楚么!哼,你那盛坛子的酒篓子,哪只不过是我编的?你店柜里里外外的竹筷子,哪只不过是我削的?呸!这世道越来越不公、人情也越来越淡薄了!

葛老司憋了一腔火进得门来,只见灶冷火灭,厨下无人,一掀锅盖,一只蟑螂跳上了他的手背。

“金秋!”葛老司摔下锅盖,闷着嗓子吼叫,“金秋!”

那中间有块大补丁的蓝花门帘一动,金秋出来了,怨怼地斜了父亲一眼,一双水葡萄似的眼睛泪汪汪,两个小女儿银秋和素秋,像两只小雀似的躲在姐姐身后,独独不见那最小的丹秋。

“金秋,你作死了!饭没得一口,你想把老子饿死呢!”篾匠重重地落座在板凳上,横起那对黄眼珠,威风凛凛地吼。他知道:不管怎样,要不了一会儿,女儿会不声不响地从什么地方给他端出点东西来,哪怕是一碗蕃茹丝汤或半张麦饼也好。

谁知,金秋却像具木头似的,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女儿无言的冷淡,越发激怒了篾匠,他像只斗架的公鸡跳了起来,咚咚咚地走过来,把米缸、蕃茹丝桶的木盖一个一个掀起来,又砰砰地摔了回去,发出了一声声空空洞洞的回音。

金秋脸青唇白,仍是冷冷站着,一动不动。

女儿那异乎寻常的神态,把篾匠弄蒙了。像一头进笼的老熊,他低头耸背,哼哼着满屋乱转,瞪了大的又瞪小的,简直束手无策。

终于,二女儿银秋怯怯地走了过来。“爹,爹,这里,有……”她踮起脚尖,从梁上取下一只篮子,掀开罩布,竟端出一钵撒了红绿丝的糯米发糕,接着,又拿出一个小盘子,盘子里,是十来只圆圆的盖着红双喜印的馒头。

篾匠不看女儿一眼,伸手抓过馒头就吞。天陷地塌,填了肚子再说。

“妈,妈,怨我们没能耐,连小妹妹都守不住啊!”金秋突然跪在母亲的灵位前,大放悲声地叫,银秋和素秋,一人抱了姐姐的一只胳膊,嘤嘤哭泣起来。

馒头霎时变成了石块,在篾匠的喉咙眼堵住了,他惊惶而窘迫地瞪起棕黄的眼珠,讷讷地问:“怎、怎么,丹、丹秋哪里去了?”

“你,你还装什么糊涂呵!”金秋抹一抹披散到额前的乱发,泪流满面地说:“你要不给人家许了愿,人家敢来把人领走么?”

篾匠头顶“轰”的一响,顿时记起了那个没成文没签章的契约。

半年前的一次酒桌上,他不是真的和杨梅岙那拖毛竹的柏根说过么,要把小女儿丹秋送给他,做女儿做儿媳都行,少一张嘴少一碗饭,他葛老司没本事,养不活这许多女儿了……那拖毛竹的山里人,自然欢天喜地,当下又买了两瓶老酒,一瓶绍兴“元红”,二人不是吆三喝四地又灌得半醉么?这以后,他除非在街上遇不到这拖毛竹的柏根,遇上了,总要一起进酒馆。虽然柏根喝不多,但回回都是柏根掏钱。有一回柏根还掏出他那个毛蓝布小包,倒出所有的角子毛票,连同那几张“大团结”和“天安门”,把葛老司欠了半年的酒账也还得一干二净。当下,柏根就跟他说了“定日子”的事,已经半醉的他“唔唔”地应,虽然并没听清那是什么“日子”,但总是点了头的,这一切,能赖账么?

呵,走了,走了,人家是说办就办。不,怨不得人家的,人家柏根也不是滑头人,人家在他身上花了钱,“日子”一到,把他的丹秋,把他这九岁的小女儿丹秋领走了,他有什么话说?!呵呵,他这个背运倒灶的篾匠,说是把女儿送给人家,谢朋友、却人情,事实上明明是把女儿卖了哇!可他今天呢,上哪儿去了?

今早,因为捞不着酒喝,憋了一肚恶气,他连田头也不去了,七游八荡,晃到镇外十里铺的一处“路廊”里看几个四乡集来的后生打了大半天扑克。因为腰中没半分钱也没一支烟,他只好蹲在旁边白看热闹,看得天昏地黑时,到底敌不过肚肠里像装了十八只青蛙似的咕哇乱叫,才昏游游地回来了。今天人家要来领丹秋的事,他压根儿忘到九霄云外了!

葛老司刺猬般毛发耸然的头颅,从微微佝偻了的肩膀上垂落下来。听着女儿们的哭泣,他那做父亲的良心苏醒了,只觉得心里像虫子在啃、刀子在割!

“爹,丹秋走时,哭喊你哩,我姐四处寻,寻不着你,天黑了,人家又急着动身,就,就……”银秋畏畏缩缩地看一眼爹爹,又看一眼姐姐,抽抽泣泣地说。

“爹,妹妹走时,没新衣裳,柏根叔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了一套,可好看哩,大朵大朵的花,妹妹一穿上,就笑了……”素秋到底小几岁,说着当时的情景,语气活跃了。

“总不能就让妹妹一根纱头不带吧?我把那只镯子套在她腕上了……”金秋两眼木定定地自语说。

镯子?是的,那是金秋母亲留下的唯一纪念。虽然是只掺了假的银镯子,却是三十多年前,他花两块大洋买来作为聘礼送给她的,她一直戴到闭眼离开人世,闭眼前还没忘了褪下来交给她最喜欢的大女儿金秋。现在,没有了,女人的唯一纪念,这掺假的银镯子也同最年幼的小丹秋,一起失去了……

篾匠摇摇晃晃地像往常喝足了酒似的站起来,掀开枕头下的床席,摸出了一把刮篾刀。

银秋素秋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葛老司已经扬起手来,朝自己的左腕狠狠剁了一刀!

“金秋、银秋、素秋,你爹以后要再喝酒,你们就拿刀剁我!”葛老司两眼血红地叫着。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顺着篾匠那爬着蚯蚓般青筋的胳膊,淌到地上……

“金秋,你看着,这是只拿酒盅子的手腕,爹要是以后不改,你们照样剁我!”篾匠喘着,哼着,粗疏的眉毛和鼻翼一起颤颤地扇动着,黑里透黄的脸,一会儿就泛作青白。

金秋捧着父亲的胳膊,慌忙撕下自己的衣襟包扎,滚滚的热泪,串珠儿似的流,父亲这殷红的血把她心里的怨恨全都冲走了;只是吓得面色惨白的银秋和素秋,还抱着父亲的腿,哭得泪人儿似的……

如果生活中的一切困苦不幸、烦恼忧愁,都是剁一刀便能了结,那不就根清蒂净、省事称心了么?

是呵,如果都这样简便,那么,小溪也笔直地流好了,为什么要曲曲折折,流出这九道弯呢?

过了清明是谷雨,生了荷花便结藕,世上的事,要都这样平稳,该多好……

一翻过通向樟树岙的冈尖,九道弯小溪就在眼前了。

一见这清亮亮的溪水,葛金秋的心霎时“咚咚”地跳得像敲鼓似的。呵,小溪,小溪,几年了,你是否也变了一点呢?

没有,没有,你听,这潺潺不绝的声音,不是还像几年前一模一样吗?这溪水远远地不慌不忙地流来,哗哗啦啦,高一阵,低一阵,就像无数调皮孩子组成的无人指挥的合唱队,无拘无束,活泼欢畅!

这淙淙铮铮千错万杂的声音,又似阵风拂过山谷,撩拨了枝干繁密的松树、水杉,叶子稠密的花桐、香樟,于是,它们痒痒难忍了,嘻嘻哈哈,把这俏皮的笑声掺进了流水中……

你听,你听,几年了,这声响如旧,还是这般奇妙,这般有趣。

是呵,没有变呵,你看这清得见底的水色,不还像几年前一模一样吗?这溪水,远看像一匹银白色的绸子,闪闪烁烁,又软又亮,真想把它捧起来贴在脸上,就像上小学时,跳“采茶舞”一样,把脸蛋儿贴着腰间那又光又滑的绸带,说不出的绵软,说不出的舒坦。

走近了看,这溪水就完全像一面裁不到头的玻璃镜子,照得出人脸,看得清溪底的每一块石子。真怪,这溪底的石子,有大有小,可为什么每一块都无棱无角,圆圆的、扁扁的,像鸡蛋、鸭蛋、鹅蛋……是啊,怪不得要叫鹅卵石,可是,鹅蛋怎么跟它比呢?鹅蛋轻轻一碰就碎了,这溪底的石头,十年百年,水冲波击,经得碰,经得撞,不改花纹,不改颜色!

瞧,这一块,啊,不错,就是这一块——四五年了,它还躺在这儿,还是这样,淡黄色的底,白菊花似的纹,这块淡黄色底白花纹的石头是这般好看,躺在清清的水底,就像在溪水中开了一团秋菊!呵,这石头,四年来竟没挪动一点地方,就因为当时砌得太牢固了。它一动不动地半露水面,一如既往,任凭溪水冲,任凭波流刷,始终不渝地开着灿灿的白菊花!

五娘,阿棠婶,你们说笑;春蕉,素霞,你们乱吵吵,你们哪里知道呵!什么大青石板?为来占一块洗衣裳的石板,葛金秋哪里用着赶来呵!

是呵,葛金秋的心事,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只有清清的溪水知,只有这块菊花石知道……

四年前,要不是搬动这块石头,就不会和他攀谈,以后,也就不会像戏里演的,有了第一场还有第二场,是呵,要不是那天他从小溪的丁步上走来,就不会看见她那股傻劲了。就为把这块圆不棱登的石头垫起来当捶衣石,她抱起来,垫上去,因为垫在底下的也是一堆圆不棱登的小鹅卵石,她失败了,“扑通”一声,石头滑落了,溅了她一身水花。

葛金秋不甘心,还是想垫。是的,她舍不得这块漂漂亮亮的菊花石。难道说在好看石头上捶出来的衣裳也会旧的变新、破的变好么?当然不会,不过,她就是喜欢这块石头!就像公园、马路自然属城市青年享用一样,这清清的溪水、这漫开的野花、这好看的石头,对我们乡下姑娘哪怕是一贫如洗的葛金秋,都是无偿贡献的。她为什么不能搬过来一边使用一边赏看呢?

葛金秋赤脚走到水里,咬着嘴唇,又一次搬起这块菊花石,奋力垫上去,一撒手,哎呀,又是一声“扑通”!这一回,水花更大,溅得她满身都是!

“嘿,力气不小,功夫还差一点点……”从水花中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水花落平了,摇晃成一圈圈波纹,波纹摇曳着,摇出了一张一忽儿长丝瓜、一忽儿圆冬瓜似的人脸……

波纹全平了,什么丝瓜、冬瓜?一张黑黝黝的眉眼英气的后生的脸庞,一双有神有光的眼睛,在清凌凌的水中望着她。

“死谷雨!”金秋红了脸,随手捡起颗梅子大的石头蛋,朝水中的脸一扔,波纹马上又扩展了,水中,那周正英气的脸又晃荡成了扁圆的冬瓜、长长的丝瓜……

金秋看着水中的“瓜”脸,得胜似的扑哧笑了。

“可不是吗,清明过了便是我,你记性不错!”谷雨微微一笑,从丁步上三跳两纵地过来,放下手中的一个泥团什么的,袖子一卷,便跳入水中,三堆两砌,挖沙垫泥,一个平整牢固的“洗衣台”转眼就砌好了,上面,砌着那块好看的黄底白纹的菊花石。

葛金秋并没注意这双麻利的手,一双眼睛却盯住他那藏蓝布上衣的后襟。这后襟的下方,被什么扯破了一块,又被一双不太高明的手缝好了,那针脚是龇牙咧嘴的,一针足有三分长。

“哎,你后背沾了些什么?牛屎呢?”金秋惊叫起来,“哎呀,一大摊呢!……”

“哪里,在哪里?”谷雨甩着两只泥手,拼命扭头去看。

“你怎么能看见?快,快脱下来!”金秋着急而起劲地催促,声音却低下来。哎,远远的,有几个洗衣裳的女人已经朝这儿走过来了。

谷雨顺从地脱了上衣,还没等他看清“牛屎”,金秋已一把抢了过来,顺手一卷,就塞到自己要洗的那堆衣服下面了。

“怎么好劳你洗?我自己洗得蛮好的,我自己……”这个憨子,竟然伸过手来要抓回去!

金秋急了,抓过棒槌,啪地一敲,溅他个满脸水花!

谷雨慌急地往后一闪,差点没闪倒在溪水中。金秋这才扑哧一笑,低下了涨得绯红的脖颈儿。

谷雨明白了,二话不说,转身抓起搁在丁步上的那个泥团,蹚着哗哗的溪水,大步走了。

他约莫走出丈把远了,金秋才敢抬起头来。是的,这会儿从背后望他,别人也看不出是在盯他了……她看见了这副健壮而宽阔的背脊,套在背脊上的一件坎肩也是破旧的。不知怎的,她心头微微掠过一阵酸……从那件毛了边的坎肩伸出两条鼓着肌肉腱子的胳膊和结实的脖颈,阳光下,黝黑的皮肤光润得发亮。

“啪”的一声,棒槌儿敲在了手指头上,痛得金秋咝咝儿吹气,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葛金秋把那件藏蓝褂子浸下去,捞起来,涂了肥皂,细细地搓了又搓,哦,可惜,可惜他脱下的就这一件……她又浸下去,捞上来,慢慢地揉了又揉。哈,哪有什么“牛屎”?刚才,她只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花苞儿经一场春雨,会早早地开,姑娘家有了“心思”,笨人也变得聪明哪!

那么,是从这一日起有了“心思”呢,还是老早就有的呢?

对谷雨,难道她还陌生吗?长塘镇又不是杭州城台州府,谁不认得谁!而且又是一个队的,从自己家到他家,纳不了半圈鞋底儿,就走到了。话是这么说,金秋却从来没有进过谷雨家,一个大姑娘去串光棍后生的门,那算什么哇!更何况一做田头生活,三日两头见,还用串门吗?

掺在一班后生小伙中间,倒并不怎么显得出谷雨。他眉眼齐整,身个儿壮健,可这是一般种田小伙差不多都具备的。要说谷雨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尽管也脸色黝黑,却黑得细腻、光润;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启,一副牙齿雪也似的白!有人把谷雨叫做“黑人牙膏”——五十年代初,小镇上进来一种“黑人牌”牙膏,代替了“无敌牌”牙粉,很教小镇人开了洋荤,不知谁脑瓜一转,这诨号就传开了。

谷雨不爱说笑,大庭广众中,沉默寡言的他,常常显得有点郁悒。做活休息时,他也总是不言不语地坐在一边,紧闭着那棱线分明的嘴唇,出神地盯着远处。

“昨日夜里,祥开两夫妻打架了,祥开一个扫堂腿,把祥开嫂一脚扫到床下……你们猜为什么?”田头,又有人开始说笑了,无味而繁重的劳动中,这是唯一的精神调节剂,大家一听,马上围拢了。

“你们猜为什么?吃晚饭间,祥开嫂问男人要两角钱买盐,祥开说没有,祥开嫂好不窝心,当下忍住了气没再言语。待到困觉扇蚊帐,祥开嫂找到出气机会了,垂下自己这头这一扇,另一扇呢,照旧悬在帐钩上——哼,咬死那个穷当家的!……”

说的人还没说完,听的人却早笑成了一团。

金秋咬了嘴皮儿笑着,无意间看了一眼谷雨,只见他手托下巴,眼望别处,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

“还有件有趣事呢!昨天下午,庆海舅公家除了舅公自己,全家吃了个肚皮圆!”又有人兴兴头头接了茬,“春蕉,你说,有这回事没有?”

“有,有,”春蕉并不否认,反倒叽叽呱呱地接了下去,“我爷爷他几年没得种菜卖菜,气得成天牙肿头皮疼,也不许我们提篮子上菜场,把人瘦馋得真是腮帮骨都能当裁纸刀用啦!昨天,奶奶趁他出门,偷偷拿出也不知藏了多久的两元私房钱让我妈去割了半斤肉、买了三斤豆角、焖了一锅肉菜饭,让我们大家解解馋。正吃得高兴,我爷爷在街角一闪,回来了,把奶奶慌得端着饭差点塞进灰塘去……”

“后来呢?”

“后来,还是我想了个主意!”春蕉眨着眼睛,笑嘻嘻地说,“我从坛子里抓了把麦子,哗地撒在大门口,我爷爷人还没迈进门槛,就弯着腰在门口一颗一颗捡起麦粒来,等他捡完,我们这锅香喷喷的菜饭也正好吃完,爷爷捧着麦粒笑呵呵地进来说,‘今天怎么这样有运气,没进门就发了洋财’……”

大家早又笑得喘不过气来。

金秋跟着大伙儿哧哧地笑,不觉又偷偷看了一眼谷雨,只见他还是刚才那笑颜不动的神色和姿势。

金秋忍不住了,悄悄走了过去,问道:“你没听见?这庆海舅公,真逗人,祥开嫂,也真活宝……”

谷雨看着她,嘴角漾起一缕苦笑:“穷洋相,穷开心就是了!”他重重叹出一口长气,接着又一动不动地手托下巴,眼望远处。

他的神色、他的话,都教金秋不解。她惊异地打量着他。

“喂,‘黑人牙膏’,着镖!”一团泥巴飞了过来,“啪!”地落在他们中间——那是春蕉扔的。

金秋脸一红,装作不在意地走开了。

谷雨跳了起来,并不是跳过去打闹,却掂锄走回田塍,只见他高高举起锄把,发狠一掘,一锄下去,尺把深。

下工时,金秋恰恰又与他走了个前后。是的,她是故意跟在他后边的,她心里装了团谜,很想解开。

“你为何总不高兴?”她轻轻地问。

“你高兴吗?就过的这日子……”谷雨回过头来,仍是那郁悒的眼神。但他的眼睛似乎没望她,却盯着她肩头的一块补丁。

金秋局促不安地垂了头,不言语了。是的,她又何尝开心?哦,他说得对:开心,也真是穷开心。贫穷,就像春天的阴蒙蒙的雨雾,笼罩在大家头上呵!

她明白他的心事了,是呀,要说别人家有十分难处,谷雨和她一样,也是二十分。谷雨是“瓜菜代”那年,从邻县流落过来的一个孤孩子,无儿无女的老谷爷十分动心,可自己眼下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呵!犹豫间,孩子闪着黑黝黝的眼睛说:“爷爷,我做你的孙子,长大报答你双倍的恩!”……六七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老爷爷一把搂住他,流着眼泪认了这个“孙子”。

老谷爷本来是能打能踢的老汉,“史无前例”的第二年,人们撂下正灌浆的稻子,进县城去“文攻武卫”了,急红了眼的老谷爷,没日没夜守在河沿那石板小屋里——那屋里,突突开着的一架抽水机,起码能让和他的心一样焦渴的稻田喝点水呵!有天早晨,棚顶的石板塌了,砸着了老谷爷的腰,腰椎的两厘米骨折,使老谷爷的两条腿再也动弹不得。他瘫在床上了。

和爷爷心气一般倔傲的谷雨,在觉得自己的肩膀已经和别人差不多宽也差不多硬的时候,便谢绝了生产队的“补助工分”。

“要是连爷爷都养不活,还算得个男人么?”

十六岁的谷雨,当时瞪着眼珠说的这番豪言壮语,又一次为大家传颂了一阵。可是,说硬话容易,过日子,却艰难了。这么些年有个长期病人的熬煎,年年极其微薄的“分红”,即便是腰圆膀宽的谷雨,日子也是过得水洗般的穷。

葛金秋明白他的心事了:原来,他也是为穷日子熬煎忧急呢!这是个有心思操家立业的人,这样的人,要有了个伸展机会,还怕过不好日子吗?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向那颗忧思多虑的心靠拢了……

她就是从这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他的吧?不,叫金秋格外动心的还有谷雨对爷爷的那份孝心。二十来岁的毛头后生,有那份擦屎倒尿的耐性,把爷爷侍理得清清爽爽。腿脚不能动弹、头脑十分灵醒的老谷爷,对每一个踏进他家门的人都要说一遍:守着这样的孙子,一碗蕃茹丝汤两人喝,心里也是舒坦的哟!

谷雨的确“自己会洗衣裳”,三日两头,也见他夹了爷爷的衣物到河边,洗得水清月白。遇到干旱水浅的时候,洗了衣裳,谷雨就去摸鱼捞虾,一星半点也是个荤腥,他是穷生穷法,给老人换换口味哩,邻居们还说了:谷雨端了蒸熟的鱼虾去给爷爷吃时,小虾剥了壳,鱼儿剔了刺。呵,这份描样绣花般的心田,女孩儿家也难得有哇!……

和有这样心田的人过日子,还怕过不好日子吗?……

金秋的心,怦怦地跳了。她把谷雨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把他和自己心目中的将来的“他”,连在一起了,特别是当有天夜里,这有着一双悒郁眼神的脸庞闯入了她那少女的梦境、而她又十分逼真地感觉到了那启开一副雪白牙齿的微笑时,她又一次被自己的心跳惊醒了……

她再也没有睡着,带着甜蜜的期待,期待着生产队队长那上工的喊叫……是的,一出工,就能看到他了。看到他,好似苦累的生活也掺了一点蜜。她一改以往的愁楚,秀气而白皙的脸颊常常涌上红晕……这一切,谷雨他,知不知道呢?

葛金秋仔细叠了那件小褂,拿一块手巾包了,把手巾包往腋下一夹,趁黄昏的时候,往谷雨家去了。

不请自来,又是第一次进这院子——虽然是一个窄窄的小院子,对一个闺女家,也得要勇气!浓重的暮色掩住了姑娘的一脸红霞,她站在门槛外,按晚辈的礼数,向着里屋轻朗地叫了声:“老谷爷,你吃过饭了?”

“哎,是谁,谁呀?”老谷爷在床上扭动着头颅,卧床多年的老人记不起这娇嫩而陌生的女孩子声音了。

“是我,葛家的金秋呀!”葛金秋喜气盈盈地应着,一双眼睛望了屋里又望院里。尽管是又窄又小的屋场和院子,却收拾得这般利落清爽,哪像个没女人的家?那院子周遭,摆了一圈半截的小坛子,这些本来是被人丢弃的残破不堪的小坛子,被一双极细致的手敲得周遭一般齐,反过来,填上泥,种着绿茵的蒜苗、小葱、韭菜……甚至一只缺了一只角的瓦罐也栽上了一株豆角,一根细细的竹扦子从那缺角斜插过来,倚着矮矮的院墙,一株绿汪汪的嫩茎正沿着细细的竹扦蔓延上去。

金秋的眼睛离不开这个四周绿生生的小院了。是呵,“社员不准有自留地”,这填泥的半截坛,就算不得地了。哈,好个谷雨!

“哎,是葛老司的闺女哇!”老谷爷兴高采烈地招呼她,“看我真是不中用了,谁都不认得了,你坐,进来坐呀!”

“老谷爷,谷雨呢?”

“吃了饭就四处去挖鸡窝灰了,这孩子迷上了种柚子,想栽棵试试,前天好不容易要来棵‘文旦’(文旦:是柚子的一个名种),果实大,味甜。种,听人说,鸡窝灰埋树秧子最好,他就巴巴结结地去找了……”

金秋这才想起来:前天,谷雨在溪边丁步上当宝贝捧走的那团泥巴,好像是棵小树苗儿。她又拿眼一瞄,只见一株尺把高的小树苗儿绿幽幽地挺立在门旁的墙角。

“老谷爷,这是谷雨的衣裳,让我给捎回来的……”金秋说着,拿眼四下搜寻,想找点可以效劳的活,可是,她失望了。看,碗筷早已收拾,灶台抹得干干净净,物具虽简单,却头是头、脚是脚,连一张小凳、一把镰刀也摆在最合适的位置,挪动一下都没必要;她又望望床上的老谷爷,是的,老谷爷身上穿的,虽然也是旧衣裳,但却齐齐整整,没见露一个大窟窿小眼的破洞洞,领子显然是破了后再换上的,与衣裳颜色不同深浅,而且缝的是大针脚,但这一切,对一双青年男子的手,够难为了,够难为了……

坐得够久了,葛金秋一边和老谷爷说着田头生活的闲话,还是迟迟延延地不想走。但是,当姑娘敏锐的耳朵听到门外已经传来她企盼已久的脚步声时,她却又慌得连向老谷爷告辞的话也没说,便像头小兔似的向门外蹿去。

她晚了一步,正与一脚迈进门槛的谷雨撞了个满怀。谷雨端着的一畚箕鸡窝灰,撒了满地。

“哟,把我的金银财宝撒了!”谷雨微微一笑,连忙弯下身,一把一把地从地上捧起来。

金秋满面羞红,也连忙伸手去捧,谷雨却伸胳膊一挡:“在这儿,还用你动手吗?”

金秋不言语了,退在一边,注视着这个发楂浓黑的脑袋,心里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甜蜜。呵呵,这人多怪,你看,她第一次上门,他连半点惊奇的意思、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来的,她应该来的,那么自自然然,随随便便。听,“在这儿,还用你动手吗?”话虽只一句,却教人多暖心、熨帖。是的,他向来不会作腔拿调,也从不像有些后生好涎个脸向姑娘家献殷勤,这话,也不过是他随便而自然地说出来的,没有另外的意思,可是,谷雨那眼睛……哦,这一点,金秋是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的:谷雨那常常是郁悒的眼睛,只有在和她单独相对时,才这么发亮,闪出动情的微笑,在九道弯小溪边是这样,现在也是,甚至这浓重的夜幕都没掩住那眼睛的光亮……

姑娘的心,跳得像面乱鼓,一时间,她竟没听清捧完了鸡窝灰的谷雨又说了句什么。

“……这是庆海舅公教我的,这‘文旦’是柚子中上好的品种,要真育成了,我就想栽它一大片,叫我们樟树岙那些坡坡都种上,要真搞成,我们队就得发了……”谷雨的眼睛,亮得像跳起了火苗,“你知道么,‘文旦’还出口哩,到上海、广州,要卖一两元钱一只哩,你算算,每棵树就算结五十个吧?不得了……金秋,你没听我说呀?”

“听着哩!……谷雨,你怎么不当我们的队长哇!你要是当队长就好了……”

“不,眼下谁当也不行。昌根叔难道不能干么?唔,时势好了,漏碗也能盛满水。”

“依你说,眼下这时势怎么了?”

“我没那么高的文化,想不清楚,识不透,心里才这么烦哩,要都看明白了,就……不,我并不是硬去想那些与种田地不搭界的事,不过现在这些鬼名堂实在教人恼!你说,现在一天到晚嚷嚷批‘宋江’呀,评《水浒》呀,还三天两头非叫我们去听、学,做什么?千把年前的死人能解系现在的活人了?见鬼哩!我想的、盼的,是只求有一天安安生生的,种田的好好种田、做工的好好做工,谁有能耐都让他施展出来,别像现在似的,种田人难吃一碗菜饭,连买盐的两角钱都难寻呵……”

呵,原来,他想的还是大心思!这人,没上几天学,可自己比他呢!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热烈地附和道:“是呀,过日子要都像时令节气一样安安眈眈、平平稳稳就好了,过了清明就……就是你!”她调皮地咬了一下嘴唇,带着甜甜的笑容继续说,“嗯,要不,也像庄稼百物一样,该生就生、该长就长,有了荷花便结藕……”她猛地打了个盹,哎,怎么了,她怎么越说越狂,听,说到哪去了?荷花、结藕,那是秋天,“金秋”就有的,他懂了么?……

“不不,这只是你所愿,人所想,世上的事绝没有这样简便!”谷雨立时就反驳道。看来,他并没听出她话外的话。但是,金秋的话题却分明挑起了他的兴头,他以一种从来没有的热烈情绪,眼对眼地望着她。“金秋,你没听喇叭中成天嚷嚷么?没有矛盾,就没有斗争,没有斗争,就不会前进……唔,有时,正话反听、反话正听,反正,这话没错,时势再乱,日子再艰难,1974年总要过到1975年,1975年总要过到1976年、1977年,总不会倒退,退回到1957年、1956年去……你信不信?信不信?”

葛金秋点点头,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大胆地盯着谷雨那被夜色半隐半没而显得脸色分外黑、牙齿分外白的脸庞。天边最后隐去的那一抹红旭旭的晚霞,仿佛隐在了她的心头,在她心中燃烧起来了……柔和的夜风拂起来了,风吹草叶,飒飒飒飒,伴随着这对青年的切切絮语。窄小而洁净的小院子十分静谧,那分明还没入睡的老谷爷,熬住了通常的咳嗽而不想惊扰这第一次到他谷家来的葛老司家的姑娘,也忍住了想再次邀她进屋坐坐的建议,哦,就让他们在院子里立着说好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呢!……

如果说小溪边的相遇,只是第一次明显地撩拨了她的心弦,如果说那晚到谷雨家院子这一走,越发使她加重了对他的敬意,那么,第二天,谷雨在田头说的那两句话,就使她完全明白了他的心田。哎呀,那是怎样的两句话呵!

那日,谷雨自然还穿了那件藏蓝色衣裳下田,歇工时,眼尖的春蕉一下子嚷嚷起来:“谷雨哥,你怎么有这般手艺哇?这是你自己补的?”

怨不得春蕉大喊小叫,那块补丁,可不是一般的补丁啊!葛金秋拆了原来的大针脚,用上了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学得的全部本领:先用一只酒盅儿顶着那窟窿,然后,按着那布纹横直,一丝丝一针针地挑绣、织补起来……这样织补起来的“补丁”,根本都不能叫做补丁,粗粗一看,简直连破绽都看不出来。要知道,金秋为它,整整点了一根半蜡烛呢!

你听,谷雨怎么答?“我没有这手艺,我的对象也没有这手艺啦?小看人!”

葛金秋立时觉得耳根子像被火烫着似的热了,连忙用手掩了脸,嘴里却叫着春蕉:“快帮我看看,眼里飞进蠓蠓虫了……”

春蕉却不马上遵命。显然,谷雨的话深深吸引住她了,她那圆圆的眼睛朝他一瞪,急鼻子快脸地道:“吹牛皮!‘黑人牙膏’,你的对象在哪里?快说……”

“对象嘛,当然在我心里,在……”是的,谷雨还想再说一遍“在我心里”的,一看春蕉已朝他扬起了手中的土块,便启开了那“黑人牙膏”的牙齿,来了一句从未有过的玩笑,“在我老丈人的跟前哩!”

一阵轰雷般的笑声滚过了春天的田野。是的,1975年的春天,虽然时势还是那么乱纷纷,天象也不合种田人的心意,贵如油的雨水一反往常的少,三日两头晴,但节气和时令毕竟是一年一度的春天哪!好好歹歹,种田人都盼着、迎着,总对它存了许多希望哪!

听听,大家笑得多欢呀,大概是因为这个不言不语的谷雨难得说笑吧?所以就有分外的感染力。春蕉笑,是因为这个粗心的姑娘没有细究,而谷雨的回答又是教她十分满意的;阿棠婶笑,是因为这个面貌团团眉心有颗“观音痣”的有福相大婶,从来就不错过笑的机会;连三天两头有人拿他和“宋江”作比,说下台没下台、说没下台又没权的队长昌根也笑了……是的,人要是一天到晚想那些窝心事,除非捏着鼻子跳粪坑,一死了事呢!……

当然,笑得最甜的,还是葛金秋。这下,她不用掩面,也不顾那眼里的“蠓蠓虫”了。但她没像春蕉笑得那般泼,她只是咬着嘴皮儿不出声地笑,要知道,唯一真正懂了谷雨这话的,是她,是她哇!

甘蔗甜头不甜尾,为什么恰恰应了这句话?世上难买后悔药,错就错在那一念之差!

“喂,喂,金秋姐!”是春蕉那尖声的叫喊,葛金秋抬头一看,后面的大队人马都翻过了岗尖。

“金秋姐,看镖,接着!”金秋还没看清,“啪”的一声,一节尺把长的甘蔗落在她跟前的溪水里,金秋随手捞了起来。

“快吃,这是阿棠婶请的客,刚才碰到一个去镇上卖甘蔗的,我们就敲了她的‘馄饨’竹杠,小小不言的几角钱,阿棠婶身上好比拔根毛!”

随着叽叽喳喳的一阵喊叫,春蕉已跑到了金秋的跟前。这姑娘,别看左脚腕子伤了,走路不怎么利索,可是蹦跳过来,仍旧像只山雀一样活泼泼。

春蕉到了金秋跟前,放下肩头的竹挑儿,嘴里啃着的甘蔗皮便四下飞射开来,一边啃,一边催着金秋,“怎么,还不吃呀?当心我等会抢了你的!”

“不用抢,你拿去好了。”葛金秋甩了甩甘蔗上的水珠,又拿手帕擦干了递过去。是的,她满腔的甜酸水都涌到喉咙眼了,实在没心绪啃这甘蔗。

“哎呀,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专给你挑了这一节根上的,你不知道么,甘蔗甜头不甜尾!”

呵,春蕉,春蕉,你为什么偏巧也说这句话?葛金秋稍稍一呆,又决然地摇摇头:“我,不爱吃甜东西……”

“真是怪人!不要就给我,贪污和浪费都是天大的犯罪!”春蕉接了过来,咯吱咯吱地便咬,“你不吃,浪费了是犯罪,我替你吃,是贪污,干脆让我犯罪好了!”

一串笑声伴着甘蔗皮又飞了出来。“哎,金秋姐,你为何撇下大家跑这么快?嘿,我当你是拣了块多好的地方呢,就这么一点点地场,怎么洗?真是,七拣八拣,拣了个漏灯盏!”

葛金秋的心,又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呵,好个厉害的春蕉,又是一句刺心话!当然,春蕉她是无心的,瞧这双亮得像汪水、热得像团火的眼睛,还是这么天真、坦诚,这个四五年前最爱在田头和人打闹、一口一声“金秋姐、谷雨哥”的春蕉呵!……

“走走走,快跟我到那边去吧,看,五娘她们在那儿坐下了,那边的石台儿多宽敞……”春蕉说着,就要动手拉她。

“不,已经坐下了,衣服都泡上了,搬来搬去做什么呢?”葛金秋委婉地推辞道。今天,她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这块“菊花石”了,她那摞半浸泡在溪水里的衣服已把这块漂亮的石头遮严实了,春蕉没有瞧见。不,瞧见了她也不想在这儿洗的,这个鼻头眼睛、头发眉梢都想飞出笑声的丫头,最喜热闹呢!就让她自个儿到五娘、阿棠婶、素霞她们那里去好了,金秋要独个儿在这里,静静地理一会儿心事呢……

“哎,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也在这儿,跟你做伴!”春蕉哗地掀翻了自己的小竹筐,一把搂过衣物,就挨着金秋蹲了下来,金秋连忙往边上一挪,两人膀并膀地坐下了。

“哎,春蕉妹,你怎么也有这么多东西要洗?这……”金秋忽然怔住了,死死的目光,盯住了春蕉那一堆衣物里的一件……哎,这么像,这么巧!唔,一点不错,她忘得掉所有的东西,也忘不了那个补丁!是的,就在这儿,这后摆的下方,那用酒盅儿顶出来一针针一丝丝地绣补的补丁呵!……这世上的事儿就那么巧么?

“春蕉妹!……”葛金秋叫了这一声,却不知怎么往下说了,“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衣、衣裳……”

“人多呗!”春蕉抿嘴一笑,一对酒窝儿在圆圆的脸颊上绽了起来。这个姑娘,什么都是圆的,圆脸、圆眼,特别是那对喜人的酒窝儿。前几年看着她小,圆得像皮球,淘气、可爱,这几年,人猛地长高了,完完全全是大姑娘了,虽然还没改过来这“圆圆”的相,但要比金秋丰满圆润。葛金秋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这个二十出头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姑娘,实在比自己健康、漂亮!

“人多,衣裳就多呗!”春蕉又喜盈盈地重复了一句,一点也没想到要掩盖什么似的,大大方方地先把这件已经褪色多了的藏蓝布褂子挑了出来,高高地在空中一扬,像撒小网似的把褂子撒在了清清的溪水里……呵,这会儿还用说吗?清清楚楚,一点不假,就是这一件,这一件!……

“不光自家的,还有……还有尽义务的!”春蕉那酒窝儿一闪一闪的,仿佛满腔的喜气都要从那酒窝里溢出来了。

“你瞧,这是谁的衣裳?……是他的,谷雨哥的哇!”春蕉那圆嘟嘟的小嘴朝她耳边凑了过来,“金秋姐,对你,我什么都敢说……前天,他要上县里去。区委有人告诉他,说凌书记让他去农委开个什么座谈会,他就穿了这衣裳去,叫我一把给扯住了:穿了这破衣裳去说你怎么‘富’起来,不是故意出穷洋相么?你倒是去装穷还是去瞒富呀?哧,这个人,别看他不声不响,又倔又硬,还是听我的,我一吵,他脱下了,可还宝贝儿似的,千叮万嘱地请我‘可别捶破了!……’哧,小气鬼!这‘黑人牙膏’,真是小气得半点牙膏也挤不出来……”

呵,春蕉,春蕉,你这个快嘴丫头呵,你说话就不能拐一点点弯么?你的记性就那么不好么?你忘了,忘了五年前追问他这块补丁来历的那场笑闹了?……

“对了,这件衣裳,金秋姐,你怕也记得呢!”春蕉猛地一拍手,又低下头来,仍在金秋的耳边咕哝着,“你忘了那一回我问他补丁是谁补的么?好几年的事了,唔,你怕不记得了吧?哈,那回,他说了句‘对象在他老丈人跟前’,不是么?……这调皮鬼!”春蕉又咬了咬嘴唇皮,“这鬼东西,嘴可严实哩,到现在,我还没明白这补丁是谁补的,你瞧这人!说不定真是他自己,我知道他有这本事,这鬼东西!……”

哦,现在轮到春蕉有这甜甜地笑了,说一句都是情,骂一声都是甜甜的……春蕉,春蕉,你这个直肚热肠的丫头呵,你的眼睛又圆又亮,就不能仔细看看你金秋姐这会儿的脸色,比雪还白么?那浸在溪水里的这双细细的、颤颤的手,都忘了怎么去举棒槌儿了么?!……

“哎,金秋姐,快抓住那只枕套,快,冲跑了……”春蕉嚷嚷着,一把替她抓了过来,又拿块石头压住了。

“哦,这水真急,真凉……”金秋惶乱而迷惘地应答着,声音就像飘忽的游丝那么轻……是的,她说什么、往下说什么才好呢?她那已经被根根尖刺扎着的心仿佛飘出了胸膛,耳边,春蕉那喜气洋洋的絮语也成了遥远的声音,就像对面山间丛林里发出来的、和着溪水的合唱,嘻嘻嘻,哈哈哈……呵,要是春蕉不在旁边就好了,起码,她可以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可是,眼下却不能,她不但要咽下眼泪,还要保持这“姐姐”才应该有的笑脸……是的,葛金秋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什么苦水都能吞饮、一切磨难都能忍受的品性,可是,眼前这种最不是味的汁水,难道她也得咽下吗?

那么,这又怨谁呢?世上有百草万物,就是没有后悔药!谁教她偏偏要赌气?谁教她偏偏生了那“一念”?这“一念之差”端端地把她害苦了哇!

一闻见父亲身上又有了许久未有的酒气,葛金秋惊骇得连呼吸也僵住了:她模糊地预感到又要有新的灾难,降临到家里来了,她那细瘦的捏着饭铲儿正在刷锅的手,不知不觉地攥得紧紧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你、你别瞪我,金、金秋,这回,你拿刀子往你老子脖子上搁,我也横……横下心了,人反正到这、这地步,也活、活够了,差不多、多了……”篾匠的嘴像螃蟹似的吐出了一圈圈白沫,头一歪,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篾匠葛老司是被谷雨背回家来的。当着谷雨,父亲的旧病复发和醉态倍使金秋感到难言的失望和羞愤。要知道,一年多前,父亲自从“砍腕立誓”后,果真滴酒不沾了。这个巨大的变化,不但减少了家里的用度,更重要的是,给她和两个妹妹带来了心灵上的无比安慰;这时候,她和谷雨又有了那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的,他们不用谈情说爱,不用许婚订约,就这样偷偷“好”着,好下去,不就谢天谢地吗?“命比纸薄”的人儿,终也有了时来运转的日子,这一阵葛金秋心里就像开满了朵朵春花……

可是,是的,尽管金秋难料前朝后代的事,但她毕竟是从艰苦中熬大的,她那双虽然年轻但却相当世故的眼睛一下看出了:父亲这回老病重犯,是绝难再“好”的了,要没有一个重大的变故,他绝不会这样……

果然,谷雨垂着眼睛告诉她了:“……大伯是因为碰到杨梅岙的柏根叔叔,说起了小妹妹丹秋……”

“丹秋?什么事?”金秋的脸发白了。

“丹秋她……”谷雨望了她一眼,迟迟延延地说,“这一阵,不是也派了人专到山里头讲那个什么‘评法批儒’么?他们那杨梅岙,弄得更凶,夜夜都要集中,每家至少要出一个人,让社员翻山越岭地到大队部去听,谁不去,就扣谁的工分,那一夜,柏根叔不舒坦,丹秋就非要替他去不行……怕迟到,她独个儿抄了条近路,谁知,她……在那条糟朽的独木桥上一脚踏空了,摔到沟底,待大家找到她,早就没、没救了……”谷雨像害了口吃似的吞吞吐吐,“你知道的,丹秋在那里乖得很……柏根叔说时,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伯一听,当时就撕了胸前的衣襟,要了三斤酒,一仰脖,一口气灌下去了……柏根叔在酒店门口把他交给了我,自己说什么也没心肠再进你们家……他再三让我告诉你:尽管是孩子,他也是好葬好埋了的,用的是花桐木的棺材,板有寸半厚……这,这是她那只镯子……”谷雨把银镯子留在了桌上。

金秋咬住牙关,强忍住了剜心摘肺般的痛楚,默默流泪。谷雨走后,她发觉酒已经半醒的父亲还是面色铁青,大睁两眼地躺着一动不动,她扑了过去,低声哭叫道:“爹,你,你可不能再糊涂了呵!……”

“少废话!”葛老司霍地从床上坐起,满腮密匝匝的黄胡子像板刷毛一样根根竖立,血红的两眼瞪得溜圆,哑声吼道,“什么糊涂不糊涂?现在是国不国、家不家,人不像人了!哼,要有出息了都像丹秋那么的,死了也挣个人样给我看看!‘桐木棺材,寸半厚’,呵呵,丹秋,丹秋,我的心肝肉,你爹对不起你,你,你才十一岁哇!”篾匠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

像开了泪水闸门,金秋和两个妹妹,顿时围住父亲,哭作一团。

不幸的阴影并不就此终了,葛老司更频繁地从外面带回了一次比一次浓烈的酒气,醉话和狂话更多了,有一次,在摔了一个盆后,他捶着胸在当院叫了:

“哼哈,又来糊弄人!我怕什么?我后半世受穷,就受穷,我认到底了!哼哩,南门的饮食商店,想教我给他们编几个桌罩儿,吓吓,又想捉我这个白痴阿木林么?这年头,颠三倒四,我见多了,还想诓了我去坐班房么?呸,烂他们那狗肚肠!想叫我葛老司再拿篾刀,除非山裂缝、天开眼!……”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酒醉糊涂,倒也罢了。这时,金秋对父亲,已经全是怜悯了,是的,父亲需要安慰,他无从发泄,这糊涂的可怜人,可怜的糊涂人……可是,她能做的,除了一个女儿的全部柔顺和隐忍,还有什么呢?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在山地锄茹藤苗时,喝得半醉的父亲,一摇三晃地来了,他一点没理会众人那无可奈何地摇头和叹息,酒气一喷,又嚷嚷开了:

“吓,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当街笑话我穷,呸,见他娘的鬼!我葛老司当年拿劈篾刀左抡右刮的时候,是这样的么?哼,也不睁开眼看看、竖起耳朵听听,再穷,我还有三个女儿,哪一个不是一朵花儿似的?用得你担心我没饭吃?再穷,我还卖女儿!不是么,黑市的猪肉还卖两块四一斤哩!哼,谁要拿不出千儿八百的聘金,休想娶了去!”

金秋咬着牙,又羞又急地跑上前来,想把他挽回去,可是篾匠胳膊一挡,把女儿拨开了:“怕什么,我一不偷二不抢的,光明正大地出聘女儿,不犯法!我葛老司什么也不指靠,就巴望女儿养我的老哩!要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闲操心!哼哩,我明话说在头里,不是按月拿薪水的、不是吃粮摺儿的,休得来我家打算盘!”

“爹!”金秋羞愤得声音都发颤了……谷雨从旁走过来,轻轻说了声:“大伯,你还是回家歇息去吧……”

这一回,篾匠真是醉到家了,拳头一扬,血红的两眼又朝谷雨瞪得溜圆:“你算哪门的小祖宗,管起我的闲事来了?有本事,挣来千儿八百的票子穿上四个兜的衣裳,再来说话!”

虽然是醉狂话,但这是当着大庭广众讲的呵!再没性气的后生,也受不了……

当下只见谷雨那黑黝黝的脸,立时就白煞煞的了,他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又平平稳稳地吐了出来:“大伯,你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就是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做人嘛……哦,我也用不着给你咬牙印,四个兜的衣裳,着不着都不稀奇,我一辈子都不羡慕;我这辈子要挣不来这千儿八百,我决不会踏进你家门槛和你说话!……”

满场毕静。

在地头的人,先是被篾匠葛老司那番醉话噎住了,接着又被小后生谷雨这当当响的话震呆了……

可是,葛金秋什么也没再听见,什么也没能听进去了,她蒙头昏脑,失神失意地站着,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呵,这轮半藏云层的太阳,为何是这么黑的、红的、金光乱迸的呢?

糊涂的老爹,你就这样轻易地折断女儿那用轻柔的彩色的丝线编织起来的青春的梦网么,金秋又一次恨怨起父亲来了。

可是,难道能全怨这酒醉说不出好话的糊涂老倌子吗?你谷雨为什么也要当着大家说那样一番泼地难收的话?“这辈子”“千儿八百”,天!这时势要不变、运气要不转,你就真的再也“不踏进门槛”、不与我们姓葛的说话了吗?好个倔硬人!你的话这么硬,你的心,也真够狠的!……

葛金秋也下了狠心:三天不理他!下田了,做活碰到一起,偏过头去不看他,权当没有他!唔,那是多难熬难受的三天哪!是的,旁人倒是不知不觉,也许,大家早把篾匠那醉话忘到脑后了,而且大家也全然不知谷雨那天的话里还有文章——是的,大家一点也不知道这对年轻人已经有了那个“意思”哇!……三天过去了,怎么办?要不要先叫一叫他?问一声?不,不不,你倔,我也不是没志气的人,看我们谁犟过谁!

恨一阵,想一阵,又过了难受难熬的三天……怎么办?就这么挺下去吗?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算“拉倒”了么?哦,我们原先又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呀!可是,那“意思”,那只有两人单独相处时对望的目光,那只有两人才懂的“意思”,还用得着用话点破吗?这不比任何凭证媒妁都更有分量吗?唉唉,谷雨,谷雨,亏你还是个聪明人,还说你是个孝子,向来又细心又有耐性哩!你就不知道姑娘家心气再强,也是颗姑娘的心么?你就不知道山歌里也唱过“从来都是船靠岸,哪见世上树缠藤”么?

想一阵,怨一阵……金秋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地缺了、残了,被揉搓得七零八落了;偷眼望他时,也觉得他比从前更黑,两腮都瘦塌了许多了……她再也忍不下,心又完全地软了,是的,她还是要先去找他,是好是歹,总要问个明白!

就在姑娘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决意要来个“岸靠船、树缠藤”时,她却听到了老谷爷的话——那个卧床不起的老爷爷,居然也得知了孙子在地头的那番捡起来、摔下去都是叮当作响的话,居然在床上挺起脖子来对着孙子大叫:“有种!是谷家的后代!雨雨呀,好马不怕无鞍辔,存着这份心气,不愁找不到好媳妇!他葛老司这么个小样人,不待我们小瞧他,自己就扁了。雨雨哇,哪怕他以后把三个闺女都送到门上任你挑,也不要!……”

这话,自然是隔壁人家传出的。也许,传走样了,过火了,可就这一言半语,也够了哇!金秋能上门吗?篾匠葛老司家的闺女,脸皮是铜浇铁铸的吗?

葛金秋咬着被角,堵着枕头,偷偷地哭,不,连哭也无法出声呵!那是心被撕成了碎片似的剧痛和断裂,那是堵在心里、眼泪倒流回肚里的呜咽和啜泣……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忽然,从省城来了个卖虾米海货的表姑。这表姑也恰恰姓程,和篾匠葛老司是隔了三宗、沾了点傍傍亲的“亲戚”。按镇上人的习惯,按父亲的指点,葛金秋把这个从未见过面,也从未来往过的表姑叫做“娘娘”。

娘娘的到来,就像半空投下的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儿,使葛家溅起了好一圈水花——这水花,马上变成了两爿扇子纹,贴在了篾匠的眼梢头。葛老司足足五天没喝酒,把紧紧巴巴省下的那份酒钱买了虾儿蟹儿,款待了这个远房“二妹子”。

二妹子的话好鲜甜哟,不但一口一声夸赞了“三人三朵花”的表侄女,还提出了一个叫葛家大小立时就瞪圆了眼的好办法:她要把金秋带到省城去!

“是呀,先住上一阵,以后再想法迁户口、找工作,出不了一年半载,管叫我这表侄女吃上这份‘粮摺儿’,着上那四个兜的衣裳!要不了两年,月月二三十块的薪水从邮局汇过来,你老哥拿了戳子只管领好了……嗯,虽说眼下时势还有点乱,怕什么?雷打大江滩,不光你一条沙蟹命,一乱,才能闯出个名堂呢!平民百姓,我们又不图去当大官着朝服,只要弄个饭碗就行。上省城去好歹弄个临时工做做,也比在家三日两头歇的闲着,总比捏这锄头柄强吧?省城那地方,大着哩!拾个煤砟卖个棒冰,一天也有两三块哩!……当然,凭表侄女这等人才,还用去弄那破烂儿?这不过是打个比方说哩!……”

这世界委实了不得!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霎时就变成了伸手可抓挠的东西!篾匠喜欢得脸颊上的一蓬黄胡子,根根都抖起来了,他颤着声音叫:“二妹子!有你这样帮衬我们,我典屋卖家当,也得让金秋跟了你去!慢说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也行!有出息了把她老子妹妹都接了去!二妹子,我们这话,就算说定了!”

立在一边静听的葛金秋,却惊疑不定了。父亲的话一落音,她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子,是的,父亲的口气和决心,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了,但是,她总得找人商量一下呀,总得再考虑考虑啊……

这一下,姑娘把什么脸面、赌气,船呀岸呀、藤呀树呀,全抛到脑后了,火烧眉毛,她得立时去找谷雨!

天不作美,竟然哗哗下起雨来了。姑娘随手抓了把黑布伞,一口气跑到谷雨家门口,却僵住了两条腿。这一步,怎么迈进去?她进去说这事,算个什么哇?万一要是谷雨不在,跟那个心气比孙子还倔的老谷爷,又能说什么呢?

呵,要是谷雨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给她拿主意,他一定不会介意在这之前的那场教人难熬难受的“风波”,她是有这个把握的。要是谷雨听了她的诉说,说一句“你不要走”,那么她就不去,死也不会听父亲和那个娘娘的主意。只要他说一声,她什么都会听他的……

咦,屋子里黑黝黝的,谷雨肯定不在。到哪里去了呢?总不能满街去找呵!焦急、慌乱,虽然拿了伞却忘了撑,葛金秋从门口走过去又退回来,雨水浇湿了全身,她全然不觉……

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谷雨!”刚张口叫了这一句,眼泪花儿就冒出来了。好在天黑,他不会看见。

“哦,你在这里!我刚才找你去了!”谷雨抹着头上的雨水。黑暗中,仍看得出他的两眼闪闪发亮。

话,不用多,就这一句,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涌上心头,挤掉了姑娘眼角的珠泪,她在黑暗中微笑了。

“你找我做什么?”葛金秋第一次想到要在他面前撒一下娇,好发泄一下多少天来的委屈,她噘着嘴,尽管这也是对方看不见的,“你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再也不踏进我家的门槛了吗?”

“我是没踏进你的门槛……我在门外的路上转了一圈,想凭运气碰碰你……”哎呀,他仍是这么较真!

“金秋,进院子去吧,到屋子里去说话……我下午听说了……”

“不,我也不进你们的门槛,唔,就在这儿说,哎,拿着!”她这才想起了腋下夹着的伞,便递了过去。

谷雨接了过去,走近一步,撑了开来,却“嘿嘿”地轻声笑道:“哎,这是把坏了骨架的伞,撑不起来了!……”他两手撑着,把伞完全打在她的头上。伞沿的雨水从半塌的一边滴落下来,水柱儿似的淌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

葛金秋的心怦怦乱跳,撑着自己,淋着他,她实在心疼。可她却不愿到屋里或另外一个地方去,他离她这么近,以致她马上感觉到了一种男性的陌生的气息,这气息教她心慌意乱而又温暖甜蜜。她半闭了眼,连呼吸也半屏住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又像撞进了一头小兔……

“说吧,谷雨,你听说了什么?”

“你爹,哎,大伯他下午又在酒馆嚷嚷了,说你马上要去省城……”

“我这会儿来,不也就为这个事嘛!”

“……”谷雨停了片刻,才又问道,“这么说,你也是打定主意了?”

“打定了还来问你吗?”她本来想说这一句,可马上觉得,这话是多余的,连这都不明白吗?傻瓜!又一股辛酸和委屈升上心头,可这回,她没掉泪也没噘嘴,却索性闭了眼,期待着,期待着那句斩钉截铁的话——“不,你别走!……”

她听见那宽阔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哦!……走也好!”

是冰凉的雨水猛地浇到头上了吧?葛金秋的嘴唇哆嗦起来了。她大睁了眼,是的,天那么黑,她一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但谷雨却没再言语,久久地沉默着。

“好不好走着瞧!”不知为什么,她竟低着头,迸出了这一句。

这话一说,她自己也惊异和后悔了……但她咬住了嘴唇,硬撑着最后的几分勇气。啊啊,你为什么不说那个“不”?你只要说出这一个字,葛金秋就会扑向那宽阔的胸膛……从今以后,这副胸膛就是风雨中的依靠,就是她的支柱、她的墙,哪怕前面是九涧十八渊,她也会跟着你蹚,跟着你跳哪!

“哦!反正,我过一阵也上山……正好!”

“上山做、做什么?”她翕动着两片嘴唇,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是什么了。

“反正总不是做和尚嘛!”天,这时候,他竟有心绪说得出笑话。

“我跟队上要了管山的差事,过几天就走,连爷爷一起搬到樟树岙去!……”

“呵,真成了甜头不甜尾的甘蔗了!”她喃喃地自语着,心一下沉下去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一股凉气从葛金秋的心底升起,狂乱的心跳却平静了下来。她默默地转过了身,向伞外走去。

“哎,拿着伞!”谷雨追上来……呵,他想的,只是伞!

她在雨中回过头来,眼泪和雨水淌在一起了,“没骨架的伞,要它作甚!”

她跑起来了……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晚的雨下得有多大!

第二天,仍是雨脚如麻,一艘顺流而去的汽船载走了表姑和篾匠的女儿葛金秋。

密密的雨帘中,她久久地站在无遮无盖的船头不进舱。在舷窗后絮絮叨叨的表姑,以为表侄女是第一次出门贪看两岸的风景;凄然苦笑而一路无言的葛金秋,只觉得这雨丝真如根根长针,刺穿了自己慌乱无主的心……

下船又换车,当她踏上省城的地面时,城里却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锣鼓和爆竹……

1976年秋天响彻大地震惊中外的一场变革,就在她迷迷惘惘地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时,来到了面前……

河里石头漂上水,鸡毛偏偏撞响钟!不管你信不信,他做到了!

“五娘,快莫这样说,一家自有一家难,丈母娘就那么容易当啰?如今哪个闺女出阁,不是三担五杠的嫁妆?眼一霎跟着就是添儿养囡,又是月子礼,又是百岁衣,哎哟哟,活生生要把父母爷娘搜刮穷哩!我俩老笨人笨主意:我家晚雪,就是不出门,谁要不嫌我家穷,倒转船头自上门,我俩老就靠女婿养老便了,你说是不是?”

远处,阿棠婶那朗朗亮亮的嗓门又响了起来,说得响,听得清,每个字都透着喜气,每句话都带着笑声。

长脚五娘笑悠悠地不知接了句什么,素霞那快刀切菜的话又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了:

“真是的,阿棠婶是越胖越喘、越富越哭穷!谁不知道你晚雪和小木匠金喜,好得人影似的?漂漂亮亮、精精灵灵的后生女婿,早就挑到门上了,还在这里装痴卖傻!谁不知道晚雪和花边厂的闺女,都说齐一条心了:结婚也排开一字儿,来个集体结!真是红火又省事,喜人又热闹……”

“哎,谁让你那么慌忙,去年就嫁来了?”五娘也提了嗓门说,“阿棠婶说过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要不,你也好红火红火、热闹热闹嘛!”

“可不是,明天就跟我阿生打离婚,到时候重结!”

“好端端的一番生活两番做,你是麻油熟炒,豆腐放醋!”阿棠婶呵呵大笑,“你怎么不说说去年有去年的便宜?去年的嫁妆,有顶红绢帐,再加顶的确良布帐算体面的了,今年却是起码要尼龙双套的!哪个合算,你个精猴子早都想过了。再说,你那阿生,早三年前就等不及了,哪还挨得这时候?……”

“我把你这老没老样的鬼老婆子!……”一阵泼水声掺着一串嘻嘻哈哈,笑闹声越来越高了。

这边,葛金秋和春蕉也听得出神了,只见春蕉支棱起耳朵歪着头,手下的一双袜子悠悠地漂了下去,这回,是金秋替她抓回来了:“春蕉妹,当心漂没了哇!”

春蕉一咬下嘴唇,不知为什么,酒窝儿一旋,两腮颊却微微红了起来。

“哎,金秋姐,老早就听得葛大伯说你在外面找了对象,真的么?你快跟我坦白,是哪里的?”

“听我爹瞎说,你还不知道他那张嘴!”葛金秋低着头说,“春蕉妹,花边厂的集体结婚自然有你一份啰?到时候撒糖可别忘了姐姐我哇!”

“我?我这个八字还少那一撇哩!”春蕉眼珠儿一转,却叹出一口气来,“金秋姐,跟你,我什么也想说、什么也敢亮,好姐姐,你也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你说,这书上写的、电影里演的,两人相好的事,不都是男的先恋上女的、男的追女的么?可他……嗯,现在人家本事大名声大,眼界也越来越高了,嘿,非让别人步步求着他呢!哼,天底下难找他这个冷眉冷眼大架子的人……”

“瞧你,一口一个他,到底是谁呀?”

“还有谁?世上顶漂亮的‘黑人牙膏’么!”

尽管心里满是刺和针,尽管满腔苦与酸,葛金秋却和春蕉说笑了:“哦呵,那么嫌,那么烦,还和他好么?”

话一出唇,她又后悔了:怎么能这样说?好像她有别的存心似的。不不,她完全是真心的玩笑、善意的逗弄。此刻,她是多么希望春蕉妹,把全盘心事都倒出来呵!离家这几年,虽说和家里也通音信,父亲也曾叫妹妹写来三言两语,但哪有他的消息?她又怎么问?!昨晚,妹妹正要说起他,又被父亲岔断了,是的,她知道,爹是不好意思!……

“哎,好妹妹,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哟!”葛金秋深怕自己刚才的意思被对方误解了,连忙又说道,“你没说错,两人要好的事,大多是男的追女的,可要真是男的教女的动了心来追,那,那就是这样的男子有骨气、有志气、有本事,分外出格,值得人恋,值得人追哟!”

呵,她是怎么啦?竟然一口气说出了这番话!情惹肠牵,葛金秋是实在动了心呵!

粗心的春蕉又没发觉:金秋的眼圈早红了。

低头静听的春蕉,圆圆的眼珠儿盯着翘翘的鼻尖,两颗晶莹的泪豆豆倒先滚下来了。“呵,金秋姐,你这番话算一下说到了我心里!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撕给他看!”姑娘的两颊一片赤红,两眼还像噙着两汪水,“我说了也不怕你笑我,金秋姐,哪怕谷雨哥是棵比水杉还硬的橛头树,我也要做那树下的蔓蔓藤,傍着它生,傍着它长,枯死老死也跟着它!金秋姐,跟你说话我不怕羞,要不是早就存了这份心,县剧团来招人那年,我爷爷说:‘变天变地,变不了吃饭穿衣;土地爷是千年万世的老祖宗,种田种地就是庄稼人的根本!’一听爷爷这番话,我就留下了。明是听爷爷的,心里是看上了他谷雨呀!要不是早就存了这份心,我,我会这么痴、这么呆,他人到山里了,我也惦着、挂着,伤了脚踝骨也心甘情愿,连个痛字都没喊过一声!金秋姐,这番心事,我爹不知、娘不知,我是第一个剖给你看的哇!”

好个小春蕉!有情有泪的一番话,真像一团火,把葛金秋的心一下点燃了,心里火燎燎,脸上热辣辣,愕然半晌,金秋才又轻声说道:“好妹妹,你的脚到底是怎么伤的?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怎么熬的?要是信得过我,你都告诉我,告诉我……”

忘了捶,忘了搓,春蕉偎着金秋,絮絮地说起来了。少女的心事,是琴上的弦,只要一拨动,便会娓娓倾诉。伴着阵阵清风,伴着潺潺溪水,对着温厚的金秋姐,春蕉说了个痛痛快快!

“乱麻似的,先说哪一头哇?金秋姐,你先抬头看看这——你看,从这道坎棱子过去,不就是樟树岙那山坡坡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金秋姐,你再看看这绿幽幽的一片树!认得么?这慢坡栽的,统统是‘文旦’啊!有三四年前的,有新栽的,少说也有八九百棵了。你看,那一片白雪雪的全是开的柚子花呀,只要过了这道坎,老远就闻得那花香。刮南风时,你坐这儿洗衣裳,都觉得四周熏得香喷喷哩!呵,你又该笑我痴、笑我傻了……

“真的,你知道,当年谷雨哥也就是拼了这股痴劲、傻劲上山的。他上山时那里有什么?几株叫松毛虫啃得光秃秃的老松树,稀稀落落,说是樟树岙,哪还有半棵樟树?那是猪不拱兔不蹿的一座癞头山哪!队里反正是劳力过剩,加上谁也想不着去承这份苦差,所以谷雨哥一讨就讨来了。当时就有人笑话他:‘黑人牙膏,你是打的什么主意哟!人说麻雀脚爪上剔肉,你真是瘪了的牙膏皮还想榨四两牙膏油呀?上那座癞头山有什么出息!’

“你猜谷雨哥怎样答?‘中国穷,人又多,就得麻雀脚爪上剔肉嘛!反正田里活挤得人头撞人头,为何不分出人去谋点别的生路?如今,我们谁也不用说大话吹牛皮,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上山,谁泼凉水都不要紧,只求你们那些当头儿的做个日日上天奏好事、夜夜落地保平安的土地爷,现在别出去张扬,以后也别来指手画脚,乱戳乱管!只要三年不管我,三年后我保准挣下钱来交给队里,除了本分工分,我谷雨一个不多要!’

“他这一说,立时就有人笑了:‘“黑人牙膏”,你这就是大话了,你当那癞头山是埋金子的?不要说交队,队里也不用你交,三年后只要能顾住你爷俩的嘴,就千好万好,要能靠那座山发财,河里石头漂上水,鸡毛也能撞响钟了!’……

“‘哎,看来真是“四人帮”的流毒深广,这大话还非说不可哩!好吧,反正我是“黑人牙膏”,脸黑皮也厚,上次跟葛老司立过誓,这回就跟全队人再咬个牙印:三年后,我非叫河里石头漂上水,鸡毛偏偏撞响钟!’……

“哦,他们当时说是说、笑是笑,真有几分热闹;轮到谷雨哥真搬了铺盖上山,我看看那光景就凄凉了。那天,我偷空儿跑到他家:‘谷雨哥,怎不叫个人帮忙哩!我自动来了,算一份吧?’

“他笑笑:‘小丫头有多少蛤蟆力?我多喘口气就省了你那一头汗了,快回去!’

“我偏不走。看着他整东理西,心里像虫啃空了似的痛!谁知道他爷孙俩,哦,老谷爷也是兴兴头头地不得了!困在那竹躺椅上就跟新媳妇坐了花轿似的,一个劲儿地问:‘雨雨,上了山,你可得说话算数哇,你就把竹躺椅给我摆在林子里,不会干别的,我给你吆野兔赶老鹰,看住偷果子的贼骨头,我这只老蛤蟆真还能给你添四两力哩!……’

“‘爷爷,你先别操心,树还没栽哩!’

“‘放心,有苗不愁长,春蕉,你看我雨雨带的这几担“文旦”苗,根根都是大金条哇!’……这爷孙俩,你听听!哦,老少两个光棍,没丁点东西,一眨眼就搬完了。

“末了,我见墙上还挂着把黑布伞。替他取下来一撑,‘哎,骨架都坏了,还带它作甚!扔了吧!’他却慌不迭地当宝贝似的接过去了……你瞧这小气鬼,一把破伞也看得这么贵重!

“哎,我说到哪儿了?怎么说起这八不沾边的伞来了?……哎哎,小气,我骂他小气,金秋姐,你知道的,这‘黑人牙膏’呀,对自己是真正小气到十二分了,去年挣了这么多钱,队里按分成奖励他,他却连衣裳也不舍得做一件,你瞧,四五年了,进进出出还是披着这件窟窿褂子不肯丢!可对别人……哎,他对爷爷的那份孝心!上个月专门托人去江州买了个收音机,就是为了要给爷爷开心哩!

“谷雨哥走了,队里少个把人,一点不显,反正平日做活,就像谷雨哥说的,人头撞人头。少就少一个人,谁也不怎么的,可我心里,就跟丢了魂似的,做什么也无精打采,又怕别人看出破绽来……你说,金秋姐,我是太没出息吧?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喏,那一回,我也是到这儿洗被子,踮脚一看,天,樟树岙这馒头山不就在眼前么?东西一撂,我翻过这坎子去了,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他!

“……天,半年不见,他都成什么样子!本来就黑,一天到晚在山上转,更成了个非洲人了,头发长得跟野人似的,露出那白牙一笑,还真吓了我一跳呢!

“‘这小丫头,怎么有工夫跑到这儿来了?家里怎么样?’……

“我一望他满脸满胳膊都是叫柴棵树枝杈划出的血道道,心里难受得呵……可他总是一口一声叫我小丫头!真气人,我嘟着嘴不理他,低头一瞧这漫坡的小树苗苗,乐了。哎哟哟,原来坡上那半死不活的乱松野柴,都叫他拾掇光了,现在栽的是一色的‘文旦’,都是两尺高的树苗苗,一棵树下垒一圈整整齐齐的石头堰子,山上的石头要多少有多少,这不稀奇,可他得花多少力气搬来整治呵!我看到他时,他就正在垒那石头堰子,两手掌叫石头碴磨得都成了蛎壳礁,唉,看都不忍看!

“说话间,我才知道,为了凑买树苗子的钱,他把镇上那间小屋也拆卖了。你晓得,队里当时穷得瘪壳芝麻似的,哪还找得出半分钱给他垫本?这半山两尺高的树苗,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的心血、他的命根子哪!……

“我看得呆了:‘谷雨哥,要种不成了怎么办?’

“‘不会的,除非我这人让老虎吃了、豹子吞了!’

“‘你就这样有把握?’

“‘我盘算这心思不是一天半天了。这儿是低山缓坡,种柑橘、柚子,最理想不过了。我有个计划,唔,说句上几年的行话,我还真是野心勃勃呢!你这小丫头,等三年后再来瞧瞧!’

“你听,他总这么喊我,真气人!……待到了他住的地方一看,我就没半丝儿气,只有落泪的份了。哦,是个树段子夹起来的棚屋,比比他原来那间……当然,他刚拆搬过来,不会住得好。哦,你猜他们吃的什么哇?老谷爷告诉我:上山时他们带的那两坛子咸菜、一罐子腌泥螺,整整吃了半年,还有半坛半罐。谷雨知道爷爷咬不动那老菜根,一根根剥了皮!把那菜心心让爷爷吃,自己就啃那菜根皮!那指甲盖大的泥螺,他一颗颗数着下饭,一顿只吃五六颗,真是点盐当菜了……

“我心酸得不行,当下就轻声地对他说:‘谷雨哥,明天我跟昌根叔说,我也上山,帮你干!’

“他呆了一呆,马上笑着劝我:‘这哪是小姑娘家干的活?当心晒黑了找不着对象!’

“我一急,也不管老谷爷瞌睡没瞌睡,听见听不见,直统统地冒了出来:‘我的对象早找好了,没在别处,就在她老公公跟前站着哩!’

“呵,你别笑我,金秋姐,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没羞没臊,敢这样说出来!看到他日子过得这样恓惶,还有这股心劲,我真是急昏了头了。一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脸就像煮熟的蟹了……

“谷雨哥听我这一说,又呆了一呆,接着就笑颜不动地说:‘春蕉,你真好,可你还小哇!’……听,又是这个小!我才比他小几岁呀!他说:‘你晓得么,你金秋姐那时也说过要上山来帮我的忙,我都没答应呢!这不是女孩子能吃得了的苦,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

“哟,金秋姐,晒热了吧?瞧你红的……

“他这样一说,我还有什么可讲的?只好走了。心里却越发惦念他了,只要到这儿洗布帐被头,我就拐到樟树岙去看看,有时脱下一两件衣裳也跑这儿来洗,弄得我妈也吵我了:‘九道弯有个鲤鱼精迷住你了?这件把衣裳也值得跑这么远的路?’我不跟妈还嘴,一吵,就露馅了,反正只要我有腿劲就行,谁能管我呢!谁知道这鬼天爷就是不长眼,许是欺我这人太痴狂了吧?好,让你这疯丫头有腿劲,让你一心去恋那个‘山大王’!这鬼天爷眨了一下鬼眼睛,咯噔一下,我的脚踝骨伤了,那是一年后的事……

“那一回,我也是来这儿洗衣裳,我是收工后来的,天晚了,刚洗完,太阳也落山了。我照例又拐到坡上,只见谷雨正在敲石条桩——他是要沿这坡坡拉一道铁丝网呢!原来,这坡上植了草皮,引得羊都来啃了……可是要拉这么一道墙,得打多少石条桩?得流多少红油白汗呵!怪不得他又瘦了一大圈,那眼窝塌得都能放进去两枚铜板了!我看看那慢坡的小树,天刚交九,那一棵棵树干全包上了稻草,呵,那树,真成了他的娃儿了……我不听他阻拦,不声不响地帮他搬石条桩,谁知一不小心,一块摇动的石条倒下来,正好砸在我的脚踝上!

“伤了那会儿,天已经擦黑,血倒没见流,就是痛得再也站不起来了,到屋里灯下一看,全是瘀紫乌青,这下可把老谷爷也吓坏了,嚷嚷着让谷雨找草药,包了又扎,可我还是半步也挪动不了,这才知道是伤了骨头了。谷雨哥背起我,跌跌撞撞地就往山下走,走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衣裳!搁在溪边的衣裳忘拿了!’

“‘怎么不早说?来回一耽误,你又得多痛一会儿了。’

“‘不,不痛,谷雨哥,这会儿我一点也不痛,真的。’

“‘你这个丫头,真能调皮……’说着,他只好放下我在石头上坐着,又绕到溪边,挎了我那洗衣篮子,再背起我往回走,我看着他走得磕磕绊绊的,心里老不忍:‘谷雨哥,让我下来自己走吧,你搀着我就行。’

“‘哪里的话!别动,你只要给我当着眼镜架就行,我有点看不大清楚,可别再摔着你了……’

“我吓了一跳,天虽然黑了,可也不是看不清路呀!‘谷雨哥,你的眼怎么了?’

“‘唔,春蕉,我告诉你,你可别对我爷爷说,也别跟任何人说,我得了夜盲症,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好在这路、山,我早摸熟了,反正做活是白天做,一点不碍事,你可不要说出去,懂吗?要不,我爷爷知道了,老人家不懂科学道理,当那是了不得的病,一急,说不定把他也急成个夜盲眼了!队里人更不能说,昌根队长一挂念,生好心把我召回去,岂不是我这番心血都白费了?你看,我这树长了一年多,已经见出这么大眉目了,我会舍得离开么?哪怕一双眼全瞎了,我两手摸着护山护树,也不会下山的。春蕉,你可千万记住了,绝对不许与别人说呵!’

“我呆了。两颗眼泪噗滚下来,滴在他的脖颈上。‘怎么,你哭了!’

“他这一问,我倒扑哧笑了,心里一团火烧上来:‘这倒也好,一个跛子、一个瞎子,谁也不会嫌弃谁!……’

“他两肩一震,哧溜溜地把我从背上滑下来,扶我站住了,两眼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春蕉,你要真这样想,我,我就不敢背你了!’

“这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羞、不觉得臊了,眼泪串子哗哗地往下掉:‘谷雨哥,你,你为什么这样狠?这么傲?……唔,我知道,你是喜欢别人不是?要真是那样的话……’

“‘哦,从前,是想过……现在,不了……自从我打定主意上山,我就不做任何姻缘梦了。春蕉,我对你说,我要争的,是另外一口气,争我们整班种田人的大气!你想想,你想过没有?我们中国的种田人现在还这么窝囊过着,多不是味!去年看那场日本电影,我一边看一边生气,人家那种田人是什么样的,我们又是什么样的?怨不得葛老司都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不过,我想的跟他的路子不一样,我也希望日子好过起来,可不想指靠别人,谁没有两只手?天差地别,不全在那个“穷富”二字吗?从前是都怨那四个奸臣,现在奸臣除了,绳索解了,为什么还不赶快生法儿活动起来?都等着指靠上面来搭救,中央领导长三头六臂也护不了八亿人!我就是要争这口气,长了这双手,又有了叫你用得上劲道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变个样?我就不信生了个穷命,要生生世世穷下去!还是那句话,我非叫我这根鸡毛撞响钟不可!……三年后林子不见果,我一辈子当和尚!春蕉,你好,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把你当我的好妹妹,以后……’

“我把眼泪一帕儿兜了,抬起头说:‘你还背!谷雨哥,从今后,我就是你的妹妹!……’

“我的脚真伤得不轻,接骨推拿,足足有半年不能动弹。后来能走动了,还是不利索,你瞧见了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哈,金秋姐,说句该打嘴的话,我要找婆家,就要像戏里演的那样,只有骑到马上,不不,现在是骑自行车了,哈,骑到车上才能‘相亲’呢,哈哈哈……

“从那以后,倒是谷雨哥得空就来看望我,他与我爷爷,最能说到一块去。爷爷还拿出整治菜园的十八般武艺,教谷雨在山坡坡上施展……唔,不信你去看看,保准一眼就看出来了,谷雨哥真把个山岙岙,当成那种花栽草的花园来整治了……

“我能下地了,做田里活却不便了。谷雨哥和昌根叔一块找了镇工办,介绍我去螺丝厂做临时工,算是对我的特殊照顾。年前,晚雪姐张罗办起了花边组,我又去了,做这活,更是可心对路,自打捻起绣花针来,我们哪一月也没少拿过四五十,金秋姐,不是我吹牛皮,我们不比城里那大学生还强么?……

“哎,我怎么老是有前没后,一跳又跳远了?你知道么,去年年底,谷雨哥去大队会计那儿交账,嘿,一沓现金支票,五千三百五!还不算养兔子的收入。你猜光‘文旦’就摘了多少?论挑,整整四百担;数个,五千还出头!这事,你怕也听说了吧?这盛‘文旦’的箩子、篓子,不全是你爹编的吗!……当时,真把大伙儿的眉毛眼睛全笑弯了……

“那天晚上,谷雨哥转回山里来,我送了他一程,他挑着担,一路嘘嘘地直吹口哨儿。我笑了:‘干脆,唱一个呗!’

“他也笑道:‘哎,你唱吧,真的,春蕉,你替我唱一个……唉,没文化的人,真窝囊,连个歌子都唱不出来!’

“我偏不唱,说:‘我也不会,稍微认了几个字,以后,只能到尼姑庵学学念经!’

“他又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春蕉,我知道你的心……哦,你想过没有?你和我现在的差别又大了,你如今是花边厂的工人了,再说,我长得这么黑,难看……’

“我又喜又恼,故意堵他:‘可不是么,如今石头漂上水,鸡毛也撞响钟了,区里县里派人来访呀问的,当然差别就大了,眼珠里哪还有别人哇!’

“谁知,他倒又认起真来,脸上那笑影儿忽儿就没了,还是定定着眼珠,说:‘不,春蕉,你如果眼羡的是这份热闹,我就什么也不往下说了,说句实底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张扬!我们看得磨盘大的事,人家眼里有多少分量?这本来是早就该有的事,我们办迟了、办晚了,走了这么一大截冤枉路,还有什么好夸好说的哟!……’

“你听,你听听!他这人,心里都装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哪!天,我这个好歹读了几年书的人,哪一点如他?我不言语了,心里愧的、脸上烧的,又跟上回差不多了……他又说:‘春蕉,不是我这人心冷,我倒是想了,现在宣传得热闹,可不要再来个什么反复才好。要不,我又成了个‘资’字的样板、坏的典型了,到时候不是要带累别人么?真的,这些年,我们也真看得多了。我倒不是怕,从头说到底,都是捏锄头柄修地球的,还怕变到哪儿去?我是不喜这吹吹打打,只想实实在在结出这个果,长长久久地结下去,就行了。你说是不?’

“我还是不言语,心里乱得跟猫爪子挖着一般……他又说:‘依我看,还得等两年!’

“‘什么两年?’

“‘是的,我看这时势,还得等两年才能稳下来,等上级拿出个稳稳笃笃的章程了,我这颗心才算落实了……’

“我这才知道自己又把他刚才的话听偏了,错领了意思了,不觉又红了脸。好没意思地叹了口长气说:‘戏里的什么财主小姐嫁长工呀,电影里的什么高干子弟娶工人呀,都是瞎编的,编了哄人的!……’

“‘你说什么呀?’

“‘什么也没说,没听见拉倒!’

“‘唔,我听见了……春蕉,你知道吗,我的眼睛一点也没见好,现在更是,天一黑,就完全跟瞎子一样了。你看,我现在大模大样走路,不过是我摸熟了、走熟了,再说,我现在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知情的还好,遇上窄心狭肠的,会以为我现在为队上挣了这一笔钱,趁机称功,要讨高价哩!唔,还是这句话:你从今后也别给别人说,一句都不许露!……唔,这不是大病,可就是叫人难受,电影呀,电视呀,都跟我无缘,你想,你跟我这半瞎子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我一下哭了出来:‘哪怕你全瞎了,喂饭,端茶,我侍候你!……’

“他一听,立时就站定了脚跟,天虽黑,我也看出来了,他眼里也噙了两汪泪!他说:‘春蕉,你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哦,如今是1979年年底,两年后,对,两年后,我们再决定,好么?……’”

“哎哟哟,瞧你们这姐妹俩,咕哝什么家长里短的,到这会儿还没洗出一件衣裳来,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

说话的春蕉、静听的金秋,一齐痴痴地茫茫地抬起头来,一看,是素霞赤着脚,哗哗地从那头蹚过来了。

“做什么大眼瞪小眼的?”素霞扑哧笑出声来,动手就拉春蕉,“走,走,快来帮我拧拧被单,我都洗完了!”

整个儿沉到自己和谷雨的故事里的春蕉,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力气大得像蛮牛的小媳妇素霞,拔了牛桩绳似的拉走了。

葛金秋痴痴地盯着那两个咯咯笑着离去的后影,久久没回过神来,她的整个心,更“沉”在春蕉刚才没说完的“故事”中了……她木呆呆地转过身去,呵,看来,真是过了不少时候,瞧,远处的那一群人,都已把“成绩”展览出来了。

溪滩边的一溜岩石上,像长了花蘑菇似的晾着一条条被里、床单、窗帘、台布、涤良枕、珠罗帐,红的、绿的、绣花的、镶边的,那五花八门的款式,足见主人的富足,那五彩缤纷的颜色,真能和草坡上漫开的鲜花媲美哪!

这溪边,没有锣,也没有鼓,姑娘说悄悄话的声气,也如洞箫细管,可是,春蕉这倾情倒意、剖心露肺的一番话,却如敲钟击鼓,震得葛金秋目也定、神也呆,真如一下打翻了酱油店,难以辨清哪是咸哪是酸了!

她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泼着水中的衣物,就像没吃饭似的少气无力。从水中,她又一次窥见了自己的面影,呵,眼眶通红,这不争气的眼泪,难道又要流么?不,不能,回头让春蕉看见,算什么?葛金秋咬住嘴唇,又一次咽下了这股不是滋味的水。

四年,是的,如今是八十年代的年头了,屈指算来一千二百多个日日夜夜,这四年,他是苦着、累着、熬着、干着,总算干出了山高水低。她呢?也是苦着、累着、干着、熬着,她转了多少念头,真是想断了肠子哇!那么,她的这四年,能不能也抖出来和春蕉说一说,能不能端到人前呢?

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为什么她摊着的,老是这个“命”?

葛金秋几乎忘了到省城的第一眼印象。

除了从车站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看到了来往如梭的汽车、闹哄哄的人流,而后整整半年,她几乎没有出过门,也没有离开过表姑家这坐落在城市一角的那幢四层楼。只是在当天傍晚,听得四周噼噼啪啪地响起了爆竹、又敲响了震天动地的锣鼓时,她才疑疑惑惑地问了一声:“娘娘,怎么城里现在就过年了?”

脸色不大顺的表姑还没答出来,上中学的表妹扑哧一声笑了,告诉她:那是粉碎了“四人帮”,大家在游行庆祝哩!……

葛金秋惊异得大睁两眼,却无法细辨这件事的意义。她不知道是该随着眉飞色舞的表妹和二表弟那样高兴呢,还是像表姑和表姑父那样当着人又说又笑、关起门来却心事重重而发怔?要不,就像那出嫁的表姐和这个原在黑龙江插队、已经在家闲住了一年多的大表弟那样对一切都无所谓?

现在,对她来说,什么都迷茫无知了,就像她渐渐忘却了初识的算术、语文一样,这个命运乖蹇的姑娘,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她该关心的国家大事了。是的,葛金秋是为求一只饭碗到城里来的,她的目标就是找一份工作,她依靠的支柱就是表姑这一家。

表姑家大小七口,统统住在二层的三间房子里。表姑和表姑父原是要进行一项对家庭有重大意义的行动,才把这个傍傍亲的表侄女叫到城里来的,可是,没想到那件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情猝然发生,一下打乱了表姑的计划。

这一来,乡下来的葛金秋又成了个多余人。

精明的表姑,哪能叫表侄女马上回去?稍稍一盘算,她当机立断地留下了葛金秋。

一到家,表姑便改了在乡下时的和颜悦色,那团团脸也像天上的云块,一忽儿晴,一忽儿阴;那嗓门儿叫人或吩咐个什么事,也有时高,有时低。叫人难以捉摸。没两天,金秋就看出来了:全家人都怕表姑,尤其是脸和身材都像刀条一样瘦长的表姑父。

表姑只在一家电影院里管卖票,回家来可管得了表姑父这个副主任。表姑一说个什么,表姑父那副刀条身躯更弯成个镰模样,嗯嗯呀呀只有点头的份。

表姑家是不但男女有别而且“男女颠倒”——两个表兄弟全像表姑白白胖胖,两个表姐妹却似表姑父又瘦又高。表姐已经结婚,在医院当个化验员,早就不耐烦这工作,带个才周岁的孩子怎吃得消?葛金秋一来,这孩子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姥姥家。

表姐采取这个行动很属天经地义:“文化大革命”中,是因为母亲的指使,才和一个并不喜爱的军代表的儿子结了婚,这两年,夫妻吵架更成了家常便饭,一生气,她便来娘家住,孩子丢在这里更是对母亲“包办婚姻”的理所应当的惩罚。

表妹和二表弟一个是高中生,一个正上初中二年级,自从一解除了“上山下乡”的威胁,便知道了读书的重要,回得家来,一个练提琴,一个做功课,两个人之间不发生冲突便是好的,至于刷碗扫地,统统是不能容忍的负担。表姑曾三令五申:这个家,以后就靠这对孩子光耀门第呢,所以要绝对保证这两个中学生的学习时间。金秋来后,他们连换下的衣服也扔给她,连添饭也得把碗伸出去让“乡下姐姐”给盛一盛。

要说,“支边”刚回来的大表弟应该是闲的。可他这个不上班的人比上班的更不落闲,成天进进出出的不知忙些什么,而他的性情脾气却特别“怪”——就像表妹手里的那把提琴,顺了,吱呀咿呀还过得去,不顺了,真像狗撵鸭子猫打架,什么难听的都出来了。

金秋没来多久就看出来了:全家人最怕的是总指挥表姑,而最忌的却是这脾气无常的大表弟。

等葛金秋捏着战战兢兢的心熟识了表姑这一家人的脾性习惯时,八口之家的家务重担早已把她压得昏头昏脑了。

“金秋,回头把柜里那套金边碗盏洗好,把房间再打扫一下,晚上有客来!”

只要表姑有这一声吩咐,葛金秋就知道:分外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大概是半年过后吧,葛金秋就看到一度笼罩过表姑和表姑父脸上的阴云已经完全消散,外来人又是乡下丫头的葛金秋自然不清楚其中原委,她只能从这家人的脸相和说话腔调上看到一点形色。她听到现在外边来的人,不再叫表姑父张副主任,而叫“张处长”;字眼少了一个,喜气却添了十分。自此后,不但表姑夫的背脊比以前挺了,而且家里的客人也从此增加了。从来人那恭恭敬敬的口气和央求的内容听来,葛金秋知道表姑父是管什么物资的。他那两三寸宽的纸条管用极了,那纸条儿唰唰一写,来人便捧宝似的叩头谢恩地走了……

表姑父这一变动真是意义非常,不但大表弟马上上了班,住的房屋也南伸北延,扩展成五个房间。当然,依然只占据杂物间一角的葛金秋却并没体味到这三套五个房间的好处,只知道从此后每天拖洗这五个房间的地板,三日两头洗涮那一套金边的八盘八碟和八个大汤碗,再加那位外甥小宝贝,就使她忙累得大气难喘了。

自从一进了省城踏进表姑家的门,葛金秋就觉得自己变得畏畏缩缩而又十分迟笨。特别是她那一口土里土气的乡下腔,一出口便要教表姐弟们发笑,所以她就尽量少说而只用含笑点头或简单的应声来回答全家的差遣。

有一天,当这种不轻不重的讪笑又开始时,大表弟却同情心大发,说了句:“你们是乱弹琴!除了头发的颜色不一样,我看她倒真像欧也妮·葛朗台!”

金秋虽然不知道这欧也妮和葛朗台是两个什么人,但见表姐妹和表弟听了这话,都一齐圆了眼盯住她打量,不觉红羞满腮,心里暗忖这大表弟大概是说了公平话,反正那里头有一个也和她同姓葛,总差不离吧?自此后,不但大表弟的一切差遣她都忙不迭地去做,就在他常常带来三朋四友把家里乱了个底朝天后,她也总是很快去整理完毕,免得娘娘回来嘟囔。

说实在,葛金秋做起活来是既不迟也不笨的,她不知道表姑一家从前怎么过的,但自从她来了后,每天从清早四点半忙到夜里十点半,每个钟头都像在争分夺秒地打仗。特别是那个要牵要抱要喂饭的小外甥,不用说,这是家里的天子王孙,哭闹起来连外公都得弯下身子给他当马骑,葛金秋怎敢疏怠了他?看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小人儿,委实是一副了不得的铁手铐——硬把她这个二十一岁的大姑娘铐得死死的了。

烧水做饭、扫地刷碗,这一应家务杂事,葛金秋从小在家里,都做惯了,只是表姑家气派不同,许多活是乡下想都想不出来的名堂,比方说每隔十天半月要把中间大房间的地板打上蜡;比方说每天清早四点半去弄堂口排队取牛奶;听到铃响要把垃圾桶端到楼下大门外……这些,都是一成不变的“早课”,又是乡下从来没做过的。

早饭后,涮洗毕,她推着摇篮车一边哄小外甥,一边把表姑吩咐过的添补小菜买回来——蔬菜要吃新鲜的,当然得天天买,这是表姑一贯遵循的“营养学”的原则。菜买回来,小家伙该喂早点了,喂完早点心便哄他睡觉。候他一睡着便开始忙碌:洗菜、淘米做中饭;吃中饭又是她最忙的时刻,端好摆好后,为让一桌的人都吃得安生,她就在一边抱着小外甥边哄边喂,待她稀里糊涂地吃完点残羹剩饭,还没来得及刷锅洗碗,就到了全家的午休时刻。上午睡过觉的小外甥自然精神十足,为不惊扰大家,金秋就抱了他到楼房过道、大门口玩;等大家又都出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了,她才回来涮洗小山似的大摞锅碗瓢勺。更何况表姑家讲营养又懂卫生,更是菜肴丰富、盘碟齐全了。

稀里哗啦洗完烫完后,接下去就是洗衣裳、擦地板,然后又是晚饭……日日是这样的车轮战,夜里十点多一躺到床上,她直觉得四脚酸软、眼皮打架,连想心事的劲都没有了。

当然,也绝不是不想。夜半时刻,她常常醒来,听着大挂钟嘀嗒嘀嗒的声响,常常会生起一种惊恐的感觉,因为,有个奇特而简单的梦境老是反复出现:

……她去赶一艘起航的船只,迟了一步,那船开走了,她望见的只是一片飘飘悠悠的白帆,那帆桅旁,模模糊糊站了个人,是谁,却看不清脸,她招手、呼喊,总不见那人回头,她着急得跺了脚,这一跺,便醒了……

总是这样的梦,她异常奇怪。虽然识不透这梦境是什么意思,但她断定:这个看不清脸、不回头不理她的人就是谷雨……一想到这里,她就非常伤心,痴痴地想上半天,再也睡不着,但是,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呢?晚了,一切都晚了。

她不能不着急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表姑原来许给她的希望,连影子也没有。一到这儿后,表姑更是绝口不提,好像压根儿忘了这回事,好像压根儿没想到把这个沾沾亲的表侄女带来是做什么的了。而且,金秋从一踏进门起便做东忙西地巴结干活,好像这个家原该就有、现在也绝对少不了她这样一个人。这一份未成文的“帮佣”契约,早被表姑独手包办地签订了,待金秋感觉出来,时间早已过去了大半年。

时间越长,那种好似失落了什么又追不上的惊慌意识越来越强烈,扰得金秋寝梦难安。终于,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走到表姑跟前,胖团团的表姑正埋在沙发里,在钩一只毛线假领。

“娘娘,我,我那个事,你替我问了吗?”葛金秋怯怯地问,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叫。

“哎,呵!——”表姑长长地呵出这一声,放下毛线团,又挪了挪身子,仿佛要给表侄女腾出一角地方来。当然,这是徒劳之举,因为发福的表姑跟这只单人沙发是这么服帖,四周再也没半点缝隙了。

“哎,呵!”表姑又来了这么一声,才又笑甜甜地叫道:“秋!你不晓得么,我和你表姑父,哪一天不把你的事挂在心上哪!只是现在办事情太不容易,芝麻小事,也得有交道。你知道四楼老宋的那个闺女从安徽乡下弄回来,头头尾尾花了多少?”表姑说着,圆起眼睛,伸出四个指头摆了一摆。

葛金秋吓了一跳,虽然没弄清那是“四百”还是“四千”,但这已经教她目瞪口呆了,她愣愣地站着,深为自己不知轻重的冒失后悔。

“就是去开后门,也要寻得着门缝,寻不着的,把钱花上千儿八百的也等于打了下水漂,连个浪花儿都不溅!你是看大表弟安置得很容易是不?傻丫头,钱财上的事就不算了,光那些报答人家的‘了脚’事儿,还得十宗八宗地去做呢,一时三刻哪里就办了?哎,这些事,跟你们乡下人说也说不清,你不要急,慢慢来。秋哪,我们总归要为你设法的,你想,我们难道就不晓得多一口人多张嘴么?”

葛金秋嗫嚅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表姑的口气是又甜又亲,说话又这么交底,她还有什么话说呢?但是,表姑最后那一句话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呵,多一个人多张嘴,难道我是来白吃饭的?……转念一想,又忍住了:是的,表姑毕竟是为她花了钱的,船费、车费,到这儿后添了张嘴,总归是事实呀,她没有户口,也没有粮食关系,尽管表姑家人人饭量小,早晚也没见他们到自由市场买过粮食,但假如没有她这张嘴,不就省得更多了吗?城里开销大,水电都要掏钱,多一个人就多一项费用,这一切,还用得说吗?

她忍下了,这一忍,又是大半年。

春去冬来,转眼又是雪花飘飘了。金秋挂念起父亲和妹妹,想得厉害。这一天,她又一次鼓了勇气,去跟表姑说。

这次,表姑不但把上次说的主要内容复述了一遍,又笑眯眯地对她透露了一点希望:表姑父已经在为她设法报临时户口了,有了临时户口,就能找到临时工做了,不管是进工厂还是去商店,哪怕是到菜场帮忙卖个菜,一月就有三四十元呢!……一番话说得金秋心里甜丝丝的,而和表姑相对一望的表姑父,也好像顿时受了某种启发,放下手中的报纸对表侄女说:“现在农村的形势还没见怎么样嘛!回去做什么?想家了,去封信问问,让你表弟替你写,哎,你自己不也识几个字?自己动手嘛!”

金秋没有二话。表姑父和表姑这么处处为她着想,她鼻子也有点酸酸的了,捏起这根多少年没捏过的笔,她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千言万语,说什么、问什么呵!最后还是表弟帮了忙,三言两语,替她问候了父亲,并说她不久就有希望找到工作了……

父亲果然也让素秋回了信。虽也是三言两语,说的是家里一切如旧,人多活少,妇女都不大出工了,回家来也是闲着。千万要安心待下去,表姑一家这么好,岂能三心二意?总之,劝女儿不要想家。

不想了,不想了……

时间真是世上最奇妙的药剂,连最刻骨的相思也能磨蚀。环境的变迁对感情的转移更有无可言喻的作用。现在,葛金秋已经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时时牵心挂肠地思念家乡的一切了。那田塍里黑乎乎的泥土、黄花花的油菜田、清凌凌的九道弯的小溪、谷雨家那沿墙一圈的半截坛,都成了晃晃悠悠的东西,飘浮到记忆的深处了。现在,她一躺到床上就沉沉入睡,那个奇特的梦再也不来惊扰她了。

又是日复一日地过去!……现在,葛金秋最明显的成绩,便是小外甥留留和她有了深切的感情。这个蛮横的小霸王对全家老少都撒泼耍赖,唯有对温言细语的“秋姨姨”服服帖帖;而他的母亲——金秋的表姐已经和丈夫的关系更加恶化,在终于得悉男人有了外遇,而男人也似乎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后,两人已经闹到了法院,而离婚和取得使自己满意的判决,便是各人如何运筹的大事了。

因为表姐的事,表姑家整日风风雨雨。在这关键时刻,金秋当然是照料孩子不可或缺的角色。所以在有一次,当金秋已觉得自己那“临时户口”又渺渺茫茫地杳无音信、终于又一次斗胆动问时,表姑怔了一怔,也不忙回答,却以怜叹的口气叫起了在脚边淘气的外孙:“留留,秋姨姨要走了,你让不让呀?”

已经三岁的留留,天生是个无须训练的悲喜剧都能胜任的小演员,一听姥姥这么说,立即就哇哇大哭,一边扑到秋姨姨的怀里搂住她脖子不放,一边还伸出手来又抓又揪姥姥的头发,骂道:“你叫秋姨姨走,你是大坏蛋‘四人帮’!……”

一顿哭闹,惹得在场的人都笑。笑得前仰后合的表姑只顾我的天我的爷地惊叹外孙的天才,哪还想得起表侄女的话题?金秋也笑了,笑过后,却是久久地怅惘。

又是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傍晚,大表弟进得家来,把一张“入场券”递给了她,说是让乡下姐姐去见识见识那个从没见过的“人民剧场”。那一刻,小留留也正好被姥姥带出去串门了。

这种绝无仅有的享受,使葛金秋在接过这二指宽的粉红色的纸头儿时,双手都哆嗦了。她欢喜得连头都顾不上梳一梳,便出了门。

葛金秋双脚轻快地走在马路上,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像要飘飞起来了,呵,她是这样一无牵挂地在马路上走,而且就要去看一场美妙的歌舞,多好呵!

抬头看天,黄昏的天还是这么明蓝蓝的;侧脸望四周,马路旁的法国梧桐也徐徐摇下一片片微黄的树叶……秋天,又是秋天了!这时的葛金秋,一边想着家乡那收禾割稻的日子,一边又欢欣地觉得城市的秋天也很美,神清气爽。而且不知怎么的,竟觉得这城市的秋天也仿佛和她有份,她也是城市中的一员。你看,她现在不也宽宽舒舒地走在热热闹闹的马路上,尽情地欣赏着这明净的蓝天、落叶的梧桐么?……呵,这从未有的欢欢乐乐的心境是怎么来的呢?无非是这一个对她来说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傍晚;口袋里的这张入场券……

她走着、打听着,终于赶到了富丽堂皇的人民剧场。

运气不好的人真是事事受挫,处处倒灶。也许,她本来就不该享受这份意外之福吧?瞧,她正要进门,守门人却拦住了她,并让她去门外看看《海报》。葛金秋只好又挤了出来,看明白了!剧场因紧急任务,改演了另外节目,她手中的票子保留不作废,但得在三天后再看……葛金秋好不失望!叹了口长气。怏怏地回来了。

三天后就三天后吧,不管怎样,她总是在到省城之后的三年多,第一次舒舒坦坦地在马路上逛了逛,剧场那漂漂亮亮的门面,门前那五光十色的人群,她稀稀罕罕地看了个够!

金秋回来了,她一向走路步轻,所以并没惊动屋里的人,还没进门,便听得表姑正亮着嗓门,责怪着谁:

“你倒大方,这么会做人情!吓,乡下人倒也蛮会享福呢,不掏粮票吃白饭,还要看戏逛马路,真够惬意了……”

“好了好了,啰唆个没完没了!”是大表弟那没好气的声音,“你们谁也不在,总不能让一张票作废了!”

“一张票,一张票,说得跟吐口唾沫似的随便,一张票少说也是四五角,是偷来抢来的么?”

“你唠叨什么?那张票也是人家给的!你就知道算计那几角钱,真是庸俗,无聊!”

“砰!”一声,是什么东西摔坏了。

好像有桶凉水迎头浇来,又好似有谁在背后猛地扎了一刀……葛金秋僵在了门外。

这一夜,她又久久没有入睡……虽然,表姑在她进门后便再也没说什么,而那个为她说了话的大表弟,早又出门了。但是,金秋在简短地说了句“戏要往后延”,便把票还给了表姑。接着,就默默地进了自己住宿的一角——那个从杂物间隔出来放了一张活动床铺的地方。

久久未流的眼泪,像小溪似的奔泻而下了……呵,却原来,表姑在背后是这么看待她的!还有什么好说好等的?走!走好了……

走?说来容易,车船费呢?三年多没给父亲挣回去分文,难道能好意思跟家里要吗?再说,又怎么跟表姑提头张口呢?表姑刻薄、悭吝,但也许是现在过日子,人人不容易吧?家大人口多,发句把牢骚在所难免。虽然她和表姑父都是百儿八十的薪水,表姐、表弟也工作,但花销大呀。虽然三天两头有人送来这呀那呀的东西,烟茶酒糖都是接得住不间断的,甚至连那只四喇叭的“两用机”也是某某人送来当时连姓名都不说的一个“小意思”……是的,进得多,出得也不少哇!姑父家三天两头有客,一摆起席来,哪次少过十碗八碟?光那绿泱泱的茶叶,每次一泡就是小半筒……呵,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忍了吧,忍到合适的时候……

是呵,已经熬到这时候了,八字没一撇地回去,怎么见人?怎么说话?忍了吧,再忍一忍,忍一忍……

自己想,自己劝,自己的梦自己圆。虽然金秋第二天起来没有半句言语,表姑全家人也没发觉她有什么异样,但是,她在倒垃圾时,那发红的眼泡却被住在楼梯转角的梁芳看见了,当时就“呀!”的一声惊叫起来。

梁芳是机械厂的工人,爱人老陈是医院的眼科医生。虽然城里邻居之间不多来往,金秋从来没去他们家串过门,但在买米买菜搬煤气罐、上下楼梯碰头间,早就熟了,她从心里知道这对夫妇为人很好。

梁芳是个爽直人,当下便快言快语地问了:

“金秋,你怎么啦?”

金秋摇摇头。“家丑不可外扬”,而且,这毕竟还算不上什么“丑”。

她垂着眼睛怯怯地问:“梁芳姐,你们厂就不招收临时工吗?像我这样的人,你们要不要哇?我有力气,什么苦累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做……”

“哎,你是想等着找工作哇?这可是个难事……金秋,你是农村户……”梁芳说到这里,又顿住了,“不过,也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政策虽然很硬,可有人就像根软藤,软藤缚硬柴,就看你有没有办法了……你表姑父这么大神通,他就不为你想点别的门路吗?”

金秋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呵,我知道了,保险是你表姑这个算盘精,她叫你给她当保姆多划算,外面请人哪有你贴心?金秋,农村户口是难迁,工作更不好找,你权当找了个保姆工作,吃了饭一月有十几元零用,也就跟临时工差不多了……”

金秋心时一紧。“十几元?”她连几角也没得到过呵!她咬着嘴唇不作声。

“金秋,不是我嘴巴子凶,当面我也敢说你表姑,哼,她和你表姑父都是泥鳅变的,‘四人帮’时就有权吃香,形势一变,赶紧又避开政治风头,钻到有实惠的部门了,照样得意!光得意也罢了,还生方设法损别人,南北两头的房子不就是他仗了权势把别人挤出去的?哼,害得人家……真可恶,我就不信他们老能顺风得意下去!总有一日……”梁芳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气呼呼地住了口。

金秋听得脸色发白,应不了声也答不了话。好像觉得自己给表姑父一家闯了祸似的,她不能不逃了。于是,可怜巴巴地朝梁芳一笑,便慌慌忙忙地回转了屋里。

一连好几天,金秋像揣了头小兔似的忐忑不安,也生怕再遇见梁芳。梁芳的话像快刀切菜,又厉害又痛快,又像一根小棒,一下挑开了表姑和表姑父遮在金秋面前的一层布,使她看清了以前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

一看清,金秋就惊恐地感到自己像掉在井里一样。当她在慌乱惊恐中定下心来后,终于决定了:必须快点从这“井”里挣出来,不要等了,自己去闯一闯!

这一日,葛金秋偷了个空,四下打听,摸到了街道办事处,她径直朝一间挂了块“劳动服务站”的办公室走去。

葛金秋没有说出表姑父和表姑的姓名,只说自己是一名投奔亲戚的农村青年,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给介绍个工作?什么工作都可以,卖菜卖棒冰、扫垃圾都行……

那个干部模样的青年,原来是心不在焉地看看她的,听她吭吭哧哧地说完后,这才推推眼镜,几乎要笑了出来,然后就追问她是哪县哪乡来的,又说:“你连个来龙去脉也不说清楚,怎么给你介绍工作?”说着,用一支铅笔卜卜地敲着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什么册子,好像金秋一说出来,他就可以翻开那个表册登记了。

葛金秋霎时红了脸,但还是不肯说出亲戚家姓甚名谁,只是颤着声音道:“反,反正是我自己来做事情嘛,请你只管把我的名字写上吧!我有力气,哪怕一天做十个钟头也行,我保证做得好好的……”说着,她的泪花儿又出来了。

戴眼镜的青年身腰一舒,又喀喀两声,正要对这个乡下姑娘来一番“讲话”,隔壁出来个四五十岁的老同志,皱着眉头说了声:“小刘,老曹让你去把他屋里的灯座修一修,快去吧!”

小刘伸了一下舌头,一溜烟走了。

老同志这才转向葛金秋,很亲切地问了她的姓名,接着又委婉地告诉她,为什么城市不能招收没有户口的农村青年来工作,说着又翻开报纸,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了她农村正在变化的形势,劝葛金秋不要留恋城市,还是赶快回转家乡,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家乡面貌,为建设四化出力……

一番话说得葛金秋心跳头垂,她偷偷抹了那羞人的泪花,点头告辞了。

虽说这次闯,没有闯出一点名堂,但总算使葛金秋明白了:在城里找工作,是不可能的,即使仰仗各种关系蒙混进去,也终是不光彩不体面的,背后被人说说道道,在人前也矮一截。何苦呢?她不能不打定了主意:回去!

回去,是的,现在就是路费问题了。怎么张口?怎么要?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她跟谁提头呢?表姑?表姑父?根本不行。问表姐?也不能。从那一次金秋洗衣裳时偶不小心,折断了表姐忘在口袋里的那个有机玻璃发卡,表姐一脸不高兴,咕哝了四五遍,说这是花四角八分钱买来的!从此以后,她就知道表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是呵,莫看表姐穿得洋得不能再洋,最近更是打扮得比没结婚时更俏,可骨子里呢,真是一文钱也会捏得汗淋淋的!跟她开口,白搭!跟大表弟?呵,不行。大表弟倒是大大咧咧的,可跟一个男孩子说这个,太不好意思了,而且这几天见他沉着脸,十分闷闷不乐的样子,那个常带来玩的女朋友也不来了,肯定又是心里不如意,怎敢惊扰他?表妹和二表弟都是学生,更是半大孩子,没指望……

想了一大圈就没有一个可指靠的人,金秋半夜醒来,又愁又心酸,眼泪扑簌簌地又流了半枕头,怕湿着了枕头芯里的一个本本,她伸手掏出来,握在手里了。

握着这个墨绿塑料皮左上角有一支金黄谷穗的本本,金秋倍觉难过。要知道,这是他送的本子呵!

离家走的那天,没再见到谷雨。上船后,表姑却告诉她:刚才有个面孔墨黑牙齿雪白的后生,递给她这个笔记本,说是以前借金秋的,托她交还她……

金秋接过一看,立时就明白了。翻开那崭新的笔记本,无文无字,一片白!金秋把它揣进口袋,以后,就塞在这枕头中了……跟这本本塞在一起的,还有那只银镯子。一摸这只镯子,金秋的泪流得更多了。

上船时,忽然生了惜别之情的父亲,颤着手,摸出了口袋里的几元钱和这个银镯子,一起递给了她。一见父亲这个动作,金秋鼻子一酸,泪珠几乎落下来了。她背转脸去,过一会儿,又把那几元钱偷偷塞给了银秋……现在看来,真不如当时拿上了……呵,葛金秋竟如此可怜!怪不得古时秦琼会卖马,赵五娘要卖发!可她,既没有马,头发更不值钱,而母亲留下的、丹秋戴过的这只银镯子,她是怎么也不会卖的呵!……葛金秋咬着被角,一次又一次地哭……

这以后的一个星期天,吃午饭时,大表弟对表姐使了个眼色,素来对金秋冷冷淡淡的表姐也忽然换了副脸色,欢眉笑眼地说等会请金秋出去帮她办件事。

金秋茫茫然地答应了。表姐动手张罗起来,硬要她换上表妹的一件衣裳,还非让金秋穿了那双半高跟的皮鞋不可。

金秋不肯,表姐便有点带恼了,说她们是为了留留的事去找人商谈,弄得太寒碜了不是存心叫人看着不体面么?金秋吓住了,只好任她摆布,表姐又把她的辫子拆了,散在后面,拨拨卷卷地弄成了个“马尾式”,用一根丝带扎住了。

一瞧见镜子里的模样,金秋又不肯出门了,一看表姐又要不高兴,她只好低了头跟着她走。呵,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嫩白红润脸、细眉高挑鼻的葛金秋,配上这一头松松散散的头发,委实是个漂漂亮亮的城市姑娘哩!

表姐忙忙地把她带到一家书店面前,就停住了。说自己要去对面水果店买点东西,金秋只好倚着书店门前的石柱等了起来。

一霎眼,穿得洋洋气气的大表弟晃悠悠地过来,一见金秋就满脸含笑,还半弯了腰,用一只手撑着她身后的石柱,欠身向她问好——接着,又说了一大串礼貌客套的话,倒好像他俩不是终日相处的表姐弟,而是刚结识的朋友了。表弟这莫名其妙的亲热态度,使金秋惊异万分,大庭广众中,既不能大喊小叫,又不好多说什么。疑虑和惊慌使她双颊微红,她慌忙地用手指一指对面,说:“姐姐在那边买东西,叫我在这里等,你去吧!”

“好,走,我们一起去找她!”大表弟也不知哪来的这股殷勤劲,竟学着电影里谈恋爱的洒脱派头,半搂半挽了她的肩头,走起来了。

金秋越发羞臊得不得了。她只觉得四周那来来往往的人都在拿眼睛瞪着她,她的双颊像着了火似的烧,但是,在路上更不能推推搡搡,只得半低了头跟了表弟到马路这一边来寻找。怪的是根本没看见表姐的影子,把马路走了个来回,也没有找到。

又一次走到路口后,只听得表弟如释重负地吐了口长气,说:“算了,找不到,回去吧,唔,我还有事,你认得回家的路么?认得,你自己走吧!……”把金秋领到通向回家之路的拐角,大表弟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秋慢慢走回家来,一路好生疑惑。细细琢磨刚才的事,越想越蹊跷。表姐神出鬼没似的“失踪”,大表弟几分钟内阴阴阳阳的变化,教她百解不透。

进得门来,像卸担子似的脱了鞋子换了衣裳,又把头发重新编了小辫,她忽然似有所悟了:刚才,是表弟和表姐串通了演戏么?她又扮了个什么角色呢?……她的心怦怦乱跳,愣愣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究竟。

第二天一早,大表弟就喜气洋洋地对着表姐叫:

“胜利了,胜利了!嘿,骄傲的公主终于向我低头了……要不是你这一招……”

正在对镜梳头的表姐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服气了?我早都告诉过你:别狂!要想谈恋爱,你还真得先到你姐姐门下缴笔学费!”

大表弟看来真是得意忘形,喜难自胜了。“好,还有你的一份功劳,我要好好谢谢你!”他转向金秋道:“喂,表姐,你说吧,你要什么?一双皮鞋?涤纶上衣?你挑!……”

闻声的表姑,连忙从里屋探出头来:“什么事呀,你们这班冤家,成天乱嚷乱吵的?”

“妈,姐姐有条高明经验:用嫉妒去治骄傲,是以毒攻毒的好办法!”

姐弟俩不管那发了呆的金秋,对着母亲,又比又画,又说又笑……

明白了,明白了!心里被扎了一针、背后被捅了一刀的感觉又一次临到葛金秋的身上。但这一次,她没有哭的意思,无比的羞辱使她心里像着起了一蓬火……她走出门去,敲响了梁芳的家门。

“梁大姐,请问你,回我老家去,有没有近路,能不能找一条省钱的道哇?”

“哎,你想回去?”梁芳微微有点惊诧,一看金秋的神情,仿佛明白了什么,便点头说:“等会儿我叫老陈帮你查查地图……金秋,你打算几时走呀?”

一股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葛金秋一咬牙,咽了回去。低头说:“我是想问问,有没有花钱少点的……”唯恐梁芳再问什么,她赶紧又走了回来。

“金秋,回头把柜里那套金边碗盏洗好,把房间好好打扫一下,晚上有客来!”一进门,表姑又笑嘻嘻地吩咐了。

这一切,都习以为常,金秋低低嗯了一声,心里继续想自己的那个主意。

“今天来的,可是贵客哟!”表姑的声气又是甜甜的,也比往常更和颜悦色了,“你只管把该洗的,该切的洗好、切好,菜统统等我回来炒!”表姑说着,以从未有过的疼爱,摸了摸金秋的头发,这才晃着鹅步走了。

金秋像个机器人似的转动着,做完了要做的一切,痛苦得几乎麻木了的脑瓜只转着一个字:走,走……

晚上的客人果然不少,一桌人又吃又喝,又说又笑。金秋一如往常地端完了摆完了,便退回到厨房里去了。可是,今晚表姑却一反往常,饭后给客人端茶,又叫出了金秋,金秋端过茶来,只觉得有一双眼睛盯得她很不自在。

酒足饭饱的客人们终于都走了,涮洗完这一摞杯盘碗筷,金秋又去拿拖把,从微微启开的门缝里,飞出了表姑的笑声:

“成了,成了,老沈说,人是中意的,只是要做得妥帖,要注意舆论,千万别让人家说三话四……嘿,人家现在总是个主任嘛!……”“妈,妈,那我到电视台的事呢?”是表妹着急地插嘴。

“那还有不成的?傻丫头!……”

葛金秋走了过去,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多了,并不在意。她忙着,累着,脑子里只转着这个字:走,走……

第二天一早,表姑刚刚叫了一声“秋!”眉毛、眼睛、嘴巴,全都变成了月牙。“这回,可遂了你的心愿了;工作、户口,统统解决!秋,娘娘跟你商量一件事,昨晚来的沈主任,他的夫人过世半年了,虽有三个孩子,但都大了,各管各的,都没跟爸爸一起过……”

一声霹雳落在金秋的头顶,她的嘴唇发白了。

但她马上镇静下来,说:“娘娘,多谢你费心,我,我在乡下,早有人了!”

“什么?有了?谁?哈,快别骗你娘娘了,你有没有我还不知道?秋呵,快别傻,嫁给沈主任,是你三世难寻的福气……”

“我,我享不了这福,娘娘,我过几天就走了!”

“哦呵?!你倒……”表姑那铜盆脸一下成了烧红的鏊子,“金秋,你是听了谁的挑唆吧?唔?保准是!……哼,我知道,转弯那家,那个姓梁的,就不是好东西!泼妇、辣货……”

“你,你为何要冤枉人!”金秋一下哭了出来,“人家哪里和我说过什么……”

“没有?没有?!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没人挑拨离间,你不会想起这个大主意,哼!做事要多忖忖想想,要讲点良心……”

多少日子来的委屈、羞辱、愤恨,像郁结的火山爆发了,葛金秋气得眼泪直流,大声哭嚷了起来:“你,你们才应该讲良心,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哪!……”

“哎呀呀,好个有良心的人哪,一块石头抱怀里暖三年也暖热了,好心好意留了你四五年,竟说得出这种话?!哎哟哟,真是四年的白米饭,都白白倒了,白喂了……”

“你,你……”葛金秋气得浑身都哆嗦了,推开门,边哭边往外走,“我就走,你也不用再喂、倒……”是的,哪怕一路要饭回去,她都要走了。

哭嚷声把邻居们都引了出来,走廊上聚了好几个人。梁芳走上前来,扶住金秋的肩头说:“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

“哎哟哟,真是耗子引出狗来了!”表姑喷着白沫追出来嚷,“我们家的内政还用着外人干涉?笑话!”

“你干吗骂人?太欺侮人了!”梁芳毫不示弱地叉起了腰,“我就是要管这闲事!你们敢不敢把道理亮出来让大家给评评?”

“泼妇,骚辣货!……”表姐也出动了。

“这家人太不像话,真不讲理!”

“骂人是侵犯人权,到派出所去讲理去!”

表姑父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小声叫着:“回来,回来!”

表姑一看众人的愤懑脸色,抽帆转向地冷笑一声:“哼哼,谁有本事管就管到底嘛!哼,也不照照镜子,是什么人样!她要走,你包了去,你送她走嘛!”

“别以为这就吓住人了!”梁芳脸孔通红地大叫,“老陈!老陈!”

陈医生正刷完了牙,抹一抹嘴角的牙膏沫,忙忙地从人群后挤出来,伸手就掏出了口袋里的皮夹子:“喏,给,给!”

梁芳抽出二十元钱来,“啪!”地按在金秋手里:“拿着,金秋,现在就好去买车票!”

小溪越弯水越清,路,在脚下……

“金秋姐,金秋姐,我去帮她们绞了半天,你还没洗出几件来?真成了城里人,连衣裳都不会洗了!”春蕉嚷嚷着,又哗哗地蹚着水回来了,“你看,素霞她们都快洗完回去了!”

“哦!不慌,慢慢洗呗!”金秋偏过肩膀,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擦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泪……是的,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完结了,从溪水里“捞”起的心事,就让它“沉”回到溪水中吧,沉到底好了……

“还说不慌,你看看这天!”春蕉一步跳过来,蹲下去,卷起袖子,稀里哗啦地搓洗起来。

金秋抬起头看天,唯恐春蕉发现她那红了的眼眶,她用一只手遮住了眼角和额头……

呵,果然是!霎时的工夫,一团乌云从西南角滚滚卷了上来,风飒飒地吹紧了,风推云块,一忽儿就遮没了金灿灿的太阳,一场大雨就在眼前了。

小溪那边,响起了一阵嘈嚷和欢叫,水乡女人,并不怕这点牛背雨,只是猝不及防,谁也没带雨具,在这无遮无盖的溪滩,要落上半个钟头,耽误了工夫不说,刚才在滩上晾得半干的衣裳被物,又全都要淋湿了!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阵捶衣声又像急骤的雨点响了起来,洗衣的女人们全都发挥了最大的本领,捶衣棒儿挥得就像一片上下乱舞的金棒和银枪。

“不行,不行,我们俩说什么也赶不及了,干脆,我们稳稳地来,过了这阵雨再……”春蕉说着,又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酒窝一闪,她弯身蹬上鞋子,跳上了溪滩,“你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没等金秋抬头,她三蹦两跳地奔过岗坎子去了。

金秋低着头,加快了捶洗的速度,无论如何,得抢在下雨前把它洗完哇!

“丁零零!丁零零!”传来了自行车悦耳的铃铛声,素霞的丈夫阿生推着自行车来接他的娇妻了。

“这鬼长眼的,你总算还想得起我哩!”素霞高声笑骂道,那俏甜的嗓门儿,直直是教所有的人都听得见的,“也不舍得早一会儿来,帮我洗两件!……”

“不想你想谁!”阿生笑嘻嘻地,“一日一夜二十四个钟头,除非困着了……”

“困着了才想哩!”

“叫素霞罚你跪在床脚下,才不想哩!”

“怪不得素霞天天去买橡皮膏,原来给你贴膝头的哇!”

“哈哈哈……怪不得西药房的生意这么好哇!……”

小溪边是自然组合的“女儿国”,女人个个都是厉害精,最贫嘴的男人落到这儿也要吃亏,阿生怎能不吃败仗?

“走走走,快闭了你的臭嘴走!”在姐妹们面前显示点自己的威风更是件快事,素霞说着,推了男人一把。又回头对五娘说:“五娘,快了吧,要不要我帮你……”

“一忽儿就完,你们先走,快先走!”

“哎,五娘,这留给你吧!”阿生把件塑料雨衣,给五娘抛了过来,又对阿棠婶说:“你甭急,金喜刚才也推个车子来了,在后边……”

果然是,从那边的来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或推车子,或夹着雨具,都来了。

“哎,这金喜,好端端的又巴巴结结跑一趟,我也是立时就完嘛!”阿棠婶立起来,欢欢喜喜地迎着喊叫道,“喜哎,喜哎,在这里哟!……哎,保险是我晚雪让他送的,这个木头人还想得起这事哪?哈,喜哎……”

三月雨,说来就来,乌云一当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小溪边又腾起一片欢闹。洗完了的,得了雨具的,立时顶着雨走了,没洗完的,顾不上去收滩头衣物的,都丢了棒槌,两手抱了头,叽叽喳喳地喊叫着,各个奔上岗子,去找避雨的树荫了。

“金秋,金秋,给你这雨衣,我已经洗完了哪!”隔着雨帘,送来了五娘的喊声。长脚五娘,真是最厚道最想得起怜疼别人的人呵!

“不不,五娘,我不要,我快洗完了!……”金秋捋着额头的雨珠喊道,把最后的几件衣物,连同春蕉的一起捞到竹筐里,最后,又展平了那件缀着她亲手缝补的褪色的藏蓝衣裳,把它展在竹筐最上面。

“金秋,你就先避一避,当心淋坏了!”

“晓得啰!”葛金秋把两个竹筐儿撂在了一起,敌不住那越来越大的雨点,终于跑上了溪滩。她一眼瞥见了溪滩远远的尽头有座石板桥,石板桥下倒成了绝妙的凉亭,便紧跑一阵,赶了过去。这个避雨处,却是最好不过了。

这雨下得真是稀奇热闹!远远的那一角,好像已经晴了,这一边,却依然是长长的雨丝夹着铜钱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哗哗哗哗地下,溪滩上,已经流出了条条小溪,原来弯弯的溪流,也一下弥漫起来,冒着水泡,泛起了泥浆。那清清的小溪一下混浊了颜色,变得更加湍急了。

葛金秋抹着鬓边湿淋淋的头发,绞着往下淌水的衣衫下摆,虽然浑身透湿,却并不觉得冷。是的,时候毕竟已过了清明和三月三,地气早已转暖,眼看就到谷雨了,谷雨……

哗哗哗,咕咕咕,小溪上的水泡冒起来,又打着旋涡,淌下去了。那一串串水泡,一忽儿起,一忽儿平,急急忙忙,但终是顺着九道弯,流下去了。

葛金秋的心里再次打起了旋涡……不是刚才都想过了要统统沉埋在这水里,不再泛起吗?呵,为什么这么不容易?为什么偏偏又有这场骤雨?真怪,她走的那天细雨霏霏,她回来的第二天,又碰上了下雨,什么时候都离不开这雨、雨、雨……

昨晚,汽船进埠是晚潮。她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小镇人喜早睡,从半明半暗的大街小巷拐进来,一路竟没碰见几个熟人。她抑住剧烈的心跳,三步两步地进了自家的小院。

一推门,父亲在一盏电灯下仰起了头,当啷一声,一把雪亮的刮篾刀从他膝头滚下来,落在盘在脚边的一捆细细的青黄的竹篾上……

“爹!”金秋一声呜咽,眼泪夺眶而出了。

“这闺女!你,你怎么不写封信来说一声?”篾匠的声音也发颤了,“说一声我好去埠头接你嘛!”他站起身来,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了。

“姐姐!”伏在桌上做作业的妹妹素秋,欢喜地扑了过来,一晃四年,小素秋也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没等金秋撩开门帘,已经睡下的银秋,早已跳了出来,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姐妹三人搂成了一团。

“怎么不来个信?怎么不来个……”葛老司依然唠叨着,在屋里转着圈,寻思给女儿做点什么好吃的。金秋惊异地发现:父亲的头发虽然白了许多,却剪成了齐整整的平头,背也稍微佝偻了一些,可是那气色、精神,却跟从前大不相同了,特别是那笑吟吟的慈爱的目光、那在灶头摸索的举动,都让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写什么信呵,信到,人也到了!”金秋掩饰地淡淡一笑。是的,在路上她就已想好:关于在城里的一切,关于那场轩然大波引起的出走,她是不会向任何人说起的了……

“爹,我来!”金秋又要坐到灶前,想拉风箱,但没见了风箱。

银秋笑嘻嘻地把她推在了一边。“哪,姐姐,你得先学学,你看,我们现在烧的是什么?”

金秋抬头一看,呵,墙上那安着的玻璃曲管子,是标着沼气升降的指针哪!

“可不是么,现在,可大不同从前了……”葛老司欢欢喜喜地说着,开了菜橱,整整齐齐地端出四碟小菜,又从橱下的缸里捞出了浸在水里的年糕。

“爹,这时候还有糕?”

“怎么没有?去年,我们做了一石米哩!”银秋抢着答,“姐,从去年年头,爹就包干了篾活,光编盛柚子的箩筐,就整整编了三个月……”

“那是谷雨哥专门揽来给爹做的……末了,爹还专意为他那柚子园编了两扇篱笆……”

“我们身上的衣裳,都是年前分红的钱买的,二姐这个月刚去了花边厂,也和春蕉一道……”

“哪来这么多话?你姐刚回来,也让她歇歇气嘛!”父亲有意打断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儿,又笑眯眯地问金秋,“年糕,你是喜欢吃炒的还是烧汤的?嗯?”

灯光下,金秋只觉得他那刮得精光的两腮青里泛红,明显地透出饮酒适量的人最好的气色。特别是那眯细了的棕黄的眼睛,那打从心底笑出来的神情,都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的……

回来了,回来了,一切都回到了面前。不用究根,不用问底了,这温暖而热切的气氛,这和顺而富足的现象,都带着明显的答案,来到了她的面前。

当金秋抱怨父亲为什么也久久不给她一个信息、为什么不早早告诉她这一切动人的变化时,篾匠是做了这样的自我检讨的:

“呵呵,我想你总会想得到的,你不也识得字么?那报纸上、广播里成日这消息那新闻的,种田人的好条文一下来,我想你总归已晓得的……呵,我没催你回来,已经四五年了,毛蚕也要结个茧嘛,能在外边挣出点名堂,早早晚晚都一样嘛!反正家里现在又不急着指望你挣钱……呵呵,金秋,什么也别说了,都怨你爹,怨你爹!秋,你别怪我,我现在还喝两口,嘻嘻,只喝一点点、一点点……”

半晌无言的金秋惶愧地嗫嚅着:“爹,我,我可没为你挣回来一分钱……”

“用不着,用不着,你只要自己能混得好就好……”葛老司笑眯眯地望着女儿那一身还算体面的衣裳,“这衣裳,是你表姑给你买的?……”

葛金秋苦笑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是的,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提起这个表姑了。如果说她忘不了那座四层楼的人的话,那便是送了路费临走时又非让她换上这身衣裳不可的梁芳和她的爱人陈医师……

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悲酸和欢乐的以往;错误和轻率的过失,都像这泛起又落下的小泡,变着颜色,打着转转,顺从着这奔泻而下的小溪,有声有息地流下去了。这一场突然而降的雨,扩大了九道弯小溪的流域,增加了它的气势,可它依然是曲曲弯弯地顺着原来的主道,奔泻而下了。这一场雨呵,雨……

雨,就像它来时的迅猛一样,又骤然住了。刹那间,太阳从迅速四散的云层中露出了一束束金光,那刺穿云块的光芒就像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把浅灰、蓝灰的云朵缝缀成一幅美丽无比的图案。

葛金秋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从石板桥下走出来,举目一望,她立即被雨后的青山迷住了。

葛金秋信步跨上了小桥,往前走了没有几步,就到了另一头的岗坎,呵,樟树岙!樟树岙的整个山峦绿溶溶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再没有比春雨洗浴后的青山更迷人的了,整个山坡,都是苍翠欲滴的浓绿,没来得及散尽的雾气像淡雅的丝绸,一缕缕地缠在它的腰间。阳光把每片草叶上的雨滴,都变成了五彩的珍珠。呵,深深地吸几口这空气吧,神爽气舒,百病消散,四年多没享受这美妙的空气了……

好一阵清雅而浓郁的花香!葛金秋猛吸一口,立刻明白了!那是柚子花香!可不是吗?!前面不远处那圆馒头似的山坡上,不就是柚子林吗?那片片似飞雪飘落的,不就是柚子花吗?刚才那阵猛雨,加速了花瓣的纷纷谢落,乍起的轻风,更把那清幽而迷人的香气四溢远飘。呵,怪不得春蕉刚才赞了又赞,这情景,这香气,来得迟迟的葛金秋是看迟了,闻迟了……

葛金秋越走越远,一会儿就到了柚子林边。是过分的好奇还是微微的妒意?葛金秋站了一会儿,竟恋恋难舍这一片芳香迷人的柚子林了!呵,这么静谧,四处无人,大约主人也不在,何不趁这会儿,悄悄而又尽情地赏看一下呢?是的,即使她是愧对的,但葛金秋已把对自己无尽的谴责和忏悔,都融进清清的溪流中了,但愿宽容的主人,原谅这无缘无福人的这一次偷窥吧!……

一进林子,葛金秋更加吃惊了,她在那一株株繁花纷谢的柚子树下,竟看到了白色和灰色的云团!那云团滚着、活动着,竟奔跑起来了,不,哪里是云团!那是毛茸茸的可爱已极的长毛兔哇!

葛金秋这才看清了:慢坡的树脚下,到处都滚动着这可爱的长毛兔,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是的,刚才春蕉好像说了一句兔子什么的,现在一看,不用细讲也明白了。谷雨他,是何等的有心计呵!柚子树下的草,可以喂兔,兔粪壅起来,就是上等的果树肥料哪!

葛金秋沿着那拦架起的铁丝网绕了过来,终于从后边走到园门前,呵,这两扇有着“麦穗”花图案的篱笆,是足可以和遇仙的老秋翁那牡丹园的篱笆媲美呢,不用说,这是父亲最拿手的手艺了。

篱门半启。葛金秋立在篱门边,久久地张望着,只见门里的墙网下,种着一圈浓密如兰草的金针——黄花菜,有几畦细松的黑土中,刀豆刚刚吐出一茎嫩苗,一溜交叉的竹架棚,已经搭在上边了。

“谁呀?”突然响起了一声沙哑而响亮的发问。金秋微微一惊,扭头一看,离门不远处有个竹席搭起来的棚子,那声音就发自里边。

葛金秋明白了:那是老谷爷。听这声音就教人不难明白:老人依然精神十足。哦,老谷爷果然是心满意足地实践着自己对孙子许过的诺言呵!

葛金秋心头怦怦乱跳,她多么想走进去看望一下这个老人,问个好,但是陡然增长的羞愧,使她犹豫不敢近前了。她只是挪动了一下站着的位置,怯怯地应了声:“是,是我!”

“哎,是来挖青蒿的吗?”老谷爷亲热而客气地招呼道,“西边那一片树脚下很多,挖个十筐八筐都有的,到那边挖吧!”

青蒿,是一种野生的植物,叶子可以揉在糯米粉里做成“青团”,“青团”是江南水乡小镇人人都喜欢食用的“清明”粉食。

“嗯嗯,我,我没带筐子……”葛金秋嗫嚅着,不知如何应付了。老人躺在一架装了四个小轮子的竹躺椅上,因为头朝里边,他无法看清来人是谁,即使看清,他也肯定认不出她是谁了。

“不要紧,用我们的好了,你去跟谷雨要,他许是在屋子里,在那边,哎,你自己喊一声好了……”

“不,不用……”葛金秋慌忙说,转身想走。

哦,是的,她用不着喊,相距只四五步,一张黧黑的脸庞正面对着她。雨后的太阳,照得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像贝壳似的闪着光。

“你在这里!”谷雨微微喘了口气,把手里拿着的伞用力一甩,甩下一片晶莹的水珠。呵,还是这把黑布伞!……

“刚才春蕉来找,我们就给你送伞去了,到那里四处望也望不见你,猜你准是去哪处避雨了。春蕉望见那两筐洗好的衣裳,便挑了它走了……唔,好在这雨晴得快!”谷雨望着她,款款地分说着。哦,他是这么平静,好像已料到他会在这里遇见她似的,好像她一定会到这儿来似的……他转动着手中的伞,撑开,收下,收下,又撑开……

“谷——雨!”面对面站着,她竟然又想低低地叫一声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出声,一股又暖又热的水涌上了她的喉头,她用力一咽,连同这宝贵可爱的两个字,吞回心里去了。

“真,真没想到,会下这么一场雨!”她终于说出声来,“清明过了是……雨多,怪不得要下!”她微笑着,但两粒细细的晶莹的泪花,却随着这句话,一下跳出了她的睫毛,她不想去擦,便垂下了头。

“是呵,我,你说,说过的,那回,你还说,生了荷花便结藕,我,说过不见得,不见得……”谷雨忽然语无伦次了。金秋心慌意乱地听到了他那突然变得粗重了呼吸,“金秋,我,对不起你,那时,我根本不应该赞成你走,你知道,我,我一直想等着你……”

“不不,你,你别这样说……”葛金秋惶急得几乎想用手去掩住他的嘴了,但她没敢伸出手,仍旧垂着头说:“我,我都知道了。谷雨,春蕉她,她是个好姑娘,我半点也比不上她!况且,我,我……”葛金秋终于抬起头来,硬撑而又果断地说:“我现在也找好了,有人了……”

一阵难耐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她听到了一声深深而又长长的……呵,是呼吸呢还是叹息?

“哦,怎么这样巧?谷雨,我们碰面总是要下雨,下雨……”金秋喃喃地说,微笑了一下,闪耀在睫毛上的泪花仿佛是落上的雨珠,“真的,你记得么,那回……”

“是的,清明过了……哦,雨哪能不多呢!”谷雨神情恍惚地应道,那幽幽的眼神,现出了许多怅惘。

“哦,谷雨,你的眼究竟怎样……对了,我认得省城里的陈医师,他是眼科医生,回头写信问问他有什么好方子,他一定热心帮忙,真的……”

“不碍事,不要麻烦别人,在这儿也能买到药,反正又不妨碍白天做活……”谷雨懒懒地说到这里,忽然又沉吟了一下,两眼炯炯地凝望了她一会儿,脸色霎时平静了……

心细已极的葛金秋,把谷雨刚才的神态都看在了眼里,但她再也不会向他释破这一丝误解了。她依然用爽然的神气微笑着,朗声说道:“哦,谷雨,过几天,我给你们绣一挂帐檐、一对枕头,你喜欢什么花样?哦,我把‘文旦’‘香蕉’,都绣上,好么?……”她轻声地咯咯笑起来。

“雨雨呀,你在和谁说话呀?怎不叫人进到屋里去?”老谷爷又在热切地招呼了。

“是……”谷雨本想说出来,一见金秋朝他摆手,便忍住了。

“我该走了!”金秋更轻声地说,马上迈开了脚步。

“我送送你!”谷雨把伞夹了起来。

两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

“这雨真是,说晴就晴……”金秋自语般地说:“只是刚才把溪水落浑了,挑回去也没法喝了……”

“浑怕什么,一会儿就澄清了,小溪越弯,水越清……挑回去吧,我给你送到家!”

“不,不用,我自己挑得动。”

“从这儿去,路远着呢!”

“路远怕什么,只要有腿劲,总归走得到的……别送了,再送,我就不高兴了!”葛金秋故作生气地住了脚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本子,还是那个塑料皮的本子,墨绿色的底,左上角有一支金黄的谷穗,就像秋天的大地。

“谷雨,谢谢你的……哦,我不配得到它,四年多,我,我没在上面写一个字!……”她说着,一下塞到谷雨手里,用手掩了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谷雨呆了一呆,想了想,又打开本子,用两只指头,把里层的封皮勾了出来,啊,还在!里边的两张十元票原封不动地嵌在里边,甚至连那张指头宽的小条子也在!

谷雨的手指颤抖了,要知道那条子上虽然只有几个字,但这是只上了几天学的他,当初费了老大的劲,才一笔一笔写下的呵!

四年的岁月没使纸条上的笔迹褪淡,色泽反而更深了,哦,还是那几个字:

“路在脚下,不顺心了,就早日回来!”

……啊,看来,金秋是压根儿没打开过也不知道这个条子吧?看,那纸条的折痕,还是老样子。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本本的夹层里藏了给她回来的路费,还有这个记载着他全部心意的条子么?

啊,都怨自己,为什么藏得这么严密,为什么不说一声,谁能知道,谁能知道呢?!……

……他追上几步,想喊住她,但是,又停住了。温暖的太阳,把他那黝黑的杉树般笔直的躯影,斜斜地投在散着柚子花香的岗坎。

葛金秋贪恋地猛吸了几下依然飘拂过来的花香,便轻松地小跑起来……

路远算什么?你看,这不一眨眼又到了溪边么?啊,霎时间,曲曲弯弯的小溪果然又沉淀了浑水,变得十分清澈了。

一见小溪,葛金秋顿时两眼一亮!是呵,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有这种感觉呢?一听这潺潺的水声,她总觉得这清清的小溪仿佛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她的心头淙淙流淌呢?

三浪漫的黄昏

女人永远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灵感”——老前辈冰心的这句话,是我此时的思想支柱和最强大的“盾”。

我在想,如果她们母女读到这篇东西,不晓得会怎样,虽然不至于骂我,也不见得会高兴。因为她们并不稀罕扬名,不论过去和现在,她们都不乏名声。

我觉得,要写长塘镇的百色人等而忽略了她们娘囡,简直不成章法。至少长塘镇的人不会原谅我的胆怯和疏忽。即使挨尹家母女的骂,也得非写不可。当然,我得坦白:我之所以放心大胆地写,是因为她们母女也许都没心思看小说。

五六岁的时候,能记住的事情是有限的,我在那时记忆极深的一件事,偏偏和尹如婵有关。

记得是九月,天高气爽,割完晚稻,鱼虾大发的季节,这季节对于农民、渔民有怎样的意义,大概用不着我费劲叙说,只记得一到这时节,家家夜饭都用新粳米熬粥,煮得满街清香,户户佐餐的小菜,除了腌菜糟鱼外,总有雪刮银亮的毛虾、红白相间的海蜇皮海蜇头,和一盘圆脐青盖的蝤蛑。廊檐下摆开矮脚小桌,朱漆小盘端出这几样家常饭来,爱抿两盅的人就一口老酒一只蟹脚地细嚼慢吮,虽不是鱼肉大宴,那滋味却是皇帝都极想尝的。

这时候,孩子们也似雪天的小狗特别快活,天高地宽,场光路净,不单玩耍多了地盘,大人们也多是好脸色,老酒抿得高兴了的父辈们,不但不管我们如何泼皮淘气,醺醺欲醉的他们自己就如快乐神仙一般,一边吃一边敲着竹筷、拍着膝盖、摇头晃脑哼出几句不成腔不成调的“绍兴戏”或者“西皮二黄”来。

记得那几日,镇上人家忽然都忙忙乱乱的有些慌神,吃夜饭再没那么从容,喝老酒的人也不再那样消闲,各家吆三喝四叫齐了孩子们,慌慌张张地催着快吃快喝,心急得几乎恨不得捉起我们的脖子灌;动作麻利的眨眼间就刷洗了锅碗瓢勺;脚手快当的早早就提着灯笼奔到了东门桥头下的河埠头,人喊狗叫,你推我搡,一窝蜂去抢乘那几条小船。

小船呢,也突然金贵得跟皇帝的龙舟似的,摇船老大也耍了刁蛮,小船本是水乡的靴鞋,往日邻里乡亲搭乘都是好讲好说的顺水人情,这会儿却五个铜板乘一人,算得十分认真,而急欲搭船的人呢,莫说是掏三五个铜板,脱下衣裳作典也不会心疼——做什么?大家这是做什么哇?

哎,没听他们嚷嚷吗?“兰桂舞台拔到横山做班呢!不看看小筱丹桂的戏这辈子算白活!”

“兰桂舞台”是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个戏班子的名字,是一个越剧团——按我们那时的习惯叫法是一个“的笃班”的班名。

“小筱丹桂”是谁?就是“兰桂舞台”的台柱子,一个十二岁就学青衣、现在挂头牌的“顶家旦”,后来我才晓得:她的真名叫尹如婵。

为什么称她“小筱丹桂”?难道她真是越剧“十姐妹”之一——筱丹桂的徒弟?那时的演员都有艺名,凡在艺名前冠个“小”字的多是以示源出真宗和对老师的尊重,尹如婵的这个艺名由来长塘镇当然无从考证,“弟子”一说,也很可能出于人们的推测或杜撰。不过,大家都说尹如婵的确标致,不但扮相很似神采俊逸的筱丹桂,只要那哀怨苍凉的“弦下腔”一唱,你保准弄不清是兰桂舞台的尹如婵还是天蟾舞台的筱丹桂。

那么,她是否真的拜过筱丹桂?为什么拜师后不从师跟班而另外挑台?为什么……唉唉,世事比乱麻还纠结,谁晓得这么多为什么?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晓得,就因为太小,连跟大人一起乘船去几十里以外看戏都不够格,只落了个在岸上跳脚的份。

看着那一条又一条的小船渐行渐远,听着那一船又一船的欢声笑语随着水波浪花渐碎渐隐,我只有气得跳脚,气得泪眼婆娑,那些水花点点滴滴好像全溅在了眼眶里,满脑子转着的就是这句恨恨不已的话:他们多惬意,只有我是“白活”“白活”!

一片真心可对天。一个小丫头的痴心感叹也能感动上苍——我也没有“白活”!

在以上所述的情景延续了五六天后,镇上人忽又换成了另一番忙乱——那日我和小伙伴们在河埠头的城隍庙前正玩着“嫁新娘”,忽听庙里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一群木匠老司又锯又刨地正修补庙里戏棚的台板;这边一望,只见好多人家都搬出一条高脚梯凳到河埠头又刷又洗;到家一看,我的只要有戏看便可不吃饭的父母,也正请人把那几条又宽又长的梯凳加固一番……

等不得太阳落山,各家扛出的梯凳就成了浩浩荡荡的队列,直奔城隍庙,团团围在了戏台子周围,为防后来者抢前插换,一条条梯凳脚上都连环套似的缚着解也解不开的草绳。

没错,兰桂舞台要到我们镇上演出啦!“小筱丹桂”要来啦!

庙小人多,四乡八岙的亲眷好友还要赶来,缝被头,搭眠床,许多人家菜篮子日日不闲,房顶上终日升着待客的炊烟。为商量维持秩序和安排场次,着长袍马褂的“镇董”们,不知抽了多少袋水烟,最后总算做出了以下决议:因为长塘镇有东西南北四门即四个村,按每村演出两天两夜计,八天八夜的大戏大概可饱全镇人的眼福;而为接待戏班子所需的柴米油盐,则本着平均摊派和自愿捐献的原则,挨家挨户进行募捐。

那些日子里,贴了红纸条募集钱粮的小畚斗成了家家户户最为欢迎的吉祥物,小畚斗不论跳进谁家台门都有所得,即便最穷困的等米下锅的人家,也会高高兴兴地捻出刚刚借到手的一把铜板。

那些日子里,受了这些气氛的感染,我们更觉得就如要过年一般教人急不可耐,大人们翻箱倒柜寻找过年或出客的衣裳,女人们一面咬着苎麻绞脸,一面用茶油把插着银簪子的发髻抿得溜光,顺手也为我们这些女孩子搽点胭脂,在额头捺个小红点。

兰桂舞台来啦!“小筱丹桂”来啦!

我竟忘了第一夜是什么戏,也忘了“小筱丹桂”——尹如婵是什么时候出场的。

在侧台下高高的梯凳上,在母亲的怀抱里,等得早不耐烦的我已经倦眼昏昏蒙眬欲睡时,忽听得看戏的人群,排山倒海地吼了一声“好”!随着这一声吼,那密层层的人浪,也就排山倒海地涌动起来……

我吓得睡意全无,早忘了去看台上,心惊胆战地只顾看正台下边那潮水般涌来涌去的人浪,那自然是男人们;只听得那虎吼雷鸣般的喝彩叫好,一声接一声……待这一切稍稍平静,当我也终于相信这些人浪只不过是时起时伏颇有规律的波动,而绝不会发生全排倾倒或颠覆的惨景时,这才放心大胆地又看台上……

哎,这就是那个“小筱丹桂”尹如婵?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多美丽多好看。她那张脸,惨白惨白的,面颊上还涂了层油亮亮的什么东西,就像满脸是泪;眉心和嘴唇都抹得乌紫紫的,好像病得要死;头上用一块暗绿的绸帕包着,那些好看的亮晶晶的珠钗花儿,一点也没有;只见她一摇三晃地走着,悲切切地唱着,像要被风吹折的柳枝一样转着圈,一边哀哀地哭,一边跷着一只尖尖的指头指来指去,挥着那长长的白水袖甩来甩去……

我忽然感觉到了:她别得算不上好看,可把身子飘得像柳条一样是崭得要命的,这只尖尖的弯成兰花样的手指也是很好看的,真的很好看。

我正高高兴兴地做着判断,周围的女人们忽然一片唏嘘,纷纷从襟头扯出手绢擦眼窝。我愕然地望望她们又望望台上,忽听一阵急鼓一声惊锣,台上的“小筱丹桂”已硬挺挺地倒在那同样硬挺挺的椅子上——原来已经“死”了!……

于是,女人更起劲地嘤嘤哭将起来,男人们也发出了沉重的叹息,这周遭的声音教我也难受起来,鼻头发酸,喉咙发堵,于是泪水不知怎么的就噙在眼眶里又淌在脸颊上;于是当我泪眼汪汪地又去望那戏台上时,终于也觉得戏台上这个死了的“小筱丹桂”很可怜,很好看,虽然是隔着一汪眼泪望的,我仍然望得出这个“顶家旦”果然是很好看的,那雪白雪白的脸好看,那长长的水袖和弯成兰花般的手指头也好看。

就这样,台上的女人一直“死”着,台下的女人就继续哭着;就这样,“小筱丹桂”尹如婵出台第一夜,就赚了女人们一夜的眼泪。

兰桂舞台在镇上果然做了八日八夜的戏,尹如婵果然日日夜夜都出台,只要她一上场,男人们照例是浪涌山倒地挤一会儿,女人们照例要呜呜咽咽地哭一阵,八日八夜,光我母亲就揩湿一打手绢儿。

后来,自然是后来,我才晓得演的那些戏文是叫个什么《一缕麻》《彩楼配》《冯小青》《凄凉辽宫月》《泪洒相思地》……

后来,自然是后来,我才懂得那尹如婵擅长青衣悲旦,也很会演小生,因为中间演一场《假凤求凰》,她既演旦角又演小生,扮起小旦美丽婀娜,扮起小生俊雅倜傥,唱做潇洒,风韵十足,把镇上的戏迷们迷得神魂颠倒,年轻女人个个差不多要“癫”了!

后来,是没隔多少时日的后来,在兰桂舞台开拔后的许多时日,“小筱丹桂——尹如婵”,仍然是镇上人,特别是镇上女人们谈论不休的话题;自那以后,女人们也都分外地痴,分外地多愁善感起来。

不信,你就看吧,日头一落,小天井里,美孚灯下,只要几颗插着簪子梳着髻子的脑袋一凑,“这个尹如婵呀!”女人们照例这样痴痴地开了头,于是,一边簌簌地扯着苎线纳鞋底,一边飞出来几句幽幽怨怨的哼唱……

她们唱的调门虽然也凄凄切切,我总觉得不像尹如婵唱的,因此,常常只能教我发呆,却不会教我落泪。不过因为是她们所唱,嘴巴一动一动地看得十分真切,那和说话差不多的唱句也听得字字分明,于是,我便听清了,记住了。

月朦朦朦月色昏黄。

云暗暗暗云罩奴房,

冷凄凄奴奴亭中坐。

寒潇潇雨打碧纱窗!

常常不等一段唱完,另几个自以为更高明的,便又另来了一段:

滴沥沥铜壶漏不尽呀,

叮当当铁马响叮当,

苦命人越哭命越苦呀,

断肠人越想越断肠!

“哎哎哎,不唱这,换一段,换一段,”又一个女人说,不等大家同意,她又挑高嗓子唱了起来: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

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

断肠人忆断肠人。

这种自发的比赛,教我听得只是入神,只是发呆,也稍稍有点鼻酸,虽然不懂那唱句的意思,但听得女人们这样动情地凄凄切切地唱,我也终于难过起来,心想再唱下去我就该哭了,奇怪的是,哪怕她们赛了一段又一段,我也只是发呆,鼻酸,却始终不曾哭出来。

“这个尹如婵!”我痴痴地想。一边更加用心地回忆她在台上的生动模样,不断加强着自己的崇拜。

尹如婵的确是值得崇拜的。我终于又想起来,她若不扮那种悲戏苦人的角色,就分外好看。她演那个千金小姐王宝钏、珠鬓云鬟,抱了彩球站在布幔围成的“彩楼”上时,真是千娇百媚,顾盼流光,好看极了,“端端像个月里嫦娥!”——女人们说。

我万分佩服她们的聪明,完全赞同这个英明论断。那么,月亮里的嫦娥又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尹如婵这样的。

假若尹如婵在我脑中的仅仅是这些印象,也值不得多讲了。不说后来,就是在当时,我还比这些迷得发癫的女人们多了一层幸运——我在她们都没去过的地方看过尹如婵,听她同人讲话,看她吃东西,从头看到脚地看她怎样吃了一顿夜饭……这个机会的不可多得和神秘性,曾使我得意了许多时日,也使东邻西舍的女人们又像求佛审贼似的缠了我许多时日。

兰桂舞台在镇上演出的第三日还是第四日?我忘了——那日傍晚,我们正要吃夜饭时,面孔红赤赤的长人阿叔忽然喘吁吁地迈进门来,用一种极腼腆极神秘的口气对我母亲低声说,他是来代人讨一点点东西的。

长人阿叔常年给镇上打更,有时打短工,“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兰桂舞台的戏箱便是他摇来的,戏班开台这几日,他便帮着挑水做饭。他一开口,母亲便猜他说的事一定和戏班子有关。果然,他又吭吭哧哧地说了:他是代那个“顶家旦”尹如婵来讨点吃食的,要那种腌得金丝溜黄的花菜心——我们土称“菜果头”的,问母亲可有,不等说完,便又信心十足地说,虽然是隔年腌菜,别人家没了,但相信你们家是定规有的……

母亲不等他说完便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应:有,有。嘿,这我更有数,母亲一晓得他是为“小筱丹桂”尹如婵来要这种爽味清口的腌酸菜,真是恨不得连菜坛子都教他搬去哩!

母亲敲开封坛的泥盖,抓出了满满一钵子。长人阿叔连连说够了够了,母亲还伏在坛口不停地抓,满得都快没法端了才罢休……长人阿叔连连称谢不已,接了钵子就往外走。

我忽然生出一念来,趁母亲不注意,尾随在长人阿叔身后出了大门,然后大叫道:“等等,长阿叔,我要去望顶家旦吃饭!”

长人阿叔住了脚,颇为为难地看看我,又颇费思量地皱皱眉头,说:“小小囡勿要去哟,没什么好望的,做戏人落台吃饭,也是两爿嘴嚼嚼咽咽,同我们平常人一色一样,没什么好望的哟!……”

他越这样讲,越勾起了我的兴趣。长人阿叔常为我家舂米,我对他是极熟极熟的,我很知道怎样一缠便奏效。于是我的“牛皮糖”连连扭了几下,又猛然一蹲,做出就要躺在路上的样子,长人阿叔一见,便慌忙腾出一只手来,二话不说地牵了我,走了。

我连蹦带跳,开心得真想笑死。

戏班子就宿在做戏的城隍庙,庙里的两爿厢房,很严密地挂了几片布帘,想是住人的,厢房后面用几张芦苇一围,便是他们的灶房。

我们去时,他们正热热闹闹地准备开饭。

长人阿叔真会哄人!谁说没什么好望?谁说落台的做戏人和我们一色一样?明明不一样嘛!你看他们多热闹!

大概是省得晚上再化妆,许多做了日戏下来的人,脸上依然带着彩,几个武行打扮的,仍穿着松松垮垮的灯笼裤,上衣是那种白布小袄,胸前腰上还紧紧束着宽布带,他们连走路也扎着八字架势,很威武的,每人手中各端了一只大得吓人的海碗,米饭盛得满泼溜尖,上头随便倒了点什么菜,或跷脚一站,或盘腿一坐,狼吞虎咽,一碗冒尖的米饭三两口就扒得平平的;几个涂粉抹红的小孩子,当然也是他们的孩子,叽叽呱呱地围着一大盆红彤彤的油汤,你一勺我一勺地抢着舀,哧哧溜溜的,喝得一片山响。

我望呆了,一边就想着假如我也是他们该多好,我就夹在这班孩子中间吃饭,一定也吃得这样有滋有味,可就不晓得那汤是什么汤……就在我用力咽了两下或者三下口水时,有人轻轻拍我的头。

当然是托着菜钵的长人阿叔:“你不是要望她吗?走吧!”

我这才想起来,我是为尹如婵才来的,她不在这儿,她当然有另外的吃饭地场,“顶家旦”嘛!

长人阿叔依然一手托着钵子,一手牵了我,绕来拐去地走,终于绕到了一方布帘子前。

我的心一阵紧跳。

像是打信号,长人阿叔住了步,极轻极轻地咳了两声。

布帘子静静垂着没见动,却从里面传出了一记少气无力的声音:“是长阿叔吗?要到了吗?劳你拿来吧!”

我立刻屏了声气,像只小兔子似的跟在长人阿叔身后溜了进去。

小房间很暗,一刹那间我竟看不清人在哪里。

哎,这就是她,这就是落台的尹如婵!

她莫不是病了?懒洋洋地歪在一个被垛上,也穿那缚着宽布带的白布小袄,也穿那宽腿裤,脸上也带着红艳艳的妆彩,可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很瘦,比在戏台上看着瘦多了,两个颧骨都突了出来,那眼睛也格外大,格外黑,骨碌碌地盯着蚊帐顶出神。一见我们进去,哎,应该说一见端了小钵子的长人阿叔进去,她才从被垛上坐了起来,一见那黄溜溜的菜,那黑晶晶的眼睛分外亮了起来,连声说:多谢阿叔!多谢阿叔!说着,便低下头来趿那床前的鞋。那鞋,自然也是戏台上穿的鞋,薄薄的,小小的,鞋尖上缀着一绺红穗穗。

“哎,阿叔,有劳你了,就放这茶几上吧!”

我这才见床前果有一张小茶几,几上还有一小碗不冒热气的米饭和一碗也是红彤彤的汤,大概因为她是“顶家旦”吧,那汤里还影影绰绰地漂着两块红烧肉,肉太小,汤太多,那汤就像水漫金山,一片汪洋地浸淹着那两块肉。

长人阿叔放好了菜钵子,就恭恭敬敬地垂下双手,弯腰退身出去了,是过于恭敬还是过于紧张,他竟忘了叫我一同出去。

我自然乐得待在壁角,屏着声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尹如婵,看着她怎样用那细尖的戴了一枚戒指的手抄起筷子,怎样笑微微地去夹那钵子里的“菜果头”,张开那红嘟嘟的小嘴咬住,然后嚼得脆声爽响,津津有味,那碗米饭,却一口未动,那碗肉汤,也依然水荡荡地自漫“金山”。

呀,她的嘴那么好看,下唇有一道深深的唇沟,显得那小嘴分外饱满鲜润,她的牙齿这么整齐雪白,白得就像蛤蚶壳,这样的嘴和牙齿,就是在咬嚼“菜果头”时,样子也分外好看……我痴痴地想。

“咦,侬格小姑娘是啥地方来咯?你叫啥名字?”她忽然发现了我,两眼亮亮地叫,一面招手道,“喂,过来,小姑娘,过来!”

我慌了,连忙往后一躲,谁知背后撞进来一个汉子,撞得我差点跌倒。

那汉子却不管我,快步走到尹如婵跟前,弹起一双暴突突的乌眼珠,大呼小叫道:“如婵,侬又勿吃一口饭?!格是啥物事?咳!格种的骨溜酸的物事那能当饭吃咯,吃多了伤胃口,侬总是勿听劝!……”

尹如婵并不理会那汉子的啰唆,示威地索性把饭碗推过一旁,依旧一根根夹那“菜果头”。

“侬倒是听也勿听?”那汉子急了,把小钵子重重端到旁边一摔,吼道,“侬勿要命啦?侬勿吃饭,夜里厢还亮勿亮台?”说着,便要去夺她的筷子。

“侬管勿着!”尹如婵也急了,夺不过筷子,便恨恨一甩,用力过猛,那饭碗豁啷一声扣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连忙拨开帘子,逃了出来。

帘外照旧人来人往,有人一定听见了动静,可也只在外面侧侧头,竟没有人去掀帘看个究竟。

那人不会打她吧?她不会死吧?……我忽然怅怅起来,放慢了脚步。来时的高兴劲头立时没了。

这就是我那独特的见闻,不知为什么,后来,当东邻西舍的女人穷追紧问我这一切情景时,我竟又变了心情,我一丝丝都不愿提起那个凶巴巴的汉子以及那只扣到地上的饭碗。我翻来覆去讲的是尹如婵那戴戒指的手指那么漂亮,她如何爱吃“菜果头”,如何用那好看而整齐的白牙把“菜果头”嚼得脆甜爽响……

“哦,哦,勿吃饭,吃菜果头?!”女人们感叹着,相互望望,一个个把眼珠瞪得溜圆。

“咦咦,这人儿怕是有双身了呢!真的,一准是!”

“瞎讲!你这鬼属!人家是挂头牌的红角儿哩,一班人全靠她吃饭哩,她又没嫁老公,上哪怀的双身?瞎讲!”

“你晓得?教你晓得?做戏的人嘛,有几个保得住清白的?上次她在江州演,多少人往台上甩金戒指银洋钿,我听说……”

“瞎讲!你这鬼属,你也不过是听人……”

“怎么是瞎讲?明明是那样……”

女人们更加热烈地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于是又齐齐地捉了我的手问:

“哎,你是看她吃了好多菜果头么?是么?你说说,你是……”

我不晓得她们在争论什么,但她们那诡秘的神气教我很讨厌,便把头一仰,大声说:“你们自己去看嘛,问我,我哪里晓得!”

女人们还不罢休,苎线也不捻了,鞋底也不纳了,心肝宝贝地搂住我,怂恿着:“傻囡妹,我们大人哪好呆犊犯相去望人家吃饭的?好囡妹,说呀,她是真吃了那么多……”

我十分着恼,不耐烦了,又把头一扭,嚷道:“勿晓得就是勿晓得,我忘了!”我从这帮碎嘴饶舌的女人身边逃了出来,真烦死了。

是的,尽管我不懂她们为何那么关切尹如婵吃菜果头的情况,但心里多少有数了,这些女人并不都在讲尹如婵的好话,她们真讨厌,真饶舌得讨厌!这一想,便不由得更想念起尹如婵来。

哦,尹如婵是教人忘不了的,她两眼乌亮亮的一笑,多美!她闪着那雪白雪白的牙齿讲话时,那鼓鼓的、唇沟深深的小嘴,多好看!她用那吴侬软语叫我“小姑娘”时,那嗓音多好听!……

想着想着,我便有点没着没落地凄然起来,心里一动,便扯开喉咙,大放悲声地唱了起来:

滴沥沥铜壶漏不尽呀,

叮当当铁马响叮当,

苦命女越哭命越苦呀,

断肠人越想越断肠!

我知道那最后一句应该悲哀地拖了长腔挑上去的,于是憋足了嗓门,用尽气力把那个“肠”字拖得又长又悲哀。

远远地,女人们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一愣,立即气得要死。

“鬼属!嘿,刚才她们那眼泪,都是假的!”我也远远地瞪着她们,愤愤不已,“都是假的!”

我未免太爱生气了一些,说实在,女人们,镇上的绝大部分人,是真心喜爱兰桂舞台和尹如婵的。戏班子开拔时,全镇四个村轮流盛宴饯行自不必说,又慌慌精制了两块大匾,请本镇书法最好的小学校长成亦初撰写匾额。据说成校长为思谋这两款题字,苦吟了一夜,翻烂了半本《苕溪渔隐丛话》,方才大笔挥就。一块题:馨香满路;另一块题:辉耀中天。不言而知,一是敬送兰桂舞台,一是单赠尹如婵的。

听说,匾额制就,兰桂舞台的班主在接受时却面有难色。可不是么,带着这么沉重的大匾串村走乡不啻是个负担,而长塘镇又偏偏学不来外头城市赠送花篮这种洋招招的,亏得“长袍马褂”们尚不傻笨,当下又在“昌明”绸布庄裁了两轴金龙杭缎,还由成校长执笔题写,七八个巧妇一齐飞针走线,一时三刻便绣成了两面锦旗,班主这才欢天喜地,敬谢不迭。

戏班子走的那日,全镇四门空巷,家家“倾巢出动”,夹道相送,管乐笙箫加上小学校新置办的铜鼓铜号,声震云霄地欢送戏班子到下船的埠头。在男女老少的恋恋痴望中,两面金碧辉煌的锦旗,飘红飞彩地掩着三条装满了戏箱行头的小船,在碧水青波里渐渐远去。

兰桂舞台和尹如婵在长塘镇演了八日八夜戏,给小镇人留下的岂止是八日八夜的念想。但时间是最有效的销蚀剂,时长日久,总归要淡下去的,就在大家的念想渐渐变淡时,忽地又传出了惊人的消息:

兰桂舞台散班子了!

尹如婵出班了,来横山县落脚了!

这消息虽说不似地震,也如掼落一枚炸弹。因为那时一个名角的出班,大概就同和尚蓄发、尼姑还俗差不多,极惊人也极有传奇色彩的,何况不久前,大家刚刚听到筱丹桂自杀的凶讯,那些根本没见过她的戏迷,还很为之唏嘘了一番,何况这个看了八日八夜的尹如婵呢!

大家正在猜疑不定,议论纷纷,小学校长成亦初证实了这个消息——某日的黄昏,成校长从横山返乘的一条小船,带来了同行的尹如婵和她的三岁女儿尹卉。

于是,第二枚“炸弹”又爆开了:尹如婵不仅在横山县落脚,而且要在长塘镇安家。

第二日,全镇男女自然又以轰动的声势,争相探看这位谢行的女伶。自然,今非昔比,在这种情势下,男人们就更懂礼貌和方式,在即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又不伤对方的颜面方面,女人们更会运用一些小花招的。因此,在尹如婵到了小镇安家的头几天,据讲她小屋门前的泥地都被踏陷了三寸半。

这样讲讲并不夸大,要晓得我们小镇人的热情一加上好奇心,委实是能吓死人的。

不过,不管以什么花招什么方式重窥了尹如婵的人,都惊讶得连连跌足:怪不得,怪不得呢!真可惜,真可惜了呢!

是的,大家无论如何没想到:当年芳姿绰约的尹如婵已经毁容改貌,她那如西施如貂蝉的脸颊上,忽然添了一块伤疤。

那伤疤虽没使她完全破相,但却十分触目——在额头正中,两道眉间,赫然弓起这道月牙形的砍痕,就像一个直指青天的问号。

这世事真难讲说。

人亦是最难讲说的。人有时候在种种念想后自己再忖忖,都会觉得稀奇古怪。

我已经不止一次生出这种感触了:越到繁华地场,我就越能发现自己是个乡巴佬,不用对照比较,我时时都能从中窥见自己的笨气土相:比如刚说了句什么话或一个很无意的举动,我会立刻发现这句话说得极不合时宜。这举动极不得体。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多少自惭甚或自新的意向,反倒怡然自得地迸出这种念想来:管它呢,反正我是横山县的,我是长塘镇人,我就是这样的嘛!

于是,每当此时,我便越发怆怀不已地想念那个小米碎珠般嵌在东海边上的小镇;于是,我便越发痴癫癫地想天想地想山想水。

令我奇怪的是,虽然我的思乡病害得这么重,虽在外地待了这么些年,南来北往走了不少地方,我竟从来没碰见一位“长塘”人。感慨之余,我竟又生出这个疑惑了!难道东海角角上根本没有过横山?难道长塘这个小镇竟不复存在?

只有一次是例外——忘了是前年大前年,还是更早的一年。

在友谊宾馆住着,总得拿出些派头来,总得有点气派……

这样鼓励了自己后,我用一种老练而随便的口气说:“什么票都行,只要有!……”

对方很诚恳地再次告诉我:“现在的情况是,对号的硬座票是休想的,硬卧也很不保险,软卧说不定还可以想想办法,现在的情况是……”

“行。”我咬咬牙,说,“行,只要今天能走,什么票都行!”

果然拿来了:软卧。

我悄悄咽了一口气。不过,总不能做咬吕洞宾的狗吧?我保持着派头,气概十足地付了款。

天,比硬卧贵一倍还多呢!这样想着时,脑海里便涌起了会计室的板门和有一张门板脸的老会计。

老会计脸面虽板,人却不坏,而且并非对我过苛,铁硬的财务必须由铁面来保证。我当然不能抱怨。

但这车票分明是不能报销的。得,认了。

虽然还是昂昂然地往车站走,却仍然有点心疼:天,一个半月的工资呢!要是十年前,舍得么?那次回老家,不也是一天一夜的火车么?连座位也没有,像沙丁鱼似的直挤到上海,不也熬过来了?人哪,人哪,嘿,今天要不是坐这软卧,满可以给女儿买件很不错的外套呢!……

得得,你呀,凭这穷酸劲,你就成不了大气候!……我嘲骂着自己,上了车厢。

瞧,怎样,有什么好后悔的?一分价钱一分待遇,硬座硬卧有这样雪白的提花台布,有这么漂亮的锦缎靠枕,有这么软的床么?这才叫旅行,享受享受吧,乡巴佬!

我脱了鞋,伸开四肢躺下来,躺得笔挺而自在,用心用意体味着软卧的滋味,突然想起了“陈奂生”……

我出神地微笑起来:高晓声真是块老姜!

多安静哪!原来,坐软卧,可以隔断车窗外的一切喧嚣。

车快开了吧?哦,这四个铺位的小间怎么就我自己?谢天谢地,要真如此,这一路十七八个钟头满可以构思篇什么东西呢!……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串很亲热的道别声响过后,一只很精巧的手提箱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横在了门口。

一阵沁人的香水味立刻飘了进来。

女郎没有进门,却又走出一步,弯身伏在过道的窗口,手势娴雅地向窗外送行的人招手,她穿一件奶油色的风衣,“栗原小卷”式的脑袋很优美地斜歪着,向着窗外的人……因为刚在北京待过几个月,我总算知道眼下又二度时兴“栗原”式发型,三十上下的女子梳这种发型,常常显得洒脱高雅,映衬得身材更加苗条颀长。

火车启动了。

“再见!再见!”她再次摆着手,连连呼唤,声音很甜润,但一听就是南方腔,哦,和我一样的蛮子……她真是多情款款,有什么必要发此娇声呢,窗外根本听不见的。

窗子一闪,我瞥见了送行的人:两个笑容可掬西装革履,很有点派头的男子,不算年轻,头发油光可鉴,领带鲜艳得扎眼。

电影演员?不大像,但她那模样委实不错……我想着,本来打算只瞥她一眼就管自侧身假寐的,管她是谁,我早已过了一见演员明星就要多看两眼的年龄了。

我蓦地瞪大了眼睛……尹如婵!

但怎么可能呢,如今,尹如婵该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婆婆了。

那么,难道是她女儿尹卉?不会的,我听说尹卉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了黑龙江,我几次回老家,都没碰见过她。

我想再仔细望她一眼,但她只顾忙来忙去地脱风衣、换拖鞋,摆弄她的箱子,抖开大包小袋的整理物具,她投在我眼帘中的总是动来动去的背影和侧影,但是,就这样一种不稳定的“图像”,仍使我看见了一张匀净的瓜子脸,两片丰满而下唇沟很深的嘴,特别是那双很妩媚的凤眼。一点不错,完全酷似年轻时的尹如婵,哦,只是额角正中没有那块显眼的疤……“儿尚爹,囡尚娘,尹卉和她娘,模子都印勿出这样原版的,画都画勿出这样好看的。”——长塘人每当这样赞叹时便夹杂的啧啧之音,突然涌向我的耳际。

我想莽撞一下。

“尹卉……”我冒叫一声,心里咚咚跳。

“唉!”她立刻答应,迅速回过头来,疑疑惑惑地盯着我。

这就是了。

“你?……”她随即又现出戒备和矜持的眼神,这眼神立刻把我推出了千里之远,但我并不介意,我已经为这意外的相逢兴奋不已了。

“不认得了吧?”我自报家门,又直截了当地自嘲道,“看来,我是老得太狠了……”

她一听,立刻一改刚才的神情,眉飞眼动地“扫”了我一番,朗声笑起来:“不不,是我没想到,一点点也没想到会碰上你这位……”她亲热而机敏地省略了称呼,笑得既清脆又热烈,“老什么,你才比我大几岁呀!拿笔杆子的人,哪个不是文人文相?”

我当然有数,这话语,纯属世故的客套,一点不符合实际情况,但我仍然高兴,忽然巧遇儿时的伙伴,总是值得高兴的。

“你这是去哪儿?”

“你去哪儿?”她反问。

“回老家,好多年没回去了。”

“我也是。”

“你现在就在天津?北京?”

“不,在江州。我是来这儿办点事……”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哇!……”我感叹着,努力想从记忆的乱丝中抽出一个头来。

“是呀!”她应声道,又望我一眼,嫣然一笑,一边从提包里取出一包速溶饮料来,哗哗冲了两杯。

“我不喝甜东西,”我连忙摇手,“我爱喝茶……”

“怕发胖,是吗?偶尔喝点,不要紧的。”

“不,我喝惯了茶,茶能提神……”

“好,喝茶就喝茶,我给换!”她迅速走了出去,把一杯饮料泼了。

“呀,何必倒掉呢?”我很后悔自己说话随意。

“这值什么,我有茶!”她居然又从提包里迅速掏出一个装置精美的纸盒来。

“别,别启封了,我带的有,”我说,“你看!”

她用眼角一瞥,矜持地一笑,就迅速撕了封,倒了一些在杯子里:“你尝尝,这兴许比你那强,这是特级龙井,市面上根本没有。我也不喝茶,这是为打交道带的,这不,还剩这一小盒,送给你吧!”

“不不,你留着用。”我推托着。

“怎么,怕受贿赂吗?还老乡呢,这点情都不领!嘿,不要也得要!”她认真地生起气来,不由分说塞在我的提包里,一边又斜睨着眼,嘟起了丰满的嘴。这个娇嗔的神容又特别令我想起了她小时的模样,她母亲的模样。

茶色沁人,茶香沁人,那绿沁沁的碧水一下沁透肺腑,虽是龙井故乡人,我还真是第一次品尝这种高级茶。

“怎样?还可以吧?不过,有人说,女同志喝茶不好,茶碱会使人色素沉淀,面皮发暗,你说,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

“管它呢!”我笑着,“我喝茶,为的提神,只要能提神就行。”

“真要想提神,那还不如吸烟呢!”她又两眼亮亮地一闪,“你会么?我这里也有烟,来一支吧?”说着,她又要去翻提包。

我连忙阻止:“不,我不会,一点也不会……”

“好,我们各得其所!”她还是掏出来一包“大中华”,以极迅捷而熟练的手势点上一支后,就开始舒舒服服地仰靠在横卷的毛毯上。

我惊异地瞪着她——她简直是个广告模特儿,倚躺的姿势优美,吸烟的姿势更优美,这纤长的兰花样的手指,又令我倍加清晰地忆起她的母亲。

我目不转睛地端详她。尹卉该有三十四五岁了吧?她像她母亲,但又不太像。那妩媚的眼睛略略上挑,飞扬的神采似乎多了点冷傲;她的上嘴唇也略略薄些,下巴颏也略略尖些,她的脸庞似比年轻时的尹如婵少了些许敦厚之相,但这张灵秀纤巧的脸更富表情,更爱笑,她只要笑起来,真是俏丽无比,哪怕只是敷衍的淡淡的笑容,也甜悦动人。

“尹卉,吸烟能使脸色变暗牙变黑呢!”我警告着,“时间久了,连指头都要熏黄的。”

“哪里,你别吓唬我,事在人为!”她圆起唇,徐徐吁出一口烟,很得意地龇龇牙,摊开手,把指头伸到我眼前,“你看,黄了没有黑了没有?嘿,全在个人技巧嘛!况且,我是吸着玩的,没有瘾,必要应酬时就陪一支。哦,现在我是专门吸给你看看,你看,吸烟完全可以吸得无一害而有百利!”

她并非吹牛,看了她的吸烟姿势,费雯丽都会嫉妒。

尹卉这种游戏似的“烟道”和天仙似的姿势,实在令我叹羡。任何事物的确在人运用,一根竹笛捏在村妇手里,也许只能当作责罚孩子的“家法”,但凑在陆春龄唇边,却能教世界沉醉。

“尹卉,你在江州哪个单位?做什么?”

“嗯,我做的事……你保准不感兴趣,甚至反感。”她动了一下身子,侧身向我,然后又向我吐出一个个烟圈,得意地挤挤眼,“怎么样?你可以拿圆规来量。”

那烟圈吐得的确出色。

“你刚才说的——那怎么会呢?”我又问,一边开始猜测。

“肯定,肯定的。”她用力嘬起嘴,又吐出一个又圆又大的圆圈,“而且,从某种角度讲,我们还是对立面……”

“不是吗?你们追求的是心灵呀,人性呀,美呀,善呀。我们呢,我们研究钩心斗角,挖空心思,只想着如何击败对方,战胜同行,明白吗?我现在是个……可以说是个钻到钱眼里的生意人,地地道道在钱眼里打转转,为我们的公司转生意经。我是个副经理,我们的商品大多是出口的,我专管谈判,交易成败的很多因素,在于我的交际手腕、我的嘴皮子。你喜欢我这样的人?嘿,我若是告诉你我们在竞争中的一些活动,恐怕你在肚角角里不骂我一声就是好的,你保准要骂我是个牛皮大王、刁钻滑怪的精明鬼,真的……”

“那怎么会呢?”我说,暗地里惊讶她的伶牙俐齿,一边不住地想:这就是那个曾与我一块跳房子、一块丢手绢、一块跌入过那浅浅的小池塘的尹卉么?这就是那个光穿了裙子忘穿裤头而惹得一班同学哄堂大笑的小尹卉吗?那一回她哭得多伤心多揪心呵!眼泪如珠子断线地沿着她那肮脏的鸡爪也似的手指滚下来,流下来,因为我没陪着她哭,她马上又拼命用她的小拳头捶我……哦,童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不,那是肯定的,肯定的,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喜欢眼下所做的工作,可是,这也算船到江心无处停吧,命嘛,命运把我抛在这座山头上,我就得啃这座山上的草!哪怕这草再苦再扎嘴,也得啃!”她激昂起来,重重地煞有介事地叹着气,虽然那神情毫不感伤,而且我发现:她的嘴角还浮现着一丝可人可意的笑。

“有这么严重?”我不相信,她是在夸张,故意叹苦经,我相信,她并不讨厌她的工作,她一定在她的岗位上如鱼得水,轻松愉快。现在她做出这副样子来,分明仅仅是为了做给我看的。

“当然,我也许夸大了一点,你们写小说不是也都夸大吗?”她瞄我一眼,咯咯地笑起来,“喏,前几年我最爱读小说,一拿起来就放不下,看得眼泪哗哗流,特别是一看那些和我年龄、经历差不多的主人公,我就……可后来,我一咬牙,去它的,不看了!什么也不看了!”

“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吗?我看着心里发痛,我,嘿,人,谁愿意老抠自己的痛处?……”她的脸色顿时黯然了,把一截烟头哧地抛在了烟缸里,两臂叠在脑后,凝视着上铺的顶板,恼了似的一声不响。

车轮的微震微颤似又清晰起来,突然又稳稳一顿,车到第一站了。

门外又隐隐响过人来人去的脚步。

“咦,我们这节车厢怎么没人再上?”我终于找到了话题,“不是还空着两个铺么?”

“哦,不会有人来了,票都在我这里,有两个人原来都要和我一起走的,临时有事,不走了。”

“你没把票退掉?”

“刚才来不及,这会儿……干脆,不退算了,我们两人占四人的位,一路清净,怎么样?要不,猛地上来个不三不四的家伙,真叫人别扭死了,嘿,现在有些人,你别看他穿得跟人物似的,谁知道他是哪路的鬼属!”

鬼属?这地道的“长塘话”,立刻漾起我无可名状的快乐。

“那不是太浪费吗?”我说,“这可是……”

“没事,我这回给我们公司谈妥了这笔生意,嘿,少说也有十几万赚头,慰劳掉这几个钱,不亏!就这,花钱买清净,这几天可真把我累死了。哦,我再跟你吹吹牛吧,这回,我是独立作战,旗开得胜,连驻京办事处的同志都说我是创造了‘麦当乐’奇迹!嘿,”她霍地坐起,神采飞扬起来,“从昨天下午彻底办妥了事到现在,我一直兴奋得像个要爆的气球,一直想找个缘由为自己庆祝庆祝,可忙得昏了头,我连……”

列车员轻轻推开了门:“请问,二位要不要吃点夜宵?”

“要,要的,”尹卉忙回答,“同志,只是,能不能请你给拿到这儿来?”说着,她朝我一丢眼色,“我刚才上车时崴了一下脚脖,走路不利索……”她微微皱起纤眉,受不住疼痛似的扯了一下嘴角。呀呀,这人儿的娇怨模样,铁石心肠的也会动心的。

“好的,好的。你要什么?”

“好,那就太谢谢您了。请拿两份点心、两听青岛啤酒、两盘凉菜……”

“你真崴了脚了?”列车员刚一转身,我忙问。

“嘘!”她伸出一个指头,“刚才,我发现隔壁车厢有个熟人,以前打过交道的,那家伙挺讨厌,我不想搭理他……哦,我怕去餐车撞见他,就……哈哈,你可得协助我把这戏演到底哇!”

“你这鬼东西!……”

酒菜很快端来了。

“你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我不会喝酒,啤酒也不行,”我说,“再说,我也不饿,我是吃过晚饭才上车的。”

“你呀,你真是枉见过大场面的,连啤酒也不会喝。放心,都包给我!”尹卉端起杯子,咕咕噜噜地一饮而尽,立即又倒上第二杯,“你吃过饭,我可是半粒米星也没沾,刚才真饿得想把桌子都吞下去呢!说来你都不会相信:中午我刚在香山请过客,一席八人,整花一千二,我只沾了沾筷子,所以就苦了自己!……”

“谁教你装模作样的?”我不由得好笑,“请这么大的客自己还饿肚皮,怨谁?”

“装模作样?对了,你说对了,为了工作,我常常得装模作样,做生意可不能太老老实实!哦,你晓得么,刚才送我上车的那两位,也是中午的座上客,一个是香港茂隆公司的代表,是我们这次生意的主要买主,另一个是G市进出口公司的,中间人,我是第一次回请他们,当然更得拿出派头来。你想,作为主人,我能在席上狼吞虎咽吗?何况我还是个女人,女经理!嘿,哪回请大客我哪回挨大饿,只能等宴席完后再稍稍补贴补贴……”

“哦,要都这样,那可是……”

“不,当然不全是这样,跟自己人,跟我们内地同胞打交道,就用不着如此,放松多了……”

这大概是不难明白的,干他们这行的,派头、举止、风度,都是为了生意经,干这行的,是得具备各种各样的才干,只是……我想着,心里掠过一种模糊的不安。

“……哎,你不晓得,有时候,我也真为自己穷装臭摆好笑。我们刚开始闯江山的时候,嘿,那时真是拢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靠国家扶助才积蓄了一点资金,可我第一次出马到广交会与外商打交道时,活像个笑不露齿、筷不沾唇的大唐公主,派头粗得又像从夏威夷度假回来的戴安娜!哈哈哈,对了,我第一次‘出场’时那套服装就是仿照画报上戴安娜一张照片上的服饰裁制的!你看多酸,多假气!”她眉飞色舞,口气是自责的,神气却是扬扬的,“哎呵,你不晓得,开始为了学好诸如让火点烟,在会上给客人布菜的动作手势,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几天,真比电影演员还下苦功!哈哈哈……”

是的,干什么都得下苦功,只是,她在这种经常而特殊的“表演”中,会不会熏染了某种浊气?我想着,思绪开始远飞……

她银铃般的笑声立即把我“引”了回来:“怎样,我没估计错吧?你一定认为我这样的人很糟糕是不是?”她突然两眼闪闪地盯着我。

我像中了箭似的一惊,笑道:“是的,我在想……哦,你们成天跟滑头滑脑的生意人打交道,难道就不会去办点什么缺德坏良心的事?”

谁知她更懂得“反弹琵琶”,眼珠一转,笑道:“原来,你也是大大的狡滑呀!嘿,如果你是想激我说点有味道的事,我完全可以据实奉告,如果你当真认为‘商’必与‘奸’粘连,那是对本人及本人的同行们最大的误会和污蔑,为此,我向你们这些胡说八道的文人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必要时将诉诸法律,告你个诽谤罪!”

“哎呀呀,那是你自己先说的呀,你刚才不是一上来就把自己贬了一通吗?至于我的用意,当然是想听新鲜,只是我得声明在先,哪怕你给我来些‘天方夜谭’,我也付不起素材费的。”

“我稀罕你们那几个小钱?”

“不也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是个钻在钱眼里转生意经的精明鬼呀!”

“咯咯……”她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真的,说真的,你要学点我的这套商业谈判经,或许还真对你写作有用哩!写作和商业谈判,有一点是共同的,都得谙熟心理学,你说是不是?不是我吓唬你,学我这一手,你起码得掌握一百八十条经验,这些经验将包括三百零八项技巧,这些技巧里又有九百八十三条诀窍,每例每款每项,又都有许多具体的数字,怎么样,能背会吗?有信心吗?……”她一边纵情大笑,一边狼吞虎咽地扫荡那些点心与凉菜,与刚才的姿态判若两人。

“谁说我背不会?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脱了晚礼服的戴安娜……不不,你这个大唐公主,有没有一张嘴巴两下用的本领:一边像那个匪连长似的啃鸡腿,一边像相声演员一样耍嘴皮!”

“好!那你就睁眼恭看,洗耳恭听!”她咕嘟喝下最后半杯啤酒,又用那可爱的指尖撕净了最后一片鸡肉,鼓着腮帮子边嚼边说,“老外婆哄孙女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哎,你别瞪我!对,给你讲个故事是班门弄斧,不过,我可不怕你笑话,该弄还得弄。唔,说的是一只乌龟被狐狸捉住了,狐狸要吃龟,龟把头和四肢缩到壳里,坚硬的甲壳教狐狸无法下嘴,狐狸气得要用石头砸龟,又要把它扔到火堆里,龟说,亲爱的狐狸先生,你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只求你千万别把我扔到水里,我最怕的是水,我求求你啦!狐狸一听,立即把龟扔到了水塘里,得意的龟在水塘中央望着狐狸哈哈大笑……哦,我们搞商业谈判的,有时就需要运用这种龟的聪明狡诈,尽快得到那片水塘。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水塘?明白,明白。”我赶忙点头。

“哦,再比如,我们所掌握的那十六字口诀:喊价务高,让步务慢,察言观色,从容不迫。说是十六字,做起来说不定会有一百六十条变化!哦,要晓得买主都是比我们更精的精明鬼,更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首先,你得极有耐心,摆出一副我可不愁我的货物卖不出的神气,或者是哪怕在谈判桌边坐上一年半载也无所谓的神气,用耐磨使买主的一些虚张声势的要求渐渐露出马脚,失去影响力。而对对方的某些问题和要求呢,有的就来个避重就轻,有的就来个假痴假呆,所谓大智若愚嘛,哈哈,大智若愚常常是我们最好的战术,明白吗?”

“明白,大智若愚,明白,”我又赶紧说,“薛宝钗就是大智……”

“不不,这跟薛宝钗的心计完全不同性质。哦,我们的这套策略,其实是辩证法的运用,所谓愚笨有时是聪明,聪明往往是愚笨,特别是有意识装得愚笨时是更大的聪明。人总是愿意在别人面前显得聪明、果断、博学,要叫他说句:我不知道,则会很觉丢人,难以启齿。其实,这在商业交易中最要不得。事情往往相反,如果你表态缓慢一些,少来点果断,稍稍装点糊涂、不讲理,反而会促使对方更多的让步,得到更称心的价格……你莫笑,真的就这样,商业活动的诚实,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请君入瓮’的诚实……”

听着她的滔滔不绝,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的思绪再次开始分岔,走神……那个蹦蹦跳跳牵了母亲衣角走路的小姑娘,在我眼前晃现起来,那个在文工团排演场外痛哭流涕顿足发誓的小姑娘,在我眼前晃现起来……哦,面前的她,就是那个她吗?面前的这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女经理,就是那个连“众金花”也不得扮演的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吗?哦,我们青山如靛、碧水如镜的长塘,我们那只晓得欣赏江州乱弹、绍兴戏、“的笃班”的长塘,能孕育出这等干练机敏而又相当“洋”派的女人吗?她与她的母亲,她与我们那块土地是这样的不同气质、不同色调……

“喂喂,你到底在听着没有?”

我又像挨了一鞭,慌慌地应:“听着的,我听着哩!”

“……所以说,我们要的这种心计,跟丧良心的欺诈,完全是两码事。咦,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又不打自招了不是?不,你要晓得,商业圈同其他地方一样,物以类聚。就是国外,真正有气魄、讲信用的商人或商业集团,也是非常鄙视欺诈和言行不一的买卖人的,所以说,不管交易的内容怎样包罗万象,手段怎样变化,讲究信誉乃是我们社会主义商业和本公司的第一目标!咦,你又笑!你以为我是在为我们公司做广告是不是?……哼!”她立刻嘟起那好看的嘴。

“算了!”她又很认真地生起气来,“我不跟你白费唾沫了!”

“不不,我是在认真听着哩!”我惶恐地分辩,“哎呀呀,如果你要求你的听众连表情都要受你控制,不得随意流露,那你也太是个暴君了!哦,亲爱的女老板,如果你的唾沫,不,你的香津不那么昂贵的话,那就请你再破费几滴吧!”

“香津?”尹卉一愣,脸上立刻掠过一丝微妙的神情,“你也说……”

我立即意识到我用这个词开玩笑,触动了某件不是玩笑的事情。我歉疚地讷讷着:“尹卉,我这是随便跟你说句笑话!”

“是的,你跟我当然是开玩笑,可……”她忽然顿住了。

“尹卉,我是无意……”

“唔,你不晓得,有那么一个家伙,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是在那么一个场合。我当时气坏了,我不大懂这个词,我以为他是在侮辱我,因为这个肉麻的家伙,是在错拿了我用过的酒杯后说这话的,他贼眉贼眼地看着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以能一品尹女士的香津为荣!说着,又肉麻地连喝两口,气得我真想掼他一巴掌!我忍住了……小不忍乱大谋,我不能为了这点小事闹翻了即将成交的生意,可心里还是气得要命,回来后我拼命查词典,怎么也查不出这个词义!唉唉……”她微带惶恐地望着我,从见面到现在,她第一次露出了这样真诚的惶恐。

当然,现在压根用不着对她解释这个词义,但我明白,我是无意中又撞开了她的另一扇心扉。黯然的神色倏地掠过她的眼睛,她再次沉默起来。

我更不敢插话,我怕任何冒失的询问都会引起她的某些难堪的回忆。

“哦!”她终于长叹一声,“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晓得的,我这种年龄,从事这种工作,接触的面这样广,什么人遇不上?有好人,是的,当然绝大多数是好人,可坏家伙也总有,那种人,只要一个半个就够你受的了……嘿,那些人,你虽不能明显划他个‘坏分子’,却真坏,骨子里坏,你也不能说他是流氓,想强奸你还是怎么的,可是,这种家伙坏得教你真是咬一口不解恨!真的,世上就有这么一些家伙,一些占据了天时地利手里又有一些权柄的家伙,虽不敢在大事上蛮动胡来,却很会打鬼算盘、找便宜,真是麻雀脚爪都想啃一口!遇上我这样的……女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不三不四,却寻找各种机会对你来点小动作,看你时那目光就像锥子,你会心慌得以为自己没穿衣服,碰杯时故意碰着你的指头;跳舞时死卡着你的腰,大概那样做着时,他就可以想入非非。更高明的,就来点所谓‘精神揩油’,得点他所贪图的乐趣,就像我刚才举的那个例子……嘿,以前我对这号事这种人又恼又恨,现在,哼,我也泡油了。即使遇上这类事,我一不着慌二不着恼,先看看他对我实施计划有没有用处,没有?好,乖乖请一边去,该给个冷脸就给个冷脸,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办他的难看,叫他在大庭广众中站得起来坐不下去。若是有用的,不可得罪,好,我该客气还客气,哪怕心里骂他一千句婊子养的,我照样笑得亲亲热热,就像把一抹砂糖抹在那号货的鼻凹儿里,我教他舔不着又吃不着,到头来还得乖乖地心甘情愿地听我使唤,为我们的计划服务!……嘿,我这样一说,你不认为我很坏吧?哦,不是我坏,我这是教生活逼出来练出来的!我就得这样自卫,不能不这样自卫!”

尹卉的口气虽然激昂,神情却很平静。我信服:她是“练”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探问着这个一直在心中盘旋不已的问题:“尹卉,你早成家了吧?你爱人……”

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不言不语,也不望我,忽然又抽出一支烟点了起来。

“我么,嘿,我早离了婚,有过一个半丈夫,没有过爱人,尽管被三个男人糟蹋过……”她突然异常爽快地答,“嗯,我现在带着个没爹的女儿,叫丁丁,十一岁了,像竞选‘世界小姐’似的,我上上下下花了好一笔钱才把她接到江州,进了少年舞蹈学校,我希望她出人头地,将来能成个邓肯!……嘿,你没被我刚才的话吓一跳吧?怎么出来这一个半?哦,我第一次结婚,才21岁,那是我下到黑龙江的第二年……不,我不想细说了,反正他是个无赖!嘿,你只要听听他在结婚的当晚跟我说了句什么,你便晓得我不是冤枉他。哦,我向他哭诉我的遭遇,他毫不动心,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嘿嘿着,只几下便撕了我的三条内裤,满脸油汗地吼喊着:管你是嘛,我管你嘛样,老子要的是老婆、女人,只要是个有×的女人就行!……至于,嘿,那半个,那是我到江州后遇上的,他……嘿,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我心里……”

灰白而细长的烟灰在她指缝间抖动起来,从开始谈话到现在,她第一次暴露了这种无依的悲愤和软弱:“我不瞒你,我在外面硬得跟块钢似的,可背着人时,我便想,闲下来时我便常常想,为什么,我竟和母亲同命?这公平吗?……”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心头堵得咚咚乱跳,住了半天,我才问出这句话来:“尹卉,你母亲好么?我一直很想念她老人家。”我热切地说,“我也是多少年没见她了……”

“她……好!是了,你多年在外,又不常回去,当然……哎,你听我说,”她忽然眼珠一闪,劲头十足地说,“我得先回江州办点事,这次你就稍稍绕一下道,跟我一块到江州,再回长塘,好不好?”

“我请假的日子有限……”我迟迟疑疑地说。

“那有什么,在哪里待着不是待着,再说,你也极少去江州,是不是?”

“不是极少,而是从没去过……”

“那就是了,那更应该去!去好好游览一下,顺便看看我们公司,看看我的丁丁,好不好?江州有几处古迹蛮不错的,江心岛上有好多古迹和历代名士的碑帖,你一定感兴趣!就这样,好好玩几天,然后,我们一块回长塘……”

“这……”我依然犹豫。

“看你,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好,我做主了!不许你变卦!哦,你要实在待不住,哪怕只住两三天也行嘛,怎么,你要连这都不答应,那也太……”她赤着脚跳下床,奔到我的铺前,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快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先睡觉吧!哎哎哎。”我的胳膊都快被她揪断了。

“不,你不答应我不睡,也不许你睡!”

“好!就依你。”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真是个魔鬼!”

“哈哈哈,这还像点话!”她开心大笑。忽然又转身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按在我的鼻子上,“去吧,老兄,尹老板不会亏待你!”

我取下一看,幽香微微的名片,赫然印着五个头衔。

“哟,怎么印的是这个名字?”

“哎,放心,不是冒名。我早在十年前就改名了。哦,对你,我还是尹卉,长塘镇出来的尹卉。”

轮船缓缓驶向江州码头。

难怪长塘人要称江州是“小香港”,远远望临水的江州,果然像香港的“袖珍本”。

把江州比香港,当然由于它首先是个高楼层层叠叠、人口稠密的繁华地场,这条接东海连内河的江,这个可泊大轮船的码头,使江州的工商业尽得地利,“到江州走一趟”,曾经是三十年前长塘人光荣的梦想,可是且慢,长塘人还这样评价江州和江州人呢:

“江州的虱子双眼皮,江州人能把泥沙搓成绳!”

“江州人的头发都是空心的!”

“跟江州人打交道,你先得把心戳上十八个窟窿眼!”

“马上就到了,咳,你在想什么?”尹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后。她果然是一副准备下船的模样,风衣搭在臂弯里,而且把自己的提箱和我的旅行包都拖来了。

“我在想,想你们江州人……”

“怎么是我们江州人?哦,你又在想‘江州人头发空心’对不对?”她微微一笑,“得了吧!江州人是特别聪明,要不然,它的五小工业和商业怎会这样兴旺发达?要是没有江州的繁荣,就没有横山县,也就没有长塘镇的开发。你到全国各地走走,哪儿都能发现江州的产品,不是么,江州是很出名的,宋代就开始繁华了呢!”

她没有说错,这一切横山县志都记载着。我笑笑,故意道:“当然,当然出名,江州人雁过拔毛,欺侮外地客出名,江州人把船票一股脑儿捏在手里,然后高价倒卖,害得外地客人……”

“哎哟哟,你说的是哪年的事哇!”尹卉哈哈大笑,“个别坏蛋的作为怎能代表我们,对,怎能代表我们全部江州人?……喂喂,快看,看!怎么样?从这个角度望江州,是最美的,我最喜欢从这里望江州!”

果然是尹卉慧眼独具,我也发现:因为轮船即将靠岸而变换的视角,原来那长条肥皂、火柴盒似的矗在江边的楼房,在粼粼江水的映照下,变得更加鲜活而生动起来,而且,江州并不像其他城市一样,只有单调而灰暗的颜色,它地形起伏,高高低低的楼房,越发鳞次栉比布局精密,楼群中夹杂着古老的街巷,绿树掩映,连绵的青山像一排巨大的屏障护在城市的后脊,山上却是清一色的枫树,落霞飞红,火一样地燃着。

哦,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美哉江州!

“喏,更好看的是这,你看,江心岛!”

果然是孤屿媚中川!似一块翡翠镶嵌江中,一座小小的岛屿亭亭出水,吸尽江山浓绿,远远望,只见一角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翡翠丛中闪烁。

“怎样,来这儿不亏吧?明天我带你上岛好好游游,再教你登江州最高的枫台山,下山来,再叫你尝遍龙凤街的三十八种小吃,保你乐不思横山!”就像穿大氅的拿破仑站在地图前,尹老板把两手极潇洒地往风衣后一背,气冲斗牛地嚷,“嘿,你等着,我要教你在江州的每一刻钟都快快活活!”

谁晓得,刚出码头,尹卉自己就立刻不快活了。

一辆银灰色的小车突然驶到我们跟前,尹卉一看,立刻变了脸色。

“快,跟我来,别理他!”她低声嘱咐了我一句,背转身子就走。

我大惑不解,连忙抓起箱子旅行包跟了两步,可是迟了,小车嘎地一停,一个男子打开车门出来,从我身后捷步赶了上去。

“卉!卉!”他连声呼唤,显得很焦急。

“你来做什么?”尹卉猛地住了步,回头怒视,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像在喷火,“谁要你来接我!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走开!”说着,她又扭头就走。

“卉,你听我说……”那男子又追了上去。

尹卉不理,扯开步子,走得飞快,那男子也毫不放松地紧跟着。

我呆立着,不知所措。远远的只看见尹卉很激愤地挥着手,跟那个半垂着头的男子在争论什么,那个看上去还算得风度翩翩的男子,因为垂头听训的落地菜帮模样,显得有点可怜巴巴……过了一会儿,尹卉才飞快地朝我走了过来,那男子还像根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走,我们到那边去!”尹卉气咻咻地说着,脸色仍然铁青,“走吧,公司的车子在那边。”

那男子简直是个丧门星。

坐在车子里,尹卉虽然照样跟我说说道道,指点着马路两边的景物,做出快快活活的样子,可我依然发觉,她纯粹是为了我才竭力装成这样的。

我“嗯嗯”应着,原来的兴奋劲突然消失了。

穿过霓虹灯密布的龙凤街,车子在听涛宾馆前停住了。

“不不,尹卉,我不住宾馆。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住你家!”

“哎,你别管,住宾馆的费用由我负责……”

“不不,不是为这,我们住一起,早晚不是可以多说一会儿话吗?”

“也好!只是……到时候你可别骂我就是!”

真没想到她住的是这样一个“窝”!

房子不算小,是一套两开间的单元房,物具也齐全,可是,齐全的物具统统积着厚厚一层灰,所有的家具,好像搬进门后就没好好摆置在应有的位置,或者是主人极随意地为了一时方便乱拉在一起的,连那张样式颇为新颖的沙发床,也不周不正地横在屋子一角,床上的被褥堆成了卷,床单也掀了起来。

“我晓得你要骂我的,我晓得你会骂我的……”尹卉喃喃着,狼狈不已地移动着桌子椅子。

“骂你做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个漂亮人儿会住在这样一个——‘窝’里!嘿,简直像坐山雕刚刚骚扰过一样!”

“看看,还说不骂!你晓得,丁丁住校,平常我自己也不大回来,我在公司办公间搭了张活动床,哦,这次出门又有个把月,能不脏么?嘿,参观过了,心满意足了吧?”她伸伸舌头,说着,又要来提我的包,“得,你还是去‘听涛’,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呢!”

我一把按住她道:“你要再不听我的,我可要走了!喂,我们一起动手,旧貌换新颜嘛!”

我歉疚地发现:我跟尹卉到江州来,又住到她家,是犯了个大错误——我平白给她添了这么多忙乱,从体力到心境,都是她的累赘。

打扫完毕,梳洗完毕,我困倦已极,而把一条小三角巾在头上一扎的尹卉,袖子一挽,花围裙一系,越忙越有精神,我冤枉了她,她干活的确麻利,又擦洗家具又拖地板,没消多久,所有的物具各就各位,两间屋子大放光芒。

“好能干的媛主!”我学了句江州话,甩着发酸的胳膊,里里外外走了一圈,说,“这房子其实很好,尹卉,平日里你只要多动动手……”

她解下围裙,头巾往椅子上一丢,慨然长叹道:“谁有这份心劲!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是懒得收拾的!收拾给谁看?”说着,她也疲惫不堪地歪在沙发里。

我突然悟到了她话里的凄恻意味。那凌乱不堪的房间,那落满灰尘的物具,原来都是一种深深的幽怨……我觉得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

“尹卉,你,你应该再……”

“你是说再恋爱、结婚?”她手托下巴,两眼幽幽地盯着我,“哦,我现在根本不愿意考虑这种事,这苦头,我尝够了!现在过独身生活的女人,挺多,我现在这样,挺自在!我为什么要作茧自缚?你晓得吗,下午,在码头缠着我的那个……哼,就是我那‘半个’丈夫!……”尹卉突然哑了声音,两手神经质地在衣裤口袋里摸索,我知道她想找烟;高低柜里明明有盒烟,是她自己刚才放进去的,但这会儿她却视而不见。

“……那家伙,是个骗子,地道的骗子!你没看他长得还人模狗样的吗?他才是个更无耻的骗子,高级流氓!他是在同我有了关系后,他老婆就要来探亲时,才说出自己是有家室的!我,嘿,我只能怨自己轻率,瞎了眼,我怎会这样不记教训,被那种浅薄的虚荣心蒙了眼,被他的所谓风流倜傥、海誓山盟迷了心的?骗局败露后,你猜他怎么说?‘你也不吃亏嘛,你又不是个处女!现在时代变了,你得解放一点,我们满可以过一过开放性的生活!’……嘿,他是想不同他老婆离婚又同我保持关系!开放,我还没开放到这程度!我被人糟蹋过,我离过婚,可那都是明的,和他刚‘好’起来时,我把一切都告诉过他,所以他说‘你也不吃亏’!你听听!他是拨拉过算盘珠才跟我‘好’的,他以为我是做生意的,应该算得清这笔不蚀本的买卖,他大概还以为我还稍稍赢了一点呢!……我恨透了,我恨的不单是他的欺骗行为,更在于他的这些话!我恨得真是牙痒!我真想告他,可又怎么告?上哪告?我只能吃暗亏,恨自己!”尹卉沉重地喘着气,恨恨不已地咬着发白的嘴唇,“哼,他也真有脸,还这么死乞白赖地来缠,总有一天,我豁上撕破面皮,给他点颜色看看!大不了江州市人人都知道我尹卉又被高级流氓划拉了一下……”

我默默听着,耳畔里却同时震响一句话:“为什么我竟和母亲同命?”

“我也恨我自己,说着时气壮山河,其实,心里并没胆气……你想想,现在抖搂这种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剧,何况还不纯粹是悲剧,不是吗,又没寻死上吊的,谁同情?谁屑一顾?现在,人心里都结了层厚茧,寻常的枪弹能穿透?休想!哦,我就是闹开了,不知道我的,权当新闻,知道我的,说不定心里还窃笑我呢!所以,你别看我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其实也是个银样镴枪头!我太爱惜羽毛、虚名,这才是我的悲剧!我妈做了半辈子悲剧演员,一生一世台上台下都是悲剧,无须半点矫饰,剩下的苦戏由我来续演,我却偏偏套上了一副喜剧面具,在众人面前,活脱脱是一个生活中的胜利者、成功者的角色,你说,嘿,你这个拿笔杆的人说说,这是不是真正的悲剧?”

“尹卉,请你原谅,我不该提起……”

“这有什么该不该的?”她惊奇地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嘿,是我自己想告诉你的嘛!我对再婚、重组家庭已经心灰意懒……别别,你别说服我,你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无法剖析实实在在的生活,对我起不了作用!你听我说,我现在一直用这种感觉安慰自己:我这样过日子,挺痛快自在,不是我自吹自擂,像我这样漂亮能干的女人,只要是独身,就会增加许多魅力和色彩,在工作中,人家也特别高看我,可我要按着世俗想方设法再找个‘老公’呢,对对,这是我们的‘长塘话’,就是‘老公’嘛,难道还能说找爱人?哪还有爱人?嘿,我要一门心思再找个老公,我无疑是教自己贬值!真正的男子汉,我绝对找不上,现在城市里多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待字闺中呢,我这个离过婚的、拖着个孩子的,在一些人眼里,肯定还认为有这这那那风流韵事的女人,上哪去找好样的男人?得了吧,假如,人家拿那种寻买一件处理品、便宜货的眼光来看我,我宁愿上吊!我现在工作得挺有名声,我教自己增值还来不及呢,我何苦要教自己贬值?喂,关起门来说一句,我赞成性解放,是的,性解放!嘿,你不会被我的话吓住吧?嘿,请注意,我不是鼓吹,而是赞成,明白吗?”

“……”我点点头,却未能像在火车上时爽爽快快地吐出“明白”两字。

“不,你没明白,我说的性解放,不是被眼下那些小流氓搞混账了的胡来,不是性乱,而是,而是……那种高层次的解放。哦,听人说,我们的老祖宗对此有过很明确的教诲,说性解放是人类最后最彻底的解放……哦,原话是不是这样?”

我摇摇头,心里歉然,我没有细细研读过老祖宗有关这方面的论断,实在背不出原话。

“哈,你不晓得?我不信,你是不好意思说,是不是?嘿,你这也是装模作样!”她斜睨着我,忽然望了一下手表,一拍腿跳了起来,“看我这猪脑子!得得,你也累了,快休息吧!”

“你呢,你也该睡了。”

“不,我还得到公司去一趟,有点要紧事必须去办!”从沙发上弹起来的她,脱拖鞋换皮鞋,立时像上了发条似的精神十足。

“喏,别等我,你先睡!”

“车子早回去了,你怎么走?”

“没关系,我骑自行车去!”

“你不累吗?这么晚了……”

“再跑半个江州城没有问题!”她嫣然一笑,快步走到门口,手势漂亮地飞了一个吻,“晚安!”

我困得要死,模模糊糊知道尹卉回来,轻手轻脚地铺展被褥,在我身边躺下,我却睁不开酸涩的眼皮和她招呼。

……夜里,我听见了一阵梦呓和断断续续的呜咽,哦,尹卉又发梦魇。一路同行,我已得知了她睡眠状况极不好,不是辗转反侧就是发梦魇,而且,一阵阵地频频抽泣,极像一个心碎已极的孩子在抽噎,更像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在痛苦呻吟。

我一觉睡到七点半,身旁的尹卉已没有踪影。

一见移到床头柜上的收录机,我若有所悟,连忙打开,一段优美的《海滨漫步》后,尹卉那调皮的笑语立刻响了起来:

“我亲爱的睡觉大王,早点在房房小桌上,有面包、麻糍、虾米方便面、豆沙小汤圆几种,请自选。

“九点半,我派车来接你,你先到我公司小坐片刻,然后按52701这个号码给我打电话,请记住,这电话一定要在十点钟打,万分要紧,切莫误事。”

公司的办公楼果然新颖而漂亮。因为四周全是梧桐和松杉夹成的绿屏障,故而这幢门面全用玻璃装饰的办公楼,很像是万山丛中飞悬的一挂瀑布。

和精雅的办公间一样,衣饰鲜亮的办事员,个个显得精干非常,几台嗒嗒轻响的电脑和叮叮不断的电话,充分体现着商业机构的忙碌,不断进进出出的人和属员们匆忙而亲热的招呼,更加显示着现代生活的节奏。这份热闹、忙碌,这股气氛、节奏……我呆呆地注视着,忽然想起了动画片《森林运动会》,当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只碍手碍脚的大狗熊时,我突然觉得,陷在比利时沙发里,也如坐针毡。

我克制着情绪,遵照尹卉的吩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十点一到,便去拨电话,果然一拨就通。

“哎,是肖女士呀!哎,对不起,请稍候,稍候……”她大概是扭头对身边的人咕噜了几句什么,又以极亲热极娇甜的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请您来,我恭候您光临!请让罗先生立刻送您到‘梅苑’来,我恭候您!”

我莫名其妙。却不能不按她的指示办。罗先生——开车的司机,立刻将我送往她所在的梅苑。

梅苑也是一家外宾下榻的宾馆。一进那间小会客室,我愣住了。

小客间雅室宜人,尹卉更是气度非凡,一身青铜色的旗袍式秋装,使女老板婀娜的身材分外典雅,她雍容大方地向室内的几位客人一一介绍,如坠五里雾中的我,一点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哎,那就对不起诸位,失陪了,失陪了!”她彬彬有礼地向那几位客人点着头,亲亲热热地挽着我的胳臂,退了出来。

我被她一阵风似的扯到了楼下的另一个小客间。

“鬼东西,你这是做什么把戏哇?”我不无恼怒地问。

她用手指“嘘”了一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本来要跟你明说的,可我怕一说明,你说不定就不肯好好配合我了,现在……喏,我代表本公司,向你致以最深切的谢意!”

“见鬼,你到底搞什么名堂!”我更火了。

“呀呀,看你火的!”她掩着嘴笑,“又不是把你拖进一个什么阴谋里!哦,你晓得吗,刚才你见的那几位客商,是从澳门来的,前天刚到,我们还不摸他的底细,又不能不接待,不摸底细就跟他谈生意,说不定就会马失前蹄,所以,我就设计了这么一件打岔的事。哪,顺便就请你扮演了一个突然来访的贵客,我好在会谈桌旁抽身告退……哈哈哈,怎么,这不算辱没你的身份吧?瞧你气的……”她俏皮地拧了我一下,“这也是我们在谈判中常用的一个花招,哈,你这个忙帮得太好了,省得我又想别的点子,比如假作肚子饿,牙疼异常,口渴得要命,拉肚子,要上卫生间方便方便……哈哈,你莫笑,真的,有时候我们就得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得了吧,你这个狡猾的女老板,我再也不跟你打交道了!”我故意装出余怒未消的样子。

“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商业活动的诚实就是‘请君入瓮’的诚实!难道你以为什么心思也不用,把国家的钱财都流到外国人腰包里才是好样的?难道我想方设法为国家赚取更多的外汇是错的?”

“得得得,我可没向你兴师问罪,尹老板!”

“这就是了!”她亲热地拍拍我的肩头,又挤挤眼,“你上午帮了大忙,下午再帮我建立奇功,怎样?”“奇功?”

“对了,其实非常简单,唔,下午我将跟R国的一个商团会晤,他们最精明了,看来这场戏有得好做,哦,你临时当一下我们的‘替身’,怎样?”

“替身?”

“对了,我们也跟拍电影一样,有时,也得找个替身,怎么,你不相信?真的,不哄你,这一手,我们也是跟‘老外’们学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谈判时,他们经常派‘假员’跟我们蘑菇,我们也要找‘替身’,让替身坐到谈判桌旁,跟真的一样。当然,这位替身是什么实质性的问题都无权答复的,喏,你替了我,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也像对方一样,慢条斯理地来上一连串的no,no,no,这个极妙的托词,将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有时,替身只需像只呱呱鸟,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所有的事都了解不多,却又每样都能头头是道地来上一通就行,目的就是不失礼仪又能牵系对方的兴趣,争取时间,真的,只要坐坐就行,简单得很,怎样,有没有兴趣?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你应该多多体验嘛!”

“你饶了我吧,这我可万万充当不了。”我说,“喏,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该告退了!”

“不不,再坐一刻钟!”尹卉又看看表,“我们起码得消磨到教澳门客商再也不指望我今天上午和他们再度见面为止!”

我简直哭笑不得。

虽然明知独自游览是乏味的事,但鉴于尹卉的忙碌,我偷偷“逃离”出来,只身前往江心岛。

难怪朦胧诗要为这么多年轻人喜爱,任何风景胜地,都是在雾霭云霞水气迷蒙的朦胧观照中显得最美。昨天,在夕照中远望江心岛,我大有此间山水不可多得的遥想,今日一上岛,一切朗然在目,虽然亭台楼阁,错彩缕舍,峭岩奇洞,万千风姿,我却又生出天下风景无非如此的倦怠心情了。

心情一懒,更走得拖沓,游完归来,竟又日落西山,在渡船上,望着一轮红日照江波,我忽动一念:不能多待了,此去长塘不过六个钟头水路,何不乘晚班船径直回去?

尹卉一接电话,急得立时变了声音,但她也知拗不过我了,连连说:“你等着,我送你下船!”

不消片刻,小车载着尹卉,风驰电掣地来了。

“你真是!……我晓得,是我怠慢你了!”她失望得就像个被夺走玩具的孩子,这神色几乎动摇了我的决心。

“不不,尹卉,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完全是我自己急得想回去,再说,太打扰你,我于心不安……喏,怎样,下午的谈判,顺利吗?”

“当然。不过,你现在给了我这样的突然袭击,我连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好啦,不说了,反正我们过两天在长塘见……”

“所以说嘛,现代化的尹老板又何必太多愁善感呢?”我尽量说着笑话。

“喂,我跟你说件要紧事,”尹卉加重了语气,“我说,你回了家,一定会去看我母亲的,是吧?”

“当然,那当然。”

“我告诉你件要紧事。哦,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母亲……她现在根本不出门,她差不多有十七八年没出过院门一步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文化大革命!”

“哦!”我长吁一声,突然想起了尹卉那杂乱的居室,“尹卉,你为何不把你母亲接到江州来呢?”

“你想她会肯吗?我跟她说了多少次了,她死也不肯!她连大门都不愿意出,还会抛头露面地跟我到江州来?”

“那……”我说不出第二个词。

“哦,这次,我倒想再试一试……哎,过两天我回长塘,一半为业务,一半为我母亲,今年是她的六十大寿,我回去要好好为她做一场寿,尽尽我的孝心,她这辈子为我……哦,这回,我想请你帮忙敲边鼓,你帮我说服说服她,过完寿日后跟我一起来江州,好不好?丁丁原是她一手抚养大的,现在跟我来了,她更寂寞得要死,难过得要死,可自己就是不肯出来!这次,倒是个好机会,你替我……喂,拜托拜托啦!”她当真两手抱拳,认真而俏皮地向我作起揖来。

“我一定尽力。”

“我待这儿的事情有个了结,三五日后就回去,哎,你一定要先去我家,请你务必先去我家,好不好?我母亲不见别人,一定乐于见你,真的,真的。”尹卉连连摇着我的胳膊,那神情又像孩子一般。

我笑着连连点头。

尹卉又掏出一张名片:“喏,你要是敲不进门,就把这往门缝里一塞,明白吗?”

我接了过来,心潮陡涨,长塘镇的小河水波,突然亮汪汪地在眼前闪烁。

这是长塘镇么?

哦,哪还有浅浅的小池塘?哪还有矮矮的城隍庙小戏台?不复有,不复有的……

一边走,我一边嘲笑着自己这与眼下的时代,与周围的喧嚷世界太不协调的落寞情怀。

是的,何必叹息,何必惆怅?没有那片池塘,新簇簇的楼屋不是一幢挨一幢地矗着么?没有那城隍庙小戏台,堂堂皇皇的大剧院不是代之而起了么?青山不老水长流,即便旧有的一切消失殆尽,长塘镇仍然是长塘镇,那山那水那屋那路,无一不呈现着它的格调,它的款式,每寸土地每团空气,无不浓浓地散发着唯有它才有的气息。

这气息太熏染人了。

难怪呵,难怪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要感叹着,怅惘着,越往僻路深巷走,我就越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

哦,马上该看见她了!这条小路是通向尹如婵家的,马上就要看见她了!

我突然踯躅起来。

我能心绪安然地去叩敲那扇板门么?我能贸然去惊扰这个因难解的羞愤而蛰居了多年的妇人么?

尽管自己也亲历过那场浩劫,我却仍然难以相信,我所听到的一切是真实的,这块土地这条小路上,确确实实发生过那一切。

一队戴了红袖章的“武士”在偶然路过那座小屋门前时,其中一位瞥了一眼那扇关得紧紧的板门,突然心血来潮了。

“喂,战友们,我们差点漏掉一条大鱼!”

“尹如婵?她家有什么?给人绣一双鞋头花两角,绣一对枕头八角,她能挣得金挣得银?”

“这你就傻了,她现在挣不来,过去可是挣大钱的哪!你没听说过么?过去来看她戏的阔佬少爷,成串的金戒指银洋钿丁零当啷地往台上掼!她早撑足了!吓,长塘镇真正有家私的殷实户恐怕要数她!不信,我们去查查!”

“她又不是‘地富反坏右’……”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么,不是‘五类分子’也沾了边。她不是,她女儿的爹就是!不信,你叫她说说她的女儿是谁下的种?现在又在哪里?哼,那些货保准不是去台湾就是去香港的坏蛋!就凭这一条,她也够上是个匪属、坏分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才叫旧,所以我们才该去破这个旧!走,对这种人还讲什么客气!”于是,这队不讲客气的人马立刻拥进了院门。

一个圆圆的小花绷跌落在地,尹如婵虽然也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女人,这次也委实惊惶。

“你们看,看吧,都,都在这里……”面色苍白的尹如婵几乎说不成话,但她还是很快地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开了所有的柜子和箱子。

其实,她所有的家私也不过是一个板柜和一只旧皮箱、一只藤条箱。

“战友们”大为失望:那柜里箱里,只是一些十分寻常的衣物,作为这个女人荣华的过去的唯一标志是一件短袖镶绲边的檀红锦缎旗袍,一条葱绿一条蜜黄镶同样绲边的绸裤,一双银白缎的平跟布底鞋。这几样东西虽然五颜六色,却都边沿发黄,有股浓浓的杂了樟脑丸的霉味。

那小屋显然是无物可藏的,床是两头架的板床,床底下空空如也,墙也不是空心墙,即便掘地三尺也枉然:谁都晓得尹如婵是外来户,即令祖上有埋宝地下的习惯,也绝埋不到里边。

但总不能白白懊丧。

最先发起动议的那几位,骂骂咧咧地用手中的“水火棍”把这几样衣物挑在地上后,突然问:“你说,你那野男人现在在哪里?”

尹如婵像遭棍击了一下,两眼木呆,面色惨白,越发显得额上那道伤疤赤厉厉地红。“男,男,我没,没有,我做人是清、清白端正的……”

“哈,你还清白端正哩!没有野男人,你那女儿是野猪下的种?”

一阵狂笑掩没了尹如婵突然迸出的呜咽:“那,那是旧社会啊……”

“要是新社会你敢?你敢胡来?你说,你那男人是不是跑到台湾去了?”

“我不晓得。我确实不晓得他在哪里。你们都晓得,邻里乡亲们也都晓得的,我在镇上住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是国民党的官不假,你,你们应当晓得旧社会艺人的苦楚!”

叙说着这一切时,尹如婵仿佛镇静多了:“他是强迫占有了我的,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我,我恨死他了……”

“恨死他?你是当不成正房大老婆才恨的吧?你那么傻,就白白让他占便宜?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官就没给过你一点好处?你应当主动把金银珠宝交出来,彻底破掉‘四旧’,坚决站到革命人民这一边来才有出路!快说吧,老实交代才有出路!”

“我没,没什么珠宝。你们不是都看,看了么?以前有过一星半点,早都,都换了柴米了,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

“好哇,你还想诉新社会的苦!你这不老实的……穿上!你把这资产阶级的臭行头都穿上,叫全镇的革命人民都看看,看看你这臭婆娘从前是怎样靠着国民党反动派抖威风摆阔气的!”

尹如婵木木地没有动弹,只是面色愈发地白惨惨,伤疤愈发地赤厉厉。

不等她动弹,早有人把那双银白缎鞋踢了过来:“穿上!你敢不穿!”

尹如婵面无人色,瞪着那根戳到眼前的“水火棍”,颤颤地弯下了腰……穿上那双鞋还没走两步,她便一拐一拐地瘸了起来。

“怪不得是个臭戏子,真会装!你从前是怎么走台步的?好,你越装假,越得让革命的红日头晒晒你这臭思想!走,到大街上去!”

两行清泪顿时从尹如婵眼里簌簌而下:“我求求你们,千万,千万别让我出去,我坦白;穿这鞋走,走不成,鞋底里缝,缝着东西……”

鞋底立即被挑开了,滚出了六七块银洋和两只金戒指。

“好哇,好你个不老实的尹如婵!你还说没有金银珠宝!哼,快坦白,哪儿还藏的有?”

“没有,真没有了!”尹如婵瘫坐在地,“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哼,不让你尝点厉害你是不会老实的!你这个……哼,你比哪个牛鬼蛇神都狡猾!”

于是,几分钟后,差不多全镇的“革命人民”都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在一队雄赳赳武士的押送下,用“资产阶级臭行头”穿戴起来的尹如婵,头戴高帽,颈挂一双挑得碎粉粉的银白缎鞋,赤了脚,手提一面铜锣,一边嘡嘡地敲,一边颤颤地喊:“我是牛鬼蛇神尹如婵啊!我思想反动对抗“文化大革命”啊!我私藏黄金罪该万死啊……”

其时,各村都已揪出了一帮牛鬼蛇神,因此,虽有好几队游街的,但哪队都没有这一队轰动,哪一队都不像这一队游过去时观者如潮,于是,这一队就游得愈发情绪高涨而时间久长。得意至极的押送者在令罪该万死的尹如婵游过四门、贯穿全镇后,还要游到镇外去。

刚出城门洞,刚过东门桥头,尹如婵扑通一下栽倒,嘴冒白沫,不省人事了。

东门桥头是谁都晓得的,不管是那时押的还是那时看的,都晓得的,不管是如今说的还是如今听的,都晓得那桥头。

那是有着好几处下船埠头的桥头,那是四十年代末载着兰桂舞台戏箱人马的木船来往靠岸的桥头。

自古来好山好水的长塘镇呵!

曾经是民风淳厚的长塘镇呵!

我无法不去叩敲这扇板门。

这所深巷一隅的小屋既陋旧又寻常,黑瓦板门石围墙,恰似镇上那些未及更新的屋舍,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模样。但在我的心中,它就像一处铭刻着某种非凡印记的胜地,令我情怀难遣;更像童年远足乡下所见的那些野花绿篱的清幽茅舍,那房前的短短横墙、矮矮疏窗,那屋后的淙淙流泉、森森翠竹,永远在我心底唤起一股浓浓的温馨。

屋前依然什么也没有,它所有的便是异于东邻西舍的清洁和雅静,那关得铁冬紧的门,愈发衬出了这清洁和雅静。

我轻叩几下,又重敲几下,果然不出所料,寂无人声。

我忽然记起了尹卉的嘱咐,把她的名片从门缝塞了进去,又连叩了几下。

板门果然在我面前无声地闪开了。

她果然还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一头如霜的华发衬着那张清癯的脸,疏疏朗朗布在额头眉梢的皱纹,反倒遮掩了那道曾经很触眼的伤疤,她虽然已呈老态,却依然有一种令人悦目的丰仪。很多人越到老年越有一种老年人的从容体貌,尹如婵更是如此。

她略略地眯起眼睛,意外多于惊惶。

“你是……!”我扑向她,一团酸热的气流哽在我的喉头,我骤然想起,前天到家见我的母亲和弟妹,都没有如此激动。

两滴珠泪从她眼里扑簌落下,她两手颤颤地抚着我的肩头,不住地喃喃着:“没想到是你来呵,没想到你还会想着来看我呵!”

我立时涌起难言的羞愧。虽然近几年未返故里,更早些时毕竟回过老家的,我怎地就没想起她,没想起来看望她呵!

我也掩饰不住许多惊异:她虽华发如盖,那双曾教多少人倾倒过的清水眼却并不昏澹,乌是乌,白是白,亮幽幽地闪着慈蔼动人的光;她说话的声音虽没有年轻时婉妙,却仍旧清亮浑厚;她闩好门闩,挽着我的胳臂朝屋里走时,那步态也相当清健。

我却不由得磨蹭了脚步,我想先仔细观赏一下这个小院——真是一双素手生生绣出来的小院呵!

院里的地因无一方石板铺设,却赚得了满院的绿。半畦青韭半畦葱,一片嫩生生的青菜仿佛不是为吃而是为观赏而栽的,整整齐齐的叶瓣碧绿油亮,几挂起架的豆角也都按了主人的心意,规规矩矩地蔓长着,虽然绿得生意翩然,结得荚果如瀑,却都不曾伸头探脑地越向墙外。

最能点缀此情此景的是一溜沿墙根摆设的泥盆,大大小小十来个,全栽着一色的菊,那菊花有的鼓着骨朵,有的正洋洋盛开,其中一盆半边花瓣如絮纷披,因它尤为娇媚的姿态曾教我牢记了它的芳名:懒梳妆。

一团疑云涌上我的心头。我知道尹如婵向有洁癖。童年时我与尹卉厮玩,不知多少次来过此地,很清楚记得这院里院外洁净得连灰土也没有,连草芽儿也不生的。如今小院这般风光清幽,假如真的完全隔绝尘俗,假如没有几双外来的手为此张罗,怎能谋得金菊绿篱相映成趣呢?

我自然不敢动问,但尹如婵见我驻足,立刻冰释了我的疑团:“我不出门,是多亏了好邻居,日常用度要买什么东西,总是他们相帮,隔墙招呼一声,就办到了,真叫人没话说的……”她静幽幽地管自说着,末了,又款款添上一句,“这花也是,全是……人家送的。”

我又发现,我敲门时,她大概正在廊檐下拣绿豆,一个竹篾团箕里,正撒着满满的绿豆……呵,不不,不是绿豆。

“是绿豆壳。是卖绿豆芽的德婶代我积的。我想给丁丁重新装个枕头。”她微微一笑,“卉要在家,是最不高兴我忙这些事的,我不忙这些又忙什么?她不晓得小小人困这绿豆壳枕芯的好处,又去火又明目呢!那么个小人儿,就得自个儿住校,吃大苦受大累,整日价累骨头练身腰,就和我小时候……当然,如今当然不能和那时的日脚比,可受累的份儿总是……”她轻轻叹息着,收起团箕,引我进了屋。

“我原是不肯的,卉非得接了她去,不去不依。我想想也是,总不能是从小把大的,便拴在手里,耽误她的前途吧?就这,好歹放她走了。走这半年多,我夜夜睡不安生,半夜摸摸床里边,空的,又摸摸,空的,空得我的心也掉落半边了!丁丁打落生就和我一床睡,给我暖了十一年脚哩,那么个小人儿……”她终于忍不住凄楚了。

“大妈,我这次去江州,时间太短,没来得及看丁丁。哎,你让我看看她的照片,都说这孩子生得很俊……”我竭力想拣她高兴的话题。

“哪里,说说就是了!”她嘴里这么说着,眉梢眼角的皱纹却都展作了菊瓣。忙忙地从柜里搬出个红木小漆匣来,里边满满装着照片。

除了尹卉的有限几张,差不多全是丁丁的。

“喏,看看,就这个丑样!”

“这丑样可了不得!眉眼这么好看,两条腿这么细长,简直就是为跳舞生的嘛!”我真心赞叹。丁丁的长相的确是上一代的优势的综合和发展。外婆和母亲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的古典美,在这个女孩身上发展成更加逗人的活泼玲珑,拿北京话说,丁丁这小样儿,绝了!

“看你把她傲的。”尹如婵终于掩饰不住欣喜之情了,“若是真能练出息了,也就不枉了……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何苦这般牵肠挂肚的?她是去熬前程哩,跟了她娘去岂不比厮守我这老外婆好?呵呵,乳燕离却旧时窠。《红楼梦》里第一句不也是这么唱的么?应当离却,应当去……你说是么?”

我兀自惊喜,她竟然和镇上的越剧迷一样,记得这许多唱词!看来,倥偬岁月和那场浩劫并没全部毁灭她的灵性?

“呀呀,大妈,你真难得,还记得这些?”我立时兴奋起来,“你不晓得,大妈,这些年我在外头,一闲下来时就想听越剧,听早年的笃班那些老调门,真想哩!我还记得过去你唱过的很多唱段,真的,比如什么‘月朦朦朦月色昏黄,云暗暗暗云罩奴房’;哦,还有,‘滴沥沥铜壶漏不尽呀,叮当当铁马响叮当;苦命女越想命越苦呀,断肠人越想越断肠’,对不对?”

尹如婵一听,圆起眼,圆起嘴,不住地“哦哦”着,那神情,比刚才我进门时还要惊异。

我受了鼓舞,越发地要发一通少年狂了:“哎,大妈,还有,我最喜欢这两段了,你听听,干脆,我唱给你听听:‘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哎,还有,还有这一段:‘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感怀一曲断肠夜,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哎,完了完了,对不对?”我猫哼狗叫地学了一遍,自己就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大妈,说呀,我唱得对不对?是不是那个味道?”

“真亏你,孩子,真亏你,你倒都记得!”尹如婵竟又两眼湿蒙蒙起来,不住地用颤颤的手摸着我的手,“哦,你要喜欢,我这里倒有本东西,你……你先看看,我拿给你看看……”她说着,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立起身来,第二次打开那个红木漆盒摸索着——原来这盒子有个夹层。

她撬开夹板,终于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两手抖抖地递了过来。

哦,一本毛边纸订的簿册,那样式,那纸页,把它的年代表露无遗。封页上,是一行工整的毛笔字:兰桂舞台尹如婵唱词选段。另一行更小的字注在下方:成某恭录,“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初九。

“哎,那是……成先生,他早年间听戏时记的。”

成先生?哦,成校长,成亦初……我也终于想起。

我翻开来。果然,尹如婵早年演的那些戏,那些最动人心弦的唱段,都字字不落地记在上边,记得最周全的,便是那曲《泪洒相思地》。

我听说过,过去游村走乡的“的笃班”,大多没有脚本,唱得多是“提纲戏”,由教唱的师傅说个大概情节,演员掌握了那套路数,上去便能唱。有脚本并能严格按脚本唱的,便是很了不得的。成亦初的“恭录”,当然出于听众的痴迷,而这个小册子居然躲过了那场虚妄之灾,被尹如婵保留至今!

我也知道现今有许多整理、改编得很好的越剧剧本,从内容、唱词都臻完美的剧本。可是,这本用发黄的毛边纸订的、用毛笔字录写的册页里,却散发着如今断断没有的那个粗糙而淳厚的“的笃班”味道,那股特殊的醇香味道。我饶有兴味地一页页翻看着,只觉得耳鼓里又隐隐奏起城隍庙小戏台的流云之响和绕梁之声……

尹如婵见我看得入神,不胜欢喜地说:“孩子,你要喜欢,就留着看,真的,你就拿去!”

“哎,不不,大妈,这是你的纪念物,我怎好夺人……”我把最后两个唐突的字咽住了。

“不要紧的,大妈存心给你,你就拿去慢慢看吧!”她欣慰而诚挚地微笑着,“我找张纸头替你包一包!”说着,她又丢下刚拖出的一张报纸,开了柜门,找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很仔细地包了,这才交到我手里,叮咛着,“只是……孩子,你别教旁人过眼呵!”

我点点头,暗自沉吟:她说的“别教旁人过眼”到底是……是单指这个小册子还是不想暴露那位“恭录”者的名字?也许,更重要的是后者?

“大妈,你现在一定还能再哼两句吧?”

“我?唉唉,什么年岁了还能唱?喉咙早就叫糕团塞硬了!也亏你,还能记得这些!”她再三地欣慰无限地说,“若是问卉,她是连半句都唱勿出的。她现在一眼眼也勿喜欢听戏。这次在江州,她也没请你看戏,是不是?来不及?唉唉,我晓得她,来得及她也不会带你看。她自己勿喜欢。平日一开收音机是戏,就说烦死了,烦死了,听这尽耽误工夫!你听听!”

“哎,大妈,尹卉是忙人,她是没工夫消遣。”

“卉做工作是尽心。不过,我总觉着,总觉着一个女人家吃这碗饭不是路数……”她渐渐地收敛了笑容,略带忧戚地望着我,“如果卉同多数女人一样,教教书,或只同文墨打打交道,我就放心了。”

“不,大妈,你的尹卉可不是寻常女子,且不说江州,县里、镇上,谁不夸她的名声能耐哩!”

她微笑不语,若有所思的只是点点头。

我不远兜远转了,趁热打铁:“大妈,你何不跟了尹卉去呢,一家人分两地,她又忙,你又冷清,你去帮她照管,还能常常见着丁丁,祖孙三人亲亲热热在一块,多好!”

“好倒是好,只是,只是……”她支吾着,“不知为何,人老了就不想动弹。在乡下住惯了,我也不喜欢江州那热闹地场,买个东西,上楼下楼,人来车挤,多不方便!常言说,龙窠不如狗窟嘛!”

这是可以想见的推托之词,我不想罢休:“大妈,你是多年没出去,越不动越怕动。其实,要说方便,还数城里。现在江州这么发达,买什么东西不现成?再说你去了,这些跑腿的事,尹卉还会劳动你么?你想清净,单元宿舍门一关,谁也不碍谁。你没听人说么,在城里一幢楼住多年,邻居之间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哩!再说,你一人在这里,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应?尹卉在外头也不放心……”

“孩子,你说的都是药石话语,只是,只是……”她依然支吾着,“回头我再仔细忖忖吧,等卉回来,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还商量什么呀,大妈,给我一个面子吧,我向尹卉打了包票,说我来说服你,你一定答应的!”

“哎哎,是这样呀,是么?”她欢欣而感激地朝我笑笑,“好的,好的,我一定再忖忖,再忖忖……”

我很清楚:问题的症结是在如何使她有勇气迈出门槛那一步,这是她的沉疴,她胸臆中多年的“病灶”,要医治它,一点寻常的药物是不起作用的。

“大妈,你不晓得,尹卉整日忙得马不停蹄,她家里……”我下了狠心,把尹卉的“窝”稍加渲染地描述了一番。

“呵,呵,这孩子!”她失神地自语着,“她可从来不跟我说这些的,从来不肯说……”

“大妈,你晓得么,尹卉这次回来,要给你做六十大寿呢,她说,要请请东邻西舍,给你热热闹闹地做一场!”

她长长“哦”了一声,眼睛猛地一亮:“卉是跟你这样说的么?呵呵,也不晓得她为何挑着了这根筋,年初,她就来信提过这事,我当时没回音。再说,那日脚也早哩,我是想,弄这排场,人家不会讲说么?”她热切切地盯着我,“如今这样做,使得么?”

“我看使得。尹卉给你做寿,是家庭庆典,又不牵劳旁人,又不是动用公款请客,做儿女的对父母尽尽这点孝心,应该嘛!”

“那我就……”她呵呵一笑,神情越发地欢欣起来,“说来也是,我活这六十年,还从没过过生日哩!”

“那就更该好好庆祝庆祝了。大妈,你辛苦劳碌几十年,尹卉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那时候,亲朋好友来聚聚,该请的都请请,欢喜的就不只是你一人哪!多少年你都……”我差点又失言,笨拙的舌头连忙拐弯,“多少年你都盼着借个机会谢谢乡亲邻里的心意,不是么?”

“好孩子,你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她由衷地叹息一声,眼眶里立时闪起亮亮的泪花,“能借这桌寿酒了了这片心,日后我闭眼也不牵挂什么了!”

我恍然大悟!她早就在盼着这么一天,她对这样一个日子,早就期待已久了。

“我想了,这场事既要办,总得把……哦,我们在此地虽然没有三亲四戚,左邻右舍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了,总得不缺不漏地都叫齐了才是,你说对么?”

“那当然,当然,到时候请谁叫谁,你跟尹卉说就是了。”

“我想了,如今办事是不容易,摆酒请客,别说是大场面,哪怕只办个三五桌,这鸡鸭鱼肉,点心蔬菜,买的洗的蒸的煮的,不早早请下厨官老司备办,没三两日工夫是忙不过来的,到时候,人家不带随手礼还好,若按老规矩一带,又麻烦了,你得预备好回礼,东西不在多少,是个情分嘛。以前嘛,每人一封点心两条手帕一双袜子就打发了。如今可不行,枕巾枕套是起码的……嘿,我一想这杂七杂八的事,心都乱哩!”

我一想,也确实麻烦:“哎,大妈,我们这儿老规矩太多,送来送去净找麻烦。依我说,简化一点,到时候上馆子包两桌一吃,多省心!你放心,尹卉会给办得既体面又省事的。”

“上馆子?”她显然吃了一惊,“那样一来,省心是省心,不过……”她沉吟着,“那总还是在家摆席,心意重哩,你说是不是?嘿,你别听我刚才瞎咕咕,事情既要做,该麻烦就得麻烦。有些事,我也备办下了……”她说着,又忙忙地起身开了那板柜门,“你看,我怕到时候回不出礼,就把些散碎东西,该做的做,该买的买,预先弄了一些呢。东西不贵重,总是我亲手做的,邻里街坊也一向都喜欢呢!”

果然,那板柜里整整齐齐叠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枕套枕巾,少说也有两打。

我不由心里热热的,更体会到她心里热着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说实在的,怎么回礼,在家办还是上馆子,都无关紧要。我直奔主题:“好呀,大妈,这场寿酒高高兴兴一喝,你就跟尹卉安安泰泰地上江州去安享晚年好了,你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愿你金口玉言!”她虔诚地轻叹一声,“果能如此,我也就去一趟吧,住不了长,先住个一年半载也无妨嘛,你说是不是?”

我惊喜已极:这下可撞对了锁。原先的症结将从此烟消云散!

“好孩子,说到要请的人……”她闪着眼珠忽然又问我,“不知尹卉同你说过没有,她打算都请谁?她预备要请哪些人?”

“没有,她没有说这些。”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看重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看这没有什么,大妈请谁不请谁,都在你一句话嘛,你只管跟尹卉说就是了。”

“不不,我,我是说,有,有些事……”她欲言又止,微颤的两手翻来覆去摸着那揩得能照出人影的桌板,好像在竭力使自己镇静,“哦,你晓得,卉这孩子,说细心也细心,说粗心也粗心,我,我是说,她可别忘了……唔,这近便的左邻右舍,她想得到,我,我是说,她可别忘了漏了谁,忘了什么紧、紧要的人……嗯,孩子,你的行止识见都在卉之上,大妈先说给你听听,到时候,你来提醒提醒她……”

我总算有点明白了:“哎,你说吧,大妈,应该莫忘谁?”

“成,成亦初,成先生!……”她极其庄肃地吐出这几个字,脸腮竟涨涌起一片漫红,“你晓得,成先生这些年没少帮过我,尽管他自己也……”她哽咽起来,忽然间,两行清泪如注。

我心头怦然,连忙点头:“你放心,大妈我会跟尹卉说的。”

她立即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脸颊泪痕尚在,一缕惬心的笑容已浮在她的嘴角。我觉得,她好像突然年轻了许多。

“那就多劳你,多劳你费心了!”她仍用那温柔雅澹的目光望着我,忽又提议道,“你不是顶喜欢听越剧么?我这儿有《红楼梦》的唱带,是卉叫给买的,我给你放,我这就给你放……”

我坐的时候实在不短了,但又怎能违拂她的盛情?

她一摆弄好机子,便又悄然退去了。

一曲幽怨的伴唱如泣如诉:

万两黄金容易得,

人间知己最难求,

背地偷闻知心话,

但愿知心到白头……

是特意安排还是纯出偶然?为什么偏是这一段?

好一个尹如婵!……

我正痴想着,忽觉清香熏鼻。一扭头,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底月”,颠洋洋地端在我面前。

一封套印得极为精美的请柬飞到了我手上。

到底是尹卉,竟能如此讲究!

并非我少见多怪,因为诸如此类的请柬,多是公家单位邀你出席什么重大庆祝活动或节日茶话会之类才动用的,私人便宴很少有这等隆重的套路。

这在长塘镇,恐怕更罕见。长塘镇这些年在人情往来上越来越讲排场,形式复古,规格升级。比如迎娶发丧,以前只用笙箫管笛一班响器,或喜或哀,即可尽情。如今呢,却要加上铜鼓铜号,中西乐队齐头进,《喜洋洋》《步步高》,加上《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雄壮威武,声响能震动十里方圆;再如摆酒请客,更是财力和人际关系的大展览,摆到三五十桌、请个三日三夜的不算稀罕;送礼回礼,糖果点心毛巾袜子早就被嫌弃,枕套帐帘、绸子被面羊毛毯也稀松寻常,腻了烦了,干脆,送钱!聪明人的这一招最省事也最可人意。陪嫁送周则是无论如何也要尽量摆阔气的。陪嫁有陪全套软硬货的:硬货指全套家具,四十八条腿外加十二件红漆桶货;软货指十套八套被褥和所有的床上用品,时髦的还要加件家用电器;送周送个一两百元是很薄气的,没听说么,双塘镇一个渔民给他周岁外孙买的就是一辆雅马哈。

是的,有了钱发了财的人户尽可以比赛,人情价码随势涨落,谁能管得了谁?

不过,我们长塘镇人在这上头花样再翻新、档次再升格,毕竟还都是乡下土财主的行止和识见。比如说有一对青年为拍一张“洋式”结婚照,特地乘轮船跑了一趟江州,新郎自然是西装革履,这不打紧;新娘是白花披纱,白纱礼服,这可了不得,这不是戴孝么?咒人死么?首先两家老人沸反盈天,闹得差点将婚事告吹;还有呢,据说附近乡下又时兴起用花轿迎娶,因看热闹的太多,挤得新娘都窒息过去;也有人搞“结鬼亲”“指腹婚”这些把戏;据说渔区一些渔民出海又要先去烧香、祭龙王;据说有条渔船钓到了一条长约两丈余、重达七十斤的带鱼,一看是条有“胡须”的“鱼王”,一船人齐齐跪上磕头祷告后,立刻将“鱼王”放生了……

所以说,我们长塘镇的民风民俗是既可爱有趣又稀奇古怪的,这些年也渐渐“洋”起来,洋得也不慢,但一切都是很有尺度很讲分寸的。

所以,尹卉这封十分洋派的请柬一到我手上时,就连我的几个见识不算少的弟妹也圆睁眼睛,啧啧了半天。

我欣赏尹卉这巧雅的做法,小小一张请柬,带来的是现代化的气息,摒绝的将是啰啰唆唆的俗套呢!

看来,寿宴地点是定在馆子里的,请柬上写着:在醉月楼桂香厅杯水候光。

看来,她已说通了母亲。

醉月楼是何等处所?听弟妹们描述,它如今在长塘镇的名声地位,宛似“长城饭店”或“香山饭店”在北京。虽然此说不无夸大,但要论饭菜质量风味,夸它不逊北京的全聚德、天津的狗不理,却是不为过的。

醉月楼是新营造的,合并了镇上原来两家最好的饭馆和三家饮食商店,昂昂然拔地四层,门面虽然不很大,但装潢非凡。

“小心一进去晃得你睁不开眼。”妹妹警告着,“开张那日,不晓得有多少乡下人撞头闹笑话,既走不来那旋转门,又乱碰那茶色镜,还说每根廊柱里头都有十八道机关……”

楼是新造的,厨官爷却是老牌的,集精荟萃,会做“龙王宴”的水法老司和会捏玻璃馄饨八仙饺的阿棠老司,自然全都请在里头掌勺。说起他们的手艺,嘿,都说是乾隆皇帝游江南早了二百年,否则,这几位厨官爷准要被一道御旨请进御膳房的。

有此享口福的机会我却犯了难:我刚与扁担屿联系好要去他们那里采访,如不及时赶去岂不让人家白等?可是尹卉这等盛情又怎能推却?

“当然去醉月楼!”妹妹替我做出抉择,“扁担屿晚一天半天去不要紧,我替你去打电话说一声。”

我释然于心,兴冲冲拔步往醉月楼去时,只想着女经理办事的痛快干练,瞧,回来才几天,什么都停当了。

那日与她一碰面,我自然把去看她母亲的情形说了一遍,笑逐颜开的女经理立即把可爱的玉臂环在我脖颈上,说了句蜜冬甜的话:

“若不是怕碰你一脸唇膏,我真想吻你十八下!”

受宠若惊之余,我当真暗暗一惊:她没有涂口红嘛!仔细一盯,哎,有一点,大概,那叫本色唇膏?(请天下淑女们饶恕我这个乡巴佬)那唇膏原来只增加唇的润嫩光泽而不添多少颜色,非常雅致,不像那些过于鲜艳的口红能吓人一跳——以为是刚吃过荔枝瓜或生鹅血什么的。

没说的,涂这唇膏是好看,她的装扮没有不好看的,尹卉嘛!

我来不及全面欣赏她的装饰,便郑重提出了她母亲最关注的问题:请人时别忘了邀请那位曾经是小学校长的成先生。

“呵呵,他呀,成……他叫成什么来着?”

“成校长成亦初呀!”我十分惊讶她何以比我还健忘。

“哎,对对对,到时候不忘他就是了。嘿,你看我母亲这曲里拐弯的肚肠,还非得让你转告我不成,这有多了不起的事?她自己同我一说不就行了?”

“不不,尹卉,有,有些事……”我费劲地斟字酌句,立刻感到自己语言的贫乏。不,也许,这恰恰是语言难以表达的?我踌躇良久,竭力表达得语重心长,“尹卉,你母亲苦涩一世,她把这场寿宴看作尽品甘甜的庆典,她热切切等待这一天,主要还不是为自己庆祝,而是要投桃报李:寄托自己的许多心思。你,你可要……理解呀!”

她狐疑地看着我,笑笑,轻轻拍我一掌:“看你,又来这股酸劲了……好,我尽心就是了。”

她的确不背诺。瞧,连用请柬这一招都想周全了。

也许,我真是像她说的有点酸迂劲。我总觉得这薄薄一个纸摺,隆情非比寻常。不信你看吧,当这封请柬被她母亲所念叨过的张家太公、司老奶奶、长人阿叔、德婶、云嫂、老七哥诸人拿在手里时,一定被赋予荣光非凡的标记,日后,他们准会像珍藏祖传秘方似的藏起这份金光闪亮的纸摺的。

我不由得也想起了成亦初。哦,这位差点在我记忆中退隐的老校长……看来,尹如婵和他虽非一般观念中的痴男怨女,但他们中间一定有点惹意牵魂的联系,不然的话,性情孤傲又很择客的尹如婵,绝不会如此动情。我虽没有装备一具心理雷达,但那日我不是确实感应到了她的某些心路历程么?只因他们各自的生活太多坎坷、太多悲苦了,悲苦得令我惶悚,令我震颤,令我觉得若是存心潜探他们之间的秘密,都会是一种轻薄的冒犯和亵渎。

是的,这些事是不宜细探也无须细探的,我只要想想这两位老人今天坐席时无法言喻的欣慰感就行了。于是,我一路走着时,成亦初老先生那张有一部“山姆大叔”的尖胡子的笑脸、尹如婵在三十年前的窈窕体貌,又不断交替浮现在我脑海里。

而尹卉,哦,今天这场喜宴的主办人尹卉,将又会以什么风雅奇俏姿态出现在宾客面前呢?我猜测着。

说真的,我不能不钦佩这位飘然荣归的女英豪,短短几天,她给长塘镇带来的热风一点不亚于三十五年前她母亲引起的轰动。

早晨去菜场,你至少会听见不止三五处的人们在相告:晓得么,晓得么,尹如婵的女公子回来了!她在江州码头上轮船,是外国人给她提的皮箱!

中午上街市,你至少会碰到不止三两个商店的经理在怂恿他的女部下们:“女同志好说话,快去问问尹老板,快去向她打听打听,她们那儿最近都有什么新路数哇?”

傍晚到河埠头,一群洗衣裳的女人更像喜鹊闹巢,尹卉的发型、帽子,尹卉的衣裳、鞋子,尹卉的阳伞、提包,都成了她们议论不休、羡叹不已的话题;更精能的,连尹卉那双长筒丝袜是什么牌子、乳色高跟鞋是细羊皮还是麂皮的都打听出来了;连尹卉回来第一日左手中指戴了个金戒指,第二日又换到无名指上都注意到了。诸如此类的发现是多不胜多、讲不胜讲,讲着感叹着时,便会随时加上几句包含无穷意思的“哎哟哟”……

光这样讲讲自然没多大意思,特别机灵的姑娘们立即行动,马上就按尹卉的扮式来改造自己了。于是,在尹卉到达长塘镇的第二日,镇百货公司的那两匹仿蜡染印花布很快地你六尺我六尺地一抢而空,原来摆了许多时日都无人问津,可尹卉穿的那件用类似布料做的云头琵琶襟小袄,多漂亮高雅,高雅得简直像印在挂历上的潘虹!这怎能不叫人心痒得要命?

与此同时,小镇仅有的一家汽烫理发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尽管设备和手艺都要略差一点,但是,样板就在眼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这“小卷”发型就是好看,特别是矮墩墩的胖姑娘,一把头发卷弄成这模样,就觉得像穿了旗人的木底高屐一般,对拔高身材简直有绝妙的效果。

男人们自然含蓄得多,绝不像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总是对琐屑小事兴奋不已,他们感兴趣的是大事,是关系事业成败的大事,尹卉在这方面当然是个“佳能”信息库。于是,那些在这这那那的工厂当厂长、在这这那那的公司当经理的男人们,也都一脱平日志得意满的模样,彬彬有礼地不约而同不耻下问地向这位来去京港纵横天下的商界女杰请教。所以,尹卉一回长塘镇,她的身前身后就形成了一个“磁场”,她在街头某处一出现,某处就在几分钟内形成小小的包围圈。

尹卉对此场面,当然已司空见惯,看她那含笑自若、挥洒自如的举止风度,我不由不佩服她这种简直是与生俱来的应酬本领。如果说她母亲当年的本领只是善于表演了也许自己并没经历过的感情的话,那么,尹卉则是更加到家地随时掩饰或夸张地表露自己的真正感情。所以,在她应付周旋时稍稍流露的自满和矜持都未令我有什么反感,怪,我原来对骄矜作态的人是非常嫌厌的。如果说那几天一路同行时她的谈吐肆应和谈判本领只教我惊讶咋舌的话,那么现在,我是真倾倒了,倾心的结果便会生出荒唐念头:假如我是男人,我也很难不对她想入非非……

嗨,瞧,她又亭亭玉立在我面前,端丽曼妙得一如中秋的月!

今天,她简直是太动人了。乌如鸦羽的头发,似经心又非经心地整做过一番,更显得蓬松自然,衬得那象牙色的脸蛋越发有一种成熟女子的生动容光,她好像并未敷脂抹粉,但光鲜滋润的脸颊更教人体会到什么叫淡妆天然,那饱满的有一道可爱唇沟的小嘴不尽娇嗔地微抿着,呵,自然又是“本色唇膏”的加强效果……请上帝饶恕我的癫狂:我真想如她说的那样,在这张小嘴上印上十八个吻!

她今天的衣饰……哦,我总不能癫狂到想与她“同性恋”吧?我总不能也像河埠头的女人们那样碎嘴吧?简言蔽之,她今天这身衣装的颜色式样,好像又是山口百惠在哪场电影里出现过的,漂亮极了,也合体极了!

实在是由于迎候在醉月楼门口的尹卉太辉煌了,我竟一点没注意醉月楼是否真如弟妹们介绍的那般富丽堂皇。刚和她招呼了一句,一群宾客同时拥来和她寒暄,我便按她的指引先上了三楼的桂香厅。

一进去,我便愣了:宾客大多不相识,有几个眼熟的,也是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大概多是镇上叱咤风云的新一代吧?尹如婵念叨过的张家太公、长人阿叔、德婶云嫂他们,一个未见,寿星尹如婵也没有来。

我知道不用着忙。尹卉还候在楼下门口,说明客人还未到齐。她母亲,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才不会早早在这儿等候的,她一准是在快开宴时,像一位老太君似的被德婶、云嫂她们簇拥而入的。

我定下心来,开始环顾这被三架金碧辉煌的屏风环围的小厅间。

五张八仙桌梅花瓣似的散开,把这厅间恰到好处地摆满,这种席面,自然比“品”字形更符合传统规格,也更气派。正面墙下倚放一张长阁几,阁几虽是现在的工艺,但木料、漆色以及曲颈掸瓶式的阁几脚,全是过去大户人家厅堂阁几的款式。阁几两头,红艳艳地燃着一对油烛,墙上贴着一方大“寿”字,自然是古奥的篆书,古奥得几乎教人认不出是个“寿”字。如此高明的墨宝,不出自成老先生的手笔还会有谁呢?

对了,成先生怎么没见?……我正纳闷着,只听得楼道上一片喧笑,哦,又来了几位宾客。

这几位我更是一个不认得,看模样根本不是本镇的,他们一进来,厅里的气氛又立刻热了三分,伴随上楼的尹卉立即笑嘻嘻地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李副专员、这是王副部长、这是金局长……”

呀,她怎么又一下子搬请来这么些人物?

原先就座的人又纷纷起立,争相握手寒暄、让座让茶如仪……

我局促起来,与不相识的人共宴是相当尴尬的,打完“今天天气”之类的哈哈又说些什么呢?我有点坐不住了。

这几位贵宾一上楼,尹卉也不再回楼下候客了,大家又声高声低地争相呼唤容光焕发的女主人。这个点头,那个招呼,几十个人以各种形式表达和女主人的隆情高谊;到底是尹卉,如蝶之穿丛,如梭子度纬,虽忙得脚不点地,却一丝丝未见汗颜淋淋的狼狈,仍然是气度从容,仍然是仪态万方,忽而俯身与一位执了她的手的老同志亲亲热热地耳语几句,忽而又向邻座的某一位年轻人颔首示意,笑容甜柔,话语巧俏,妖媚的凤眼转盼流波,连眼梢的余光都在同时招呼三五个人。

我也实在眼笨,许久才发觉有好几个精干后生在悄悄帮她招呼;敬烟、点火、斟茶,自觉地承担起熟客为主的责任。

我自度没这份能耐,坐立不定又渐觉不安。哦,既然开宴尚早,何不下楼去欣赏一下厨官老司的实地操作?几位大师傅都是蛮熟的老乡亲,谅来不会谢绝我在旁边看热闹的。

大菜间一片喧响,灶头上火光熊熊,双袖高捋白帽歪戴的水法老司等人汗流浃背,忙得正欢。

阿棠老司正两手开弓地磕鸡蛋,啪啪两下,蛋壳一开一合,蛋清蛋黄分得煞是清白。见我盯得发呆,笑嘻嘻地用脚踢移过来一张高脚凳:“坐吧,要看就看个够!”

说着,他又用两个指头从围裙口袋里夹出一张菜单来:“喏,这就是今晚尹经理点的一套大菜:福禄寿喜满堂彩,总共二十四道。体面哦?怎么,一样一样给你解说解说?嗯,这四荤四素八个冷碟省了不说吧,单说热菜。第一道是‘笑口开’。嗯,这是我们此地讨彩头的叫法,雅名是‘一捧雪’,也有叫‘冰山雪莲’的。嗯,烧菜嘛,和变戏法差不多,不能说穿,说穿了不过一眼眼花头。你看,这道菜的主料不过是鸡蛋清、菱粉、杨梅粉,你看,先将蛋清狠狠打发了,发得像洗衣粉泡沫,就这样就这样。喏,再准备山楂丝、葡萄干、橘子瓣、什锦果脯、白糖……看,先把这掺了杨梅粉葡萄干白糖的菱粉欠汤滚沸了,再慢慢倒上这发泡的蛋清,你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果然,锅中活脱脱地浮起一朵硕大的雪莲花!

阿棠老司麻利地将漂着“雪莲”的浆汤倒在一只寸许高的汤碗里,依次在“雪莲”周围撒上橘瓣、果脯、山楂丝,一边絮絮解说:

“这道菜清甜爽口又开胃,所以叫‘笑口开’。嗯,西餐上菜先上一道汤,为的也是开胃,我们这道开胃菜,你看怎样,不比法式大菜差吧?哈哈……”

难怪他夸口,这道菜,别说是吃,看着都叫人咽口水!

“喂,我告诉你,今晚坐席,你得留着点肚子慢慢来,要晓得第二十三道菜是最绝的,我保你就是到上海北京什么大码头也不见得尝过。嘿嘿,价钱好出货难寻,要不是小筱丹桂的女公子来包席,我们还不肯做哩!”

我赶紧看菜单,第二十三道是:刘海戏金蟾。

“别卖关子啦,阿棠叔,到底是什么?”

阿棠老司朝远远的两只大盆一努嘴:“喏,你去看吧,料作都在那厢。”

我认出来了:一只盆里是剔骨脱刺的生鱼肉,另一盆,只见净是些小小的“尖三角”,却看不出是什么名堂。

“嘿嘿,给你破谜吧,这是天地间最鲜的活物黄花鱼舌和鸡舌。明白了吗?百条鱼百只鸡都难择出这一盘菜。喏,这生鱼肉先用瓶子敲成极薄极薄的皮子,哎,为何不用擀杖用瓶子敲?当然有讲究。擀杖敲过有木头气,瓶子敲出来不带气味。做菜嘛,奥妙就在这一眼眼花头上,嗯,敲好的皮子包上虾仁馅,掐成指头肚大小的琉璃丸;这发好的鱼舌和鸡舌呢,拌上调料用猛火生炒,再用高汤把它和琉璃丸子一起熘一下就成。嘿嘿,吃时当心,当心把你的舌头也一起吞下去哪!”

“这么考究!阿棠老司,这五桌酒席下来,该不会买座房子也够了吧?”

“看你吓的!”阿棠老司哈哈大笑,“本乡本土的,我们能瞎赚自家人的膏血不成?我们醉月楼如今是不挣大铜钱要挣大牌子呢!尹经理包席是头趟生意,我们当然要卖人情,顶多不出这个数!”

“这么便宜?要在外头,这样的菜,没有上千元不拉倒!”

“外头是外头,此地是此地,此地为何是长塘镇嘛!……”

“哎呀,你在这儿消停!叫我找的……”尹卉大喊小叫着闯了进来,一把扯了我就往楼上走。

“客人都来齐了?”

“齐了,可我母亲还没来。原先说得好好的,她倒好,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真急人!哎,你先替我去招呼着,我回家叫她。”

我往屏风后一张望,果然已座无虚席,可她母亲意中的客人,依然一个未见。

“慢着,尹卉,这里不要紧,有人替你招呼,我跟你一道去你家。”

“也好!”

一到楼外,我就住了脚:“尹卉,你妈说的那些左右邻舍,为什么都没来?你忘了?”

“哎,没忘。原来我是要请他们的,谁晓得半路杀出程咬金,李副专员一行人恰恰来了这里!一接头,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要来做客,一牵动就一大串,你说我能推三避四地请这个不请那个么?”她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分说着,“当然,有些客是我事先特意邀的,比方果木场的邱主任、科委的王秘书,还有……他们帮过我的大忙,以后我们也还得打交道,我能不借此机会谢谢他们么?嘿,你不晓得如今办事的艰难……哎,你记得么,有年报上揭露过一个投机分子的处世信条: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谁一看不骂他奸诈猖狂?可依我看,他倒是招了大实话,现在许多地方就是这风气,我也没办法超脱!我这样说,但愿你不看臭我就好。有些客人,我哪里心甘乐意请他?有时候硬着头皮也请,硬装笑脸也请,你不是也晓得了这里边的讲究么?什么时候破了这种风气,我举一百双手赞成!……好了,现在没工夫细讲,你也不会听得进我这些分剖的话,我们快走!”

她穿的是高跟鞋,却仍然清风拂柳般走得飞快,我气喘吁吁才跟上她。

我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不,尹卉,我不是说你绝对不该请这些人,而是……我想,做什么事都应该、应该主题明确。今天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本是为你母亲祝寿,应该按她的意愿,以她选择的客人为主……”

“刚才不是说了么,突然冒出这么些人,我怎么应付?我不能不掂掂轻重。幸亏我还没把请帖都发出去,要不,就糟了!我估计我们左右邻居那些老头婆婆,他们不会乐意和这些不认得的官员们一起吃喝的,那样多受拘束!所以干脆,我就一个都不邀,这笔人情债留着以后再说。”

“那么,至少,那位成老先生,你是不该漏了的……”

“你是说成亦初?”尹卉猛地住了脚步,蹙着眉尖望着我,“你想他会来么?我估计他更不会来,他不会乐意夹到这些人中间的,所以就……”

“不管他来不来,你应该尽到心呵,你别忘了,那是你母亲再三跟我讲过的。哦,如果你真亲自代你母亲去邀请了他,他怎么会不来?”

“也许是我估计错了?我真不明白我妈为何对他……都这个年纪的人了,还会有什么浪漫的想头?……”尹卉一愣,轻轻自语着,面孔又恼了似的微微红了。

我讶然噤口:这就是理直气壮声言赞成“性解放”的尹卉?这就是一心想追求“高层次”精神生活的尹卉?……

“不,成老先生不会来的,”尹卉随即又固执地摇着头,“不会的,像他这样讲古道的人……嘿,何必……你不晓得,我有我的心思,嗯,实话跟你讲吧,今天,我为母亲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她兴奋起来,两眼灼灼地望着我,“我请来的人里头,有一个曾经是我母亲的仇人,你晓不晓得?”

“仇人?”

“是的,这样说也许有点夸大,但他确实坏,教我母亲受那么大的侮辱……嘿,就是“文化大革命”时领头押我母亲游街的那家伙!我一看他现在还人模狗样地当着什么名堂……哦,你别说我心胸狭窄,这种仇,我无法忘!这一回我是故意请他的,他也真有脸,居然像条狗似的一唤就来!大概他是看李副专员什么的都来做我的座上客了,他也赶紧来摇尾巴!嘿,你没看着他刚才朝着我那满脸谄笑,真是没皮没骨,嘿,要论我心中的气,我恨不能啐他一脸!可是不,我得忍住,我不想搞这种没水平的报复。”尹卉咬着嘴皮,急速地转动的眼珠又隐隐现出那种凌厉冷傲的光,“嗯,我现在用这种办法制裁他,将是最高明的。我胸怀大度地把他请了来,等开宴时,我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桌的最下方,让他仰着头,好好看看我母亲今天怎样的喜气洋洋!酒过三巡后,我要端着酒,去和他碰杯,我要说上那么一两句叫他横着吞、竖着咽都咽不下的话,我叫他回去摸着心口窝三天三夜睡不安生,再想想下半世该怎么做人!……嘿,我一想这个特别节目,比什么事情都教我痛快,得意!可我母亲,唉,她太懦弱、固执,老想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呢,我一心想的就是借这个机会,扬眉吐气!”

“哦,你请这个人,你母亲晓得么?”

“我跟她探过口风,她很不赞成,说了我一顿不是,还说何必怪罪哪一个人?她说她根本不恨他们……你看,她倒头脑怪开通的,真像报上号召的‘团结起来向前看’呢,我不,我还是想出出这口气……”

我舒了一口长气。

她又盯着我:“怎么,你说,我这样做,不对么?”

我愕然无言。哦,我只觉得自以为很熟悉尹卉,其实,我没真正了解她。

我隐隐预感到的情况发生了:院里屋里,都不见尹如婵的身影。

“妈!妈!”尹卉惶急地低声呼唤。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尹卉脸色倏地大变,从卧室到厨房飞梭似的穿了一遍。

我心头也乱似急鼓,四周察看了一下,才稍稍镇静下来:看迹象,不像发生过什么凶险。

“你说,我妈她,她总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尹卉脸色煞白,那凄然的话音,几乎带着哭腔了,她第一次这样失态。

我非常奇怪:她这股失魂落魄的神色竟比她神采飞扬时更动我心田。

“不会,尹卉,我看不会出什么事……”

“那你说,我妈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这句话提醒了我:“尹卉,你别急,我想,你母亲,她,她说不定去……邻居家了。”

“邻居家?不,她不会,她去做什么?”尹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她自己绝不会出去的。”

“不,一定是,准是!她一准去……”我真想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出来:你母亲一准去成老先生家了!

可是,我却不能不噎住话头,尹卉那狐疑而微带恼怒的眼神和刚才的话语,都使我没有勇气吐出口。

真是菩萨显灵!一片小小的白纸头映入了我的眼帘——板柜旁边的小桌上,那个红木小漆盒压着它,飘飘的像只白蝴蝶。

卉儿:别找我,我到灵岩寺进香去了。

母字

“我妈怎会好端端地想起这种念头?”尹卉茫然发问,一边轻轻顿着足,“我真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呢?……”

“先别说了,快,我们快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追上……”

灵岩寺在凤凰山坳,离镇三十余里,要去必走水路。

我们一气儿奔向东门桥边。

河埠头静悄悄的,不见一条船,也不见一个人,连河水也静得无波无浪,唯有行将西沉的夕阳,把一河水染得碧血也似的红。

铁青了脸色的尹卉,瞪着河面,哑然噤口。一股难言之味袭涌我的心头。

忽然,一阵桨橹之声隐隐传来,我们齐齐地踮脚一望,河汊转弯处,悠然荡过来一条小船,仔细看时,摇船老大是须眉皆白的长人阿叔。

紧喊慢呼,长人阿叔才手搭凉棚朝我们回望,不管我们怎样跳脚,他依然不言不语地慢腾腾地靠岸系缆。待一切都做停当,又含上那长长的旱烟管后,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了尹卉的问话:

“没错,你母亲是往灵岩寺去了,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

说完,他又半闭了眼,悠悠地吐出一口白烟,半天,才又慢腾腾地加上一句:

“是成先生摇的船。”

四晚雪

引子

虽然从来还没有人考证出长塘镇祖先有人中过状元、探花,至今好像也没出过有名的文人学士,可是,根据各种传闻,创编一点类似“黑色幽默派”的民间文学,这个小镇是从来不乏有才能的人的。可惜赫勒和巴思先生,不晓得这里有这许多同派系作家,否则,在听了那些精心编纂的故事后,说不定真会拿了表格来邀他们入会哩!

下面先讲四十年代的一个小故事,这故事是这部没出版的民间文学中的第几章第几节,很难查考,可这故事的内容,镇上大凡上点年岁的人都记得。

说的是这一日,镇上的王叔斋老爷为儿子王秉汉娶亲。娶的是谁?邻镇绸缎庄吴老板的女儿水仙。王家虽然已经家道中落,但船破还有三千钉,祖上又是书香门第,当然要讲究个体面排场;而绸缎庄吴老板那家私,更是几十里方圆数得着的,绸缎庄的伙计们说主人家花起千儿八百的银洋钱来,就跟打水漂似的不当一回事。这样的两户人家结亲,办婚事那风光排场,还用说吗?迎亲那日,花轿刚进城门洞,看热闹的人就挤了半条街,可是,吹吹打打走了多半个时辰,新娘子的嫁妆队伍还只过了一半——哎哟哟,戏文里唱的“十里红妆”真是半点不假,财大气粗的吴老板,打发他的独养闺女,足足有二十担又二十杠哩!

花轿一到十字街,就更热闹了。十字街口要停轿,这是一向的老规矩。停轿为的是打起轿帘,让大家评头品足把新娘看个饱。谁知道王家这花轿一停,抢先拥上去的一群女人,不一会儿就都掩着嘴转过身来哧哧地笑,有的还挤眉弄眼地直咬耳朵根……更有几个油嘴滑舌的小泼皮,钻在人缝中,笑嘻嘻地叫喊起来:“哎哟哟,鸡啄西瓜皮啰!钉鞋踏烂泥啰!”

你道为何?却原来那新娘吴水仙,腰身粗得像个半截冬瓜不说,又是一脸大白麻。那一日上轿前,吴水仙足足用了两盒香粉、半盂胭脂,可哪里抹得平脸上这坑坑洼洼?长塘镇尽管不是芙蓉国,像吴水仙这样的丑女子,却也打起灯笼难找第二个哩!

小泼皮们这一叫喊不打紧,看热闹的更是争先恐后,人头攒动,挤得花轿越发起不了身。那抬轿的、吹响器的,都是得了吴家好处的,眼看主人家和轿里的新娘失了体面,又都慌忙吹箫捏笙,咿咿呀呀地吹奏起来,意思是叫大家赶快让道。亏得他们刚才吃过喜面喝过酒,底气足,劲儿大,那高八度的调调儿,总算压住了人们的嬉笑。轿里的新娘,大概是听见了外面的哄闹,也死死揪住了轿门帘子,再也不让掀了。

那帮眼尖的油嘴却不罢休,一伙人压住轿杠又嚷嚷起来:“哎哟哟,出格新鲜哟,怎地光让看外边的帘儿,不让看里边的脸儿哟!”

这叫嚷却比吹笙箫的更有吸引力,不少人果然趁机仔仔细细地看起了轿门上的绣帘。这一瞧,嘿,谁个不叫一声好!

你猜这轿门帘上绣的是什么?活脱脱一只七色彩羽大凤凰!只见那凤凰的全身毛羽,用尽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鲜亮,招得来蜂蝶;那凤肚和两翼的茸毛,端的是一根丝线分八绺绣的,细软得叫人不用摸也觉着绒乎乎的,仿佛小风一吹就要挓挲开来;那一对欲收未收的彩翼,更像是半天云外飞来刚刚歇落,似乎还有微微扑颤;那凤头朝左边微微侧转,略略眯细了凤眼,好像在考虑落到这儿是否合适……嘿!真是神态毕肖,活灵活现!

一霎间,把住轿杠的男女老少都看得呆了。是呵,娶亲抬花轿不算稀奇,长塘镇那些梳起髻髻的媳妇儿,富也好,穷也好,哪个没坐过花轿?可是像这样漂亮绝顶的轿门帘儿,真是从古到今少见的。这是租的哪处的轿子?出自谁人的手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正在猜个水清鱼白时,只听得又一声叫喊:“来了,来了,后头还有呢!”

果然,只听得吹吹打打,后边又来了一队娶亲的。这一来,倒救了这儿的“驾”,大家一松手,那四个抬轿的,抬起那“鸡啄西瓜皮,钉鞋踏烂泥”的新娘,一溜烟似的跑了。

后头来的一队,虽然也有胡琴笙箫吹吹打打,可那规模,显然小多了。大家马上认出来:那是卖馄饨的闵阿棠娶亲——阿棠那个穷得家里家外只有一副馄饨挑的光棍汉,居然也挑在这个“黄道吉日”娶亲;尾在王家后头吹打,是想沾点大户人家的福气吧?瞧,奇就奇在阿棠租的这顶花轿,那轿门帘竟和前头那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凤凰那侧头转势,朝右而不是朝左,嗬,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门帘和刚才那挂是一对!大家正要再猜测一番做得这一手绝妙针线的女绣娘是谁,却听得几个去撩轿门帘的后生,一迭连声地欢喊起来:“这才是镇上第一哩,阿棠好福气!”

女人们一齐蜂拥上去,可不是么?只见轿里那新娘的大发髻乌光水滑,一副瓜子脸儿雪白粉嫩,柳叶眉,菱角嘴,更奇巧的是额头正中还有颗不大不小的痣,虽说身上那缎袍只有八成新,可捏了手帕儿含羞带嗔端端正正坐着的模样,真活似仙女下凡哩!

这当儿,不光女人们啧啧夸赞,连最爱挑刺的油嘴们也没得话说了,瞪了眼只是称奇、只是羡叹,不说不道心里又痒痒,于是又有人嘻嘻哈哈道出来:“今朝真有趣,两顶花轿一样帘,一家接地怪,一家迎天仙,真像做戏一样哩!”

这玩笑话居然应验了:拜了堂的当晚,王家那新郎——王叔斋的儿子王秉汉,半夜三更闹翻天了。后来有人透出底细来——说王秉汉嫌那婆娘光是丑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带胎”来的!天没亮,王秉汉丢下哭嘤嘤的新娘,一张纸上留了字,就没了身影。

吴水仙是否真带了“胎”也难说清,反正没见王家门里养出下代子孙来。又有晓事的人说:那私孩子刚一落地就送了人,哪还能叫你外边的人晓得?……这都是闲人碎嘴,事过境迁,不复再提。

再说那得了“天仙”的闵阿棠,却真是天生福气,虽然过的是清汤寡水的清淡日子,却是夫妻和谐,恩恩爱爱,直到后来……

后来呢?后来的事到后来才有下文,这后来的事也真长远,接上去说也不知是第几章第几节,时间却是八十年代的第二个春天。

那么主角呢?主角又是谁呢?……

摆上那腌菜、笋干、咸鳗鲞,搁一碟油豆、酱瓜、糟鱼生,屉上蒸的有年糕,锅里煮的是米粥,阿棠婶准备的饭嘛,像长塘镇最能干的主妇那样:平平常常,清清爽爽。

摆了菜、盛了饭,把筷子也摆好在饭碗旁,她这才打算去叫起闺女来,刚要去撩里屋那幅桃花门帘,忽地又住了手,到了舌头尖的那声唤,又咽了回去。

阿棠婶

我这老婆子也真是,怎不叫她多睡一会儿呢?这阵子,没黑没夜,把闺女劳累得……哎,闺女那鹅蛋脸儿,从来都是饱饱满满、丰丰盈盈的,昨晚在灯下一瞧,咳,下巴颏尖得能挑螺蛳肉了!

疼儿疼女莫如做爷娘的心。要知道,这闺女,是老倌子和我的心肝尖子哪!生儿育女不容易,搁在我夫妻俩身上,这个娇娇女,真是送子娘娘手腕上托来的宝珠子呢!

和阿棠拜堂后八九年,我没开过怀,虽说两口子恩恩爱爱,可没有个孩子在眼前欢蹦乱跳,过日子总觉少了点什么,吃起鱼肉也不香甜,叫我夫妻俩盼得那颗心呵,冷了热,热了冷,直是凉得透透的了,正思谋着要不要去收养一个,嘿,有了!

天下还有比这更叫人喜欢的事么?难怪老倌子瞧着我这肚子越来越鼓,几次傻不棱登地眨巴着两眼说:“别,别是长了个什么东西吧?……听说沙岙有个女人,怀胎十月要生了,你道生下来什么?嘿,一堆血糊糊的东西,葡萄胎!把她老公都吓昏了!……”

我又气又好笑,顺手一下就把他推得远远的:“等着吧,我生的可不是葡萄,是一个妖怪,活活吓死你!”

老倌子听了,这才讨好地朝我嘿嘿笑。嘿,人嘛,就是这,事情明明顺顺当当蛮牢靠的了,却又疑心生暗鬼,总怕出意外。唉,难怪老倌子糊涂发迷,十来年了,谁个不心切?

说是说,笑是笑,我自己心里稳笃笃的有数,这回呀,我保险争气,绝不让老倌子这场欢喜变成肥皂泡。

不是我倚老卖老乱夸口,阿棠和我拜堂那份热闹光景,镇上人谁个不知晓?虽说过去这么些年了,闲来想想,真像昨日的事那般新鲜有趣。这些年哪,跟了阿棠,我是穿着破衣烂衫也中意,喝着清汤寡水也可心哪!

说是说,笑是笑,讲起老倌子阿棠呀,两个字:心好!莫看我平日也跟他碰个锅碗瓢勺的,常言说,打是亲来骂是爱,夫妻俩要不吵不闹呀,就像炒菜没放盐!

不知底细的人,光夸当年我那模样儿俊俏,说阿棠他娶我,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却不知道我俩的亲事,却真真是出戏哩!——阿棠他娶我,没有媒,没有聘,只用了三大碗馄饨!说来,你也不信吧?

我那娘家,就在十里外的双塘,爹娘原是“天下三大苦——晒盐打铁磨豆腐”的第一苦——晒盐的。新中国成立前那日脚,我们盐民家,谁不是从盐官的眼皮底下,靠一只刮盐板活命哪!黑灯瞎火时,从盐坦角角上刮个十斤八斤盐,缠在腰上、背上,大清早混到镇上县里去,卖几个角子,换点糙米茅柴过日子哩!撞不上盐警就算烧了高香,要撞上了就背时倒灶,白辛苦一场不说,罚钱挨打不说,闺女媳妇要被捉住了,受的那份糟践……咳,没法提!

提着心吊着胆也要去。有什么办法嘛,千愁万难,填不饱肚皮是第一大难……这一日,我拿块黑帕子包了头,直缠得眉紧眼低,抓点锅灰乱抹了脸,直涂得灰龊龊的没个人样,腰里缠上那捆盐,唉,黄花闺女装个“孕妇”,你说那还叫人?没法子,都为过日子呵!改个装,跟着我那装成“驼子”的老爹,上镇卖私盐来了!

刚进了城门,偏偏逢上那警官阿三站岗。见他拄了枪托正打瞌睡,我和爹又喜又慌,便蹑了手脚儿进了城门洞。刚刚喘出一口气儿来,只见一个年轻汉子挑着冒热气的馄饨担,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了。

“站住!老子还没检查呢,谁叫你们进来的?”阿三忽然醒了瞌睡,恶声恶气地吆喝起来。我们爷俩吓了一跳,当即站定,浑身却像筛糠般抖起来。我偷偷瞧了瞧眼睛血红的阿三,心头怦怦跳,这鬼盐警,昨夜准定又赌输了……

阿三的吆喝还没落音,这边一声“热馄饨来啰”的高腔,利利爽爽地响了起来,像戏台上的店小二出场,那汉子的馄饨挑旋风似的摆在了阿三面前。歇下担子,那人就朝我爹使了个眼色,这一下,嘿,我爷俩心里像吃了定心丸:有救了!

“热馄饨嗬——馄饨十八汤白喝,不香不鲜不要钱嗬!”那汉子的嗓子就像敲铜锣似的亮,见了阿三就像见了老朋友似的亲热……屉格子一开,那虾米紫菜的鲜气儿、香味儿,直溜溜地钻进了人的喉咙眼。

“三老官,不来一碗么?今朝有好虾米呢!”

不用说,阿三肯定是那馄饨摊的老主顾,平日准定是“白吃又白喝”惯了的,今日白白又见人家这般殷勤招呼送到面前来,自是得意透了,肚子一腆,笑嘻嘻地一扬手:“来两碗!”

那汉子硬是大方,锅盖一掀,哧溜溜滑下去一箅子馄饨,一眨眼就捞起满满的两大碗。吓,那虾米、紫菜放得又稠又密,挖起满满一勺猪油,肥得汤上漂起厚厚一层……趁阿三仰头喝得鼻尖上冒汗那当儿,那人又朝我爹一睃眼,爹捅我一下,我爷俩一溜烟儿地走了。

我们拐了个角,闪进一户人家台门里,才听得打饱嗝儿的阿三,杀猪似的叫唤起来:

“呃——哎,呃——好你个馄饨佬!你这一搅,坏了老子的公事啦!”

“什么?我坏了你……哎哎,我说三官,大清早为这芝麻小事大呼小叫犯得着么?得得,我给你赔情,这两碗馄饨不要钱,算我犒劳你三官啦……哎,再来一碗?好,好,好!”

我爹摸着心口,走一路,念了那卖馄饨汉子一路的阿弥陀佛!

一路上我没言语,一回去便跟爹娘放出了话:似这般急公好义的男子汉,拉棍子要饭也跟他!

是嘛,贫富不由人,心眼儿好第一要紧。古往今来,明打明的样板儿在眼前摆着哩!村上跟我同年的女伴儿——绣花匠苏老司的女儿翠姣,论相貌才艺,不比我高出一等么?苏老司从小教她,那一手好针黹,更是百里挑一哩!连我这从小跟她就伴的,也学得了一手挑花绣凤的本领呢!那后来叫长塘镇满街人挤着看的那两挂轿帘儿,便是我俩一起绣的呢!

可这个心眼儿灵透的苏翠姣呀,不知道怎么吃了猪油蒙了心,恋富贵,贪虚荣,不久听信了一个财主少爷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地嫁了他。虽然进的是“富贵人家”,苏翠姣少奶奶日子过得并不快活。这不,没几年,男人便撇下她到外地去了,说是做生意,可一去就没了人影。公公刻薄婆阴毒,苏翠姣带着个刚满月的小闺女,日子过得跟个童养媳似的。等到两个公婆一蹬腿,解放了。苏翠姣守着半爿空屋,顶着个“地主婆”帽子,害得女儿小秀竹,走到人前也矮三分。自酿的苦酒自己喝,苏翠姣没嫁那阵,我劝她多少次,可她哪里肯听?人呀,总是等栽了跟头才明白,等明白过来就晚了。

当初我和阿棠虽说过的是穷日子,可是阿棠敬我疼我,拿我就当菩萨似的供养;夫妻只要有情义,喝口清水甜蜜蜜哩!我没生育那几年,老倌子他急呀盼哪,可那都是在心里头的,当着我,半句重话没说过哩!男人这万般体贴的心意,我哪能不晓得?什么“葡萄胎”啰“生妖精”啰,都是夫妻闲话逗笑哩!

我从来不点香不拜佛,可是好人总得好报应这话,我信。看看,我们没白等白盼,这不是真的“有了”么?

我老两口兴兴头头了九个半月,额角头那把汗也整整捏了九个半月,到我坐月子那一阵,老倌子虽说照常卖馄饨,十分魂却像丢了九分,常常是挖了猪油没放盐、抓了虾米忘了葱。常去他那摊子上喝馄饨的几个后生,都笑嘻嘻地告诉我:“阿棠婶你别心疼,今儿个阿棠叔给我盛的一碗馄饨,不是十八是二十八!”

挨了又挨,直挨到了二月初三。这天黄昏,天也晏了,云也暗了,漫天里纷纷扬扬,竟飘下一场雪来!

早春落的雪,我们偏偏叫个晚雪。不是嘛,十二月、正月落雪,是瑞雪,瑞雪兆丰年,种田人家最快活;二月落雪,就罕见了,晚是晚了点,照样喜欢。早谷撒种时,落场晚雪,照样冻得死田塍里的虫子呢!

正当这雪花儿密密往下撒时,肚子痛得紧了,没等我叫出声来,小闺女落地了。

家里没有人,邻家的一个孩子像个纸鸢儿似的朝街上飞去,给我那老倌子报了信。我靠了被垛坐着还没歇过气来,把馄饨挑撂在了当街的老倌子,旋风一般跑进门来,朝我嘿嘿了两声,便抓起老早备在门后的一挂炮仗,到院里噼里啪啦放了一通。放完了,才又披着满肩的炮仗花,乐颠颠地跑进来,一迭连声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老倌子真是乐昏了头,我把个红绫小被蜡烛包往他手上一放,嗔他道:“看你能抱得动?一千斤哩!也不问问是男是女……”

“闺女好!闺女好!我就喜欢有个娇娇女!”老倌子眯细了眼只管呵呵地笑,望望蜡烛包里那红粉粉的娃娃,望望窗外那花瓣似的雪,又一迭连声地叫,“好个闺女!好场晚雪!嗬嗬,小风吹着顺风旗,蜜蜂落在花心里,我的娇宝贝,就叫个晚雪!就叫个晚雪!……”

嘿,看老倌子这张狂劲,从来没喝过墨水,这会儿舌头也不知从哪蘸的文气,说出这番花红柳绿的话来了。

说实在的,我俩老这份欢喜一点不过头,邻里街坊,谁见了我晚雪,不竖起大拇指头赞三声哩?

不知是落地时辰好,还是老倌子为闺女的名字起得好,我晚雪自小就生得俏!水乡女儿家的肤色十有九个白,我晚雪她呀,生生的是从笋壳里剥出来的;那乌晶晶的眼珠,就似拿黑漆点的;前宽后窄的眉,像比着柳叶裁的哩!

我们乡下人心眼实肚肠直,虽没半点文墨,但要夸起个人来,却会添香加彩,有枝有叶。那些年,我带晚雪走娘家,见着的婶子大娘,都哎呀呀地拍巴掌:“阿棠嫂,莫不是你怀她时,天天对着那美女画儿瞧吧?定是受了仙气神佛保佑,叫古时候的貂蝉西施转生来投了胎哩!”

心里欢喜我也不能不拿捏点:“哎呀呀,哪有这么齐整的,婶子大娘们你没见?我晚雪可是长了颗虎牙哩!?”

你听她们又怎么说?“俏就俏在那颗小虎牙上嘛!头大聪明,长虎牙的机灵!”

哈哈!虽说是顺嘴话,倒也真说得准,我那晚雪呀,从小伶俐,更有个好记性。

不信问问教过她的老师,读书那几年,她哪回不考一百分?

可惜时运不对,平白地弄场什么“文化大革命”,我们这儿虽说是个拳头大的小镇,也闹得狼烟动地、鸡飞狗跳,好端端地把孩子的上学耽误了。那时节,样样路道卡得铁紧,连老倌子那馄饨担也戳上了“资本主义”的印,早都不许挑了。大人不当紧,我发愁的是女儿。日子一荒嬉,文不文,武不武,再伶俐的孩子也要散心哩!正发愁间,闺女那小虎牙一露,笑嘻嘻地说起个路数来——

我一听,还真是个好主意!这一日,我扯了三丈白布,引了她,走街绕巷的,悄悄地走到苏翠姣家串起门来。

苏翠姣见我母女登门,神儿慌,脸儿红,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哩!虽说我们是旧时女友儿时伙伴,可这一二十年,桥管桥来路管路,住在一个镇上也没来往过。这些年,镇上极少有人迈过她家的门槛,她自己也是不沾不惹,夹着尾巴做人哩,早早晚晚,她家那扇黑漆剥落的大门,总是跟上了铁闩似的闭得冬紧。

苏翠姣端椅抹凳,慌得不知做什么好,一边又连声叫出秀竹:“快来快来,是你大婶和晚雪来了哩!”

秀竹从里屋悄没声儿地走了出来。她比晚雪大十来岁,高挑身材,薄头发,单眼皮,真像棵瘦单单的细竹子!这闺女简直和她娘年轻时一般模样,细俏得很哩!一见我,羞怯怯地道一声:“大婶来啦?”又朝晚雪笑笑,便低头拨弄起别在袖管上的一根绣花针来。

一见这根针,我心里又喜又难过,多少年没拈它了!

我过门第二年的清明,为做青团祭坟,去野地挖青蒿。谁知右手叫毒虫咬了,手指溃烂化脓,虽说没闹出大害,食指却僵成了一根棍,再也不能打弯了,从那以后哪还能拈针绣花哩?连缝个扣子纳个鞋底,都是用拇指和中指勉强对付的。

老倌子倒劝我:“愁什么,只要挣得来大把钞票,还怕买不来现成衣裳!”

看他说嘴!什么时候挣过那大把钞票哩?

有了晚雪,老倌子又有说头了:“不用愁,日后叫闺女替你!”

这,倒说中了!

我把那卷白布朝桌上一放,爽言爽语地说:“翠娘娘,我们俩不是生人,我来不是为别的,想请你教晚雪学点手艺。你知道,我的手指头伤残了,有力使不上;闺女没事做,总不能整日闲着看蚂蚁上树呀!你要不嫌烦,就跟教秀竹一样,好比多收了一个徒弟吧!”

“这……我,我当然愿意,只是你们,你们不怕么?”苏翠姣把副老花镜戴上又摘下,连嘴唇都哆嗦了。

“这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做坏事,再说,再说……”再说什么呢,有板有眼的话儿我说不出来,但我觉得苏翠姣这个“地主婆”不一直还本分嘛!

“只要晚雪肯学,我怎不愿意教,你的孩子还不和我的一……”苏翠姣是觉得自己失了口吧?脸一红,又遮遮掩掩喊道,“秀竹,秀竹,快泡茶请你大婶喝呵!”

秀竹没回话,原来早被晚雪扯到里屋,看她的绣花绷去了……

日子流水似的快,晚雪跟秀竹做伴学刺绣,一晃就是几年。几次问闺女学得怎么样,闺女总是又抿嘴又摇头,也不知闹什么把戏!这一日,我正在灶屋切菜,晚雪从外头笑眯眯地进来,把双手背在背后,欢声叫道:“妈,你闭上眼!”

我只道她又跟我撒娇,便停住刀,当真闭了眼。

“妈,快看!”

一睁眼:好一团五彩云霞!晚雪双手抖开的是一幅橘红的府绸大帐檐,那红艳艳的颜色,就像天刚放亮升起的那云霞;两对角斜斜飞来一对金凤凰,那凤凰的毛色,做工,宛如二十几年前苏翠姣和我一起绣的轿帘上那对一般无二哩!只不过因是帐檐,凤凰身子绣得比较小,越小就越发精致,那翩翩飞着的模样,越发玲珑活泼哩!

啊,这闺女总算出息成啦:“好闺女!这是你绣的?”我喜欢得嘴都合不拢了,待要去摸,又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这才拽住一只角,仔细看起来。

“要是别人绣的我拿来给你看什么哟!不过,妈,繁难的地方……喏,那脖颈、翼翅的几丛茸毛,是翠娘娘自己动的手呢!妈,你晓得吗,插乱针那一招最难了,翠娘娘好像也不大肯多说……她总在我没去时就绣出来了,你说她为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哩?”

这丫头!猫教老虎学本事,还留着上树这一手呢!人家要凭这挣饭吃呢!我说的都是实在话——那苏翠姣母女,是靠给四乡六岙的姑娘绣帐檐、枕头过日子的呢。

“雪呵,教到你这地步就算不错了,学本事也不能全靠别人把着手,响鼓不用重槌敲,自己长眼看用心记嘛!”

我看这帐檐绣得那么精致,估摸用了不少工,便问:“雪哎,你绣了几天?”

“你猜!”

“八天?”

“八天的一半!……快不快?”闺女一露那颗小虎牙,“嘻嘻,妈,你们都说慢工出细活,我就不信这个谱,为什么不能来个快工出细活?妈,不信,你往后瞧着!”

哎呀呀,这丫头,这烙饼不想翻个儿的脾气,哪是拈绣花针的料呀?可一看闺女这活计,我却相信。好马都是骑出来的,能干的人都是磨出来的。

晚雪又说了:“妈,你晓得么,这帐檐是我送给秀竹姐的礼物,她定亲了……”

“真的?许给谁?”

“外地的,听说还是个技术员呢,一看秀竹姐寄去的照片,就中意了……不过是个北方人。”

是的,秀竹那闺女相貌不错,人也精灵,可是再好,也只能找个外乡人。那些年,凡事当前先论成分,镇上的后生哪个敢攀她的亲?虽说秀竹一直随她母亲姓苏,可改名改姓改不了门庭嘛!唉唉,错投了胎,错投了胎……哦,这一点,我闺女就幸运了,我的晚雪,当然用不着走这条路。

人都说田要近种、囡要远送,我不,要叫我晚雪嫁到外地?嘿,任你媒婆讲得牙床出血,我老两口都不会答应哩!一想这,我还是得先给闺女……对了,按时兴的话说:“打个预防针”!

“雪哎,你将来可不能自作主张,也去外头找个外乡人哟!”

“妈,看你说到哪去了,我还小呢!”晚雪把脸伏在我背上又撒了娇,“我一辈子不嫁!”

“这话,我可是不信啰!”摸摸闺女耷拉下来的两根长辫,嘿,闺女确实长大啦,瞄一瞄墙上的镜子,嗬,闺女那双颊,就像两团带露的月季花!

说是说,笑是笑,反正我早有主意了:“我的晚雪可是不嫁出去,谁要愿意嫁进来,那好,就凭我闺女这等人才,嘿,我只要张这个口,怕只怕镇上那帮小后生,报名都要挤破头哩!……”

“妈!”晚雪一听,把一双脚跺得跟踩水车似的,一双小拳头把当妈的我的脊梁呀,当个鼓儿似的擂了起来。

这玩话,就像是昨天说的,一眨眼竟过了这么些年!

是的,这些个年头,可不寻常,瞧,一个在娘跟前还是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的小闺女,真挓挲开翅膀飞出来了!前年,县里让晚雪到省城的一个花边厂学习,一学就是大半年。这半年闺女长了见识,学了本事,回来就张罗起一大帮闺女媳妇,你拾柴我添火,红红火火地把个花边组闹腾起来了。半年前,又正正式式转成了厂子哩!

这两年,镇上就跟八仙闹过海似的,五花八门,搞起了一二十个厂子,嘿,名分上说都叫个工厂,可摆出来比比,一个屉子包出的馄饨还不一样哩!说起闺女她们那花边厂,真是把镇上闺女媳妇的魂都勾了呀!进了厂的,忙得没个白天黑夜,没进想进的,把我闵家的门槛都踩矮了三寸半,倒好像我这老婆子也当了花边厂半拉家似的!唉唉,要依着我的心意,谁都能来,谁都让进,都是两只手嘛,谁也不会白吃闲饭。可现在的事就不那么容易,僧多粥少嘛!进一个出一个,都是镇工办编排的哩!没有工办朱主任手里那红艳艳的官戳子,谁也进不来哩!晚雪她只是专管做活儿,对了,管生产,管什么工艺的。可怜见的,成天东跑西颠,忙这忙那,自己还从不离那架绣绷。我知道闺女那急性子,点火就想滚锅,做起事情来,总恨不得把命也扑上去!瞧,这一阵,闺女又折腾得少说也掉了十斤肉了!……

哎呀呀,看我这东忖西想的、瞎说乱道的,一提这些事儿就没个边边。天,都六点半了,那盛出的饭也凉了,再不叫起闺女来可就挨她埋怨了。

唉,还没等我空出手,院门一响,老倌子晃着篮子,像个擎了令旗的探子,旋风似的卷进门来。

这鬼老倌,差点吓人一跳!

哎,这两年,自从下来了新条文,镇上人哪,真是开船遇上顺向风,老百姓的日子,又热热闹闹过起来了。上级允许“多种经营”,我老倌子能把面团擀得像玻璃纸一样薄,不用比试,不用申请,挑起担子,稳打稳地就中了“馄饨状元郎”。老倌子这馄饨担一挑,家里的日子过得火爆不说,给小镇街头也添三分热闹哩!

老倌子每日大清早挎了篮子上街,都是张罗鲜肉虾米的,这会儿突然提个空篮子跑回来,是出了什么事啦?

我还没得问出口,只见老倌子又像只守老鼠的大狸猫似的,悄没声儿地踅了过来,仄着耳朵,在帘儿外听了听动静,轻轻地问一声:“雪还没起来?”

这不是明摆的么?他倒是有什么事哇?

老倌子说着,眨两下眼睛,仍是笑呵呵地乐。

这死老倌真叫人急!恨得我呀,真想朝他那脊梁骨捣一拳!不不,闺女还在屋里,老没老样的可不成个体统哩,只好压了声气儿,又紧问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小曹说,昨天县里给镇工办个什么通知,朱主任一看就眉开眼笑的,还直说真是好事,这一回得叫闵晚雪她老爹请客!……”

哎哟哟,说半天还是没个横竖道道,不就是一句玩话吗,屁大的事,还用这么敛声屏气的?

谁知,老倌子的声气儿更小:“哎,雪他娘,小曹还有话哩,他说有件事晚雪昨晚就知道了。要真是,她回来为什么就没跟我们说过呢?……小曹告诉我的时候,眼神儿瞅着我也跟往日不一般,是不一般哩!”

嘿,这鬼老倌,你是含了杨梅核还是怎的?越讲越不清爽了!

“唔唔,我跟你说吧,好像过一阵要叫闺女出国哩,到美国去哩!”

出国?叫她出去做什么?哎,如果真是朱主任说的,那就千真万确了,朱主任可是个官哩,不会随便讲笑话。可是晚雪她……“哎呀呀,她那么个女孩儿家,能去做什么哇?!”

“做什么?”老倌子脊梁一挺,一副做了大将军的神气样,“让她去露一露绣龙刺凤的本事呗,你别看外国人连月亮也爬得上去,要弄起这针黹功夫来,手指头就跟蒸熟了似的,比脚指头还笨哩,哪还有拈得起绣花针?叫雪她们去,就是做给他们看看,看看我们中国的女子有多能干……”

看老倌子这张狂样,倒好像什么国家大事都由他分派似的!

嘿,要说,这不是个喜事儿么?可为什么,我胸膛里登时扑通扑通的,就跟心肝尖掉了半瓣儿似的哇!哎,我闺女她是灵性人,不会见三忘四,一看那花花世界,连亲爹娘也不要啦!不过,如今的青年人心气高啦,镇上好大一帮后生丫头,这两年穿的那个洋洋洒洒的花俏劲,我们这辈人想都没想过哩。就怕那个,那个……对啰,就怕那个“影响”哪!花花俏俏的洋气儿一熏,到时候不由人,不行,还得早点调教调教她!真的,人生一世,也不是菜包饭袋,光求混个肚皮圆;能为国家争得一分光荣,比啥都体面,真出去为国为乡争名气,我一千个赞成。可她要是野了心,狠心撇下我们俩老不回来了,哪怕真坐到美国金銮殿做娘娘,我俩老也不愿意!花好叶绿,不能离了根哟!

对,叫起她来,先嘱咐嘱咐她!

“雪哎——雪——”

咦,怎不见答应?

嗨,床上哪还有人?这猴闺女是什么时候起身,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哎,对了,昨夜,老倌子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得有人敲里间的窗棂子哩,没错,老倌子哇,没别人,准是,准是他把雪的魂勾走了哇!……

长塘镇的小河真是柔媚妖娆!

远远地望,呵,是从哪儿卷滚过来的一匹绿绸子呢?这样绵长,这样柔软,仿佛拿手去摸一摸,都会感到它的凉滑;近近地看,绸子不再粼粼滚动了,颜色也变了,那里头,掺进了天的蓝、云的白,呵,绸子成了镜子。

这镜子真是绝妙透顶,它不但把岸边嫩草嫩柳的枝枝叶叶都映出来了,连立在桥头下的一个小后生,也像被照了相似的,鼻头眼脑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这后生出了什么事呢?这般失神,这般伤心。水中,只见本来端正的五官,已经走了样;本来是二十多岁小伙子那最俊气的糙米色脸孔,也和小河边那棵正在纷谢的梨花那样煞白。

莫不是洁白的梨花也在为他伤心动容么?你瞧,它一点也不依恋这灰褐色的树干和青青的绿叶了,一瓣瓣,一片片,带着晶莹的露滴,飘飘摇摇地撒落下来,树脚的地面,小桥的旁边,都铺满了。花瓣白白的、软软的,像早春二月落的那晚雪,唉,就像晚雪,晚雪……

不,这梨花岂是为他动情飘落的呢,花如雪,雪似花,满树梨花也是偏心眼,全都向着她!瞧,她沿着小河走得远远的了,这洁白的花瓣还缠缠绵绵地追着那急急火火的身影,一片又一片地落呀飘,落在她的肩头,伴着她的脚跟,好像比他可要痴情多了……

金喜

我要是真有那副勾魂的本领就好了,哪怕只勾来她的三分魂,也不枉和她好过一场。瞧,我高高一个后生家,连这梨花也不如呢!追上去,再跟她把话说说清楚,是好是歹,是红是白……不不,金喜呀金喜,你别自讨没趣了,晚雪的心气、为人,你是今天才明白的么?远的不说,前不久送车子的事,你忘了么?那天,把那用一季度的工资加奖金买的新“凤凰”推到了她面前:“给,晚雪,你骑吧,我们男子汉上班走几点路不要紧,不比你们女的……”

她是怎么回的话哩?

“你不是男子汉,是憨小子!想骑车我自己不会买?”一边说,一边走,白煞煞的脸孔,比落了雪还冷。

哎哟哟,我明明是怕她东奔西跑累得慌,早早有了心思,买辆车给她骑,可她那神色……哦,好像我金喜不是给她买东西而是把她卖了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不明白么?下回就明白了!”晚雪回过头来,瞪我一眼,又加了这一句!

哎,她这人,是后脑勺子长了耳朵还是怎么的?要知道,我是心里嘀咕,根本就没出声哪!

晚雪那眼珠子,要多黑有多黑,要多亮有多亮,平常看着,就像两颗带露摘下的葡萄,呵呵一笑,更像葡萄浸了水!啊,她真爱笑,笑起来也跟别人不一样,格外动情,格外逗人,绿豆大个事,她会笑出泪花儿。是的,这是心地儿白得像张纸、亮得像汪水的人才有的那种笑,说到底,我不就是喜欢她那亮亮堂堂的心地、快快活活的笑吗?

谁知道,这眼睛生了气时会这么厉害!别人生气是眼白多,眼珠小,她一生气,瞧,越发显得那眼珠又大又黑了,深幽得不见底,像藏了谜,叫人难解也难知。是的,金喜我不就是喜欢这对像谜一样的眼睛么?一瞧一比,真觉得自己简单;没头脑,一比一瞧,才越发觉得自己笨呆呆,人家晚雪她值得敬重哩!

“哎……为什么像保镖似的跟着?叫人看着你多没出息……”多少回了,她总这样说。

唉唉,这话最叫人心慌、难过了,晚雪,你对我俩的关系,为什么还要“保密”哇?你要是真的没一点意思,何必有先前那番情意……有初一,才有十五哪!

“金喜,说真话,你真想做好事,帮人的忙是不是?”

听听,那还能是假的?真叫人急得呀,想对天发誓。

“那好,既这样,拿来,我领情了!”她忽然一笑,那两眼又像葡萄浸了水,接过车子,一跃上去,转眼就飞走了。

谢天谢地,心思总算没白费。

谁知,第二天一看,骑这新“凤凰”的,却是秀竹。

“你晓得么,秀竹她现在住在双塘外婆家,到厂里上班,来回二十里,两条腿都要跑断了……”她呀,苦着脸,皱着眉,好像“断了腿”的是她自己,“喏,别小气,等她买上了,保险还给你……怎么,反悔了?不舍得了?”

怎么敢哪!晚雪呀晚雪,就凭你这副心田,金喜是块石头,也被你焐热了哇!可她为什么还圆起眼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这眼睛,硬是厉害哩,容不得人勉勉强强,掺半点虚情假意,哎,是我开始那一点点不自在,被她瞧出来了吧?

类似这样的“教训”还少么?金喜呀金喜,你为什么总是没记性呢?

雪如花,花似雪,这花也真怪,落了这么多,落得这么密。唉,梨花,梨花,我怎么追得上它哟,瞧,小风儿一吹,你还不是飘回来了么?软软落在这树脚下,就像我这木头木脑的傻金喜,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

世上的事就是蹊跷,三年前,要说叫我金喜去找晚雪好,想也不敢想哩。阿棠叔家的晚雪,镇上多少后生子盯着哩!是晚雪她自己和我好起来的,这话问谁去?谁都不用问,天知地知自己知,对,还有这河边、这小桥也晓得……

我们肚里没学问的人,说话粗笨,谈恋爱这个名词,就连我们后生子也转不顺口,就会说个好。是的,我们小镇人就说个好!好就是好嘛。我们一没有像书上写的那样,一封一封写情书,二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林子里钻呀跑呀,在海滩头追着转。海滩头倒是有,可早晚都有人在那里张小网、拾海鲜,不要说搂着亲嘴,就是手拉手儿走一会儿,恐怕第二天就要当头条新闻在十字街头传哩!从我和晚雪好了到现在,我连她的肩膀头都没碰过一回!

不怨天,不怨地,只怪金喜我脑子笨、本事低,比起她来处处矮一截。可是,我也觉着屈,没有地方摆道场,再好的和尚也念不出经哪,我这块料就是没摆到正地方。你看,在木器厂当工人,一晃五六年了,大小也算是个师傅吧,可成天锯板呀,断料呀,忙来忙去就是那横横竖竖的活,干得出什么名堂来?要知我金喜的手艺不在那上头,要不,你让我换个地方试试?我自己又不会学个跳槽马,这儿不合适了去那儿,都怪我笨笨的像块石头礅,放在哪儿就在哪儿沉了。

不信,你看看我给我的小哥们帮忙做的家具嘛,高低床、大立柜、八仙桌、骨牌凳,捷克式、流线型,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那一次闲了没事,我挑了十八颗指头大小的核桃,刻了十八个罗汉串成串,送给我最敬佩的“博士”陈侃宗老师,往他的案头一放,惹得陈老师那眼镜,都差点要从鼻梁上跌下来。哈哈,看着陈老师的模样我就好笑,要知道,金喜我没施展出来的这些小本事,多了……

晚雪能和我好,当然不是看中我这猪八戒兄弟丑模样,更不是看中我这说不出个道道的笨嘴巴,说来说去,是跟这做家具有关哩!

那一日,我给一个朋友做柜子,忽听得一声:“哎,金喜,请你帮个忙,好吗?”

我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朵花,花中是两颗黑溜溜的水葡萄……哎,不不,是我眼花了,从桥头对面利利爽爽走来的,是晚雪哇!

就这一句话,慌得人半天应不出声,就像忽然烤了火似的,满脸满脖颈都红了:“什么事,你说呗!”

“我的绣花架子断了,请你帮忙给我做一个,好么?”

“要什么样的?”

“什么样?我可说不上来,全看你的本事嘛,要不好,我就点火当劈柴……”晚雪咯咯地笑,露出那颗翘翘的小虎牙。

看看她的背影,我的一颗心就跟敲鼓似的跳。

绣花架做成了,瞧,晚雪,你能忍心“当劈柴”吗?

那框子,是用的红紫油光的楸木哇!削了刨,刨了削,我就用了整整三个晚上哪!本来,这样就成了,不,“本事”还没显出来呢,拿起刻刀想了半天,我在这框架上,精刀细雕地刻了只凤凰!嘿,统天下都没见过,绣花架还要雕花刻凤的,叫别人看了,真会说这是水牛屁股抹香油!……没见过?金喜我就是做给你们看的嘛!

看,晚雪一接在手里,先就呆了。只见她翻过来,倒过去,细端细详,那对“黑葡萄”又像汪汪地浸了水,越来越亮。

我呀,像喉头含了颗糖,甜滋滋的。

“哦!这么讲究,多少工钱哇?”

“工钱?”一听这两个字,我的心又像一下掉在井里,一气恼就别转了脸,“你拿去烧火好了!”

“哈哈,好,”她的脸颊儿也跟我那日似的,没“烤”也红了,“……唔,你丢了件东西——你到我家来取!”

我什么时候丢落过东西呢?

好个晚雪,你就挑明了是让你母亲看看我金喜好了!要早知是这,金喜我就不会慌慌失失傻不溜溜,不洗不换,一副邋遢样就跑去了。一进门,呵,阿棠婶那眉高眼弯的笑模样!——镇上人谁都知道阿棠婶她热心热肠待人好,可她今儿个又是端凳又抹桌,又是倒糖茶,又递大蒲扇,我二姨款待她亲女婿都没有这架势哇!

晚雪她没说没道,只是抿了嘴,躲在阿棠婶的肩胛后笑,待她母亲一进灶屋,才慌忙从枕头下捡起块雪白的帕子撩过来,轻轻说一声:“就是这一件!要嫌不好你就擦脚!”

好个晚雪!这帕儿擦脚?金喜我恨不得顶在头上走遍长塘镇的大街小巷哩!瞧,这四四方方的白的确良帕子,对角绣的是连枝带芽的梨花,中间是抽丝镂空的横纹竖道道,曲里拐弯的也不知是什么英文洋字,颠来倒去地看,看呆了。

我一回头,晚雪又露出那翘翘的小虎牙:“汉语拼音,你不认得么?”

一句话,叫我霎时耳根飞红。是呀,自己不也进过两年学堂么?怎就不记得这汉语还有拼音?都是那见鬼的“文化大革命”,把人那一星半点儿的文化都革没了……我羞得低了头,更是道不出半句言语来,把帕儿小心翼翼叠起来,藏到了当胸口袋里,总算有了主意。

回来的当晚,我什么都顾不上做了,费了老大的劲,描了那曲里拐弯的字样,偷偷去问那懂外国字的陈老师,陈老师眼一眨,哈哈地笑了:“这是你的名字呀!自己认不得自己,你这个金喜呀,真有趣!”

有趣?是有趣!是的,只要和晚雪一“好”,岂止是有趣,天天像吃糖喝蜜一样哩!

晚雪她是怕我真吃糖喝蜜会甜腻吧?她呀,净将往糖里撒盐、往蜜里头掺辣子!

去年年初,不是就从这桥边的埠头儿下船,我送她去学习么?临走前,阿棠叔把两天后的汽车票都买好了,她却非要提前一天走,提前一天没有车票怎么走哇?阿棠叔只当她这未到河边先脱鞋的急性病又犯了,阿棠婶更是囡儿心肝地直追问。

“路在脚底下,还能没法儿走?爹,妈,你们只管把心放肚里!”晚雪不说别的,头头尾尾就这一句。

起先我也犯糊涂,就是没明白她打的什么谱。一见晚雪她朝我目夹眼,心里豁然透了亮:可不,我们这儿三面水,走不了旱路走水路嘛!小船水程二十里,一个摇,一个乘,晚雪她和我,还从来没这么“意思”过哩!

说来也真气人,听过那么多戏文,看过那么多电影,可人家谈恋爱那本事,金喜我为什么半点也学不来哇!平常上工做活,拉着大锯听那锯声也像声声在替自己叫着:雪、雪、雪,这会儿两人在小船里脸对脸一坐,慌得我只顾摇橹,只能额角头淌汗,舌头尖却半点不会打弯了。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就像有个和尚敲着木鱼在叨念:我不如你,我不如你……就因为心里藏了这个“和尚木鱼鬼”,小船驶出十多里了,话儿还没得说一句呢!眼见得马上到埠了,人一上岸,更没说话的机会了,心里一慌,在舌头尖上打了十八个滚的话又滚没了,急了一头汗才憋出一句来问她:“晚雪,你,你就没有要同我说的话么?”

她一听,嘴一抿,从头到脚望望我,摇摇头。

莫不是我脸上爬了什么小虫子,脚上的鞋脏了?慌得我赶紧拿袖管擦擦脸,又跺跺脚。

“你呀!”她这才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翘翘的小虎牙白得就像蛤蜊壳,“你呀,‘十八相送’的梁山伯也没你呆!”只这一句,身子一跃,便飞上了岸,走了两步,才又回过头来:

“等着,信上给你说!”话一落音,燕子钻天般地走了。

好个晚雪!还用着说什么话?写什么信?就你这一句“‘十八相送’的梁山伯”就够了,金喜我懂了,哈哈,谁不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死了也要一处埋!

晚雪她倒是讲到做到,不是么,半月后果然来了信,可惜的是中间有许多字不认得,急得我满头汗,查查字典又查不出。没奈何,捏了信,硬了头皮去找陈老师,听他指点清楚了,这才吞吞吐吐说出来:请他好歹替自己写封回信。

陈老师是有名的好心人,金喜我的难处他肯定会帮,谁知一听我这个要求,他的眼镜又差点从鼻梁上落下来:“金喜金喜,你真有趣!情书怎好叫人代写呢?”

这有什么呢?邮局不是还有人代写书信么!架不住我千央万求,陈老师他总算答应了,但又变了个条件——让我自己写个轮廓,他替我把句子顺一遍。

陈老师真算得菩萨心肠,我那么三榔头两斧子的话,他却替我满堂堂地誊了两大张。只是末了署名,非捉着我的手,让我自己签不可。这知识分子办事,就是讲究哪,签名倒不难,好在又不是写拼音的汉语,挤了满手心的汗,我把“金喜”这两个字写得大大的。

大概是签名签坏了吧,晚雪恼了,再也不来信了!盼得我啊,日日碰见邮递员都想问一声,话儿憋到喉咙眼又出不了唇。一天天过去,一天天白等,自己也冷了心,算了,盼什么信来?就是来了信,难道又叫人家陈老师替你谈恋爱?要真聪明识相,就从眼下起,好好学文化,发狠学。

这一发狠,我算明白过来了:晚雪她呀,给我来的是“冰激凌”!唔,“激”得好,岂知我金喜不怕热,单怕冷,单怕这个“激”!……学,打这时起,拼上个半夜竖起眠床板,我也得把那瓶“墨水”给灌回肚里去!

晚雪她走了多久?半年!哎哟哟,这半年哪,是太阳忘了上山,还是月亮不想落山呢?怎的每天白日长、夜里又格外短哪!

回来了,回来了,见面不用多言语,光瞅着那黑眼珠一亮,那小虎牙一露,嘿,哪还有焦愁,哪还有烦恼哇!

金喜我先把一肚子话藏着。

谁知,她倒先来问罪了:“怎的不写信了?手指头叫锯齿伤着了?捏不成笔了?”

好你个晚雪,莫咒我,问你自己哇!

“哎,是怨我不给你写?是的,你的信我是收到了,我认不得字呀,只好不写了……”

她重重地叹着气,一边拿眼睃我,没待我分辩,她又一耸鼻子,脸腮飞红了:“哼,你这个坏金喜,怎么不拿面铜锣到十字街头敲哇?”

这一回呀,金喜我再笨心里也有数:她是假恼!

“晚雪,你听我说,我现在订了份《中国青年》,每期都看得仔仔细细的,前天,我看了本新来的《大众电影》,一本看完,只有七八个字不认得!还有……”我呀,恨不得把每点长进都告诉她。

咦,晚雪,她听了竟没半点反应!她难道不明白,她只要说一句,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哩!可她把嘴抿得那么紧,一副一百个不相信的样子。

我又把那练字的本子亮了出来:“你看,你看看嘛!”

她翻着,掀着,这才把小虎牙一露:“怪不得啰!……同志,别那么得意,才三分颜色,想开染坊还早哩!”说着,她掏出本封面漂漂亮亮的杂志来,啪地往我手背上一敲,“喏,敢不敢在这上头中状元?”

我一翻,喜坏了,是本《雕刻工艺》!

你放心,晚雪,就凭你这份心思,金喜我呀,往后要不干出个名堂,就不叫个金喜!

可是,真干出名堂的却是她!自打学习回来,她像中了女状元,家里热闹得像开了锅,镇上的婆婆婶子都念叨她,她家那小屋,从早到黑不断人,姑娘嫂子团团围着,金喜我前前后后在屋外转了多少圈哪,嘿,米筛遮阴眼睛多,这情景叫我哪有胆量跟进去哩?

罢罢罢,人家是办工厂,忙大事,我能去搅扰么?有这样老脸皮的么?见面少了,说话少了都不要紧,只要心里头有我金喜。

咳,金喜我这辈子,怕是提鞋撵,也撵不上她哪!

人要出了名,连衣裳角角头发梢都是香的,大小好事全轮上份了,这不,派人到外国表演雕绣花边,头一名就是她!

昨天傍晚猛听得这消息,金喜我心里就像开了花,尽管任谁也不知道我俩好,尽管我眼下还只能偷偷地乐。

石头闲了苔多,人一闲了话多。咳,听听,这又算得是什么话哪?真叫人肚肠扭成了八段!

“哎呀呀,了不得!晚雪这一出去,还不是扎翅膀飞了?”

“真是的,阿棠老两口,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以后要得个洋女婿哇!”

“你们说的是屁!要我可不喜欢那鹰眼高鼻子的洋人,吓,胸脯胳膊上满长的汗毛毛,难看死哩!”

“难看?只要日子过得惬意嘛!牛奶蛋糕不香?小洋房里,这个机那个机的,出门就是小汽车,穿高跟鞋也闪不了腰哇!

“去你的吧,我看牛奶蛋糕,也没有我们的白米饭黄花鱼好吃,外国人吃肉,都是烤得半生不熟的,吃下去拉肚子呢!”

“哈哈,真是猪头三,都像你这么蠢么?……好了,不跟你说,反正晚雪她呀,就是不嫁在外国,以后也难回长塘镇了,北京、上海那么大地方,凭她这等人才,唉,反正不会窝在我们这山头海角了……”

“这话还差不多,凤凰总拣高枝落嘛!”

唉唉,这些人哪,你们在那儿闲磨牙不怕嘴酸,叫金喜我听了是什么滋味哇?因为牢牢记住了以前的教训,和晚雪要好的事,我对谁也没宣扬过哩。唯一知道点苗头的是陈老师,可陈老师嘴紧,再说人家是知识分子,又是晚雪的老师,绝不会去说道学生的闲话,旁人又怎会晓得金喜我恋上了晚雪哩!凤凰,凤凰,唉,我金喜哪里算得是棵梧桐树哇!

像刀子剜、刺儿挑,这七上八下的滋味,真不好受哇……啊,就这么愣着,算怎么着呢?……对了,马上去找她,把窗户纸捅开,把事情挑明,对!就这么办!

唉,临要走了却又挪不动脚步,金喜金喜,你真是个吹火筒子,这边刚吹进气,那边就没了……瞧,快半夜了,还不抓紧时间?

这不是晚雪住的那间里屋吗?对,敲窗子!

“谁?”

虽是一声轻悄悄地问,却慌得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话都说不利索了:“明,明天清早,你……你好歹到小桥头等一等我,好歹要去啊!”

没等她回答,便射箭似的走了。唉唉,真像做贼呢!

晚雪倒守约,居然一阵风地来了。

咦,为什么她没有往常的喜模样哇?一见,就慌促促地说:“什么事?快说呀!今天我事儿特多呢!要去打电话,还要去见朱主任,还要联系学员进厂的事……”

啊,果然是!还没出去呢,就眼高得连跟人说话的空都不给了!

忍着这份难过、这份委屈,试着问:“晚雪,听说,听说你要到外国去了,是么?”

“喂,你问这做什么?”

听听,口气这么淡。明明是,还不让人问哪。没话说了,只有叹气。

“金喜,你到底有什么事哇?”

我慌了,越发张不得嘴。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听你叹气么?”

好,说!“我有件事,有个要求,晚雪,你,你一定要答应!”

“什么事?”

“你走之前,我,我们先去登、登记,好不好?”

哎呀,瞧她那眼珠子,直直要把人吞进去!……嘴角一牵,她是要笑么?不,还没等人辨出来,那笑容转眼就没了……扭过脸去,她连看也不看人一眼!

瞧,旁人的闲话能说没半点道理么?凉气霎时传到脚后跟了,再咬咬牙,对,我豁上了:

“那……这件,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你总得答应吧?”

“到底什么事?……你今天怎么啦?……”她总算回过头来,柳叶眉梢像燕翅颤了两颤,脸色倒比刚才平和多了。

这还差不多!一受鼓舞,胆气就壮了。我一字一顿地告诉她:“等一会儿,等十字街人多起来的辰光,我,我们手拉手从东门走到西门,我们俩,手拉手,从……从西门走到东门……好么?”

“你说什么?哎,你说什么?”霎时她的双颊喷红,又赶快转头去看看四周,好像生怕我刚才的话被人听见了似的。

吓,用着这么胆小哇!辰光早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呢!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紧问一句,嘿,大大方方的她,也结结巴巴起来了。

这道理还不明白么?“什么也不为,就是叫大家看看嘛,知道我们俩要好,你和我好……”

“嘿!你呀!……”她总算明白了,可是,只说了两个字,转身便走。

这是什么意思呀?答应不答应,总要说个明白嘛!得追上去,喊住她!

“你,拉倒吧!”她总算又回过头来,露出那翘翘的小虎牙,两眼又成了两个黑洞洞,“你呀,我问你,你听过昨天晚上的广播了么?中国排球队一气儿打赢了韩国,北京立时就有人排队游行了!你晓得么?你!……”

哎呀,从来没见她这么凶过!可是赢球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联哪?终不成我也去争这份不着边的天鹅肉——去当个世界冠军?

“我看,送你那本杂志算白搭,你根本都没看!”晚雪还是气汹汹地嚷着,“你想想,你成天都想些什么?你!拉倒吧!”说了这,仿佛还不解恨,又回头狠狠白了一眼:“荒唐鬼!”

走了,像来时一样,旋风似的走了!……

一声“荒唐鬼”再加两句“拉倒吧”,金喜我还有什么指望哪!

怎么办?怎么办哪?

怎么办?难道还真能哭出来么?对,哪怕心里的这股凉气变成冰块,哪怕滚油在心里煎呢!咬咬牙,挺过去!

金喜金喜,莫忘了你是五尺高的男子汉哇!你原来的那份儿决心,那份要赶上她的志气,都到哪儿去了?难道你本来就是这号落地的菜帮子,是她看也不屑看的人么?

配不上她晚雪不要紧,你不能任她把你这志气也看得没了半分呀!

那本杂志?哼,你晚雪怎知道我没看?我差点没把它翻烂了!不过,看百遍不如学着动手做一遍,这,倒是实在的。

哎,那是什么哇?一截老树根!这准是被谁不注意掘出的,丢在这儿呢,真可惜,看,这老树根七弯八曲,倒是弯得奇巧,弯得有趣哇!若是把它……哦,对了,试试看!

晚雪呀晚雪,金喜我要不做出个名堂给你看看,就不叫个金喜!

平房太潮,三层楼太高,要住就住二层小楼。恰到好处,才叫真正的好哇!

浅色的太淡,深色的太老,粉红色的窗帘,又美又入眼,拉起这窗帘睡觉,天天都像新婚,真是春眠不觉晓。

夫人的高跟皮鞋本来是起床钟,可最近卧室地板铺了块毡毯,那有节奏的响声也似有若无,缥缥缈缈了,但好像还能感觉出来:时候不早了,该睁眼了!

虽没读过四书五经,但“吾日三省吾身”是他尊奉并力行的必修课。不过,他的“三省吾身”,也有别于古人,他修的不是“晚课”而是“晨课”,而且是在未起床时,身盖锦被头着绣枕时进行的“床课”。

本来,一俟眼睛开,那一支过滤嘴便必然要飞上他的嘴角的,可是,在小镇医院工作的夫人,既懂医学又极关心他的健康,自从吸烟对身体有害的呼声日高一日后,她便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了戒烟令。何况自己稍稍患点“气管炎”,对夫人之言,焉有不听之理。可惜,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虽然深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是至理名言,却敌不过烟瘾的发作,与夫人几经谈判才达成协议:保持饭后一支烟这神仙乐事。早晨,是绝不抽了。特别是最近,床上又换了一顶苹果绿的尼龙帐子,那烟头火更是灾星大敌,为爱护这轻如蝉翼的上等货,他也应当努力克制,不去想了。

于是,在照例不胜怅然地瞥一眼被夫人严格“封锁”的床头柜后,他便把右手抄在胸前,伸出一只左手,来回抚着光溜溜的下巴颏,开始了日日如此从未有误的“晨课”。

“吾日三省吾身”决非多余,早晨头脑清醒,思维健全。要回忆总结前一天的功利得失,能做到无一遗漏,而考虑决定今天的行动计划,更能有条不紊……这种纯属个人创见的心血结晶,对外人,他是一律秘而不宣的……

朱耕

昨天,都有些什么事?平平常常,什么事也没有。这日子太平淡,淡而无味,老这样下去,当皇帝也没意思。

哎,不不,有,有,这件事还算办得不错,哦,若不是当时灵机一动,转了个“弯”,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这个店啦!……唔,老凌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机会向他表示表示心意呢,嘿嘿!有时候,好运气就是这样,你巴它求它,它像个装腔作势的骄姑娘,就是不肯到你身边来,而你漫不经心的时候,“噔!”它又像条海滩头的弹涂鱼,一下蹦到你跟前了,嘿,就看你抓不抓,就看你是不是眼明手快!……现在的事也真叫人云天雾地,出国的机会还会落到我们这小镇上来!

闵阿棠这馄饨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的闺女会有这等风光好事吧?今天见了那老倌子再说道一番,嘿,以后我老朱上他那儿喝馄饨,不用说起码也得给我一碗捞上三十八……

昨天,幸亏那张通知是我亲自接着的,要叫小曹拿到手,慌慌忙忙地照本宣科传下去,事后挽救,就麻烦了。哼,这地区和外贸公司也真是,竟然也先不征求一下基层领导的意见,就点了名,难道我这个堂堂主任,在这件大事上头,就只能起个传达员的作用?最后那一句还算讲点民主:“如同意,请通知本人做好准备。”……唔,“如同意”,同意?对了,不同意,是的,我,镇工办主任朱耕,不同意。

对闵晚雪,我无话可讲,这姑娘,根清苗正,天生聪明,出奇能干!明打明,镇委是把她当作基层骨干来培养的。这两年,本系统注意到了这个“知名人士”,在年度总结或上报材料中,也经常要提一笔的。不过,我老朱心里有数,一个只上过小学的黄毛丫头,不就靠那一根针么?……现在的事可真难说,也许,这根针上真能跃出匹“千里马”?那,花边厂在我朱某人手下,“伯乐”这个衔头,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得了去。现在,这事可时髦,可吃香哪!……哦,闵晚雪前途无量,不可轻视,正当织锦之时,理应添花。

至于苏秀竹,那就不同了。那种家庭出身的,能让她进花边厂当工人就不错了,蛮对得起她了,还能抬举到哪儿去?吓吓,竟然有人提到让她一块出国表演?简直是……慢着,得打听一下是谁出的主意,嘿,现在有些人呀,真是莫名其妙!

哦,莫不是县侨办那个弄笔杆的干事?对了,他与那个小学教师陈侃宗是同学。就是他,上次来这儿转了一转,把陈侃宗那鸡毛蒜皮的创造发明,还有他不跟那洋姑母出国的事,大大鼓吹了一通,又写文章又广播。这一来,吓,那个陈侃宗在镇上、县里声名大振,乃至全省、全国都知道他了。一个原先有海外关系的人一下成了爱国志士,比我朱耕还吃香呢!真他娘的时来运转!陈侃宗怎会有这般运气?哦,我小时候不是听得三阿婆偷偷告诉过我,说我也不是孩子他奶奶亲生的么?兴许这里头真有名堂哩!可惜,三阿婆早死了,问也没处问去,娘的……嘿,我不知镇上都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世?要是我的亲属什么的也在外国……奶奶的!

呔,他陈侃宗出名倒也罢了,叫我朱耕生了多少难堪?每次迎头碰见他,便要想起那个指头印……嘿,当时都往“纲”上提,谁有那么英明?叫揭发嘛,我能不揭?东拉西扯地捏两条,也是表明我的态度呀,谁知……幸亏陈侃宗有点木头木脑,可能他压根儿不晓得这回事,也没见过那份揭发材料吧?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那桩事,我心里也踏踏实实的,现在见了他,也满可以不理不睬,何苦笑脸相迎哩?我老朱一向稳稳当当的,谁知会看错了门道?嘿,人在什么地方背时,真是神仙也难料哇!

对,肯定是那个侨办干事。那一回,我不是领他到花边厂晃了一圈么,正好碰上晚雪与苏秀竹在合绣一幅大床罩……也合该那苏秀竹走运,那天,她正施展那一手人人不及的“万缕丝”呢!

那闵晚雪也是热情过头的人,一个劲地对人介绍苏秀竹的技艺,又叽叽呱呱地说苏秀竹以前还是她的大师姐。这一来,肯定叫那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这种人就他娘的运气,最有机会接近领导,一定是回去就向上头汇报了。于是,这一次外贸部门那画圈圈的领导,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调查一下她的祖宗三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点了头了。

真他娘的胡闹台!

说句心里话,对苏秀竹,唔,对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也没有什么怨仇嫌隙。那年给她开结婚条子,我也是实事求是嘛,不在证明上注上家庭出身,不注上她父亲下落不明,能算负责任吗?人家反悔了,那是人家的事,能怨我老朱么?

可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对这样的人也得一视同仁?我想不通!太便宜她了。不管怎样,我保持住这点立场觉悟,没坏处!搞了多少年运动,这点经验还没有么?

别看现在好多事都翻了个儿,再变,我朱耕心里有数:宁可“左”三分,不可右半厘!当然,这话现在不能在人前说,心里,还得有这个谱。眼下有许多词儿是不时兴了,不叫提了,不过那有什么?到时候还得恢复过来,就像女人的裤腿,一时兴肥,一时兴瘦,一时兴长,一时兴短,肥肥瘦瘦、长长短短循环往复罢了。

嘿,现在“左”是不吃香了,真是不可思议!没关系,我朱耕就“左”,天生的左撇,不避讳,看,我拿筷子用左手,穿鞋、迈步总先伸左脚,唔,连鼻头上那颗最有特征的小疣子,对不起,也恰好长在左边……你能把我怎么的?哧!

别看眼下报上时不时地批一通“左”,嘿,文章不过就是文章!不过,这话心里想想就是,对谁也不能说,出头椽子的事绝不可做,反正我认定了,总有一天……哼,到那时,莫看我是个小小的工办主任,身在长塘镇,我也可以向全中国宣称:本人是当之无愧的“三年早知道”。不过,到那时用什么办法呢?写文章!对!到时候也写一大篇批判文章!

什么事都得有个预见性,都得有个灵活性!

唔,昨天,幸亏有这及时的一悟。不过,我原以为换掉苏秀竹,是便便当当的,谁知闵晚雪这姑娘这么难缠!

哎,开头,也怨如艳,什么事叫她一插手,就搅坏了。本来我的安排是妥帖不过的,打电话让你如艳来我的办公室,装作偶然而又随便的样子,碰上了晚雪,我再把晚雪即将出国的事一说,你如艳不就好开口了吗?真是包子咬到了肉馅边,让她捎什么东西,你只管张嘴好了,通知是我告诉她闵晚雪的,头一个她就得先谢我。那么,我的夫人请你捎点什么东西,还不应该?这事,男同志我不好张嘴,女同志扯扯最合适。

如艳还算不笨,倒也领会了。晚雪也笑笑,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这不就得了嘛,人家心里有数了嘛!可如艳这人呀,真是十成火只烧到九成,论动心思,总还差那么点成色。而且她这人呀,心太贪,人家到时候,不管硬货也好、软货也好,真能给你捎一两件大东西,就不错了,她还嫌不够,直了了地又追问还有谁出去,想给那个人也挂一挂钩,真是……这一下,就勾起晚雪的注意了,也问还有谁?我总不能把那个名额说成没有吧?何况接通知时还有小曹在。我只好说是两个,尽管没说她苏秀竹,但有两个名额这个秘密,是保不住的啰!

不过,说时我还特地加重语气:“另外那个还没研究,领导上对这事是十分慎重的,是的,十分慎重的……”

都怨小曹那个多嘴鬼:“还研究什么,苏秀竹就不错,她那技术,也是呱呱叫!”这家伙,也是得过苏秀竹的“二十响”“手榴弹”还是怎么的,这么替她叫好?

这一来,那闵晚雪就有劲了,一个劲地点头:“是的,秀竹姐最合适,她和我一合作,什么繁难的花样,立时就拿得出来,真的!”

真的?真的就见鬼了!幸亏我又转了个弯:这事我们领导上还得商量商量,考虑考虑。

我以为这就堵住她的嘴了,谁知她还倒蛮有心计呢:“朱主任,你要觉着让上级指名不合适,我看来个考核最好,谁优胜谁出去,这样,大家都服气,更主要是,趁此也推动一下大家学技术的劲头。”

嘿哟,这番话,满像一个干部坯子、当官的料说的呢!可我朱耕就是吃木瓜长大的?轮到你闵晚雪在我跟前耍心眼,早呢!我不能再客气了,一语便打中她的要害,但是态度还是要好的,与人为善嘛:

“哈哈,你呀,晚雪,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再考核还不是你和苏秀竹夺状元?秃子头上的虱子嘛!”

“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还真有这股固执劲!好,就撂出来吧,撂给她听听:“你,可以。苏秀竹,领导上不同意!”

“为什么?”

吓,为什么?为什么,那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嘛!

这个闵晚雪呀,我看她完全是感情用事吧,就为的她母女以前教过你学刺绣,现在就光讲人情不要原则了?唔,她又搬出道理了:“她家成分不是已经改变了么?她母亲不也早摘了帽子了?”

摘了帽子也不行,说是不讲究,必要的时候,还是要讲的嘛!嘿,她还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呢:“什么叫必要的时候?”现在,现在就是……当然,我朱主任心里那张谱,还非得都唱给你这个小丫头听吗?好了好了,我也不想多给她磨这个嘴皮子,你这个晚雪呀,你只要自己有了这份好运气就是了,多荣耀呀,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你看,这天大好事落到你头上了,你该朝我磕头才是!当然,我是同她开开玩笑,打发过去就是了。

“朱主任,这可不是哪个个人的事,这也不是个人的荣耀,这关系到国家的荣誉。”

哈哈,大道理还用你来跟我说吗?看来不给她挑明,她就会缠个没完没了,既这样,就说出来吧!怕什么!对,告诉她好了。

“那一个是凌霜。对,凌霜,没有错,县委凌书记的女儿凌霜。”

哎,这晚雪,竟把眼睛瞪那么大!这又没朝她扔手榴弹!

凌霜还没有进厂?那怕什么,明天就通知她进厂,她是安排对象嘛!

什么?她没有基础?什么基础?政治条件好就是基础!不会?不会可以学嘛,离出去还有个把月呢,满来得及,找个人教她,突击一下,对了,你晚雪就可以当她的老师嘛!

“这样做不妥当!不,朱主任,这样做是不对的。”

哎呀,这个晚雪,真算固执到家了,还没有个完。

吓,她也跟我绕开弯了,又问我:上级有什么要求!

要求?当然有要求,带两件最好的绣品呗!

我这总算有话可说了:

“对了,这回你晚雪可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对对,立即动手,让工艺组设计出最漂亮的一两件台布图样,赶快做,要做出最精彩最崭的,对了,比你上回送给陈家那洋老太还要崭的。行了吧,什么?是的,去了后,可能要当场表演一下,架起绣绷拈起针,把你那十八般武艺都亮一亮呗!”

她却又替凌霜发愁了。哦,绕这么一大圈,问呀问的,原来是摆出“凌霜怕难以胜任”这一条!唉,用不着用不着,到时候你唱主角,让她搭个下手就是了。

谁知她的帽子也撂了过来:“你这是不负责任!打马虎眼!”

这晚雪!我真火了,哪有这样又固执又难缠的?对,吓唬吓唬她:“你别问了,这事是领导点过头的!”

我想,这下她又该罢休了吧?谁知她还不相信。听我这一说,那两眼,瞪得像桂圆核似的。

这姑娘,真难哄呀,没奈何,我把最后的一招都使出来了!

“这事,你知道就是了,不要随便对别人乱讲哇!连父母都不要说。”

谁知,她更得理不让人,仿佛把柄全在她手里了:“朱主任,这样做,对领导同志不好,对老凌的威信有影响。”

她真是拾了鸡毛当令箭,这件小事还影响什么威信不威信的?

她却越来越振振有词了:“三中全会以来,中央就三令五申,号召干部要有个良好的作风,党的每级干部,都要给群众做出榜样。”

这呀那呀的,真是,真是看不出来,这个小晚雪,嘴皮子挺厉害呢。算了算了,大人不和孩子斗,和她缠什么?闭了眼,我只管养神儿,有眼色,你就赶快走!

她倒是真要走了,临走前却气愤愤朝我嚷一句:“希望你不要做轿夫!”

“什么轿夫?哪儿说的?”我倒有兴趣问问她。

“漫画上看的!”

呔,漫画?对不起,本人向来不看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哎,总算走了……到了门口,她却又想起个花招,问我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我立时就有数了。鲁班门前耍大斧,你小晚雪的几个肚肠结,我还看不出吗?……哈哈,当然告诉她:377转08,对,就是这,你去打电话好了。

她问电话号码,是想直接给老凌打电话呢!胆气不小!没关系,让她打好了,老凌到地委开会去了,前天我就知道了,打又怎么的?这个晚雪!我朱耕要连你都算计不过,还能在主任这个位置上坐吗?

可是,叫她这一搅,却搅得我口干舌燥。唔,连茶都没顾上喝一口呢!

哎,差点忘了!今天不是还得去趟县城么?对了,马上把凌霜接来,九点半有趟车,对,得赶快起身,上车站去!要不要跟如艳说一声?……别别,还是不用告诉她,要不,又盘问个没完没了的,把时间也耽误了,得赶快走!早饭还没吃呢,得了,上车站小铺马马虎虎塞点就是了,王老头的水煎包,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就这么办!

娘的,大家都要像我这股干劲,这般忙,还怕“四化”实现不了?!

撕了三张稿纸,蘸了三次墨水,这第四张还没落下一个字。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对一切人都是公平的,可是,有时候它也欺侮人!你瞧,已是夜里十点了,这么说他已白白坐了三个钟头了,却还连个题目也没写出来!

陈侃宗

看来,我还是不行,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尽管会教书,写这么一则短短的通讯稿,本来应该是信手拈来的事,谁知道越以为简单却越不简单。这会儿哩,所有的词语都在我脑子里打成结了,理都理不出个头绪,归都归不成堆!唉,真不该随随便便答应县广播站。我也真是,也不认认真真掂掂自己,我哪是写这种文章的人呀。尽管事情的始末我一清二楚,我的感受也很深切,可是为什么就是写不来文章?看来,我忽略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熟悉的反倒是很难表达的,难以用三言两语说尽的。

是的,要说起来,我是最熟悉她了。闵晚雪,从上小学的第一天起,我就认得她了。那么,就从头说起吧?就像中国的章回小说那样,话说……不不,太冗长了,这一来,岂不成了传记了?

也许,光把我记得的有关她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一理,从中找出一条贯串她成长的主线,然后归纳一下?不,这算做什么,又不是报告文学,长篇大论,一弄就陷入到一种古板干巴的框子里去!真见鬼,看来,不但要多些新鲜活泼的思想不容易,就连改变一下通常的表达形式都很难,真是的,新事物的成长就是难。

哎,看我又想到哪里去了?还是回过头来想吧!对,从头想起,从头想起……

一开始,我就对闵晚雪这个小姑娘有个深刻印象,那时候全班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男女孩子,可我却注意她了,是什么?长相?眼睛?是的,小时候,她就是十分活泼可爱的,白白的小脸,一双极为乌黑的机灵的眼睛。

对了,印象最深的是脚上那双花鞋,鞋头绣花的。记得那时,哦,那是在1961年吧,镇上的女孩子已经很少有人穿花鞋,只有乡下来的姑娘和上年纪的婆婆还偶尔穿穿,可她,晚雪却穿上了。男孩子们围着她起哄,还编了好多顺口溜取笑她。她气哭了,跑来告诉老师。我当然批评了那些男孩子,这时,晚雪站在一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咬着嘴唇低着头,神情很不安,看着那些孩子受批评,她自己脸孔通红,眼睛里泪花闪闪的,好像后悔自己不该告状。个别男孩子调皮,事情过后还是取笑她,她又气得脸蛋通红,可再也不曾来诉说。我以为她大概不会再穿这花鞋子,可是不,第二天她照穿,一直穿!还管自编了一首歌谣哼着,引得那些女孩子都学开了,大家一齐乱哼哼,我听得十分奇怪,便问她,她脸红红地答道:“花好看,陈老师,我就是喜欢花!”我让她把哼的歌谣唱给我听,她一点都不忸怩,当即在教室里大声唱开了,还说这是在外婆家学来的。至今,我还记得那歌词,呵,那真是一首很动人的乡村童谣呢——

叶儿绿、花儿鲜,

叶儿托着花儿开,

鸟儿傍着花儿飞,

花儿开在我脚边。

哦,多有意思,对了,当初我不正教《春天来了》那一课么,我又给她添了两句:“春天来在我心里,祖国的花朵真美丽!”她一下记住了,并且教女孩子们一齐唱,成了支很好的歌子。从那以后,男孩子们再也不笑她了,还都很看得起她。

哦,这姑娘,从小就爱美,从小就有股倔劲!

后来,我才明白:她那些鞋头花,都是她母亲早年绣的,是她母亲当闺女时候绣的,一双挨一双的鞋面儿,都在箱底里摞着。可是,她母亲的指头后来伤了,再也绣不成花了,但那些鞋面儿,晚雪笑嘻嘻说:“我足足可以穿到十五岁呢,我妈的手真巧!”

可见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有多深,真是什么池子养什么鱼、什么盆子栽什么花呵!

晚雪是够聪明的,上小学那六年,每学期在班里都考第一!可惜,她刚读到小学毕业,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

晚雪这小姑娘就是能干,想不到她那双巧手,还真为我解救过危难呢!

那一阵,全镇,唔,全县、全国不是都风靡一时地绣伟人像、背着绣上大红忠字的黄挎包么?一夜之间,全县百货商店的黄挎包被抢购一空,为什么?原来第二天成立“县革委”,开大会时全要背着这样的挎包去献忠心呀!我这个额头上抹了“黑”印记的,要没有这挎包,还得了呀?这命令一下来,把我爱人银娣急得一身一身地流冷汗,黄布挎包还好对付,她撑着病身子下床,好歹把个黄挎包缝成了,可伟人像和红忠字却作了难,正巧,晚雪她来了,真是雪中送炭!

晚雪把挎包拿去还不到半天,嘿,一个“标准”的献忠心包拿回来了,这真叫我们夫妇俩,感激得连话都说不成了……那时要没有这,我后来进学习班的“罪状”,又得加上结结实实的一条呢!哦,十年,十年,这荒谬的十年!

后来我才知道,绣那只挎包,她的女伴苏秀竹也帮了忙,不但给我,镇上好多干部的挎包都是她俩绣的。可对外,却绝不暴露苏秀竹插手绣过伟人像……为什么,她没资格!又是一件荒唐事呵!

啊,我想到哪去了?对了,还是围绕晚雪吧……

后来是什么事呢?哦,晚雪的刺绣本领,就是那时出名的,十年磨一针,也真难为她了。后来,她不是又出去学习过么?她眼界大开,把民间传统工艺和新颖的刺绣技术结合起来,这才有了后来的花边厂。

哦,对了,是从那时起,她和小金喜,开始谈恋爱吧?她给金喜写的那封信,有趣极了:用了十二个感叹号!这姑娘对什么事都有股不可遏止的热情。现在,他俩也不知怎么样了。金喜这小鬼,也是个人才,那双手,灵得很呢!可惜没人指点,没得到发挥,要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哎呀呀,我怎么又想到他俩这些事上头了?思维真是匹脱缰的野马!唉,银娣、银娣,你要是活到如今该多好!当年要不是因为我的处境,你身体再差,也不会如此早逝……哦,那个苏秀竹,也够不幸的,十年前,有人在她的结婚介绍信上填了她的家庭出身,男方立时就反悔了。这对于她是个很大刺激,怪不得直到如今她也不结婚……人心真是个古怪的物体,它有时候是最浩大的海,能包容许多痛苦欢乐,有时候又是最脆薄的纸,特别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许多人往往经不起轻轻的一戳,如果被戳伤了,就留下了洞洞,很难弥合。对于苏秀竹这样的女子来说,更是如此。

哦,前些日子,有人来替我们撮合,这,合适吗?我不配,我这人太迂、太邋遢。而且,这么做总好像有点对不住银娣,是的,我该如何面对她的在天之灵呢?当然,这也许是封建意识……说起来,苏秀竹还是我的学生呢,尽管我没教过她……不不,不合适,她是很文静贤淑的,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配。再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何必呢?虽然生活上有点寂寞,但寂寞往往是事业有所成就的成功之道。我,还是稳下心来搞事业吧,正儿八经为家乡、为我们的长塘镇、横山县,多做点有益于大众百姓的事。是的,眼下正是值得大干一场的时候。哦,老凌真好,这书记,说干就干,看,白龙滩的潮汐发电站,果然乒乒乓乓地干起来了,不枉我那几年的投书心血,也多亏了省科委的同志。哦,等事业上干出番名堂来,个人的一切幸福也就有了,那时,再考虑其他也不晚。对,就这样,就这样跟那个好心来“作伐”的人说吧……

哦,我又想到那去了?不是要为晚雪写篇通讯稿么?我怎么光想自己的事?

啊!我真想去信说服姑母她老人家,您既然这么思乡恋土的,干脆也回来好了,这么一把年纪,留在新加坡做什么?哦,她是离不开那点小小的家当,不就是一爿饭店么?唉,人跟人不一样,我也不好一下子太勉强她,得慢慢来。那回,我不跟她到新加坡去,她能够想通,就算不错了。

对了,那回,我是怎么想起把她带到晚雪家的?哦,姑母要出去转转,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嘛。是的,离开故土几十年了,情深意切,什么都是新鲜的、生动的、值得她长吁短叹的。转吧,南门到北门,东门到西门,坐船、走路,里里外外地转了个遍,她劲头十足,一点也不嫌累。啥,莫看我们长塘镇小,真要转一圈,像游四门似的,也有好几里呢,走到晚雪家……嘿,走不动了!

不是人走乏了,是姑母她看见了晚雪绣的花呀!晚雪正在绣花,那布是……对了,是淡青色的,淡青色的涤棉,一块蛋圆大台布,正好快完工了。嘿,真漂亮,姑母一看,立刻天呀地呀地夸个不绝口了!

怨不得老太太夸,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精致的绣品!阿棠婶说,晚雪绣它,整整绣了个把月!可见她花的心思哪!

晚雪她一边绣,一边对姑母讲解:那周遭四角,全是万缕丝,对称图案,四方连续,勾出来葡萄、金橘、枇杷果,绕一圈兰草、青藤、白玫瑰,真是把人的眼睛也看花了,最妙的是,中间还嵌上了“欢迎”“你好”的英文字样。

姑母她啧啧赞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两只脚,再也不想往别处挪了。晚雪她何等的聪敏伶俐!一见老太太那走不动的模样,一下猜到她的心思了,当下便爽爽利利地一笑:“您老喜欢么?送给您好了!”

这下把姑母喜欢得竟念了几声佛!

哦,当时,我不是也很受感动么?但我想到的只是晚雪的慷慨热情,却不料一块台布的相与也有非凡的意义呢!不是么,姑母信上都写了:她那店堂铺了这块大台布,简直了不得,那台布竟成了最有号召力的招牌,她饭店的生意更好了。看到这台布的人没有不夸赞的,而有的人到她的“芳华”吃饭,就是为了在这桌边坐一坐,看一看中国姑娘绣的这块精美非凡的台布!哈,真是不可思议!

姑母虽说在外国多年了,到底老根是中国人,知情知礼,受了桃李要还枣梨,这不,给晚雪寄来一台彩色大电视。这是应当的,完全应当的。我是受托于姑母,代她去说这件事,我原来也想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么,把取货单送给晚雪就行了,殊不料晚雪婉言谢却!这女孩子心地真是高洁,不同凡响!哦,她还替我出主意,让我还以姑母的名义转赠给学校,说这是侨胞赠给家乡孩子的礼物,啊,晚雪,她想得真是周到哇!

她是怎么说的?“不用感谢我,能在国外听到一声称赞,赞我们祖国好,比什么都高兴!”说得多好,心意美哪!哎,对了,对了,我看这篇小通讯不如就用晚雪说的这段话开头,怎样?

咦,谁敲门?

哎呀,金喜!这小伙子,这么晚还不睡,他来做什么呢?

噢,是让我看看他雕的一件东西!好,快拿出来呀,这小鬼,还真有股调皮劲!

哎!树根雕?太好了!这是一件很精彩的艺术品!这像个……对了,是一只栖息在枝头的凤凰!像,像极了!看来,小金喜他就喜欢凤凰,那回,我在晚雪家看见的那绣花架,不也是他的杰作么?唔,好极,好极,不过,这儿弄得太复杂了,满可以不用这么细的,要天真自然一些,保持点粗朴的样子最好。树根雕嘛,妙就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得告诉他这个道理。哈,我也是现搬现卖,这点知识,还是从工艺介绍上看来的呢!看来,金喜也很懂其中的奥妙呢,这小鬼,现在是大大长进了。

对了,不知他是否知道,浙东以前有个专搞树根雕的老人,可惜早故世了,他的传世作品“铁拐李”,在东南亚一带很有名气呢!哈,得请他坐下来,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呵,这些他都晓得了?哈哈,我真是班门弄斧,看来,金喜这小鬼,近来进步飞快,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咦,他的神色怎么这样瘪萎萎的?做出了这样的好作品,还不该额手称庆么?哎,这小金喜,他是有心事吧?对了,别问,别追问他,青年人好害羞……他,他要信得过我,便会说出来的,一定会说的。

什么?为晚雪?……哎,让我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唔,是这么回事,嘿!

这个小金喜呀,他连这都不懂!晚雪哪里会是这号人!她是对你使的激将法呀!这点心意你都没解透,还和她谈什么恋爱!这个傻金喜!不过,小伙子够可怜的,得鼓励鼓励他,提高提高他的勇气。是的,你也很不简单嘛!你就好好钻研钻研这雕刻工艺。对,一门心思攻这树根雕就不错,好好努力,将来你们都成为最出色的工艺专家,为国争光!难么,当然难!可是,天下无难事,就怕有心人,老俗话了,你瞧晚雪不就是这样干出来了?

金喜呀金喜,你要知道晚雪是怎样的一个好姑娘就好了!什么?以后她眼高了会忘了你?见你的鬼吧,你呀,你根本不知道晚雪她有怎样的心胸呢!要不要我把她谢绝馈赠的事讲给你听听?……唔,你大概有好些天没见她了吧?你呀你,你枉跟她“好”了一年半!

对,这句话你算说对了,要配上她,得提着鞋子撵!

这条帕子真漂亮!让我看看。哎呀,是晚雪的赠品吧?怎舍得用来包这树根……咦,中间为什么有这两个洞洞?什么?老鼠咬的?

你呀你,你这个金喜!

蓝的是天,白的是云,青的是山,绿的是水,要远离家乡了,越发感到家乡美!

天高了,越发的蓝;山远了,越发的青;家乡,远了,远了。

别哭呵,不过是小别么,姑娘,你很快就要回来的,就两个月时间,一眨眼呢!

呵,是泪珠儿不听话?那,就让它流吧,流吧,泪眼模糊,还看得见岸上送别的人吧?看得见,看得见……

看见了吧?姑娘,你的泪珠儿滴落到海水里了,渺渺的海水,是一浪一浪朝上涨的,往家乡的青山脚下涨的,它带回去了,带回了它的儿女的两行滚滚热泪。

呵,怪不得海水儿是咸的……

苏秀竹

轮船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啊,慢一点,慢一点,让我再望一会儿,望一望岸上的人,望一望晚雪。

望得见,还望得见晚雪,扑到岸上的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边往后抿,一边还在朝我笑哩!她举起朝我摇的是那只右手吧,瞧,三个指头上,还缠着雪白的绷带……

晚雪晚雪,你晓得么,这绷带扯乱了我的心,因为它是雪白雪白的,头一低,我又像看见这雪白雪白的一片影子落在海水里了。不不,那是天上高高的云,那高高的云,白得又像棉絮也像雪,不不,它就像晚雪你,就像晚雪你的心地呵!

晚雪晚雪,莫怪我秀竹静言寡语,在这儿,在这艘小轮船上,海阔天空无遮拦,我不怯也不羞了,对蓝天,向大海,走一路我要说一路呢!

头一句话我还要说:晚雪,要是我们俩一块,多好!要是我换成了你,那就更好,那就更好!

可你怎么说呢?你说:“我不是跟你一块走的吗,秀竹,那小皮箱里装的两件抽纱绣品,就是我和你,它是我们两人的心血和心意,可它不姓苏也不姓闵,它姓的是长塘镇,它姓中国!”

刚才,猛一听这话儿,我呆了,眼潮了,半天我没明白过来。现在,慢慢地我品出了这话儿的分量了。望望这蓝蓝的天、浩浩的海,我更明白了:有什么样的心地,才说得出什么样的话儿来呵!

晚雪晚雪,我和你朝朝暮暮相就伴,丝丝缕缕共针黹,十几年了,可我为什么老有这个想法呢?我好像今天才认识你?

人说知己莫如友,我们是朋友,是的,世上我难找你这样的知己呵!我比你整整大十岁,你老是对我笑着叫大师姐,可我这样想了不知多少遍了:许多地方,许多地方,我都要从头跟你学起!

你初来我家学绣花,我母亲和我,真是又惊又喜又愁又怕呵!想一想,那时节,谁敢沾我们的边,谁敢来我们家?背着你,母亲嘱咐我多少遍:“教,我尽心教,谁叫我和她娘是旧时的闺女伴呵!帮,你也可以帮,你们好歹是一个镇上住的姐妹;话,千万莫要跟她多说呵,人心隔肚皮,谁晓得谁日后是什么样的人?你父亲不是亲人吗?一转脸,扔下我们二十多年没音信!世上呵,最难说的就是人。她家出身清白成分好,来往干部多,要是叫她拿着了我们母女的什么话把儿,可是要命的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记住呵!”唉,能说母亲的话没有道理吗?那时,我就这么听了,这么信了,什么笼子养什么鸟呵,母亲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母训”,她给我的,就是这样一根尺子,去量世上的人!

母亲还有她的怯懦和虚伪,她说是那样说,做却没有完全那样做。她不是说“尽心教”你吗?教的却是七八分,最拿手的万缕丝针法,那最难做的蛇皮、串钱、花三针,不是都没有教你吗?她怕你学了去,怕你挤了我们的饭碗呵!就为怕亮底,这几手针法她自己也几年都不露一露哪!可怜么,也可怜,也可悲,要不是后来的变化,她真会把自己那一手技艺,带到棺材里去呢!

你整日价在我家进进出出、蹦蹦跳跳,我望着你不出声儿地笑,少言寡语,从来也不敢和你打打闹闹,因为母亲的“教导”已成了我的习惯,更因为自己的自卑自怯,我总觉得自己不如你。虽然我比你学刺绣学得更早、绣得更好,可是我还是不如你,我的过去、现在、将来都会不如你,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你。那次“婚事”的打击,更使我无地自容,我无法恼恨给我开出那样一张介绍信的朱耕主任,他又没有胡编乱捏造嘛,怎能说不该这样写?我也不敢恨那个忽然反悔的“他”,人家有选择的自由嘛,终身大事又怎能强迫?但我从此不再上大街,关起门来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我认定了,我这一辈子也将像母亲一样,日子永远是暗淡无光的。

晚雪,你一直不嫌我、不弃我,照旧蹦蹦跳跳来找我。还记得么,那一年,给那个乘“文化大革命”的“气球儿”飞上去的“革总”头头绣结婚枕的事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也因疏忽闯了祸——他选了一句主席诗词让绣上去,用的是拼音,不小心我漏掉了中间一个字母,那句话的意思就全变了!他气汹汹上门来追查,把我吓得丢三魂落七魄,半句话儿也答不出来了,可巧晚雪你来了,你把两眼一扑闪:“哎,这活儿是我绣的!我还没完工哩,秀竹姐你怎好交给人家的?”

话儿是搪塞过去了,可人家瞪着眼要哩,看你怎么收拾!晚雪你支起绣绷穿了针,从漏字的中间连勾带画地描出那一笔,你不慌不忙抿了嘴,拈了针,哧——嘣,哧——嘣,只见一根大红丝线,一上一下,上上下下穿梭儿似的飞,不消片刻,那补上的字母,飘飘悠悠斜斜贴在那画出的勾勾下边,好别致呵!你把枕片扔到那人怀里,笑笑说:“见过吗?这叫新花样,这叫艺术!要不小气,你得多给我两毛工钱!”

我甩掉两手冷汗,噙了一汪泪,把你一下抱在怀里,第一次从心底里叫出:“好妹妹!”叫出这一声我还愧呵,我哪里配,哪里配当你的“师姐”?

晚雪,这件小事也许你忘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年,那年你才十四岁!

你去省城学习,你姐我也盼得肚肠断:我替你喜替你乐,你是凤得高枝能展翅呵;我也替自己急替自己愁,什么时候我能洗掉额头这“黑印”,就像鱼儿入大海呢?三日两头,我更把母亲埋怨:“看你这窄肠狭肚自私劲!你晓得么,晚雪她是去学抽纱花边呢,那万缕丝的几种针法,你要早早教会她,她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母亲不住地捶额头,愧得说不出话儿来。

你学习回来,见识多了,眼界宽了,可你不骄不横,还跟先前那模样,这嫂子喊,那妹子叫,忙得你颠倒了黑白,忙得你难吃上三时茶饭呵!可你不厌又不烦,一遍遍讲,一针针做,一个个把着手儿教。我真佩服呵,哪个教“手艺”的老师,都不会像你这般尽心,这般掏力。

凡事就怕比试,一试才知道深浅,一比才看出高低。晚雪,你把学来的本事,不藏不掖,一点点一滴滴,都当众亮得透透的,却原来,抽纱更比单单的绣花学问多,光国内外闻名的抽纱,就有十几个品种哇!那万缕丝,岂止是我母亲会的三四样?“网眼、紧针、续实针、累丝、独子、元粒子……”你一口气报出来十几种!看看你那双纤手,看看你这根上下翻飞撩乱了人眼的银针,姐妹们看看指头、咬咬指甲,都恨不能把手指削得和你一样似春笋般尖呵!有人说,人心都有只小角角,晚雪,我也不例外呵!我们镇上不算以前会拈针的你的母亲阿棠婶,不算如今老花了眼的我的娘,我一直以为自己这根针要在镇上数第一。可现在,我打心底里服了你,你是真正的第一,你才是“师姐”!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我喜冲冲跑去找你,脸红心跳得喘气都不匀了。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我噙着泪花告诉你:“镇长通知了,我家改了成分……”晚雪你当即给我翻开了一个本本——呵,那是将要成立的花边组的名册呵,那上头,第一个就写着我苏秀竹哇!

多少年没读书,我把许多字呀词呀都忘了,可那一晚,我却拼命翻那本落满了灰的字典,我要找一找那上头怎么解释“诚恳”和“青春”的。晚雪晚雪,因为我想着那会儿你是怎样搂着我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过的话呵:“秀竹秀竹,让我们大家拧成一股劲干,为祖国的抽纱工艺贡献我们的青春呵!”说着话,我记得你那双眼睛墨一样黑、水一样清,看着看着,我忽然想起了,想起了这以前学过的字眼:诚恳!摸着被你搂得热烫烫的肩头,我默默念叨你说过的话:贡献青春!

从此后,我真和你拧成一股劲干,我的劲头从来没有这样足,因为现在天宽地广,还有这一项项叫人心里暖和和熨帖帖的政策;我也从没像现在这样笑得欢,因为身边有,有像你晚雪这样一团火似的伙伴呵!

晚雪,记得吗?挂出厂牌子的第一个月,为了那第一批出厂的产品叫人“信得过”,你我一个月都在厂里和衣睡,一个月夜夜没好好合过眼。日期到了,一件件绣品装在了透亮的塑料袋里,看得清那上边的龙、那上边的凤,龙腾云,凤展翅,只只都像活的一般呵!你笑我笑姐妹们笑,我们为自己做的活儿自醉自乐,我们也为那塑料袋的角角上贴着的那张标签笑哪!那标签,小小巧巧,有人说像个三角,有人说是只红桃,可你晚雪说,不,它是一颗心!是我们花边工人的一颗心哪!那标签上的图案,白底红框金边边,那上边一行字也是金色的“洋文”!如今,我们厂的男女老少都认得出了,这是“CHINA”!

啊,长塘镇的抽纱绣品出国了,没牙的老婆婆都笑着夸:这是盘古开天劈地头一回!走在街上,我们花边厂的小姐妹一个个昂头又挺胸,可是,厂里第一次开生产总结会,晚雪你最后一个发言:“我不说别的,想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大家知道吗?苏州有个苏绣老师傅,她的绣品在许多国家展览过,本人也亲自到国外做过表演,她绣的双面绣《三猫图》在架子上一立,把金鱼缸里的金鱼吓得往水底下乱扑腾,再也不敢往上浮!……哎,这不是故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们大家是不是想一想:我们的成绩比得过人家吗?等我们的抽纱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站稳了脚跟,等美国、加拿大等国家的工艺商人,拿着订货单,在我们花边厂的门外排队,我们再昂起头来走路也不晚呵!……”

鼓劲的话还用多吗?

从那以后,早早晚晚,不管是星期天、星期六,镇上的街头角落小河边,虽然还有没事闲逛的后生闺女,可就没有我们花边厂的姑娘呵!她们呢,她们都跟你,跟我,跟大家一样,伏在电灯下,扑在绣绷上,一根针,一股线,一个心眼地学做那扣档、镶扣、拉抽丝,学做那旁步、别梗、珠宝针呢!

晚雪晚雪,我们是朋友是知己,你这个比我小十岁的妹妹,一颗心真比丝线分八缕还细。姑娘们谁个不说悄悄话呢,你怕揭我的“伤疤”、触我的隐痛,在我跟前一说到“恋爱”“结婚”这些字眼就变得小心翼翼的。你告诉过我:小木匠金喜和你好,可你说,越是喜欢他,就越要把这份心思埋得深深的。你看出了金喜有别样的本领,有股潜力,你也摸出了他的品性,你说过:对他,最适合用“激将法”。你故意对他冷冷淡淡,好把他的聪明才智全部“激”出来!你跟我叽叽呱呱地讲根据《李娃传》改的戏,你说虽然用不着学李亚仙针刺双目,但李亚仙心怀大志,勇于牺牲的精神,还是很可取的。啊,听着你的话,我又害羞又惊奇,我怎么也解不透你这小小的头脑,竟会装了这么多的东西!可你却常常批评自己:我这个人脾气太坏了,品格高的人应该是对己严对人宽,可我是对己严对人也严,总恨不得和大家绑在一起往高处飞,心里成天像着了一把火,什么都想争上游、得第一……嘿,谁要是跟我过日子,可是要命的哩!晚雪晚雪,你听我说句荒唐话:我就喜欢你这揣了一把火的要命脾气呵,要我是个男人,我一定要从金喜手里抢走你!

啊,不知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你为什么三番两次对我提起“他”呢?“他”是个好人。是的,他结过婚,死了爱人,这些,又有什么?只是,只是……我不作声,我装作没听见,你这个小晚雪呵,你这般聪明,可你就不想想:这一字千斤重的“好”,怎能轻轻易易地从我嘴里吐出来?呵,晚雪,在这儿,我就不用羞也不用臊了,我要告诉你:你就看着吧,到来年春天,秀竹我这独身的誓言,一定丢给那一弯流水。

晚雪,我真没想到啊,像今天这桩光荣事,会落到我的头上!我当然也没有想到,这里边也要经过一番斗争,排除一些“干扰”!你挺身而出,据理力争,难道只是为我仗义执言吗?不不,你说:“秀竹姐,我们手中这根彩线,看着是细细的,力量大得很哟,它牵得动中国和世界呵!”理直气就壮,所以你敢与朱主任“周旋”,电话不通你就写信,没等回音又亲自跑到县里。水落石才出,却原来凌书记不在家,那一团“迷雾”,都是我们这位“轿夫”朱主任给撒出来的!凌书记得知马上给你回了信,啊,我背得出那封信,记得那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你听你听,是不是:

晚雪同志:

你做得对,做得好!你不单单是抽纱工人,你还是个真正的“大力士”!

我们的党,我们的四化事业,太需要你这样能撅断“轿杠子”的大力士了!你要保持这种胆识、这种腕力,再发现“轿杠”,就狠狠地撅!

关于出国表演的事项,一切按上级原定的要求办。另外,顺便告诉你,我女儿凌霜,本来就不应该占花边厂的招工名额,她要我附笔告诉你:她还要下乡,到海角小岛去闯一条自己应该走的路。

祝你和秀竹同志

工作顺利,为国争光!

握手!

凌子坤

这封信,从你手里传到我手里,从我手里又传到大家手里。读着信,我的泪珠儿一滴滴湿了信笺,你却托着下巴静静地想了许久许久,才微微笑着说出来:秀竹秀竹,我呀,我对四化的信心,一下子增强了一百倍!

我们把浑身的劲道都用出来了,没日没夜,为了那带出去的展品,更为了我们的生产。晚雪啊晚雪,工艺组的同志帮我们设计的是多好的图样呵!你从来不爱夸张,这回也对他们喜笑颜开了:“你们长的是海绵脑瓜吧?要不,怎能把天下的名山胜水、古今中外抽纱制品的花卉图案,都‘吸’到脑子里来了?”啊,是的,谁不赞谁不叹这图案的别致、花样的新颖哪!晚雪你又对我说:“不辜负大家这片心意,秀竹姐我们就来个锦上添花。这一条玻璃纱垫绣台布,不绣天,不绣地,单绣我们家乡的好山水;那一套百代丽床罩,要配上我们最拿手的涤棉对丝绣枕套,这一回呀,我们更得要把中国抽纱工人的十八般武艺,件件亮出来!”

完成了,完成了!这一条玻璃纱垫绣台布,薄得就像透明的蝉翼,那周遭绣的是十二组龙凤图案,十二条蟠龙和十二只凤凰相伴着飞,最妙的是中间那一盘景呵!龙盘凤舞中,托出的是山青水秀的雁荡山,飞檐翘角的灵岩寺,泻珠溅玉的大龙湫……莫看是一条绣花布,绘的是祖国江南的奇巧景呵!那一套百代丽床罩、对丝绣枕套,也是千针万线,那边边上的一组组万缕丝,我们都挖空心思,一个小小的石榴籽,也是用七种针法绣的哩!

多少人看,多少人叹!这个说:看过的绣品千千万,再没见有这样奇巧的;那个说:光凭中间那盘景,稳打稳能拿个国家金质奖。晚雪你摇摇头、眯着熬得红肿的眼睛笑笑说:“我们的野心更大,参加国际博览会才是我们的目标!”说得大家一齐笑,笑你心太高,想飞上天。你说:“想飞上天又有什么不对,要知道,现在飞上月亮、土星也都不稀罕哩!”

晚雪晚雪呵,原以为我们这回要一块展翅飞的,谁知道,谁知道会有这横祸飞来呵!

从来仔细无差错,谁想得到熨斗的插销会漏了电!你扑身上去救下了绣品,付出的是四个指头灼伤的代价呵!满手掌的皮肉乌焦焦。晚雪晚雪,痛得你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转,也没喊出一声来!

绷带紧裹着你的手指头,扯乱了大家的心;我急得成双捉对掉泪珠,你却笑着劝大家:“我去不成了还有秀竹嘛,她也能代表我们花边厂的全体姐妹哩!”

晚雪晚雪,我懂了,我明白,你这有筋有骨的话,我句句记在心头哪!

天下事,难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么?今天我才知道:这次与我们外贸部门协商,邀请花边工人到美国表演的,是纽约和费城的侨商。这些侨商里边,有一个竟是我的生身父亲!……这消息也许是来得迟了一点吧,因为我和我母亲虽然意外,虽然震惊,但更多的却是平静。我母亲她也提高了觉悟啊!晚雪,你知道她是怎样嘱咐我的吗?“如果当真见了他,你就这样告诉你父亲:你当你的老板,我们还当我们的中国工人!我们母女最希望过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哪!”

是的,父亲他可能根本不会想到我会出国,那,就让他也来一次“震惊”吧!晚雪晚雪,你知道么,我打定主意了,要是真能见到他,我首先要说的就是你说的这些话:“是的,我带来了这些最漂亮的绣品,先生,它不姓苏也不姓闵,它姓的是长塘镇,它姓的是中国——CHINA!”

算不得结尾

和情人在一起,太阳暖,月亮明,星星也亮几倍。和情人在一起,小茅棚也是金銮殿。

(——长塘镇谚语)

说得对么?这是在晚间,可不是露天哇!那么,比星星还亮的……哎,是晚雪的双眸!

这是小茅棚?还是金銮殿?不不,都不是,这是晚雪的家,这是晚雪的“闺房”啊!

金喜

我的天!我怎么会有这种福气呢?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一针针一线线地绣呵绣……

晚雪她,她为什么要“召”我来?哎,她是要对我进行一番面对面的“斗争”么?

瞧,她绣的,不是别的,是我那条“老鼠咬的”帕儿呀!该死的,我是鬼迷心窍自作自受,谁叫我用剪子挖掉中间的名字哇!嘿,我以为,我原来以为自己这个傻瓜蛋,早在她心中抠掉了。

好个晚雪!你看,最难的事也难不住她!明明是两个破洞洞,她抽丝线,拈银针,十只纤指这么巧巧一拨弄,破洞竟成了精工细绣的万缕丝——眨眼间,织出了两朵含苞的并蒂莲!

好个晚雪!笑时最耐看,生气更可爱,这不言不笑端坐灯下做针黹的模样呵,简直像画儿上的!不不,画儿上的,那是纸上的人儿,晚雪她呀,她呀……嘿,我只恨自己的墨水太浅!

就这样立在她身后看着好,还是转到旁边去好?要不,就悄没声儿地站在对面?呵,还是别动弹,不要惊扰她,别惊扰她……

呀,难道她是能卜会算的?抬眼朝我一扫……啊,亮亮的两颗星!

“像个泥塑木雕似的立着做什么?搬过凳子坐嘛!”

晚雪哇,你,你真好……

我是这么喃喃着,她也听见了?她真是后脑勺都长着耳朵眼睛的!

“好什么?别来吹牛拍马那一套!”

“我,哎,我是说你的本事真好哇!”

“本事好什么,再好,不过捉了只‘老鼠’!”

哎呀呀,好,好,骂得对!骂得好!谁叫我说出那蠢话来哩?

“你等着,将来你那树根雕要雕不出个名堂,我不但骂,还要敲!”

哎,说着话,她真的朝我戳过来一只指头!呀,那指头,还没全好哇,刚长出一层新皮,还露着红红的嫩肉。哦,多想捧住这只手,贴一贴,亲一亲……

不不,虽然心头又像乱鼓似的敲,我还是忍住了,是的,金喜我虽然笨,这一点却记住了:

经一事,长一智,对晚雪,断断不敢再造次哩!

五凌水仙

引子

大概是地场生得偏僻,长塘镇这般好山水,多年没被人赏识。苏州乡下同里镇,只因街靠水、屋临河,一直被当作江南水乡小镇的典范,电影电视拍了又拍。长塘镇呢,山更黛,水更碧,论风光,比同里镇多了不知多少颜色;巍巍然几座青山,绵绵揽着东海,日日见潮涨潮落;清凌凌一条小河,袅袅环绕整个镇子,满不溢,浅不竭,流水小桥随处可见,百姓们得山川之利,渔樵农商,各尽其便。

这是说山水地理,再说那屋场,长塘镇的房舍,也是历来就有风味的。

居高一望,但见一溜溜石墙瓦屋沿着河,顺着水,密层层地排列开来,那屋舍有高有矮,却筑得很不一般,有的屋脊爬龙,有的窗棂雕花,有一些还飞檐翘角,颇有古色古香的吴越建筑派头。屋舍临水的那一面房墙,大多结着厚厚的苍苔,环着墙石,斑驳离奇,远远看去,就像一幅幅绒绣山水,越发显出年代的久远。

但得春和景明时节,河水荡荡漾漾,只只小船穿梭往来:有荡在河湾里罱泥壅田的,有载了农具人牛上山落田塍的;有载了山货鱼鲜运往海口码头的。倘若此时,河岸上坐着槌衣浆被的女子,那小船就益发疯欢,桨若飞鸟掠水,水如溅玉迸珠,水花浪波中,摇船人半消闲半挑逗的俚曲山歌,一曲接一曲,那文静的女子们呢,大都是低了头,不接应也不理会的。可有心人听了,说那是无言之诗、无词之歌,那时紧时松的棒槌声,正是把她们那半喜半嗔的心思,声高声低地敲出来了呢!

这一回,我为之动情叙说的,当不只是这舟桥屋舍,水边人家,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曾在这里贴水而居的女人,一个已被现下的很多人淡忘了的山一般妖娆、水一般柔媚的女人……

一 石台阶勾来的姻缘

东门河畔这排人家,不知是祖上有约在先,还是那时彼此的经济状况相去不远,眼界也差不多,因而家家的房子,都筑成了清一色的式样:一爿或两间或三间的小屋,方方正正的,正面是木板排门,直对街路,三面石墙,墙石都直筒筒地筑在水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泊了岸的小船。

大概是为了多一条进出的通道,于是,每爿小屋的侧墙,或左或右,总筑出一方宽宽的石台,石台辟阶,于是,一条白石头青石板砌成的小石阶,便从这石台斜斜地延伸下来,就像船的一支橹篙,直直地插向水中央。那船似的小屋,仿佛是全亏了这支橹篙撑着似的,水浪无惧,稳稳不动。这别致的石屋石阶,既有劲道,又有味道。外人眼里,也许只把这一道道窄而长长的石台阶,当作水乡小屋的一景,岂不知,这石台阶对于这水边人家,正是另一扇极为重要的门户呢!不是吗,男人出门若走水路,威威武武地迈着两只穿草鞋的大脚,一步两级地跨下石阶,摇起小船便走;亲戚朋友如果也走水路串门,小船摇到石阶下,这小小的石台阶,又成了临时小码头;扁担竹箩挑下的山货海货,就在这儿落岸;平日里,女人们淘米洗菜汰衣裳,更是自在,吱呀一声开了小屋的后门,挎着竹筐儿,挽着木盆。光着两只雪白的脚,从台阶上款款移步下来,围裙一撩,家什一放,舒舒坦坦地蹲在那光溜溜的半浸着水的青石条上,拨水搅浪,做起她们日日要做的事情来,何等的从容,何等的方便。

光溜溜的一条石台阶,对水乡人家,就有这般便利的用场。

岂止是这般用场呢,乡亲们说,要没有这条光溜溜的接着船挨着水的石台阶,丑鬼吊眼阿庚,会在三十六岁那年交上“桃花运”么?阿庚的姻缘,硬是这石台阶勾来的哇!

阿庚的婚姻,真这么奇特么?

一粒米吃三十六行人,三十六行人各有各的祸福和运道。

吊眼阿庚十六岁那年,他爹请人给这个落地就克娘的儿子算了命,算命先生说他这个独儿子五行缺水,命里有凶险,若不走走水路,发点水花财,一辈子都要倒灶,打光棍断香火更不在话下。

这一来,做爹的心事便山一般重,典田赁屋住到这河畔来,为的是消灾避祸,过不久,又索性把剩余的钱,与人搭伙置了一条船,让阿庚去给船老大当个下手,运运山货海产,也算走了水路。

偏偏阿庚模样丑不说,两条腿还有点罗圈,河里海上的船头生活,最省不得力气,时长日久,就吃不消了。有次出海又遭了台风,船一翻,老本全蚀,阿庚死里逃生,抱住一块船板捡了条命,以后当然心怯这船上生活了。六十岁的老爹虽不忍心儿子再出海,却又认定当时一船九人遇难,只有三个生还,三人中偏偏有这个水性不好的儿子,定然是东海龙王保佑。在许下全猪全羊还愿后,心里惶惶念念,还想教儿子沾点“水福”。

天下真是能人多,有人计议道,你们摆个水果摊买卖,不也得个“水”字好消灾么?这一下如得令箭,做爹的便要儿子如此这般。

阿庚从小没了娘,爹把屎把尿把他养大,对爹一向敬畏,对爹的话言听计从,当真换了副水果挑子,做起街头小贩来。

阿庚模样丑,读书也没识得几字,做做小生意倒蛮有本事,吊着眼梢,秤杆子一提,罗圈腿一劈,小算盘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拨得噼里啪啦,春卖杨梅夏卖瓜,九月香梨带金枣,一入十月,黄澄澄的柑橘文旦又摆得一箩箩、一挑挑,一年四季下来,教爷儿俩的吃穿有了着落不说,居然还有节余,手头也渐渐宽绰起来。

不过,就因为模样不上人前,鳏夫老爹日夜盼着的儿子婚事,总无头绪,别看阿庚自己是这般模样,说媒的要来说个不齐整的,他还摔摔打打不愿意呢!可是,齐整的又哪个愿跟?就这,十八盼到二十八,眼看三十又出头,做爹的急得头发根根白,直到撒手归了西,也没替儿子寻下个做饭的。

看来,当爹娘的都是操心太过。阿庚是福迟运晚,三十六岁才现了奇迹。

大约是五月初头端阳节前几天,街坊邻居只说这几日怎么又不见了阿庚。有人说这吊眼鬼,自他爹死后就变得浪荡了,还学会了赌博,三更半夜不在家住宿是常事,也有人说他浪荡是浪荡,生意还是结记做的,许是到山里贩杨梅赚大钱去了。

这话也不准。因为杨梅这果子最娇嫩,大都是山里人挑进城来趸给贩子,很少有贩子前去迎的,即使为讨点好价走一趟,也是当天来回,当天就得出脱,过不得夜的。

那么,阿庚到底去哪儿了?两三日不见烟筒冒烟,门上不见挂锁,拍他的板门又没见应声,莫不是遁到地缝里了?

说笑间,便有一两个好事鬼跳着脚往他的巴掌小窗张望,说是屋里影影绰绰好像有人。有人为什么不答应?大家虽有点纳闷,也都各有各的忙活,也还没有纳闷到非拿把大砍刀破门而入去看个究竟不可的地步。因为大家对这一点是蛮有把握的,阿庚虽然单人独汉,却是出去站站摊头,回家酌酌老酒,活得自在着哩,绝不会苦闷得上吊自杀;他又丑又粗莽,若有骗子拐了卖他,也不会抢行,所以安全绝不会有问题。而且说到底,吊眼阿庚只不过是卖水果的小贩,长塘镇就是少了他,无非是大家少吃几个杨梅果子,又有什么要紧哩!

说着就到了端阳节。端阳节的天气,闷烘烘的说热就热,好讲究换季的人,都穿上栲绢(上海等地叫做香云纱)衫裤了。黄昏时分,吃夜饭早的人家,都端了竹椅凉床,打着吃过春饼赤豆羹的饱嗝,摇着一柄蒲草扇,出来乘凉消闲了,不一会儿,街路两旁就占山为王地坐得一步一岗。许多额头耳孔涂着一抹抹雄黄的男女孩子,穿着红兜肚、绿裤衩,手腕上吊着五颜六色的香袋,嘴里嘎嘎嘣嘣地嚼着炒豆,鼓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游鱼一般在大人们的凉床竹椅间蹿来蹿去藏猫猫捉迷藏,长长一条街嘻嘻哈哈热闹非常。

乘凉最宜说闲话,闲话正又讲到阿庚。忽然间,阿庚家的两扇板门哗的一声大开,大家正诧异,两三日不见的阿庚,笑嘻嘻地一摇三晃走了出来。

众人一看是阿庚,都惊呆了:只见他两只吊眼梢醉眯眯的,印堂发亮,下巴颏精光,着一身新簇簇的黑府绸衫裤,内里的白布衫平手腕绾在黑袖口上,又干净又鲜亮,容光焕发,就像个刚拜了堂的新郎官。

大家还未道出声“呀”字来,只见阿庚双手一抱拳,左右前后一拱,喜洋洋地说:“老乡亲,我阿庚前日里花烛完婚了,婚事办得匆促,没让大家喝上喜酒,以后拣好日子一定补。哎,我这就叫我老厌出来与老少爷们见见!哎,还要巴望街坊邻居多多担待……”说着就招手唤道:

“喂,我说老厌,你出来呀,快出来!”

就如称丈夫为“老公”一样,“老厌”,是长塘镇人对老婆的爱极亲极的昵称。阿庚有了“老厌”?平空白地就有了“老厌”?

大家越发惊异了,谁都没来得及回出半句话,就像早年间突然听说戏台上要出来闻名江南的旦角筱丹桂一般,轰的一声,那原在凉床竹椅上躺着的、坐着的,都一下站了起来,拥到一处,眼睁睁地盯着那洞开的板门。

薄暮中,只见一个俏盈盈的人影一动,像一朵轻云出岫,一个头绾乌云髻,身穿一套月白色衣裤的女子,微微地低了头,两手轻轻绞扯着一块手绢,缓缓移着步出来,端端地立在了众人面前。

嘿,阿庚的“老厌”!

一霎间,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竟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满街毕静,一个个嘴巴半张,眼睛愣圆,半天没有人咳嗽一声。

阿庚这突然冒出的“老厌”到底怎样俊俏?人说纷纷,难以概全,有一点倒足可佐证:据说当天夜里,这条街的许多人家都没有睡着觉,竞相发表不见报的“评论员文章”。有的说,阿庚那老爹在阴司到底积了什么阴德,竟让儿子轻轻巧巧地拣上了这个“月里嫦娥”?有的说,早不来晚不来,这鬼女子偏偏在端午节嫁到阿庚家,说不定也是白蛇精变的,你看那一身素俏月白,真懂得“若要俏,三分孝”呢!有的说,这样年轻标致的女子,怎会瞎哆糊眼嫁给吊眼阿庚?内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一定是那女子听说阿庚有点私蓄,想拆烂污,一得机会好来个席卷一空的,要不是这样,他就头顶地下倒着走,等等等等。

最有趣的是那几个二十啷当岁的大后生,虽说当时不言也不语,未曾加入这种种浅谈妄论,但据他们爱操心的娘第二日私下里对饶舌的女邻居讲:当晚,儿子一直在翻身“烙春饼”,身下的草席都踢断了几根筋,有个劲道大的,还把一块床拦板也蹬了个对穿……

二 山水也没了颜色

惊也罢,羡也罢,那女子反正成了吊眼梢又罗圈腿的阿庚的“老厌”了。

叹也罢,疑也罢,那女子反正是在卖水果小贩阿庚家做起当家婆娘来了。

个把月后,海那边的舟山洋,突然驶来一条小船,直直驶进了镇东门的河埠头,船一靠岸,下来两个气势汹汹的男人,直奔十字街口,一把揪住正卖果子的吊眼阿庚,骂他诱拐良家女子,双方扭到派出所,闹得沸反盈天。

长塘镇派出所和人民法庭经过调查研究,当场公断:那女子年届二十,已能自立,不堪后父虐待,主动投奔,不能算阿庚诱拐;女无夫,男无妻,又补办过登记手续,自觉自愿,符合《婚姻法》,是合法夫妻。

来人灰溜溜败了阵。大获全胜的阿庚,显出了丈夫气概,请来镇上能做三十六碗流水席的厨司老倌,好酒好饭打发了来人。

吵也罢,闹也罢,在对待外力干预时,长塘人是很有吴越之风,讲究团结一致枪口对外的,所以,当双方争辩到高潮,难分难解时,街坊邻里帮了大忙,大家众口一词地为阿庚改动了某些对他有利的细节:例如那女子来时先住的是邻居家,与阿庚登了记后才正式过门,整个过程合理合法;早在半年前就似乎听阿庚讲过打算在外面找对象,现在是理想终于实现;早在他爹在世时就听老人讲过为儿子要定就定个远亲,娶个海头人,看来是前世缘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反正是红口白牙,齐心协力要帮三十又六岁的阿庚保住这个天上飞来水上漂来的如花娘子。

阿庚自是感激,后来又办了几桌大席,感谢帮了大忙的邻里乡亲。

投石冲破水底天,水波漾漾,一圈又一圈,总要平息下来。

开窗揽进天上月,月光柔柔,一夜又一夜,照得满屋雪亮,照得阿庚家的门框板壁,都涂金抹银地生辉。

风波过去了,“老厌”笃定了。人说阿庚立马变了人样,人也日见干净,面盘也日见油亮,终日咧着嘴,走路说话,都比从前有礼数,动不动就对人抱拳作揖;卖起果子来,从没这样和颜悦色,秤尾巴翘得高高的,三斤只算二斤八。

风波过去了,热闹一阵又平静了。闲人们却有说不够道不尽的话题。看看阿庚,又看他的“老厌”,越想越蹊跷,越想越奇怪:阿庚怎会摊上这等福气?越想越觉得这女子标致得不是凡胎,倒像是精怪狐仙变的。

不管人们怎样说,那女子却偏偏是凡人,舟山洋一个偏角小岛的渔家女,姓凌,叫个水仙。

“女儿是水做的”。怨不得她这么俊、这么俏,她生在水边,长在水边,名字又起得这般独好。

人说看女子莫看头,先看脚,水仙这渔家女,许是摇惯了船,耍惯了水,最喜欢打赤脚。当她脱了鞋袜,卷起裤脚,一步步走下石台阶,在自家后门口那青石条上淘米洗菜汰衣裳时,本来河中只泊着一两条罱泥的小船,一霎眼间,就东一条西一条挤来了密匝匝一大帮;那些平素油嘴滑舌好逗趣的船老大呢,小曲忘了唱,橹桨忘了摇,一个个呆头呆脑地立在船头船尾,就像只长颈“老等(鹭鸶)”似的朝她这边偷眼张望。

可是,隔壁石台上洗衣裳的,还有众多的娘儿们呀,她们看不过眼了,朝这些痴汉喊几句酸倒牙的俏话,他们却半点不在乎,撩他们一身凉津津的水,又全当是淋了一阵牛背雨。唉唉,男人一见漂亮的女子,难道就这般没出息?

都怨那凌水仙太漂亮了。

哦,也有说写女人要写眼睛莫写头发,水仙却偏偏生得好头发,教人不能不提。她那一头秀发哇,若教女子们一见,都恨不得剪一绺接在自己头上才好哩!

水仙原来梳的是乌云髻,那本是海岛渔家女子出嫁后的发式,一跟了阿庚,便学了镇上女人的模样。她散了那髻子,直溜溜的长发顺肩披下来,就像挂了一匹黑缎,邻居女人们还未赞出声好,她却抄了把雪亮的剪子,咔嚓咔嚓剪了,只剩下比耳朵稍长些许。嘿,长有长的潇洒,短有短的利落,那一头浓浓的短发乌光闪亮地披在脑后,不遮不掩地露出一圈雪白的颈窝,又拿两只珠光黑卡子在耳后左右一卡,额前的一抹,松松散散地垂至眉前,耳鬓前的一绺徐徐垂下,弯似金钩地向嘴边微微翘着一线。这发型,原本不奇特,镇上许多女人都这么剪,可是怪了,谁剪都没她这么有奕奕神采,这么洒脱好看!女人们又连连称奇:不是说小岛女子少见识么,她怎地这般会打扮?嘿,这些傻娘儿们哇,就不明白:水仙她呀,是无妆也如花照水,风韵自天然。

不是吗,一些个豆腐捉出黄豆皮、鸡蛋挑出骨头渣的女人们又咬耳朵了:凌水仙漂亮是漂亮,可她怎么老爱蹙眉头呢?寡妇脸,愁苦相!有墨水的人便发挥了:拿醋罐的村妇哪懂得?自古美人多愁容,蹙眉更添几分神韵呢!褒姒一笑倾城国,贾宝玉不是还为爱皱眉头的林妹妹取名颦颦么?

说来说去那都是闲人闲嘴,信不信由你,反正自打见了凌水仙,长塘镇读过诗书的人都始信“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是夸大之词了,信不信由你,反正好多人都说,有了这个貂蝉西施也似的凌水仙,长塘镇的山水就是好得赛桂林,也一点没看头了。

不过,那么一个俏人儿,为什么好端端逃离娘家?又偏偏撞到阿庚家?这缘故恐怕只有当时判官司的法庭人员才知晓一二,法庭人员是吃皇粮办公事的,当不会散布闲言碎语。有人虽然纳闷,却总归都要做生活,都要管顾自家的几条肚皮的,好奇是好奇,却没哪个人愿意自操闲心出钱去搞外调,专门去揭这个谜底的。

当然,小镇厚道人多,促狭鬼也不是没有,茶余饭后闲了时,嘴皮又痒痒了。尤其见好长一段时日,阿庚家无一点动静,那阿庚照旧只是神气活现喜洋洋时,有人便忍不住愤愤然了:是哇,世上的事就这么不公平么?凌水仙嫁这吊眼阿庚,活活是好花插在牛粪上,她能不委屈不后悔么?有个把活眼鬼便说:慌什么哩,早有苗头了,不信你细细留意凌水仙!表面上她也和别家女人一样烧火做饭洗衣裳,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一副当家婆模样,你可仔细看她的眉梢眼角!她见了人也说也笑,背过人却神气黯然,皱眉蹙面那是心里不欢哩!嘿,莫看阿庚现在欢天喜地,桃花运不久长,福气过头是祸害,看着吧,他不短命也要做个武大郎!

不是长塘镇的这些刻薄鬼心肠歹毒,好端端咒阿庚。如果把小镇的闲言碎语当成舆论的话,那么,这舆论就像一架年久失修的天平,会随时任意倾斜的,而生活的沉渣在小镇百姓的意识中,就像地衣对病菌一样敏感,反应尤其迅速异常。如果说这些胡言乱语也不全是刻薄,那么,从某种角度看来,他们还端的是副好心肠呢!你听,他们还说了:凌水仙也是命蹇福气浅,你既是胆大包天出来闯人家,怎么不多生一个心眼,先打听打听,再偏着闯过去一点点!

这话当然有名堂。

阿庚的隔壁紧邻是一家寡妇母子,姓程。那寡妇原是国民党一个下级军官的遗孀。成分虽高,那寡妇却为人贤良,人缘尚好。儿子程石有才有貌,是S市建筑学院四年级的大学生。如果凌水仙找的是他,岂不是烧了高香?

哦,碎嘴闲牙也罢,多事饶舌也罢,生活是流水,历史是螺旋,天涯海角的人也会碰撞到一起,何况紧邻住着的程石和凌水仙?

这么说来,凌水仙和程石,还果然有了芥蒂,有过因缘?

这一说,话就长了。

要问,还要问那道长长的流水,要问,还要问那条小小的船……

三 黄昏回来一条船

江南水乡的四季总很分明,夏秋之交的日脚尤其是长长的。

长塘镇的黄昏也很长、很美,美得耀眼,美得销魂,连夕阳也仿佛依恋这小镇的山水,总是艳艳地偎在山脊,迟迟不肯坠落,望着山脚下这条柔媚的小河,多情而痴心,试试探探地泼了一层金,又泼去一层银。

那玉带般的小河,却像一个骄纵而又被逗乐了的少女,欢欢畅畅笑起来,也不映照那青山,也不顾盼那夕阳,只管拥着一层层闪金烁银的微波浅浪,嘻嘻哈哈地向前奔涌。

这时候的水边人家,大都静悄悄地,静得安逸,静得寂寞。

阿庚家的木板小门吱扭一声响,当家女人凌水仙又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她左挎一个鹅颈木盆,右挟一个小板凳和一只大竹篮。盆里,篮里,满满当当地盛着蒸屉、蒸笼、筷篓、饭箩、碗柜搁板等零七杂八的东西。她拖了双木拖,响着那轻而均匀的呱嗒声,懒懒地从台阶上呱嗒呱嗒地走下来,放下只小板凳坐好,她就把木拖甩在一边,一双光脚浸在水里,好像又打算用心用意地洗涤这些炊具用物。

河对岸田塍间,正在给水车打桩的一位老汉奇怪了,阿庚的“老厌”模样俊,勤快得也真出格啊,黄昏夜饭前后,他见她是第四次上河埠头了,先是淘米洗菜,后来是刷锅刷碗,再一趟是洗衣裳,这次又是……嘿,这么个洗法,难怪人家说如今阿庚家的地板,都干净得可以打滚,雪白得可以当案板用呢!

凌水仙全然没察觉对岸还有这样一位有意无意注意她行动的老汉。她爱干净、爱洗涤,可今天这里里外外地洗,她却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为了一个焦心难耐的等待。

是的,老汉不是近邻,哪里会察觉她的心事,老汉离得远,哪里会看清阿庚这俊俏的“老厌”,那好看的眉峰又聚成了一座山,“山”下那两只眼珠,平常见人总是乌灵灵地闪着水波,这会儿却木定定地少了许多神采。

昨天夜里,她和阿庚闹翻了。整整一天,她都赌气没和他说话。后来,他嬉皮涎脸直讨好,她也不想理他。粗莽而又蔫头蔫脑的阿庚,在夫妻生活上,没一点做丈夫的温和体贴,却只有那种欲火过旺的男子无休止的贪欢要求。她生气、厌烦,烦极了!日子过得好无意思!人难道只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的吗?当然,她想要什么,她说不周全,但心里总是闷闷的。愈见阿庚的涎脸,便愈烦,愈要推搪,愈发地不情愿,便推说有病,抱了枕头去另一头睡。阿庚缠来缠去缠恼了,恼了便动手,如果真生气,那么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光明正大打她一顿好了,她甘愿受,她等着。可是,偏偏阿庚不那样,他只是咬着牙,使劲掐一把、拧一把,拧得她的肩膀大腿好几处青紫,她恨极了,要喊叫,哭骂,可阿庚立即用手捂住她,捂得紧紧的,低声吓她道:“你哭,你叫,你不怕丑么?你是我‘老厌’,你不肯和我睡觉,你不怕人家笑话么?你要不怕把丑事都嚷嚷出去,你就叫!”

仿佛立时下了道生死牌,她惊恐地住了声。她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张扬,最怕的是叫邻居特别是紧邻知道他们夫妻间的这些口角风波。阿庚的这句话最生效,她知道他已牢牢摸住她的致痛“穴”了。

眼泪无声地成串地滚落下来,把枕头滴湿了一大摊。见她哭得这样伤心,阿庚又呆了,讨好地凑过来一边摸她的青紫乌伤,一边提起她的拳头敲他自己的脑瓜,抽抽搭搭道:“你打我,你打我,水仙,我错了,我不该拧你……只是水仙,你为什么总不乐意好好和我做夫妻呢?我娶你,难道只是为了摆摆样子么?我晓得我生得丑,不配你,可当初,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么?你说说自打你来,我哪点亏待了你?我们好歹做了一年多夫妻了,你难道不晓得,我心里喜欢死了你,我恨不得把你捧着当宝贝、供起来当观音么?水仙,哪怕你什么事都不做整日吃吃嬉嬉也不打紧,只要你肯好好跟我困觉!我能供你水仙,我的好水仙……”

水仙不搭腔,眼泪却像斗门开闸一样簌簌流。如果阿庚的话只说到这里,也许她又会软了心,顺从的,可是,他接下去又说了什么呢!

“……水仙,你都不想想,我都不结记你的疤污,一点不介意你从前的那些事,你还要怎样?你还能说我不好么?你只要和我好好生一个,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儿女,不就好了么?”

天,天,他为什么老说这种话?像猛地吞下一团冰块,她浑身哆嗦起来。从前,是的,他老是提这“从前”,还死死忘不了她的“疤污”,他把她那难诉人前的屈辱,叫做“疤污”,还说“一点不介意”呢。现在,她越来越后悔把“从前”那桩屈辱一五一十告诉他了,他辜负了她的信赖,他是个阿木林,二百五,他不配接受她的信任,她正是为了逃避这屈辱,才撞到他阿庚家的。她原以为他厚道、老实,才一切都在所不计以身相许的,她原以为他能宽宏、体谅,永远地爱惜她,尊重她,永不提及这桩屈辱呢!谁知他竟把这叫她一想起来就恨不得一头碰死的奇耻大辱,唱山歌般地常挂嘴边,“拿”住她,作为让她百依百顺的套索呢!她恼火极了,伤心极了,但她无法发泄愤怒,一切都是自找的,自找的,她只能以无尽的眼泪宣泄自己的痛悔。

第一次摩擦也就是从那桩事来的。当她冒死弄掉了那奇耻大辱的印记,浑身痛楚还没消失,身下的血污也未干净时,这阿庚,就要她“好好地和他做夫妻”!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晓得疼惜人呀,这不活活拿她当牲畜么?她恨极了,没力气挣扎,便张嘴在他的肩膀头咬了一口。阿庚恼了,不管不顾地动了手,不是打,不是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堂而皇之地打她,而是拧,拧完了却又天良发现般地心疼,又捉着她的手去打他自己……第二天便又笑眯眯地认错,百般讨好。

摩擦一开始便要恶性循环,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夫妻生活的这种不和悦,不止一次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又怎么能够改变?你休想叫他变一变的,怎么能变呢?品行是自生的,他就是个未开化的野人!她把苦水咽在肚里,在人前,总竭力瞒着。还算好,大概也是怕失面子吧?阿庚在人前总算也没露出什么行迹。

不过,她却渐渐地心如死灰了。好几次都想再走,却又无处可走,又丢不下这脸面,人若追问起来,她总觉得要讲的缘由不能上桌面,她羞于出口;有几次她想过死,却没有这般勇气,好像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她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活着。

事情总是有转机的,紧邻有个人回家了,哦,大学生程石偶尔回家来了。

真没想到,一个人的出现,会在另一个人眼前燃起一把火、一柱光,生的欲念,人的欢乐和希望,统统会被重新照亮。

程石回家,是由于他的娘生了病。在这之前,凌水仙只是从邻居嘴里常常听说这个大学生,只从程寡妇家里那小照相架上见过他的照片。

程寡妇虽然病弱,但一望而知是小镇上出类拔萃的女人。谦恭温和的言辞里,掩藏着清高的心气。她会一手好针线,家里置设一架织袜机,勤勉劳作,从针针眼眼里穿摇出母子二人的用度。儿子凭了助学金上大学后,程寡妇更是笑口常开,念念不忘人民政府的恩德,她谨慎而机敏,和睦邻里,借平还满,对街坊从来客客气气。在当时没多少“政治神经”的小镇人眼里,她是个贤良女人、好母亲。

程寡妇十分疼爱儿子,儿子也极孝顺母亲,凌水仙从左邻右舍嘴里,不断听到对那个又聪明又尽孝的儿子的种种夸赞。

程寡妇容貌清秀,可以想见,年轻时一准是个美人儿。她识得几字,说话细音慢语,有点矜持,但这并不妨害她待人接物的热诚。对凌水仙这个新媳妇也十分关照。

起初,凌水仙甚至不敢探视程寡妇那双洞明世故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和自己男人间的一切,仿佛不用诉说,老人都已全然明了。开始,她不无紧张和羞怯,可是,程寡妇非常通达人情,她全然不同于镇上那些饶舌女人,爱管闲事,无话找话地多嘴多舌。

程寡妇十分自重又讲礼数,绝不无端向她说长道短,故意打听。她温和良善的用心和关切,全在平日那不多而有分寸的言语里表露出来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水仙面前,又总道及阿庚的好处,说起他善良的一面,又说他娶个女人是多么不易,即使说话行动有点粗,兴许还在某些事上不细心,没节制,但他不识字,没文化,村夫莽汉难得有不如此的。男人大多是这样的。他不抽烟,现在又戒了赌博,勤做生活,已够难得了,既然难得做了夫妻,便要体贴宽谅,做妻子的更得多多忍让,多想想他的好处,即使他不对,也要绵言细语地规劝他的些些不是之处,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程寡妇的这些话是无的放矢,随便道及,虽然不像对症的药那样对水仙绝对生效,但毕竟有点效用。

凌水仙在感激之余,深感温暖,她看到了对方一片慈温的心田,渐渐把程寡妇当作自己母亲般地敬重。

程寡妇生了病,病得好沉重!起先,她不肯写信告诉儿子,怕他分心影响学习。水仙便殷勤照护,端汤端水,十分尽心。待程石终于闻讯赶回探望时,大病初愈的程寡妇,已能坐在床头和儿子说笑了。

程石娘儿俩十分感激凌水仙。打那时起,凌水仙在程家进出也如在自家一样。她坦然又满怀敬意看待这母子,大学生程石在她眼里更如天上神明一般。她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温雅而有知识的话语,听到过这么多有趣的事。见到程石后,她像小草沾了露水一般生气勃勃,又如同一颗星星照耀在她的头顶,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明亮了许多。

程石也是平生第一次得见这位如古诗中秦罗敷一样的美貌女子,她平地冒出成了他的邻家妇,这使他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感。他和他母亲一样沉静,在人前少言寡语,但这并不妨碍一个大学生活泼泼的思绪,他十分惊异这个从外乡远嫁来的渔岛女子,在那贮满公式定理图形设计的大脑里,还容纳着足够分量的文学细胞,于是这些细胞便悄悄地欢跃奔动起来,不无荒谬地编织着这个女邻居的种种离奇的神话。

程石请假的时间有限,母亲病一好,他就要回校了。再有半年就要毕业,他还得努力用功,拿出个优等的毕业设计,以期前程锦绣。

程寡妇忙忙地为儿子打点行装,虽然不大用着旁人动手,凌水仙还是过来帮忙,她一言不发,心里空落落的,对程石的离去非常依恋。

程石在家住了不过十来天,这十来天对凌水仙说来太宝贵了!她每天都去串门闲坐,听母子俩聊家常。程石为开母亲心怀,总拣那些使母亲高兴的话题说,说他们的学校,说学校所处的大城市,说他在外头的种种见闻,这这那那,使得母亲十分开颜。

凌水仙是不声不响地坐在旁边听,惊异得微微张着嘴巴,不出声地笑着。每当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泡在一片甜蜜的水里,无边的快乐涨满了心胸。程石说的那些事,在她听来都是那样新鲜有趣。他为她打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五彩缤纷、带着晶明耀眼的光亮、扑在她的眼前了,那样的神奇,那样的瑰丽,她眼花缭乱,似懂非懂。是的,程石说的许多事,在她是生疏稀奇的,她不懂,正因为不懂,越发加深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神秘感,她越发地仰慕渴望。啊,有知识的人,有学问的人是多么好,多么好呵!

程石并没单独同她说过什么,所有的话都是她和他母亲在场,共同倾听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话是专对她而言的,尽管那些话语很有限,她却像小时候背会那些民谣似的,字字句句记在心里了。

“谢谢你,阿庚嫂,谢谢,远亲不如近邻,我娘多亏了你照料。阿庚嫂,我娘也总对我说,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她笑笑,摇摇头,这还用谢吗?她是甘心乐意做的;人甘心乐意去做的事,是不期望道谢的。

“你娘家是珍珠屿?哎,那一带小岛,我晓得,我们都去过的,我学的是土木工程筑码头的,我们搞实习、测量、设计,经常坐船到各处海湾跑跑,我们去过的……”

她一惊一喜,一股深深的惆怅随即像一团沉沉的铅块,在她心里凝结起来。是的,他们去过,他们是什么时候去的?她怎么没遇见过?他为什么不早点呢?唉唉……但她仍然微笑着,用心地不放过他说的每一个字地倾听着。

“怎么,你说你们那儿没意思,怎么没意思?岛很小才七八户人家?哎,七八户人家也不怕的,能做事的地方再寂寞也能做得嘛!哎,你是说地无三尺平?不错,那些岛子总是小小的,地场很小,可是,四周多辽阔哪!再没有比海更迷人更辽阔的天地了,海大得无边无际,妈妈,我到了她们老家这些岛子一看,只觉得海大得无边无沿了,海天相接,无尽无际,一看就叫你心旷神怡,有意思极了!海真壮阔,阿庚嫂,你说是不是?我喜欢海,我顶喜欢海,顶喜欢乘船到海上去。阿庚嫂,我将来做的这项工作,就是要把寂寞的海岛和热闹的陆地连接起来呢!那是很有意思的,你说是不是?……”

她还是抿嘴笑着,不出声地听着他的这些又有学问又孩子气的书生话,心里十分甜蜜,又微微有点苦涩。哦,他说着这些话时,神情就如一个小孩一样,纯真热烈,十分动人。他说的话就是这样,听来很有学问,又很有孩子气,她真愿意听他这些孩子气的书生话。

“哦,阿庚嫂,阿庚哥很疼你哩,是不是?他脾气有点急,人还是蛮好的,是吧?”

她苦笑笑,不知为何,她最不愿意在这时提起阿庚。这话,他满可以不说的,好与不好,她还不清楚吗?

“是呵,读书当然好,人人都应该识字读书。可惜……阿庚嫂,假若你不是生在那小小的孤岛上,没得机会,你也是很想上学读书的,不是吗……”

她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气叹在心里。

是啊,也许,他这话也是多余的,不过,有生以来,还有谁这样真心真意地为她惋惜过呢?

程石走了。

凌水仙的心里空空的。程寡妇又整日叨念儿子,凌水仙不吱一声,心里念得比她还厉害。

程寡妇常常自言自语地说:再有半年,或许更早一点,程石又可以回来了。

半年!……半年可是一百八十天哪!

终于,又从程寡妇嘴里听到消息了:程石已经毕业了,马上就要分配,一分配就可能远走高飞了。他说过,在这之前还要回来一趟看看母亲,如果可能的话,他一旦工作岗位落定,就把母亲也接了去。

程寡妇很高兴儿子这个决定,她向来豁达,她说只要跟随儿子,到天边她也愿意。

凌水仙听了,却辨不出是忧是喜,只觉得心里更空落。那颗亮亮的在头顶闪耀的星星,很快就要远走了,消逝了,她多么想抓住它哇!可是不行,她没那个福气,没那个本事,她够不着。

她难过得心头发颤,真想在背静处偷偷哭一哭,可是,能哭吗?连这个想头好像也不大对头,她不能,她不该这样想的。她得时时记住自己是“阿庚嫂”!

不过,她还是禁不住。这半年来,她把他那几日在家的样子、那音容笑貌、那沉静文雅的谈吐举止,一切一切的细枝末节,都回想了一遍又一遍。这半年,慢得实在像过了十年。

终于,程寡妇说,这两天,程石就要回来,就要回来了,就在这两天……

猛一听这话,她竟高兴得又想哭!哦,现在细细回想这过来的半年,又好似只过了一天,程石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记得那么清楚,仿佛是昨天才说的。

从前天开始,她吃夜饭都无心了,早早地做了饭,看着从街上撤回空摊子的阿庚,兴冲冲地坐到桌前,一口老酒一只小虾地吃得喷香,她却半口也咽不下。早早涮洗了碗筷,她一趟又一趟地来到河埠头,洗洗这又洗洗那,眼巴巴地盯着远处的河面。那条到码头接航船客、然后驶进河湾的小船,总是从那边过来的。

她知道程石一定是坐船回家的,她记得他说过,他顶喜欢海,顶喜欢坐船。

浓重的暮色终于掩罩下来了。河上涌流着满天的星,星星好繁密,宝石般地闪烁着。

看着河面的星,她又想起了程石的眼睛,啊,多像,他的眼睛不大,但一说话,他的眼里就闪烁起亮亮的两颗星……

凌水仙早已洗完了所有的物件,但她依然不想进屋,痴痴地坐在青石条上,还是等。

啊,那条小船终于荡过来了,靠了岸。

终于,程石从船舱里出来了,程石……

呀,这哪是半年前的程石呀,他蓬头乱发,满脸烟火色,一副疲弱不堪的模样。

凌水仙心头乱跳,慌慌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就去接他的包囊,程石也慌慌地点点头,唯唯应着,眼睛却木呆呆的,没有了那星星……

系了缆的小船一荡一荡,河水在船身下调皮地“咕咚,吐咚”地挤搡着。船头上,触眼地搁着程石的捆扎得十分零乱的被卷和书籍。

四 不怕冷了肠肚

凌水仙悄悄推门进来,只见阿庚睡得正香。

也许是门声稍稍惊动了他,他含糊地哼哼两声,翻了个身,随即又响起了响亮的呼噜。

凌水仙一动不动地在竹椅上呆坐着,她很高兴阿庚先她而睡,她可以不受干扰地默想一会儿自己的心事。

这会儿,她心里特别乱,她抑制着呼吸,漫无目标地凝视着房中暗夜里显得非常模糊的一切。过了好大一会儿,脑子里混乱的思绪稍稍平顺下来了,她才走近床边,推推男人:“阿庚,我跟你说个事。”

阿庚酣睡正浓,听了女人的呼唤,努力想睁开酸涩的眼睛,可是,眼皮像被黏稠的液体粘得死死的,他便不想睁。但女人甜柔的声音他已听得分明,他极高兴她忽然主动来叫他、碰他,这还是第一次。一阵带着异样感动的兴奋冲上脑门,他两眼睁也不睁地伸出胳膊,敏捷而有力地把女人挟上了床,拥在怀里了。

凌水仙显出从来没有的温顺,不动也不挣扎,将嘴凑在男人耳边,叹息般地说:“你说,怎会有这样的事,好端端的,隔壁的程家……你晓得吗?程石他戴了帽子回来了,也不给工作,叫回来劳动……”说着,她拼命忍着两滴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骨碌碌地滚在枕头上。

男人并没发觉。

“什么?帽子?他又不是‘地富反坏’,什么帽子?”阿庚含糊地嘟囔,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清醒,实在懒得细想这令人费解的问题,“你说是劳动么?唉,管它呢,天下事那么多,你我又不是干部,管得了么?”

“可他是大学生呢!……”凌水仙说着,几乎要呜咽起来。

“大学生又怎样,大学生也是国家的人,兴许如今多了,就不值钱了?劳动就劳动,劳动又死不了人……”阿庚懒懒地答。他实在没心劲去想事关别人的这个疑难问题。而且,他也真困得不行,明天一大早,他还要去黄岩贩橘子呢!

阿庚用力抱紧了女人,以惯有的熟悉而粗鲁的动作,充分展示做丈夫的权利和热烈的情爱,而“老厌”的少有的温顺,又特别使他喜出望外,完事以后,他依然睡意蒙眬地哼哼着,十分满足。

凌水仙麻木如痴,脑子里翻腾着如潮的心事,听着丈夫粗重的鼻息,知道他还醒着,用头碰碰他的胳膊,分外温存地说:“阿庚,明天,你到服务站给批点网线吧,我晚上闲了好织织网,反正又没什么事……”

“唔,好的……不过,弄那能挣几个铜板?”阿庚懒懒地一点不起劲。

“还有,明天你把那套做石莲豆腐的家什也给收拾出来吧,让我来做,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好不好?我想至少一天也能挣个一元两元的,你说对么?”

阿庚惊讶不已了:“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弄这?天都快凉了,卖那东西谁吃?挣家私也不用你辛苦,只要我有劲道多跑点生意,何苦用你张罗这一摊哇!”

“多挣一个是一个嘛,你挣是你的,我挣是我的,我就不能攒个小私房了?”她噘着嘴故意撒娇。

“算啦算啦,你要花钱,开声口,我什么不给你买?我的不都是你的?水仙,小亲亲,只要你对我好……”

女人却固执地坚持:“不,我要自己做,我要摆这个摊!”

“天都凉了,不会有多少生意……”

“不凉。再凉,以后我就学着做做豆腐脑,或者卖馄饨,反正我要摆个小摊自己挣钱……”

“卖豆腐脑?馄饨?那可又不一样了,那是熟食,跟冷食水果是两回事,要另领执照,要再上一份税……”

“领执照就领执照,上税就上税。”

“再说,做豆腐脑也不是立马就学得的,还要另备一套家什,别小孩子脾气,这事以后再讲……”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只讲明天的事,家里不是还有许多石莲么?明天,你把家什交给我,我先把小摊支起来再说!”

“看你急的,你没见我先前是怎么弄的吗?做莲腐要头天夜里就剥好籽,揉好浆,凝上一夜,第二日才能卖呢!”

“那好,我这就起来弄!……你要不想睡了,就在一旁看着!”

一方白布凉棚,支在阿庚家门前了。

凉棚下,是一张红漆长条凳,一端放着圆圆的红漆小桶,另一端,是七八只擦得锃明瓦亮的玻璃杯盏。几只盛着薄荷水、白糖水、果子露的小瓶,也依次排列着。

小桶里,头天夜里就凝冻好的石莲豆腐晶莹透亮。石莲原是野生的藤蔓植物,果实就像一只只椭圆的酒盅,挤了汁,凝成冻,很像冻粉,可远比冻粉价廉,又带有一种天然的清香气,一向是小镇男女老幼十分喜爱的冷饮。

卖者用一只薄薄的扁勺,很均匀地从桶里片出来,满盈盈地盛到杯里,再拿各色小瓶里的薄荷、白糖水一浇,用一支银晃晃的小匙叮当一搅,一杯又清甜又芳香的冷饮就调好了。

过往行人好不奇怪呢?天气过了立秋了,这儿倒又摆出个卖石莲豆腐的小摊,而且居然有这么多人围着喝,也不怕冷了肠肚么?

谁知道呢?也许这些人就是不怕冷肠肚的,馋嘴的孩子自不必说,拥在小摊周围的多半还是青壮后生呢!这些后生,有本镇的,也有乡下来镇上赶集卖柴卖海鲜的,赶路下力,他们的心火旺着呢!

谁知道呢!也许很多人并不只是为了解渴。你瞧,这四根红木杆支起的白凉棚下,站着这个天仙似的女人,你看那红桶红桌映衬得她那张小脸儿多嫩白,你看她那半启半抿的笑口儿多喜人,再看那水盈盈的黑眼珠儿,一旋一闪的小酒窝……嘿,由这个女人端过来的这盏清凉凉甜津津的石莲豆腐呀,实实是琼浆玉液,只消喝一口,都会甜到心窝里哇!

有趣!这班后生子怎么搞的,石莲豆腐还有这么个喝法的吗?一口一口地吮,慢慢地呷,就像细细品尝那百年陈老酒!嘿,刁鬼油子,他们不是图口福,是为的立在这里好好地饱眼福哩!

凌水仙全然明白周围这一切,却又佯作不觉。一双水葱似的指尖,只是舞弄着那叮当作响的扁勺子和小银匙,在小桶和杯盏间忙来忙去。她的脸是笑吟吟的,却又并不专对哪个顾客着意微笑。是的,不就五分一杯的小生意嘛,她压根儿用不着对谁殷勤讨好,而对那些挤到小摊跟前,踮起脚尖递上五分硬币的孩子,她才特别温和亲切,在把小盏递过去前,总忘不了顺手抓过一条毛巾,替这只脏乎乎的小爪子擦一把,然后柔声嘱咐一声:“端好,慢慢喝!”

不消一个时辰,一桶石莲豆腐就光了。

当天夜里,凌水仙一口气做了三桶。

三天后,阿庚回来,见状大惊。女人的惊人纪录,使他深有所悟了。他涎着脸讨好地试探着道:“水仙,要不,以后我就光在外头进货,做做大宗生意,把大街上那爿小摊也交给你吧,啊?”

“你又出什么花样精了?”凌水仙卜卜地舞动着手中的网梭,睨他一眼,不冷不热地答,“我才不去呢!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家门口摆这小摊,是为自己寻点小钱花着方便,你要我到大街上做什么?不去!”

阿庚看看女人,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益发地疑惑起来。他伸出手来,却蓦地少了平日的那种粗蛮的勇气,他垂下手来,胆怯地触了触她的肩膀,期期艾艾地问:

“水仙,你说,你,你怎么忽然存了这心思?为什么要分起你我的来了?水仙,你……”

凌水仙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哀怨和怜悯,把一堆拖长的网重新扎了扎,苦笑一声道:“看把你怕的!这是哪门子事呀,我还能跟你打离婚闹分家不成?放心吧,死也死在你的手掌心哩!”

木头橛子般愣着的阿庚,大放宽心地咧咧嘴,发狂一般地从背后搂紧了她,拼命用粗硬的胡楂扎着女人细嫩的脖颈和面颊。

两个月后,程石的母亲肝病复发,又躺倒了,这次病势更凶险,加上新添的心肌炎,程寡妇在一天中昏迷了两次。

程寡妇再三嘱咐儿子:万万不要送医院,万万不要花这笔冤枉钱,要死,就让她死在家中……

程石望着脸色焦黄的母亲,急得团团转……终于,他听从了凌水仙的主张。

黄昏时,趁母亲再度昏迷,他央请了帮忙的人把母亲抬往医院。

担架起身时,程石仿佛觉得有人在他口袋里塞进一包什么。心急慌忙间他没来得及理会,但走了几步,他就感觉出来了,那手绢儿包着的是钱,夹杂在一卷软票子中的钢镚儿,叮里哐当地一路作响……

五 云里雾里的情意

好浓重的雾啊!

天上是真有仙女吧?

前年,也就是“大跃进”起始那年,那些“只羡人间不羡仙,飘飘荡荡下凡来”的瑶池仙女,那些一心一意要到人民公社这人间天堂来“安家落户”的天宫叛逆,大概现在都忘了先前的誓约,带着失望,带着愧意,悄悄儿地回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琼楼玉宇了。这,怪不得她们,因为人民公社的食堂,大都已经灶冷火灭,而在人间,是无法不填肚子吃饭的。

大概,是为了掩盖自己那令人羞愧的行踪吧?瞧,她们腾云驾雾,走一路,撒一路,云天水海,至今还有她们撒下的这么多扯不断拨不散的雾啊!

轻纱似的雾罩,幔着天,遮着地,掩着山,盖着水。在水上行的船,在船中坐的人,全都被这轻纱薄雾裹起来,茫茫一片,世界是云天雾地的世界,人也成了若隐若现的神仙了。

可惜,人却不是神仙。人要真成了神仙倒好了,哪还需要什么衣鞋茶饭,哪还有什么烦愁、忧伤,哪还有什么牵挂、苦恼?全都没有了,不知苦也不知甜,不愁吃也不愁穿,没有那扯不断的思虑煎熬,也不用受眼下那看来是远远不到头的罪……那多好,多好啊!

唉唉,见鬼,哪里有什么神仙,哪有什么神仙下凡,人就是人,人怎么能成仙呢?啊啊,她都想到哪里去了!

凌水仙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两手各握着一支木桨,紧一下慢一下地摆着小船。因为有雾,她纵然心急,也只得在浓雾严裹的港汊里慢悠悠地穿行。别看这里的水面不宽,却曲折多弯,幸亏她熟悉这儿的水路,摇船又十分在行。否则,小船一不小心搁了浅,她就非得跳下冰冷的水里费大劲推了,况且,她一个人也不一定推得动呢!

好冷啊,还只十一月,小风就飕飕刺骨,冷雾似霜,使她出着大力也未见出汗。

本来,场部食堂有不少人手,完全用不着她包揽这份差事的,谁教她甘受这份累,执意要独个儿出来给二分队送粮送菜送柴火呢!

这完全是自找的,可她,既不是显积极,更不是充先进,她什么也不为,每次自告奋勇地承担这累人的苦差,就是为了程石。

程石就在二分队劳动。二分队在远离总场场部的黄水坑,那里是一片大荒滩。

浓雾大概终于敌不住那冉冉而出的朝阳的热力,渐渐四散开去,隐进了山那边的树丛,隐进了远处的水面,渐渐被山林流水所消融,终于无影无踪了。

雾气一散,小船加快了速度,船舷上的一溜红漆大字,也神气活现地在晨光中显露出来了:跨飞马公社双大办场(总)。

嘿,多怪的名字——“跨飞马”!“双大办”!

是啊,这年月,人心慌得要命,饮食少得可怜,新名词却多得出奇。不信,你问问斗大字不识半升的凌水仙,她不但能顺顺当当读得出这字眼,还清清楚楚讲得出这意思。

不是吗?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跨了飞马朝天堂奔呗!“跨飞马”公社就是原先的长塘镇再包括附近乡下的六个生产大队的总称;“双大办”么,就是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嘛。前两年,钢铁已经大办过了,漫山遍野的小高炉砌过又拆过了,钢铁元帅早已升了帐,这会儿该来大办农业,向海角要粮,向荒滩宣战了。

于是,和全国各地一样,这儿也有了这支“大办粮食”的队伍,这支队伍集合了跨飞马公社三分之一的男劳力,包括了勇于响应号召的各行各业人员,还包括了镇上所有的在人民公社白吃饭的闲散人等,当然,也无可例外地夹杂了一批特别需要到艰苦地方监督改造的“五类分子”。

作为“分子”,程石无可逃脱地编到这队伍来了。

作为闲散人等,凌水仙也编到这队伍里来了。

同是编,却有区别。程石是改造,凌水仙是响应号召的支援。

于是,程石被分配到最艰苦的围滩造田的二分队,凌水仙却在割了两天茅草后,意外地被留在了场部食堂。

开初,凌水仙并不明白自己何以会留在食堂,她从不晓得这大锅饭是怎么做的哪!

一个被分配去砍芦苇的老街坊,在拾起那柄锈迹斑斑的砍刀后,酸溜溜地拍拍她的肩头,说:“老妹子,要不,我们换换吧?嘿,可惜我脸蛋子没你雪白汪嫩啊!”

凌水仙咬住嘴唇,唰地红了脸,她不再作声。

没几天,她就意识到了这是份额外的优待,食堂炊事员这个岗位,乃是一块金不换的宝地。她不但不可推让,而且必须牢牢保卫,谁想侵占也万万不能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

来到食堂后,她再也不用去钻那茂密的茅草蓬芦苇丛,再也不用害怕那尖利如刀的芦苇怎样划割她的脸面和手脚了。这还是次要的。奇异的是,食堂的饭勺菜舀一拿,她就成了手执拂尘的观音,在众人眼中的地位,一下子变了。不说所有在食堂用餐的场员,现在是怎样地巴结她、讨好她,就连那些全场人敬而远之的场部领导,那些通常总是把脸竖成一副餐案板的头头们,也对她笑得特别热乎。特别是那个被大家以“曹大办”相呼的治保主任,每每一见她,鼻子眉毛都挪了位,眼角的鱼尾和脸上的横纹全扭成了花。

事情是明摆着的,虽然大家的粮食定量是一样的,到这儿来劳动的,不管是工人还是教师,不管是居民还是干部,统统是二十七斤。但是,经过食堂的“因‘食’分解”“综合治理”后,你这一天的九大两,可能会变成九小两,反过来,这九大两,也许奇迹般地暗升为很扎实充足的一斤二两。

还有,那一把号称“准三两”的饭舀子,当它一下舀起你这一顿的“定量”时,也许是一舀飘着几片干菜叶子和少许米粒的稀汤,也许是一碗有着很实的沉淀物的稠饭,这变化和差异,不是由于技巧的高低,全在于心术的好坏,稀和稠,汤和饭,九小两和一斤二两,全在食堂掌勺人的把握之中,全在于他对你的好恶程度如何,所以买饭人那种小小的狡狯——到饭快舀到桶底才递上碗以期舀点稠的算计,在这里是不起一点作用的。

怪不得那时候你若考问一个人民公社的孩子,你长大想干什么时,那黄巴巴的小脸,一定会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回答的声音也是非常响亮的:食堂炊事员!

无怪孩子们要这样回答,那时,脸上不是菜色的,准是食堂炊事员和他们的亲属;无怪乎在××公社出了个非常自觉因而也患了水肿病的姓杨的炊事员后,大家都顶礼膜拜,把他视为舍身饲虎的萨陀那王子一样的圣者了。

于是,在一边高喊三面红旗万万岁的同时,也高喊着“向杨××学习”之类的口号。

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大地,人类的智齿好像已经咬不破诸如此类的谜壳了。

何况,凌水仙还不是智士,她是凡人,她根本没想过要去破这些谜。

在意识到自己眼前这种不可多得的优越地位后,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喜气洋洋了,甚至觉得眼下的日子也并非不好过,假如程石不是到了那最苦的二分队的话。

二分队没有正式的食堂,二十来人支了个临时灶,轮流做饭,吃用的东西全由总场场部隔三岔五地派人送去。于是,每每值此,凌水仙便奋勇当先。

现在,船头上便搁着要送到二分队的东西,除了她自个儿的一个包袱,就是两捆柴爿、一袋薯丝干和一桶菜。

说实在,今天这些东西不是非送不可的,那柴爿、那薯丝干,她知道他们还有,那菜,则是一桶虾酱。

虾酱,多诱人的东西!光听那名字就叫人咽口水!不过,老兄老弟,还是别慌咽啊!这虾酱,没有一只真虾,那是些在好年景里用来肥田或捣作鱼粉喂牲口的烂乎乎的“乌眼毛”,无虾而依然称“虾”,不啻是一个代用名词、一种精神安慰,而精神原子弹在那个年月,便是一种战无不胜的武器。

现在,这些烂乎乎臭烘烘的“乌眼毛”,用大把大把的盐腌煞了,贼咸贼咸的。用来佐餐时,筷子头只要挑一点便尽得滋味。价极廉,物也不算不美——教那条许久没有油水荤腥可品的舌头多尝点咸味,胃腹里多吞点咸水,好落个口干舌燥,饭后再喝上几大碗水,不也能补充原先那一肚存不久长的稀汤薄粥吗?

在如何填充肚子的问题上,人类的聪明才智,又是任何时候都不枯竭的,而当家头头的才智,又比芸芸众生高了几筹,高就高在那番解说上:

“是嘛,不管怎样,这总是荤腥嘛,大家说是不是?别处地方一日到头净是薯藤叶、薯根渣渣熬的‘代食品’,想吃盐还没得尝呢!闹革命那会儿,红军不就这样?有把咸菜还做党费交呢!为一撮盐还得流血牺牲呢!电影你们没看?觉悟就没提高一点?有人叫苦,叫什么?是什么用心?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当前最紧要的是严防阶级敌人捣乱,提防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破坏!只要发现,随时揭发,坚决斗争……”

这些话语,就是“曹大办”在全体场员大会上做的关于阶级斗争的动员报告的内容之一。讲话不长,却声如洪钟,如雷贯耳。于是,“提高了觉悟”的场员们,便乐此不疲地日日就这虾酱荤腥,大喝着薯丝粥,大干着砍芦苇的活计。下决心就是勒着肚子也要干革命,也要教荒滩长出稻米粮食。就是顿顿清汤寡水也要打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进攻,继续跑步去奔共产主义。

随便当头头的怎样叫喊,凌水仙可无须在意,她是平民百姓,又不是受管制的“分子”,你们爱怎么吼就怎么吼去,虽然送的还是这些人牛共食的物品,她倒十分起劲,她有好些天没到黄水坑了,而今天,她有一件必须面交程石的东西。

为避人耳目,她起了个绝早,为快些到达,她撑船走了水路,她要趁他尚未出工前就顺顺当当地找到他。

呀,难道是他得了耳报神么?船一靠岸,她就看见了他。

好像专为等她似的,程石背靠一块大石头坐着,没戴帽子的脑袋半垂在胸前。

凌水仙心急慌忙地系缆上岸,悄没声息地绕到他身后,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那薄薄的耳沿,在寒风中冻得通红。

“嗬!”她像个调皮的女孩子那样,一下子蹦到他跟前。

一本书和一支钢笔啪嗒掉在地上,程石果然吓了一跳。

“是你!”程石又惊又喜。凌水仙的到来和这近乎淘气女孩的举动,使他十分快乐,那种苦涩中掺杂的温暖,霎时在他心头荡漾开来,他半垂下眼睛,微微红着脸,每每相对,他总不敢正视那双墨黑的眸子,因为那里头总有两朵使他心跳加剧的火花。

“嗬,你看你,这么用功,也不怕冷么?”凌水仙微带娇嗔地说,弯身帮他拾起了书本和铅笔。程石刚才脸色的突然一红并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欣喜地发现这使他原来菜黄而略略水肿的脸,骤然多了几分生气和光泽。

“不,不冷的。”程石简短地答。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挖排水沟,可这活儿要等太阳出高了,把冰凌子晒化一点才能干,要不的话,两脚插到带冰碴的泥水里,多数人又没有长筒胶靴,他们那队长章老六首先就受不了呢!晚出工,他就落了一会儿空闲,他不舍得白白耗掉这时间,他住的那席棚,一张地铺十几个人,一夜熬过来,满是烟味和酸唧唧的臭烘味,这气味在清晨简直能把人熏晕,棚子里又暗,他想看会子书,宁愿跑到外边来受点冷。这些是实情,但他何苦要絮絮地跟她说这些事呢?他笑了笑,简洁地说:“不冷的,哦,阿庚嫂,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不冷不冷,还充好汉呢!瞧你这耳沿子冻得都……”凌水仙爱怜地说,随手把提在手里的那个包袱抖开了。

那是一件男人的棉坎肩,蓝布面,绿格子的里,面里都不新,但十分整洁,像是才缝的。

“你穿在里边,快穿上!”

“给我?不,不,我不冷,阿庚嫂,我有,我有毛背心,谢谢,谢谢……”程石推托着,慌慌撩出自己身上的毛背心,毛背心的下沿像流苏一样挂了下来。

凌水仙眼圈微红地叹出一口气:“这顶什么用!你快穿吧,程石兄弟,棉坎肩比毛背心暖和,做生活也方便,不信你试试!……”她看出了他的犹豫,“放心吧,我是在这儿做的,哦,你没看里表都是用的旧布?那是我的一件夹袄改的……”说着,她脸倏地红了。

程石仍然嗫嚅着:“阿庚哥,他……”

“他有,他什么没有?暖暖和和的新棉衣裤,早都给他做停当了,安安坦坦地早穿在身上了,他在镇上又不遭风不淋雨的。哦,你怕什么?这是我的东西,我做的,他能管着了?”

凌水仙没好气起来,她扭了一下脸,又竭力装出长辈的口吻说:“程石兄弟,你娘没了,看在你娘先前对我的好处上,我这邻居嫂子给你做件棉背心也不多余……”说着,她不禁一阵哽咽。

程石鼻子热酸酸的,不单是记起死去了的娘,也记起了因此带给对方的那场屈辱。

阿庚在后来得知凌水仙把“私房”给了程石后,说了几句不凉不酸的话,凌水仙不依了,夫妻俩半夜里闹将起来,打了一架。程石隐隐听得了一点动静,又无法动问,也无法过来劝架。第二天,一看凌水仙额角有一抹乌紫瘀血的记号,他有点数了。

从此以后,他曾竭力躲避与她的见面和接触,可是,凌水仙却满不在乎,越发坦然和大方,有时偏偏当着阿庚的面,当着别人的面,用邻居嫂子的口吻,口口声声地称他“程石兄弟”,一如既往而开诚布公地表示真挚的诚意和关怀。这不但使阿庚无话可说,还使程石无法躲避,倒使他觉得婉拒她的这种诚意,反而是一种曲解和亵渎。

“怎么,你嫌不好,是么?”凌水仙直直地盯着程石,墨黑的杏眼,盈着一汪水,那汪水里,浸透了难以言喻的凄楚和苦涩。

程石只觉得身上火烧烧起来。

“你倒是穿也不穿?”见他还在犹豫,凌水仙的口气严厉起来,不由分说地伸手要扯他的前襟扣子。

“好,我穿,我穿!”程石慌慌地一挡,不经意地碰了她那温凉柔软的指头,他像触电似的一惊,连耳根子都陡地热了。

凌水仙却没留意他的神情,帮他扯扯衣角,整整下摆,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这坎肩是否服帖,终于,那杏眼里漾起了舒心的笑意。

一阵异常轻软而温暖的感觉,在程石的脊梁和肩胛铺散开来,他不由伸手一摸,感觉出坎肩里面絮的好像不仅仅是棉花。

“还算不傻!”凌水仙哧地一笑,“你晓得么,那里头掺了鸭绒,嘿,别看旧,阔着哩!”

“鸭,鸭绒?哪来的鸭、鸭绒?”程石目瞪口呆。这种他从未享用过的珍贵东西,使他觉得连说这个词都有点拗口。

“徐老三捉了六只野鸭子,肉给大家抢分了,我要了这点鸭毛……当然也没白要,我给他买了两盒烟又塞给他四个馒头!”她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哎,对了,还有你的呢……”说着,她忙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又一个小小的手帕包。

“昨天蒸的,又来了什么见鬼的检查团呢,就为的招待他们,才……”

两个小小的馒头赫然托在她手上了,那馒头只桃子般大小,可却是绝对的馒头,白白的馒头。

程石没好意思眼巴巴直视这两只馒头,可是,凌水仙却心疼地看到了:当她把馒头拿出来时,程石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凉了,硬的,没办法,昨天藏的,今早又没法拿出来馏……”她歉疚地笑笑,塞到他的口袋里,“待会儿没人时,你偷偷塞在灶口的柴火里煨一煨再吃……”

“用不着,你看,我现在就把它消灭掉!”程石忽然神情大欢地笑道,他把馒头掏出来,三两口就吞完了一个。

凌水仙担心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慢着点,当心噎着,哎哎!等会可要去喝口热茶冲一冲噢!”

“不用,我肚子里全是一汪水呢!”程石调皮地笑笑,“我现在的肠胃,生铁也能熔,肚里全是稀水,就盼得多装点硬货、干货呢!……”他说着,鼓着腮帮,很快又吃完了第二个,接着才舒服地舒出一口长气。

凌水仙凄然地笑着,两眼泪花闪闪,却说不出话。是的,程石他们的供应是可想而知的。程石要是在总场就会好些,现在,她怎么能帮他的忙呢?

“程石兄弟,以后只要分队让人来场部运东西啦什么的,你就去讨任务。你去嘛,到那里一来一回,起码能吃两顿稠饭……”

“我不好去讨任务,章队长都是派的有人的……”

“要不,今天你就去讨,”凌水仙忽然眼睛一闪,“我给你想个法子,待会儿你就跟我一块回去。”

“那怎么行?马上就要出工呢!”

“有什么不行?我替你去说,这就去!……”

出工的哨子嘟嘟响了。

六 水里浪里的心迹

多骄懒的太阳!

刚才,那红红的日头还慵慵恹恹地照在水面,这忽儿却又乏了似的躲了起来,隐到不知哪块云后边了。

天一阴,风就冷,水上吹来的风分外砭骨。

凌水仙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程石在船上,程石真的和她一路回去了。

有没有太阳,又有什么呢!

哦,他老早就说过的,他顶喜欢坐船。现在,他居然和她同在一条船上了。

“哎,你这么用大劲做什么?呆子,摇船用的是巧劲,你听说吗,腰身弯,两腿直,勿用老大多吃力!……”她懒懒地斜靠在船帮上,娇嗔地睨着他,教调着,“莫摇这么快嘛,你是要赛龙舟么?”

她真高兴自己这会儿能这般得闲,懒懒躺着,没有太阳地晒着太阳,多惬意!看着程石笨手笨脚地摇得满头汗涔涔,她十分开心,看着他拐错了两处小港汊,绕远了路,她更开心。她故意不给他指明方向,嘿,错就错,远就远,绕得远远的最好,她巴不得这趟水路长了又长,永远走不到头。

“我是怕去得太迟了,人家会……”程石喘着气。

“会怎么样?反正落到这地步了,还能把你怎么样?”凌水仙挑战似的反问,“要我是你呀,哼,我什么大力也不下,每天混出工,混吃饭,攒着力气,自个儿管顾好自个儿的身体再说!你看看你的脸都肿成什么样了!要晓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你总还有出头的一天,到出头的一天,再好好出力!……”她絮絮地说着,见他听得还挺在意,不禁又微微得意起来,“怎么样,我说得在情理吧?呆子。”她亲昵地喊着。

是的,如今,呆子是他们,是他们这些书生。这两年凌水仙已懂了很多世事,她依然不识字,可如今,不识字倒好,一识字反要倒大霉了。她自认为如今她要比程石懂得多得多。

“阿庚嫂,我是怕去得太晚了,又要……”

凌水仙皱了一下眉头。程石发现,每叫她一声“阿庚嫂”,她的眉尖总要蹙成一座山。

“怕,怕,你都不想想,你怕也是这,不怕也是这,怕个甚?现在不兴老实人!懂么?嘿,我还没告诉你哩,刚才,我对章老六说,场部食堂鼓风机坏了,主任让你去修修,那也是假的,鼓风机根本没坏!”

“这……”程石吃惊地瞪着眼。

“你看,你看,又怕了不是?坏不坏,修好没修好,不全在我这火头军一句话么!嘿嘿,呆子,让你松散你却不知松散!”她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程石红了脸,继而一想,便扔了手中的桨,笑道:“好吧,不做老实人了,不做!爱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嘿,待会儿当官的问起来,你可要说是遇了台风,还是九级的,我们是死里逃生回来的啊!”

失桨没舵的小船摇晃着,顿时在水面打起转来。

“哈哈,当然,你当我不会这样说?”凌水仙开心得大笑起来,跳起身,不慌不忙地拾起了桨,“这就是了嘛,叫你享福不知道享!喂,识字的先生,好好坐着看你的书吧,我来摇!”

程石果真掏出了怀中的书,那是他看了多遍的《建筑工艺学》,也是他唯一带到黄水坑的一本书,可现在只看了几行,他就看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船的晃荡,恰恰相反,这会儿,小船走得太平稳了,这只在凌水仙掌握中的小舟,真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莲叶,轻轻地摇曳,悠悠地漂行,这极轻极轻的摇曳,带着微微的催眠,舒服异常,使他立即忆起了儿时的摇篮,母亲轻轻推着的摇篮……啊,好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梦!

一阵舒适至极的倦意渐渐袭上来,所有的劳顿和惆怅都化作轻盈若纱的丝帷,轻软地覆盖着他的心胸、他的手脚、他的脸面。多少日子来,他都没有过这样温馨而宁静的小憩了。蒙眬中,犹如母亲的一只手,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头,他惬意地眯上了眼皮……那支铅笔再度从他粗糙的布满了血口子的手掌中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舱板上。

程石终于被这微小的声音惊醒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睁开眼,拾了笔,偏头一看,凌水仙正聚精会神地摇着水中的桨。她慢悠悠地摇着,一双墨晶晶的眼睛,正凝眸望着远处的水面,似乎并没留意他刚才已恍惚入睡。

蓦地,像被睡神唤醒又像被缪斯点拨了似的,程石只觉得眼前一亮!

啊,凌水仙摇船的姿态是那么优美!她仰了脸,半弓着身躯斜斜立在船尾,她那俏丽的容颜、姣好的身材,因微微扭动而袅袅有度的腰肢,以及那轻匀而有节奏的胳臂的动作,浑然一体得像一座完美无比的舞蹈雕塑,矗在他的眼前,可是,这又不是僵硬冰冷的石像,这是活灵灵的人,那么生动那么鲜活!……他的心,像受了巨大震颤似的剧跳起来。

他无法理清这一瞬间的热烈如火的感受,也无法辨析这纷乱得令人惶惑眩晕的意绪,就像刚才一样。此时,所有的凄恻都悄然引退,而青春的热情则化为照亮他心灵历程的星星火光,生平至此,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只学了理工,只会画画建筑草图,而没在业余钻研一下美术,他不无遗憾地掐断了手中的铅笔尖……

“怎么啦?不看你的书啦?”凌水仙盈盈一笑,并不看他,两只眼睛仍然定定望着前方。

程石大窘。这么说,他刚才的一举一动,他刚才偷眼看她时的惶乱无措的神态,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嘿嘿一笑,解嘲地嘟囔着:“都怨你的船摇得太平稳了,稳得叫人瞌睡呢!”

“嘿,海头人会摇摇船有什么稀奇!你看,我不用手,照样也能教它走哩,你看!”她忽然又调皮起来,松了手,在船尾横着坐下来,伸直两腿,把双脚掌直直蹬在桨把上,一左一右,左右开弓地轮换着一抵一推,小船微微晃荡着,居然也前进自如。

程石嘿嘿大笑起来:她也会用脚摇船!以前上学坐车路过绍兴时,经常在小河汊里看到乌篷船头的老大脚掌摇船的景致,也稀奇极了!回忆多甜蜜!他笑得十分开心。

“怎样?不吹牛皮吧?”她得意地望望他,“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程石本也跃跃欲试,可刚刚站起身又顿下了,就像平时他常常一笑过后又马上敛了嘴一样,那团牢牢盘旋心头的愁绪又潜入他的意识中了:唉唉,苦中作乐、苦中作乐……

他立刻萎了似的,只牵了牵嘴角,摇摇头,不做声了。

凌水仙忽又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怎么了?……哦,程石兄弟,我问你,你为何现在还整日手不离书,这么用功做什么?”

“用功?哪谈得上哩!”程石苦笑一声,“人总要寻点事做做的,闲了时不看点书,多无聊!何况,我的理想还没完全破灭!……你刚才不是也说到了吗?我总相信以后还有发挥自己用场的时日,否则的话,人活着,没了理想,活着也如行尸走肉……”他不想说下去了。

“哦!”凌水仙两眼亮亮的,立刻追问道,“那么,你说说,理、理想,你说的理、理想是什么东西哇?”

“哎,理想?刚才不是说了吗?理想,人都是靠理想支撑着的,理想,就是人的愿望、信念、希冀……就是,想头!”

“想头?是的,想头……”凌水仙更加热烈地附和道,两眼亮亮地放出光来,“你晓得么,程石兄弟,我老早也有很多想头,小时候就有……”

“小时候?”程石笑了,“阿庚嫂,你现在也没有老哇!”

“嘿,你听我说嘛!”她又蹙了一下眉头,似乎恼怒他的插断,“你不晓得,我小时候就心野,我的想头可多哩!看着云,我想上天,想看看天上到底有没有仙女;后来会织网了,就成天织网,那时我又想教自己织的网,不但能网住鱼,还要网上个什么宝贝物件,比如龙女娘娘的珠宝啦,珊瑚夜明珠啦,好叫大家看稀罕,当然,都是瞎想。后来会摇船了,我又想摇了船,自个儿跑得远远的,看看海那头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世界!你说你顶喜欢海,可我那时候喜欢到陆地上来呢!我不要海,我困都困死在那个小岛上了,我一直想乘上邻居的大渔船去舟山,走上海,去看看大世界。可我哪里有机会?我早死了娘,后父又……”她狠咬了一下嘴唇,又说,“哦,后来,后来我又很想出去学唱戏,一天到晚哼我们那渔歌,哼哼也是白哼哼,谁教我哇?没人哩,没人!我们那个鸡蛋壳小岛,空有个好名字就是了,没人理我、教我,我什么也没得见识……”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目光紧紧地盯着程石,神气十分肃然,“程石兄弟,我问你,我,唔,我从前的事,你可晓得?你,你要老实回我,你都晓得不晓得?”她瞪着他,脸色骤然发白了,嘴唇抿得铁紧。

程石呆住了,迎着她的视线,他惶惑已极,“嗯,你问,问这……做什么?别,别提了……”

“不,程石兄弟,我要跟你说,我就是要让你晓得,我,我原来不,不是个干净女子,我嫁给阿庚前,是破了身的……那是我畜生后父作的孽!”她恨恨地从齿缝里吐出了这几个字,胸脯急剧地起伏,“我恨死他了,恨不能砍了他去跳海,可我又害怕……后来,我们岛上来了一个大轮船的水手,来我们岛上买海货,他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三言两语就迷上了。他说要把我带出去,带到上海大码头去学戏,我信了他,就说了我在家里的艰难,说我在家里怎样受后父欺侮。他一听就愣了,支支吾吾地搪塞,我当时看不出来,还是信他的话,眼巴巴地等呀等……谁知,哦,也是骗人!后父知道了,发了慌,立时要把我嫁出去抵他的赌博债。他欠着债的那赌鬼都四十多的人了,我不依,横下心找了条小舢板摇着逃了出来,到海上后又搭上条大船,胡摸乱撞地就到了长塘镇……”她的嗓音渐渐喑哑了,直直的目光久久盯着远远的水面,好一会儿,才凄然地迸出一句,“我好命苦!……”

程石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热腾腾的东西燃了起来。

“程石兄弟,我,我跟你全说了,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这个人很不干净,很坏,下贱,是不是?你说,你说实话……”

“不,不,阿,阿庚嫂,我不会,决不会……”程石只觉得喉咙发紧,呼吸迫促,眼窝心窝都热得异常,“你,你是好人!”

“哦!”凌水仙呻吟般地叹出这一声,紧紧地盯着他的两眼霎时又盈满了泪花,“程石兄弟,那你,你心肠好!你高看我!我……我水仙一辈子就你这个亲人,就你!……”她再不蹬桨了,冲动地用两手掩了脸,如泉的热泪从她指缝间簌簌渗流出来,她抽动着两肩,呜呜地痛哭失声。

程石周身烘热,脑袋像要炸了似的霎时涨大了。他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冲动地走上前去,想一把抱住那柔弱的肩头……立刻,他又惶然地顿了下来。不,他不能这样不自持,他不能去凑近她,那是一团火,一团神圣而灼人的火,一团足可以鼎沸和熔化二人的火……

他战栗着,理智终于以冷峻的巨手阻挡了他的惶乱,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慌慌地摸着口袋,想找一条可供她擦泪的手帕,该死,他什么都不备……

终于,他在背心口袋里触到了一块柔软的东西,哦,那是她刚才包馒头的小手绢。他默默地递了过去,凌水仙却伸手一挡,撩着身上的围腰,迅速抹去了脸上斑斑泪痕。

“别,别管我!……”她又半仰了脸,深深吐出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两只眼睛却依然定定看着他,那没有抹尽泪痕的苍白的脸盘,那依然浸盈着泪花的眼珠,凄然而严峻,“程石兄弟,今天,我是要把什么都对你说,要对你说!我,我这人是不好的,我的心野,我嫁了阿庚,心里并不甘愿,不好受,我有时想得很坏、很坏。你不晓得,你母亲死后的头一个月,我见你闷在屋里,半夜半夜的不睡,我心疼得也跟刀扎着一般,我也半夜半夜地睡不着,好几次,我都从床上爬起来,溜出门,偷偷站在你家后门口。哦,我真想拔了门闩,进去对你说,我要伴着你,程石,我不要阿庚了,哪怕他把我打死,打死,我要跟你,伴着你!我只愿意侍候你,我不求你拿我正正式式当‘老厌’,我只想听听你每天对我说东道西,说说那些文文明明的事,我就喜欢,我喜欢听那些事,听那些话啊!可我细想想,我不能,我不敢,我不是怕阿庚,我是怕害了你,你已经遭了不幸了,我不能再害你,我一缠你,你就要犯错误了,一辈子没出头日子了,我不能害你,你将来还会有出息的,还要做事,还要成家立业,我不能害你!”

凌水仙说着,喘息着,苍白的两颊又渐渐潮红起来,急剧起伏的胸脯像滚涌着千波万涛,“你不晓得,我跟阿庚也过不亲,要说起来,他对我也没有什么大不好,吃穿都随我,可我总跟他亲不起来,有时一怄气,我就更恨,巴不得他死了才好。过后细想想,我这是坏良心,他有他的委屈,阿庚待我也不能算太坏,我不能昧良心。只不过他是个粗人,太……夫妻间的事,没法说,县官老爷也判不清……反正我从来没真正喜欢过他。到农场来,大家都说苦,我却得了救般快乐,省得他日日缠我了!哦,都不怨,不能怨,说来说去,只能怨我自己命苦,谁教我眼瞎又莽撞哇!程石兄弟,好兄弟,我们今生今世无缘,我只求来世投生好一点的人家,也读书识字,能服侍你,配得上你这样的人就行!你别笑我,笑我讲这些痴话。不对你讲,我再没人讲了,今天一讲,我心宽了,这话全落到水里,只有你知我知,以后再不提起。好兄弟,我只求你答应我,从今后,不管我为你做什么事,你都别推托,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我晓得该怎么做。你要有什么为难事,也一定要跟我说,有苦有难我们一同当!你说,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阿庚嫂,我……”程石拼命霎着眼睛,使眼泪不至于落下来。

“慢着,你叫我什么来着?”

“阿……”

“我有名字!”

“……水仙姐!”程石虽然迟疑了一下,但那是一声舒爽的从心窝里发出的呼唤。

船身剧烈地一抖,旋即,只见两支木桨剪子似的一夹水,那小船便似离弦的箭滑了出去!

抖着千根万根金胡子的太阳,突然钻了出来!

七 祸从鞋底起

阿庚心里窝了一团火,憋气透了。

可是,这火气,要发出只能暗暗地发一发,找个什么缺了沿、裂了缝的碗儿碟儿摔一摔。可那样做又很不解恨。再说缺沿裂缝的碗碟,锔一锔都还能用,何必摔?最气的是,这事、这窝憋的话,对谁也不能诉,对谁也不能讲。他阿庚在镇上又没有几个能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他对谁讲呢?

所以,即令他憋得在心中鼓个大气包,也不能畅快地发作出来,真要想畅快的话,除非他忍心把他的“老厌”凌水仙一刀宰了!

当然,那是断断不行的,除非他也想将自个儿一刀抹了脖子!……那是断断用不着这样的。

不过,气、火却都是打她那儿来的,这个死婆娘,这个叫他亲不死恨不够的鬼妖精啊!

你看,别人都把那个鬼农场当成了充军发配的凄凉地沧州府,百法无奈了才去那儿熬上一阵,一有点什么借故,就躲回家来,这病那病地死抗活缠地在家赖上十天半月。不给口粮就不给,那份口粮算个啥!在家里再怎么也能劈出你那份鸟嘴猫食,他阿庚这么个男子汉,煎骨头熬油也能供养你这观音菩萨哪!

可她,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泡那鬼窝子受苦,那么心甘乐意!就说开初那会儿是身不由己,上头一声命令下来,你就是县长太太、书记夫人也躲不过,也得报名。报名是报名,可到后来,去还是不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就是去了,在不在那儿长待,又是另一回事。这年把,多少人不就这样软抗硬磨地泡着么?官有官们的办法,民有民的主意,反正我们又不是“五类分子”,还能把我们平头百姓怎样?只管延挨,只管推搪着,混过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可水仙倒好!积极得比官还官,比“大办”们还大办,一去就像小鱼脱金钩,摇首摆尾不回头!现在你是场员了,理应有礼拜日、节假日,就是不节不假,找个取衣裳拿东西的借口,每个礼拜也得回家看看,和“老公”亲热亲热哇!可她倒好,一走就好像压根儿没想起要回家,出去那么久,才回来一两次,回来也是慌慌张张的,顶多拿点零碎衣物过一夜就走,好像那儿有什么大公事非她去办不可似的。这不,八月中秋节到了,听说除“五类分子”外,全体场员都放假两天,都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可她倒好,连人影都不见!

阿庚好没意思地过了八月十五。幸亏这两个晚上都是天阴阴,云遮月,要不然的话,光那轮圆不棱登的月亮,都会教他发疯!

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七了,那些回家的人都该回场了,也没见水仙回来!看来,她是又打定主意不回家了。多狠心的婆娘!她眼里,全然没有他这个老公了。

难道她真在那边“相”上了谁?会不会有这样的事?想来不至于吧?在家那阵,虽说夫妻俩也怄气、斗嘴,虽说水仙没像他指望的那样百依百顺,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外心,而她只要给他点好颜色,他就喜欢不尽。水仙这人也并非水性杨花,除了小摊头应接生意,她根本就不和别的男人打交道,除了隔壁程家那小子程石不说。不管怎么说,程石是有知识的,有知识的人总不会做那缺德坏良心事吧?他会偷偷来“拐”他阿庚的老婆么?他历来还是讲礼数的,那小子如今也落魄了,谅他也不敢生这份野心!不过,谁晓得呢?人是很难讲的,篱牢犬不入,根子在水仙,就怕水仙心不稳。水仙对他,特别讲情意呢!本来嘛,邻居只不过是邻居,你一尺,我十寸,不坑不骗过得去就行,用得着好到那样劳心费力的地步么?上次给那份钱她不就这样?当然,这事不能细讲究,这钱是她自己挣的她自己送的,不,她说是借给他的,她堂堂皇皇,敲明亮响,她又没和人家做什么丑事,你又能把她怎样?这些都是“拿”不住的,亮不到人前的,只不过,只不过她为什么一点不恋这个家呢?不是程石说不定还有别人,说不定还有另外的男人勾了她的魂呢!谁不晓得他的宝贝“老厌”是个天仙也似的水仙哪!

不管怎么样,阿庚反正坐不住了。今天,他无论如何要闯到“双大办”场去看个明白,要去寻个蛛丝马迹。不然的话,他一天也过不下了,再不去看看“老厌”,他就要发疯了!

要是寻到蛛丝马迹又怎样?没说的,不客气,先宰了那王八小子,再宰了水仙,再……嘿,一刀抹了自己脖子。要死,大家一块死!

你当他不敢吗?真逼急了,他什么做不出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又蠢又精明的阿庚啊,就这样心里塞了一团乱麻似的胡思乱想上了路。

换了以前,不管怎样生气,他应承的小生意不能不做,可如今,他也归人民公社管了,他是公社供销店土特产小组的售货员了,虽然卖的不是水果。说来也怪,天时地利一变,粮食一少,连水果也不肯结了,原先那四时八节的水果,大概未等黄熟就被乡下人摘光咽到自己肚子里了,能上街头的水果少得可怜。

阿庚这卖惯了果子的人,现在小店里经营那谁都不稀罕、谁都不紧缺的竹筷子、竹篦子、竹帚子……这些东西,晚上放在街路边,小偷也不想偷。

天不作美,头天下半夜下了场大雨,到现在,地上还是泥水巴糟的一片。这弯弯曲曲的塘地路,更是泥泞难行。阿庚在穿过通往农场的最后一段路后,一双鞋子粘的泥,至少有五斤重了,走着真费劲。

虽然农场离长塘镇不过三四十里路,他却从未来过这荒滩海角。这个除了一片野芦苇什么都不好好长的鬼地方,他来做什么?可现在,当他清晰望见山脚下那一排矮趴趴的小屋时,他也竟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惊喜和欢欣的感觉,不管怎样,那排小屋内,住着他那如花似玉的“老厌”,他的心肝宝贝凌水仙哇!

一想至此,阿庚窝在心里的那团无名火又立时化作无数支烈焰,腾腾燃烧起来。

是啊,说不定,有哪个混账王八蛋也就在那间鬼屋子住,迷上他的“老厌”,揩了他的油了。最好他今天撞上门去就能碰上,碰上最好,即使碰不上,他的街坊熟人们,还能不给他漏点消息透点风声?真的那时候哇,哼,别看他阿庚这双脚不灵便,不灵便也能把你个鬼农场跺个裂地三尺!

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呀,偏偏这时候,肚子有点急疼,疼得厉害。官急不如私急,人要解手,那是天皇老子有圣谕也挡不住的。正好,路旁有个厕所。

阿庚按着肚子,急急奔了进去。

待他满身轻快地站起来时,忽然觉得心中的火气也排泄了许多,似乎对马上面临的事态,也可以有个从容而周全的考虑了……

忽然,阿庚一眼瞥见了自己脚上这双泥泞粘得污糟不堪的鞋子,他立即脱下了一只,手扶着墙,金鸡独立地站着,使劲地磕、摔掉那些泥巴,最后,实在摔不掉了,便抓着鞋帮,把鞋底在墙上使劲蹭了几下……另一只,也如法炮制。

当他把第二只鞋刚刚套在脚上时,又进来了一个人。那人扭过头,很异样地看了阿庚一眼,阿庚却无心看他,穿好鞋子,拔腿便走。

一只很硬的大手落在阿庚的肩头了。

“别走!你是哪儿来的?”那人阴着脸,口气和眼光都十二分的不客气。

阿庚火了:神经,拉泡屎你还管我是哪儿来的?这又不是上海的公共厕所,上一次要掏三分钱。

他不屑搭理,吊眼梢翻了一翻,用手拨拉一下那只手,还是想走。

谁知那人的手像钳子似的钳得铁紧,阿庚恼怒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两颊布满酒刺的案板脸。那人的目光像两把尖刀似的要直透他的胸膛。

“你干的好事!”那人从牙缝里冷冷地吐出这句话来,“你说,你为什么要制造‘反标?’”

“反标”?!阿庚完全蒙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看,铁证如山!”那人用指头直戳墙面,阿庚刚刚用鞋底蹭过的墙面。

天!他怎么一点都没注意过墙面有一条“标语”哇!

阿庚毕竟是识过几个字的,他两眼骨碌碌一扫,天!这条本来是欢呼伟大的和万岁的“标语”,因为最后几个字被他一涂抹,果然成了一条“反标”!

阿庚的背脊立即冒出一层冷汗,“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没看见那上面有……”

“没看见,不是有意的,”那人从鼻子里蹿出两声冷笑来,惟妙惟肖地学着阿庚的话腔,“你的眼睛长到裤裆里了?别不老实,想同人民公社作对,污蔑三面红旗就是反革命,你知不知罪?”那人凌厉地逼上来,那神色、那口气都表明,如果手中有副手铐,他一定会立时掏出来铐了阿庚就走。

阿庚额头的汗水簌簌流。他还想分辩,他还想说,这“标语”看样子不过是哪个孩子拿了根小棍在被雨水泡得软乎乎的白灰墙上胡戳乱写出来的一句话,那……可是,不待张口,他就明白:一切辩解都是无用的,越分辩越对自己不利。

“你是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好,你装傻,你不说,不说你也逃不脱人民的天罗地网!唔,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不许跑,不许动,回头我再来审你!你记着,跑是跑不了的,越跑越加重罪恶!”那人厉声吩咐着,威风凛凛地瞪了他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阿庚待着,老实得连步都没敢挪,汗珠溪水一般哗哗淌下来!真是祸从天降,不,祸从鞋底生啊!

又进来一个人……程石!

“阿庚哥!”程石惊异万分,手中的粪勺和笤帚,差点落下来。今天,他奉命上场部来干杂活,又被抓了替人淘茅坑的官差,刚才碰上“曹大办”,叫他来看住一个“犯罪分子”,不料却是……

“到底出了什么事哇?”

阿庚脸色惨白,手指墙面,把刚才的祸殃,全说了。是的,这会儿,只有程石是他的亲人,他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程石一看,又气恨又哭笑不得。阿庚的颟顸迟笨,更使他有一种揪心的痛苦。他长长叹了口气。

“程石,你说,那个人,他,他会把我怎样呢?”阿庚依然面孔铁青,惊慌不已,“那人是个什,什么官哇?”

“治保主任,”程石皱眉答道,“今天,也是合该倒灶,正好撞在他……哦,阿庚哥,你没对他说你是谁么?”

“没,没……”

“我想他是去找治保组的人了,叫我看着你,那是要留住‘现场’,这是他弄惯了的一手!……”程石低低地骂了一声,忽然眉梢一展,脸上也亮了起来,“阿庚哥,我有办法!快,现在赶快刮掉这墙上的泥巴,喏,这里,那里……”他沉着地指挥着,折下手里竹帚上的两根竹棍,又在原来的“标语”后面歪歪扭扭添写了原来蹭掉的几个字,最后,加了个大大的感叹号!他做得麻利飞快,阿庚大气不敢透一口,两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居然,那“反标”霎时又成了“正标”!

阿庚的吊眼梢差点飞在了眉毛上。

阿庚心里豁亮了,他恨不得趴下来给程石磕头。

“这,这就没事了么?程石,待会儿,他要是来了……”

“阿庚哥,不怕,他来了,由我对付!反正他要的是‘证据’,现在这证据对你没什么不利,怕什么。真荒唐,荒唐透了!唔,阿庚哥,你放心大胆,现在就走开,只管走,赶快!哎,你来场没别的事么?”

“没,没,我只是想看看水仙……”

“哦,听说她今天回家去了,大概你们走岔了路,没碰上?……”

阿庚一颗心都飞出了腔外,慌慌一拱手,“程石老弟,一切都拜托你了!”说完,拔腿便走。

程石追上一步,着急而小声叮咛:“你从北面走,从山前的菜地穿过去!……”

话没落音,阿庚已走出了一箭远。此时,他那略略“罗圈”的腿,对他的如飞奔走,好像也断无妨碍。

程石望着阿庚的身影很快消失,心里时而愤激时而苍凉,对马上就要面临的难题倒全无惧怕。他已经准备了应付的对答之词,对待那个蛮横的“曹大办”,只能采取这唯一的战术——以没有证据来对付毫无根据,以荒唐来对付荒唐!

八 灾从日记生

三月。

三月终究是三月。地绿天青,连灰蒙蒙的荒滩都转了颜色。不管砍倒芦苇是否已大办出粮食,反正一冬苦干,一挑挑黏土,一担担黄沙,已把这个大片大片的泥水稠粥般的烂浆地填高了三尺,沟垄已经开成,正准备大种柑橘了。

这主意是谁出的?原定的种粮方案怎样改的?不得而知,反正是有权威的人不知接受了哪方贤士的主张,又认为这咸水滩地断断种不出稻来,唯有栽培柑橘之类果木,可能还有收获。

不管希望能否实现,反正总不能叫万马奔腾来“大办”的场员们没事可干,也不能叫那些“分子”们不改不造地游手好闲。

于是,农场的各分队都运来了大批橘苗,起垄打穴大栽大种了。

三月毕竟是三月,天空碧蓝。三月小阳春的太阳,晒得橘树也想发芽。

在地垄上掘坑穴的程石却浑身发冷。刚才他一气儿掘了十几个穴坑,这人工生造成的黏胶土,特别粘锄板,掘一个都要出一身大汗,他的两只脚沾满了湿胶泥,拔一下都是几斤重。每掘一个,他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但一边出汗,他心里仍旧一阵紧一阵地发冷。他竭力想用劳动的乏累驱赶这股冷意,可是……不行。

不祥的乌云正盘旋在他的头顶,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

他的日记本不见了!那个他看得仅次于生命的日记本,记载着他的心迹:读书时随手记下的一得,生活中忽而发生的感慨,再还有,就是对不得已中断的心爱的事业的种种设想和许多美妙的设计,当然牢骚和叹息也是兼而有之的。那都是他灵魂的独白,极不愿被人窥视。

他并不是书呆子,这次的过失,只能说是掉以轻心。本来他并没忘记在学院时,有人就是因为日记上的一句两句话遭了厄运的。而他的“罪名”,则是因为在一次团日活动以“我最爱”为题的座谈中,说过“我最爱的是事业,别的都不想”这样的暴露“极端个人主义”的话。加上他一岁时就死去的国民党军官父亲,一个关系甚密被划为“极右”分子的老师之类的干系。尽管如此,他心里一直不服,时至今日,他仍认为自己所想所说的并没有过错。也许就因为他“态度不好”,所以惩罚就加倍了。

所以,开始时,他曾心存忧虑,写日记时躲躲藏藏,写好了便小心珍藏。为了简便,有些地方便用速记或者他自己才明白的符号,这符号加上他的构想中的一些设计图,便成了一些很古怪的甲骨文象形文字之类的东西。难怪有天被人无意窥见时,那人便惊呼:你这是胡画的什么“八卦图”哇!

这一呼,便完全松懈了他的警惕,他这才发觉周围没有一个可在同一水平线上与之对话的人。这日记就是摆在大家面前,人家也看不懂呢!于是,他大放宽心,每晚临睡前,必写上一两页才释然于心,觉得一日光阴没有空度。

他本来是可以大放宽心的。因为整个二分队,只有队长章老六识得半脚箩的字,而像麻秆一样瘦弱却像钢条一样威风的章老六,又最爱神气活现地在众人面前炫耀抖搂他那“半脚箩”的学问,他理直气壮地声音洪亮地把“纯粹”念成“纯碎”、“敞开思想”读成“撇开思想”,诸如此类,等等。

当然,如果不触犯他,章队长章老六也不是不好相处的人,起码你不能说章老六这人有什么不好。

比方说,原来只在镇上逢集时到柴行做做“牙郎”的章老六,是深知劳动的艰苦的,所以现在每每做着累重苦活时,他自己就首先熬不住了。于是,在每每看着他的手下人,已经比自己多干了一个半个时辰后,便会有气无力地发狠大叫“算了,算了,拼他娘的×!结束!”说完,他又会警觉地望望四周,看看众人是不是注意到了他刚才脱口而出的粗话,然后就抹抹两撇稀稀的黄胡须,自我解嘲地补一句:“就是么,跑步去奔共产主义,也有提鞋拔袜的时候,小车跑久了也要膏膏油,人也总得喘口气的!”

你能说章老六这个“半脚箩”的革命人没有一点幽默感吗?

当然,章老六更有机警的一面,凭了在柴行做牙郎勾秤提玩秤尾巴的一手,他更懂得每当场部头头们来巡查时,如何教他的手下人做出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样子来,那“表演”的水平高得就如一个绝好的“罪犯改造现场会”;而他自己呢,更是一副拼命大干、泼命大办,既领导又监督的架势。于是,二分队队长章老六,少不了每每得到场部领导的种种夸奖。

在政治把关上,章老六更是绝对的严格而有分寸。因为深知程石这样的人对社会主义对人民的危害,所以即便他才高八斗也绝不利用。大雨天气是场部规定的学习时间,在这时,章老六便取了报纸材料让大家学习,并且绝对的自己动嘴,哪怕念得一头黄汗,哪怕两撇稀胡须上白沫成串,哪怕把整篇材料读得七颠八倒,错误百出,他也绝不放松这个神圣的领导权。

所以说,章老六这个队长并不可恶。在多少察知了他的品性后,程石已能做到绝对服从领导。还做到无论章队长咋咋呼呼地念着什么,解说什么,哪怕他把“王明博古”说成是“王明传古”——因为专门传讲古书,所以“右倾”;哪怕他把“铁托”解说成“原是斯大林的警卫员,跑到南斯拉夫才叛变”时,程石也能绷紧了脸,绝不笑出一声。

仅仅是这样的章老六,倒好对付。

如果不是无意撞上了那件事,至今不还是什么横祸也没有吗?

那天,章老六从大家那可怜的“临时灶”中,偷偷倒走了一瓶油,看来,他无非是想去换两瓶老酒,自个儿过过瘾而已。也许,他这么做不是头一次,也许这么做实在可恶,可是他就是这样做了,你能怎样?整个二分队,就章老六是“光头滑脸没疤结”的“闲散镇民”,就他够格来领导并监督程石这样的“分子”们,因此,章老六在你们这些“分子”头上稍稍特权一下揩点油,算个屁!好,你程石撞上了,撞上了应当扭过去装看不见嘛!你干吗要瞪圆眼睛红着脸?你干吗第二天第三天见了他就低着头不自在?说不定你把这事都悄悄说给大伙儿了!好,章老六也不用对你横眉竖眼,章老六也不用去寻什么玻璃小鞋,对付你程石,嘿,嘿,章老六他只需捻捻胡须梢就够了。

于是,前天晚上,程石突然发现日记本失踪了。

世界变得再稀奇,日记本还能长腿么?

他急得满头大汗,又无法声张,偷偷地把被铺、褥垫翻了个底朝天……终于,今天清早,同队的小金保偷偷告诉他:昨天下午,见到章老六好像从你铺底下摸了那个本子,不一会儿,就摇了船到场部去了。程石立即大惊失色。这件事,可断断不同于去年阿庚闯的祸。阿庚那次的“祸”,有太多的纰漏和荒唐,凭了程石那聪明的抵挡,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一次……糟了,糟透了!“曹大办”只要抓住那日记本里的任何片言只语,都可以演绎成为“反动思想”的证据,甚至那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工程草图,也会被“咬”定是为某种“反革命计划”所画的“联络图”……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此时,程石多么希望那丢失的日记能变成瞬息而逝的一缕细烟!

他并不是过于自扰和怯弱。如果场部的头头们,都是实事求是的领导干部,那就没什么了,如果专管“分子”的治保主任“曹大办”也只是章老六这样的文化水平,那就好办了。偏偏不!来场以后,他不止一次地领教过“曹大办”的“狠抓阶级斗争”的本领,也耳闻目睹过“曹大办”对待那些偶有小错甚至没有过错的“分子”的斗争方式;特别是后来,那个叫董必生的遭遇,尤其令他触目惊心。

那董必生奉命去刷大标语又偏偏刷漏了一个字,于是,在经受那场由“曹大办”一手操办的斗争会时,原来就是独只眼的董必生,当下就抄起一根小棒,把自己的另一只眼也戳瞎了。于是,程石只要想起自己可能出现的种种后果,便仿佛觉得一只血淋淋的眼珠,正向他的眼前逼过来……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半年前,可能还好一点。最近一段时日,场里的“空气”忽然又紧了,学习材料中,不断出现了“蒋介石猖狂叫嚣反攻大陆,警惕阶级敌人阴谋破坏,里应外合”等字样,“曹大办”曾多次厉声警告说:要在“分子”们中,抓出一个不老实不服改造的典型来……

程石不能不心有“预”悸地等着落到头上的厄运。章老六一天未归,更使他坐立不安,心惊肉跳。

终于,捻着稀胡须的章老六在地头出现了。

“程石,场部叫你去一趟!马上去!”

章老六叫得并不凶相,如果细心,还能听出他话缝里的笑声……

程石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了路,章老六不许他坐船,他便从旱路走了。

旱路远,从黄水坑返场约二十里。程石却大步快赶,上坡下岭,他走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淋,心窝里却不住发冷,那汗,也就成了一冒一身的冷汗。

一翻过牛角岭的坡背,便看得见场部那一排土房了。

程石想抄近路,心急如焚地从山脚那块油菜地插了过去。当他慌慌忙忙地从田塍小路穿过来时,猛觉得眼前一片明亮。

九 花海里的梦

这一片辉煌的黄金海!

还有比这更美的境地吗?

一排浓密的树丛像绿色的屏风隔断了山那边的荒芜,也隔断了路那边的嘈扰,于是这片被金色的阳光灿烂照耀的油菜花地,就成了金碧的花海。这花海是如此浩荡妩媚,金波叠涌,却断无喧嚷,像是承受不了宇宙巨子的过于热烈的爱抚;那行行绿株,顶着如冠的花簇,羞答答地婀娜腰肢左右闪旋,越发显出了生气灵灵蓬勃之姿,像是为了敬谢这份过于辉煌的赐予;那摇翠的花枝,凭借微风的吹拂,轻撒匀扬,曼妙地向四野施放着熏人欲醉的芳香。

一瞬间,程石几乎忘却了心头的重压,被这芳香四溢的花海迷得眼花缭乱了。

哦,难道真是眼花了?他看见那黄金海的边上,半藏半掩地泊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船……

穿了件白上衣的凌水仙,在花地里睡着了。

凌水仙做了个香甜的梦,那梦正在这片黄金海里渐渐沉落……

哦,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珍珠屿,可又不太像,珍珠屿四周的海,色泽总是浑黄的,可这儿的海水,不知被什么魔法澄清了,像是油菜花瓣挤出来的汗液,金灿灿的,亮汪汪的,透明得像她做好的石莲豆腐,清亮得教她能一眼看见海底……

于是,她高兴得跳跃起来,像条小鱼儿似的,一下扑在了那金黄色透亮的水中。那水温凉温凉的,既不苦也不咸,还有点微微的甜味,也像她浇上汁的石莲豆腐。她畅快地喝着,一口又一口,轻轻地拍打着,一下又一下。随即,她又被这温凉的水托起来、浮起来,漂到了一块草地上。她发觉自己的身子那么轻,轻得像一片树叶,她发觉自己很小,小得只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条大辫子正绕在脖颈上……

她提起辫梢咬着,舒舒展展地躺在草地上,那地多宽敞,那草真柔软啊!她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看着远天野云,有个声音在她身边轻唤:

“水仙,水仙,你不是会唱小曲吗,唱吧,唱一个吧!”

她惊异了,害羞了,这人是谁?怎么晓得她会唱?她可从来没在人前唱过呀。她羞羞答答低着头支吾着:“不,我唱得不好,那都是乱跟人学的。不成样……”

那个声音固执地重复着:“不,你会唱,我晓得你会唱,你唱吧,我听着……”

他是谁?是那个水手?哎,不不,不是他!不是他!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程石!哦,是程石!

她笑了,她要唱,刚才她说不会唱,那是因为不知道他是谁。唱给程石听,她一百个愿意。

她清清嗓子,唱起来了:

一个媛主(姑娘)面孔红葱葱罗来,罗罗来,

身穿布衫罗来,罗罗来,

花粉红,花粉红

半升米落镬煮勿起,

牙儿摊开还想老公哎,啊哧!

“好!真好!”他笑着,拍起了手。

哎哎,哪里好呢?蹩脚透了,她的嗓子这么涩,又沙又哑,像是被谁勒住了喉头似的,又像几天没润过水了,干得要命。她懊恼万分地叹息着。

“好,再来一个,再唱一个!”程石固执地要求着,拍着手。

再唱一个,对,再唱一个,她咳咳嗓子,又唱了:

海上荡来呵一条船,

小小船舱呵隔两段。

郎坐那个里边厢哎。

姐坐那个船帮边,

哎喂子哟哟——

姐坐船帮边。

郎捧那个茶盅呵,

喝的是糖霜茶,

姐端那个药锅呵,

煎的是黄连,

哎喂子哟哟——

这边厢苦来那边厢甜,

哎喂子哟哟——

相思把我缠!

“好,真好,真好!”程石跳着,拍着手。哦,他也变得这么小,像小男孩一样,比她还小!

“好,再来一个!”这是谁?那么响的嗓门,那么粗,还喷来一股酒气!她嫌恶地一回头,唔,是他!……天还不热,这个满脸酒刺的家伙就穿着露了胳膊腿的背心裤衩,袒露着黑森森的汗毛,笑嘻嘻地迎她走过来,食堂这么多人排着队,旁边那么宽的路,他不走,偏偏挨着她挤过来,直直贴着她的身子蹭过去。她浑身一哆嗦,饭勺落在了桶里,胳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回头就找程石,哦,他恼了,你看,他撇下她,顾自走得远远的了。

她又生气又着急,拔步便赶,好不容易才赶上了他。她只觉得身子飘软,连脚步也是软的。她着急地呼唤着:

“程石兄弟,你听我说,听我说,我那天的话,还没说完呢!”

“真的么?”程石转过身来,转嗔为喜了,“那你说吧,快说吧!”

“真的,那天我还没把心里的话说完呢!……程石兄弟,现在我日日都在想着我那个理想,日日都想,你晓得么?我的理想就是……就是……”

“是什么呀?”程石笑着催促。

“我要开一爿大水果店,像你说过的上海大世界那样大?百样百色,什么水果都卖!夏天一进去,阴凉阴凉的,像上海大世界那样,屁股一落座,五颜六色的果子水就端上来,又凉又甜又清香,喝得人不想挪步!……哦,我将来攒了钱,就开那样一爿大店堂,好好招待招待你,也叫你喝得不能动弹!……”

“是吗?那好,那就好了!……”

“可是你还得帮我写个店名哇,我不识字,阿庚也不会写,你说,起个什么名好?”

“这还不容易么?”程石笑嘻嘻的,张嘴就说了个名字。

她没听清,再问一遍,还是不明白。只见程石一边走,一边翕动着嘴巴,就是不见出声。她急了,追上去一抓他的胳膊,一脚踏空了!……

她醒了。

可是,她不愿意睁开眼睛,盖在她脸上的草帽,遮挡了过于明媚的阳光,却遮不断那如丝如缕的花香,刚才,她就是被这醉人的花香熏得眩然入睡的,她真不愿意醒来!

她真不愿意醒,真不愿意醒……真怪,人的梦为什么总要断在最不愿意断的时刻呢?

太阳真暖,暖得叫人不想爬起来……呀,是谁的脚步?她悄悄掀开帽檐……一骨碌坐了起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惊喜地发问,站起身,咬着发卡,整理着散乱的头发。熟睡后的红晕染透了她的两颊。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程石避开了她的视线,反问道。他脸色憔悴,明显的一副少魂失魄的样子。

凌水仙摇摇头。她不想回答,不想告诉他,正是为了躲避一双贪婪的目光和粗野的挑逗,她这一阵专值夜伙,上早班,白天好躲到任何一个地方清静一会儿。

她看程石的神色不大对头,刚说了一句话就慌慌地想走,便诧异了。

“你一定有什么事!程石兄弟,你快告诉我哇!”她迎上去,拦住了他。

程石叹了一声气,原原本本地说了。

“什么本子?哪个本子?”

“是哪种硬面本子,绛红色的,你可能没有见过……”

凌水仙心里一紧,她见过的,她见他用那本子写过字,当然,她认不得,但她明白那对于他是何等紧要的物件,那红红的本子里藏着他整颗的心……那是绝对不能叫人得去的,不能。

“叫你来就是为这事么?”

“不知道,但我想一定是的……”

“呆子,你那么听话急巴巴跑来做什么?”

“我有什么办法?把柄在人家手里哇!”程石脸色发灰,沮丧而颓然地答道,“你忘了董必生挨的那场斗么?这次,我也是断断逃不过的了……”

凌水仙不言语了,看着程石的神情,她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你是说,本子在‘曹大办’手里?”她咬着嘴唇皮问。

“一定是的,章老六说……”

“可恶的章老鬼!”凌水仙恨恨地吐出这一句来。忽然,她两眼眯缝起来,“你先躲出去,现在,别上场里去!”

“那怎么成呢?我往哪儿躲?”

“渔业大队今早打电话来让场部派个人去帮他们修马达,正好,你这会儿就走,回头说起来,你就说半路叫他们撞上了,强拉走了……”

渔业大队离场部也是十几里地,以前曾不断差人来叫他或另外懂技术的人帮过忙。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早晚……”

“你听我的!”凌水仙发狠地一跺脚,果断地推了他一把,嘴唇抿得发白,“我有办法,你听我的!”

程石心情不安地在渔业大队待了两天。

令他惊异万分的是,竟然无人来这里寻找他的下落。

如果他能够长待下去,这儿倒真有做不完的活,而且,渔民们也一点不介意他这个“分子”。一番忙碌后,好酒好饭盛情款待,还殷切挽留他多待几日,把船上的机具都好好拾掇拾掇。

程石却无心久留,第二天晚饭后,便心情怏怏疑虑重重地往回赶。

他刚刚走近黄水坑的埠头岸边,只见一只小船箭似的抢在了他的前头。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暮色中,一个白色的身影跳下船头,飞快地向他迎了上来。

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她,是她,水仙!……

她几乎是扑上来的,可是,在离他尺多远时,她努力镇静自己似的站住了。

“没事了,程石……你放心!那家……曹大办不会找你的事了!他说的,他不会……”她急急地喘息似的说着,额头、鼻梁都布着一层亮亮的汗珠。

“什么,你说,怎么回……回事……”程石讷讷反问,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没事了,你放心,曹大办亲口答应的,他不找你的事了!……”凌水仙急切地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低低的,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说完,她却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这微笑显现在这张异常苍白的脸上,分外凄楚,凄楚中又带了某种掩饰不住的慌乱。

……蓦地,程石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惊疑地跨上一步,只见她的眼泡肿胀得厉害,暮色加深了她眼圈下的两团阴影。

“水仙姐,你!……”

她抬起头,抽动着嘴角,那话语却突然平静和婉起来:“真的,没事了!你看,这不是你那个本子么?我给你……要回来了!”好凄然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硬面的皮绛红的色,像捧着圣物似的,颤着双手,交在他的手心里。

就像又有把刀子在心上搅了一下,程石什么都明白了。

木然地凝视着那本子,绛红的颜色有如浓浓的血!他只觉得手心里、心窝里有团火在烧……他不敢抬头看面前这张脸,他不敢面对那压抑了极度凄恻而强装出来的笑容……

“我,我要这做什么?我要……”忽然,他痉挛地抓揉着本子,羞耻和悔恨胀满了胸膛,他愤恨地低吼起来,像一头激怒了的狮子,他冲向水边,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扬,凌水仙扑上来一挡,没挡住,那本子带着一团暗红的血色,在水面上打了个旋,随即沉没了。

凌水仙颓然地垂着两肩,撕心裂肺地呻吟一声,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程石一看凌水仙的神情,立时瘫坐下来,用巴掌捂着脸。他真想扑到这个女人面前,跪下来,抱着她的双腿痛哭一场,可是,他哭不出声。他拼命撕揪着自己的头发,嘴唇都咬出了血……

凌水仙像一尊石像般立着,看着程石,脸色煞白,一声不响。

“水仙姐,都是我,都怨我……”程石痛苦地喃喃着。他说不出别的,他只祈求对方能谅解宽宥他刚才因愤激而近乎疯狂的发泄,他知道,他扔了日记本,比难堪的侮辱更伤她的心……

“我走了!……程石兄弟,你多保重!”半晌,凌水仙终于迸出了这一句,还没等程石闻声立起,她像飞似的奔下石阶。

“……”程石喑哑了嗓子,还未喊出声来,只见船影一动,亮起一道白色的水花,她和她的小船,一起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中了。

没几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阿庚到乡下运货时,搭上了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半道,拖拉机撞翻了,阿庚被压折了双腿。

凌水仙因而得了照顾,返回镇上侍候丈夫去了。

十 消失的精灵

截了伤腿的阿庚,瘫了近一年后,死了。

两年后,当毫无结果的“双大办”农场,因枯死了全部橘苗,以解散宣告终了时,程石回到了镇上。

程石走向尘封土罩的家门,只见邻家门上也是一把铁锁。很快的,他从邻舍嘴里得知:凌水仙在几个月前出脱了房子,拖着个一岁多的孩子走了。

去了哪里?邻居们说不周全。有说是回了珍珠屿娘家,有说是到上海当保姆,有说是经人说合转嫁他乡了。

说到这里,邻居们照例又是一番唏嘘、一番议论。有人说,凌水仙这个女人心肠倒是绝好的,阿庚瘫在床上那年把,她端屎倒尿,服侍得非常尽心,寒冬腊月,挺着个大肚子,白天摆小摊,早晚还在自家屋后给人汰被头,洗蚊帐,为的是多挣几个钱,好买鹿茸人参大补膏补养阿庚。夫妻俩这段日子虽然恓惶,倒格外恩爱;那阿庚死时特别不甘心,死死攥着“老厌”的手,水仙的掌心都被他攥出了血……

又有的说,阿庚死后,那水仙就变了个模样,终日不见她说话,更不用说见她的笑脸。虽然,人还是那般干净利索,但却冷眉冷脸,倒像和谁都有了仇气,虽说后来她也自个儿街头摆小摊、卖水果,也卖石莲豆腐,生意也还好,但再没了从前那个灵动劲和温柔柔的笑模样,有些个不三不四的男人们围着她调笑,想讨个口头便宜,她却益发拿了架子,不理不睬的没半点好脸色。有次,有个流皮货抱着那孩子嬉笑着说“叫爹,叫爹”,她竟一下翻了脸,疯了似的回骂出一串话,叫人学都不好学!……

说到这里,那些张家大妈李家阿婶便都有了些愤然之色。因为热心热肚肠的她们,早都暗地里替她掐算过日子,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她还装正经呢,那个孩子明摆的就不是阿庚的么!

说到这里,有个把特别能洞察世情的人,便一边用眼角睃着程石,一边说:这种事嘛,男男女女全凭自己天地良心,真要是知书识礼的,便绝不会看上凌水仙这等人,相貌虽好,好又怎么样?女人嘛,大凡越标致,便越是水性杨花,这种女人是最沾惹不得的,万万不能娶了过日子,娶了便要倒灶,阿庚不就是这样么?

虽然如此,说公平话的人还是有的。他们说,凌水仙后来变了也是万不得已,而且总归是阿庚死后才变的,女人到这一步,有什么法子呢?

听着这种种议论,不管是什么眼神,程石总像石头般沉默,不开口,也不追问。在他心里,这听说的“她”是不存在的,那个如花的女人,连同一个如诗的梦,早已消逝在黄金般的花海里,沉落在茫茫的水中了……他木然如铸,竟无思无欲。

不久后,又一种性质的差遣,程石迁离了家乡,暮色苍茫中,小船款款离岸,坐在船头的程石,甚至没想起来向人去屋空的故居注目致礼,只是在离岸的瞬间,他蓦然抬头,恍惚觉得那长长的青石台阶上,幽幽地坐着一个白色的精灵……

二十几年后,东海北部的一个新港码头筑成后,一个工程师模样的知识分子,在烟雨蒙蒙中,坐船来到长塘镇,说是要顺便看看故乡。

他一上岸,一些上了年纪头脑清楚的老乡亲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是故去多年的程寡妇的儿子程石。

程石既没访亲,也没会友,只是沿着小镇东门的那段河沿蹀躞了一圈。

河边,当年的飞檐翘角的小平屋,几乎全已拆除,代之而起的是高耸的两层或三层楼房。房前没有院子,房后也没了那种宽出一二尺的石台。自然,那一级级伸到河中的青石台阶,也就不复再见。

程石从屋后绕到前街,那前街自是热闹非常,靠街口的一家,居然辟出一爿像模像样的冷饮店。店堂整洁,笑语如喧,几个长得如电影明星一样出挑的姑娘,烫着波起浪伏的头,斜斜扎一块倒三角的手绢,穿梭在那些摆得五颜六色的冷饮器皿中间,俨然一副“港姐”派头。

程石不由得仰了头,望了一下门楣的店号。那店号的字也是矫若惊龙的草书,潇潇洒洒地横陈着三个大字:水中天。

六 三眼坟

不算开头

铜锣沉重地响了三下后,送殡的队伍缓缓起动了,在凄婉的响器中,三副棺材徐徐行进,没人哭泣,没人号叫,但气氛十分肃穆……在道旁默泣的我,忽然心跳不已,跑回家里,冲上阁楼摊开了稿纸,我想写写这个故事,虽然这并不是故事。

但我终于搁了笔。我写不下去。当时的我,没有能力把握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二十九年前。

这些年,他们的身影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进我的脑子,但我顾不上他们,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们“按”回去。

那时我身在中原,我觉得,要写好他们的事,就非得让大家先跟我走一趟长塘镇不可。

你要是初到长塘,我敢说你一定会惊叹它的好山水的。关于水,我写得太多了,无须赘述,这回,我就说说这山。

长塘镇三面环山,最高的那座叫笔架山。

见了笔架山,十有八九的人要大呼小叫:哎哟哟,这么秀的山!山头不算太高,并排岔开三个山尖,那山尖层层碧绿,远远望,这山像伸起三支青笋,绿得就像要淌出汁水来,连山周围的雾气,都染得绿氤氤的……哟,难怪,难怪有人在这山上盖了一座座小小的白房子,青青的山,白白的房子,绿衬白,白配绿,真是好去处,真是好颜色!只是,这些房子造得太矮小了,矮趴趴的,为什么都是那么一个式样?

你要是真这么说,听的人保险会捧腹大笑,笑你稀里糊涂冒傻气,哎呀呀,你呀你,真是白闯过南北见过世面的,你呀你,把山上的坟茔,当成了人住的房子!

这当然怪不得你,南北自古不同水土不同乡俗,你们哪里晓得长塘镇就是一卷长长的山水画,连青山上的坟茔,也成了一处处美好的风景点呢!

假如你们有心追究,到山上一看就明了了:长塘镇水好山好,连山上的坟茔,也是非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这些坟墓,一律是砖头构砌,石灰抹墙,水泥封顶。有钱的人家更要讲究,把坟墓的“帮沿”,很阔气地伸延开来,筑成个极舒服的大圈椅样式,这样,长眠的人就像终年躺在圈椅里一样,背靠青山,面朝日月,日日夜夜看着山下的长塘镇,看着家里子媳儿孙怎样过光景,这样,即使身在冥府,心里也是很安逸的。

这种讲究的坟,就叫“圈椅坟”。

如今,筑这种古老的圈椅坟的人家虽然少了,但是,现在自有现在的派头,如今,方的,圆的,周围筑一道花墙的,顶上盖成房檐式的,更加五花八门。虽然是提倡火葬的八十年代,但长塘镇可不晓得哪年会建造火葬场,长塘镇的老人至少在十年八年间还不会开通到死后让儿女把自己烧掉的地步。因此,这儿的坟茔依然讲究,儿孙晚辈们,也像比赛孝心似的,极愿把精力和财力花在筑坟上头。

不过,不管这些坟茔式样如何花哨庄重,有一点却是千篇一律无可更改的,那便是这些坟都是一顶两眼,“两眼”就是并列的两个坟洞,将来可以放一男一女两副棺材的。

这一点当然不难明白,坟茔都是夫妻坟,两眼坟洞便是夫妻合葬,所谓“生同床来死同坟”,即使一方先去多年,另一眼坟洞也总是掩了洞门等待着,即使一方因死难的种种原因没有了尸骨,即便是衣帽,也得埋入洞中,严格地实现“夫妻同坟台”的。

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终生未娶或未嫁的孤寡,他们的坟便可怜了,自然是形单影只的“独眼坟”。

但是,外人都不知道,包括镇上的年轻晚辈,长塘镇还有一处别地绝无此地独有的三眼坟。

这三眼坟不但占地大,构筑也完全是一副仿古派头,大大的“圈椅”,椅沿上塑龙雕凤,“椅背”后,十几棵翠柏郁郁青青,相向而立,“椅座”前,整整齐齐列着三眼坟洞,中间一个大大的“寿”字,两边各是一个“福”。

三眼坟就是我开头要说的故事。

三眼坟里葬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还不算开头

这两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一生,曾无数次地令我惊叹不已。从我开始认识他们起,从我最后得知他们的死信为止,我一直都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所经历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真的?

记忆不会骗人,三眼坟也明明在长塘镇青青的笔架山上竖着。但是,就是现在我真正拿起笔来记下他们的事时,还不免心生疑惧:我写出他们的故事,读者会当真么?会信么?

信不信由你,反正,三个人确确实实在长塘镇存在过,三眼坟也明明在山上竖着。

当然,写好写不好在我,我感到困惑的是,要叙说这个不算轻松的故事,却要从轻松的事讲起。

长塘镇最后一个做糕班拆了地灶时,总在腊月二十七了。“十二月廿七,小戒刀乱劈。”这句童谣很能反映当时的热闹景况。“小戒刀”是儿童的玩具小刀,“乱劈”,是指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切削年糕来吃。

做年糕是长塘镇历来的传统,不管年景好坏,年关将近时,家家都要做年糕。大户人家做十担八担米,小户人家也得要将就做三斗四斗。年糕不仅是春节期间最主要的食品,年节上供亲朋来往时,也是必备的点心之一。长塘镇有百十户人家,家家都要做年糕,于是,一进腊月,专给大家做糕的班子,就应运而生了。

腊月人人忙,因此,年糕通常都在晚间做。从傍晚开始,夜半或黎明结束。于是,一做糕,主人家便会在堂间高高地燃起一对红蜡烛,红彤彤的烛火伴着热腾腾的场面,气氛格外热烈。

每个做糕班大约有十二三人,多由冬闲的农民组成。年长的领班师傅,往往是核心人物,专门掌管搓粉下蒸锅的;一锅糕粉是否熟得恰到好处,做出的糕是否细腻滑溜硬软适度,全在领班师傅搓粉看火候这套技术。这活儿看似轻巧,但领班师傅却常是满头油汗,一脸严肃,整个操作过程中,绝不言语,绝不嬉笑——据说,他若是胡言乱语,就会惹恼灶神,那锅糕粉就要蒸夹生了。

另一个是火头军。搭起地灶支起大锅后,专管劈柴烧火;那地灶的火一开烧就火光熊熊,烧火的烤得汗流浃背,头脸都红得像烧熟的虾。他虽然热,却不算最累,最卖力气的,却是舂糕的三位了。

舂糕是非常有意思有看头的活儿,舂糕这项沉重的劳动,在长塘镇这些膀大腰圆的男子汉操作下,简直成了优美的舞蹈。

南方的石臼相当大,四四方方的上宽下窄,圆而深的凹碗,容得下两三斗稻谷;在碾米机没有在小镇出现之前,我们长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靠这样的大石臼,一臼一臼地把稻谷舂成米粒的。舂稻谷多是一人操作,单调而沉重,舂年糕就不同了。

舂年糕要有三人进行。

有一个搬凳坐在石臼旁边,在石臼一角备一碗清凉的水,待领班师傅将一锅蒸熟的糕粉扑嗒一声倒入臼中后,一声“来……嗬!”两位汉子就各执一柄捣头立在了两端。

捣糕坯好像并不喊号子,但因为捣头是一块方锥形的青石,十分沉重,每举一下,执捣的汉子就不自主地吆喝一声“嗨嗬”!你一声,我一声,嗨嗬嗨嗬此起彼落,就成了有节有拍十分自然的号子。坐在中间的人,不仅要随着捣头的起落,时时用手转动糕坯,在转动时,还要敏捷地蘸一下清水,拍到捣头上去,以免粘住糕坯不好起举;捣头一上一下,拍者左右开弓,这一切动作配合得是那样紧密,随着他们脊梁上蒸腾的热汗,随着抑扬有致的吆喝,一团糕坯就舂得差不多了。

翻糕坯拍捣头的人也是个指挥,最后,当他真像个乐队指挥似的,用蘸了清水的两手,齐齐往两个捣头上一按后,这算是一个信号,两个捣头齐齐收起,往石臼上一放,这团又韧又软的糕坯就算捣好了。

捣好的糕坯啪地往又长又宽的条案上一丢,雪雪白一座小山,却腾腾冒着热气。坐在两边等候的人,立刻围上来,刀子一割,你一片我一片地揉起来,揉着揉着,手中的糕坯便成了条子,你一条我一条,一条条都像一节圆圆的莲藕,尽管出自七八个人手中,却都像模子印出一般大小,一条条摞起来,一会儿便有一堆。这时,笑眯眯的主人,早就准备好了盛糕的竹箩,一条条搬进去,一层层码好,青竹黄篾的竹箩也雪雪白白地码得一箩箩冒尖。

通常,在年糕行将做完时,很懂得主人心意的做糕师傅,便将剩余的糕坯捏出一对大而又圆的“糕头”来,那糕头下圆上尖,很似宝塔模样,尖尖笔直向上,到顶点却又垂下一绺。这形状奇特的糕头,自然也有寓意,捏弄成这般模样,据说这大而圆的底是谷仓或麦囤的象征,尖尖下垂是谷仓“满泼流尖”的意思,祝福主人五谷丰登仓满囤流。

这对糕头,主人通常是不舍得吃的,过年时拿来供神祭祖,供奉完了再浸泡到水缸里去,一直到来年“二月二”才烫煮了吃。所以,“二月二,烫糕头”,又是我们最熟知的乡俗。

做完了“糕头”,总还有些剩余的糕坯,这是做糕师傅们最能大显身手的时刻,在旁看热闹的孩子们霎时缠上来,请师傅们捏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做糕师傅也个个都会捏,有求必应,捏的动物也都是十二生肖,孩子们也大都让捏出自己的生肖,动物捏好了,眼珠自然不可少缺,于是便都用一种叫“红麦珠”的果实镶嵌,那“红麦珠”一粒粒半红半黑,晶莹发亮,十分酷似动物眼睛,一嵌上去,猪牛鸡羊便都生龙活虎了。这些神气活现的生龙活虎用一根筷子插着,孩子们拿着举着,似乎自己也变虎变龙,乐颠颠地跑出门,耀武扬威地到处晃荡,威风快活得了不得。

我和许多孩子一样,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做年糕,常常是自家做的看完了,再接着看邻居家做。这样,从进入腊月起,我也竟和大人们一样辛苦,只要被舂糕声惊醒,三更半夜地也会爬起,睡眼惺忪地站在旁边看得入迷。自然,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乐趣,便是得到那只表明某种生肖的小动物,欢欢喜喜地拿回来,玩腻了就在床头上、柜桌上到处插着,遇上好脾气的师傅,一年竟能得到好几只。

现在,我要说的是六岁那一年。

我因为属马,当然希望得到马。可是不知怎的,那些做糕师傅做龙做虎做鸡做狗都做得十分像,唯独这马却总做不灵俏。那马通常捏得又肥又短又笨,倒像只羊或猪;兄弟姐妹围着笑:“像你,像你,你就是只小胖猪!”

我气坏了,眼睛一转,缠着领班师傅,请他给我做龙。

最后,我总算称心如意:师傅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亲自动手,做得分外精细,我得到了一对嬉戏的蛟龙!

那对龙,尾部上翘,龙身扭动,齐齐纠缠在一根特长的竹筷上,筷头上插着用糕团染红的一颗小圆球,两颗“龙头”齐齐昂首相视,真是活灵活现的“二龙戏珠”!

得了这一非凡的艺术品,我得意扬扬。每天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左邻右舍的小朋友,想尽刁钻古怪的办法跟我交换,我就是不肯。

就在我家的年糕快做完的黄昏,我听见母亲又在与做糕师傅商量:“师傅,再做一对糕头吧!”

师傅揉起一团糕坯,很快做好了。母亲拣起这对热气腾腾的糕头,又放上十几根糕条,用一只圆竹篮盛了,吩咐哥哥道:“去吧,快给黄家祠堂送去吧!”

哥哥有点不愿意,眨眨眼睛说:“天都这么黑了,明天吧!”

“你这个孩子!”母亲点着他的额头,“人家邬龙先生深更半夜还来教过你写字呢!好孩子,快去吧,这会儿送去,好叫他们尝尝鲜糕!”

我一听,立刻自告奋勇:“我去!我去!”

我从来没去过黄家祠堂,母亲对我的积极当然不放心,况且我是不可能提得动这只装满年糕的篮子的。母亲执意要哥哥和我同行,絮絮叨叨数说了一顿后,又忙忙地递来一盏点好的灯笼。哥哥这才勉勉强强地挎起了篮子。

我不明白哥哥为何这样不起劲,高高兴兴地举着灯笼,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边走:“哥,你也不喜欢邬龙先生?”

“你晓得什么!”哥哥瞪着我,一副不屑模样,“他让我写的两本字帖,我还没写完,怕他查问。那天,我们一个同学没按他教的字样写,他一生气就拧他的耳朵,还要打他的‘戒方’,我在旁边一挡,戒方一下敲到我头上,你摸摸我脑顶心!……”他突然站住了脚,弯下腰来。

我踮起脚,细细地在他的头顶一摸,果然有个栗子大的肿块。

“你怎么不告诉妈?”

“告诉了,妈说老师比爷娘大,学生学不好就该打。”

我立刻跺着脚叫起来:“这鬼老头这么恶!哥哥,我们不给他送,不给他送!”

我这一叫,哥哥却软了心:“算了,妈吩咐过的,不能不送。邬龙先生脾气坏,心肠不坏,再说,这糕也不是给他一个人的,他们有三个人呢!”

哥哥这一说,我才想起来:黄家祠堂是住着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便是邬龙先生和瞎子金涛,女的叫阿品,是跛子。

哥哥默然了一会儿,又说:“这三个人也真是,一个聋,一个瞎,一个跛,真怪孤世相呢!”

“哥,邬龙先生、瞎子金涛和阿品是一家人吗?”

“当然不是。一个姓邬,一个姓黄,明明白白摆着的……邬龙先生是外头来的。”

“那他们为什么住在一起呢?”

“这?我不晓得。”

“那么,跛子阿品为什么也跟他们住在一起呢?”

“她是金涛的老婆嘛!”

“人家说他也是邬龙先生的老婆呢!哥,她到底是谁的老婆呢?”

“这?我不晓得。”

“哥,阿品要不是邬龙先生的老婆,那她为什么还给他洗衣服?真的,我在河埠头看见过的,她给他们两个人都洗衣服呢!”

“这,我哪里晓得?你真啰唆……好了,到了,到了,黄家祠堂到了。”

童年的天地在我的记忆中多是色彩斑斓的,唯有这黄家祠堂,是最阴冷的一角。长塘镇镇子不大祠堂多,虽然许多祠堂后来都不再是祭祀的场所而用作住屋,但不知为什么,它那位于小巷最僻静处的场地,它那形似庙宇的建筑,都给我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邬龙先生、瞎子金涛和跛子阿品,就住在这个冷凄凄的地方。

天已渐黑,这条小路上断无行人,灯笼的昏黄灯影照得祠堂门口越发冷清。苍黑的石墙裂着许多混乱的墙纹。这些墙纹因为夜色的掩映,七岔八弯地像一幅诡谲奇幻的图画。黑黝黝的大门虚掩着,中间闪着一道缝,这缝口更像一道诡秘的通道,透示着里面的神秘。

站在门口仅仅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已闪过许多听过的鬼怪神话,顿时心里森然,两手发抖,灯笼也在我手中晃悠悠地打转,我一手攥着灯笼,一手紧揪着哥哥的裤缝,大气不敢出一声。

门虽虚掩,哥哥还是举手先敲了敲,空洞的回声透出无边的凄寂。

难道他们不在家?虚掩的门一推就开,我们终于小心地迈进了门。

祠堂很小,迎门就是东西两厢房,两边厢房都黑黝黝的,寂无一人。哥哥叫了几声,不见回音。

哥哥想了想,便拉我直奔西厢房,他知道那是邬龙先生的居处。

惨淡的灯笼把邬龙先生的住处照得分外清冷,我发现邬龙先生的居室空荡如洗。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几乎别无物件,这空荡的屋子,令我越发有说不出的恐惧,我特别害怕那黑乎乎的板壁和桌下,我怕那些地方说不定会一下钻出个什么怪物来。

“走吧,哥哥,快走吧!”我牙齿打战,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哥哥也有点紧张,但为了在我面前显出大人样,他强作镇定地把篮子和灯笼往桌上一放,又在凳上坐下说:“别慌,总要等等他,他不会走远,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我只好硬着头皮,紧紧挨着他坐下。

突然屋角响起了蟋蟀的叫声,接着就是一阵啪啪嗒嗒的奔驰;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几只老鼠吱吱地大叫着……透过门缝的风,把灯笼的火苗吹得一摇一晃,我们的人影在黑黝黝的板壁上晃得像两只阔头长身的怪兽。我越发害怕了,攥着哥哥的手再次央求:

“哥,走吧,走吧,我怕……”

哥哥大概也沉不住气了,终于想出了法子:“好吧,我们给他留张字条就走!”

哥哥大概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所以对邬龙先生的物具很熟悉,他一会儿就摸到了笔筒,并找出了一片纸,潦潦草草写了几句话。

当哥哥把笔插回笔筒时,我才发现这个插着许多笔杆的笔筒漂亮得出奇,洁白的细瓷釉着一幅蓝色的山水。哥哥说这只笔筒是江西景德镇有名的青花瓷。

哥哥老三老四地说,我似懂非懂地听,心里只奇怪平常古怪的邬龙先生,竟有这么漂亮的宝贝。

把纸条压在篮子底下,把大门依旧虚掩上后,我们飞也似的奔跑回家,向母亲一说经过,母亲还夸哥哥办事妥帖。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邬龙先生来到了我家。和以往一样,我记得邬龙先生每次到我家或别人家,总是在堂屋中间正襟危坐。

和以往一样,脸膛赤红、须发花白的邬龙先生,照例穿着那件棕色斜纹呢大衣,那大衣大翻领,不钉扣,邬龙先生穿着时,很像一个元帅披着大氅,神气得很。

邬龙先生这件大衣,其实是很旧了的,他大概穿了不少年头,领口,胳膊肘都磨成了光板。虽然是一件几乎磨成光板的大衣,但在当时的长塘镇,却是件极少见的有身份有学问的人才穿的衣衫。本是外地人的邬龙先生,据说,当年就是穿着这件有学问的棕色斜纹呢大衣,来到长塘镇的。

我从记事起就见邬龙先生穿着它,我一点不记得他穿过别的衣衫,因此,在我的印象中,这件大氅就和邬龙先生合二为一。

伴随这件大衣的,是他的一柄手杖。这手杖虽是一根普通的藤木,但拿在邬龙先生手里,却分外增加了他的风采。人都说,邬龙先生虽然相貌平常,衣衫破旧,但穿着大氅拿着手杖的派头,一点不亚于拿着“斯的克”的教授。

现在,邬龙先生就这样派头十足地坐在我家堂屋正中的那张硬背圈椅里,那柄手杖也似佘太君的龙头拐杖一样紧握在他手中。我记得,邬龙先生不管春夏秋冬,从不戴帽子,因而,他不管生气或高兴,那一头花白的短发和下巴的胡髭,也总似根根钢针愤怒矗立。

他一定是为年糕来道谢的。我手举着玩了好几天的“二龙戏珠”,一边蹦蹦跳跳地进了堂屋时,他已和母亲交谈良久了。

说“交谈”,是不确切的。邬龙先生聋得厉害,几乎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他与人对话,往往是这样的:他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地吼,而对方,只需动动嘴皮,用手势和他“对答”。刚才也是如此,我见母亲一边无声地动着嘴,一边朝他连连摆手,意思是:一点点东西,不值得谢。

“嘿,女公子,你好哇!”邬龙先生一见我,笑得两眼都眯细了,连连招手,“过来,过来哇!”

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喜欢他;大概是他那红赤赤的脸膛和那短短的花白胡髭,很有点像我看过的童话小书中那个会作法的“老树怪”,加上他说话时极难听的沙哑嗓门,我总觉得他也是从什么妖怪变过来的。我一边望着他,一边往母亲身后躲。

母亲却把我拖了出来,一边说着:“你看这小囡,见了先生也不知道叫!……”

邬龙先生一见我手中的“二龙戏珠”,霎时两眼放光了,笑嘻嘻地说:“喂,你把这条龙送给我,好不好?”

“不!不给!”我头一歪,嘟起嘴。真的,哪有老头子和小孩抢玩意儿的?

“不给也要给!你不晓得龙就是我、我就是龙么?”邬龙先生认了真,半真半假地生了气,把手杖往条几上一靠,走过来做出抢的样子。

母亲一边从我手里掰,一边哄劝着:“小囡别小气嘛,邬先生要,就给嘛!”

这个阵势,我怎能违拗?但我终究不甘心,使劲一挣,又使劲一扔,扔出的“龙”,差点打着了邬龙先生的鼻子,惊得母亲“呀”了一声。

谁知,邬龙先生一点不在意我的恼怒,而是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他接住了这只“龙”后,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不住地朝我挤眼做鬼脸。

母亲一边做手势,一边向他道歉:“邬先生,你别在意,小囡囡不懂事,你别见怪!……”

“没关系,没关系,你这女公子好,好!”邬龙先生笑嘻嘻地说着,放下手中的“龙”,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我,拼命亲我的额头和脸颊。我气坏了,这该死的老头,颏上的胡子也像钢针一样,扎得我好疼!我拼命推开他,使劲一挣,才跑了出来。

我气呼呼地跑到门外,还听见母亲大声地连连道歉:“邬先生,小囡调皮,你别见怪!”

邬龙先生依旧沙着嗓子哈哈大笑:“好小囡,好小囡!”

我气得要死,这个讨厌的邬老头!

邬龙先生一走,我便朝母亲发火:

“以后不要让这臭老头上我们家来!凭什么让他亲我?这个死老头!臭老头!”

不料,母亲却生了气,板起脸,满眼是责备的意思:“你这小鬼别没良心!那年,要不是邬龙先生救了大家,还会有你?要不是邬龙和阿品舍了自己的孩子,大家都没命了!……”

母亲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邬龙先生没有白要我心爱的“龙”,两天以后,我没在时,他曾拄着手杖,一颠一颠地来到我家,交给我母亲一幅画,说是送给我的。

母亲给了我,我展开一看:什么屁画!这么难看的塌鼻子胖丫头,鼓着腮,瞪着眼,把那只喜爱的“龙”,心肝宝贝地紧攥着,生怕别人抢了去似的高高举在一侧……

我愣了。说实在,他画的这塌鼻子丫头的神态,兴许就是我那日的样子,但我想想却气坏了;瞧这个丫头多难看啊,塌鼻子,小眼睛,腮上涂两块圆圆的红。简直像猴屁股,脑后勺的小辫,却像根羊尾巴……

我一生气,一下把画撕得粉碎,扔进了纸篓。

母亲没有抢住,哥哥得知后,从纸篓里拣出来,左拼右拼,拼了半天也不成模样。他立时气歪了脸,从来没打过我的他,使劲拧了我的耳朵,痛得我眼泪水都出来了。

“你这个小笨蛋、臭丫头,真是狗屁不通!”哥哥不解恨,一边跺着脚,一边瞪我,“我们校长说,邬龙先生的水墨画是远近一带第一流的,人家想要还求不来哇!”

我抚着耳朵,眼泪汪汪地犟着嘴:“什么第一流、第二流,他都把我画成个胖冬瓜、猴屁股了!”

“你懂个屁!人家这是写意画……唔,跟你说也白搭,反正你是个大傻瓜!”

“这囡囡就是傻!那天,邬龙先生开玩笑要她的玩意儿,她就是不给,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母亲也生着气,“我怎么给你说来着?要不是邬龙先生,还有你们么?”

我无言以对。

我到现在还依稀记得这张画。也是到现在,我才明白邬龙先生也许真是个出色的画家,虽然我无法用行话概括他的书画艺术,但我现在回忆起他所画的人物神韵来,我觉得,他的笔法和名噪一时的丰子恺先生的儿童人物漫画,是十分相似的。

从此,我才明白:母亲和镇上人对邬龙先生如此尊敬,不仅在于他的学识,还在于他对大家有过救命之恩。以后,我曾多次追问,可没人理会我,连后来和我言归于好的哥哥也说不清楚。我知道,能讲述这一切的只有母亲。可是,忙忙碌碌的母亲,很少有给我讲故事的时间。

我并不甘心就此罢休,有一日,终于得着了机会。

母亲用自己的一件直贡缎坎肩给我改了一件小外套,领子袖口镶边,胸前下摆绣花,的确是一件很别致的童衫。母亲准备让我穿着它在二月二庙会带我看戏时,大出一番风头。绣花女出身的母亲,没有别的奢望,但在众多的乡亲女伴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手艺,却是一向都存的心思。所以,当她满心欢喜地缝完最后一针后,便让我试试。

我左躲右闪,说什么也不穿,趁机要挟:如果让我穿这衣服,得先给我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讲邬龙先生!”

母亲略略惊异地瞪我一眼,终于笑了,拍拍我的头,说:“给你讲你也记不住的,你还小呢?你不懂!”

“我懂,我懂,我怎么记不住?不信我给你背背冯小青!”

母亲是越剧迷,《冯小青》是半年前母亲带我去看过的女子的笃班演的一出越剧,主人公命运之苦,使长塘镇的女人一想起来就泪眼婆娑,母亲也曾唏嘘不已。

“你不信?我背!”我当真背述起这个故事来了,其中的主要唱段,还一字不落地哼了一遍。

母亲惊讶不已地听着,终于呵呵大笑了,一把抱住我。

“你这个鬼小囡!”她叹息着,把针线笸箩推到一边,“好吧,讲给你听。不过,听了就听了,不要乱讲乱说的,这是大人的事,这是早年间的事了!……”她重重叹息一声,神情顿时肃穆起来。

我记得那是个皎皎的月夜,母亲捻暗了煤油灯,窗外照进一片清白的月光。偎在母亲怀里的我,竟几次被母亲的叙说,惊得心头乱跳……

母亲绝不会故意吓我,她一边说一边紧搂着我,几次想中断叙述,只是因为我的固执和纠缠,才使她不得不从头到尾地讲完。

我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女孩,越是鬼怪神奇的事越想听,越想听的事就越要追根究底,不容讲的人有一点点疏漏,再可怕的也要讲完。

但是,这个晚上,我还是大出意外了: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听到一个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万万没想到,要讲邬先生的事,却要从瞎子金涛和他娘的故事讲起。

长塘镇往西七里,是一个小小的盐村,旧名西塘。西塘村几十户人家,大都是赤贫的盐民,全村只有一家豪富,这户人家姓黄。

西塘村前村后,横着百余支盐滩,百余支盐滩九十支是黄家的,黄家自然阔气,那么到底怎样阔绰?常言说,越是财主越不露帛,只有村人的闲话略可旁证。

不光是西塘的盐民,连耳朵长消息灵的长塘人都一口咬定:黄家的财产若都变成银洋,白花花的一排十块,可以从西塘一直铺到长塘。这话也许夸大,但是一个在黄家当过烧火厨娘的老妈子,曾千真万确地对人说过:有一夜,她偷眼看见黄家的当家寡妇在屋里串金戒指,用了一绺五尺长的红丝绦……

黄家的宅院在西塘村也如鹤立鸡群,样式虽然古老,却是堂堂的前有天井后有园子的高围墙大瓦房,正对台门的是雕梁画栋的厅堂,正间二间对称,东西厢房起楼,黄家大院的威势,自然非是盐民们矮趴趴的“草敞”可比了。

对了,“草敞”是什么?便是泥墙茅屋。长塘镇一带,语言复杂多义,对许多事物,还往往有特殊的形象叫法。比如这“草敞”就是。它既说明了这泥墙茅屋铺的是稻草,还有无窗无门两头直通的“敞亮”意思。

说真的,那时你到长塘西塘,你说“草敞”人家都懂,你说“茅屋”,人家就要瞪眼了,以为你打的是官腔;现在,你到长塘西塘去,再要找一所“草敞”,人家又要瞪眼睛了,不,不是长塘西塘的人都学会了普通话,而是“草敞”遍地难寻,十几岁的孩子,都不知道“草敞”是何等模样。

说远了。

黄家的宅院,就这样大而有威严而有气势地耸起在一间间矮矮的草敞中间。盐民们对黄家,冷淡而畏惧,很少有人在这幢冷阴阴的黄家大院进出,只除了在黄家打短的雇工。

黄家宅院大,财产多,人丁却不旺,老一辈的渐渐死绝,后来撑门庭的就是老大的寡妇。这女人娘家姓金,小名金玉。她一过门,老公公就把她当金儿玉儿对待,她那鸦片鬼丈夫一死,老公公更是一口一声金儿玉儿叫得好不肉麻,人家也就跟着记起了她娘家的姓,叫她金寡妇。因为丈夫比公公死得早,金寡妇的遗腹子,人家就闲言碎语说是老公公生的。

不管这幢大而阴冷的宅院发生过什么丑事,不管这个儿子是谁下的种,反正有了这个儿子,黄家门庭生辉,金寡妇腰板梆硬,老公公一死,她更成了黄家的不戴方巾的男子汉。

金寡妇马面长身,嫁来时就是个既不雅相又不识字的女子。父亲是个卖麦芽糖的小贩。据说她的公公之所以相中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儿媳妇,终于把她娶来给大烟鬼儿子当老婆,是因为看中了这个女人有双“筢子手”——这女人十个指尖都是弯弯的,准能“筢”进来钱财;她掌心的纹路都是短短的,没一条直通指缝——得了钱财也漏不掉,相书上早就记着,“筢子手”就是“聚财手”。

老公公没有白花下聘的五百大洋,娶进这个媳妇,果然是得了个“聚宝盆”:金玉嫁来的当年,大旱八个月,河塘裂底,禾枯稻死,西塘村却遍地盐山。千座万座盐山,都是黄家的金银山。夜里,老公公吩咐儿媳妇掌灯,自己蘸着口水,一块块地数银洋;一边数一边瞟着他那有福有相的儿媳妇,口涎水流了满下巴……那年,黄家又一气儿买进二十支盐滩。那年年底,买进了二十支盐滩的老公公在又一次数着白花花银洋的那天晚上,突然头一栽,一命归天。

一年中,又死丈夫,又死公公,金寡妇不惊心,不伤悲。有人说这女人寡情薄义,心不在焉上,她却对所有的闲言碎语都不放在心上,她相信一切都是命定,一切都是天数。老天爷对她不算苛刻,她这个寒酸家门出身的女子,一下执掌了黄家的门庭,又有了儿子;有了儿子,她就不怕房族的馋涎和抢夺,有了儿子,她更能理直气壮地揽括黄家的一切。

金寡妇并不识字,可绝顶聪明。刚刚有了身孕,她就求人给孩子起好了名字:金涛,黄金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祝愿:金银财宝,将像盐滩下的波涛海潮,源源不绝往她黄家涌来!

金寡妇对得起黄家,对得起儿子,据说她自己俭省到了极点,关于她俭省的例子,多不胜多,据说她是连吃冷饭都不舍得烧把火热一热,而是端了饭,晒着太阳吃的。

这些事不管是否属实,但西塘长塘的人听惯了传闻。感叹不已的“啧啧”几声,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但是,金寡妇并非一概吝啬。有一样事她最舍得花钱,那便是对善事的热心、对佛堂庙宇的捐奉。西塘村小,本来没有一间庙宇,穷得三餐薄粥点盐卤都难保证的盐民,连财神爷也没心思敬。金寡妇在得了儿子后,便长年吃素,也是她独资捐献,村头才盖了所堂堂皇皇的“三官庙”。那是在她的金涛过了周岁以后。

金寡妇为什么单单要塑“三官庙”?事出有因,说来话长。

儿子出生在金银巢,金寡妇的心却泡在五味罐。她肢体强健,分娩顺当,可是,月子里却彻夜无法入眠。半夜起身,掌灯看看襁褓中的儿子,心里更是滋味万千,老天爷赐给了她怎样的一个儿子啊:天庭饱满,地廓方圆,鼻直口方,眉长入鬓,画都画不出这般体面模样!金寡妇喜欢不尽的同时,却又忐忑不安:儿子右耳根前,垂着一颗绿豆大小的小肉瘤!天知道,天知道为什么要给他长上这样一个和他爷爷一模一样的标记!

金寡妇第一次发现时,差点吓昏过去。以后,每每抚摸儿子的脸蛋时,只要一摸着这个小肉瘤,她都要心惊肉跳一阵。

但是,她终究不是豆芽菜,在黄家乒乒乓乓熬了这么些年,早已是顶门一根柱,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人,怎么对付那些闲非饶舌的长舌妇?她不信她的左邻右舍三亲四戚,都会记得她那公公,都会记得那该死的老鬼耳根前也有小肉瘤?她不怕,她不相信那些虎视眈眈的房族,因了这点就拿她是问!不管怎样,儿子是在丈夫死后十一个月出生的,虽然过了月,也不能说不是“准账”,金寡妇是个胳膊上走得马的人,她不怕!

她不怕。可不知怎的,有时心里总有点慌促促。儿子一能抱出人前,她就三日两头请人来算命看相。

横山县的能人,摸一把便有,何愁请不到算命高手?没几个月,乡里乡外最有名的“常半仙”“铁观音”“王三只眼”等算命先生,都到西塘村,给黄家的金涛算了命、看了相。

你说怪不怪?这些“半仙”来自四面八方,有的还是金寡妇在烧香途中碰上的,可他们简直像事先打听过商量过似的,掐算得一模一样!

他们异口同声,都说出生在正月初一的金涛,笃定是官相富贵命,将来必出省到京城,高官尽做白马尽骑不说,娶妻不是当朝公主,便是相府千金。当然,如今的朝廷不是这个叫法了,但意思是那个意思,命是那个命。总而言之,像她儿子这样大富大贵的命相,是远近十县六十乡都难找的!……

如果单单是这样就好了,如果单单是这样的命相,前途就没话说了。没料想,这些深知盛衰消长报应轮回之事的算命先生,又都说她儿子命里还有一“跌”,这一“跌”相当凶险,犯早犯晚现在难断,弄得不好就会伤身丧命。当然,像黄家这样的门庭不愁破不了这一“跌”,只要多做善事多施舍,那一“跌”,早晚也会无形消散。

捏了红包的算命先生欢欢喜喜离去,金寡妇却心里发憷,寝食难安,几次算命都这样,难道这儿子是个拄不定的灯芯拐棒?

她别无法子可想,只能从此更加虔诚佛事,“三官庙”的建造,便是她听人劝说后的一桩大善举。不是吗,比起城隍、关帝、龙王这些庙宇来,“三官”对她有着更全面的意义。

佛界人说得明白: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这就好了,她所祈所祷所疑所悔的一切,都将在“三官”的庇护下全部如愿。她还要什么呢?

金寡妇打开财箱,一掷千金——一千块白花花的银洋,盖就了堂堂皇皇的“三官庙”,又许了每年供奉十猪十羊的愿心。

庙一盖,愿一许,金寡妇稍稍心安。万丈水不能有涓滴之漏。她那劈得比头发丝还细的心,当然想到了各种各样的防范:为金涛雇的那个奶娘,喂金涛到三岁,还没敢抱他出过大台门一步;金涛头上戴的帽花,颈上戴的项圈,手镯脚镯,自然都用上好的纹银定打,悬垂的铃铛牌上,一一都镌着“长命富贵”;金涛戴的兜肚,一律是红绸黄缎双层里,这层装着暖肠肚的补药,那层装着道士画的护命符……

怪不得远近的人都说:金涛这小子是落在了福窝里,东宫娘娘待太子,也不过如此。

但是,晦气和福气一样,真要降临,门板拦不了,神仙也挡不住。

金涛刚吃完四岁的“长寿面”,便出了一场麻疹。

这一场麻疹出得好不凶险!金涛的面颊通红,嘴唇乌紫,奄奄一息,金寡妇心惊肉跳,心想着这是否就是他那一“跌”?除了“三官庙”,她到四乡八岙的庙堂都许下了十猪十羊的愿心。一场由四个道士主持的“金木水火”大道场,也做了三天三夜,可是,金涛的高烧不退,眼睛都斜了,金寡妇哭得死去活来,哭叫着说,若是金涛有个好歹,要做棺材就再做副大的,她也不活了。

正在危急关头,来了个姓马的过路郎中,这马郎中医术自是高明,一帖汤药服下去,立即就见了效。第二天,金涛的耳后牙根全见了疹子,第三天疹子出齐,高烧尽退,五天后,就活蹦乱跳下地玩了。

金寡妇对马郎中感激非常,忙备厚礼谢大恩,马郎中却很古怪,一不要绫罗,二不要绸缎,却有意和金家结亲。他说自己孤鳏一身,只有个七岁的养女叫银凤,相貌姣好,十分乖巧,虽然比金涛大了几岁,但金涛银凤,听名字就是天生夫妻情分,如果金家不嫌,马郎中极愿攀亲。

金寡妇犹豫极了,如果和马家一结亲,金涛岂不绝了和相府千金的缘分?但是,儿子这条命是人家捡回的,违情拂意又张不开口,一边客气着,一边又差人飞快去找算命先生合对这两个小人儿的生辰八字,一对,却对出了个“大吉大利”!合媒的还说:“妻大三,黄金堆如山”呢!

金寡妇一掂量,答应了。

于是,三百银两做聘礼,金涛定了娃娃亲。

大病脱险后的金涛像换了个人,健壮非常也顽劣非常,他一改原来的孱弱模样,成了个整日逗鸡打狗爬高下低的顽童。金寡妇看着儿子壮实活泼,欢喜得恨不能将自己的心肝也挖出来给他炒了当补药,哪还舍得管教?只是一味溺爱一味宠,金涛长到七八岁还不舍得送他到学馆读书。为什么?只为此地大一点的学馆,连长塘镇也没有,要去就得上县城,来去十七八里,大半天见不着她的宝贝儿子,她惦记得慌,防里放不下。

房族纷纷指责她没见识,误了黄家子弟,她眼朝上翻,嘴往下撇,装听不见。她心里有数,黄家虽然只有金涛是亲嫡嫡的直系子孙,可是,沾亲带故的叔伯房族多着哩!她心里明白他们的鬼道道:这些人都是横草不过的尖头,一个个瞪眼盯着她黄家的家私,巴不得她母子俩有个闪失才好哩!她才不听他们那胡戳乱捣。

可是,她避过众人,却躲不过那死鬼公公。烟花三月,大天白日,金寡妇正闭眼小憩,死鬼公公来给她托梦了,话语没一句,只是伸出手掌来,叫她看两行字——那只手瘦骨嶙峋,指甲尖尖,干瘪无肉的掌心,黑黝黝地显着两行小字。

金寡妇自然是认不得的,心里便紧紧的有点慌,只听那人念道:

处世无他莫若行善

传家有道还是读书

金寡妇一下惊醒,心里猛就有了主意。当下叫来一大一小两顶轿子,立时哄了金涛来坐上,自己也坐了那顶大的,一前一后来到县城,把儿子送进了最有名气的那所学馆。

当她交完银两出门时,这才发现学馆门上刻着一副对联,问问先生,也正是她梦中听见的那十六个字,她心里暗暗称奇,却不道破,只觉得这一回送子上学,真是太好了!梦境和现实既蹊跷又合祖宗心意,说不定儿子成龙就在这一遭!

她欢欢喜喜嘱咐了儿子一番,雇定了那顶小轿,以后就天天抬送儿子去读书。

金涛的脑瓜绝顶聪明,只半年,便赶上了人家学了一两年的孩子;他个头拔尖,聪明顽皮也都拔尖,没有多久,就成了学馆里学生中的人物头。

这天傍晚,金寡妇像往日一样立在大门口,盼望儿子下学归来。不料乌纱小轿抬回来的是反绑了双手的儿子和另一具孩童的尸体,跟随而来的还有一大串人:学馆的先生,死者的父母,一群和金涛一起就读的同窗。

一时间,黄家大院沸反盈天。

吓昏了头的金寡妇半天才明白过来:儿子在学馆里闯了大祸!

下午,私塾先生还没开课,金涛和一班学童玩起了捉迷藏。金涛说像平常那样的玩法,太没意思,学馆场地太小,要另找地方,找来找去,金涛首先发现了学馆的阁楼,那可真是个大房间,里面堆着一些旧家具,还有两口空棺材,家具后面的旮旮旯旯多极了,藏人正是好去处。

玩耍中,一个最小的孩子叫陈玉柱,躲来躲去总是被抓住。玉柱输苦了,便请金涛帮忙,金涛一眼看见了空棺材,便用劲扳开棺盖,让玉柱躲在了里面……这一躲非常安稳,连伏在棺材后面的金涛也没被发现。

这时,突然传来几声威严的咳嗽,先生要上课了,金涛和四散在角落里的孩子们拔脚便跑,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课桌后面。

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了半天,忽然点名要陈玉柱背一段,叫了好几声,这才发现玉柱并没坐在位置上。

“哎,先生,我晓得他在哪里!”金涛一举手站了起来;一看同学们都投来惊异的目光,他更加得意了,“先生,只有我晓得他在哪里,我去把他叫来!”

先生一点头,金涛撩起长袍,鬼射箭一般奔了出去。

当然,金涛再也无法叫起来玉柱了,当大家七手八脚搬开落了梢的棺盖时,脸憋得像紫茄一般的玉柱早已气绝,棺材壁上还嵌着他的两个抓落的指甲。

玉柱是陈家的长子。陈家的天塌了!

黄家的天也塌了!

现在,金寡妇纵有点铁成金的本领,也难抵挡这弥天大祸。她心惊肉跳起来:金涛这一“跌”,难道又应在这一祸事上头?

人命关天,陈玉柱虽不是独子,其父母也难平悲愤,金涛虽非蓄意谋杀,但对方执意要黄家偿命。金寡妇万般无奈,只有靠钱通神。一下押出去二十支盐滩,送给陈家作为赔偿费,才算了结这场官司。

官司一完,金寡妇得了场重病,她心疼的不仅仅是损失这笔钱,说实在,这二十支盐滩于她黄家的产业,尚未伤筋动骨。她心疼的是儿子。自打出了这桩事后,黄家简直绝了人缘,乡亲邻里都把她母子看作祸害。

金涛只要一出门,“害人精,害人精”的叫声,连同小石子儿远远飞来,金寡妇受不了这闲气,一咬牙,又卖出十支盐滩,让儿子避住到长塘镇的一个表舅家,为报寄宿之情,她把那十支盐滩变成爿杂货店,送给了表舅。

金寡妇对得起儿子,对得起黄家。树挪死,人挪活,为儿子,她割舍了母子的整日聚首,处心积虑给他另辟住处,盼的是他早日成才。她想,咬牙熬个十年八年,金涛就可成家立业。

金涛住到长塘镇,真算换了个新天地。长塘镇没有大学馆,却有了几间小小的私塾,他接着念书,没几年,天文地理也懂了个差不多,他那颗极重嬉玩的心,又开始不安宁起来。

比起荒寂冷落的西塘村,长塘镇就算个热闹的小码头了。上江州,下县城,无不打长塘镇穿过,十字街那几家饭店酒坊,虽不及灯红酒绿的大铺子,却也整日人来人往,天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光顾。

这些年,乱事如潮国运多变,“长毛”的许多故事还挂在老人嘴上,偌大的朝廷说倒就倒了。民国一成立,孙中山当了大总统。如今,长塘这个海南小镇,也常常有剪了辫子穿着“中山装”的洋学生,神气活现地晃来晃去了。他们一光临,就要带来天南地北的新闻,伸着脖子听的金涛,羡煞了外面的热闹世界。

金涛没有大的奢望,只希望到上海这个花花绿绿的大世界转悠一下,他把这个心思对娘一说,金寡妇立时改颜变色,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外出。

望着儿子渐长渐高的身材,金寡妇忧喜参半,她三番五次对儿子说,任你怎样吃喝玩乐都可以,只是这种乱世年头,断断不能离家外出。

金涛虽然早已心野,却还孝顺,虽然一百个不高兴,对娘的吩咐还不敢违抗。金寡妇从儿子的眉梢眼角看出了心思,觉得最能拴住儿子的,就是让他完婚。金涛一满十七岁,她便给百里之外的亲家捎信,说是要在今年择日发花轿来娶亲。

这时,马郎中早已过世,亲家那方发回话来:婚事虽是十四年前定的,却不能翻悔,只要黄家不嫌女家贫穷、妆奁简单,什么时候发轿,新娘什么时候动身。

对于娶媳妇拜天地,金涛好像没有多做考虑,他十分顺从地听凭做娘的安排,一门心思想的是自己的计划,他知道只要顺顺当当拜了堂,就能讨得娘的欢心,娘答应他,只要新媳妇怀上孕,黄家有了接代的种,她就会给他几根金条,让他随意去上海大世界,好好逍遥一圈。

十月初三是黄道吉日,金涛高高兴兴穿上长袍马褂,礼士帽插金花,红绸带扎绸结,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拜了堂。

金寡妇见儿子进了洞房,一块石头落了地,全盘心事都了结,她长叹一声倒在床上,四五十年来,从未睡得这样香甜。

新房里的动静,半点未扰她的清梦,金寡妇一觉睡到黎明。

她刚要睁眼,帮办喜事的伙计,顾不得规矩,满脸惊惶地推门进来,语不成句地告诉她:

新郎官和新娘不知什么时候双双出逃了,新房里的被铺还是原来的样子,叠得好好的!

像迎头倾下冰雪水,金寡妇一得这消息,顶梁骨都裂做了八爿!家丑不可外扬,她强打精神,暗暗着人四处打听,不知是乡人奸猾,还是儿子做事周密,十天半月过去,竟探不出半点消息!

金寡妇首先恨起了新媳妇:没想到娶了她,倒弄了个尖担挑银——两头脱!这女子太不贤良,刚刚拜堂就挑唆丈夫出逃!她恨马家给她送来了个败家辱门庭的妖精;她恨自己当初昏头昏脑,没有细细察访,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千般怒作一处生,她着人先到百十里外的马家浜去细细打探。谁知去者不但空手而回,还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马家人丁孤零,要追问都无人可追问,只是听说那马银凤,在婚前就与别人相好,那天坐花轿过来的,是否是她本人还不一定呢!

金寡妇听了这话,气得几乎又一次晕倒,细想之下又疑信参半:马家女子若是真不愿嫁到黄家,为何又强扮新娘过来呢?若是她看中的是黄家钱财,那么,也应当过些日子,熟悉了这里的家当再拐带而逃。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新郎新娘带走的只是放在新房床台上的那只“红畚斗”,“红畚斗”里装着的是亲亲眷眷送的贺礼,顶多几百块银洋,外头皇皇大世界,他们会到哪里去,光凭这几百块银洋,又能维持多久呢?

金寡妇又猜测儿子可能是去了上海,但是得不着准信,不知地点,又上哪里寻觅去?她一个小脚女人出不了门,不断差人去,都是白花了几十块银洋,却得不着一点实信。

金寡妇绝望得心里透凉。

金寡妇万万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又让自己摊上了这样的恓惶事!但是,尽管儿子朝她脸上撒尿,也不能叫邻居房族笑话下去;虽然对儿子恼得头冒油,盼得心生捻,她却依旧硬撑面子,维持黄家的体面:开门七件事照样分派,家里雇的烧火娘姨、长短工,一个也不辞退,她知道,行得春风有夏雨,这个没一点谋生本领的儿子,早晚要花光那笔钱,到头来,还得吃回头草,向她这个亲娘伸出手来。

知子莫若母,果然,三个月以后,儿子来信了。

没想到这个不肖之子,果然还是有能耐的!信上开头,儿子说了一篇求她宽恕的话,接着又说他果然是在上海,经了朋友指点,准备和人合伙做绸缎生意,但他出门匆忙,没有带钱,入股的资金不足,他希望母亲大人,立刻设法汇银三千元来,日后,只要他们的生意兴隆,他还准备将母亲大人接出来……

至于与他一同出走的“老婆”,他却含糊其辞,潦潦草草说了几句,说这个女人不洁不忠,他早已把她抛弃了,以后只要他发了财,大上海有的是美女洋小姐……

金寡妇接到这封信,喜出望外,一边忙忙地筹措了三千元银洋,如数捎到上海,一边对左邻右舍和亲族藏头露尾地放出话来,说她的金涛在上海大码头做起了大生意,生意十分亨通,日后还要接她去享福……

谁知,银钱一寄出,就如打了水漂,再也没有消息!金寡妇惊恐非常,一再找当日捎钱去的人追问下落,三番两次,捎带的经手人也生了气,一再拿出金涛接手签字的字据给她看,言语之间多了牢骚,责怪金寡妇不该用人又疑,金寡妇讪讪地住了口,却止不住心头那股撩人的焦愁。

又是一年多过去,金涛才又有了消息;托人捎来一盘香气四溢的“寿”字饼,说是给老娘庆五十大寿,另外,又请娘立即为他筹笔资金——他原来与人做的绸缎生意,因经营不善,已倒闭了。现在,他要重新开张,另与人合伙开中药房,这笔资金相当大,他希望娘看在儿子以后的前途分上,一定要设法给他筹措,越多越好。

金寡妇接信后十分犹豫,先前的喜悦心情断无半点。她十分怀疑儿子的话语是否当真,自古道:儿卖爷田心不疼。这个不听家教的儿子,在外面胡闯荡,谁晓得弄了个什么光景?他一次次地要钱,谁晓得这些银洋是否都成了打水花的瓦片儿,一块一块地落得无影无踪?

这是金寡妇的暗中嘀咕,对外人却不好当面说出的。捎点心来的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虑,拍胸脯保证说,他见金涛进出住的都是大饭店,结交的都是富朋贵友,气派硬是了不得!你当娘的若在节骨眼上帮一把,他今后就更发达了……

金寡妇思虑再三,终于又变卖了十几支盐滩,凑足了五千银洋,交给了来人。只是,最后交代捎钱的人时,她双手抖抖,话语都发颤了,她说,你就替我这做娘的捎句实在话吧,你叫金涛不管生意做成做不成、做好做不好,总要惦记着回趟家;他若有心做生意,长塘镇就能开好几个店,何必在外面奔波?做娘的不图他挣出金山银山,就图他回来见个面!总而言之,她盼望儿子早点回来!

金寡妇想着这一回可能有点希望了,可不承想金涛一得了钱还是没了音信!

如此这般,肉包子打狗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岁月如流,一晃就是十余年,金涛非但没有回家,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每隔一段时间,就捎信向家里要钱;要钱的原因和名目多不胜多,而且多是生意上的失利和吃亏,最后一次还提到:他已看中了一个极美貌的女子,但要娶她,得花一大笔钱。他希望娘亲看在他召集尚未成家且又十分爱恋的这位女子分上,如数汇款……

金寡妇接了这封信,心里透凉,她猜测儿子先前说的可能都是谎话,这些年,他把白花花的银洋,一定都花在吃喝嫖赌和这些烟花女子身上了。她不能听凭他再这样荒唐堕落下去,唯一的办法,是把他叫回家来,她知道,黄家人多舌头多的亲族,已在议论纷纷,金涛若再不回家,那些刁钻的亲戚房族,将会用各种手段胁迫侵吞黄家的财产,她这个寡妇,再有三头六臂也难抵挡了。

她想出了法子,托麻子三叔写了一封长信,谎称她病重,要金涛马上回家,如不速速赶回,母子恐怕再难见面,至于要钱的事,回家再商量。

这封信果然奏效,信发一个多礼拜后,金涛果然回了家。

这哪是当年的儿子?这哪是黄家门里出去的金涛?金寡妇见到的儿子,简直换了个人样:面色青黄,衣着寒碜,长长的头发遮住半个脸面,一双眼睛失魂落魄地没了半点神采。

金涛一回家也发觉:母亲对他扯了谎,她根本就没病,六十来岁的人,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头发乌亮,面色红润,小而溜圆的眼睛,有精有神地闪烁着,看她的气色,足能活到一百岁。

不管怎样,儿子终于回来,金寡妇终于放心,开口就问儿子在外头怎样过了这十多年?

金涛神气懒懒,说得很简单,只说自己好比吊桶落井,再也没能力挣起来了。这十年来,他根本没有发财,而且还大倒其霉。最后,和他合伙经营药房的那个人,背着他做了鸦片生意,后被发觉,查抄没收,药房整个儿贴进去不算,还欠了为数不少的债。他在一班朋友的帮助下东躲西藏,接了娘的信,才设法“逃”回来,从今后,他要收心敛性,再也不到上海去做发财梦了。

金寡妇听完儿子的叙述,大惊失色,金涛清楚地看到,娘的两条长长的胳臂,瘫了似的下垂,红光满面的脸,倏地成了一张白纸。

金寡妇不言不语地瞪了儿子半天,最后,才抖着声音告诉儿子:她这几年能成百成千地给他汇去银洋,都是靠不断变卖家产;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晃荡了十几年,等于把黄家的财产折损了一大半……

金寡妇说着叹着,叹出了一声断肠裂肺的呜咽!最后又说,儿啊儿,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总算迷途知返,千好万好,从今后规矩守家,黄家这半壁家私,还是足可维持我们母子生活的。

金寡妇又一次原谅了儿子的不忠不孝。但是,这一回她要他必须遵循娘为他定的两条规矩:第一,从此以后,不再外出;第二,她已经为他说好了一门亲,女方是自己的表侄女,年纪和金涛也相当,自己亲眷结亲,亲上加亲,再怎么着也不会有外心,娶了她,黄家后代就有希望了……

金涛对第一条表示听命,对第二条却绝不点头。他知道母亲那个表侄女,他知道这个表妹一脸大麻子,是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他不明白母亲为他掷尽财富,在他的婚事选择上,却总是这样不顾他的心愿。他鼓足勇气告诉母亲:他以前写信说过他已有所恋,那个女子叫阿品,虽然是个沦落舞场的女子,可是人品极好,还十分有情义,金涛落难的最后一段时日,都是阿品照料他的,他们两人已经山盟海誓,他祈求娘亲看在他们的患难姻缘上,成全他们……

谁知金寡妇一听,大为光火,说金涛若是执意要娶这样的烂贱女子,她就一头碰死南墙,她宁肯死,宁肯让黄家绝了香火,也不愿让阿品这样的女子进门。

母子立刻翻了脸,几次吵闹而不得结果。金涛看母亲马上忙忙地执意行事:下聘,商议婚期,布置新房,忙得不亦乐乎,心里更生反感,第一次的出逃给了他充分的启示,他决心如法炮制。

这次,他没等到拜堂结婚。有一日,他偷偷拿了母亲放在屋里的一些手边首饰,就出走了。他这次是“明逃”,临走前还给母亲留下一封信,说他要到江州谋事,如果母亲不退掉这门亲,他这辈子就永不回门。

于是,他真的乐洋洋地到江州逛荡了三个月。

面对这样的儿子,金寡妇只好让步,差人追到江州,找到金涛,说已经把婚事退掉了。

金涛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但是,这次母子相见,再也不像上次有那种悲喜交集的情绪了。金涛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冷冰冰的训示,心里依然想的是如何再得机会拿了钱财出去逛荡世界。上海他不敢再去,江州城又太小,但他早已得知南京、北京、青岛、厦门都是好去处,若想繁华热闹,香港也是个乐园……问题就是钱。

如何弄钱?经过几次拨弄,他的老娘已经一点都不信任他,也越来越守财如命了;她把所有的钱财都攥在手心,现在,金涛连买包香烟,都要向母亲伸手。

金涛没细看母亲的脸色,金寡妇却把儿子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她对这个浪荡子,已经完全绝望,她知道儿子一门心思想出门,出去花天酒地,挥霍一空;如果光是吃喝玩乐,倒也罢了,假如儿子出去乱交朋友,结交了共产党什么的,真还不知要闯下什么大祸!

为保住黄家的这根独苗,为保黄家的最后一点财产,她必须让儿子守在家中。

可现在,娶妻成家的诱惑,对他一点不起作用,怎么办,怎么办呢?

金寡妇觉得只有牢牢把握出门一步都离不了的银钱,身无分文,他哪里也去不成!她记住教训,摘下了金簪、银镯,连手上的戒指也不敢戴,她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牢牢加锁,钥匙也藏在贴身的内裤中……可是,这也未必牢靠,万一她睡死了呢?万一儿子窥见了她藏放钥匙的所在呢?金涛他现在身边无钱,可照样去镇上逛荡,日日泡在酒馆赌场,隔三岔五就向她伸手要钱,赌输了连衣裳鞋袜都会抵押,狼狈不堪地窜回家来,有时就夜宿在外,几天不归。金寡妇一数落他两句,他就用外出来威胁。

真是败子毁家,黄家这浪荡子,看来已经无可救药了。

当然,比起他在上海那些年的挥霍,他在镇上的这点花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他绝了外出的念头,只要保住黄家的最后财产,哪怕他一辈子碌碌无为,金寡妇也愿意供养这个花花公子一辈子!

但是,拴住他的办法在哪里呢?怎样才能使他绝了外出的念头呢?

金寡妇焦思苦虑,肝肠寸断。正月初十那天,她给“三官庙”烧了整日的香。回来后,当天夜里,她就做了一个梦。

没想到,那死去几十年的老公公,又一次给她“托梦”来了。还是那油乎乎的脸面,还是那瘦骨嶙峋的手掌,不过,这次他没让她看手心的字,却笑嘻嘻地摸着她的耳朵,附耳说了一番话……

金寡妇一听,一下惊醒坐起,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呆呆地盯着房顶的天窗,看到了一方淡淡的乳白,六十年的经历,仿佛都变成了又清晰又模糊的图画,在那方天窗上,走马灯似的一一显现……

这年的正月少有的寒冷,一连几天都是白日阴沉,黄昏下雪,纷纷的小雪,戏弄人似的时撒时停,到后来就变成冰粒子,打得人脸生疼。

又是夜半时分,雪停了,地上白茫茫一片,尖厉的冷风灌进脖颈,像小刀子割的一样。风雪也是趋炎附势的,这样的时日,对于穿貂皮着绸袍的人来说,风萧萧,雪纷纷,都可以怡然自得地饮酒赏雪,而对于一个腹内空空衣衫褴褛的人,却无疑是最煎迫人的风刀霜剑。

从十里香酒店出来的金涛,借着几分酒力冲到了门外,立刻就感到了寒冷的威胁。

他刚刚走出几步,十里香酒店的老板娘便追了出来,两手叉腰,立在门槛上大叫:“金涛,金涛,你别走!你又想拆烂污么?”

金涛无可奈何地站住了。回过头来,着急而又低声地说:“我,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没带现钱,记,记账,先记账……”他并未真醉,刚才的半斤花雕于他来说,简直不过是喝了几杯凉水。但他不能不装醉意,尚存的一丝羞愧,使他心里的热力陡涨,结结巴巴回了这几句,他扭身又走。

“你别假发痴!告诉你,金涛,下次你要不来还账,老娘就要摘你的帽碗补裤裆了!真是个拆白党,死皮赖脸货!”老板娘还是不依不饶,大概因为外边确实太冷,她才没有继续追上来,但刻薄的谩骂,还是一句接一句地抛了过来。

金涛不去辨听,也不住脚步。逃避,是他对付这个凶悍的老板娘最好的办法。他知道,不用多,明后天只要口袋里装上三五十块银洋,叮叮当当地往桌上一敲,这个胖得像肥猪一样的老板娘,立刻就会笑得眼儿没缝。那时,他随便怎样地在她店铺里耍威风抖神气,甚至一双大腿跷到她的柜桌上,她都不敢说一个不字,照样殷勤地为他倒茶斟酒。

但现在他却无法“抖”,他抖不起来。因为他那可恶而吝啬的老娘,他经常身无分文。

哦,好恓惶的日子!如今,他失落在上海滩的梦,再也无法拾起,他和可亲可爱的阿品,也不知何时团圆。

雪粒子停刮了,风仍然冷峭。金涛缩着脖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踏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石板路上铺着一层晶莹的白雪,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记忆如潮翻涌。

他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十九年前。十九年前他十七岁,拜堂洞房的夜晚。

那个夜晚对他来说,是个人生的大转折。他真没想到,断断没想到他会娶了个这样的“妻子”!

吹吹打打拜了堂,进了洞房便喝交杯酒,酒一喝,贺喜闹房的人都散了,珠冠翠盖的新娘马银凤,羞答答地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慢慢卸妆。

金涛好奇万分地看着他的新娘,新娘人高马大,他站在她身后,只和坐着的她一般高,新娘过分羞怯,低声叫他先去歇息,金涛迟疑一下,便答应了。

他人躺到床上,两眼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粉红的绢帐薄如丝帘,高烧的红烛,把新娘的模样照得更加清晰如画。脱掉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越发显得苗条俊爽。她虽然未曾回头,却好像也感觉到了新郎官的注视,娇羞无限慢吞吞地脱掉外衣长裙以后,就噗地吹熄了红烛。

金涛一阵狂喜,心头似小鹿般地怦怦乱跳。他虽然是个少年,却早已从旧小说和旧戏曲中得知了男欢女爱的学问。现在,面对如花似玉的女人,这些学问一下激起了他极想亲尝的神秘感。他知道新娘子比他大,但再大,他也是男人,是丈夫,他应该采取主动。

一等新娘坐到床沿,他便兴奋地抱住她的腰,一下把她按倒,狂奋地乱亲乱摸。奇怪的是,他的亲热竟然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新娘毫不温柔,却有点冷冰冰的僵硬,而且极力推开他的狂热的嘴唇,他颇为气愤了,想一把撕下对方的小衣……突然的触碰使他惊呆了:新娘和他一样,裆间硬硬突起:新娘是个男人,男人!

老天爷!这种通常只在戏台上演的事,这种只有在坊间故事中讲说的事,居然在生活中发生了,并且偏偏落到他的头上!

金涛又惊又呆,糊涂过来便想大叫,“新娘”却一把掩住了他的嘴,还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凉冰冰的利刃,横在他的脸前,轻轻而严厉地警告他:“别出声,否则我们就一块死!”

金涛完全弄糊涂了,惊恐地住了声。

“新娘”敏捷地跳下床来,小心翼翼地到门窗旁边听了听动静。

金涛在黑暗中,惊恐万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宛如梦中。

“新娘”重新点燃了红烛,金涛惊魂未定地发现:适才还是个粉妆玉琢的娇羞女郎,现在竟成了白面长身的男子,剑眉高挑英气逼人。金涛两眼一扫,只见枕头上落着“新娘”的假发髻!

他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为何要如此装扮?你,你为何要来骗我?”

“新娘”很沉着地坐定了,利利爽爽地开口道:“实话对你说吧!你娶的该是我表姐。她不满这桩婚姻,早在两个礼拜前,和她的恋人逃走了,我假扮她来代婚,不光是为了替她暂瞒一时,而是有一桩远走高飞的计划。哦,我本来是想一人逃走的,现在,我看你也是个老实青年,如果你同意,我们双双连夜出走,到外边投奔我们的光明前途!金涛,你说,难道你不愿意做个有为青年么?你难道就甘愿陷在这乡下小窝里一辈子么?”

一番话说得金涛心窍大开,他马上心动了,连忙问:“那,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上海!我们到上海去,上海有我的熟人、同学,我们到那里一定可以有所作为!”

金涛一听,大喜过望,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去上海?好极了!上海,我老早就想去了!不过,我们这样逃出去,盘缠呢!……”

“你真傻,那是什么?”“新娘”很老到地一指大柜桌上的“红畚斗”。“红畚斗”贴着大红喜字,满满当当地盛着亲亲眷眷送给新郎新娘的贺礼,这贺礼大都是用红纸包着的一支支银洋,一支银洋为一百元,满满摞着,少说也有好几千。

按镇上习俗,贺礼先要在新人房里存放两天,第三天头上,当家婆婆除了象征性交给儿媳妇一点“压箱钱”外,其余的就要统统拿走了。

“……老实说,不是看着你家殷实,拿得出这笔钱,我还不想冒这个险呢!”“新娘”微微一笑,麻利地从自己放了几个砖块的“嫁妆箱”里抖出一个蓝布包袱,把“红畚斗”里的银洋,统统包了起来。

“来呀,你还待着做什么?你穿好衣服鞋袜,快走!”

金涛心慌意乱地忙忙穿着,一边穿,一边问:“我们这,这就走么?怎,怎么个走法?”

“你只要领着我走出这个大院就成……”

“后院的围墙不高,我爬过好几次,很容易的……”

“这就是了,我们从这里出去,七里路便到长塘,东门桥下有接应的小船,不等天亮就到清江渡,后日黄昏便到上海……”“新娘”一五一十地吩咐着,“记住,下了船,我们要表兄弟相称,我叫陈志侃,你要叫我志侃表哥!”

从酒店回到金涛时常借宿的黄家祠堂,只要穿过两条小街便到。这时,金涛记起他娘昨天就给他捎了信,叫他今天务必回到他的家——西塘去。他心里明白,家里没有他的什么事,回去未必有什么要紧事。

但常常召唤他已成了老娘的习惯。不过,现在他倒可以顺从,至少回去一趟,可以从这个老吝啬鬼手里,多少抠出几个酒钱来。

黄昏时下过一阵薄雪,地有点白了。金涛在冷气薄寒中,脚步踉跄地走着,走过第二条街时,忽然发现好几家院门,都透出一片辉煌的烛光。他愣住了,细细一想:呵,今天原来是正月十五!

按照乡俗,家家都在点“间间亮”!

点“间间亮”是长塘镇一带有趣的乡俗之一。仪式很简单,却又十分美妙。

按乡里的习俗说,正月十五是天官的诞辰,每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凡是祈求来年丰衣足食的人家,都要预备数十支小小的红蜡烛,插这些红烛,不用讲究的锡烛台,只需切一块番薯圆片,用一根铁钉插上便成了。

那小小的红烛就插在这番薯片做的灯台上,这红烛灯台在家家的每扇门后、房间的角落、厨房的米缸、放衣的橱柜一一放置;若是有天井院子的人家,便在天井周围,整整齐齐插一圈线香,四角也放上这四盏红烛灯台,这一来,一条长街便见家家烛光明亮。

黄昏时下过一阵薄雪,现在,白雪映照,烛光明亮,美丽异常。

金涛走着,看着,不由得就呆了。

这温暖明亮的烛光,特别教他觉出了自身的冷寂。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奇异的世界,过了几十年迷离恍惚的日子,他差不多忘却了家乡种种美好的乡俗。现在,这些从各家各户院落里透出的烛光,交织成一片无比灿烂绮丽的火焰,照亮了他的全身,他那混沌的目光,也变得昂奋和急切,他极想推门进入不管哪一户人家,跟他们分享年节的快乐,诉说自己纠结在心头的郁闷,不管哪一家……

但是,他马上又呆住了:他能去哪一家,哪户人家需要听他的诉说,哪个人又能瞧得起他呢?现在,从西塘到长塘,谁都知道他黄金涛是黄家的不肖子弟。浪荡荒唐十几年,几乎败尽了黄家的家私,谁都避着他、嫌着他,连他那原来恨不得挖心剜肝地疼他的亲娘,都嫌憎他一点也不喜待见他了!

金涛迟疑地迈开了脚步。是的,他无须在这儿逗留!这儿,谁也不会欢迎他,他还是快快回家吧,家里、院子里外,肯定也有一片明媚的烛光,不管老娘怎样嫌憎他,对他的迟归报以白眼,但娘总还是他的娘呵!

他加快了脚步,从镇上到家还有七八里,一路薄雪铺地,一路寒风刺骨,他必须快行快走才是。

刚刚走出城门外,他又不慎滑了一跤,摔得他好半天才爬了起来。

金涛低声地呻吟着,咒骂着,一丝深深的怨艾潜入了他的心头。想不到他竟落到这个地步!他这个黄家大少爷,真不如当初忍得辛苦、死心塌地跟着“志侃表哥”走到底,也落得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一想起陈志侃,他就无法平心静气地回忆到上海后的一切,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揪心的羞愧,但是,他又无法不想。

他与陈志侃到上海一落下脚,陈志侃便委托朋友三番两次给他介绍谋生职业:当店员、当小学教员……金涛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了!他这个金包玉裹出来的大少爷,肯去为这几个铜板卖命吗?你陈志侃白天奔东跑西,三更半夜爬起来写文章,我金涛可吃不了这个苦!我们有缘分有情义,可是,若是这样跟你在大世界里辛苦混日脚,我金涛可不干!

在“喜来客栈”的小阁楼住了个把月,金涛再也忍不住了。

金涛决定自己行动了。他快满十八岁,十八岁青少年有的是泼天胆,他要离开陈志侃,自己去闯生活。他很明白他们的“家当”放在哪里,他打开小皮箱,揭开了蓝布包袱,令他惊异的是,包袱里的三十来支银洋,仍旧好好包着一枚未动!这么说来,这段时间吃的用的,都是花的陈志侃的血汗钱?金涛待了一会儿,对自己是否出走,很犹豫了一阵,但终于敌不过要寻快乐的诱惑;蓝布包扎起了半边,想了想,他又数出十五支银洋放在小箱里,把其余的卷了起来,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就走了。

车到南京路,车夫问他寻何处?金涛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到最阔绰的饭店!”

金涛在“饭店”一住下,这才尝到了上海大世界的味道!

酒绿灯红,灯红酒绿中飘散的风格外香软,灯红酒绿中女人的笑靥特别动人……没消两个月,金涛这个乡下大少爷,成了上海滩十分老练的白相人;没消两个月,金涛的十几支银洋,空了。但他并不太急,他早已给家里发了信,没多久,家里的银洋便汇来了。

洋钱一到,金涛的快乐日子又开始了。

这次,金涛长了点见识,听人怂恿,他尝试地买了一点股票,没料想,没多久就发了点小财,他得意扬扬,更加频繁地出入酒馆、舞厅和赌场。要得富,险上做,现在,他真正信了这一点了。

有天,他忽然想起了久违的陈志侃,决定去看看他。

陈志侃还住在那个喜来客栈。那天,金涛等了许久,他才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陈志侃还是一副斯文淡泊的老样子,只是眉宇间多了许多深沉难测的神色。当他那双眼睛炯炯盯着金涛时,金涛便觉得这双眼睛像无底的海。

他对金涛的到来十分高兴,只是不满意金涛当时的不告而别。“你真是,那天我恰好给你找了个报社校对的空缺,谁知一回来,你就……”

报社校对?难道他金涛会去当那又清苦又穷酸、天天只吃大饼油条的报社校对?金涛哈哈大笑,一抖绸袍下摆,跷起了二郎腿:“表哥,不瞒你说,我出走以后,混得还是不错的,做生意十分顺当,至于报社校对么,兄弟我就难以胜任了……”

陈志侃惊异地盯着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条,说:“你留在这儿的钱,帮了我的大忙,我们团体的同人都感谢你,日后我们若有盈余,一定奉还,请你拿着收据……”

金涛接过收据来,看也不看地一把撕碎,爽朗地大笑道:“表哥,你说哪里话来?我黄金涛还在乎这几个钱?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缘一场,以后您有难处,请来找我好了!”

陈志侃受感动地连连道谢,但当金涛问起他干的到底是什么事业时,他却含糊其辞,只推说是给人做文书,以后可能要搬到另一处去,说着,他就给了金涛一个地址。金涛心里疑惑,却也不再追问。

临别时,陈志侃一再握着金涛的手,殷殷叮嘱:“兄弟,人各有志不相强,上海这十里洋场可不是善处,弄不好就是个吃人魔谷害人坑,你要好自为之!”

金涛心里暗笑表哥的迂腐,表面上却不得不微笑点头。

一晃又是几年。

谁说是吃人魔谷害人坑?金涛在十里洋场混得好不得意。他善挥霍又很大方,酒肉朋友一连串,股票生意虽然一度惨败,但有家里的接济,他又安然渡过难关另辟门路,做起了药房生意。

祸不单行,福有双至,桃花运常常伴着财运来,就在这时,他认识了百乐门舞厅的新角阿品。

阿品好俊俏:桃花为面,丹霞衬脸,一双秋波眼朝谁一望,谁都得心里痒颤颤!但是,姿色出众的阿品,却身世苦楚,卖身舞厅是为拯救重病的父亲,因此,阿品每每一出场,就眉尖若蹙,脸含愁痕,越发显得楚楚动人,金涛一见她,就迷得心魂出窍。

迷上阿品的岂止是金涛一人?想赎她出来据为己有的,也不止金涛一人;可阿品对大家一律冷淡对待,只伴舞不卖身,金涛献尽殷勤,才知阿品早有所属,她有家乡的情人,因和人打笔墨官司,落魄流离,远走他乡,过了约定的迎娶时间仍无音信,虽然如此,阿品还是誓守信约,在没有对方的确凿消息前,绝不转移心志。

后来,金涛又得知要赎阿品并非易事:她与舞厅订的是三年合同,合同未满期间,哪怕是千两黄金,也难赎身。

虽然如此,金涛仍不死心,夜夜去这间舞厅,常常为一博阿品的笑靥,大把大把地花钞票。现在,他不愁钞票无来路,只要给他那愚昧而又虚荣的老娘一封信,只要声称是生意用途,不管多少,老娘便立刻照寄不误。

但是,不死心地又岂止金涛?比他更阔的富家子弟,为阿品更能一掷千金。有一天,这班斗红了眼的纨袴子弟,终于大打出手,身薄力弱的金涛,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逃回住处,气闷得生了一场大病。

暗云中忽然辉光朗朗——阿品来看他了。

大概是感念他的痴情,阿品一改以往的冷淡,情意绵绵地向他倾诉衷肠,她说,看来她等待的情人是绝无希望了。从此以后,她将心许金涛,虽然她没能挽救过来父亲,但在埋葬了父亲之后,她也积蓄了一笔小小的款子,半年之后合同期满,她请金涛来为她赎身……

金涛听了,快乐得几乎发疯,心魂缭乱,伤病全无,抱着阿品亲了又亲,掏出一只早就备下的钻石戒指,给阿品戴上了。

阿品是他的无价之宝,阿品又是他的灾星,他为这个疯狂的快乐乐了没有几天,他那药房的贩毒案事发了。

警厅拘查,药房倒闭,犯案的经纪人,囊括了所有剩余物资后突然潜逃。金涛虽然是个不知情不管事的安乐王,这时却无法逃避汹涌而来的债主。一夜之间,他这个阔佬变成了穷光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金涛决心也来个悄悄而去。

他不敢去找阿品,但在即将奔赴轮船码头之前,忽然想起了多年不见的陈志侃。这突然而生的念头是那样强烈,他找出了几年前陈志侃留给他的地址,辗转打听,终于在一处小公寓,找到了下落。

公寓的老板大概刚刚饭罢,正站在院子里用力剔着牙。当金涛很惶促地打听陈志侃先生是否还住在这里时,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陈志侃?再有十个八个陈志侃也开销了!”

金涛大吃一惊,脸色唰地白了:“这,怎么说?”

“怎么说?谁叫他是共产党呗!”老板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你是他什么人?……”

金涛支吾一番,逃也似的拔腿就走。

他浑身透凉,惶恐莫名。虽然陈志侃的行止,对他老早就是个谜,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陈志侃竟真是个共产党……是的,这两年,外面是一个混乱的世界,但他处在安乐窝里,一点也没感受到动乱对他的损扰,现在,陈志侃给了他一个意外的震动,真可惜了这条好汉!

虽然他并不明白陈志侃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牺牲,虽然他根本不可能仿效,也舍不得为了他而清除自己的满身俗气。但是,陈志侃毕竟极大地震撼了他。

金涛就这样提心吊胆惊恐万状地回到了家乡。即便是对他的娘,有关陈志侃的来龙去脉,他一个字也没透露;但是,“陈志侃”这个名字,已经成了裂石遏云之响,常常震着他的心田。

回到家乡,他更觉得心灰意懒!看来,他的青春美梦和全部心力,都丢失在上海滩了。他讨厌荒寂的西塘,更恋念上海的世界,一想这些地方,他就爱恨交加。他没有勇气再去那个或许会一下吞吃了他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一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已成了一颗遥远的星。

这颗星星不是别人,当然是千娇百媚的阿品。

西塘像一根腰带横在眼前,到家了。

风停雪住,天上忽然钻出了一轮圆月。月亮照着雪地,雪地闪烁着一片银光。

月光照着他,照着黄家的黑漆台门,照亮了门上的狮头铜环。

年深月久,台门上的黑漆渐渐剥落,铜环却因经年的摩挲而非常光滑,在清亮的月光下,越发金黄铮亮,连狮头的鼻子都闪着灼灼如星的亮点。

金涛再度想起:今晚是正月十五,怪不得月亮好得出奇,他觉得十分舒心。

一路上,因如潮的往事所翻腾的一切不快,霎时烟消云散。他不由得眯起眼来凝望着天空,果然,这轮明媚的圆月,在多情地对他微笑,如水的清辉,从空中直泻大地,给他那不很体面的灰布棉袍,也抹上了一层银光。

金涛轻叹一声,微笑了。是呵,在世三十多年,他好像素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张望过月亮,可是今晚,你看,不知是月亮因了雪地的映衬,还是雪景因了月亮的反照,今晚的天,今晚的地,竟是如此清亮美丽。

像受了天地精华的滋养,金涛忽然觉得迸发了一种力量、一种欲望。他想从明天起,他无论如何要去实施那个考虑了许久的愿望,他要到灵岩寺,去寻找原先有过交情的寿老本,拜他为师,跟他学点看病下药的本事。寿老本是远近有名的拳师,兼行中医草药,是治跌打损伤的行家。如果能跟他学得这一招半式,他金涛后半生就有了出路,虽然他已经折断了翅翼,但如果从此身怀绝技,仍不失有重新奋飞的希望。

反正,早晚他得离开这困死闷死人的家乡。

他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天井里黑乎乎一片,并没有他所期望的一圈袅袅线香和明亮的灯台。这么说,他的娘,今天竟忘了点“间间亮”?

哦,不会,不会的。可能是夜深了,香烬烛灭,他没有赶上时候罢了。他不信他那一向殷勤佛事的老娘,竟连这个重要的习俗都会忘却。

他举手拍了拍大门的铜环,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特别清晰。他知道殷殷盼他归来的娘亲,一定不会入睡,一定会差给他家打了多年长工的憨子四旺,来给他开门。

四旺果然立在门后等候,他一拍,门立即应声而开。令他奇怪的是,今晚四旺手中还举了一盏灯笼。四旺是憨傻汉子,他就不知道这么光明的月亮夜,根本用不着灯笼。

四旺见了他,也没像往常一样露出憨的笑,脸孔木木的,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才哑声哑气地说:“少爷,先生姆在上房等着呢!”说完,四旺先他一步,抢到前头走了。

“先生姆”是雇工用人对女主人的称呼,现在,四旺口中的“先生姆”,自然是指金涛的娘。

金涛疾步走向娘住的上房。这时,他早已完全清醒,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如何应对娘的盘问,最好的结果是向她多少讨出一点银洋,来还掉那些酒账。

上房里的蜡烛幽幽地亮着,却不见人,他刚要叫一声娘,却听娘在后间叫道:“是涛回来了么?快到这里来!”

后间是金寡妇的佛堂,金涛知道娘终日花费时间最多的便是这地方。只是今晚这样夜静更深,她为何还在烧香供佛呢?

他带着微微的疑惑,迈步跨向后间的佛堂。

他刚刚迈进门槛,门后忽然涌出两个大汉,一下把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他半点动弹不得了。

“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金涛完全蒙了,哑声吼叫起来。凭着佛龛上幽幽的香烛,他认清了这两个扭剪他的汉子都是熟悉的人:一个是本家麻子三叔,另一个便是刚才迎他进来的四旺,憨子四旺。

三叔和四旺根本不答他的话,麻利地一下把他掀倒在地,他刚刚呼叫了一声“娘”,嘴巴便被一大块毛巾堵住了。

佛堂中有一张又长又宽的琴凳。金涛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他躺在这张琴凳上,由奶娘给他一下一下地扇凉……现在,他被一下按倒在琴凳上,手脚又立即都被粗粗的麻绳,牢牢捆在凳脚上。

金涛既无法叫喊,也无法挣扎,只是惊恐万分地瞪大眼睛,脑子里闪过各种揣测,却完全无法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麻子三叔捏了捏金涛捆绑的手脚,认定一切都十分牢固后,这才从佛龛前的供桌上拿过一只碗来,憨子四旺端着,金涛瞪得死死的眼睛,异常清楚地看见麻子三叔的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小小的闪闪发亮的铜勺。

“金涛,你听着,我们黄家祖上没积阴德,才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你从小到今,不遵家规,不孝你高堂老母,几次三番败家毁业,九泉之下的祖宗也难安心。为教你改邪归正,永守家业,我不能不助你母亲一臂之力,剜你双目,为的使你不再胡作非为,休怪你三叔心肠歹毒,我是奉命行事,金涛你可听好了……”

金涛开始听得一清二楚,麻子三叔这番半文半白的话,像枚枚钢针扎进他的耳朵,特别是“剜你双目”一句,更如一只蜜蜂猛地钻进耳鼓——“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他就什么也辨不清了……可是,他心里却如潮涨水滚!

怪不得,怪不得四旺今晚神色异样!

怪不得,怪不得要绑贼一样捆绑他!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这只亮铮铮的铜勺!

这么说来,麻子三叔是奉母亲之命要剜他的双眼?

这么说来,是他的娘果真要剜他的双眼?

这么说来,是他的亲娘要他从此双目失明?

娘,亲娘!亲娘!真是你的意思?真是你的心思?金涛的脑海里,闪电似的划过一连串喊叫,但他一声也未能叫出来。他拼命扭动头颅,想看看他的亲娘到底在哪里……

他没有看见,根本没有看见娘的人影,但是,佛堂的一角,传来了娘的声音:

“涛,涛,不要怪你娘心狠,你摸摸胸口想一想,你从出生到如今,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黄家,对不对得起祖宗?你上代祖宗挣下这点家私不容易,你是晓得的。创业好比针挑土,败家如同水推沙,你把黄家败得差不多了,你作孽做够了,你不能再出去胡作非为,你还是瞎了的好!是我要你三叔这样做的,是你亲娘要这样做的!刚才你三叔把话说明白了,是黄家祖宗要我这样做的!命中注定你要瞎双眼,瞎了吧,瞎了吧,你瞎了守在家里,我供养你一辈子,你出不了门,就败不了家,我死在黄泉也放心!……”

金涛不再扭动身子了。娘的冰冷如铁的话语,使他像吞下了一团铁砣,虽然沉重如堵,虽然烧燎肺腑,但他终于恍然大悟。

金涛不再扭头寻找他的老娘,寻找那生他养他的母亲。现在,他已经异常清晰地望见,从漆黑的佛龛后面,幽灵似的闪现着一张长条白纸似的面孔,他当然明白那就是他的娘,那面孔真可怕,真像个鬼怪……是的,他从小就听人在背后骂过自己的娘是“牛头马面”,是的,他的老娘的面孔,是长得出奇,白得出奇,他到现在才发现……

他不再挣扎,只是拼命地瞪大眼睛,窗外仍是一派如水的月光,圆圆的明月,端端停留在小格窗的正中央,依然朝他明媚地微笑,好一轮月亮呵!

突然,金涛只感到右眼像被人猛击了一拳,微微地钝痛,他感觉出了麻子三叔的呼吸粗重,但那几只手指异常灵巧,那冰凉的铜勺,只在他眼眶里轻轻一转……于是,像一桶冷水迎头浇来,他只感到凉森森,像是浑身浸在水里一般凉森森……

成了,大功告成了!他的右眼珠没了!麻子三叔好不麻利啊!

“拿过碗来!死木头,快点,憨子!”麻子三叔低声地吼。金涛明白,他是在吼叫那憨子四旺,那么,四旺在哪儿呢?这个憨子,老是在正需他帮忙时突然走开……金涛也替麻子三叔焦急起来。但是这时,眼窝突然异常尖痛,他正要吼叫,突然感觉出来:麻子三叔的手指蘸了什么往他的眼窝里一抹,尖锐的痛苦消失了,立刻又有一种清凉凉的快意,那是什么呢?他无法辨别,却隐隐闻到了一股好似小磨麻油的香味。

那冰凉的铜勺又碰上了他的左眼。

金涛本来是眯着左眼的,但这会儿,他突然睁大了:啊,不行,不行,他们难道连一只眼也不给他留,也不给他留吗?难道他果真要从此双目失明么?难道他从此以后,就要做个完完全全的瞎子吗?

他大睁着左眼,拼命扭动头颅,只见憨子四旺的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那只端碗的手抖个不停,他和麻子三叔都大汗淋漓,他又看见立在佛龛后的娘,此时也移步出来。

这当儿,金涛异常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娘,娘那张长条白纸似的脸颊,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粒粒在脸上滚动,她那对圆而亮的小眼珠,也瞪得比平常大了好几倍,金涛清楚地看见,佛龛的烛光,窗外的月光,都似乎凝聚到娘的一对瞳仁里了,那双瞳仁,成了两个极亮极亮的光点。

金涛的拼命扭动,终使麻子三叔不得不暂时住手。终于,那团毛巾也被金涛使劲吐了出来。

“娘,三叔……你,你们留着我一只眼啊!”他大喘吁吁,咕噜咕噜吐出一口口血痰。

金涛清清楚楚地看见,麻子三叔垂下了手,征询似的望着自己的娘:“二嫂,你看……”

但是,他马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没有说话的娘,半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也许是摇得太用力,娘耳垂上的那对金耳环,竟晃荡了好一阵。

那团血污的毛巾,终于又塞上了金涛的嘴,金涛拼命挣扎,觉得下巴骨都要裂了,在毛巾堵严以前,他终于挣出了一句怒骂:“畜生!豺狼!你,你们不得好报!……”

凉冰冰的铜勺又碰上了他的左眼皮,这次金涛一直扭动头颅,他听见麻子三叔在责骂憨子四旺没有扶牢他的头,他也觉出了憨子四旺那双蒲扇似的手掌,又把他从头顶到下巴都捂得死死的……铜勺凉冷冷地旋进眼眶,他拼着全身的最后力量,使劲一挣,只觉得一把小刀直戳瞳仁……随即,左颊一片凉意。

“二,二嫂,没,没弄好,瞳,瞳仁破,破了……”麻子三叔的声音和手都一起颤抖了。

一阵火辣辣的尖痛,使金涛几乎要昏厥。

“破,破了也行,不是说破,破了就看,看不见了么?……”虽然意识渐渐模糊,他仍旧辨得出:这还是娘的声音。

“那么,这碎眼珠还要不要再剜……还要不要……”麻子三叔的声音突然细得像游丝,一忽儿就飘没了。

“……”

这时,金涛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晕了过去。

金涛昏睡了整整七天,七天中他无声无息,呈半死状态,吃喝拉撒,全然不知。

十天以后,他开始清醒,但是,他不愿意睁眼,他也无眼可睁——从今以后,天地就是一片混沌,从今以后,他就是个无眼无珠的瞎子。

当神志清醒以后,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剜眼前后的过程。奇怪的是,每当他一想,什么样的痛楚都不复存在,唯有一桶冷水泼头的记忆最为清晰,几乎每隔一会儿,他都感到一桶冷水朝他没命地泼来……于是,每隔一会儿,他就猛一激灵,打一阵寒战。

这感觉和感觉所产生的寒战,从此成了他的习惯,多少年以后一直如此:每隔一会儿,他就猛一激灵,打一个寒战。

神志清醒以后,金涛感到了饥饿,进食的需要开始袭击,于是,不论人家端来什么喂他,他都大口吞咽,他还辨别得出,那是一碗碗大滋大补的羹汤:人参、燕窝、银耳……

神志清醒以后,他也辨别出了都有谁常常来回走动,守候在他身边,当然,他非常明白,守的时间最长的是他的娘。

“涛呀涛,你不要怪娘,你要晓得娘这样做,全是为了你好。你瞎了眼,才保了命,你命里注定有一‘跌’,你瞎了好,瞎了好,你明白吗?你只要从此守家,守在娘身边,我们黄家就有了指望,涛呀涛……”

他听见守在床边的娘呜呜咽咽地叙说,翻来覆去,每天都是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声调,他听着听着,终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希望听到他的话语,他的回答,哪怕是一句话也好。

明白了娘的意思,金涛越发心里有数了,他闭紧了眼,也闭紧了嘴,始终不出一声。一日,当他实在腻歪了这呜呜咽咽地哭腔后,他使劲咬了一下牙,喉咙里响亮地咕噜一声,金寡妇以为他要吐痰,便扶起他来,递过了痰盂,金涛嘴一张,“呸!”的一声,把咬碎了的一颗牙齿连同血沫,向金寡妇脸上唾去!

他听见娘的一声惨厉的惊呼,接着是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知道,娘跌倒在地了,也许,她昏了过去?

但他并不呼叫,却惬意地缩回身子,一个翻身,侧身躺在了床上。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听见憨子四旺沉重的脚步和一声惊叫,接着,几个什么人忙乱了一阵,七手八脚地把他的娘抬走了。

金涛感到一阵畅快,忽然想笑出声,不知为什么,他第一次觉得高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异常悲哀,伤心的泪水如泉地淌过脸颊,他捂着被子,像一头被打伤的狗,呜呜地哭。

憨子四旺气喘吁吁地来到他的床前,急急巴巴地说:“少爷,先生姆跌坏了,直说胡话,人家都说,得,得找太医郎中看看呢!”

金涛也不答话,停了半天,才说:“你给我找根拄拐来。”

憨子四旺以为他要去看望母亲,立即热络地去找了根竹杖,递到他手里。

金涛接过竹杖,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刺心的痛苦猛地袭遍全身,虽然他从不理家,但他记得家里从未见过此物,他那六十多岁的老娘,一向身板硬朗,走路比男人还快,从来不用此类物件,这么说,这根东西是早就备下了,还是在他瞎眼以后,特地为他准备的?他摸了一遍,嘴角透出一丝冷冷的微笑。

他捡起竹杖来,笃笃地点着,三步两步就点出了房门,走得那么自如,风快,简直和亮眼人一样。

憨子四旺瞪大了眼睛,跟在身后,简直不明白这个少爷是否真的瞎了还是根本没有瞎?他飞快地走了几步,赶上前去仔细端详少爷:金涛的右眼窝全塌,红肿发皱的眼皮,死死地耷拉着,左眼皮微微张开,眼珠像在微微滚动,但是没有了瞳仁,是一颗白茫茫的破眼珠。

憨子四旺正在惊疑,金涛已拄杖笃笃地点出院子,正走向大门。

四旺急了,追上前去,急巴巴地问:“少爷,你,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哇?”

金涛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你不用管,天涯海角,任我飘游,你告诉先生姆,从此我不再姓黄!”

憨子四旺张着嘴巴,半天不敢出声。等他迷瞪过来,金涛已走出老远!

清晰传过来的,唯有竹杖点地的笃笃声……

金涛被亲娘剜眼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西塘长塘,金涛事后出走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长塘西塘。奇怪的是,当时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半年以后,去灵岩寺进香的人传回了消息:寿老本收留了瞎子金涛,金涛跟寿老本学治跌打损伤的推拿本领,学得十分用心用意。

半年后,西塘村忽然着了一场大火,大火不祸别家,单烧黄家大院,简直像落天火一样,整个大院被烧得一干二净,连椽都没留一根,金涛的亲娘金寡妇,连骨头都烧成了焦炭。

侥幸逃生的憨子四旺,急急巴巴地到处对人说:他看见是先生姆自己放的火,右手从灶膛里拿着一根点着火的松柴,左手拿着一瓶洋油,到处洒到处点,像疯子一样乱洒乱点……

人们对憨子四旺的话又信又不信,一个憨子,谁晓得讲的是否都是真的?不过,金寡妇浇着煤油放火这样的事,也未必不会做出来,大家都晓得活活剜了儿子双眼的金寡妇,就是妖魔鬼怪投胎,自打儿子瞎了以后,她自己就疯了。一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又过了年把,灵岩寺的寿老本回了山里老家,金涛也不再守那空寺,点着竹杖,优哉游哉地回了长塘镇。

对金涛这次归来,长塘镇报以热烈的欢迎。好像金涛本身就是长塘镇的游子,更何况,他张着这对无珠的眼睛,收纳了所有人的同情。

无须公议,黄家祠堂成了金涛的家,无须挂牌,经常有人来请他推拿,瞎子好像天生有这种本领,金涛的推拿术,居然还赢得了患者的好评。

从此,虽是清茶淡饭,金涛也算衣食无愁。但他改不了嗜酒的毛病,手头一有几个大钱,便在“十里香”酒馆泡上半天。酒店老板娘,早已一改以往的态度,不但陈账一笔勾销,现在金涛一去,她便常常优惠供应酒菜。

门槛很精的酒店老板娘,当然算得来这笔账,瞎子金涛已经成了方圆几十里的新闻人物,只要他进去一坐,闲人就会跟进来一大帮,围在金涛周围的人,都要好奇地询问他被剜眼的经过。谁知,有如经过“火焰山”烧炼的金涛,对此已经没有丝毫的悲哀和耻辱感,像讲述别人的故事,像讲一件十里洋场的新闻一样,金涛不但不避讳,且还绘声绘色地讲述,而且每次都特别重复自己那“凉水浇头”的感觉。一边讲,一边就真的打出一个个激灵。

终究是亲临其境的讲述,太逼真太生动吧,听的人有的毛骨悚然,有的脊梁直冒冷汗,最后,当然都要在店里喝上四两花雕烧酒来壮胆……

十月小阳春,真是个晒得人懒骨头酥的时节。

割了稻谷收了秋,种田人都落闲了;闲了没事就来镇上游逛。长塘镇就那么大,从东头到西头,再从南头到北头,整条十字街,两支烟的工夫可走个来回。

逛完了,又没事了,逛街的人便在街上的各个店堂中闲坐闲站。这时候,街上哪怕是跑过一条狗、飞过一只鸡,都要引起闲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议论,若是走过一个陌生人,那就更有看头了,几十双齐刷刷扫来的眼光,把这个人从天灵盖,一直打量到脚底心,真会把人看“烊”了。

偏偏是这个时节,有天下午,街头走进来一个陌生女人,这女人提了一只棕色小皮箱,三十上下年纪,面孔白净,头发乌亮,脸上搽了淡淡的粉,嘴唇搽着红红的唇膏,看那眉目真是个标致人儿,可惜的就是跛了一只脚。

这女人进得街来,脚步一拐一跛,神情迟迟疑疑,两眼东张西望,站在大街两旁店堂的闲人,不由一齐眼睛雪亮起来:这女人是来找谁的呢?

女人迟疑半天,就朝闲站在荣生百货店前的几个汉子慢慢走了过去。她这一动,像是一块磁石挪一地方,另外几处拥在一堆的男人,都朝荣生百货店挪了过来。

女人见状,很有点发窘,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羞答答地欠下身子,鞠了个躬,然后温言细语地朝一个上年岁的人问道:

“谢谢大伯伯,阿拉想问问侬,此地可是长塘镇?此地有没有一个叫黄金涛的先生?”

众人一听,益发惊讶了:这个一口上海话的女人,是来找瞎子金涛的?没等这个“大伯伯”回出话来,早有人拔腿飞报正坐在酒馆里闲聊天的金涛。

金涛一听,那只唯一能转动的破眼珠,立刻骨碌碌地转动起来,他一下摸起身边的竹杖,笃笃笃笃,一阵快步就走到了街中央,这边,已经闻说的女人,啪地丢下手中的提箱,一颠一颠地跑了过去。

“黄先生?金涛先生?你……”

“阿品?真是阿品?阿品哪!……”

“金涛?!黄先生!”

于是,在1935年的街头,围得里外三层的长塘镇闲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看到了一对命蹇的情人,抱头相认的悲喜剧。

长塘镇有的是浪荡鬼,看了这场比做戏还有味道的悲喜剧,还觉得不过瘾,于是,上灯时分,三三两两的促狭鬼,又不约而同地来到黄家祠堂,屏声静息地伏在窗外,至于他们想听点什么事,那是不用说的。

小小的东厢房一片漆黑,是的,金涛向来用不着点灯,可是,阿品呢?

屋里有人声,有人在哭,在笑……大家听得出来,哭的笑的都是阿品。

哎,这两个人真是个把戏呵,到这会儿还没哭够,还没笑够?还在一阵哭夹一阵笑!

“……阿品,阿品,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儿来!我总觉得今天是做梦,青天白日一场梦!……”

“勿是梦,勿是梦,金涛,侬咬咬指头,痛勿痛?痛勿痛?”

“嗯,不是梦,不是梦,不过,阿品,你白来了,白找了,你看我这个模样,你跟我这个瞎子是要受熬煎的……”

“啥个白来?啥个白找?金涛,好金涛,我同侬都是命里注定,我千辛万苦来寻侬,只要侬活着,侬在世,我啥格苦头都愿意吃,啥格苦水都愿意吞……”

“阿品,阿品,你要想仔细,你年纪还轻,跟我这个瞎子,要误了青春,阿品啊,我现在好比走在奈何桥上的半死鬼,向前向后同样远,里外道路一般窄,跟了我,你一辈子苦头吃勿尽……”

“金涛,阿拉讲过了,好金涛,阿拉同侬都是命里注定,我千辛万苦来寻侬,只要侬活着,侬在世,我啥格苦头都愿意吃,都愿意!阿拉现在也丑了,丑成个没人要的人啊!”

“阿品,我的心肝阿品,你就是癞头麻面又哑巴,也是我金涛的天仙美女贤良妻,阿品哪,你这样的女人,千两黄金也难寻……”

“金涛,金涛,命中注定我伲两介头结的是苦缘分,侬勿要多讲了,就是苦水泡黄连,我伲两介头也一块吞。侬讲对勿对?阿拉也有一双手,会得做生活,阿拉有了挣铜板的办法,阿拉养活侬……”

“阿品,我的好阿品!”

“金涛,侬是看勿见,阿品如今是丑婆娘,跛了脚,阿拉勿是当年的阿品!阿拉这只脚,硬生生叫坏人敲跛了……”

看样子这一夜的“房”,听来听去就是哭了笑、笑了哭,说来说去就是这一些话语了,看样子,金涛阿品怕是三天三夜都哭不够笑不够了……

长塘镇有喧闹的白日,也有宁静的黄昏,白日和黄昏常常一年又一年地平淡流逝,黄昏和白日,也常常忽然发生奇异的事情。

但是,命运之神却捉牢了金涛,决心要拿他当个集人生苦乐之大成的试验品。

金涛和阿品结合后的第四年——一个秋后的黄昏,长塘镇又来了个奇特的人。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礼帽,身材矮小,也提了只棕色的小皮箱,能记闲事的人马上都记得这提箱和阿品当年的小提箱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男子穿了件栗子色的斜纹呢大衣,还拄了根挺神气的藤木手杖。

这个提着和阿品小提箱一模一样的男子不慌不忙地迈步进了镇子,不言不语地眯细着眼睛,朝四处打量了一阵,便走进了“十里香”酒店。

下巴叠着三道肉褶子的酒店老板娘,慌忙迎出来,擦桌抹凳,殷勤相问:“先生,请,请请,你要些什么?”

那男子摇摇头,拄着手杖也不坐下,却操着一口京都官话问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请问,你们这个镇上,有没有一个叫××的女人?”

在店堂喝酒吃菜的人,听见了这似懂非懂的京腔官话,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细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是的,长塘镇的人听江州话、上海话还马马虎虎,这京腔官话可就教人犯疑猜了。

听呆了的老板娘,一迭连声追问:“先生,你说什么呀?你问的谁呀?”

那男子仿佛没听懂老板娘的当地土话,只是圆瞪着眼,连连说:“女人,我问的是个女人……”说着,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拉开皮箱,抽出一张纸来送到老板娘面前。

好奇的喝酒客,哗啦一下全围了过来……呀,这纸上原来画着一张女人像!

虽然只是一张画,但那画中的女人一看就活脱脱是瞎子金涛的老婆阿品!

当下就有人嚷嚷起来:“哎哎,阿品,原来他找的就是她哇!”

“有有,有这个女人!”

“喂,你先生晓得么?她是瞎子金涛的老婆,就住在黄家祠堂……”

大家七嘴八舌地乱嚷嚷,那男子依旧瞪着眼,一句也没听懂。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大衣的内层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来,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于是,几个稍稍识得字眼的人,还有稍稍有点学问的人,就越发围拢了一边看,一边就啧啧啧啧起来:“看,看这笔字!”

“看,看这笔,这是什么笔?墨都不用蘸!”

“你晓得什么?这是自来水笔,当然是自来的水……”

那男人写好了纸条,纸条马上在大家手中传阅起来。

纸条上写的是:谢谢诸位先生,请你们带我到阿品住处!

原来如此!

当下就有了自告奋勇者。

那奋勇者在带这位男子跨出门槛时,忽然也想起来:“请问先生,你贵姓?”

那男子又翻着眼珠瞪着他。

旁边的那几个有学问的人立即提醒:“写字,快写字!”

果然,笔问最奏效。那男子在明白了大家的问话后,笑了笑,并不回答,却用手指蘸着杯里的残酒在桌上画了一条奔腾如飞的龙。最后,在龙身上又特意写了个“邬”字。

原来是邬龙先生!

带路的人快步如飞地来到黄家祠堂。

邬龙先生一边紧紧相跟,一边极其好奇地东张西望。

金涛没有在家,应声而出的是阿品。

已经是黄昏了。阿品一手掌灯,一手来开门。

那盏灯,其实是一只小小的油碗,碗口伸着两根灯芯。虽然灯光昏暗,阿品没有看清来人,却看见了他手里的提箱,她的两眼,霎时瞪得溜圆。

“阿品?你是阿品?”邬龙先生抖抖地朝她伸出双手,顿时热泪横流,“你不认识我了?我是……”

“你是……阿龙!”阿品凄声惊叫,手一晃,那盏油碗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阿龙就是邬龙先生,阿品原先的情人就是邬龙。

阿品没想到阿龙还活着,阿品没想到她的阿龙,已经变成邬龙。

长塘镇忽然又出了这件奇事,几乎全镇的人,都被好奇心骚动得不得安生。

好心肠的闲人,好管闲事的“百事忙”,都急着奔走相告;忙得无法管闲事的,也都忙里偷闲设法打听:这三个人见面以后到底怎样了?他们有没有相打相骂?阿品怎么办?跟金涛还是跟邬龙?金涛怎么办?舍了阿品,还是赶出邬龙?邬龙怎么办?夺回阿品就走,还是在长塘住下死等?

一夜过去,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长塘镇所有可爱的好心人都呆了,他们白操了心——黄家祠堂平平静静。从邬龙先生来到黄家祠堂住下起,黄家祠堂平平静静。

邬龙先生的皮箱,当晚就在祠堂的西厢房摆下,邬龙先生不走了。

邬龙先生住在西厢,金涛和阿品还住东厢,不知道他们怎样达成了协议:他们三人成了一家。

这样“男女男”的家庭形式,在长塘镇当然是亘古未有。一时间,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其激烈的程度,比不久前听说日本人在大上海掼了炸弹,还叫人吃惊。

不管外边的人怎样议论纷纷,黄家祠堂这三个人,开始平平静静,一直平平静静。

几天后,人们又见三三两两的人,照例上黄家祠堂请金涛推拿;而住在西厢房的邬龙先生,也只管静静地管自写字看书。闲了时,金涛的竹杖,照例笃笃笃地点出门外,大街小巷满镇走,酒家小店照样坐,不同的是,从来嘴巴爱呱嗒的金涛,绝口不提家里的事,人若问起邬龙先生,他抿着老酒只微微一笑:“他是好人,他够朋友!”

几天后,人们又见邬龙先生拄起那根挺神气的手杖,镇里镇外到处游,见青山笑,见小河点头,人跟他招呼,他照例听不懂,咧着大嘴只是笑呵呵地点头。许多人都说,别看这邬龙先生有学问,他恋着被别人捡去的老婆不走,窝窝囊囊挤这儿,算什么?十足的痴人一个!

人语纷纭,但也有反驳的,那是小学校长成亦初。成校长到底有见识,他说:“你们不能光看表面,邬龙先生记旧情,讲仁义,他能委曲求全,也算大丈夫一个!我看他恋的,不单单是他的情人阿品,他是看上了我们山清水秀的长塘镇!”

成校长到底是有眼光、有学问的人,邬龙先生白天在镇里镇外串游,晚上就回祠堂写字作画,能陪他的是阿品,能欣赏他的书画的是成校长,成校长很快和邬龙先生成了莫逆之交。

一交朋友,成校长更知道了邬龙先生的底细。邬龙先生从沦陷区逃出来,就是因为不愿为日本人做事,他惦念旧时的恋人阿品,历尽千辛万苦,一路写字卖画,才到了长塘镇。

成校长极想帮邬龙先生的忙,可是年头已不太平,县部不容许学校随意添人,成校长便从自己的薪金中分出一点,私下聘他去上小学校的美术课,又四处介绍邬龙先生的书画艺术,于是,远至江州近至县城,四乡八岙都知道了长塘镇有个能写会画的邬龙先生,于是,求画中堂求写春联求写斗方,邬龙先生也得其所哉,黄家祠堂就成了他的书画作坊。

黄家祠堂中,不出门的只有阿品,最操劳的也是阿品。几年过去,阿品学会了“长塘话”,连邬龙先生也听得懂了。有心机的阿品,托人捎了架织袜机。那时,长塘镇和四乡八岙的乡下人,还从来没见过这洋玩意儿。岂止没见过,那时,长塘人都管凡是用纱织的袜子叫“洋袜”呢!

阿品这织袜机真了不得,嚓嚓嚓一摇,一双袜子眨眼就成,新纱可以织,旧袜破袜也可以拆了重织,价钱又便宜,不管新纱旧袜,织一双只要十个铜板。这对女人们便是个极大的诱惑,于是,日日有人上黄家祠堂请阿品织袜子,阿品的织袜机,也就日日夜夜摇个不停。

只有金涛的生活无有变化,有病人来请推拿,他便忙活,闲时仍到镇上老酒抿抿,不同的只是,自从阿品来了后,金涛也齐整起来,油腻破旧的衣衫,再也未见上身。

生活中虽然怪事多多,生活又常常顺理成章。久而久之,长塘人再不惊异他们三人这奇怪的结合,反觉得这样的家庭,也是天经地义的。久而久之,他们三人不管谁出门谁上街,在家里,不管谁跟谁亲热,大家都习以为常,连多看一眼的人也没有了。

一年以后,又有件新消息教镇上的人兴奋了几天,那就是,阿品居然在黄家祠堂,生下了一个男孩。

爱嚼舌头的人一致断定:阿品跟金涛五六年都没有生养,这个儿子,一定是邬龙先生的骨血。

当然,这种闲嚼舌头的话,也只能悄悄议论背地讲,因为,不管是金涛,不管是邬龙,阿品生了儿子,他们都高兴得发疯——儿子刚落地,金涛就拄着竹杖出去满街嚷嚷,到处报喜讯,而笑眯了眼的邬龙先生,立刻在西厢房铺纸磨墨,一口气画了九条小龙!

小龙还是月子娃娃时,镇上的空气忽然紧张起来,日本兵越来越近的消息,日日侵扰着长塘镇。稍有点家产的人家,忙忙地打点细软准备“逃乱”,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一到黄昏,街上就杳无人迹。

那些日子里,连吓唬孩子都是这样的常用语:“还哭?还哭?日本人来了!”

小龙满月那天,消息更加紧张——日本兵距长塘镇只有二十多里,说到便到。于是,镇上人扶老携幼,纷纷出逃,还没走出镇外几里,路上的鞋子就不知有多少。

镇上人纷纷逃出时,黄家祠堂正一片忙乱,邬龙外出未归,从床上抱起儿子的阿品,不知所措,金涛却硬了心肠,决定守家。

“快走吧,你抱着孩子,快找邬先生,你们一块快走,我反正是瞎子,日本兵能把我怎么的?我不走!”

邬龙一脚跨进门来,正碰上这个情景,他本来也不想走,可是一看阿品那央求的目光和满眼的泪水,金涛又不断地催促,他只得领着抱了孩子的阿品,跨出黄家祠堂。

临出大门,金涛又叫住邬龙,往他手里塞了一包东西,他忙忙打开一看,原来是他心爱的青花笔筒。

邬龙抱着孩子,领着神色仓皇的阿品走了一阵,终于追上了“逃乱”的人们,他长舒一口气,用胳膊碰碰阿品说:“你抱着孩子跟大伙儿一块走吧,我得回去!”

阿品一呆,立刻明白了:他不放心金涛一人在家,他要回去照料他。

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赞成还是反对,眼泪涌了满脸。

邬龙把孩子递到阿品手中,儿子裹在小小的大红布“蜡烛包”里。细心的阿品,把孩子包得连脑袋都没露出来,又把“蜡烛包”的尖尖拉下来,塞在外边的布带中,这样,儿子既不闷气又不受风,小小的身体十分温暖,邬龙低头端详的一刹那,清楚地听到了儿子的甜蜜呼吸。

“好好抱着,我走啦!”邬龙最后把襁褓的布带紧了紧,又把包着笔筒的布包塞在阿品怀里,扭身走了,他那拄着手杖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夕阳中。

阿品回头一看,刚才跟上的“逃乱”队伍,又离她远了,她把儿子贴在怀里,立刻又追了上去。

夕阳整个滑坠了。

这队“逃乱”的人马都是镇上老弱病残。大家谁也顾不得谁,只是呼呼哧哧地慌慌赶路,互相催促。走出镇外十五里了,到了一个叫牛角坑的山谷时,呻吟声、喊叫声不时起落,大家都已累得不能动弹。

就在这时,几声枪响清晰地传了过来。那枪声响得很近,惊恐立刻掠过大家的脑子,日本兵就在后面!

人们立刻慌作一团,这队约四十多个人的“逃乱”人马,没有一个是身强体壮的男子汉;慌乱中,有人记起了附近就有一条长长的石沟,上面且有乱草树丛的遮盖,于是,大家都慌忙躲了进去。

大家刚刚躲好,枪声又骤密起来,有人从石沟的豁口,望见远处火光熊熊——长塘镇被烧了,镇上的狗吠,疯狂地传来。

女人们刚刚一尖叫、哭泣,随即就被人制止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日本兵到了眼前!

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尖尖地响起——那是阿品怀中的婴儿,阿品的儿子小龙在最不适当的时刻醒了。

在场的人们一片惊慌,女人们惊恐地对阿品传话,让她赶快喂奶,阿品凄惨地告诉大家:一个月了,她的奶水还没下来,儿子是靠邻居的奶水充饥的,由于出门慌乱,她什么也没带……阿品抽噎着,又拼命把干瘪的奶头往儿子嘴里塞。

但是,小龙却不解母亲的困窘,啼哭声再次响了起来。

石沟成了扩音箱,婴儿的哭叫变成了又闷又响的啼声。人们更加慌乱,沟外的山坡上,日本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已经听到了那叽里呱啦的喊叫,听得出来,有几个已经爬到了石沟顶上……上年纪的老太太默念着阿弥陀佛,一颗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在这时,谢天谢地,阿品的儿子不响了。

哦,到底是懂事的小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静寂了。

大家纷纷抖掉头上身上的乱草石屑,一个个从沟里爬出来,外头已是一片夜色,天地中只有一抹灰灰的亮光,几粒残星懒懒地闪烁着。

长塘镇的火渐渐灭了,狗吠声也已停止,从沟里钻出来的人们,茫然地望着火光未尽的那一角,似乎忘了该往哪里走。

有人忽然想起了阿品,连声喊叫,但都不见她的身影,大家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

原来,阿品比谁都早地出了沟外,现在,她坐在沟外的一个土墩上,紧紧抱着她的儿子,母子两人的身影,仿佛和那土墩融为一体,峥嵘地嵌在夜幕中。

“走吧,阿品,没事了,回去吧!”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她。阿品呆呆地直起身子,当她终于明白过来大家的意思时,便直起身子抢在头里,一颠一颠地快步走了。

一队男女老少,又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女人们一边抽泣一边诅咒,一边又焦急地低声议论,猜测着谁家可能遭到的祸殃。

回到了镇口,大家才明白不言不语的阿品是出了什么意外——儿子小龙刚才已被窒息致死!而现在,他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冷发硬,因为窒息,那张小脸整个憋成了紫萝卜!

鬼子的这场骚扰,使长塘镇蒙受了重大损失,日本兵在大肆抢掠后,就把怒气都发泄在火把上,那场火烧了十字街的七八间店面,一直烧向东门,又烧了十来户人家。弯弯小河救了长塘镇,大火因河阻桥隔,燃到水边便熄灭了。

但是,没被火烧的人家,也被糟害得一塌糊涂。许多人回家时,只见家里所有的家具,都被砸得稀烂,箱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被抢走,床上所有的蚊帐,都被刺刀割了一圈,光悬着一个顶,那蚊帐布,大概是当了包袱皮——日本兵用它来包那抢走的财物。

有的人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在饭锅里、米缸里,发现了这些畜生撒的屎。

长塘镇唯一没逃走的是邬龙和金涛,金涛把黑乎乎的祠堂大门打开,然后藏进了祠堂后面的柴灰堆;日本兵虽然大队人马开过祠堂门口,却连祠堂的门都没有进,大概是一眼就看穿了:黑乎乎的祠堂空空洞洞,破破烂烂,无物可寻。

得知这一情形的人都呆了,无不称赞金涛的大智大勇。

但是,大智大勇的金涛,却觉得无颜承受这样的赞扬。因为,半道拐回的邬龙在镇口遇上了日本兵;虽然他机警地装了哑巴,但因为不肯向日本兵敬礼,日本人用枪托把他打昏在河边。邬龙后来虽然苏醒过来,但两只耳朵从此全聋了。

最叫人不忍目睹的还是阿品。

阿品把儿子冰冷的尸体抱回来后,一直不肯松手。她三天三夜不动一动,只是把干瘪的奶头,拼命往儿子的嘴里塞;她坚决不让别人从她手里抱走儿子,嘴里只反复喃喃着:“他是冷,他受冷了,焐一焐就暖过来了,我给他喂口奶就暖过来了……”

闻讯的女人纷纷赶来,流着泪劝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阿品还是这样的行状:紧紧抱着儿子,不断往那已经紫黑的嘴里塞奶头……

第四天头上,金涛和邬龙一起向她下了跪,阿品才大叫一声昏了过去,松了手……

关于这个故事我要补充一点的是:阿品闷死儿子的时候,母亲正怀着我。

长塘镇遭鬼子打劫最厉害的,就是这一次。

不久就是年关。这一年,长塘镇有史以来没有好好过年;有史以来,没有一家舂年糕,即便是最殷实的人家。

一直到来年春天以后,长塘镇才渐渐恢复了元气。

也没有谁提议,也没有谁张罗,第二年年底,家家才又舂开了年糕,许多人家都特意多做了一对“糕头”。这些多做“糕头”人家,都差人把那多余的一对,送到黄家祠堂。

初一那天,黄家祠堂的大门洞开,也不知他们三人是谁的主意,在祠堂院子正中,摊开了一张篾席,上面晾着各家送来的大小形态不一的一百五十多对“糕头”。

长塘镇那时就是一百五十来户人家。

初一早上,还有件事令长塘镇的许多人家兴奋不已——凡是给黄家祠堂送过“糕头”的,只要大门一开,便见门上贴着一张喜笑颜开的福寿佛,不用说,那是邬龙先生的大手笔。

不应忘却的尾巴

岁月能磨灭记忆,岁月也能使黯淡的往事更见光彩。

当我再次听说有关金涛、邬龙和阿品的事情时,已是“跨上骏马‘大跃进’”的1958年。

黄家祠堂早已扩建成敬老院。因此,属于丧失劳力的邬龙、金涛和阿品,便是敬老院的当然“院士”。邬龙先生到晚年,手颤得握不住笔,写字作画的路数自然绝迹,年过耳顺的金涛自然也没有力气再为人推拿。

敬老院的三十多位老人,都是孤寡,当然都是单人独家。唯有邬龙金涛阿品三人同住一室,算是得享殊荣。

阿品自从失去儿子后,曾经半痴半傻了好多年,到晚年才渐渐得以好转。她极疼她的两个老伴,据说,每当开饭打菜时,她都要一跛跛地抢着排在头里,为她的两个老伴打上头一份。吃饭时,三个人让来让去,亲热得犹如幼儿园的孩童,凡此种种,竟引得许多孤身老人好不眼热嫉妒。

可惜的是,“天堂”并没有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很快到来,“敬老院”只勉强维持了两年多,第三年头上,老人们都像来时一样,黯然地各自离去。坚持在最后的邬龙、金涛和阿品三人,熬到了年底,竟在一个星期内相继去世。

这三个生前有奇缘的人,真正是生死与共!他们三人同年同月去世,时间前后不到一星期。知内情的人说,邬龙和阿品是死于水肿,金涛死在最后,是在一个晚上,不知是错用还是有意,他吞下了一大瓶雄黄,暴死在床上。

一个星期后,镇上举行了他们的葬礼。

不管当时的岁月如何困难,长塘镇还是好好发送了这三个老人,葬礼空前地隆重。

这隆重就在于虽然当时的日脚困难,镇上还是动用了笙箫鼓乐和铜鼓铜号两副行头,虽然死的这三人并无子嗣,但自动来为其相送下葬的,竟是好几百人的一个长队。

只是,据当时抬棺送葬的后生们说,他们一到了笔架山脚,就有点抬不动了,亏得当时送的人多,前前后后换了三个班次的后生才抬到坟地。当然,这当然不是三位瘦骨嶙峋的死者太沉,而是因为后生们肚里装的都是大食堂那照得见人影的薯叶薄粥汤,走不了两里地就尿净了。

当然,邬龙、金涛和阿品还是应该庆幸,如此艰难的岁月,大家竟为他们筑了一座这等气派的“三眼坟”,长塘镇真不愧是仁义之乡!至于这座坟墓的雅观和独特之处,本文前头已经介绍清楚。

没有几年,植在“三眼坟”后的柏树,就蓊郁成荫。

山脚附近的人都说:“三眼坟”是个最荫凉的去处,夏天,在山坡耕作劳累的人和放牛的牧童,都喜欢上那儿歇凉,调皮的牧童,大仰八叉地躺在“三眼坟”的坟顶上呼呼大睡,热时不出汗,冷了不着凉,从没出过毛病。

于是,附近的村人又都说,这不光“三眼坟”风水独好,还因为九泉下的三个人,总想报答大家的深恩。

七 海角

生活的浪涛在地球的每个角落澎湃。

——题记

暮春的一天,在县城通向海渡口的路上,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背着背包,提着行囊,沿着海堤,姗姗走来。

凌霜

命运的突变,常常把我生活的道叉,扳向另一条线轨。这是有生以来的第几次了?简直数不清。以往都是我听从命运的安排,这一次却足可使我自豪:我是自觉自愿。

脚下绵延的小路,将使我登上一条机帆船,驶向那陌生而遥远的海角!

我又言过其实了,瞧,这条并排能通行两辆汽车的公路,怎能算小路?而且,“海角”离县城二十海里,听说只需两个小时便可到达,又怎能算遥远?……今天的一切为什么都教人觉得如此快乐?“我的心儿长上了翅膀”……这是谁说的?记不起了,大概是五十年代的诗句吧?

说到头,还真多亏了姚姨,要不是大前天傍晚她来串门子,我会有今天这一切变化么?所以对人真得“一分为二”,尽管我平素那么不喜欢她!

姚姨五十出头的人了,也不知怎么保养的,头发纹丝不乱,脸上不显一点皱褶,比三十出头的人还显年轻。我真讨厌她那股不合年龄的“老来俏”!而且,她那股说话哼哼唧唧的神态,哪像个领导干部?更不像个文教局的副局长!文教局的副局长应是什么样的?我也说不出个“格式”来,但,“文教”嘛,总要有点儿文气,为人师表嘛!可她……哦,太太夫人派头十足,骄娇之气十足,文墨之气绝少!吓,光想她的坏处做什么?

我对她总是没礼貌,可姚姨她倒有“涵养”,不管我脸扳得多难看,有没有好声气,从来不计较。

“下面有位老师突然病倒了,要找个代课的,我忙死忙活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她仰在藤椅上长吁短叹,一双眼睛蛮有劲地欣赏着自己在穿衣镜里的“形象”……每回来串门,她都是这副样子、这个声气。

“忙死忙活”,她是吹牛皮,越不想多干工作的人越爱说自己忙,到底一天到晚干了些什么,天知道!

“我去代,行不行?”听得腻歪,我顶了她一句。

“我的小姑奶奶,别拿你姚姨开心了。那地方,是你去得的吗?”

这倒奇了,难道是“魔鬼的峡谷”?“百慕大”三角区?

“霜霜,我一说你准得打退堂鼓!你知道是哪儿?——牛角屿!”

我愣了……不,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让姚姨把我小瞧了。

“怎么去不得?”我赌了气,“牛角屿没人烟?我偏去!”

“别耍小孩子脾气,放着书店的清闲工作不干,到那儿……好啦,快告诉我,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这事我爸爸管不了,你别给他找麻烦!要是一个县委书记连这事也得管,你干脆变个魔法,给他安上千脚千手,连你吃饭也让他来喂好了!”

“这丫头!……”姚姨就会露出长长的板牙,像只鸭子那样嘎嘎笑!即便她最会收拾打扮,也无法改造自己这牙齿与嗓子。我忽然决定:跟她谈到底,绝不儿戏。

“姚姨,不,姚副局长,我是正正式式向你提出要求:我去!真的。我在书店干的是临时工,有我没我一个样,至于我的学历,简历,你完全清楚。不,我马上再给你报一下‘山门’:1956年出生,1969年小学毕业,因父亲‘走资’,跟哥哥插队落户三年,1972年上初中,1975年毕业,因父亲‘右倾翻案’,未升上高中,无所事事,1977年进高中补课,1979年毕业,报考两年未及第的‘大学漏子’,并且不想再浪费第三年的报名费……怎样,你能这样无视一个待业青年最迫切的愿望么?你要不答应,我就向爸爸告状!”

“咯咯咯,我的小霜霜哎……”又是一阵!不过,总算松了口,“那也得和你爸爸商量商量呀……”

“不用商量,这事,我爸爸保险支持。”说着,我又担心了:她可别跟长塘镇那个什么工办主任朱耕一样,也在那招工名额上搞“买空卖空”的鬼名堂,到时候净给爸爸抹黑哇!

“好好好……不过,姚姨可得告诉你,霜霜,那牛角屿可不是蓬莱仙岛,唔,那儿交通不便,文化生活枯躁,你想看电影什么的,可是……”

“没什么,现在的许多电影,我也编得出来,我早都腻了!”

“好好好,不贪享受,不愧为有志气的一代青年!你姚姨支持你,我们一言为定。”

又恭维了。不过,后面这句话,还算干脆。

可她临出门时为什么又做出这副表情呢?甜不腻腻地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好像不相信似的……我突然来了气,胸脯子一挺,把脸一板,是的,凌子坤的女儿别的也许都不强,可说话算话,是继承爸爸传统的。

姚姨终于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临走时那讨好而又意味深长的笑,我突然涌上一种悲哀:为什么呢?为什么现在正儿八经想做点好事,反倒被认为不可理解,难以相信了?相反,一些歪门邪道的行为倒天经地义,通行无阻?

这风气什么时候才能变过来?

而且,她最后那个“忠告”又是什么意思呢?

“霜霜,你去了后,多装哑巴少说话,别提自己的来龙去脉,也别说是来‘代’的,懂么?人家不问,就不用说……懂么?”姚姨的声气变得这么神秘,眉毛弯得这么厉害,简直像“地下工作者”在接头地点,交接党的秘密文件,有趣……其实,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不过,先应承就是了,管她耍什么心眼!

和爸爸告别,我采取了“突然袭击”的方式。要不,我无法战胜心中对他的依恋,唉,爸爸老了……

我有点难过,但这一切,都是对自己的考验。

清晨,一缕金色的朝霞在窗上织成了一幅美妙绝顶的图案,好兆头!

“爸爸,我这是第三次叫你了!”

“……哦,听着呢!”

“听着听着,你两眼都没离开桌上那堆文件,能算你在听着?……你要学列宁那本领,早着哩!”

“这丫头!什么事火气那么大……好好好,洗耳恭听。霜霜,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难道你一点都没记起来?”

“……哦?对不起,是忘了,忘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三十日……哦,真对不起,霜霜,你的生日,我的霜霜满二十四,是满二十四周岁了吧?”

“少报了一岁,爸爸,我不是提醒你这个,难道你忘了今天也是妈妈的忌日……”

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个没心没肝的,唉……“爸爸……”泪水盈上了我的眼眶,我不得不掉过头去,“我不该……”

爸爸摆了摆手。

“爸爸,我是恨哥哥,他说了要来的,可到现在……哼,娶了媳妇忘了……爹,这话一点不错!”

“不要提他,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生活,生活,你就去看看他的生活吧!你去看看他的‘皇宫’……哪怕你只去看一次!”

“哦,霜霜,还是谈你自己的事……”

“不,我偏要说他,他要不是凌子坤的儿子,我就不说他!”

“霜霜!……”

“爸爸,哥哥他变化可大了!要知道,十二年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嗯,如果让我退回到十二年前我也愿意,只要能变回来我原来的那个哥哥!……那时候,他能把人家给他的一块饼子,放在胸口暖着,跑十里地来送给我,他自己啃外边的干皮子,把软和的瓤子一下填在我嘴里……”

“孩子,我知道,那些年你们吃苦了……”

“不不,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吃苦?谁没吃过苦?可是,这是一本万利的资本么?你看他现在横着走路的神气劲,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刘部长的女婿、县委书记的儿子!……爸爸,你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跟刘薇薇结婚……”

“这事……霜霜,你想,我能管得了吗?”

“是的,你能管得了全县七十万人,就是管不了自己的儿子!”

“霜霜!……”

“我是实在憋不住了……你知道么,大前天,哥哥的摩托把一个进城串亲戚的渔民的小娃娃给撞了……哼,鸡肠子那么宽的一条道,上班十五分钟就走到了,他非骑摩托不可,臭美!……”

“什么?有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说?你前天深夜才从地委回来,昨天早上我一起床,你又出去开会了,整整一天……今早,要不是我起了个大早堵住你……好,床头又是一摞文件,这没完没了的文件……”

“哎,霜霜,那孩子的伤怎么样?我得去看看!”

“你这会儿还看什么?人家早走了……撞折了小腿骨,上了夹板……听说,我们那公子哥儿凌大少爷,当下摸出了十一元三角……不错,还有零头!听说,那孩子的妈,当下一巴掌就把它打落在地上!……”

是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想总得告诉爸爸。我知道,这些事,姚姨和他们办公室的李秘书,是绝不会告诉他的,别看他们成天串门,别看他们的牙齿舌头都长得不短……

爸爸的脸色铁青。

“霜霜,你打个电话,叫你哥哥马上到我这儿来!”

“他不会来的。昨天,老颜叔叔派他上江州去取新拷贝,他美美地逛了一天。刚才我打过电话,刘薇薇说他跑了一天车,还没有起床……我不愿听她那嗲声嗲气的腔!”

“小车班的人怎么管起电影公司的事来了?”

“有人乐意让他插手呗!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呗!……”

烟灰抖抖簌簌地从爸爸的指缝落下来……呵,我是不是该?……不,我真想把话说完呵。

是的,我有一种预感:别看爸爸现在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别看县里上上下下有不少人拥护他,念叨他的好处,可将来败坏他的声誉的不是别人,准是哥哥!……

“好孩子,爸爸不是没看到这一点……”

呵,我只要爸爸这一句话就够了,这一句!

待看清了我是在收拾行装时,爸爸吃惊了:“你上哪儿?”

“牛角屿,牛角屿小学。我是毛遂自荐的,爸爸,我要去代课了!”

“代课?代谁的课?”

“宗茵老师,不,宗校长。”

“怎么?她病了?你替得了她?”

“我代的是课,不是职,放心。报告书记同志,手续是正规的、完备的,没丁点儿后门和后遗症。”

“好,霜霜,我希望这是你真正走上新生活的开始,扎下根来,好好干!”

放心,爸爸,你儿子凌飞给你失掉的,你女儿凌霜要给你捡起来!……可这话是用不着说的,我最不爱口头保证,要的,是行动!

“爸爸,你得记住按时吃药!”唉,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姚姨给他送的红茶菌,他连第二勺都没喝。

“那玩意儿……哦,等你爸爸退休了再保养。我的孩子,保养是要有功夫的,我没那功……”

“爸爸,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每天早晨,你一睁眼就开床头柜好不好?你瞧,我把药都给你分好包了:一个大包里有二十个小包,足够吃一个月的。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办。”

“难为你,孩子,我一定记着。”

我可不相信他这句“一定记着”,谁不知道他一转眼就忘……要不,我干脆给他在床头贴个条?对,我马上就贴了:吃药!

“嗬嗬,霜霜,我的好孩子,你越做好事,爸爸越不舍得让你走了。”

“那我就不走,还去书店泡蘑菇,五尺长的柜台挤四个姑娘,剥花生、嗑瓜子,说张瑜,道刘晓庆,比爸爸,比鞋后跟,要不就哼着鼻子跟顾客吵一阵……然后让人家指着脊梁骂你一阵凌子坤!”

“哦,这阵机关枪放得好!孩子,我真没想到你真……没说的,是凌子坤的好孩子,好女儿!”

“本来嘛!”

“那你一切都准备好了?”

“你看,‘打起背包就出发’!”

出发前,我终于看到了桌上的一碗过生日的“长寿面”:雪白的米粉,青青的葱丝,盖着煎得黄黄的两个荷包蛋!

爸爸按当地的风俗给我过生日——而且,这碗面是他亲手做的!

人只要从自己那狭小的天地走出来,就会发现世界原是多么广阔哇!

好新鲜?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起到渡口来走一走呢?横山县虽不是我的故乡,也不是我的出生地,可总是父亲工作过一二十年的地方。可是,这些年,除了四面围墙的县委家属院,除了有次跟着电影队的小车,跑过离县城三十里的长塘镇,我几乎没有到过别的地方。瞧,这么漂亮的海渡口,我竟然一次也没来过。

一道长长的海堤,把一湾绿色的海水款款地揽在它的臂弯里,喧嚷的大海仿佛是进了母亲怀抱的孩子,显得那样倦懒、那样闲适,轻风吹起一阵阵微波,偶尔拍到礁岩上的细浪,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这海湾安静得简直像一个未栽莲藕的池塘。

渡口的光景却热闹非常,那艘雪白的通往江州城的小轮船,鹤立鸡群似的泊在湾边;几十只大大小小的帆船,一字儿地尾在它的身后,这些靠岸的帆船都已收篷卷索,几丈高的桅杆根根矗向蓝天,好似一片整齐的白桦林。这些帆船靠得那么紧密,看来不用跳板,就可以从这只船帮跳到那只船帮上去的,从船只中间挤进来的海水,就像一群捉迷藏的顽童,发出“咯噔、咯噔”的嬉闹。

最热闹的还是上下船的人。嗬,不是年,不是节,这些人却都跟采办年货似的挑担提篮,穿梭般地忙。

那挑子里装的,篮子里盛的,不是柴米油盐,鱼鲞虾干,便是布匹百货,日用杂物。看来,海岛上的人进一趟城确实不容易,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在这儿展示得真是一应俱全。

“让开,这是看西洋景的地方么!”

哎呀,这个人,自己的箩筐撞了我,还朝我嚷嚷!

这个人戴一顶白色的铝盔,着一身栗壳色衣裤,两片大敞的衣襟像扯起的风帆,呼呼哧哧一阵风似的闪过去……嘿,就算你挑了副担子,就可以对人这样粗声大气地吆喝么?

哎,不不,我站得确实不是地方,这栈道溜坡儿似的,从后面来的人跟下冲似的刹不住脚哪!“好狗不挡道”,刚才他没这样骂我,就算客气了。

对,别看“西洋景”了,上船!

哎呀,这船儿怎么像水盆里的鸡蛋壳晃荡起来?开船了……看离去的岸,船是稳笃笃的,那么……哎呀,我晕船!

看看天,对,抬头看天兴许要好一点……咦,天上的云团像被牧女轻俏的鞭鞘驱赶的羊群,一窝儿向另一边蜂拥着,旋转着,不,不行,还是头昏目眩!

要不,就看地,看看船旁的海水……唉,这海水像一匹揉皱了的绸子,冲上来一股股腥气,教人觉得喉头简直像吞了一块生鱼!要呕?唔,吐几口酸水也好!

“哎,这位姑娘,脸色那么白!……你是晕船么?来,来,到这儿坐!”一位大妈热心地招呼我,挪出了窗边的位置,“要不,你坐那边,顺船头,一忽儿就不恶心了。”

这大妈蓝帕包头,后脑勺露出个插着银簪子的发髻,脚边放着满满一篮墨鱼干,那一口海山人的腔,一听就知道是渔村来的,“姑娘,你嚼点这!”又递过几颗杨梅干……真是个好心肠的大妈!

哎呀,在我对面坐的,不是刚才和我碰撞的那个人么?冤家路窄,没错,这白色的铝盔、栗壳色的衣裤,唔,里边还套了件海魂衫呢……是的,就是他!

他盯着我做什么?眼睛似笑非笑的,是笑我晕船那个狼狈相么?幸灾乐祸!哼,咬住牙,挺住,再晕也不能再吐一口水!不不,先回瞪他一眼,真是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看的!

吓,还算知趣。他站起来了,做出一副够派头的样子,两手插着裤袋,大摇大摆地朝船头走,倒像个在甲板上散步的水兵呢!别看我闭着眼睛,谁的模样我都看得清楚……可就是,唉,这满船舱的男女老少,没一个像我这样晕船的,真见鬼!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是谁吹的口哨?吹得真妙,简直像一串清脆的鸽铃……没错,还是他!

这人,哎,看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他准是还想讥讽我哩,要不,怎么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两句: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吹吧,摇吧,他是笑话我哩!哼,我也不是纸糊的、泥捏的,要不,就不来乘这条船!哦,我就索性站起来,也走到船头去,站个样子给他看看!对,去!

“哎,姑娘,你到哪儿?……”大妈着急地招呼我。

“不要紧,大妈,没事儿!”管他踉跄不踉跄的……对,就站到他前边去!

嗬,好大的风,海上真是无风三尺浪!妈哎,怎么五脏六腑都翻到喉咙眼里了?忍住,咬牙忍住!……呀,海,好美妙的大海,就该站这儿看,要不,真是枉乘了这趟船!

怎么样,他终于……用不着惊奇,以后,也千万别小看人,哦,口哨吹得轻了……是不好意思了吧?不过,说实在,这口哨还真吹得不坏,你要吹尽管吹吧!

呀,这个人还实在是个毛孩子,别看他个头不小,瞧这个翘翘的圆鼻头,颊上两个深酒窝……是吹口哨抿的吧?唉,跟这个毛孩子怄什么气,我也真是……

又一个老汉走上船头来:“喂,小刘老师,宗校长到底怎么样?”

“不要紧,宗校长她是太劳累,医生让她住院休养一段……不要紧的,谢谢……”

什么,他原来是“老师”?他哪点像老师?这么说,还该是我的“同事”了?

“哎,宗校长可是个大好人哪,多少年了……”

“是的,是的,乡亲们都挺关心她,多谢多谢。”

“唉,可得保佑她早日好起来……”

“是呵,可得早日好起来!”这小伙子,说正经话也像在开玩笑,“她要不快点好起来,我们那间庙堂的地球可就难转了。”

“什么,你说什么哇?”

“真的,宗老太太这一住院,我们三个和尚就没水吃了。”

“三个和尚?”那老汉朗声笑起来,“刘老师,你可真逗人……”

调皮鬼!他不回答那老汉的话,却仰头爆出一阵哈哈大笑……

一条碎石和细沙铺成的小路,斜斜地从海渡口盘延过来,这小路随着小岛的地形越盘越高,慢慢变成了石级,待石级盘旋到一个坡顶时,便是一座三间“正厅”、左右各四间“厢房”的大庙。这大庙,原是龙王老爷的神址,而今,龙王早不知去向,除了屋顶的翘檐飞甍还残留着古庙的遗迹外,那正厅和厢房早已改成了教室和老师办公室,而大门口那“牛角屿小学”的木牌子,也挂了二十多年了。

这座设在庙堂的学校,在地形上也显然是岛上的“制高点”。站在门口一望,不仅渡口清晰可见,牛角屿的全貌,也尽收眼底。

在牛角屿的这间“庙堂”里,三个“和尚”之一,早在头天晚上,就眼巴巴地盼人回来。

林元昌

谢天谢地,终于说服宗老太太去住院了,展锋不在,小刘自告奋勇去护送,倒让我得了安闲。可这少有的冷冷清清的安闲,真叫人手脚都不自在。

小刘是想将功赎罪吧?要知道,平日最能惹宗老太太生气的,还不是他这个小鬼头嘛!

危难见人心,宗校长发病,使终日嘻嘻哈哈的小刘吓得眼泪汪汪!说实在,别看他平日调皮,在感情上却对老太太最深。

他不由分说要去抢抬担架,一抢到手,又忘不了调皮,胸脯一拍:“二哥无须担忧,一切包在小弟身上便了。”《岳飞传》的播讲大大影响了我们这个最崇拜义烈忠勇之士的小鬼,而小刘平日也最喜欢用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与我们三人作比,虽是幼稚可笑,牛头不对马嘴,但从心底说,我还真喜欢这个小兄弟。他那文白夹杂似通非通的“道白”,常常把我们的宗老太太也逗得哭笑不得。

这一次出乱子,完全怪老太太自己:宗校长太不知爱惜自己了。那么大年纪,还把自己看得跟个年轻姑娘一样矫健,就连每天一次的家访,也跟能量转化和守恒定律一样不可改变。怪不得小刘总爱叫她“佘太君”。这老太太是有股倔劲!

结果呢,老太太差点遭了大难,幸亏被那个爱串门的螺妹发现了!

人愈老便愈不服老,这是老年人的通病。我们的宗校长更是如此。担架起身的那一会儿,我望着从被角飘出的一缕黑白相间的发丝,心里真不是滋味。

好一个乡村女教师!在这小小的海角,她任教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头上的每一根银丝都是青春的代价。快三十年了,至今还是个工资和年龄一样多的小学校长。可她呢,乐天安命,欣然自得。而这次,要不是一天昏过去两次,她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的。

可怜的老太太,再有一学期,她就可以骄傲地宣称:“我的教龄和新中国的年龄一样长!‘三十年’,这是个光荣的纪录!可是,生活偏偏爱作弄人,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学期,她躺倒了!要论宗校长的业绩,一点不比当年去西伯利亚的那位乡村女教师逊色,可叹的是,真心实意以华尔华拉为榜样的宗校长,至今仍没有享受到华尔华拉的荣耀呢!”

生活中有许多遗憾,其中最大的遗憾是许多珠子埋在沙土中间,不能被人发现,而且也许永远不能被人发现。

我们这三兄弟,果然并非桃园三结义的三条好汉,也绝没有出去打天下的野心。不不,“野心”不妥,应该用一个准确的词:雄心。但是,说句老实话,我就没有“雄心”吗?有,绝对有!

我的雄心是什么?如同我们的革命一样,也有两个纲领——最低纲领,暑假以前摘掉这“民办”帽,这一点,看来指日可待;最高纲领:三年以内登上文坛!非让“林元昌”这三个字变成铅字不可!

我是不是又狂了?可叹的是,我总是只能在内心偷偷地狂,而且常常是单人独处时大张狂!

林元昌呵林元昌,这份张狂劲,宗老太太唠叨你还少么?哦,她是出于好心,一怕我因写作影响教学,二怕我因写作招祸,“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太太真是慈母心、婆婆嘴;可她也不想想,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哇!六十年代的黄历,难道到八十年代还用得着吗?现在已是1981年的春天了,今年,连牛角屿的远洋捕鱼船,都比往年出发得早了。

展锋和小刘倒是我的支持者,小刘这小鬼头虽然每当我收到退稿信时,总是嘻嘻哈哈地打趣一阵,但本意是好的。那次进城,他不是还在文化馆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为我“偷”了十本稿纸么?至于展锋,却经常是为我打“保护伞”的。就凭兄弟们的这份情义,我也绝不能气馁。是的,哪怕再用上十年八年时间,哪怕我这一头寸半长的“青丝”,也像宗老太太一样根根变白,我也要向我心中的珠穆朗玛峰攀登,即使像邬宗岳一样滑坠在冰峰下,尸骨难收,我也在所不惜!

可叹的是:宗老太太一住院,学校坍了半爿天,少不得以后又要忙一倍。忙点倒不怕,就连这日常生活……人的好处往往在他(她)不存在时更能体现,展锋和小刘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这一走,我连吃了两天冷饭,晚上吞下那冷饭块,连牙齿都打战战!

这事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他们又该笑话我……唉,我这人也真是,又懒又没能耐。

说实在,我舍不得时间:一把火一把柴地烧饭,一勺盐一瓢水地炒菜,多烦人!真该想个什么办法,发明一种比压缩饼干更妙的食品,只需吃一片就确保三五天不饿,不解手,身体却照样结结实实的……

我又想到哪去了?今天晚上的计划是重写一遍提纲,可痴坐到现在,连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展锋和小刘怎么还不回来?

古庙孤灯,我真成了苦守的和尚了。我不怕鬼,可是在这春寒料峭的屋子里写作,倒真有点凄寂。

海边人都喜早睡,这牛角屿人也不例外,才晚上七点,就万籁俱寂了……怕什么?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哪一个不是在困境中刻苦攻读的?别再胡思乱想消磨光阴了,今晚,无论如何要把这情节提纲写出来,一定!

是谁?……哎,又是螺妹!

这个憨丫头,真像是庙中的狐仙,老爱在晚上来打扰我们。哎,我又冤枉了她的一番好心了,她是来给我们送吃食的。

瞧这只圆盖双层大竹篮!不用看里边的东西,这竹篮本身就是个精致绝妙的工艺品。这盖子上红色篾丝盘出的双喜字样,俨然是送喜糕寿面的器具呢!渔家人最讲究吉利喜庆,就连简单的生活用具也总不含糊。

嗨,鱼丸汤!这么一大钵,怎能……对对对,三一三十一,分三碗!看来,螺妹也最了解我们的内情,我们的宗老太太就是在,这鲜美的鱼丸汤她也会让我们享用的,那两碗……这丫头糊涂了不是?她不是明明知道他俩都不在么?

人常用眼睛说话,特别是女孩子。唔,我明白了,别看这小丫头问也不问小刘回来了没有,可只要一瞥她的眼睛……没错,她是在等他呢!

哦,明白了也只能假装不知,否则她会害臊的。哈哈,这丫头,不不,我无论如何不能笑话她,何况还教过她几天书呢!

螺妹是个聪明丫头,可惜生在海角,欲飞无翅,再能干也要屈在那三尺见方的小房子里,没完没了地织网。幸亏女孩子头脑简单,总是高高兴兴的,瞧她这身漂亮衣裳,打扮得真跟一朵花似的。

人要都像螺妹这样终日高高兴兴,真可谓自得其乐。不不,人要都这样知足常乐,世界还会进步吗?

螺妹磨蹭着不肯走,在我的书桌上东翻翻、西找找。可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进去的。瞧,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老看着门外……

告诉她吧!对,何必让一个小丫头……哎,小螺妹,你也不想想,天这么黑了,小刘怎会回来?送病人进城,至少要在那儿过两夜哇!

真灵,话音未落,她就脸红了……没待我说第二句,便像只海鸥似的飞出门去……哎,慌得连篮子也忘了拿呢,得喊住她!

这姑娘真有性格,又天真又可爱……哦,我何不把小说的主角换成她?怎么样?对,螺妹乌溜溜的大眼睛,黑里透红的脸蛋,又活泼又能干,叫人一看就想起电影《海霞》中的那些女娃!可是……对了,她才二十岁,经历太简单,家庭成员又只有一个老外公,世代渔户,她念完了小学就拿了网梭子,现在既不是女民兵,又没去当轮机手,有什么英雄业绩可写呢?

不过,她妈妈那一段事还是可歌可泣的,那种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初看着还差不多,现在还会有新鲜感吗?要不,就来个移花接木,把她妈妈的事接到她身上?不不,时代背景不可信,移也移不成……呵,五十年代的青年人真单纯、热情,为了国家的利益,一切在所不惜,做什么样的牺牲都愿意……可你要写出来,恐怕现在的青年还不信哩!是的,我要不是亲耳听说,我也不信……哦,现在的人就喜欢看爱情小说,说实话,我也喜欢,可是看完后又总觉得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不像这些小说中所写的那样。那么,爱情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呢?我又尝过什么真正的爱情的滋味呢?

不过,既然想写大部头的小说,能不描写爱情吗?不管怎样,这是开胃的“胡椒面”,好赖我要学着抓一点,可是,抓来后又“撒”在谁身上呢?

爱情,是最复杂的方程式,是谜中之谜。一百个成年人就有一百个这样的谜,一百个人也许构成了成千的方程式,我该怎么“解”这个谜?又该怎样安排我的“方程式”?

不是要写情节提纲吗?怎么又想到这“谜”和“方程式”上了?真是心事浩茫,可惜连的不是广宇,而是庙宇!

都怨螺妹,要不是她刚才这一干扰,说不定我早写出两三千字了,真是个捣乱的小狐仙,一点不错!

明天,又是星期日了。明天,我们的“大哥”和“小弟”总该返归了吧?

孤寂真不是滋味!

谁说牛角屿不好?瞧,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

这个小码头是岛上渔船停靠所在,可它和县城的渡口却迥然有异。码头上的栈道,又陡峭,又滑溜,栈道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凹凸不平的,底脚都镶着白森森的“花边”——那是海蛎壳制造的图案。

从县城来的机帆船要停靠了,可这会儿正巧落潮,船不能直接靠近栈道,于是,从船上搭下来一块长长的跳板;那跳板悠悠颤颤的,虽然每隔半尺都横钉着一根木条,防止有人闪失,但是,没走惯的人要通过它,那姿势,准保比走钢丝的马戏团小丑还要逗人好笑。

可海边人,三步两步地跨上这条“软桥”,肩上挑着担,颤悠悠的,脚下的跳板,也颤悠悠的,浑身上下都像安了不锈钢弹簧,那身姿步态是这般潇洒自如,是这般刚健豪迈。

她是不是也能以轻松优美的步态过这条“软桥”呢?

谁知刚一迈腿,这该死的脚底板忽然凉丝丝的,这股教人心慌意乱的凉劲,从脚心传到了小腿、膝盖、大腿,连身子也摇晃了,不行,赶快抓住前边的箩筐绳!哎,但愿他不回过头来看见她的狼狈相,哎呀,好教人难堪的这双调皮的眼睛!……谢天谢地,幸亏通过这“软桥”只有那么短短的四五秒钟!幸亏他挑着担子没法回头,除非他后脑勺上长着眼睛!

刘彤书

真有趣,我再没见过比她还要要强的人了!

真真有趣,送走一个佘太君,又接来一个林道静!

如今,“佘太君”总算在雪白的医院里安顿下来了。我的妈哎,下回,无论如何不能做这护送老太君的差事,叫我去凉帽山的石板仓去打一天石头也比送宗老太太住院轻松。

“等展锋回来再说,等他回来……”我的天,老太太就最惦她的展锋,当然,我也盼我们的展大哥,可眼前这救命如救火的事,能伸着脖子硬等远走天边的人回来再说么?

几乎是咬了牙关,我才没把下边的话吐出来——真是的,老太太,送你住院,不是去八宝山哪!只有早点去,才能早点回来嘛!

幸亏还有那位能咬文嚼字的二哥,是他那番温言细语,才说动了宗老太太。

我那白面书生的二哥哎,你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抬一抬老太太,摔一头汗珠豆豆倒不累,跑前跑后的张罗住院的事,向“上司”们汇报情况,特别和那个副局长姚玉华打交道,真教我浑身千万个汗毛眼都变成气孔了。

可惜我不是华君武的弟子,我要有他那杆神笔,保能把姚副局长那张阴阳脸画得活灵活现!

好一副趾高气扬哼哼叽叽的鬼样子!幸亏我们的老太太不是心肌梗死,否则真会……哼,要比资格,我们宗老太太不比你资格老?要比贡献,宗校长任教三十年,少说也有三千弟子!如今,天南地北,哪儿都有她的门生,你凭什么摆出副冷若冰霜的官架子?

要关心教师,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可不是只让《光明日报》喊口号的,我真不明白怎会让这样一个官太太来当文教界领导的!

最可恼的是她那脸部表情,真是瞬息万变,当一得知我父亲便是刘纯以后,那副脸相……哼!

我真不明白,刘纯的儿子又怎么的?如果是十年前,她保准是拳头举得最高的,唉,我要真是文奶奶的亲孙子就好了,省得有的人一提我父亲,眉毛眼睛都走了样!

世界上只要有一批溜须拍马提袍襟的人,就休想会安生!嘿,我真恨不得有张飞那丈八蛇矛,把那些爱嘁嘁嚓嚓、阿谀奉承的小人,都戳个落花流水。这一点我最佩服展锋大哥,他这人从来不卑不媚,硬铮铮的男子汉!不是吗,他刚被贬到牛角屿来那阵,听说我父亲是个“大官”,两眼一动不动,连眉毛梢梢都没跳一下:好,我就认这股脾气!

昨天的情景要叫展大哥碰上,他准得要和这个姚玉华针尖对麦芒地干一场!

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好不恼熬人也!

嘿,事情过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去他的!

不过,我这趟总算没有白进城,至少有了三大功!不是么,安顿了老太太是一功,买回了这挑“军体”器材又一功,哈哈,领导没表彰,我自己照样可以给自己记功,必要的时候,自己不是还可以给自己投票竞选总统吗?哈哈!

再一个功劳……不是吗,领来了这位“林道静”!

天晓得,我怎会把她比成林道静的。在渡口上船的时候,我还气得差点骂她呢!后来,是她那倔强样儿感动了我,天底下我就喜欢硬汉子。这女……这姑娘,哧,这个词儿真别扭,什么又是“姑”又是“娘”的,这是哪个文学家发明的?一点不准确!应该说女人,不,应该说女的就对了……

后来,是她那看海的神态感动了我吧?这样瞪起眼睛来看海,好像要把海都吞到她肚子里去!哦,不问我也清楚,准是内地或者哪个山头角角来的从没见过海的一只旱鸭子!

当然,这话我并没有咕哝出来,只是通过我的特殊“外语”——口哨表达出来了,旱鸭子,多粗鲁呀,她要知道,准会气得半死。不是吗,她也是个硬汉子,瞧她欣赏大海的出神样,明明晕得脸色一忽儿黄,一忽儿白,一只手还紧揪着胸口,可就是不进船舱去!好哇,爱海,看吧,看个够!没说的,只要爱海,便是好人,自己人!

她总不是那种仅仅出于欣赏才爱海的人吧?总不是一见海就装模作样的诌出十行八行诗句的酸小姐吧?……就那会儿,我发现她长得真有点像林道静。

我是胡诌,林道静是什么模样,鬼才知道。不不,哦,林道静出场是一身白。她呢?一身蓝:海蓝色的燕子领春秋衫,海蓝色的宽腿裤,连脚上这双布鞋也是海蓝色的,和大海惊人的一致,又朴素又雅致!

这双布鞋,最使人有好感,我妈就是穿布鞋的,一辈子穿自己做的布鞋,到死也没改过样。也许就是因为妈妈太土气了吧?爸爸才不喜欢她,才和她打离婚,要不是妈妈为这郁郁而……唉!

一想妈妈我也吹口哨,谁说口哨只能表达欢乐哇?

要不是船上的阿公忽然问起宗老太太,我和这位“林道静”一路同船还不相识呢,当然,更由于开头的起因,不打不相识嘛,自古来,英雄都是这样相识的。

她倒挺大方,主动来搭腔:“请问,您是牛角屿学校的老师?”

她这是明知故问。难道还怀疑我不像?用词挺讲究,还用了个带心字的“您”,显得比我高明、优雅。

我当然只能点头。是的,先不用说话,哦,在女的面前,特别是素不相识的女同志面前,要严肃,这一点,展锋大哥就是榜样。

她的眼睛却马上亮起来,欢叫道:“太巧了,半路上就碰上您……刘老师,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实在不愿意说出我这个蹩脚名字,“文化大革命”的产物,通俗读物的水平,咳,有什么办法?瞧她那双眉一挑,准是在心里笑话我了……

我当然不放过“反击”机会——是呵,她要叫个什么花儿凤儿才叫绝!

“请问,你,哎,您,您呢!”哎呀,说这个“您”字真别扭。

“我叫凌霜。”她一咬嘴唇,低下眼睛看自己的鞋尖,这样子才像个姑……像个女的。

“宗校长不是病了吗,我是去你们学校代课的,恐怕您,您还不知道吧?”

嗬,就这!凭空冒出个凌霜!不过,既然是同事,可得热情欢迎,我真想伸手……不行,我们海山人很少有这个握手习惯。再说,她的一双手像绞麻花似的绞在胸前,好像根本没有想握的意思。嘿,多少有点骄傲呢,不不,骄傲不大符合,应该用“今持”比较恰当。哎,这个“今”,不是这么写的,好像旁边还有个什么……对了,有个张飞丈八蛇矛的“矛”!

但是,还是念个“今”吗?真叫人搞不清楚,中国字太复杂了,少一点多一撇就会差个十万八千里,教师,真不是好当的!为这似是似非的错别字,我真没少挨两个哥哥的剋。

我,当然,我用不着骄傲,也无须矜持,只要保持一副老教师的严肃神情就行了。但是,总得有所表示——

“哎,原来是凌老师,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她扑哧笑了,笑得弯了腰,是第一次听人叫老师,还是笑我这句欢迎词带点开玩笑的味道?等着吧,若是为这个,以后你就多买几片肚痛灵放着。

“别……现在别这样叫我。”她脸颊通红地看看周围。其实,别人谁注意她?到底是……哦,别看她个儿高挑,实际上我看比我还幼稚!

“刘老师,请您介绍点学校情况,好不好?”

这可……是的,介绍情况是首长们的词汇,我能说点什么?说说多少学生?哎,不多不少,两百整。多少校舍?一座大庙。几个教师?本来是三男两女,现在,宗校长住院,另一位女教师梅蕊在“分部”,在相隔十几里的另一个小岛——扁担屿,我们这儿就剩了三个和尚……

该死,我为什么跟她也说起“和尚”,幸亏她不是那种小心眼人。对了,这位来当老师又怕人家叫她老师的凌霜,倒还真豁达,对我的粗鲁劲毫不介意,好,痛快!我马上对她有了好感!

对一个痛快人是无须顾忌的,大概除了庙前的大樟树下有多少蚂蚁窝,庙后的水井能打多少桶水我没来得及说外,什么都向她竹筒倒豆子了。

我早就打定主意,靠了岸,替她挑行李。我是男人嘛!

可她却早有防备似的,一把将行李抱在怀里:“我看出来了,你比我小!”

岂有此理!她能比我大?可等我先说出年龄,她却眯起了眼睛:“不多不少,整整比您大一岁半!”

这么说,我还得称她大姐了?也好,你抱着就抱着,我看你怎么走跳板!……哈哈,服输了吧,还得拉着我的筐绳儿走……有趣,这一来,真像演“庵堂相会”呢!

见鬼,我又胡扯八道了。

我不回头,装着不知道,要不,她准要难为情得像醉蟹一样呢!

牛角屿有两个高高的望点,这一东一西两个望点就像“两只眼”,一是那座学校,二是这间补网房。

房内的墙上、梁上全挂着网:深绿色的尼龙丝织的网,一条条地挂着、悬着,这全是补好的,隔不了三天五天,就被取走了。这些尼龙丝网,将再度抛向大海,再经受一次被海浪击打的强力考验。

房内的地上、墙角也全堆着网:深绿色的尼龙丝织的网,一团团地盘放着,网眼上粘着鱼鳞、虾壳,发散着海的咸味、鱼腥的气息。这些挂碎的网,全是需要补的。这些碗大、盅大、铜钱大的窟窿,全需要一双不知疲倦的手,一梭梭、一眼眼地织补起来。这双在网上跳跃的拿梭的手呵,好比艺术家按着特殊的琴键,可这从早到晚的“卜卜卜卜”声,又是哪一部乐章呢?

螺妹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稀奇古怪了,我外公就是,身体越来越矮,胡子越来越白,话,也越来越多了。

瞧,每次我出门还没走出一丈远,他就叫开了:

“螺螺呀,螺螺呀……”

外公呀外公,难道我不是二十岁,只有两岁么?难道我真是只在滩头爬的海螺,挪一步就会跌到大岩蟹嘴里去么?

叫住我又有什么事?无非是油盐酱醋地吩咐一通,可这些话,我背也背得出来了……我明白,外公他是怕冷清,只要他不出海,就恨不得把我拴在他的手脖子上!

唉,外公,就是你这牛头脑瓜才害苦了人,螺螺我要不是怕你冷清,早就远走高飞了。到现在,一天到晚捂在这补网房里,连件好衣裳也没时日穿。唉唉,天比海大,海有天大,我的世界就只有网眼这般大!

待在家里总还是来补网好哇!只可惜我们这一组人太少了,这个哑巴庆林,有他跟没他一样;幸亏有个猫眼嫂,幸亏猫眼嫂有张三人都说不过的嘴巴,只要有她,我们这间补网房就冷清不了。

可这两天,猫眼嫂她二龙伤了腿,她在家照管孩子,不来了!天,猫眼嫂不来,叫我一个人对着哑巴庆林,还不连我也成了哑巴哪!

闷死人……今天怎么连太阳也懒了,这会儿才到这房墙头!猫眼嫂偏偏又不能来!

猫眼嫂来了又怎么的?她那一套话,我不是也能背么?说来说去,还不是她那明宝如何亲她疼她呀;三个小子如何淘气哇;大小子大龙,中午一顿扒了两海碗虾肉蚕豆饭呀,二龙和小龙一口不吃,让女儿海花摸摸他的肚子,都胀得像个河豚啦——这两个小坏种,把坛里的像蜜枣一样甜的蕃茹条一下偷吃光了哇!……

再还有呢?还有的。“螺螺,你晓得么,我明宝本来这次要跟新顺老大的船呢,这冤家,总想在家多住两天,嬉皮笑脸的,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又转跟去和明发搭伙!明发的船还要三天才出海呢,这冤家,就这么没出息!……”

“怎么,螺螺,你是笑话我不是?男人有男人的苦楚,说是说,我心里是疼他的哩!你想想,驶运输船的人长年累月在海上,风吹雨打的那个苦劲!谁也巴不得把老婆吊在裤腰带上呢!我说的是真话,夫妻么,越分越亲,越分越热火,你瞧,我嫁给明宝十年,暖被窝的日子加起来没十个月!照样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娃儿;要不是让‘计划’了,再生四个比鸡婆儿下四个蛋还便当哪!……”

哎,这女人一嫁了男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哧,真是厚脸皮!将来,难道我也会这样么?不不,我才不要变成猫眼嫂这样的。尽管猫眼嫂人挺好,一双手麻利得跟上了弹簧似的,拿起梭子来,卜卜卜卜,一天能织过我一天半!到埠头卸鱼货,一个人就推得动一两千斤的黄鱼车;要打架,她能一掌推倒两个男人!

不过,人光有力气不行,总得多知道点别的什么。像猫眼嫂,一年到头就是干活吃饭、侍弄孩子,有什么意思呢?

将来,我也不会嫁给像明宝那样的男人,他呀,尽管也有力气,一年挣不少工分,可是,一回来就会把孩子顶在头上串村子,要不就知道搂住老婆困觉……哧,我想到哪去了?没羞没臊……

是呀,人跟人同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却又这么大不同!有学问的人跟没学问的人,说话的味道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听听学校里宗校长、卢老师、林老师,还有他……嘿,他们要说道起什么来,花是花,柳是柳,月亮星星都是另一个模样,真是山高海也阔,连世界也变得格外大了。

世界本来就是大的嘛,上学时没听老师说过么,我们中国是在亚洲,可还有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呀,总不是像这里,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是呀,海的那边还有那么大的天地,我什么时候也能出去看一看,看个够呢!

我不信,我的世界这辈子就注定只有网眼大?都怨外公,都怨外公!他自个儿海阔天空闯够了,老是对我叨叨:“螺螺,我的好螺螺,你就好好待在家里织织网,不想织了就歇歇,外公的船下回只要到舟山洋,我就到上海码头去转转,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外公给你捎什么……”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有!我的好外公,那件金丝绒外套还没上身呢,这两套涤纶衣裳你又买来了,光毛衣就有三件,连新皮鞋也存了两双!可这些东西,我什么时候能穿?又穿给谁看?就早早晚晚那一忽儿,换来换去……唉!

我要什么呢?什么都不缺,我要什么呢?……

咦,都十点了,今天的船怎么还不来?今天是午潮,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他会回来吗?

宗校长也不知怎样了,这老校长真是个好婆婆,唉,我当时要听她的话,到城里报名考中学多好!

念完中学再回到这儿来,起码长了学问,起码也能当个和他一样的老师!

不不,教书够烦人的,一天得吃多少粉笔灰?又得喷多少唾沫星子?真比织网还累!说来也真可怜,莫看这些有学问的人,说起话来神气活现,挣的钱还没我多!不是吗,去年分红,光我自己名下就是七百零五,他有吗?哈,他一年的工资不到我的一半!

嗯,我要是年年都像去年这么干下去,要不了三年,哈,拿猫眼嫂的话来说:“光自个儿就能挣出三千元的嫁妆!”嗨,我任什么也不要男方给买!哧,又没羞没臊了,这“男方”在哪儿哇?

他……是的,世上的怪人就是多,他本来有福好享的,却偏偏不去享,放着省会大城市不去,非要待在我们这牛角屿不可,放着做官的爸爸不找,非要跟定了文奶奶。

是的,都怨他那个后娘。古话说,晚娘心,麻叉精,六月的日头,晚娘的拳头。在晚娘底下有好日子过吗?是的,不靠爹不靠娘,靠自己!人非有这个志气不行,我就佩服他这股志气,他要是……哦,我们俩以后要能过成一家,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只管看书教书,螺妹我日日夜夜服侍你,连洗脚水都替你端替你泼!

可他会看上我么?不会,不会的,只怪我生得太粗、太黑、太难看了,个儿这么矮,耳朵上又有个该死的小豁子!又没文化,他看不上的,城里有多少漂亮姑娘哇!到时候他爸爸一封信来,一下子就把他召回去了,还能老让他儿子在这海角角待一辈子?还能真让他一辈当这个一个月挣二十八元五角的民办教师?……

哎,差一点漏过了这个洞洞!……等会儿叫元生伯一验出来,保险又要嚷嚷了:螺妹,你越来越粗心了,罚,罚你三个工分……罚吧,元生伯,三个工分我才不在乎呢!

哎,船到了!听这嚷嚷……一点不错,船到了,哈,我们这补网工房真像个哨所瞭望台,砖头瓦块什么的,都看得清清爽爽。

啊呀,今天搭船的人还真不少呢……看,下来了,满满一挑子东西,都是什么哇?也不怕沉……哦,去看看吧,去看看,那有什么,反正好多人都喜欢到码头看热闹的……

呵?这个女的是谁?跟着他走哩,又说又笑的,看她那神气模样,准是个城里人!呀,她的脸蛋多白,袖子挽到胳膊肘,提了这网篮儿……一网篮的书!哦,这手腕子也白皙皙的,好俊!……怪不得故意穿那一身蓝!

对了,蓝才衬出来白,就像天上的云,天越蓝时云越白!……她跟他说得这么亲热,并了膀儿走,喏,一直往学校走了……兴许,他们原来就是同学?她是特意来看他的么?我说嘛!……哦,我跑去做什么?傻不愣愣的去当个老鼠尾巴吗?见鬼哩!

哎,怪不得那天他非要去县城送宗校长,大概就为的去接她吧?怪不得昨晚我给林老师送鱼丸汤时,他那笑眯眯的眼睛,又想说什么又不想说,这有学问的人就是鬼心思大,你直说怕什么?林老师,你要告诉我……

哎哟,好好的会把个梭尖戳到眼角去!痛死我了,真该死,戳,戳瞎了才好呢,才漂亮,才有人喜欢你呢,你这该死的丑丫头螺妹!……

看什么!管他谁与谁!补你的网好了!织!今天不补完这张三丈六的圆网,螺妹,算你白活了二十岁!算你白织了八年网!哼!

这是与牛角屿遥遥相对的一个小岛,它是那么狭长,横在海上,真像一条窄窄的扁担。

我们创造了象形文字的先人,也善以状貌取地名,这小岛就叫扁担屿。

小岛的中心有一条街,这条街也像鸡肠子那么狭窄,可是在这条鸡肠街上,竟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地云集了数以千计的人。

这些人在做什么呢?

就像被神秘的龙卷风卷上天又落下来的奇妙的“蛙雨”“钱雨”一样,这条街上落满了五颜六色的“雨”——地摊鳞次栉比,货色五花八门:色彩浓艳图案怪异的尼龙织物,精巧的电子计算机、两用机、电视机、打火机、滤色镜、刮胡刀,各种各样的电子表、表带及各种零件,甚至放在一个塑料桶内被成把地抓进抓出……

一个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在人丛中来回游走,他大敞前襟,两手插着皮夹克的斜口袋不时扇动,两片衣襟就像跳鹬蚌舞的蛤蚌扇着它的蚌壳一样招人耳目——却原来,他是为了让人注意他的胸脯:那件肉红色的内衣上别满了几十只不同式样的蛤蟆镜;另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更像一个凶狠的海盗,不时捋起袖子,露出两条黑乎乎的胳膊——那胳臂上各自套着一二十只手表,在阳光下,那两条挥舞招摇的胳臂就像两条摇头摆尾的银环蛇;有几个摆地摊的,肆无忌惮地拧开了两用机,刺耳的音乐汇和着嗡嗡嘤嘤的嘈杂声响,在小街的上空盘旋……

小街的一角,一间屋舍的台阶上,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人,两手卡着腰,闪着火一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个前所未有的场景。

那青年身躯高壮,脸膛方正,眉宇英武,面貌极像前些年屡屡出现的招贴画上的那种标准的浓眉大眼的“工农兵”,但与他的轩昂的相貌极不相配的是他那一身显然十分过时的衣着——那灰色的海军装、蓝色的劳动布裤都褪得发了白,军装上的几个棕色扣子都磨得少棱没角;劳动布裤上缀着个大补丁……这身现时最落后的装束和街上那群长鬓角、小胡子、穿皮夹克拉链衫、嘻嘻哈哈串来串去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个青年的表情也与众不同,只见他那宽宽的有力的颌骨神经质地抽动着,那双略带讥诮的明锐的眼睛,冷峻地凝视着街上那熙闹的景象,似乎仅仅是为了藏起它的火一样的光芒,才不得不时时眯缝着。

展锋

不是亲眼见到,说破了嘴皮我也不会相信会有这种场景!若不是帮助梅蕊处理事务,我根本想不到会在这儿看到一个“小香港”!

难道我是在“无限上纲”么?看,这线带般窄小的地场,既没有高楼大厦,又没有耀眼的霓虹灯,哪里堪与香港比拟?但这一堆堆明显带着“港货”印记的商品,这种鬼鬼祟祟“做生意”气氛,这种种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手势和表情,难道在国内市场、国营商店内能看到么?

想不到走私活动会在我们的海岸线乘虚而入,又迅速蔓延,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一样,这位居要冲的小小的扁担屿,也竟在几天之内成了毒菌麇集之地,真可怕!

我也真是,到现在还总不善于控制自己头脑中的那根极易冲动的神经。这些年的挫折教训,总不能使我学会遇事冷静、理智……冷静,冷静,冷静的这一面是沉着、稳练,可那一面呢?也许就是世故、圆滑!

学不到家的本领,干脆就不学!看,现在,一碰到这种事,我简直是脑子发胀,眼冒金星,像是有谁在胸中擂着鼓……要按我的性气……哎,要是小刘也在场,他非说“把它们都扫荡个稀里哗啦”不可!

哎,我要不要给那些家伙先来一点……唔,先抓住一两只罪恶的黑手再说?

看,我只消迈出几步,问一下价,是的,我只要走到那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下……马上就会有一群卖主蜂拥上来,就像刚才这个留小胡子的人,毫不费劲地掂走了一大一小两部机子一样……哦,这家伙一定是去转身倒卖,保险是!我何不也……对了,待到这个眼皮上长疤的家伙讨好地凑上来,把他的货色送到我的鼻子底下时,我就大大咧咧地一拍口袋:“伙计,我要的不是一只,十只,十只!你有吗?”

“有!有!”他保险像只哈巴狗似的连连点头,“跟我来!”……然后,领我到他那不知在什么地方的“黑窟”里,一下亮出二十只!

那时……好,我就说:“伙计,包装起来,我全要了!”然后,他就乖乖地为我大忙一阵。“钱呢?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跟我来!”这时就该我说话了。我把他领到海口,小舢板还在那儿晃荡……

哦,该亮一亮本事了:“捕俘拳”,三下五除二,一下把这家伙打个仰巴叉!然后……哦,要是这家伙也会扑腾几下,那好,我们一起滚到海里,再来一场“水斗”!然后,揪起这只落汤鸡,走!上公安局去!然后,我就凯旋!……

哎呀,我这是在编侦探小说不是?事情有这么简单的么?可实在教人按不下这股气……我毕竟,毕竟当过人民海军,我曾经是这个光荣军队的一员哇!我曾用自己的热汗守卫过这美丽的海防线,可现在,亲眼看到有人在糟蹋、污损你所维护过的神圣的事业,我能不管不问?教人怎能冷静得下去?

哎,我又在瞎着急!喂,展锋呀展锋,就算你现在是个“城防司令官”,(见鬼,我怎会想起这么个官衔!)就算领导上忽然赐给你一柄“尚方宝剑”,你把这柄宝剑先挥向谁?看,这么多人,不见得全是流氓阿飞、投机诈骗犯吧?特别是那些从四面八方拥来买商品的(真见鬼,他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更不见得都是要搞投机倒把的人,他们至多是贪小利,想买点便宜货,想买点国内市场上见不到的稀罕和紧俏物品……比方说这花花绿绿的尼龙布、这轻巧漂亮的变色镜,委实要比国内市场上的价廉物美,这怎能不刺激人的贪有欲?……不过,这中间有一些人看样子是渔民,渔民不打鱼而参与贩私走私,太叫人震惊了!

啊,这几个人怎么那么面熟?对了,他们是双塘镇的盐民。看,他们老远闻讯乘了船到这儿来买走私商品,可见祸水蔓延之快!哦,这股风若不赶快刹住,真不得了!

县委知不知道这情况?知道的,肯定会知道的,可为什么还不赶快拿出有力措施来?也许来不及?也许正在制订方案?当然,要遏止这股恶流不太容易,因为它来自辽阔的海面,而且这儿有点像“三不管”地带,又和邻省的“特区”挨得这么近,任何一点点疏忽都会给投机者以可乘之机;而且,你看,还有不少人公然打着“为国家为集体活跃经济”的旗号呢!这个情况太复杂,生活的学问太艰深了,绝不能草率从事……是的,要打击在大海角角藏污纳垢的走私活动,又要保护人民群众间的正常贸易,必须采取一种特殊的手段才行……

不管怎样,给县委的信一定要写,要向上级报告……不过,写了之后,有人管吗?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白呼吁一阵,屁作用也不起?甚至有关部门连见都没见着?

是的,我在这里横眉竖目,又有什么用?我算个什么?什么也不是,大海角角的小学教师,四年前从县农机公司“挤”出来的多余的人,一个被讥为“野心勃勃”“不识时务”的复员兵!

真的,我又算哪路子英雄?别当英雄了,先当个好人吧!是的,就从眼前从做一点一滴的好事着手吧!我在银行里不也存了二百来元钱吗?我不也是早想买一部电视机吗?要不是为梅蕊的事到了这儿……哦,别忘了自己的正经事哪!

三年多了,我不是想给自己和伙伴们的生活增添一点小小的乐趣么?这愿望一直埋在心底,每一想起,就止不住一阵欢乐。为了早日实现它,我几乎像一个孩子为得到一个大娃娃似的在“小匣子”里积攒着每一分硬币……呵,难怪小刘三番两次笑我成了“铁公鸡”……我笑着、忍着。是的,为了美好的愿望,暂时扭曲一下自己的形象,这不算什么。真的,生活中每一滴的获取,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最简单的真理。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精神生活的贫困,住在大城市的人,拥有丰富的文化生活的人,他们能想象得出偏远的海角缺乏精神生活的苦闷么?

海岛天高水阔,星月常伴,可这诗情画意只能是一时的兴会,何况并不是人人都会作诗,时时都能作诗,青年人过多的精力,多么需要排遣呵!

要是有一部电视机,哪怕是一部小小的,我们就会各得其所,我们就……买,无论如何要买!……

走,还在这里看什么?是的,回去,到县城的国营商店买我们的国产货,买我的九英寸“西湖”去!

哦,这一趟总算没白跑,解决了梅蕊的房产继承权,又开了“眼界”,知道海角忽然滋生了这种见鬼的“市场”!哎,应该告诉元昌,让元昌也来看看,体验体验生活嘛。不过,也许等不到他来看,这见鬼的市场很快就会被取缔,真的,污流浊水总是那一阵子,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真有意思,我把“西湖”抱回去时,我们的“庙堂”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当然,在有钱而阔气的人眼里,我这个人是十足的乡下佬!是的,大家都已经连十二英寸的“飞跃”和“凯歌”都瞧不起了,已经向二十寸、二十四寸的“彩电”进军了……而我却津津乐道滋滋有味想着这个九寸的“西湖”!

那有什么呢?生活千差万别,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尺子,每个人都可以拣起最合适的一根去衡量自己的所需和幸福。今天,我这个一月挣三十八元、每月要供给父母二十元的小学教师,能买得起一架九的“西湖”,能为伙伴们的生活增添点乐趣,我照样可以大大神气一番!

等到我抱回去……啊,宗校长一定在眼镜后瞪大她那双老花眼;元昌会斯斯文文地摇着头,长长地“呵”出一声诗人的感叹;而小刘,这个调皮鬼,准会大喊大叫,一边吹口哨,一边伸出那双蟹钳似的手,把我的肩膀拧得生疼……

买来机子后,要不要先拐回家去看看,先让父母对着“西湖”乐一乐?

哦,我那个老爹,一定把胡子也气翘了:“真是个败家子,你就会乱糟蹋钱!是加工资了不成?加了,也不知道积攒起来盖房子,你看看我们这左邻右舍,哪一家不是盖的青堂瓦舍?我们老两口住这破房子,脚一伸完事,盖房子是为谁享福?败家子……”

唔,跟父亲,我永远是秀才遇着兵!算了,我还是不去捋那个火神爷的胡子才好……而母亲,唉,一见面,又要提那个恼人的问题,算了……母亲,谁叫我是石匠的儿子呢?在这一点上,我的心和爸爸的錾子一样硬!

这话,十一年前你们给我“订婚”时我就说了,现在还是这!我糊涂的老爹妈哪,你们也不看看,你儿子展锋不结婚不生孩子,中国人照样繁衍到十亿!……唉,你们就让菊兰当你们的女儿不成吗?她将来嫁了人,生了孩子,照样会叫你们外公外婆!外公和爷爷,外婆和奶奶,不是同类概念、同一范畴吗?……

哎,梅蕊!什么事跑得这么急,跟着了火似的?

什么?宗校长住院了?!

(林元昌的一封信)

××:

这时候忽然给你写信,你一定以为我得了神经病!

不管你怎样猜我的心思,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们这儿……唔,就像寂寥的荒原忽然飞来一只青鸟,不不,就像静谧的池塘悠悠游来一只天鹅……啊,写多了你又该取笑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朋友,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娜斯金卡!

你一定笑我在胡说八道,真的,你来看看就知道了,我绝非胡说!

而且,我敢预言,牛角屿的这所庙堂,将不再是三个和尚的安静角落了。

还是听我从头说起吧。其实,事情很简单:我们可敬的宗老太太病了,来了位代课教师——这只青鸟,这只天鹅,突然随着我们前去护送病人的小刘,翩翩而至了。

你知道的,对你,我从来不撒谎,也从不隐瞒一点微细的感觉。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出了某种预兆:她的到来,要扰乱我们的平静……你知道我在开头一刹那的感觉有多么奇特!跟她一打照面,我突然感觉自己像被电流击中了!

我想,你看到这里,一定要捧腹大笑,如果正在吃饭,恐怕……是的,你一定笑我在演古代公子小姐的那种一见钟情的把戏,不不,不至于,绝不至于的,但这种奇特的感觉,我到现在也没有能剖析明白,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真的,我总不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吧?不说看电影、看书,就是生活中……哦,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有几个不是长得十分漂亮吗!(请原谅,我可不是存心轻薄)可我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别的想法;是的,我们分部小学的梅蕊,你知道的,我背地里曾偷偷称她是“文嫂”(这可千万别传出去!——因为我们这儿绝没有萧涧秋),是的,梅蕊要是没有那副愁楚的神容,是非常秀美的,就连常来我们这儿串门子的螺妹,也是个健壮可爱的姑娘……可也许和她们处久了,我把她们看得和男同胞一样平平常常。

说来说去,是我那个“不立业决不成家”的誓言在作怪吧?是的,这“硬性”决定使我和展锋一样心肠铁硬,像小刘说的:这是我们三个和尚最共同的语言哪!

可这会儿……生活中的某些事变总是突然发生猝不及防的。真的,因为这种被“击”得痴愣愣的感觉,在我是平生第一次,我又兴奋又新鲜!

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很骄傲,不是那种自恃美貌的姑娘的那种浅薄的骄傲,而是属于另一种……那种十分要强又相当有见地的那种姑娘的矜持,而且不消几句交谈,我就感觉出来:她有相当高的禀赋和天分。

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活宝小刘,好搬弄个成语,却又是个别字大王,你猜他刚才说了句什么?

“我就不愿意当那个熟夸子弟!”

她两眼一闪,咬住嘴唇忍住笑,然后对我俏皮地挤了一下眼睛(这一个眼皮,真教我受宠若惊!)一本正经地说:“那,既然熟了就夸了,你就当个半生不熟的嘛!”

我当然憋不住笑……可我们的小刘却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

小刘这个洋相教我顿时有了一种惊觉:是的,在她眼前,我千万不能露出浅薄没见识的样子,否则,她马上就会瞧不起我的。

瞧不起,是的,有时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学民办教师,光棍一条勉强过;成家立业?下辈子的事!要改变我的命运,除了等待“转正”,还有就是事业上的成功,是的,朋友,我又要向你重复这句说过无数次的老话: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像蚂蚁一样勤奋,哪怕跌落一百次,也要开始一百零一次的攀越。

所以,我哪有资格想入非非?而且关于她,关于她的其他一切,我又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朋友,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是因为忽然觉得平静的生活激起了一阵波涛、耀出了彩虹,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奋……

哦,还是应该再从头写起,再告诉你。

你知道,她来时,我们狼狈透了!什么准备也没有,也没个好菜,我想起了昨晚螺妹送来的鱼丸子,可是,太糟糕了,由于没留神关好小橱柜的门,让猫偷吃光了,剩了两个空碗!小刘生气地把拳头晃到我的鼻尖,一转身跑了。

可她呢,笑微微的,眼一眨就有了办法:“不是有剩饭吗?我来炒冷饭!”

风箱拉起来了,她在烧火……灶膛的火映着她的脸庞,我待着,仿佛觉得来了个“田螺姑娘”……真的,她一手拉风箱,一手叉柴、拨火,做得那么娴熟,简直和梅蕊一样老练呢!

“往常,你们谁来烧饭呢?”她问,那神情是这么随便,好像她原来就是这儿的主人,并非今天新来乍到。是的,连我也好像感觉到,她早就在这儿,早就是我们这儿的一分子了。

“往常,往常大都是宗老太太……哎,宗校长做饭!”说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很窘,太不好意思了,真的,我以前是懒惰,懒得很不应该……呵,生活中闯入一个姑娘真是好事,她仿佛是一面镜子,把你的缺陷、不足,一下全都照出来!

我掀一掀缸盖,水没有了,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抓起扁担和水桶就朝学校后面,更准确点说,是朝我们这庙后的水井走去。

(哎,你记得那眼水井吧?我们这岛上淡水奇缺,我们这眼井是岛上的三口井中最大的,前些日子干旱时,连井水也枯了,就靠运输船到大青湾去运淡水供大家吃喝呢,多可怜!)

待我挑着这担水回来时,三碗香喷喷猪油青葱炒白饭刚好摆在桌上,小刘从家拿来的一碗虾皮真及时,撒在上面,成了最鲜不过的味精;小刘还要把那一大包紫菜也要撒到锅里做汤,她拦住了:

“留着明天吃吧,日子长着呢!”看,多会精打细算,简直像个操家过日子的主妇呢!多好……

小刘也大献殷勤:“到这儿,你放心,别的没有,吃海鲜不缺,明天我就赶潮去买鲜鱼虾;早晚闲了,我们自己去礁上撬海蛎子、到海涂去挖沙蟹……喏,在这儿,有趣的事多着呢!”

她呢,一忽儿瞪大眼,一忽儿抿着嘴,简直被我们的小刘说迷了。

我插不上嘴,是的,说这些小孩子说的话,实在显得幼稚,便低头吃饭……呵,我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香这么好吃的炒饭!

小刘的殷勤还没献完:“下午,我带你把我们这牛角屿走个遍,好使你对我们这地方有个完整的鲜明的印象……喏,就让林秀才在家用功吧,别打扰他,时间对于他,分分秒秒都是珍贵的,他正在写小说哩,大部头的!……将来发表了,准比当年的《青春之歌》还轰动!”

该死的小刘,把我的秘密一下子暴露了,我嗫嚅着,遮掩、解释都没用,随它去吧……唔,让她知道也好,我总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可她,只是双眉微微一挑,连个惊喜或惊奇的眼神都没有,我的心里有点凉……

吃了饭,小刘当真要做她的导游,她那欢天喜地的神情,也活像一个初次跟家长去赶集的孩子,新鲜得不得了!可我们这个方圆三四里、半个钟头便可“绕场”一周的小岛,有什么可看的呢!她却这样兴致勃勃!

我被冷落在庙台的青石级上……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一道去呢!见鬼的小说,今天我还有心思写吗?……不过,我不好意思说我也去,是的,在矜持的姑娘面前,唯有适当地保持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才会引起她的好感……记得吗,有篇外国小说就是这样写的,许多贵族,不,许多蠢笨的男子,在一个宴会上,为了争着向一个美丽的女子邀宠,当着她的面拼命表现自己,喋喋不休,而那位美丽的女子呢,谁也没看上,偏偏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默不作声的男子,爱上了他……呵,呵,你别笑我又在想入非非,真的,这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学,是学写作的人必须掌握和研究的,你说对不对?

好了,我不再云天雾地了,要不你一定会骂我又给你端来了一盆“杰米扬的汤”!——就此打住。

哎,忘了,说了半天,连她的名字也没告诉你呢!名字也是相当出色的,毫无娇柔之气——姓凌,叫凌霜!

(凌霜的日记)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怎么成了《狂人日记》的开头?写完后,我才想起来。哦,我是不是也兴奋得有点精神失常了?

新生活的第一页,总是珍贵的,我要记下一切崭新的感受。我曾对爸爸说过:不到学期结束不回家;我把日记积累起来,以后好向他汇报。

一踏上海角这曲曲弯弯的石头路,青春的欢乐感,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的充实感,就胀满了我的胸膛。

无所事事的空虚,实在是最可怕的锈蚀剂,它会霉烂青年的整个灵魂,仿佛从今天起,我才明白:以前把光阴耗费在白白的等待中,实在是最大的愚蠢,哪怕是掂起扫帚为我们居住的那条街的百姓们清扫一下小路呢。可我,从来不屑去做,羞于去做,大事轮不着去做,小事不愿去做,在生活中一味理直气壮地怨天尤人,在事业上是地地道道的奥勃洛摩夫性格,这不是我们许多青年的通病吗?

可笑,我好像一下子成了圣贤!不,我现在只不过是多少有了点自我批评的勇气,这,也是因为大海给了我一种神妙的启示。

海的风光,海的魅力,啊,多少绘画表现过它,多少诗篇赞颂过它!可是,我觉得,我所看到的任何出色的描绘比起真实的、我自己所见到的海,都是逊色的。

一个中学生描写海:海大。除了这两个字,别的什么也没有。契诃夫曾赞扬过这是精确至极的描写,好得很。

海大,是的,海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的大。大海,大海,在你面前,我确切感到了一个人的“小”,面对你时,我觉得自己的躯壳和灵魂都是这么渺小,而以往自私无为的闪念、孤傲自许的思想,都是这样卑浊,这样不足道!

海,海,大自然的骄子,凌霜愿意成为你的女儿,纵使老死海角,也比龟缩在喧嚷的城镇一隅,让自己的头脑和灵魂都渐渐狭窄起来要强一万倍!

可是,这不过是痴情若愚,我怎会得到这个长期的归宿呢?须知,这是代课,只不过是一学期,四五个月!不,不管它,这一学期,五个月,我要以一辈子、五十年的热情来度过它。

小刘实在是个好弟弟,想到和他开始时的那点小误会,真感惭愧。这个又“老”又“小”的同事是这样坦率而热诚,不须交谈多久,便能将自己的悲喜忧乐向你全盘托出,不藏真,不作假,就像一泓明净的山泉绝少“污染”。这是因为他一直生长在这海角,从小被浩瀚的大海荡涤了心胸、磨砺了气质吧?

他真是一个出色的向导。下午,他带我进行的这番“游览”,就像一个高明的摄影师,用各种角度摄取了牛角屿的全貌,既有“平视”“鸟瞰”,也有“仰拍”“切割”……妙极了!

当我们浴着月光从后屿的弓背形礁岩下绕过来,踏着松软的细沙回到学校时,我已把这可爱的海角整个儿摄入脑海了。

怪不得叫牛角屿,它与相隔十海里的那个也是弯弯伸向海面的半岛金竹塘十分对称,登高俯瞰,恰似一头老水牛的一对牛角!所不同者,大概金竹塘有一片葱茏的山坡绿荫,而牛角屿,除了在埠头右侧的半山腰上,有一棵横空遮海的百年香樟外,树木很少,它一无遮拦的“裸露”,像在海滨戏水的赤条条的孩子那么纯真、那么自然!

牛角屿,高高低低曲曲弯弯的牛角屿!

我喜欢看它那一幢幢高高低低的瓦屋,远远一望,真像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个什么“王国”。我只从书中看过有关山城重庆的地形描写,也只在电影中领略海滨城市青岛那坡状马路的奇趣,而今来到牛角屿,我感到它就是“小重庆”或“小青岛”,这个并不确切的比喻,马上得到了小刘的热烈赞同。

我喜欢走它那弯弯曲曲的石子路,除了埠头那条运鱼虾的栈道,可以说牛角屿岛上的每一步路都不平坦,每一步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块,幸亏我没穿高跟鞋,因而也无“下顾”之忧,否则,走不了三步就会跌一跤呢!

当我爬上一处礁岩,尽情享受“登高望远”的乐趣时,我望见了在不远处的晒场摊晒虾皮的渔民。想到他们每日挑着满担满筐都要走这崎岖的小道,我心里霎时泛上隐隐的不安……是的,在生活中,做一个闲适的欣赏者是容易的,做一个行进者,每一步崎岖之路,都要洒下多少辛勤的汗水呵!

小刘笑我“悲天悯人”(有趣的是,他念成了“悲天文人”!)还说:渔民就喜欢满担满筐压上肩呢!哪来这么多“小资情调”!

“小资情调”?也许是的,不过,我是不想隐讳!我爱上了这儿的一切:头上那深湛的蓝天,脚下那无垠的大海,眼前这石墙瓦屋石头路,包括那湿潮潮的空气、有点咸腥味的风……

当然,教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儿的人!渔民到底是渔民,多么质朴、粗犷、豪爽、坦诚!

这儿和我们县城相隔虽只几十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乡音,说的土话竟带着福建口音,我一点不懂,幸亏有小刘翻译,否则真像到了“日本国”呢!

尽管语言不通,我还算大体能懂得他们的意思,而且我发现渔民们的脸庞大同小异,仿佛都是面孔黧黑、粗眉毛、厚嘴唇、高颧骨、深眼窝,显得剽悍而健壮。置身他们中间,我好像马上有了一种安全感:倘若遭遇不测,他们全是保护我的“力士”,一定的……

教我最感动的还是他们的热诚,看到我这个陌生姑娘,他们并不像县城街头一些好闲之徒那样一看到生人就一边侧目嘁嘁嚓嚓,而是露出一口白牙,亲切而诚挚地朝你笑着,好像我早已是他们所熟悉的;而当他们得知我将要成为他们孩子的老师时,那信赖和欢迎的眼神,更使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和鼓舞。

我明白了:为什么宗校长会在此三十年鞠躬尽瘁,小刘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至于那位展锋和另一位未见面的梅蕊……是的,他们对于我,都还是个谜。

最有意思的是那群孩子,一见小刘,他们就鸟欢雀跃地奔上来,“刘老师”长,“刘老师”短,那欢喜不已的情景,好像与他数年不见。而据我所知,小刘只不过为护送宗校长就医才走了两天。

或许是因为才过年不久吧?孩子们十有八九穿着新衣,眼下最时髦的衣料,在许多孩子身上也展示出来了。看得出来,他们多数人的家境很好,和农民一样,这两年渔民也大大地富有了。

有趣的是,许多穿大翻领上装戴红领巾的女孩子却穿耳孔、戴耳环,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镯子!这种“中西合璧”的装扮,大概是海岛的又一番有趣的景象。有个男孩脖子上戴着银项圈,左耳上也穿了一只银耳环,小刘告诉我,这是渔家“单丁相传”的宝贝孩子,故意男扮女装以求福寿的,真有趣。

最有意思的是文奶奶。这位一头银丝的老奶奶真是童颜鹤发、满面红光,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哪像个七旬老人?当她得知小刘没把我这个客人接到家里吃她一碗迎客面时,她一边叽里呱啦,一边抓了根竹帚子去敲小刘的背!

说话间,文奶奶端上了两碗糖煮荷包蛋,而且竟然让蛋摞成了“塔”!我拼着要得消化不良,也才吃了这“塔尖”,幸亏属鸡的小刘倒有小牛的肠胃,将这“塔”统统给报销了。

走遍整个牛角屿,只有一个人对我们不甚友好,当小刘轻声地告诉我她叫“螺妹”时,这个擦身而过的姑娘,红涨着脸,气哼哼地朝我们瞪了一眼。我朝她伸过手去,她却视而不见,也许,海边姑娘不习惯这种礼节,管自甩动着两只戴着银镯子的胳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呵,螺妹戴的那镯子,真是特别漂亮,是许多股银丝绞成了花瓣状的波纹,套在那浑圆而红润的手腕上,就像一圈洁白的茉莉花串。螺妹黑眉欢眼,有一种渔家姑娘的健壮美,可是,她为什么有这副气呼呼的神色呢?怪!大概是因为我不会说当地话吧?哦,我得赶快学会“牛角”话。

值得写的事太多了……可这样无休止地写下去,哪像日记?不,我是作为记录下来的心声好向爸爸汇报的,管它什么文体!

没写下的还有许多……现在,当轻柔的月光在窗前洒下一片银白,当夜风依然带着海的咸味送到鼻端时,我忽然想起竟忘了记下“鼻子”底下的事:关于学校、关于这庙原先的“龙王庙”,我还一个字没写。

我住的就是宗校长的寝室,对这位深受大家敬仰的老校长,对她这毫无装饰而只是放着许多书籍的居室,我有一种敬畏得什么都不敢随便触摸的心理。在小心翼翼地铺上自己的铺盖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卑:是的,我怎么配来代替她上课呢?差得太远太远了……

夜深了,我忽然发觉对面也有一缕与明月争辉的灯光,对了,这是那个叫林元昌的房间。他是在灯下用功吗?

我几乎把这位同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见面时对他的印象不算太坏的;林元昌,眉清目秀,一副儒雅书生模样,只是脸太白了,我对脸白的男同志总有一种反感,而且,他为什么有那样一种少魂失魄的神态?……

大雾,从山那边飘来的乳白色的雾,温柔地俯向大海,暗绿色的浪花掀起了一道道长长的白花边,以轻轻的蹦跳拽着雾的纱裾,不停地向岸边欢跳而来……

一间渔家小屋的后门吱呀一声,一个小伙子闪了出来。时光太早,浓雾与朦胧的曙色融成一片混沌的乳白。那小伙子似有满腹心事,两手插进裤兜,在这乳白色的包围中,急匆匆地朝学校走去。走了一半,仿佛有所醒悟似的,他又踅向海边,徘徊起来。

这个心绪不宁的小伙子,全然不注意这晨雾中的美妙景致,那焦躁的模样和步态,倒像一个来海边轻生的人。不过,这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

刘彤书

我这个人也会失眠,全中国准有九亿人没有睡好觉!

全是让那帮越南坏小子们扰的,是前年还没给他们教训够吧?又伸出狼爪子张牙舞爪了……也许别人听到这消息,不会像我这样坐卧不宁,我却不能,不能冷静!……

小于,我的好伙伴,是你的英灵在召唤我吧?事情偏偏这么巧,昨天在县城,我买了本杂志,打头的一篇叫个“西线失事”,唔,那个字大概不念个“失”吧?这没关系,写得真好!昨晚回到家,我一气儿翻完了,写的那个刘毛妹,小于呵,我简直觉得就是写的你!而今你长眠在滇南的高山上了,我只能在遥远的海角呼唤你!我的朋友,小于,你死得其所;英灵有知的话,你该知道我们的作家没忘了你呢!

你看,小于,我到现在还这样碌碌无为!昨晚听《联播》,知道那帮龟儿子又在捣乱,我头上的血管都轰轰地响,接着就是一夜没好睡……

哦,风有点凉,毕竟还不到夏天。嘿,真恨不得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下泅到北部湾去,用我学的那套“八卦拳”,先教训教训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再说!

在这种时候,待在这海角,做做教书先生,真没意思,憋死我了,真恨不得马上就去穿军装!

怎么样,如果我学了那些熟夸子弟的办法,兴许早就如愿了……哎,对了,不是“熟夸”,昨天,凌大姐不是纠正过我么?是……见鬼,想不起来了!

“熟夸”就“熟夸”吧,反正在心里想,说错了人家也听不见……如果学学那些“熟夸子弟”去开爸爸的后门,说想参军去,准成!不不,真是那些子弟,就不去上战场了,是硬钳蝤蛑还是软壳蟹,在生死当口就比出来了。

想穿军装,在这儿,是白想,痴心妄想,想个望眼欲穿也没办法。爸爸是有办法的,这事儿求他,易如反掌!不过,这一来,我又成了什么?英雄业绩绝对要靠自己去闯,绝对!

真烦!……今天怎么这么大的雾?海上什么也看不见,连太阳也陷在雾中了,要没有这雾……吓,云南也是多山多雾的,如果没有这可恶的雾,小于他就不会牺牲……唔,下次如果我能当兵,我一定要当侦察兵,在雾海中生擒十个八个“舌头”,多来劲!

都说要让青春闪光发热,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建立一番丰功伟绩呢?

人家黄继光不是二十四岁就当了特等战斗英雄么?我二十四岁干了些什么?在这小岛当个小学教师,还是“民办”的,真不够味!打昨夜起我才发觉:这牛角屿一点都不好,太偏僻了,什么事等这儿知道,早都是凉汤冷饭了,可能中央军委又下命令了吧?要真是这样,多好!

嘿,真要这样,我们哥儿仨,一齐杀上战场,到时候说不定还真能带几个奖章回来!

唔,二哥打仗怕不行吧?要不,就让他到宣传队去,或者去当个战地记者,写个鼓动诗什么的也可以。梅蕊大姐呢?不不,她拖着个孩子,部队不会要她的。凌霜呢,她保险也愿意上前线,还有螺妹,哦,让她们都去当护士吧。我要是光荣挂花了,抬到野战医院里,从昏迷中醒来,睁眼一瞧,嗬,给我打针的是她!或者是螺妹,多有意思!……哈,说不定螺妹也会去抬担架呢,螺妹是不会害怕的,她的胆子比我还大呢!

可螺妹昨天是怎么了?一见我,那个样子,好像什么时候得罪她了。不管她,这下没心思管她的事……哦,打仗,打仗最能锻炼人,最来劲,老是平平常常过日子,太没意思了,教书,没意思。当初,要不是宗老太太不放我,要不是奶奶死攥着,我径直去当渔民,这会儿也早参上军了。

展锋大哥有福,不管怎样,人家是过了穿军装的瘾了,我呢,唉!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全没跟上。真倒霉!现在,许多人又不热参军了,热的是考大学,考研究生,出国留洋,可这福分,离我更是八不沾边,我底子太差啦!一个初中毕业生,有什么基础?当初若一个心眼搞体育,兴许还差不多。瞧,鼓鼓这胳膊上的肉腱子,哪一条都饱绽有弹性!哼,本人还拿过全县中学生的体操全能冠军呢,这可不吹牛!偏偏省体训班来招人时,闹了场阿米巴痢疾,什么倒霉事全叫我碰上了!

可别人总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什么福?大概就是指有那么一个爸爸吧?可这也算是福吗?人们只看表面,全不知我们之间的矛盾和痛苦……算了,算了,别想这种痛苦,一想它,人就活不长。

展锋怎么还不来?今天准回来?我这会就去叫那两位到海边来看看日出!唉,算了,太早,元昌保险懒得来,凌大姐昨天也累了,说不定还没睡醒呢!

又要开始这一套“循环”了:上课、下课、课间操、课外活动……课,课!又是布置作业、改作业、发作业……作业、作业……真没劲,教书这工作,让女的去做还差不多,男儿大汉的去教娃娃,太不够劲了,一身力气没处使。可我也真服展锋,虎彪彪一员大将,穿了五年水手服,又当了三年干部,发落到这海角教书,却心甘情愿,忙分内的事还忙分外的事,这牛角屿渔业社的事,他也去当参谋,真有股热劲!他是学过日本人的“柔道”吧?真是硬起来像块铁,谁都说不动他,软起来像块豆腐,仿佛谁都可以欺负他……不是吗,二十年前,他爹收留了个要饭女娃,原说当女儿的,可到现在,却硬想给儿子当媳妇,说是这姑娘孝顺、听话,二十世纪还包办婚姻,这老石匠,真是糊涂到家了。展锋也真能忍,忍了这许多年,要我,早就这和糊涂老倌子分道扬“鹿”了,真的,远走高飞!

和封建主义、霸权主义,我们有什么共同语言?绝对没有!

宗老太太一走,展锋保准要当“代总统”的,对了,他比宗老太太好说话,我就建议他……对,我就跟他说,我别的都不干,把全校的体育课包给我;或者再来个图画,唱歌也行!对了,唱歌是我们的“传统”,是学校的“保留节目”,这原是宗老太太的拿手戏,老太太五十多岁了,唱起“白毛女”来,嗓子甜得跟朱逢博似的,大概原来是文工团员出身之故吧?哦,只是现在能教孩子们唱的歌太少了,教唱什么好呢?总不能还是《军港之夜》?这歌子是不错,一唱就叫人觉着有味道。曲子多好听,可作曲的是谁呢?大家现在光知道苏小明,就不知道作曲家,这也是一种不公平!……哎,管那些事做什么?唱歌还是让凌霜来干吧,女的都有副好嗓子。那我,对了,我就光教图画、体育,这学期的体育课,我可以别出心裁,教学生上军事体育,学会打仗,必要时把小舢板划出去学“泅渡”,训练出一批“水上小民兵”来!

哎,宗老太太要在,一听我这计划,保准要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下好了,自由了。哈,宗老太太生病是坏事,坏事也会变好事,我少了一个管束极严的“老太君”!

是谁划了只小舢板来了,这么早?等不及乘航船?哎呀,还能是谁!展大哥!

(被戏称为“代总统”的展锋的“就职演说”)

不说不笑不热闹。好吧,你们说什么都行,小刘这一逗趣,倒省了我的劲,我的开场白可以从简了。

小刘,你扮什么鬼脸?严肃点!哎,是因为我自己笑嘻嘻的?这是必要的,你们知道,不管“正”的还是“代”的,哪个“总统”发表演说不是满面春风的?首先,他要使周围的人充满信心,充满希望,哪怕实际上他们面临重重困难,危机四伏……哎,我这是指资本主义国家的状况,至于我们,我们是放眼未来,信心无限,对,我们就说我们自己的事。

我为什么高兴?我可不是幸灾乐祸——我们的老校长病了我还高兴?要知道,昨天真让我吓出一身汗呢!但我去探望后,带回了好消息;好消息不止一个,而是三个!你们听了,保险要乐得蹦起来。唔,容我一一道来。第一,宗校长的病你们不用挂念,医生说,只要她安心休养,会渐渐康复的,我们的任务就是要使老太太放心,把这一摊子工作做好。第二,不不,好果子应该留到最后吃。别急,别急呀,小刘,叫学生看见,你还像个当老师的不像?你看看元昌,还有这位……对了,还有我们的新来的凌霜同志,哦,请您原谅,我们这么随便搞惯了,改不过来,请您多多批评。

对了,我先从凌霜同志到来说起。这次,我们真感谢文教局,及时给我们委派了凌霜同志来任教,而且,我还听说,凌霜同志虽然年纪跟我们差不多,但工作能力很强,热情负责,特别是语文知识,更在我们三人之上。我这话不是故作谦虚,大家都知道,我这人从来都是很不谦虚的,说一句大实话,我赞成我们青年人应该有点傲气,有股狂劲,骄傲是要有本钱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骄傲也是才干的同义词。当然,我并不是鼓吹妄自尊大,没有本事而骄傲,就是个浅薄可笑的小丑……哦,我说到哪里去了?又横生枝节乱发议论了?没办法,我改不掉这鬼毛病,到底不是真总统,“代”的水平嘛,诸位多多包涵!

关于分工,按宗校长的意见,我想,我们最好是“外甥打灯笼”。鉴于刘老师的毛遂自荐,我认为可以在局部做一点小调整:音乐课全由凌老师包教,我想,你很可能会带出牛角屿的聂耳、冼星海;至于刘老师自告奋勇要包下全校的体育美术课,我赞成,说不定你的门下也会出现八十年代的齐白石、徐悲鸿;至于体育课嘛,我想,去摘二十二届、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金牌的,也许会有牛角屿出来的学生!——哈哈,这不是吹牛,这是理想,理想是生活的黄金嘛!因为,在八十年代的春天,展望未来,我们尤其应该充满信心。

小刘,你别得意,我这一说,完全遂了你的心愿不是?且慢,我这是略施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因为……坦白了吧,我自己也想偷偷搞点“秘密活动”,希望得到大家支持,首先,还得为我暂时“保密”。我想从我任教的三年级开始试教外语,开一点“小灶”,教上三年,为孩子们将来升中学打点基础,怎么样?这不是个馊主意吧?当然,这主要是为孩子们着想,可另一方面反过来也促使教师学习外语。多掌握一点外语知识。我总觉得越小的孩子学外语越容易,而这也不是我的发明,几个大城市的小学早就这么做了,这可不是什么“塔斯社”“路透社”的报道,完完全全是我们新华社的消息。说实话,我老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为什么?我很为我们海角的孩子难过,由于条件所限,他们见识少、基础差,考大学深造的机会更少,往往到城里一上中学,就给“比”下来了。当然,这里面因素很多,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想方设法改变一下这种局面,从各个渠道、各个方面提高教学质量,开阔孩子的视野?太可怜了,我们海角的孩子在很多方面还生活在一个非常闭塞的环境中……我又扯远了,这问题不用深说,大家都清楚。

哦,怎样,你们都不投反对票么?哎,既然赞同,可要合作到底,不准“出卖”——这事,先不要让县里知道,这是“试验”,“试验”总要先保密,对不?至于怎么个教法,还请大家多出主意,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我们不久将要有一个最好的“助手”……唔,这事后面再说。

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怎么样?对外面,我们一起保密,干起来再说!好,都同意。嗯,我还有个“严正声明”——我坚决支持大家各自搞点“自留地”,比方,元昌的业余创作,我们也应该举起森林般的手,赞成!另外,为了资助我们可怜而贫困的业余作家安心创作,我这次特地到县印刷厂“扫荡”了一下,把他们那边角纸、印废的账单、信纸,统统搜罗来了,五分钱一斤,足有二十斤,可以统统供你打草稿。

元昌,你脸红什么?我们都是“第三世界”中最贫困的,这是事实,用不着隐瞒嘛!至于正式的稿纸,伙计,你瞧!这三捆,可是文具店的正品……够用了吧?我“收买”你的目的,是让你好好写一部得全国优秀奖的小说!……老弟,什么不是事在人为?

同志们,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哪!知道吗,我刚才说的“助手”是——同志们,几天后,我们将得到一部小小的电视机!不信?如果食言,你们打我五十大板!

哎,至于小刘的爱国热情,我现在倒要“打击”一下,刚才他在路上跟我说:恨不得马上参军去!想得挺美,可你不想想,要想这样“闻风而动”,全国不就乱套了?不要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打算,安心把本职工作做好,生活中各人有各人的岗位,胸怀天下,但应该先立足本职嘛。说句大实话,小刘,我心里不比你痒痒?军人听到边境线不安宁,哪一个心里能平静?可我们得听从安排嘛,好,说着玩儿的?说归说,我心里对你还是无限同情的,像你说过的,我很动了阵“恻隐之心”哩!可是,眼前,谁也不能东忖西想,要知道,马上有件什么样的大好事在等着你们哪?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大好消息,是个比蜜还甜的消息——唔,可惜梅蕊同志不在,不过,她很快也会得知的:前不久,文教局接到上级文件,是这么个内容……咳咳,怎么搞的?愈是到节骨眼上,嗓子偏偏像卡了根鱼刺……喂,别打,别打,你这个小刘,怎么好殴打新上任的“领导”哇?哈哈,我老实招来:同志们,前途无限,光明在前,文件是这样说的——唔,请恕口头传达,并非原文:

“民办教师,任教一定年限,有相当工作能力的,经过考核,可以转正!”

(就在展锋发表“就职演说”的同时,螺妹却在家里与外公唱起了对台戏。)

“螺螺,螺螺呀……哎呀,我这是叫你第几遍了,怎么就不答应?你倒是没长耳朵么?”

“没长、没长,就是没长!烦死我了!”

“这丫头……你是吃了鲨鱼鲞了?说话这么刺刺拉拉的,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顺心,顺心,一百个顺心!”

“这丫头……外公是跟你说件好事来着呢!新顺老大昨天捎回来三块表,都是新牌子的,你不去他家看看么,中意了就要一块!外公我明天又该走了,说说,你还要什么?”

“不要,不要!我要那鬼末子做什么?镯子你又不许我摘,又戴上手表,一个腕子上戴两个物件,这算哪家子打扮?”

“哪家子打扮?海边人的打扮!谁敢嫌憎了?以前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还金钏银圈的满脖子满身戴哩!

“我又不是资本家的小姐、太太!”

“这丫头,聪明面孔笨肚肠,听句话也不晓得立在船头船尾的顺向听!我是哪个意思了?我是说,自己劳动挣的,穿了戴了光荣、体面,年轻轻的小闺女,为什么不弄光鲜一点?要是上几年,你想挣还挣不上哩,这会儿,时兴女孩儿家打扮漂亮,你倒不干……”

“漂亮,漂亮,漂亮到家了,比人家城里的电影明星还漂亮哩!一个腕子又戴镯子又戴表,哼!……我把手表串到脚脖上去戴,叫人家看着才漂亮呢!”

“嗬,我把你这丫头……真把你惯上天了,看你这厉害精样,以后谁敢娶你当媳妇!”

“谁稀罕人家娶?我一辈子不嫁人!”

“好,不嫁!外公就看着我螺螺的本事,也像你妈似的,把女婿招进来!……唉,秀秀,我的秀秀哇!”

“外公!……哎,外公,你……外公,我这就去,就去新顺老大家看看!”

太阳浮出了海面,银蓝的绸缎般的大海立刻明亮起来,微微的海风拂过,轻轻跳动着的海浪,像银色的小鱼似的捉对儿碰撞着,在阳光下骄傲地闪耀着片片粼光。

要是往常,一走到海边,螺妹总要高搭凉棚眯起眼眺望一下,不管海上有没有漂荡着她所盼望的渔船,不管船上有没有她的亲人;可今天,可这会儿,不,打昨天起,螺妹再没这股闲心闲劲了,螺妹成了个有心事的人!

螺妹

呵,外公算是号准了我的脉,一提起我妈,我就软了,尽管我从来也没见过我妈。是的,吃奶的时候见过,可怎能记得?现在家里连张照片也没有,县武装部倒是有一张,可那是张百十个人的全县模范民兵集体照,照片旧得都发黄了,妈在第三排边边上,脸照得只有米粒大,我盯得眼睛酸,也只能辨个大概模样,那时,她还没和阿爸结婚哩!……唉,我爸爸也是,膀大腰粗的男人,会叫海匪给逮了去!要我,不拼个鱼死网破才怪哩!要是叫妈妈碰上,对了,妈妈就为了阿爸的事,才横了心要报仇,连我这个吃奶娃都不管了,才去海上练武的……

外公总叨念妈妈多能干多能干,可对我,却恨不得拿张渔网给裹起来、罩起来,最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脚放在那儿别动一动……哦,村里的人也都说我妈多俊多俊,特别是文奶奶,开口就是:“像你妈那样的人才,千里挑一呀……”哎,这意思是说我远不如妈。是的,妈肯定漂亮,肯定不像我一样,黑不溜秋,咧着个大嘴巴!唉,我真不如妈妈,妈妈那年光荣牺牲出了名,全县的人都知道,就是这会儿,外公一到县上,当年那些知情知底的老干部们还敬他三分哩!现在为什么就没有个轰轰烈烈的事哩?“文化大革命”倒是“轰轰烈烈”的,可那时我小,也没闹清怎么回事就过去了,听说外头打得一塌糊涂,我们这牛角屿,平平静静的,也有几个刺儿尖儿的货,把元生伯折腾了一阵,半点不得人心,也没闹腾起来……可这“文化大革命”还是害了我,那一阵停课停得我书也没念成,现在呢,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外公以前老给我讲故事,什么东海底有个龙女三娘哇,她有颗夜明珠是个无价之宝哇,只要对它吹口气,说变就变,你想要什么有什么哇……外公,你跟龙女三娘借这夜明珠吧,借来让我用一用,我也想变,我只想变得小一些,倒回去十年,才十一岁,我还去上学!……是的,我还去龙王庙读书,让他教我,看他怎么教我……哎,我可不要那个新来的女的教,她来替宗校长上课?呆一边吧!哼,谁稀罕听她那一口普通话哩,她当她说得好听死了,说得好你怎么不上北京当广播员去?上这儿来做什么?她就会朝着人笑,朝他笑,笑得那个甜劲,哼!……

瞧,今天又上课了,这么热闹!唉,我真不如这些孩子,我,我以后还朝学校跑吗?好意思吗?……

是的,我要表做什么?还不如让新顺老大给捎一套海蓝色的衣裳,就像她那样的,不不,买套比那更鲜亮的!……

(低头想心事的螺妹走呀走,一下撞在文奶奶身上。)

“哎,螺妹,你是要把我撞到海里喂鲨鱼呀,看,蹭你一身鱼鳞!”

“文奶奶,你一下子买这么多小黄花做什么?”

“打鱼面哩!叫他们几个吃个痛快!哎,螺妹,新来了个女老师,你晓得她是谁?”

“管她是谁!”

“是老凌的闺女哩!”

“管他老菱老角的!”

“看这丫头,我是说老凌,哎,是县委凌书记的闺女哩!”

“唔,怪不得!”

“你说什么?嗨,她保准跟她爹当年一样,没吃过这上等海鲜,我一样一样都叫她尝个稀罕!”

“稀罕?城里人什么没吃过,稀罕你这?人家龙肉凤凰肝也吃过哩!”

“不见得!龙肉凤凰肝也没我擀的鱼面子好吃!你文奶奶可不是吹牛皮,当年县里在这儿开……”

“……‘当年县里在这里开英模会,凌书记他第一次吃了我的鱼面子,说是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哩!’”

“你这鬼丫头,算是记住你文奶奶的话把子了,唔,家去,帮我剖鱼擀面去!”

“我……奶奶,昨天我手掌心叫网梭子扎破了皮,碰不得擀棍子哩!”

“看你这丫头娇气的,你妈当年怀着你还去巡逻站岗哩,那回叫蛎壳子戳得脚底心鲜血直流……”

“好好好,我擀,我擀……文奶奶,有个条件先说好:我帮你剖、帮你擀,做好了,可得你自己送去,我可不跑腿了!”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哎,我两脚底心都长了鸡眼,要不,刚才走得急冲乱撞的?你看,你看,走一步就痛得钻心!”

螺妹说完,当真一瘸一拐地走起来,文奶奶惊讶不已地瞧着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十一

(凌霜的日记)

×月×日

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没想到,一开头,我就败得这么惨!

我原以为教一年级,又是第二册,真是易如反掌,这么简单的课文,才四五百个生词,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还用我这堂堂高中生费多少气力?

失败是对骄傲的必然惩罚,面对着三十张可爱而淘气的脸蛋,我几乎忍不住自己羞惭的眼泪!是的,我连只上过初中的小刘也不如,更不如林元昌和展锋。虽说小刘有时会念错成语,说出个错别字,可是,他教书,教孩子,满比我有办法;而林元昌拿起教鞭的娴熟自如的神态更叫人妒忌,为什么他一出现,孩子们就能迅速安静下来?

展锋在“就职演说”时对我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褒词也成了一种讽刺,说什么在他们“三人之上”?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那真是洋相百出的一幕,糟得不能再糟的场面!

是的,也应该记下来,即使是不光彩的记录。哦,爸爸他是向来痛恨报喜不报忧的人的。

“同学们,我们今天这一课是:春天来了!……同学们,你们看看窗外,春天,不是真的来了吗?……”

我自以为这样的开场白是挺好的,这样的语气、风度,不是很像一个有经验的女教师么?要知道,事先我没有翻阅什么参考材料,也没有去回忆上小学时,老师是怎样开始第一课的。那些模糊的记忆,早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可是,我并没有怯场,充满了自信,我自以为相当有把握。

三十个孩子,三十张小脸蛋,男孩十九个,女孩十一个,一齐圆溜溜地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我。在我的班上,恰恰就有那个戴独只耳环的男孩:杜嫚嫚。男孩起了个女孩名,果然是娇!就是这个娇孩,带头起了哄——杜嫚嫚在听了我的“开场白”后,冲大家做了个鬼脸,然后尖声尖气地学着我的腔调:

“同学们,你们看看窗外……不是有人来了吗?”

仿佛是一道命令,孩子们全都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扑向窗外,唯有几个文静的女孩子没动身子。

杜嫚嫚两手掩嘴,在为自己的恶作剧扬扬得意。小班长沈银银用当地话说了他一句什么,杜嫚嫚把书一卷,往她头上打了“飞镖”,沈银银哇哇大哭,女孩子一起尖声地嚷;男孩子们也哇哩哇啦,加入了“战斗”,立场分明在杜嫚嫚一边。教室一下乱成了个马蜂窝。

这场喧嚷到底延续了几分钟?怎样才能制止这个混乱局面?我拼命做出一个镇定而严肃的神态,却不得要领。大声呵斥?当然不行。温和地请求?有失尊严。除了抽抽搭搭哭的沈银银和几个女孩子,还用文静的怯怯的眼睛看着我外,大部分男孩全朝我瞪着调皮的好奇的眼神——看你怎么办?

“我们看出来了,凌老师,你是从来没教过书的,你不会维持秩序……”

“你比我们宗校长差远了,宗校长不是这样的……”

是的,他们全在用这样的眼神跟我说话,这帮小鬼头!

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泪花也快出来了,我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是希望原先把我介绍给孩子们的展锋再度出现?不不,但愿他不知道,没看见这个令人难堪的场面。

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果然是闻声而出的展锋。是他!可是,他并没走过来,远远站了一下,又消失了……我一扭头,林元昌站在了教室门口。

“谁在捣乱?”他正着脸,低沉而威严地发问,扫视全场一周,教室里鸦雀无声了。

春天来了,

风轻轻地吹着,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啊,我的声音在打战,简直比哭还难听……以前在学校时,我不是一向以朗诵闻名的吗!

春天来了,

风轻轻地吹着,

孩子们琅琅地跟着念起来,清脆、悦耳,这帮小鬼头!在林老师面前,你们就这么乖!

林元昌并不走开,像个“保镖”似的站在门口,一直待到下课。

我为这种支持感到温暖,可是,在他这样的“保护”下上完我的第一课,我又觉得羞愧难当……还是该死的自尊心在作祟吧?特别是下课后,林元昌没有说话,却用那种“卫士”的目光望着我时,我竟忽然气恼起来……难道我需要这种帮助吗?不不,我不想领你这份“情”!

哦,凌霜,你是不是太骄傲了呢?人家是诚恳的,他悄悄走来,背着两手在教室门口出现的举止神态,他的威严中带着甜悦的声音,对于淘气的孩子就像强效镇静剂,听,只四个字,便“拨乱反正”了……这一切,难道不需要我学习吗?

下课回到办公室,他们又说又笑,谁也不提我那课堂上的风波,我竭力装出愉快的样子,心里却如堵了一团乱麻。我奇怪展锋怎么若无其事不问一声?他不是明明听见了这一切么?哦,他是冷淡!表面上热情、亲切,(哦,多动听的“就职演说”!)骨子里却压根儿没把我这“新来的”放在心里!呵,却原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骄傲的将军”!

也许,我这人的主观意识太浓了?严于责人的毛病又犯了?这实际上不算一回事,凡事开头难嘛!为什么这样自暴自弃?

×月×日

观摩了小刘的美术课才教我如梦初醒。啊,真了不起,凌霜呵凌霜,从今后,夹起骄傲的尾巴做人的,该是你!

他教一堂极其简单的图画,所画的也不过是一艘孩子们司空见惯的帆船,可他边做示范边讲解,讲得是这样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最大地启发了孩子们的想象力,仿佛在黑板上挂着的那艘示范的帆船,不是在纸上画的,而是一艘就要起航的真船,就要驶向茫茫的大洋。他那神采飞扬的目光和海阔天空的“闲扯”,教每一个孩子都产生了这个感觉,世上最美的是造船业;世上最了不起的人是水手!而将来,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可能成为指挥千船万舰的海军大元帅!

我虽然觉得有点好笑,但内心还是佩服之至!“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不,三人行,必有我师!

×月×日

我好像发现:大家对我忽然更加客气起来,客气中还带了点冷淡,而且仿佛在规避什么。有时候,他们正说着什么,我一进去,就都沉默了,连小刘也对我不如原来自然了,难道……我究竟有什么不值得他们信任呢?

课堂教学好像比开始顺利一点了,但还差,差得远,这总能赶上去的。叫我着急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倘若一个人在集体中,像一滴油那样不溶于水,那么这情况是多么可悲!

这两天,常听他们在议论“民办转正”的消息,可以看出来,大家都在焦灼地等待这好消息早日兑现。当然,这个“福音”与我无关,我可以不闻不问,可是,不也与身为国家干部的展锋无关么?他却兴头高得比谁都甚,真怪!

这两天,也听他们常常议论梅蕊,并说要转正,她应该是“第一号种子选手”。这个我还未见面却已“听熟”了的同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我从几张“全校师生合影”上看过她的面容,瘦伶伶的,个儿特别小,仿佛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可他们却说她早已结过婚,并且带着一个至今没爹的孩子……我很想了解她的一切,问个一清二楚,可是他们却无心回答。也许,我是“多事”了,他们讳莫如深的态度,使我感到了大家对梅蕊的怜惜和尊重。

虽然还没有见过她,但对她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能够在另一个小岛上独撑门面,包教一个“分部”,这样的胆识和魄力,就足令我肃然起敬。

可当我流露了这样的情绪后,小刘却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又来‘小资情调’了?有这样悲天‘文’人的心肠,还不如回去跟姚副局长说说情,早点给人家转正!要知道人家干了十三年了!……”

这话委实刺耳,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红了……而且我分明看到展锋在向小刘使了个眼色——是怕我难堪,阻止他继续讲下去呢,还是……

不管怎样,小刘的率直使我感激,我多少觉出了问题的症结——大家对我冷淡、疏远,全是因为我是“县委书记”的女儿,是从“高枝”上飞下来的!

唉,多冤枉!我发现我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应该听姚姨的话,一开始就得保“密”,那样种种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就少得多;本来,我也想这样做,谁知那天一去文奶奶家便“暴露”了,因为听到爸爸在十几年前来过这牛角屿,还尝过文奶奶做的鱼面时,我情不自禁了。

可是,大家为什么好端端对我也存了戒心?难道我也沾染了什么纨袴子弟的“不正之风”?当然,我没有理由埋怨大家,但我却感到委屈伤心!……

×月×日

我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而且事情比我原来料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第一,前天清晨,不知哪个马屁精写了一篇短稿,什么“好儿女志在海角天涯”,把我胡吹乱捧了一通,由县广播站在“文艺信箱”这个节目里播放了。可我因早上起得晚,没听见,还是学生告诉我的,这儿设有有线广播网,渔民们每天清晨、中午、晚上都要收听县广播站的广播,因此……哎呀,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到这儿来代代课,算得什么“英雄行为”?这事是哪个家伙干的呢?爸爸要知道,又该生气了,真叫人痛恨,为什么现在老不断出现这种“抬轿”的事?我马上给广播站写信抗议……可是,“影响”已出去了,又怎么能够挽回?

见鬼,我什么也没做,却带了一个“光圈”从县城“飘”到这岛上当个要人供奉的“公主”来了。这种“表扬”真比扇我一巴掌还教我难受。怪不得,怪不得大家都开始用这样一种目光来看我!唉,这种尴尬的局面,我该怎样努力才能扭转呢?

第二,哥哥一次在县城大街撞伤的就是这儿一位叫“猫眼嫂”家的孩子!这灾祸,虽然不是我造成的,但总是我们家的人,而且,这事还是我今天在放学后第一次去家访时发现的,这可真教我像陪绑的犯人一样更加不是滋味。猫眼嫂真好,说话那么爽气,见我尴尴尬尬的模样,反倒劝起我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现在许多干部还上行下不效的哩,你哥哥的差错,也不能归到你爸爸账上去。说真的,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你哥哥,要不,我准找你爸爸好好说说。告诉老凌书记,叫他别记挂,小孩子家好得快,没事。你爸爸是我们的父母官、掌舵人,只要把政府的政策条文替我们老百姓掌管好,我们就一百个满意!”

我一定把这席话好好“捎”给爸爸!

今天,又有一件小事使我啼笑皆非!

早上,学生的队伍里竟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问,原来是杜嫚嫚的奶奶!为什么呢?被娇坏了的杜嫚嫚因为“懒”得起早上操,但又怕老师责怪,就让奶奶来“替”他排队!

我好意把老人家“劝”了出来,老太太嘴角溅着白沫,哇里哇啦跟我比画了半天——经过小刘“翻译”,却原来是要求以后让我把她孙子的“课操”统统给免了,真叫人哭笑不得。可见嫚嫚真是家里的宝贝珠子。

今天家访的路上,见村中闹嚷嚷的,好像有什么大喜事一般,一打听,却原来是从外地请来了个剧团,明天晚上要在学校里搭台演戏哩!我起初相当奇怪,但一想临来前姚姨的话,就不难明白了:这儿一年到头很少演戏放电影,就是来个“草台班”,群众也像过年过节一般快活啊!

啊,海角,海角!

晚饭后,我有点闷闷不乐,一个人溜到了海边,我忽然发觉:海岛的白日仿佛比别处久长,也许,太阳是最早从海上“升”起来,又最后从海中“落”下去的缘故吧?

我看到了退潮的动人场景。

雪白的浪花猛力向岸上扑来,打湿了岸边撬海蛎子的孩子的裤脚,一个拿着撬子专心专意挖着的少年全不在意,又向海里的一层怪礁岩轻轻移进,海浪又吼叫着扑了上来,但只没了孩子的脚踝。退潮了,尽管海涛一次比一次吼得凶,但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无力。

这里在退潮,那海水退到哪里去呢?哪儿又在涨潮呢?

十二

(林元昌的信)

××:

我在“紧锣密鼓”声中给你写信。

你大概已猜到:我们这儿正在演“大戏”——一点不错,是个远地来的“草台班”,演的是老掉了牙的什么《珍珠塔》《双玉蝉》。可据元生伯说,渔业大队是以一夜八百元的高价聘请来的,就这,请到了也高兴得了不得。这边搭台子,那边在鱼肉大菜地为剧团准备夜餐……你看看,在海岛看一场戏是多么不容易!

让我先给你描摹一番看戏的景象吧:小码头热闹极了,半天之间,桅樯林立,附近几个小岛子没出海的渔民也全都闻讯而来;来的不是一个,而是全家大小一齐出动,个个穿戴一新,仿佛一是为了看台上的戏,二是台下的人互相看一看,比一比穿着!这是多少年来“庙会”沿袭下来的习俗,你看,我们这文明古国的这古老传统,是多么悠久而有趣呵!

戏台搭在我们学校——也就是大庙外边(到如今,我们这岛子上的许多人还是习惯叫我们这儿为“大庙”)。那场子,太可怜了,总共几丈方圆,观众挤得人山人海,还没打开场锣,喧嚷的人声人浪,就欲与海潮试比高。

你知道,我对这咿咿呀呀的公子小姐的旧戏,从来不感兴趣;我们三人全没兴趣。可我们那位“主事”展锋,还是一如既往,帮元生伯招呼这招呼那,他这个人,从来都是渔业大队的“编外”支委,生来爱管闲事,怎能不忙?而小刘是有“阴谋诡计”的(他自己招供),他乐颠颠地帮元生伯写海报、搭台子,因为元生伯答应以后要长期“借”给学校两条小舢板!

我不想看戏,可在这种喧嚷中,写小说也困难,还是给你写信吧。唉,这样高声浪的干扰,除非我有大仲马的天才才写得成……不过,我还是很兴奋地告诉你:伙计,这两天,我忽然文思汹涌!……苦思了很久的题名也一下子“破土而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你说行不行?

你别以为我俗气,又想起了那首情歌,不是的,我搜集的题材、人物、情节,决定了我必须用它。你知道么,这两天晚上,我的作品以每夜一万字的速度奔泻而出……当然,这秘密也只告诉你,要叫小刘这快嘴鬼知道了,准像上次那样对谁都乱嚷嚷。到时候万一又失败了,那多尴尬!

朋友,你知道这一切动力来自什么?——是她?不是的。哎,我不能不告诉你:我已被兜头泼上了一瓢凉水!你道为什么?你可别把我想得那么蠢、那么俗,我向她表示什么而遭到了什么……(见鬼,什么什么,我连合适的词也找不出来了。)不不,我什么也没表露。你知道,上次信中给你写的,只是我的一点想入非非的感觉,虽然在第二天多少有了点表现机会(你知道吗,我曾像一个“拔刀相助”的义士那样“拯救”过她的乱哄哄的课堂,而且自以为成了她心目中的“诗人加骑士”——这良好的自我感觉保持了大约那么三个小时),可是,随即得到的消息却叫我一下落入了失望的深渊——你道她是谁?县委书记的千金,我们横山县父母官的“第一小姐”!

你知道我们平头百姓对现今某些干部子弟是怎样的心理(当然,像小刘那样的是绝无仅有的)。因为,这个消息就像一道冰冷的闸门,一下关死了我想与她深交的心扉。是的,对这种小姐,我们只能敬而远之,客客气气。你不知道,我一得知这个事实,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恍恍惚惚地“空”了半天!

原来我就纳闷过:半天云外,怎么忽然飞来只仙鹤?而且,偏偏到我们这弹丸之地的小岛上落脚?却原来是沾一沾水,使其毛羽更鲜亮的。你知道么,她来了不到一星期,广播站就播送了有关她的一篇通讯报道,大肆吹捧了一通,什么好听的词全用上了,好家伙,说实在,听了真叫人不那么服气。试想,“以岛为家”,我们都干了那么些年了,谁来表扬过?到如今还是可怜巴巴的“民办”,走到人前都矮三分。可她……太不公平了,别提了,思前想后,不叫人嫉妒是不可能的。

也许人家炮制这广播稿,她本人和她爸爸都不一定知道,可有一点是清楚无疑的;她总是在以另一种方式为自己“镀金”吧?而且,偏偏在一个关键时刻来到这里,这里边,能没有一点奥妙么?

这“关键时刻”就是展锋带来的一个消息:民办教师转正。盼了多少年呵!伙计,喊出这句话时,我又喜又悲,一颗心兴奋得都要碎了!正如煤油大王不知道拣煤渣老婆子的艰辛一样,城市里那些在什么公司、机关上班,胸前挂着“莱卡”,手里提着“三洋”的现代阔少们,哪知道海角的小小民办教师的苦恼呵!

不是我乱比喻,正如看书需要人生经验一样,体会一个词语,也非得亲身感受才深知其味的。当然,你是懂得我的。

转正,转正,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多少丰富的内容!它带来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上的巨大财富!从今后,漫步在这海滨沙滩,抑或走进县城街头,我也会觉得腰板硬了几分!

呵,你瞧,还没“中举”呢,我却差不多成了“范进”了!朋友,别笑话我,我写这几行,你知道,是“字字皆酸辛”呵!不光我,还有小刘,特别是梅蕊,她比我们盼得更可怜。

好了,光明就在前面!伙计,人一有了精神原子弹,会迸发出怎样的光和热!这几天吃饭,我几乎每餐都要吃两大碗,文奶奶送给我们的鱼面,叫我一人报销了一半!现在要叫我和小刘比武,绝不是三拳头就会败北的。

哎,我还得告诉你,伙计,我的窗户正好对着她的窗户,坐在这儿,太分心了,抬起头来,一眼就望见了对面……哦,她也没去看戏,好像也在埋头写什么,在备课、改作业?她好像在拼命努力。那天,因为第一堂课没上好,她眼圈都急红了呢!不管怎么样,这一点还是很可贵的,而且,我总觉得她那双眼睛是十分坦诚的,又热情又率直,要说一个有这样眼睛的人,是藏不得假、做不来戏的,可是,可是……

不行,不行,我还是得挪一挪桌子,要不然,对着她的“倩影”,我的思绪总是集中不起来。你知道,我还想在这三个月内完成这二十万字的小说呢!是的,从现在起就要锥刺股、头悬梁,要在精神上受得起任何熬煎!……

刚才写到这儿被打断……你猜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太拥挤,“人浪”撞到了三排凳子,结果挤倒了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小孩。大家把“伤员”抬到医疗站,台上耽误了二十分钟,又继续演出,因为不这样,观众不答应!你看,我们这儿观众的热情多么可嘉!真是不要命也要看戏……同时也可看出人民群众多么渴求文化娱乐呵!

又及

十三

风轻轻推着荡漾的海波,海水一点点地舐着离它最近的沙石,水慢慢注满了最低的岩洼,淹没了礁岩上的蛎壳、蛤螺。这些感受到海潮滋润的小动物,又活跃起来。一齐向外喷着细小而有力的水线……海水在一线线、一寸寸地上升着,把在礁岩旁挖蛎子、拣海螺的人,一步步赶到了更高的岩岸上。

刘彤书兴致勃勃地在岸边忙碌着。他的身边围着一堆前来帮忙的孩子。靠着渐涨的潮水,他们轮流把两只舢板推到了岸边的沙滩上。这是两只十分破旧的舢板,可是,刘彤书决心把它们修复得像“战舰”一样漂亮。

修船需要先把船“晒”干。在一阵哼呀嗨哟的呐喊声中,在孩子们的帮助下,刘彤书终于完成了第一道工序——两只小舢板,已经像两只小瓢,“反扣”在高高的岸滩上。

满头大汗的刘彤书,现在非常惬意地躺在沙滩上小憩,喘息刚定,那绝妙的口哨就如清脆的鸽铃响了起来。他吹的是哪首歌?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名目。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所喜爱的歌子,离不开海洋、离不开军队……

刘彤书

真美妙!……大干大累之后这么躺一躺,简直美得像睡在高级弹簧床上一样!对了,现在那种高级床叫,叫什么来着?思梦?不,梦思?上头还有一个字……不去费那个劲了,见鬼的名字!还梦还思呢!对了,睡那种床,只会把人的骨头越睡越软、腰越睡越痛。照我看,世上最好的床,就是出一阵大汗后来这躺一躺的海滩头!

哎,那远远走的,是螺妹么?哼,刚才请你帮忙你不来,这会想插手也没你的份了。对,闭上眼,装没看见她……

螺妹真叫人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得罪她了?昨天,奶奶叫我把两只晒虾的团箕还给她,她却气哼哼地站在院里嚷:“别进来,放在门外,我自己会来拿!”

不进来就不进来,怎么,“男女授受不亲”么?忽然这么斯文起来,装模作样,讨厌!刚才也是,去喊她帮我拖舢板,理都不理,还白我一眼!真是莫名其妙!

真不如小时候呢!我刚来牛角屿的时候,就她对我最好,我在文奶奶家住下,别的孩子都不敢同我这“城里娃”玩,就她敢!那一回,还把她自己的双股银项圈扯长了,弄成个大圆圈,把我和她自己的头套在一起,一齐去吓唬她外公和文奶奶,说是凤凰山飞来了“双头鸟”!……小孩子就好干些荒唐事,这是因为听了元生伯讲的故事吧?真有趣!

……哎,她真的昂头走过去了?看来,这气还真不小呢!她这是怎么啦?女孩子的心思真不好琢磨……算了,她爱生气不生气的!可她干么穿那么一身衣裳?真难看,上红下绿的。对了,那天晚上看戏,她就穿这么一身衣裳去的,又艳又俗;上红下绿,像演李铁梅呢!真见鬼,她怎么就看中那样的颜色花纹了?准保是她外公给她挑的。可她自己,就没有一点艺术眼光么?到底是乡下女孩子……哎,这话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准把嘴噘得能挂十八个油瓶子。

唉,我也是,管那些女孩子的闲事做什么?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再说,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真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自找麻烦?娶老婆、生孩子,自找罪受!瞧我们牛角屿这些下海的小伙子,哪个没结婚哪个就赛过活神仙;下海时说走就走,无牵无挂;一回来就玩,摆开八仙桌子,几瓶老酒,一桌鱼虾,好朋友一聚,喝个痛快!也不用吆老婆、哄孩子,哭呀叫的,又是尿布又是摇篮,烦死人了。谢天谢地,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女人是祸水”,这话有点道理……

唔,自古天下多少英雄,败在女人手里!那个吕布不就是这样么?这个人也许本来就算不得英雄,本来就是草包!

唉,人要当英雄,创一番业绩也真难!参军这条路,别想了,跟“越老三”打仗,又够不上!唉,我怎不早生几十年?要生在抗日战争年代或解放战争年代,多好!“马革裹尸还”,多壮烈!这种机会,我是再也遇不上了!

不,我要不创点英雄业绩,真是死不瞑目!嗯,我自己没机会,就不能教出几个有本事的学生吗?海边的孩子一个个身体跟小老虎似的,我为什么不能训练出几个穆铁柱或者陈镜开来?

展锋不是预言了吗?将来要去摘奥运会的金牌!吓,到时候,我就带着我的得意门生到省会,不,到北京去逛一逛!到时候,人家国家体委就要追问了:你是×××的启蒙老师么?好,有眼力,你是怎么发现并培养出这个小健将的?好,来吧,请,请你就当我们水上运动的专业教练……多美!

唉,想得太美了,逛北京,当教练,是个“民办”,那还成?“民办”,什么也行不通,转都不好转。哦,幸亏展锋大哥带来了这个好消息!我的老天爷,尽管比起林二哥和梅蕊大姐来,我“民办”的历史最短,可也盼了五年了;真是盼得人心发慌,这下可好了,嘿,马上就可以当个牌子正刮刮的人民教师!可这个文件,到底什么时候下来呢?

要不要问问凌霜姐?她一定知道!不不,何必呢,叫人误会我是在和她拉关系!真的,前几天那篇广播稿,真叫人听得肉麻头皮涨!难道凌霜姐她也是个靠父亲牌子吃饭的娇小姐?好像不是。可是,大家都对她冷冷淡淡的,我也不能太亲热,否则,人家还以为到底是干部子弟,最能混到一起……嘿,我最恨人家提起那些熟夸……哎,对了,纨绔子弟!

咦,今天的船怎么到得这么早?看,又下来一大帮,每天都有这么多串亲走戚的人,也难怪,海岛就这么一个进出口嘛!

咦,这不是那个……那个姚副局长吗?她来干什么?是买海货吧?对了,上次她跟我说话时,那“弦外余音”不就是让我给买点便宜海货么?……我装没听懂。瞧,又亲自出马了。不理她,我又何必起身去迎接?闭上眼,闭上眼,装没看见,对,不好好工作可耻,不拍马屁犯不了法!

十四

大海又变得灰黑起来。远处灯塔的红色光柱开始闪烁,点点渔火隐现在波峰浪谷中,喧闹的浪涛,时而爬上礁背,时而在岩礁的罅隙中撞击出“坎镗”的声响。那声响,就似撞响着一口巨大的石钟……

往县城去的航船早就消失得毫无迹影了,可是,送行的人还伫立在海边。是依依惜别么?不,不是的,他那如炬的目光,那盯视着海面的火辣辣的眼神,却都说明了他心中的不平静。是的,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易于激动呢?小伙子,难道,难道那海浪的声响,也是你心中的呐喊么?

展锋

“大人物做他们愿意做的,平头小百姓做他们应该做的,自古如此。”

记得元昌有次不知生了什么气,引用过这么一句话。这是哪个大作家说的?我竟没问一问……哦,这话有一定的概括性,可是,为什么“自古如此”呢?即便是以前如此,今后,是不是也就得如此呢?我不服这个理!

平头小百姓为什么就不能做他们愿意做的呢?只要这愿望是良好的,无损于人的……

唉,你不服又有什么用?瞧呀,展锋。对所有的人都拍肩头笑嘻嘻的姚副局长,提了二十斤“公价”虾米,扬长而去,而且,临走也没忘了对你来一番特别的嘱咐,怎样,还不好么?你又有什么不满意?你干么要白白在这儿瞪眼、生气?

你还要不要再“出这个风头”?嘿,亏她想得出来,“出风头”?哦,是的,说出风头就是出风头,出风头有什么不好?难道青年人都自甘平庸,得过且过,才对吗?

为什么别人没有干的,我们就不能干?为什么非要等县里、区里搞了后,乡下学校才能搞?我早就料到她不赞成的,要是她不来……唔,不巧被她撞着就是了,是的,撞着了我也不想避讳,撞着了就请你表态吧。哦,你不赞成也没关系,何必要以这样笑嘻嘻的“亲切关怀”泼来这样一盆凉水呢!

你不是在会上也口口声声说过要为“四化”提高教学质量吗,我的姚副局长,这难道都是挂在嘴皮上的?现在不少人把“四化”当成顺口溜、口头禅了,只是说说而已,本不打算认真做的。哦,我尽量不把你想得那么差劲,你绝不是为买海货而来,你是到下面来“转转”“了解学校情况”的;而且,我也不想怀疑你拿这点点廉价海货能去做什么大交易。比起其他的社会弊病,这只是小事一桩,可你来买虾米也好、买鱼干也好,为什么要带这个“灭火器”来呵!

“要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教训”,什么才是“文化大革命”的教训?难道像你这样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左右开弓拉关系,靠自己的位置给自己谋点好处……算了,不揭你的老底!哦,还好,姚副局长也总算给我点面子,没有当众批评我,只是“个别谈话”……可这个别谈话,真叫我憋闷!

“为什么总是不安心本职工作”?我怎么不安心本职?“别乱管闲事”!难道给生产队帮点忙,也不对么?对了,我还想给他们的渔船搞点余热利用的革新装置,前天我刚看了个资料,还没来得及给元生伯“参谋”呢!只要一“参谋”,他准听我的。

这,你也就别多操心了,姚副局长,这一点,我坚决不听你的,反正天高皇帝远,不买海货,你是不会来管的。那好,我就当这个两面派,我这个两面派可是你给逼出来的!

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忙这些事、管这些事有什么不对?这么说来,我向县委反映扁担屿走私活动猖獗的情况也错了?好吧,你尽可以把我的信束之高阁,胡乱塞到那儿去,但总有一日,领导上会得知会采取措施的。说什么“还想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姚副局长,是我混淆了两类矛盾,还是你连起码的共产党人的觉悟与是非观念都没有了?

我真替你害臊,你那么有意无意装作漫不经心实际上又非常经心地打听走私货的价钱,难道,难道你也……不不,我不愿意把你想得那么糟,你是一个有二十七年党龄的干部呵!

那么,你到底是来干什么,干什么的呵?

“来顺便打个招呼……这儿,就你一个党员……”呵,要知道我一听这句话,心头就止不住一阵温暖,我感到了组织的信任,可是,你要打的又是什么招呼呢?

民办教师转正,不是上级的意图和政策吗,怎么可以转换为个人的恩泽和可施可收的甘霖,想洒在谁身上就洒在谁身上?

“你要知道,凌霜不存在这个问题,她要另外单独解决,不在这个框框内……哦,你得便时也可以给小刘透个信,他,也没问题,说时要注意,可不要让第三者在场……至于林和那个梅、梅蕊嘛,我回去再考虑考虑,看能不能再为你们学校争取一个名额,就怕过了‘杠杠’,别的学校有意见,这个底我透给你;全部转正是不可能的,名额有限,你们学校,能转成三分之二就是最大的照顾了,懂么?你心里先有个数,但要绝对保密……”

我有个数?有个什么数呢?姚副局长,你这番“招呼”打得我实在迷糊!为什么要弄出“杠杠”“框框”“几分之几”这么多的花样?

看来,在这几位同志之间,马上要面临一番“竞争”?为了在竞争中取胜,就要一边排斥别人,一边拼命用各种手段讨好各种“关键人物”,然后通过各种渠道去开后门,去……呵,难道这庸俗社会学的污水,非蔓延到我们这海角不成么?

呵,你这是什么招呼,姚副局长,你简直是来拔气门芯的呵,这工作如何做,如何做哇!……

也许我这人头脑太简单了,一点也不适应现在的形势,特别是眼下盛行的微妙的“关系学”。我光会着急,上火有什么用?于事半点无补!可不想、不急,又按捺不下去,真叫人恼火,着急……

起风了,浪大了……哦,展锋呀展锋,看来,你是改不了简单粗暴的思想方法了,还亏你吃过五年水手饭呢!为什么不能沉着、冷静一点?就像课文《海底世界》所写的,呵,课文写得真好!——

你可知道,大海深处是怎样的吗?海面上波涛澎湃的时候,海底依然很宁静。

课文这样开头,多动人!看来,人的灵魂再强大,也敌不过大自然的灵魂。好一句“波涛澎湃的时候,海底依然很宁静”。是的,就像现在,哦,又是涨潮,真是波涛澎湃,但海底是宁静的,我也要静下来,静下来,先把这纷乱的思绪理一理……

哦,我是不是可以通过凌霜,找一找她爸爸反映反映这件事?近在眼前,这比写信更方便。嘿,我又想到哪去了,不是对“关系学”深恶痛绝么,怎么自己也想利用这关系?而且……是的,这几天,我们好像都一致对凌霜采取了一种冷淡态度,虽然谁也没说过,可是就像下了一道无声的命令似的,大家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唉,这要怪我,是我带的头,我先流露了这种情绪的!

是的,尽管她是头上顶着“光圈”“花环”飘下来的,但能来到这偏远的海角,做一个含辛茹苦的小学教员,这行动本身,就是可嘉的。要知道,有多少干部子弟连县城、省城也不喜欢待,削尖脑袋往北京、上海,甚至还想飞到国外去呢!哦,我们不应该轻视她、冷淡她,即使她是镀金,为了通过关系提前转正,但也是走了一条辛辛苦苦的路;而且,按她的条件,她完全用不着这样做的……嗯,不能苛于待人,我们还应该团结她、帮助她……

不过,我现在断断不能与她深谈——提起这些事。否则,我好像有求于人才不得不与她改善关系了,这一来,我成了什么人了?

唉,这“三分之二”实在糟糕!小刘的心不必操了,可元昌和梅蕊两人,都存在着“危险”,这真太叫人难过了!难道他俩之间必须得“淘汰”一个?论工作,他俩都很棒,梅蕊整整干了十三年!而元昌的学识,我看他当个中学教师也绰绰有余。宗校长早就想让我们这儿发展成“戴帽”中学,以后再转成正式中学。这都需要人才、人才,而像元昌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哇!

当然,国家是真有困难,各处都要“指标”,到处都是人,都有待业的青年,有“人满为患”……唉,可是,在他俩之间只许“取”一个,我……用句不恰当的话,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人,应该给别人以温暖,但他本身得首先具备温暖的“能源”。我太枯竭了,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穷得像乞丐……

呀,这么晚了,从哪儿来的一条船?

哎,是扁担屿的!……是谁?啊,梅蕊!这么晚,你赶来作甚?

找姚副局长?你怎么知道她来了?哎呀,你提这满篮子的,是什么东西?供佛的“香”!姚副局长早走了,是的,你来晚了。哎呀,梅蕊呀梅蕊,你有钱买这些黄鱼鲞,还不如给你的孩子加强加强营养呢!你,你怎么也成了个傻……不说你了!你把孩子安顿好了?

走走走,先去休息,就跟凌老师挤一晚吧,她?是的,新来的。

十五

(凌霜的日记)

×月×日

她仿佛早已用形象写下了自己的命运:瘦弱、憔悴,连背脊也有点微驼,这,哪里像个三十刚出头的人呵!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显得苍老。看到她,不知为什么,马上叫我激起一阵凄怆之情。可跟她一交谈、一接触,我发现她完全不是个脆弱的人。她有一根非常坚忍的神经——顽强到了无苦不能忍的地步。

现在,她侧身躺在床上,闭了眼似入梦乡,可又听不见她的鼾声,也许这也和她的为人一样:克己、谨慎,总是唯恐惊扰了别人?……

我凝视着她的侧影难以平静:这是个怎样的人呵!

她柔静寡言。当别人以怜惜的口气询问她的近况时,她就浮出一个恬淡的笑容。仿佛生活上的一切困苦都没有什么,倒是别人过于惊惶了。我看出来,看出来这笑容中蕴藏了另一种更大的渴求和希望,这种渴求是那么强烈,以致她对日常生活中那些凡人小事的琐屑的艰辛,都觉得不值一提。

刚才,我试着探问她:“你一个人在那边,不觉得冷清么?”

她马上微微瞪大眼睛,不卑不亢地声明:“不不,我不是有一二十个学生吗?”

我为自己的唐突懊悔,我冒失地想闯入她的内心世界,却压根儿没想过自己在这以前可曾了解过、关怀过她。尽管我很讨厌那种时时流露出一种优越感的人,可是,这种可恶的优越感,却还是如细菌一样潜入了我的肌体,以至我在许多场合,在平常的谈笑中,也还是不自觉地要流露出来,真该死!

我甚至有点嫉妒大家对她的亲热:她的到来,好似这个“家庭”中出嫁的贤惠的长姐回到了娘家,受到了兄弟们的欢迎……但我的嫉妒是没来由的。是的,怜小护弱是人的共性,更何况梅蕊的举止言行就有中国妇女那种贤良的品性。而我,我凭什么要嫉妒,我又做了些什么,哪点能与她相匹呢?

我总算了解了她的身世,她的一切。她是本地人,父亲是渔行资本家的少爷,母亲是这家的女佣,当这个“荒唐”的结合引起这个家庭的轩然大波后,父亲抛家出走,飘零海外,杳无音信,母亲含羞忍辱生下她后跳了海,把她扔给了那个脾气乖戾而吝啬的公公……在扁担屿,梅蕊跟着这个“资本家爷爷”长大,虽然她没做过“资本家小姐”,但无可更改的“家庭出身”,注定了她人生道路的坎坷。

高小毕业后,她掂起网梭子织渔网,挣工分养活自己和那个一天到晚阴沉得不言不语的爷爷。宗校长没有忘记这个当年的“高才生”。不久,她便以代课教师的身份,出现在她自己当年上学的这个小学堂里。随后又转成了“民办”,这一转,转了十三年,从牛角屿转到了单人独挑门面的扁担屿小学,她一直是个“民办”!

宗校长没少为她呼吁,可是,资本家的爷爷,在海外而又下落不明的父亲,一直都是她转变命运的障碍,极偶尔的“招工”“转正”机会,根本轮不上她。

她的婚姻,更是她的难言隐痛,她本来想以结婚改变家庭的颜色,谁知草率选中的“丈夫”,却是个犯了“重婚罪”的骗子。“三年劳教”后,“丈夫”回到原籍和原配妻子重圆去了,不幸的婚姻留下的是饶舌女人的窃窃私议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那面貌阴沉的爷爷,在对她留下一堆含糊不清的责骂后,手握着一片揉皱了的纸,含怒归了天。

埋了老人,梅蕊曾展开了从指甲长长的手掌里抠出的那片纸,却原来是一张歪歪扭扭的看不出任何意义的老房子图样。梅蕊说这是吝啬的老人对生产队占用她家的那所行将颓败的房子做渔具仓库耿耿于怀,所以在临死前演出了一出“严监生”的戏剧。

这房子,在政策落实后,已于不久前正式归还了她,展锋上次去扁担屿,就是替她办理房屋继承权的。现在,梅蕊成了有一所楼屋的继承人。尽管那房子摇摇欲坠,行将拆除,但一座四间门面的楼屋,还是令许多人羡慕的一笔财产。

“房子不是主要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早日转正——我盼望自己的劳动,早日得到正式的承认。”她一再说。

我理解,我明白梅蕊的心:她需要的不是一所空房子,而是充实的精神世界。

听着这一切,我才明白了“转正”二字对于他们非同小可的意义。我这才明白展锋为什么也为这个“福音”的到来那么着急而操心。我也为他们翘首盼望。可惜姚姨来时我没问个明白,甚至连话也没说上几句——我是怕在大家眼中又落个和姚副局长关系很密切的印象。咳,为了自己避嫌而忘了应该过问的“公”事,说到底,我还是个自私的人!

×月×日

想不到早上我刚醒来梅蕊就不见了,桌上只留下她的一个纸条:“要赶回去上课,我乘五点的早船走了,请原谅。”

我有点惆怅,是的,我看到了一颗火热的心,梅蕊也是值得我学习的。

我好像找到了我和大家形同“油水关系”的症结所在,这,不仅仅是由于我的“身份”,更主要的是我自己的内在因素——我把自己看成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我的与己无关便百事不问的矜持态度,使大家对我敬而远之、冷而淡之。不行,得赶快改变这种局面,首先要在工作上埋头苦干!

我启开了宗校长那一扎扎积之多年的教案,看到那一行行用青春和心血写下的一丝不苟的文字,我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基度山岛似的吃惊,啊,那闪烁着灵魂工程师的财富之光,实在比基度山伯爵看到的金银珠宝要夺目得多。

我非常震惊:如此简单的课文,宗校长竟能年复一年地备出完全不同的教案,变化了这么多形式。呵,可敬的老师,你的心灵真是一座罗浮宫,有这么多珍藏!宗老师,我虽然还没见过你,可是,你是第一个叫我五体投地的人物!

在这浩翰的卷帙中,我发现了唯一的“缺页”——我们可敬的宗校长,好像从未迈出过“爱情”的足迹;她的爱情,是全部献给了乡野的孩子,献给山头海角的教育事业了。

我顺手翻开的一本语文教案上,有一课时仅仅为了讲解“红星”这两个字,就准备了十几个小故事,而且每个故事几乎都是优美的诗篇,怪不得孩子们说,听宗校长上课,可有意思哩,没有一个人捣蛋,也没一个人不安心听讲的。

生活是最复杂的迷宫,每一道门里都有精彩辉煌的艺术,只有用辛勤和心血凝铸成的金钥匙才能打开它,我什么时候才能磨出自己的这把“金钥匙”呢?

我觉得,他们三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金钥匙。这几天,我挨个儿听了他们的课,每个人的“技巧”都令我心悦诚服,而尤其使我惊讶的是展锋,他“顽固”地开始了“英语教学”,而且,用巧妙的与汉语拼音比读的方法,引起了孩子们的极大兴趣……只是我发现,他好像是感冒了,嗓子沙哑得厉害,可是依然精神十足。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外语教学不也可以来点生动活泼么?比方说,制作出一些“方块”“卡片”,供孩子们随看随念,再在课堂上搞个简易幻灯?……要不要告诉他?

呵,我是不是在班门弄斧呢?

还是先多做点切实的事吧,比方说,对了,从明天起,必须起得早早的,把烧早饭的活抢过来,这一阵,老是吃展锋烧的早饭,太不像话了!

谦逊、诚挚,记住呵,凌霜,这四个字也是消除你和大家之间的“隔阂”的一把钥匙。

十六

太阳像一面通红的大鏊子,滑落在海天的交接线上。缓涨的潮水被染成了一海红波,像是有意增添这晚潮渔港的艳丽,这里的一切景物,被夕阳涂上了金红的光色。

码头上的栈道早被一双双穿着长筒水靴的脚踩得水淋淋滑溜溜的了。可是,一双双穿着胶鞋、塑料鞋或者光赤的脚板,沾着鱼鲜的腥气、带着海水的咸味,仍然在这儿来往穿梭:一筐筐一篓篓分门别类了的墨鱼、黄花、麦秆虾,从船上卸了下来;那些筐篓少说每只也有百十斤重,可在这些有力的手上前后左右抛落转递,就像一只弹跳的篮球那样轻巧;细细的带着海鲜气味的水柱,从那些筐篓间流出来,淌在肩膀上;鱼鳞虾壳沾满了一双双胳膊和人们身上的胶布围裙,可他们全不在意,一张张黝黑的脸膛上,闪着扁贝似的白齿。

女人们也都高高卷起了袖管,她们那细嫩而白净的胳臂晃动在一双双粗壮的黑得发亮的胳膊中间,显得特别触目,即便是这样紧张而忙碌的卸货,她们也能在人丛里望见自己的捕鱼归来的男人,抿着嘴朝他投去迅速而妩媚的一瞥,而那位马上心领神会的男人,虽然依旧摆出一副庄重的脸色,但那一双双浓眉下的眼睛,却毫不遮掩地闪耀出一种得意的光亮。是的,女人的眼波带来了家庭的温暖的信息;那儿已为他准备好了在暖锅里温烫着的老酒;在床上欢爬着的单等爹爹归来开筵的娃儿……可他们呢,他们是一家之主,是当家人呵!他们为妻儿老小带来的是海洋的气息,带来了这堆得像座座金山银山的鱼虾啊!

渔家的春汛季节是多么欢乐、多么诱人呵!

赤红着双眼的元生伯把最后一篓鱼货卸下了船舱的时候,他蓦地发现:码头上的年轻人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群来看热闹的老婆婆和几个妇女,连往常最爱来凑份儿东蹿西跳的小娃娃也很少。人,都到哪去了?要知道紧接着要做的事儿很多,鱼虾要过磅、虾儿要马上送到虾房下锅汆熟,以便明天一早好摊晒;鱼也应该在今晚挑出,该卖鲜的趁早送到城里去;该腌渍的也该剖洗动手哇!

“喂嗨,人——哪?”元生伯嘶哑着嗓子怒吼起来。是呵,多气人,瞧,有几个大概是最后“出溜”的小伙子,正一窝蜂似的朝坡上的那个“大庙”跑去,这帮发疯的鬼东西,他们是做什么哪!

猫眼嫂可怜起这位老当家人来了,她一撩水裙,快步走了过去,尖声答道:“你白吼了!老倌子,你不知道么,学校里来了一部大彩机,这会儿要放哪,你不让这帮货去过过瘾,哪行哇!”是的,连她那总是急着回家的明宝,刚才也偷着跟她打了个招呼,跑去看“大彩机”了,她留下来,就是为男人“打掩护”的。

“大彩鸡?什么大彩鸡?”

“这你都不知道?彩色电视机呀!那么大,我的天,听说是二尺四呢,一会我也去享享眼福!”

“真的么?”元生伯心动了,气消了一半。鱼货晚就晚点收拾吧,捞到岸上的宝贝,还怕丢了吗?他也动了一下脚步,哎,不不,他这个全大队的当家人,难道也能脚底板那么轻,撂下这么一大堆家当,跟着毛头小伙子去凑热闹看电视?笑话,可是……哦,今晚这机子是有什么好戏文吧?那玩意儿,真够新鲜的,虽说那框子比电影小,可看起来蛮有味道,天南海北,什么新鲜事全有,今天,该又有什么……他的脚,又不觉往前迈了两步。哎哎,不,不能,他总不能就这么也走了呵,叫旁边这帮女人也笑话他……

元生伯愤怒而伤心地望了那远远地矗在高坡上的小学一眼,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那校舍的飞檐翘角,威风得就像一座宫殿。

“哼!”元生伯从鼻子里发出了这一声抗议,心里真想把那个鬼花头十足的展锋痛骂一顿,可实在又舍不得——展锋帮了他们这个渔业大队多少忙呵,而且,小伙子这两日又给他出了几个绝好的主意:比方说,建水塔,在渔船的柴油机上搞废气余热锅炉……嘿,展锋可是骂不得,什么时候干脆把这小伙子“要”到大队来当个头就好了。可惜我们这个“庙”小,唔,学校那个“庙”,也不见得大在哪儿!……

元生伯忽然一眼看见了螺妹,嗬,这丫头还在这儿埋头拣鱼?简直是飞鱼落地变岩蟹——奇了!

“螺妹,你怎么不去看电视戏?”

“有什么稀奇的?再好看还能好看过电影了?不稀罕!”

“说得是!……螺妹,回头我们大队也买它一台!都像眼下这样的海水,两台也买得!”

“真的?……唉,元生伯,那买吧,明天就买,买两台比他们更好的!”

“瞧你这丫头,说风就是雨,喝水撒尿还得有那个在肠子里转悠一阵的工夫呢,哪能一说就是明天、明天的。”

“瞧你这鬼老倌,刚喷出的唾沫星子就想舔回去,又说了不算了!”

“好个厉害丫头!算算算,千儿八百的钱是小事,我问你,买了后放在哪?还不挤出人命来?连个场子也没有;上回看戏挤伤了人,你们看得美滋滋的,累我老头子到上头检讨,左一遍右一遍挨训……”

“盖个!盖个……剧院!真的,元生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盖个俱乐部什么的,人家都有了,瞧我们这儿穷气的……”

“早晚也会有的,早晚……”

“哪个早晚?我头发都等白了……”

“哈哈哈,你头发白……我说你这丫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话跟捻个灯芯草那么轻巧,盖那可是千儿八百的?多少万哪!再说我们马上还得建水塔,先解决吃水问题是当紧大事,这要花好几万呢……”

“就不兴发动发动群众了?让大家捐捐嘛,大家保险乐意,现在大家都有几个钱……”

“这么说,你也有了?哈哈,你能捐多少?”

“四百五!添成五百也行,整数,怎么,我要不拿出来是小狗!”

“好好好,我就要你这零头!先让你带头捐五十……把我们这大水塔搞起来再说!……”

“哎,你要挪用‘公款’可不行……我捐钱只为造剧院、俱乐部,别的,我不管!”

“造剧院、俱乐部,想得蛮惬意,地方呢?房基呢?”

“仓房前不是有片地方……”

“你倒会生法!光去看戏,不晒鱼鲞虾皮了?……”

元生伯已经无心跟这个丫头说下去了,而螺妹也马上闭了嘴,因为这个眼尖的姑娘已经看到一个小伙子远远地大步跑了过来,不用说她也明白他是来找她的,但她故意车开身子,朝另一边紧走了几步。

“螺妹,螺妹,螺……哎,你真聋了?”

“没全聋,这一只耳朵还稍稍能听得见。”

“你这个鬼丫……喂,你怎么不去看电视?”

“我为什么要去?又没人请我!”

“我这就是专意来请你的!可好啦,今晚有你最喜欢的越剧,快去!人来得太多了,我专给你留了个位置呢,挨着我奶奶坐……”

一滴欢喜的泪花从姑娘的眼眶里冒了出来,心头的那点疙瘩,霎时烟消云散,她高高兴兴甜甜蜜蜜地挨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试他一下:

“嗳,你刚才说都去了那么多人了,我跟着你进去坐在当中,让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们,那,那多不好意思哇!”

“那有什么……哎,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哇!”

唉唉,小刘呀小刘,你要是把前半句话一直说完就好了,为什么又冒出了后一句?你真是个傻瓜哪!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螺妹失望透了,她忽然住了脚,“你去吧,我不看了!”

“你这人真是!”刘彤书也生了气,“那么大架子,还要人用八抬大轿来请你么?好,不去拉倒!”他一跺脚,走了呢。

“你去吧,你走得远一点才好!”螺妹气恼得大声在心里嚷着,眼泪哗的淌下来了。

“哗!——哗!——”哎,那是海浪,还是螺妹的眼泪呢?

十七

(林元昌的信)

××:

我又要告诉你三大新闻!

第一,我们这个庙堂成了电视放映场!

这首先要怪展锋这个好事鬼,真不知道是要恨他还是爱他,他是一个心眼想为大家办好事,谁知好事变坏事——你还记得吧?他“上任”时就说过要给我们搞来一个小小的电视机,我以为说着玩的,谁知……

简直像变魔术!当时连展锋也给搞糊涂了;因为当时他托人在县百货公司买,留下的是自己从牙缝里抠出的二百来元钱,只够一个九英寸“西湖”的数目哪!后来,当然真相大白了。原来我们的宗老太太不声不响办了这件功德无量的事!也不知道这位病倒牙床的老太太怎么得了信的。两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哪!听说是凌霜的哥哥凌飞帮她买的,此人属“神通广大”界人士,除了上天摘星星还稍微有点困难外,其他事,没有办不到的。

这事搞得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要知道,我们忘不了老太太一年到头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衫裤;忘不了她至今连麦乳精也不认得的“笑话”——不久前,小刘买了一袋麦乳精,偷偷冲好请她喝,她却以为是“落上了土”随手泼掉了……要知道,宗老太太的工资有一半都花在家庭困难的学生身上了,因此,抱过那“彩电”时,我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这一来,我们这儿就热闹了,每天晚上盛况空前,“庙园”挤得满堂堂,一点不亚于那两天来了“草台班”的情况。

这一来,展锋的外语学习也受到了严重干扰——总不能关门拒客呀。于是,笑脸相迎,搬凳备水,笑脸相送……不过,这样一来,好多人家都嚷嚷要买电视机。要知道,我们这儿渔民十有八九腰包里鼓囊囊的,可大家原来都想盖一座漂漂亮亮的大楼房,没打算买这机那机的。这一来,倒给元生伯抓着了机会,拼命鼓励大家把各自积攒的钱匀出一点来“兴办公共福利事业”:先建自来水塔,搞完水塔就盖“渔村俱乐部”;这个倡议引得一班年轻人手舞足蹈,当然,最快响应的是螺妹,她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掼”出来了,而元生伯也当场允诺了螺妹的一个最热切的愿望——“俱乐部”盖成后,遇到放电影时,她就当售票员!

这一来也害苦了我——你想,这样的环境,我怎么写得下去呢?

我是有点“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本来,稿子的进展情况还是令人满意的,我已一口气写出了七八万字,写到渔村往日的苦难、女主人公的成长(记得吗,我是以螺妹的母亲秀秀为模特儿的)……可是,一撒上爱情的“胡椒粉”后,反而有点不是那么回事了,就像错放了酱油醋似的,越香越不是味道。说实话,我自己也怀疑,这些过去的遥远的东西,读者有兴致看吗?即使写得花儿朵儿似的,谁信?虽然这“花儿朵儿”都是存在过的;这,也许是我们现在许多人存在的一种“反常”心理,信念的毁坏极容易,要恢复,何其艰难!

要是写现实题材,我又茫然:上哪儿找新时代的英雄?不,现在叫“新人”,哪儿有哇?就说我周围吧,我找不出来一个!元生伯是我们这儿的“最高领导”,可他满脑瓜还是五十年代的思想;宗校长是个大好人,大好人,可也早都不算“新”了;展锋?他在姚副局长这样的上级眼里,不判他个“刺儿头”就算好哩!这次完全是为了“稳”住他,才让他“代理”的,不信,你要写有关他的一个表扬稿试试?文教局就不会通过。而且,从展锋嘴里我也从来没听到什么“豪言壮语”;小刘呢?还是个大孩子,对了,他倒也有个不怕硬不怕软的劲头,可是也没丰功伟绩呀,我总不能胡乱编造一个他捉特务救火救人的“英雄行为”吧?哎,对了,昨天,倒真救了人,这事,还是他自己闯祸引起的呢。

你知道么,他这一阵兴兴头头带领学生上自己发明的“军体课”,忙得可欢!结果,有个淘气孩子叫杜嫚嫚的,自己推着小舢板下了海,差点淹死,慌得我们那位不会游水的凌霜同志扑通跳了下去,真是勇敢可嘉,可也没想想自己是否救得了人!最后,还是小刘把她和杜嫚嫚都拉上来了……

荒唐加危险!然而却毫无可歌可泣之处。

不过,凌女士的勇敢行为还是很感动了村里人的,以杜嫚嫚的奶奶和螺妹为代表的“妇女慰问队”,给她送来了一碗又一碗的吃食,简直可以举办宴会——你瞧我们这儿的打鱼人!这便是我向你报告的第二件新闻。

第三件,说出来保叫你大吃一惊——梅蕊一下成了我们这里的“基度山伯爵”!在拆修她家的房子时,从夹墙里拆出了几十根金条和几百块银洋!这笔巨大的财富,当然是她祖上所遗的,却原来她爷爷临死时握的那张“图”是有名堂的!

这一下,梅蕊有救了,守着这份财产,不用动弹也够她吃三辈!

看来,就数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不过,我决不悲观,好光景就在眼前,知道吗,今天,展锋又奉令到县城去了——正式去领我们的“转正登记表”!大概填了后还要加盖七八十来个大印章,有什么办法?本来我们早都是“在册”的,可还是非得有这么一套烦琐的手续不可呢!

总算盼到了,我的朋友!

是我太看重这件事了?我不能不看重,要知道,我都二十八岁了呵!

以往的坎坷常常使我自卑,若不是我那没能耐的父亲,我说什么也不会如此倒霉的。当了三十年教员的父亲,冤枉当了十一年右派,可又偏偏没勇气战胜生活的磨难!他投海自尽求解脱,却把沉重的枷锁卸给了儿子!……好了,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可是,在高兴之余,我又有点忧心忡忡,正式的通知没拿到手,我总怕有意外——我又自尊又自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漂泊的孤舟,如果错过了港口,就会被茫茫的海水所吞没。一个正式教师的身份,就是我想“停泊”的港口。是的,人必须先有一桩固定的工作作为立身的根本,才能谈得上其他的追求。

但愿吉多凶无!因为今天的天气可不是个好兆头——风冷雾大,沉沉的浓雾笼罩了大海;大海不甘压抑似的,奋力向上冲击。一个个巨浪卷着乳色的雾用力地摔向了礁岩,一张张倒挂的瀑布把浓雾劈成了雨丝,撒落在礁岩上,海浪化作蒙蒙雨雾,被风吹得很远,连近海的地面也湿透了……

在蒙蒙雨雾中送展锋启程——我唯愿他早点给我们带回一片彩虹!

十八

高悬在大海上空的月亮,玉盘似的嵌在黑灰色的天幕中。一团团破碎的云块在它周遭迅速流动,时时遮没那如水的清辉。可是,从云团的缝隙中投射出来的月亮,仍使海面不时闪烁着一片碎银似的光亮。

有经验的渔民都知道:云团的迅速流动,不是无缘无故的,风暴常常就在海天相接的某一角隐伏着。对台风早已司空见惯的海边人,少许的风浪根本不在眼里;只要没有渔船回港,傍晚的海滩,宁静得如入梦乡。

林元昌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海滩张望了,可是,望得眼睛发痛,也没他所希望的船只……

林元昌

看来,希望又要落空了!

我的预感没有错!

要是不出意外,展锋不会迟迟不归!

要是一切顺利,他不会打这么一个电话!——他何苦要先去扁担屿?

电话是小刘接的,这小鬼,总是这么毛躁,竟然说也不说一声,划了舢板就去接展锋!

我早就料到,这次倒霉的肯定又是我!唉,叹气又有什么用呢?林元昌,可怜的小人物,连这样一个渺小的愿望,竟然又是竹篮打水!……怪!我怎地没有一点火气?是的,凡事只要想穿了,什么都无所谓,什么“正式”“民办”?转了正又怎么的?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我还是我!

让一切虚荣心都滚得远远的,从此我什么都不干了。不干,无烦无忧,不操不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能撞钟了,两腿一伸,落得清净!

这一想,心里就空空的,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啊,何必自欺欺人?心的一角,虫啃鼠咬似的痛!……

这会儿,幸亏凌霜没站在旁边,要不,让她看见我这少魂失魄的样,多难堪!是的,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总不愿意在女人跟前显露无能和败相……幸亏她跟着螺妹又去串门家访去了,那么兴致勃勃!这几天,螺妹和她忽然好得亲姐妹似的,而凌霜,看来也想步宗老太太的后尘,做一个海角的华尔华拉呢!瞧她这一阵教课,多卖劲!

我这是怎么啦?又嫉妒起她来了?是的,工作认真又有什么不该?哦,我只嫉妒她是个生活的幸运儿,多称心如意!说工作,想来就来,说转正,易如反掌,我林元昌简直是她脚下的一粒尘沙,可笑的是我开始还对她想入非非呢,真是自作多情!

啊,她们朝这边来了……这会儿我特别不愿意看见她,我无法镇静……哎,还好,没过来,要不,她一问:你在这儿等什么?我真没法回答……啊,我真恨不得对着大海痛哭一场!

多年的热切等待要是突然落空……啊,真会教人发疯!

不,再不好受我也得咬牙忍着,我总不能真的像个小姑娘似的哭出来!从前爱掉眼泪的是梅蕊,可现在,她用不着了。是的,我要是梅蕊,我也放心安闲,管什么转正不转正!

是她在笑吧?哎,她在跟螺妹学说当地话,还有猫眼嫂,听,笑得多起劲!生活中是有欢乐的,可是,欢乐为什么离我这么远?唉,都是这该死的一盼“转正”二盼“成名”的念头在作祟,把我搞得神魂颠倒,连生活的正常味儿都品不出来了!

螺妹跟我开玩笑:林老师,将来我们的俱乐部盖成了,请你当主任,编个剧本,教个戏好不好?……是的,元生伯也不止一次说过:管什么“正”不“正”?我们要你,一辈子用你,加工资,娶媳妇,我们都包了,还不行?……唉,这份心意我领了,可我按捺不下这颗争强的心!——我要的,是自己的劳动得到“名正言顺”的承认!

真是太不公平。为什么像我这样辛辛苦苦工作十来年,甚至像梅蕊那样十三年的,还不能是个“正式”的?为什么有人安排自己的亲属子女易如反掌?为什么……

向上级反映?写信?不不,要是这信落到不是去处,“原汤化原食”,我肯定要穿“玻璃小鞋”!

要不,就告诉凌霜?把我这一切想法、委屈、愤怒向她和盘托出?不不,我是个男子汉哪!谁知她又怎么想?是的,如果这位“天使”不来,说不定事情倒好办一点呢!也许,就因为她的到来,使我们的转正又受了限制?是的,现在有些“轿夫”,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中国人多,“歪嘴和尚”也不少,这些歪嘴和尚硬是把一本本好经给念歪了!

“思想是气体,说出话来是液体,写到纸上就是固体。”林元昌,这一些你只能在脑子里想,可不能有所流露哇!……不不,怕什么,现在可不是那些年了!是的,要是这一次又遭挫,我以后什么也不写,专写揭露生活阴暗面的作品!是的,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公平,叫我到哪里找“新人”“英雄”?

啊,我这是怎么啦?像发了热病似的?……展锋,你怎么还不回来?是好是歹,叫我先得个信嘛!小刘去了不少时候了,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不会,他俩都是好水性,就是泅也泅得回来哪!……

十九

大海又擂起了声震寰宇的大鼓,浪涛像千万匹抖着白鬃奋蹄驰骋的烈马,嘶鸣着、呼啸着向每块礁岩冲击!月亮早被骤然密集的乌云遮没了,只有远处航标灯塔的光亮,不屈不挠地照射着这混沌的海面。

一艘小舢板像一只鸡蛋壳似的在海中颠簸着,舢板上的两个人:刘彤书和展锋,一个摇橹,一个把舵,风大浪高,使他们无暇说话,但两人的心情,一如波涛汹涌……

刘彤书

展锋大哥是怎么啦?简直成了哑巴!

好吧,这会儿顾不上,到学校再说,到家再说。

真气人!是我惹了你还是怎么的?不高兴了最好给我一拳头,为什么要给我一个闷葫芦?

瞧,一撂下电话,我就巴巴摇了船来接你。刚上码头,连扁担屿小学的门还没进,连梅蕊的面还没见呢,就遇上了他,手一挥,“走,一起回去!”就这样,把我装在“闷罐子”里,一解缆就摇起了船!……一路上还这样绷着脸,叫我问也不敢问!

好哇,你是卖关子不是?你不是到县里去办我们的转正手续么?要知道,我都预备下庆祝酒了——今天早上,我就在代销店买了两瓶香雪酒,没敢让奶奶知道,放在螺妹家,预备着等你回来,大家一起干杯,可你倒好!……

真把我憋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事情不顺利?看来是有点问题,要不,展锋他不会把两条眉毛拧成了绳!

也许,我们没能全体转正?如果是这,那,好办,我要亮明态度,说什么也得让梅蕊大姐和元昌哥先转了正!凭良心说,我没把这事看得磨盘大!真用不着我了,我就穿笼裤水靴当轮机手去!说真的,我早就想在海上闯荡闯荡了……昨天跟元生伯说起这,他还圆起眼问我真不真?螺妹在旁边也乐得直喳喳!……真的,如果是这样,非常好办!对,如果回到学校讨论,我就给大家表示这个态度!是的,我刘彤书决不说大话,人家小于都能把生命交给祖国,遇到这种事,我还能自私不成?

且慢,我又胡思乱想了吧?也许事情并不这样复杂,展锋他是故意逗我们呢!要知道他这人肚肠九转十八弯,又在想什么新点子好给我们来一个“喜出望外”吧?

展锋

保准是!肯定!

怎么跟大家说呢?小刘巴巴地摇了船来接我,使我更增加了一层内疚。

这件事在大家心上的分量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更觉得难以张口,是的,难言之苦苦难言,我多想把胸中这团闷气一泻而出!

可是,现在我所负的责任提醒我不能鲁莽从事,是的,如果我毛毛躁躁地把“事实”一下端出来,肯定要炸了锅!我的伙伴们,你们哪里会想到:这次转正,我们只摊到了一个名额!

没有矛盾,就构不成世界。我们的国家是有不少困难和矛盾,社会本身也存在着不平衡,可是我不明白,有些人,特别是那些身居要职的人为什么还要搞不正之风,而使得这不平衡更加倾斜?

难道我能把这个“真相”摆出来么?——这一次转正,在原来就有限的名额里,局里竟“保留”了十七个——全是为的“关系”!这些名额都留给了谁?上司的,同僚的,亲朋好友的,七大妗子八大姨,四面八方乱伸手!连八不沾边“小车班”也要去了一个——伸手要的不是别人,凌书记的儿子,凌霜的哥哥凌飞!

据说,凌飞是为他老婆刘薇薇要的,而刘薇薇又是替她的一个什么姨表妹要的!

简直是海内奇谈,世上竟有这样的歪巴理!令我惊异的是姚副局长竟然如此慷慨,对他们有求必应!而且当我表示了愤怒与抗议时,局办公室在座的五个人就有四张脸相表示不屑与我理会,第五个人却用了傲慢而盛气凌人的刘薇薇在电话里申述的理由来为凌飞辩护!

我气得目瞪口呆,是的,这些人四通八达,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一张特殊的“网”,拆掉其中的一个“结”,就会牵动全部……在那里,我明显地处于劣势,而且我的查根究底已使他们大为光火,他们那鄙夷的眼神都在表示我是个不识时务的可笑角色。气愤不过,我转去要找凌书记,办公室的李秘书又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老凌下乡去了,你要等他吗?”李秘书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使我极为恼火,也使我怀疑这消息的可靠性。是的,说不定李秘书也是这张“网”中的人!

比起姚副局长那番意味深长的“谈话”,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是的,姚副局长大概也觉察出来了;我这个人不是那么好哄的,我们之间,将要不可避免地展开一场较量。

看来,我是不自量力。她,姚玉华,地委副书记的夫人,文教局专管人事的副局长,县委常委。论地位、资格、实力,我哪是她的对手?姚副局长对自己的优势估计得很足,有恃无恐,她更不屑动怒,那不冷不热的口气,讥嘲的眼神,都在对我显示一种无形的压力……

可悲的是,她忘了,身为党的干部的姚副局长竟忘了,党赋予每个党员的义务和权利是平等的,有了这一条,我也有恃无恐,哪怕这官司打到中央!

她的小客厅,那摆设齐全的小客厅,无不展示主人的神通和威力,也暴露了我正在隐约猜想的一个“谜”。不过,最令我震惊的还是她的“三部曲”。哦,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她有软有硬,最后又向我挥来这么一下撒手锏!

可惜我没有录音机!

“小展,你想过没有?现在把你放在这个岗位上,是着意培养你的。老宗那么大年纪了,身体又是这个样子,即使病好出院,还能回去么?你可得争气哇!不能老拧着劲,嗯?最近我听到一件事,于你老弟的声名可不怎么好听呀!你怎么也做起当代陈世美来了?满脑瓜资产阶级思想!啊?你家里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可不能一年土,两年洋,三年忘了亲爹娘;看不起农村妇女可不行啊!哦,还有,你跟梅蕊的关系也得注意点,可别叫人说闲话……我跟你可是有话直说,要知道,领导上完全是一片好意……”

我愣了……简直是莫名其妙的污水!关于和梅蕊的闲话不值一驳。可是,我清楚,一个人只要被泼上这样的污水,就能“封”住嘴!但是,我最苦恼的是她这样直截了当扯起了我的“婚姻”……我在这个问题上的软弱和拖拉态度,已使自己陷入了一个有口难辩的境地!……姚副局长的这席话,断断不是无缘无故的!

她真是用心良苦,端出这碗苦汁,好使我一下闷成个哑巴!

是的,不知好歹,专跟她“拧着劲”的展锋,你还想查究别人的什么不正之风?你自己的“作风”就不正得很呀,自己一身白毛,怎说别人是妖怪?是的,“看不起农村妇女”“资产阶级思想”,等等等等,这些可怕的帽子十分现成。好眼力,姚副局长总算抓住了我的要害——清官难断家务事,而旁人又最爱从家务事上评判人……是的,我这个婚姻问题,只要处理得稍有不善,在乡亲邻里中,马上能引起公愤。因为不少人认可的是这古老的习俗哪!更何况,这个事实明白存在,不管我和菊兰有没有感情,菊兰已在我家等了十来年!

只要我一提出解约,且不说父亲会怎样大发雷霆,母亲会如何哭死闹活,大多数人的同情都将会迅速移向菊兰一边,而和梅蕊的“闲话”也会马上成了“真的”!天,这不仅首先损害无辜的梅蕊,我也将会成为大家公认的不义之人、乡亲邻里所不齿的人!

这样的人,在农村,在乡下人的心目中,简直和叛徒卖国贼无异,和“王魁”“陈世美”一样臭,还如何“为人师表”?怎能在人前站?话怎能说得响?还有什么资格与败坏党的作风的人进行斗争?

我忽然清醒了,真得谢谢这位姚副局长,这记“水火棍”敲得好!

“谢谢您为我操心,姚副局长,我顺便提前告诉你,不是‘五一’便是‘十一’,我就请大家吃喜糖!”——我是那样狠狠盯着她,就像面对一个摆弄了我的命运的可恶的媒婆!

说完后,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啊,我为什么断然对姚副局长下了这个闸?霎时间,像点燃了一根火捻,我恼恨得要炸;又像吞下一个秤砣,心里又沉又冷……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下我铁了心肠了!

“哎,那好,好嘛!……”姚副局长一副惊疑而尴尬的笑容。

这尴尬的笑容霎时使我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快感——我教她无“辫”可抓!我做对了!是的,我不能不这样做,要迎接这场必定要牵动精力、意志的斗争,我首先必须站稳脚跟,哪怕是第一脚就踏在蒺藜上,也必须咬咬牙狠狠心踏上去!

我回到了城郊的家……一向父母宣布这个决定,不用说,爹娘自是欢天喜地,我终于在二老眼中成了“孝顺儿子”。

背过身去的菊兰,嘴角在发颤,我第一次发现,菊兰那总是青黄的脸色透出了红晕,由于意想不到的“幸福”,她在哭……我第一次感到了负疚、怜悯……是的,有识之士说,怜悯不是真正的爱情,但是生活给我安排的就是这样的“爱情”。哦,我还希望能够由怜生爱,用我自己的努力来弥补被我漠视和荒废了的爱情……

“人生的内容,并不只是爱情。”我不是可以用这句格言安慰自己么?

一解了这个悬心的“结”,心理上忽然相应的有了一种轻松感,一种没有了后顾之虑的轻松感……我这才相信这句格言的正确性,但愿我这个“彻悟”能被以后的事实所证实!

我像一个“球”弹回了归途……哦,我的伙伴在等待我,但我却只能给大家带去“一个名额”的消息!

这件事马上可以向大家宣布,因为早晚要“讨论”,可是那件“事”呢?

情况如此复杂,事情不仅仅是不正之风,而已经是犯法行为!多可怕!当我还在为扁担屿的走私市场少见多怪时,有人早已落到“染缸”中了,而凌飞就是被染黑的一个!难怪姚副局长把凌飞视为掌上明珠,却原来,她家小客厅的“大彩电”和“两用机”,全是凌飞为她搞来的走私货!可鄙的买卖竟做到我们可敬的宗老太太头上,她出的是两千元的“公价”,人家却李代桃僵,又发了一笔横财!……病在医院的老校长,当然未察觉其中的伪作,我不是自认警惕性不低吗?也竟然被人耍弄了!太可鄙了!

昨夜一夜未眠,总算写了一封长信,这封长达两万多字的信,我直接写给老凌,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写上了……哦,有些话是太尖锐了一些,许多措辞也不很妥当,而且,还搞不清楚书记是什么态度呢,怎能……不不,用不着考虑这些,如果是真正的共产党人;是的,真金还是黄铜,就看这一回!

我不能孤军奋战,我得团结周围的同志们一起奋斗……是的,元昌、彤书、梅蕊都不成问题,他们毫无疑问会是我的“同盟军”,就是凌霜……哦,我相信凌霜也会是我们的同志,凭这一阵的接触,我有这个信心。

今晚回去,先开个谈心会,只能开好不能开坏。今晚别的都不说,先向大家交交这“一个名额”的底,让大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哦,用什么方式开头呢?

前年为了调工资,有的单位弄得有人寻死上吊。本来是好事,弄得不好,好事就会变成坏事,一定要吸取这个教训。哦,怎样才能掌好这个舵,让大家把“竞争”变成“互让”?

有这个可能吗?有,有可能,我只要把梅蕊的这个美意首先在会上亮出来……可惜,我刚刚才知道,否则,我一定要在给老凌的信里写上。

姚副局长,你是不会想到的,从来没有被你看在眼里的、至今还不配转正的梅蕊会有这样的行动!

是的,我也没想到,我先来扁担屿,本来想安定一下她的情绪,好使她有个思想准备,谁知她……

“展锋,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拿主意呢,一下子弄出这么多金银财宝,我吓坏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这虽是祖上所遗,但并不该属我继承,那不是我自己的劳动成果,占有它,我于心有愧……不瞒你说,这两天,我饭都吃不下,睡觉也做噩梦!……我想明白了,我决定把它献给国家!”

梅蕊结结巴巴,脸色发白。我相信,她的激动是真诚的!

“我现在有一个顾虑,展锋,我们现在正在转正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让同志们误解,我在邀功取宠,你说是不是?要知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尽管我是那么盼望早日成为一个光荣的正正式式的人民教师!展锋,你快点帮我拿个主意,这件事什么时候办才算妥帖?我真笨,想来想去没个头绪,你来得太好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才是?……”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对这样一颗发烫的心,我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是的,在这样的同志面前,我怎么能说出她“不能转正”的话?

梅蕊的心意我一定要马上转达,告诉县委,告诉老凌,也让那些为己渔利而不惜损害国家声誉和经济建设的人看一看,偏远的海角,有一颗怎样的心!

是的,梅蕊的这个心愿,我首先要告诉大家,在会上郑重地宣布……是的,这件事将会成为我们牛角屿的动人新闻……

生活,生活真是不可思议!就像这大海,有时候久久风平浪静,有时候却忽然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你还来不及准备,百丈大浪一下把你卷了进去……

今晚这风浪多险!逆水行船,幸亏有小刘这个好帮手!……哎,也累坏了他,听他喘的!……我真是个粗心人,刚才怎么就没想到让他歇口气呢!百事纷扰,我是昏了头了……

咦,前面是什么?黑点?不,是船,一艘木船!这种天气,不会是渔船,而且,怎么向这个方向猛窜?难道是……对了,梅蕊说过,这两天,扁担屿的走私市场忽然隐没了,因为,海关已派出了缉私艇,但非法活动仍然在偷偷摸摸进行,而且常常就在海上“成交”!那么,这艘船?……

对,告诉小刘,摇过去,去看个究竟!

呼啸的风用力推着奔腾的巨浪,愤怒的波涛咆哮着,狂跳着;肆虐的风,把扯碎了的浪片高高抛向半空;带着水汽的乌云也裹着风,向海面低压过来。狂风、巨浪、怒云缠在一起,滚成一团,整个海面变得更加乌沉沉,让人辨不出海空,辨不出南北西东……

展锋没有看错,他们果然撞上了一艘仓皇逃窜的走私船!

刘彤书盼望很久的“战斗”,忽然来到了眼前——一场追截后,波涛汹涌的海上,展开了激烈的“水斗”!……

追赶的缉私艇终于破浪而来……可是,代价是沉重的,因为,船上的三名走私犯,终究不是十一世纪《水浒》故事中与“浪里白条”搏斗的小泼皮,他们没忘在满船的走私货中藏着锋利的凶器!……

二十

风暴肆虐后的大海,平静得出奇,就像一个淘气的受了责备的孩子,因为羞愧,不能不分外安静起来,连欢跃的绿色的浪花,也是那么羞怯地轻摆微摇,是为了奖掖它的温和、柔顺吧?碧空也把它那宝蓝色的光液徐徐倾入了大海,水平似镜的汪洋和明净如洗的碧空,都映射着绿中有蓝、蓝中有绿的明媚柔和的色彩。

牛角屿——县城,每日一班的机帆船像离弦的箭,航驶在辽阔的海面。

凌霜

航船怎么这么慢?这么慢?

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医院?天,这么慢!

“流血很多,十分危险,特别是刘彤书……”展锋,啊,小刘,我的好兄弟,你,你可不能……不不,我可别胡思乱想,要不,又要惹得螺妹……瞧,螺妹的眼泡都肿了,这姑娘!

要不是拼命劝住了文奶奶,她说什么也要来,还有元生伯、猫眼嫂……唉,元生伯太慌了,心慌意乱没听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十分危险”到底危险到哪一步?哪一步?

我还是镇定一点吧,县委不是正在组织力量抢救吗?

“县委将呈报上级,表彰他们的英雄行为……”啊,表彰是当然的,但是,爸爸是不是了解了这里的一切?我去了后,要马上跟他说……

真得感谢梅蕊,她把这“探视权”首先让给我和元昌!梅蕊的脸那么苍白,刚才,她一个人一气儿划了小舢板赶到我们这儿,却又不忍心让全校停课,而且,还有两百多眼泪汪汪需要劝慰的孩子!如果不拦住他们,这支探视大军,是无论如何走不了的。

我是得了心绞痛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为什么心头像有把钻子在搅着、钻着?……

为什么爸爸要亲自打给我这么一个电话?要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

“……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关于你哥哥的……不说了,霜霜,等你回来!……”

爸爸,你为什么不说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临走那日的一番话,本是危言耸听,难道,难道果真应验了么?

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先不管!

“等你回来!”哦,你不说我也要回来的。我们的同志负伤进医院,我能不回来么?……啊,爸爸,你大概只知道他们这次在海上与走私分子搏斗的情况,却压根不知道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我们这一群年轻人的生活、思想、感情……我在这小小的牛角屿只待了一个多月,可有些感受却是十年八年都未有过的,特别是这一次……英勇的行为是能产生强大的冲击波的。展锋、小刘,他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弱点,可是,我打心底钦佩他们。要知道,我是从不轻易钦佩别人的,还有梅蕊、元昌、螺妹,他们都有值得我细思细想之处,都有各自的喜怒哀乐的……

这一切,爸爸,我也要告诉你,细细说给你听的。不了解青年,无法建设未来。这,是我创造的“格言”?不,爸爸,我不是故作高深地向你编造哲理,但我将会使你相信:天涯有芳草,海角有许多许多赤诚,火热的心……

元昌在做什么?……啊,他把什么东西一张张往海里撒?这个怪人!

“凌霜同志,也许你不相信,毁自己的稿子,在我是平生第一次。我以前总是那么钟爱它,其实我最钟爱的是自己,我是在自我欣赏,自命不凡,为自己些微的不如意嗟叹。哦,现在我才明白:我根本不懂得创作,因为我还不会认识生活、认识人!以后我要从头开始,一切从头开始……”

林元昌如痴如呆地说完这番话后,又把那沓稿纸一张接一张地往海中撒去……

那飘飞的纸笺,本来像一只只白晃晃的海鸟,歪来倒去地打着旋,可是在沉入海水的刹那间,却忽然都变得红光粉亮起来……

哦,是跃出海面的太阳,燃红了大海!

八 尖顶楼

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写了那么厚的一本书,开始,我怎么也不明白,不明白做梦为什么有这么多深奥的道理。

关于做梦,我个人很有经验很有发言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几乎没有一夜不做梦,梦的内容五花八门,荒唐无稽,甚至阴阴阳阳七颠八倒,死者复生生者已死……如果记录下来,可能是一篇有滋有味的荒诞小说,可惜的是,我一醒就忘,因此,我从来不去认真思索。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阵,我又使劲做起梦来了。

稀奇的是,一夜,两夜,三夜,梦的内容惊人的一致:我梦见的总是一座屋顶尖尖的洋楼。

那不是教堂吗?你会说,神气一定非常不屑。谁没见过教堂!

是教堂。但我梦见的是长塘镇的那座教堂。你不一定会见过。那时,我们长塘镇人不习惯叫它教堂,中国最早的文字是象形文字,我们长塘镇人一向也会以形拟名,对这座屋顶尖尖的楼房,就叫它尖顶楼。

我梦见的千真万确是我们长塘镇的那座尖顶楼,它样式超群,镇上没有一所楼房,即便是最阔绰的昌瑞洋货店的三层楼,也没能超过它的高度;它颜色独特——墙面门柱用的是很明艳的蓝、白、黄三色。这在当时一色清水瓦灰围墙的长塘镇,自然是出格又别致的。

我梦见的就是这座从形状到颜色都十分高挑独特的尖顶楼,而且还清晰地望见它那如笋的尖顶,这尖顶不知为什么总像一支魔棒,当我定睛凝视时,它便一下挑开了天幕,于是,苍穹中七彩流丽,金碧辉煌,五彩祥云和如盘的莲花飘飘拂拂,相依托护,裙裾轻拂的飞天和背插双翅的天使穿梭翱翔;于是,中国神话和西方神话中的人物掺杂出现,荒诞得不能再荒诞的场景交错编织……

我大喊小叫,一次次从这荒唐怪诞的梦中惊醒,虽然还没有额头滚烫手脚冰凉,却总是震惊不已,断无睡意,总是要心魂撩乱地想上好一阵。

三番两次,我终于醒悟过来:我写这写那,为什么独独忘了这尖顶楼?说实在,我是不该遗忘它的。我也终于记起了教自己安宁的办法,别人告诉过我:要想“驱梦”,十分省力,梦一说便“破”,说破了就不再做了,这很灵。

我当然想试试,于是,我就说。

说不清什么日脚,也忘了是春天还是秋日,只大体记得是我们这班小孩人无邪乐无涯的时日,只记得那时我家的后院是我的“百草园”,我和东邻西舍的一帮孩子整日在那里疯,藏猫扮狗,编花环做凤冠,弄尽了各种各样的把戏。

这天傍晚,日头又似一只高悬的红灯笼,迟迟没有落。云霞像一匹匹刚染就的锦缎,闪闪烁烁晾在天边,时令好得要命,天气不冷不热,小风徐徐,芳草流香,这样的傍晚更教我们疯玩疯乐,不知昏天黑地。

突然,我家院子和莫家相通的旁门咿呀一开,有人在门口爽爽亮亮地喊:

“哎哟哟,这班小囡在这儿死皮!喂,你们怎么不到尖顶楼看热闹去哇?尖顶楼里你们的老师单韵娟小姐与洋女婿文明结婚,洋派头洋打扮,好看煞哩!豪豪爽爽快去!”

一听这爽朗的声响,一听这满口渔家人的腔调,我就晓得一定是隔院莫老板新雇的奶妈兰凤。

不是兰凤是谁?只见她穿了一件月白斜襟小袄,黑府绸宽脚裤,前襟半掩,抱着莫老板的小公子,耳坠上的铜耳环晃得打秋千似的,好一副爽心闲散的样儿。

兰凤是扁担屿嫁来的女子,是一直在尖顶楼相帮做厨娘的。兰凤半年前回家生了孩子,孩子一死,她又出来为莫家当乳娘。她生就一张白净脸,看上去就招人喜欢,那对出色的奶汁胀鼓的大奶子,更是没话说的,难怪眼尖的莫太太一下就看中了她。

兰凤虽是乡下来的,却很有几分傲气,平日见谁都不太理睬,独独和我母亲有讲有话,大概她晓得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而她也是极喜欢绣花描凤的。或许是没能养活住孩子的缘故,她见她那个黄暴牙赌鬼丈夫不喜理睬,独独对我们这班孩子亲亲热热。

兰凤不喜理人的清高,谁都晓得,谁都有数,连出名刻薄的莫太太也对她软让三分,怕的是她一着恼,走掉不干。

“四乡六岙上上下下你打灯笼试试?你上哪里去找这样好奶水的女人?”莫太太曾尖声尖气地对莫老板嚷了不知多少次,这自然便是她屈尊讨好巴结兰凤的原因。

我很不明白,有这副好面孔的兰凤,为何要嫁那样一个丈夫?有那样好奶水的兰凤,为什么竟养不住自己的女儿——据说那女孩得了脐带风,落地不到七天便死了。

兰凤的奇奇怪怪的事是很多很多的,比方说,她娘家在扁担屿,她不大回去,倒三日两头往尖顶楼跑。她对我母亲说过,那在尖顶楼挑水打杂的老根,是她的本家亲戚,本家同在外乡格外亲,所以她会同阿根遇事有商有量。

看来她真是很嫌憎那个黄龅牙丈夫,一提起来便千句死鬼万句贼地咒,可教人同样不明白的是,如此嫌憎,她却偏偏要为他生儿育女?而且,每当黄龅牙在院门外一站,便慌慌忙忙地从大襟里摸出三个五个银元给他,有许多次,还是让莫家的女儿小涵送去递给黄龅牙的。虽然事后她又总是千句死鬼万句贼地咒。

兰凤真是教我们这些女孩不明白,因为我在刚刚见她将几块银元给了黄龅牙后,又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对我母亲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和这个杀千刀的一刀两断……

面孔白净漂漂亮亮的兰凤,奇奇怪怪的事,真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现在不忙说,不然的话,就扯远了。

总之,当时就是兰凤站在角门口高声亮嗓地一叫,便引起了我们突然的骚乱。骚乱的队伍没作鸟兽散,却如一窝蜂地出了大门,径走北门,又朝南门猛奔。

我们当然得朝南门猛跑,我家在北门尽头,而尖顶楼却在靠河湾的南门尽头,长塘镇虽是区区小镇,真要走个头尾,却也有南北二极之势,于是,我们七八个女孩,便不能不比赛似的来了一阵小跑。

我自然是跑得最奋勇的,尽管速度不算最快。正因为如此,我的奋勇格外鼓舞了同伴,于是,七八个女孩,一个个都拼出了最大的力气,一个个都像上战场冲锋的兵。

我记得,同伴中要数莫老板的女儿小涵最可怜,即使暮色掩映,依然看得出她嘴唇乌青,面色白得吓人。尤其倒灶的是,她那一直引为骄傲的镂花红皮鞋也跑掉了一只,即便如此,莫名其妙地跟着大家着了魔的小涵,把这只倒霉的鞋子提在手里,依旧一脚高一脚低,面孔雪白喘气不匀地跟着奔,那情景,的确是够悲壮的。

可悲的是,在尖顶楼闹闹热热的人们,大概压根就没打算理会我们这支迟到的队伍。

不是吗,待我们要死要活地赶到南门尽头,终于跑到这座尖顶如笋的洋楼跟前时,只见从蓝白黄三色刷新的围墙和廊柱包拥的门洞里,已经潮水般涌出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最热闹的情景大概早已开始了!

我立刻惊得目瞪口呆。

难道是全镇人都拥到这里来了?难道谁都比我们更早地知道了尖顶楼有这桩非同寻常的热闹事,才男女老少全家出动,来看这个长塘镇亘古未有的“文明结婚”,而且还是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与镇上的最漂亮的女教师的婚礼吗?

婚礼果然已经举行完毕。

看热闹的人,潮水一般从尖顶楼底层的大厅里涌了出来,立刻把我们这群女孩儿挤了个七零八落!我们东一个西一个地退在了尖顶楼对面几户人家的屋檐下。

哦,还算运气!我简直要欢叫出来了,看!新郎新娘!

是的,尽管我们没有看到“文明结婚”是个什么样的仪式,但这对奇特的新郎新娘,已经尾随在人流后面,容光焕发地站在尖顶楼的大门口了。

门廊上,两盏雪亮的大汽灯,把他们照得越发簇括崭新,光彩照人。

在此之前,我们曾看过多少新郎新娘啊,别看我们小小的长塘镇,方圆不足两里,人口不逾一万,奇怪的是,年年都有那么多当婚当嫁的男男女女。特别是春秋两季,三日两头听得见大街小巷响起笙箫唢呐,三日两头看得见一顶大红花轿,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洞抬进来,又在十字街穿梭似的游,这时,便总有压潮似的人,前三层后三层堵着轿子趴着轿杠看新娘。待前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看够了,评头品足说够了,才抬到迎娶的人家。

也只有抬到迎娶的人家后,才由身着长衫大袍、马褂上缠红绸、礼士帽插金花的新郎迎进门。接着,又是笙箫鼓乐大作,缠红绸插金花的新郎和戴凤冠着绣袍的新娘,便在吹吹打打中拜堂。拜完堂,就开始大摆筵席,新娘居中而坐却不动筷,新郎则四处逡巡,一一向来宾敬酒,十桌二十桌的贺客,一起呜呼呐喊地吃将起来,足足要吃上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以后,上上下下的人都酒足饭饱,这才又吹吹打打地送新人入洞房……这套热热闹闹的程序,还有新郎新娘的那些打扮,这套花样精不但大人熟络,就是小孩子,特别是我们这些女孩儿,都熟络得不能再熟。

长塘镇三日两头的婚礼,使我们早早稔熟了这些程序花样。我们这些如花年纪的小姑娘,不但三日两头见识这种场面,还常常被人请去当新娘的一对伴姑。对了,北方叫伴娘,我们则叫伴姑。因为北方不讲究,结了婚的女人也可去当伴娘,而我们这里挑选的,则一律是八九岁十来岁的小姑娘。

那时候,我们三日两头当伴姑,好像还都备着一套当伴姑的行头:因为新娘总穿大红大粉的绣花缎袍,伴姑就得穿二红或洋红的绸缎小袄和同色的绸裤。伴姑虽只当一天,职责却是单调又累人的:新娘下轿时搀扶着她,迎到新房后便分站在新娘两旁;见客人进来时,伴着搀着新娘不断从床沿起立以示欢迎,新娘拜堂时,又行使搀扶着她下跪复起身、起身复下跪的礼仪,而当新娘故意扭扭捏捏害羞不肯“拜”时,伴姑便要站在司仪一方,在“快喜快来”的叫好声中,使劲捉着新娘的胳膊往下拖……这实在是很吃力很烦人的,所以,只要一当过伴姑,对这套七七八八俗而又腻的花样经,我们便熟得不能再熟。

可眼前的新郎新娘,却完全有别于以往,他们太出格了!

新郎穿的是一套墨一样黑的西装,镇上最有权威的老裁缝孟师傅一眼就判断出来:这料子不是西哔叽便是英国华达呢。他一边晃着头绝对肯定,一边就哎哟哎哟连声叫着大家都细细看看开开眼界——从不佩服别的裁缝师傅的孟师傅,这回看来是真心佩服了,一迭连声叫大家快看哟快看哟:那样笔挺起角的啄肩,那样笔直如刀裁的缝头,不是洋料、洋师傅,是断断做勿出来的哟……

大家听着孟师傅如此这般的评头品足,自然越发要看新郎。那新郎,岂止是衣衫出众西装挺括?看他雪白衬衫系一根猩红领带,配衬得格外耀眼;墨色黑西装胸袋上方,又别了一朵红绒花,更像燃着一团火焰!这雪白衬衫衬着黑西装,白的格外地白,黑的格外地黑,这白衬红、红跳黑的服饰,真是特别特别的出色!

新郎衣装洋派,要说我们也不用太惊奇,因为他本身就是洋人:他是暂住尖顶楼的古森教授的小舅子。

古森教授却不是洋人,他祖上也不是我们地道的长塘人。古森教授早年在省城教书,后来又到了上海,后来又出过国,至于为什么来到长塘,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洋舅子”,那当然首先是因为他有一个洋人妻子芳姬。至于其他的几个为什么,则说来话长,后面再讲,要不然,又要岔远了。

这里,我先交代一句:长塘人不知过了多少日脚,还是记不住洋新郎那个据说有七八个字的名字。最后,还是古教授体会乡亲们的艰难,豪豪爽爽地掐头去尾,说:就叫他海洛!

那会儿,大家这样轰动、这样稀奇,当然不单是这个洋新郎海洛,而且还因为新娘单韵娟。

单韵娟的这身打扮,真的太动人了。

和镇上所有穿红着紫的新娘相反,仿佛是为了和新郎相映照,单韵娟穿的是从头到脚的雪白!雪白的连衣长裙,雪白的曳地披纱,雪白的镂花手套,雪白的高跟皮鞋,若不是手中捧着一大把殷红的玫瑰花映红了她那含羞带娇的脸,从头到脚雪白的新娘单韵娟,简直就是天上飘下来的一朵云,那么轻盈,那么洁白。

单韵娟的身旁没有伴姑,却有四个五岁的男女幼童,为她执着雪白的长长的披纱,这四个精心挑选的极俊秀可爱的娃娃,完全模仿新郎新娘的服饰。男童黑西装、红领结,女童白纱裙、白蝴蝶结,有趣得完全像新郎新娘的“微型”。

我看得发呆。对了,忘记交代一句,单韵娟的确是我们的老师,她从县城简师毕业,就教我们一年级,虽说只教了一年,我们却都喜欢她,但不久前听说她跟海洛结婚,就再也不会教书了,据说新郎新娘只在长塘镇小住几天便要远走高飞了……

正因为这样,我看得高兴之余却有点发呆,有点失望。心想着那么好看的单老师,竟这样糊涂,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热热闹闹的长塘镇?看着吧,她以后准会后悔死哩!她一走,又有谁来教我们哩?

这一想,我便愈是发呆,愈是失望,便觉得海洛并不可爱而是有点可恨了,他真像个拐子,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单老师拐走了。

就在我东忖西想地发呆,就在看完热闹的人们围着新郎新娘久久不散时,喜气洋洋的海洛,忽然做了一个长塘人有史以来光天化日之下从未见过的动作,于是,又把原来的热闹气氛,推向了高潮。

并非我危言耸听。海洛当时的动作,现在看来十分简单,一个字:吻。大概是幸福感溢满心头,于是,他在大庭广众中,甜甜蜜蜜地亲吻了一下他的新娘。

但在当时,在四十年前的长塘镇,这可真是非同小可——就像突然掼了一颗炸弹,千百个人的一声惊呼如堤决潮涌:

“呵——咋!呵——咋!”

“哎——哟!哎——哟!”

不管大家的眼睛怎样瞪得溜圆,不管大家呼喊得怎样惊天动地,这对惊世骇俗的当事人——新郎和新娘,却好像并不羞怯。喜气洋洋的新郎,一边笑眯眯地把新娘的一条胳膊紧紧挽在怀里,一边滴溜溜地转动着他那蓝莹莹的眼睛,那神情,当然是说不出的得意;我们的老师单韵娟,虽然稍稍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但也并不十分难为情,这我看得清清楚楚。真的,她只是稍稍低了头而双眼微微一闭,嘴角更忍不住笑微微地朝上翘起,光这一低、一闭、一翘,就可以晓得她心里有多么高兴!

真的,单老师的这个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每当我们背书流利或答对了题时,她总是稍稍闭一闭眼,然后喜盈盈地翘起嘴角的……但这会儿,哎哎,单老师好端端的让这个洋老公亲了一口,就值得这么高兴吗?我突然又觉得单韵娟老师也不怎么可亲可爱了,唉,她大概早就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了,她以后喜欢的也许只是她的老公海洛了……

我愈想愈觉得难堪,愈想愈觉得失望。

就在我相当难过、就在大家对新郎亲娘的举止相当地惊咋不已时,我却望见(我敢打赌,一定是我先望见)了另一个景象——

尖顶楼最高一层的窗户,无声地开了,一支巨大的蜡烛照出了窗口的一双人影,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古森教授和他的洋人妻子芳姬。

古教授和芳姬相偎相依地伏在窗口,大概是为楼下的场面所感动,古教授满脸笑容,而满头金发的芳姬,却连连把手按在嘴唇上,又连连向窗下抛洒下来……紧接着,所有发现的人,立即又欢声如潮。

当然,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晓得芳姬这个动作叫做“飞吻”,是外国人表示亲热和感谢的手势。

可在当时,我们长塘人是没有一个晓得“飞吻”的,于是,面对芳姬的飞吻,长塘人马上没命地疯了似的呜呼呐喊,而且,这疯了似的呜呼呐喊的声浪,延续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才在潮水一般的人流后面回到家。

刚进巷口,劈头就遇上了等候已久的兰凤,她等着和我前脚挨后脚回来的小涵,极有兴味地问:

“是热闹得猛,是吧?我没有骗你们,是吧?快说说,都有些什么稀奇,快说说!”兰凤翻来覆去地问,问得那样起劲,一副白牙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小涵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叽叽喳喳地答应。我只觉得有点懊丧,懒得插上一句话。

“……呵,这是说,他们俩真当众‘捂嘴’了。真的‘捂’了,大家都看见了?”兰凤贼似的盯着我们,眼睛也闪闪发亮。

兰凤真土!但我不能怪她,就是现在,长塘镇人还常常把“亲吻”叫做“捂嘴”。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我顾不了别的,我只觉得平日十分可亲的兰凤穷追不舍地盯着问我们这个事,又蠢又俗教人头皮涨,真是讨厌极了。

“你那么要看‘捂嘴’,为什么自己不去看?你自己去看嘛!”我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扭头便跑。

“哈哈哈,这两个鬼小囡!”黑夜里,兰凤清脆的笑声是那样清晰,那样得意。

真不晓得她为什么高兴成这个鬼样!

很多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就在海洛和单韵娟老师举行婚礼的这天傍晚,就在古森教授夫妇喜气洋洋的当儿,尖顶楼底层的暗道里,正进行着一桩对当时的长塘镇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大事。至于这桩是什么事,哦,我现在不能说,至少这会儿不能说。

隔壁的莫家沸反盈天。

简直像掀了房顶着了火,那么多条喉咙在一起呜呼呐喊,真叫人头皮发麻。

后来总算听出来了:是新买了一条小火轮跑外埠做生意的莫老板回来了,那如打雷敲鼓的声腔,把腰包鼓鼓的莫老板的神气表达得十足;那像刀子划玻璃的声音,则是莫太太。

平日里,我就最怕听莫太太尖尖的细嗓,每每听她用那走调的花腔女高音在隔壁呼儿唤女时,不知怎的,我的耳朵就像突然撞进一只蜜蜂,猛地嗡一声,耳朵连着牙根的神经,也要发一阵又痒又麻的战栗,到现在,我每每一上火犯了耳鸣或齿根肿痛时,总怀疑是莫太太使我落下的病根……

又说远了。

那会儿,莫太太简直就像额角头被黄蜂蜇了一下或者屁股被杀猪刀戳了一记似的,尖厉的喉咙叫得那么令人心颤!夫妻两人的通力合作,又加莫家儿女及其他人的声响掺和,简直像塌了一角天。

我实在捺不住好奇。可是,母亲却不让我出去看个明白;我母亲一向怕和财大气粗而又尖酸刻薄的莫太太打交道,而且,又是在人家里吵吵闹闹的时候。

“一个女孩儿家去管什么闲事?你少去给我惹闲气!”母亲一脸严峻,像下了戒严令。

我觉得母亲的管束过于苛刻,莫家的小涵每天来找我玩得天昏地转,难道你不晓得?

我哪里想管闲事?我只不过想晓得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边嘟囔,一边寻找母亲疏忽的机会。

这机会毕竟是很容易找的,何况我家的后院和莫家的后门相通。母亲一转身,我就像只小猫溜过去了。

哎哟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莫家的宝贝公子从床上摔下来,奶妈却不在屋里!大天白日的,她上哪儿去了?

莫老板夫妇抱起额角摔出乌青块的儿子,心肝都碎了一半,一边鬼哭狼嚎地大嚷,一边着人上天入地地寻兰凤,真是就差打灯笼了。

嘿,兰凤倒好,没事人似的,飘飘悠悠地进了门。我进去的时候,正看到莫家的男女老少,像拉网包围似的,紧紧围着刚刚回来的兰凤。

“嗯,你也不想想,我们雇你,三对六面,立的是何等的条件?嗯,六块银元一月,六块袁大头哪,交关多,是别人家奶娘的一倍!嗯,你倒好,脑子一点勿灵清,当儿戏,嗯,你当阿拉是何等人家?你就介马虎?嗯,你就这副样子对付阿拉的后代?嗯,你倒自己说说看,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嗯,你自己倒说说看……”

莫老板气得满头青筋。他在外面大世界见过世面,说话都变成十足的上海宁波腔。这会儿更是语势非凡,一句一个“嗯”,他气咻咻地数落着,戴满戒指的手指头,像鸡啄米似的点到了兰凤的鼻尖。

“啊哪哪哪……我的先生哎!这会儿别同她讲三话四,你没看宝宝都成什么样子了!”莫太太更是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她挥手止住了莫老板的絮叨。

“兰凤,你是聋了哑了么?你快叫宝宝吃奶呵!”精明的莫太太立刻让人拖过来一张竹椅,叫兰凤先坐下喂奶。

涨头赤面的兰凤,一改平日的精明模样,一言不发,慌促促地接过小公子坐下来,解开怀准备喂奶。

兰凤开始喂奶了,本来也就没事了,但不知为什么,一屋人仍不肯散。

“先别慌,先定定心,把气喘匀,把奶水挤一挤,走得急呼呼的,宝宝一吃热奶,就拉肚子,这点道理你都勿晓得哩?”莫太太严声厉色地教调着,紧紧盯着兰凤的一举一动。

于是,一圈人便都像看西洋镜似的围着兰凤,仿佛特别有看头。

兰凤听了便挤奶,谁知平常胀鼓鼓的两只奶子瘪布袋似的,勉强滴了几滴水后,小公子便去吮,大概没称心,只吮了满肚凉气,便又哇哇大哭。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哟?”莫太太两手一拍,两眼立刻又瞪得溜圆,“怪不得这两天宝宝夜里老是哭,哭!喂,兰凤,你倒说说,你的奶水哪里去了?”

“怎么一桩事体?好端端的,岂有此理!”莫老板倒背两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朝兰凤雪白的奶子瞟一眼,“真正岂有此理!”

兰凤也不答话,咬着嘴皮,拼命用一只手揉挤着乳房,试图快些出奶,揉着挤着,她的脸颊和脖颈越来越红,鼻尖也出了汗。

她一定非常痛苦,一定非常非常的痛!望着兰凤狼狈不已的样子,我难受极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胸部和全身的经络都痛得厉害,我忽然觉得宝宝的那张小嘴特别可厌可恶,他做什么一边哇哇哭,一边死死咬住兰凤的奶头?瞧,兰凤的额角都汗珠闪烁,两滴晶亮晶亮的汗珠,啪地掉落了。

莫太太可不管兰凤痛不痛、流不流汗,只顾一边用两只手打卜卦似的拍着,一边用那刀划玻璃的细嗓,劲道十足地尖喊尖叫:“哎哟哟,这样没有奶,为什么不早点来同我说?这可好,可苦了我的宝宝了,可苦了我的宝宝了!皇天三宝,大前天,我还让你吃蹄子发奶呢,是不是,兰凤?三斤四两六的一只蹄髈,黄豆炖炖,连汤带水,是不是让你吃的?兰凤!”

“就是么?阿拉莫家忠厚传家,从来不会亏待人。嗯,你倒说说,兰凤,这是怎样一桩事体?”莫老板又上了劲,停下步子勾着头,紧紧盯着兰凤揉挤着的奶子,像要一下看穿这里头的名堂。

“老爷太太,这两天我人有点吃力,奶水是少了点,”兰凤低着头,轻声嘟囔道,“等一歇歇就好了,缓一口气,喝碗汤,一歇歇就有了……”

“一歇歇就有倒不假,你每天少往尖顶楼浪两趟,还会没有奶?”突然插进来的这两句话,教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原来是黄龅牙,只见他两臂抱胸地站在一角,脸上满是讥嘲的微笑。

哎,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黄龅牙这话语,首先叫莫老板夫妇大惊失色!他们一齐怔怔地看着兰凤,又看看黄龅牙,想从他的话里寻出不寻常的意味。

“死鬼,你胡嚼什么口舌?”兰凤气恼得满面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把宝宝往莫太太怀里一塞,就往黄龅牙跟前走,对于这个成天挤榨她血汗的无赖丈夫,她从来没有怕过。“你吃饱了撑的,到这儿乱喷粪!”

“我乱嚼?我喷粪?呸,老子今天不亮你这个贱×的老底,算是爷娘没把我做好,缺了这张嘴!”黄龅牙凶相毕露,两手叉腰往前一逼,“你说!你是不是日日往尖顶楼去?你去做什么?”

“怎么,谁没个三亲四戚?就不许我去走走?”

“三亲四戚?”黄龅牙连同唾沫飞出一串冷笑,“你只是去看亲戚?你这亲戚是什么杂碎拼成的?每回去,都非得要你挤出两大碗奶水喂他?贱×?老子埋到今日才讲,已经客气十二分了,别不识抬举!”

这一来,大惊失色的是兰凤,只见她的脸顿时灰青作白。

这一来,一圈人都惊愕万分,莫老板夫妇更像遭偷遭抢似的目瞪口呆,他们两人齐齐盯着兰凤一起惊叫:

“嗯,有格种事体?你去挤奶水叫别人喝?嗯?”

“皇天三宝!天杀地拐!在我们家赚铜钱,到别人家献奶,从娘胎里出世没听说过这档子事哟!……”

“你,你……”兰凤手指颤颤地指着黄龅牙,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我冤枉了你不成?”黄龅牙越发的得意扬扬,“这两日,老子日日盯牢你,一直盯到尖顶楼,明打明看见的,你休想死争活赖!”

这一来,兰凤就跟瘫软了似的,差点跌坐在地。

这一来,莫老板那一声声威风凛凛的“嗯”和莫太太那越发尖厉的“皇天三宝,天杀地拐”的喊叫,就更加声声逼人了……

正在不可开交,一件灰蓝长袍一飘悠,一声清朗的话音响在大门口:

“有话慢慢讲,莫先生,兰凤的事我来分说!”

哦,不是别人,长衫飘悠的正是尖顶楼的古森教授。

院里的气氛霎时大变。

古森教授拄着一支栗色藤木杖,夹着一个大皮夹,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古森教授扫视众人一圈,神态安详地对莫老板说:“是这样,莫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内人身体不适,医嘱只能服流质食物,小镇一时买不到奶粉,兰凤见义勇为,为她挤过两碗奶,实在对不起!我没有及时来说明,实在很不礼貌,很对不起!”古森教授说着,伸手就往衣襟里掏着什么。

“哎,哎,古先生,事体讲明白了就好了,乡里乡亲的,你哪能介见外……”莫老板见古森教授一进门,就极不自在地换了副腔调,“你古先生难得来寒舍一坐,来来来,快进客厅吃杯茶……”

“哎哎,这倒是,这倒是……”莫太太也连忙接嘴,“我们只不过心疼我们宝宝,不到周岁的人儿,一时半会儿也断不了奶的,这种事你古先生总是晓得的,晓得我们家宝宝是缺奶的……”

“你啰里巴唆什么,古教授,你别在意……”早就换了模样的莫老板,完全一副绅士派头,“我伲两介头是谁同谁?别听她……”

莫老板这话没有错。听说他在上海买下这艘轮船时,古教授很帮了他的忙的。

“我这不是讲给古教授听嘛,不叫讲就不讲……”莫太太一边嘟囔,一边不住眼地瞧着古森教授的一双手,这双手现在正忙着打开那只大皮夹的拉链。

就在这当儿,宝宝突然像被呛着似的连连咳嗽不已,却原来,兰凤的奶子又奇迹般地鼓胀起来,几股奶水汹涌如泉,雪白的奶汁溅了宝宝满脸。

这一下,大家欢声雷动!莫太太连声念佛,兰凤则如释重负地喘了口长气。

这当儿,古森教授已从皮夹里取出一只银晃晃的项圈和一对脚镯:“这是我和内人一点小小的心意……”

“哎哟哟,古先生,介客气做啥?勿要介客气……”莫老板和莫太太连连推让,但莫太太推过去的手正好接住了这两样东西。

莫老板夫妇更起劲地坚请古森教授进屋吃茶。古教授称谢后便告辞了,莫老板夫妇忙着送客,宝宝咕咚咕咚吞了一肚奶后也立即睡着。

一场风波似已烟消云散。只是,那兰凤的丈夫黄龅牙……嘿,我根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已悄悄溜走了。

一圈人渐渐散去,唯有兰凤还呆呆地坐在竹椅上,轻轻拍着早已睡熟的宝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兰凤娘娘!兰凤娘娘!”我和小涵在一角轻轻地喊她,齐齐做出招她过来的手势。

兰凤老大不情愿地转过脸来,一看是我和小涵,便又不屑理睬地将头转了过去,依旧失魂落魄地想着她的心事。

兰凤娘娘在哭?

我不想再打扰她了,兰凤这会儿的神情模样真叫人难过,她刚才气成那样都没哭,可这会儿你瞧,两颗大大的泪滴,像经久不化的冰珠嵌在她的眼角……

这场风波并没有真正完结。

我忘了是几个月还是半年以后,总之,那是很冷很冷的日脚。

我记得在那种日脚睡觉,总要把身子缩成一团,把被子的另一头用布带子扎紧,要不然,准会冻得半夜腿肚子抽筋,如果做梦,也准会梦见被猫咬脚指头或一下掉进了冰窟窿……

人们凭习惯,总以为南方温和北方冷,其实,在不生火炉没有取暖设备的南方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这我可有亲身体会……哦,关于这一切,我也不得不截住话头,要不的话,一扯又要扯个一千八百里。

不知为什么,一提这个尖顶楼,我就啰里啰唆神思恍惚,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我总不明白。

总之,是一个很冷很冷的日脚——就在我觉得脚指头像被咬痛了、像被用绳子吊紧的时候,我听见旁边有人也也说冷。

“……太冷了,这么冷的天,半夜三更的隔江过海,小心冻坏了身子骨哪!”是母亲的声音。

“不怕,海头人从小熬惯了……先生姆,因为跟你有缘,我才来同你说一声,省得日后牵肠挂肚的,本来,我是谁也不想说的……”

哦,是兰凤!她怎么了?她要走?到哪里去,哦,这是梦,还是真的事?我迷迷糊糊,极想睁开眼睛,又懒得睁,就这样眯眼躺着。一双脚在被窝里来回搓了几下后,总算不大痛了。于是,我蜷缩得更加适意。

“兰凤,再难熬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的,你就在我家住几日,再与莫家理论理论,他们总不能这么克扣人……”

“不不,别指望这姓莫的能拐过来这十三档算盘,我早把他们看透了!先生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回是我自己决定不做了,真的,我自己不想做了!我是同他们说定了的。嗯,航船不能脱班,先生姆,日后有空闲,带小囡到我们扁担屿来呵,我们海头人,好菜蔬没有,腌菜咸鱼总有得过饭的……”

“兰凤,这么说,你跟你老公算是正正式式散了?再也不……唉唉,你那老公也是,唉唉。”母亲不知为什么感叹复唏嘘,闲话一大串。

“散了,跟这种没良心贼,混不到头!你晓得么,先生姆,他又混到盐关去了,专门做捉人贩私盐的生活,这种生活只有他能做,这贼子,心黑着呢,早晚有人会一刀捅了他!……”

“那么,兰凤,老根呢?……”

“他也走了,他到外头做生活了,先生姆,他……”兰凤的话含糊不清,“……他不说,我也不好问……”

“兰凤,老根倒是个好人……”

“是好人……先生姆,你晓得么?那日闹得沸反盈天的,嗯,我挤的奶可不是叫古先生的太太喝了,不是的,是古先生好心特地来为我开脱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先生姆,那天我挤的奶……”

底下的话像游丝似的断了。一阵温暖的困倦掠过全身,我极想钻出被窝,就是手脚不听使唤,待我努力睁开眼睛时,只见母亲掌着灯,已在起身殷殷相送了:

“走好,兰凤,这么割手割脚的风,当心呵!”

“不怕,先生姆,你送的这件驼绒背心,真暖和呢!我走惯夜路的!哦,小囡明天醒来,跟她说一声……”

“兰凤娘娘!”我终于跃身坐起,仓促大叫一声。

兰凤住了脚,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轻轻说道:“睡吧,小囡睡吧,日后到扁担屿来玩,我带你捉‘观音手’,一咬一口肉,好鲜好鲜呢……”

“兰凤娘娘!”我失神地又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就在这一刹那,我心慌意乱地觉得好像突然丢失了什么,是的,我丢了一件顶好顶好的无可替代的东西……霎时间,我睡意全无,两眼酸酸的霎时涌满了泪花。

兰凤也没再说什么,依旧朝我极温存地笑了一笑后,便转过她那胸脯丰满的身躯。

柔柔的煤油灯光在她那身毛蓝夹花袄上晃耀着一圈圈黄黄的弧光。

我好像第一次发现,兰凤的面庞和牙齿是那样洁白,她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这里要讲的事跟前面的那些事,相距至少十年。

我往尖顶楼一边走,一边想:人真是不可思议,同在一地,有时竟会相隔十年无来往。

我这样说一点不夸大。从前面讲的那些事以后,我至少十多年没来过尖顶楼。至少十来年没到它跟前仔细看它一眼。真的,至少十年我没注意过古森教授和他的妻子以及海洛和单韵娟老师的消息。

我更不晓得的是兰凤以及老根等的下落。这当然不能怨我,因为我小小的心那时不懂牵挂,况且,他们这些大人也不用我这小小的人儿牵挂。

我想说的是现在。除了古森教授外,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些人,就像风吹云散了似的不见了!

人哪,多么不可思议。

这会儿,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尖顶楼,我想找的人便是古森教授。

古森教授一别十年,五十年代末,才回到长塘镇来。

这时,他的妻子芳姬早已去世,他膝下无子女,回来是孤身一人。单韵娟十年前就跟海洛经香港去了美国,据说在纽约。这在当时,是最犯忌的事,任何人对此都小心翼翼,唯惧有什么夹绕而避之不及。

当然,谁也不会有夹绕,与他们有夹绕有“关系”的只是古森教授,这是明打明的。这“关系”可能很影响古森教授,据说他任教的那个大学,因为这一层夹绕,还因为他宣扬的“唯意志论”,差点给他戴上“帽子”下乡劳改。

后来,据说一个什么很有地位的领导帮了忙。当事人念及古森的声望、学问,念及他新中国成立前对革命尚有贡献,就让他的部下采取了折中的处理办法,定成个“内控”——正好古森教授年过花甲,就让他“退休”了。

古森教授在长塘镇已无亲故,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把小镇当作退休回乡的居留地。为此,着实使小镇的长老们引以为荣:看看,人家古先生那么大学问的人,都中意此地,到底是长塘镇水养人,天堂外国都比不了呢!

长塘镇人就喜欢本乡本土人,最喜欢有学问的本乡本土人,最最喜欢有学问又忘不了本乡本土的人。因此,虽说古森教授回乡那日,只不过一支藤木拐杖戳戳,一只皮箱拎拎,但在汽车站得见的人,无不蜂拥过来且争相问候,一群人还争着替他拎着皮箱护送到家,这就使得孤孤寂寂冷冷清清回家的古森教授,不但不恓惶,而且很有衣锦荣归的味道。

古森教授虽然年过花甲,身体还是很好的。每日里,他是全镇起得最早的老人之一,起身后,就见他拄着那支藤木拐杖,沿着绕镇而流的小河转一圈,一边走,一边喃喃有词地念洋文。大家明白的是,古教授身体不错,但因身材太高而背有点驼,所以出门动步就离不了拐杖;大家不明白的是,古教授已经不教书了,还成天叽里咕噜背那洋文作甚?小镇上又没人听得懂,念念叨叨地总归要伤耗精神。

你看我一扯又扯那么远,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写尖顶楼有关的人事,就这样啰里啰唆精神恍惚。

我这会儿就是朝尖顶楼去,朝这个我虽然见识日久,却根本不曾走进里边仔细看过的尖顶楼去,去拜望那位虽然早认识却不曾多讲话的古森教授去。

说起来,因由十分简单:古先生是我们镇上最精通英语的大教授,我想自学英语,正愁无人指点,一想便想到了他。

说“想”到了他,倒不如说碰见了他:古教授是日日都碰得见的,他日日大清早沿着小河溜达一圈,我日日去河边洗衣裳,总归要遇见他。在鼓了八九十来次的勇气后,我终于走到他面前,讷讷地表达了求教的心意。

“呵,甚好,甚好,你只管来,我日日都有空的,你只管来!”古森教授连连点头。

我原来想得非常复杂为难的事,竟那么简单、容易!我发了呆,真有点不大相信。

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只要一想此行的目的和要拜望的古森教授以及他所住的尖顶楼,心里还是混杂波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有点激动,有点敬畏,更有点神秘。

我说过,我家和尖顶楼,是长塘镇的两极,从北门到南门,小时候觉得相当遥远,气喘吁吁的要跑好大一会儿,这会儿觉得十分近,瞧,才几步,就到了。

但就在这几步间,流过了十年的意识。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何将它遗忘了十年!哦,十年的时间,过得就像一刹那。

这就是尖顶楼,但它现在这么灰暗无光,好像十年不曾装饰。我不知道镇上原先信仰基督的教徒,现在是否还有,即使有,他们现在也不会承认,在当时,入过基督教和入过“反动会道门”几乎是同义语,谁也不会自找麻烦。

尖顶楼理该受到冷落。

它的大门紧紧封闭,因为厅楼已改作生产队的仓房,所以大门上还挂着一把大锁。

我仔仔细细地看那门墙,不曾剥落殆尽的灰泥,还隐隐呈现出蓝、白、黄三色,但也斑驳一片,难看得就像解放那年城隍庙中敲碎的泥胎。

听人指点,我知道古森教授住在尖顶楼后院。那是三间半环状的狭长的小平房。

于是,在绕着侧门进去时,我踮起脚尖,向尖顶楼的厅殿、向那个围着铁栅的拱顶窗子,张望了许久。

仓房里堆积的不是谷物,而是杂物,所以未能完全挡住我的视线。于是,我总算把这个曾经是教堂的“内景”,大致看了个明白。

原先用作布道的讲坛还在,但已一无饰物,唯一有点象征性的是正中一盏插蜡烛的枝形大吊灯,也已残破;倒是四周的墙壁,虽然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却掩不住原先涂刷的一幅幅缤纷艳丽的画,图画里的人物衣饰明艳,情节很有连贯性,所画的是基督耶稣从降生、受难到复活的各种故事,因为图画下方写着一行行说明文字,虽然看不清,但作为标题的大字,却一清二楚。

我从踏脚的墙蹬上退下来,缤纷艳丽的画面,随着尘封土罩的物具一起消失。

我长舒一口气,神秘美丽的尖顶楼仿佛仅仅是个久远的故事,要不是千真万确地亲见,我甚至怀疑十年前在此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些热热闹闹的事。

我绕到了楼院后面,立即就找到了古森教授所在的那三间小平房。

从外观上看,它和我们镇上普通人家的小屋没什么两样,但它实际上却是不同的,这三间小屋是半弧形的,窄而弯,且与尖顶楼的围墙保持着同一走向,显得古怪而有趣。

我轻轻地叩门,无人应声,难道古教授不在家?

门好像不曾关,我手指一触它就开了,无锁而洞开的板门,也和镇上所有人家没两样。

呀,古教授这个小院竟是这样的天地!

一个极狭极窄的院子,成了竹的乐园石的王国,刚竹、淡竹、紫竹,一丛丛,一蓬蓬,为数不多,却品种迥异,姿颜别具。最令人惊异的是石头,虽然不是名山奇石,但足见采集者的努力和摆置的匠心。那一块块普普通通的在我们长塘镇三面青山和弯弯溪滩皆能得见的山石和鹅卵石,经一双巧手垒置,虚实相间,见棱见角,十分得体。一块被打得歪细了的石条,也被竖在一角,恰如一支石笋。乱石相生间,碧绿的翠竹,从石罅中斜斜伸展出来,或数茎,或半蓬,更添意趣。站在院里拿眼一扫,任何处,都能得见这竹君子、石大人。

看来,小院的主人,尽得了郑板桥的“萧萧澹澹自为情”的神韵。

我正发怔,突见古森教授从地下钻出似的,怀抱一块扁方石,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确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就在小院一角,一处竹丛与石头交织处,有一个斜斜的洞口,我看清了,那很像是一个地道的小出口。

我不好意思地向他鞠了个躬:“古先生,你早!”

“啊哈!你果然说来就来了?用功,用功!”古教授把怀中的这块扁石,轻轻垒放在他认为需要的地方后,这才拍打着两只沾满泥屑的手,用一种与年岁绝不相称的声调欢叫起来。

古森教授穿的是一身灰布中式对襟袄裤,和镇上种田讨海乡亲的服饰打扮毫无二致,若说有所不同,那便是他的袄裤袖腿都较宽大,又加银须拂然,就多了些俊逸的神采。

我突然发现身躯高大、背脊微佝的古教授模样神情,很像深山古寺中有几分仙骨的高僧。

古教授见我好生疑惑地盯那洞口,便微微一笑:“你没来过这里吧?要不要到下面去见识见识?蛮有趣呢!”

我巴不得他这一说。

其时,我虽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了,虽然见生人也有点羞羞怯怯的,但骨子里还是个好奇好玩的调皮丫头,没见过的地方,我总是极想一见的。

于是,古教授在前,我在后,一起复从洞口走了下去。

果然是一条极弯曲极窄狭的走道,走了短短一截,便“接”上了从尖顶楼底层延伸过来的地道,地道渐渐幽深,也渐渐宽阔,地道两壁都由石头砌成,十分坚固,原以为这里头一定黑咕隆咚的,但不知从何处剪漏下一支又一支微光,我便看清了石壁上有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渗凝着一圈一圈的水渍。

“小朋友要找到这儿来藏猫猫,是最有趣的,是不是?”他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声音嗡嗡的,响如一口铜钟。

我轻轻笑着算是回答。

又走了几步,忽见眼前大亮,原来到了地道的真正出口处——南门河边的石桥旁,石桥旁的那个出口掩盖得真是天衣无缝,若不是古森教授亲自带我钻出来,我真不相信这儿还是个绝妙的地下通道。

小河边,蓝天泱泱,白云冉冉,一霎时,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古森教授很得意似的望着我笑笑:“怎样?从大路回去还是从原路……”

“原路,当然是原路!”我一迭连声地说,望了望脚下乱石散布的河滩,忽然有所悟:“古先生,要不要再捎上几块回去?”

古教授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再多了我那小院也无处摆,我搬石头上上下下钻地道,实在是为了练练筋骨。

回时一路当然比刚才走得更快,我摸着暗冷湿滑的石壁,觉得一个又一个的疑团涌满了脑子。

三间小屋两间书,我想象古森教授的房间是这个模样,果然就是这个模样。

只可惜,书柜极简陋,只有木板一层层隔开,直顶天花板,这书有一半是线装书,有一半是外文书,它们对我来说,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

古教授为我端过来一盏清茶,见我望书便说书:“这些书,我不在镇上那些年,原都放在教堂楼上的书架中,那屋子干燥,书保存得很好,后来被人移下来,胡乱丢在这小屋,没人经管,屋子又潮,虫蛀霉烂了好多,你看看,多可惜啊!……”他用手指戳着,不住地摇头。

我这才看清楚:大多线装书有着密密麻麻的蛀孔;而外文书的书脊也多发了黄,很是一副遭到损毁的样子。我也注意到了:有不少册书被一双勤劳的手整理修补过了,但那仅仅是一部分,要做完它,无疑是项浩繁的工程。

“……好在我现在得闲,有工夫了就一本一本修、补,修着补着就又读一遍,倒是个长学问的妙法呢!”古森教授眯着眼,继续说着这些心爱的书。不过这会儿他的口气已经没有半点怨尤,反倒有几分得了便宜似的快活。

我急于要解开盘旋心中的谜团,便乱插着问:“古先生,听说你新中国成立前很为南屏山游击队立过功,教堂还是地下活动的联络点……是不是?”

“谈不上,谈不上!”古森教授一听,竟齐齐摇着双手,极诚挚地说:“有功的也不是我,是那些提着脑袋革命的热血男儿,我只不过得便为他们打个掩护,帮点小忙罢了,谁叫他们是我的学生呢!”

这是实情,长塘镇人在新中国成立后便得知了:南屏山游击队的司令和不少后来投身新四军的人,都曾是江州市立师范的学生,古森教授曾在该校当校长多年,后来才到了上海任教。

“那么,从地道为游击队运枪支弹药的事,总是有的吧?人家都说……”

“哎,那是老根的功劳。你晓得吗?以前在这儿打杂工的老根,他实际上是游击队的联络员,人家才是革命同志,他就在这两间小屋住,后头那间,是他当年为教堂烧水做饭的灶屋。哦,兰凤,对对,兰凤以前也在这儿做过饭的……是的,不错,老根现在是××军区的副司令,老根是他的化名,他本名不叫这……哎,至于运弹药么,是有这回事,他跟我商量,我就出了这么个主意:我把我那个准备到杭州旅行结婚的小舅子海洛叫来,选定日期,又特意在这儿的教堂结婚,外头市面搞得热热闹闹,里边地下就好做事了。哦,那一天,连县上驻扎在清江渡口的岗哨都溜来看热闹了……唔,是的,就是你刚才见的那条暗道,那晚上,两百多条枪,三四十箱弹药,没两个时辰,全从暗道运出去了,一到河边就下了船,好不快当!哦,老根和来接应的人,那时全是身强力壮的后生呢!……”

古森教授的口气热烈起来,那双依旧十分晴朗的眼睛中,好似迸出了闪闪烁烁的火花,这是一张被珍贵的回忆激动了的青春焕发的脸,我突然觉得年过花甲的古森教授,其实一点也不老。

“……哎,我刚才不是谈到那个叫兰凤的乳娘么,要论对革命有功,她倒也是一个……你记得她吧?”

“记得,她就在我家隔壁的莫家当乳娘,我们小孩儿那时都叫她兰凤娘娘……”

“是哩,要论对革命有功,她是第一个!”古森教授很感动地重复着,“她那时三日两头到教堂来,看样子就是想帮着为老根做点什么事的,真不容易哪,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如此赤胆忠心……”

哎,兰凤原来是这般人物!

“我只知兰凤原来是在莫老板家当奶娘,喂他们的宝贝儿子来着,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回扁担屿老家了,听说她现在又到外头去了,莫老板一家也在解放初就到香港去了……”

“哦哦,我晓得,兰凤,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子,那一阵,老根的上级,游击队的分队长潜到此处搞情报,他得了急性角膜炎和胃病,吃不进饭,眼睛红肿得厉害,又不能出外求医,兰凤天天来为他挤两碗奶,又洗眼又当食,真是见义勇为哩!”

原来如此!

我当然记起了兰凤的义举。现在,经须发飘然的古森教授嘴里说出来,更有了令我崇敬的意味。陈年往事霎时添了斑斓的色彩,在我眼前一一映现。

我们又接着说了一会儿兰凤。古森教授不断声明:其实他当年并不很知道老根和兰凤他们办事的底细,他出来打抱不平为兰凤遮掩,不仅为了兰凤本人,更为了老根,为了他的学生们所从事的事业。

“……哦,现在我们来商量,怎样拟订你的学习计划,怎样安排我面授的时间为好……”古森教授用手指轻轻叩着书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恍然大悟,呀,我差点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了。

计划非常简便而圆满:我拿高中一年级的英语课本自行练习拼读默写,每周三六上午来听古森教授面授一小时,听他朗读课文,请他纠正我的发音,考我所记的单词……

古森教授一再鼓励我,只要努力,要不了半年就能学会一年的课程。

我真不舍得告辞这满布书籍的小屋,但见案头放着的笔砚稿纸,我不敢久留。我知道古森教授正在翻译叔本华和尼采的著作。他说,他希望有生之年能把他们最重要的作品译出来。

尼采、叔本华,这两个名字对当时的我来说,当然十分陌生,我只见过那时的报刊,偶然提起他们的名字,总要在前头冠以“反动的”“没落的”等帽子式的定语,那么,自己也差点和“帽子”结缘的古森教授,为何仍要热衷与这两个早已作古的洋人打交道呢?

我马上便听到了古森教授的解答:

“我研究的就是西方思想史、西方哲学思潮。这是做学问,虽然我也崇仰马列主义,但信仰与做学问是两码事,就像当年我也很赞成学生去投奔共产党一样,我在课堂上讲的依然还是尼采哲学,这两者一点都不妨碍;就像我是尼采哲学的研究者,而我那位已故太太芳姬却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这同样不妨碍我们的共同生活,一点都不妨碍!”

我屏声静息,恭听唯唯,唯恐漏掉了那些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不甚了了而又十分新鲜的话语。

古森教授来了兴致时,滔滔不绝:

“如今,我们对西方哲学思想了解甚微,对尼采哲学的理解和评价尤其片面和失当。哦,你不要信奉时下有些报刊的宣传,我可以说,那些写批评文章的人,他们自己都不曾认真研究过尼采,哪能妄加指责?尼采的思想十分深邃博大,他从不编造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他把真理与谬误、瑕疵和精华一齐呈献于世人,让人们自己思考批评,从这点来说,他的坦诚难道不是可贵的?尼采哲学的核心内容,就是关于‘生命意志’和‘超人’的理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发现……哦,以后,等好的译作出来,你一定要找他的书读读,迷人得很呢!尼采一生都渴望世人的爱和理解,是的,爱,理解,如今当世,实在太少太少了!……”

我听得自是惊奇,但我终于明白:诸如此类的话语,他是一向开宗明义宣讲的。有学问的古森教授的一生之所以默默无闻甚至埋没乡间,以致后来的吃大亏,在于他惊人的坦率,在于他固执而孜孜不倦的追求,更在于他不肯献媚,不肯随波逐流。

但是,他极愿施教于我的美好计划,却被我自己中断了:因为生活的变故,我只坚持了半年便离开了长塘镇,远走他乡。

但这半年无疑是我平生最奋发的年华,古森教授只是稍稍点拨,我却获益多多,这半年的交往令我铭记终生,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忘不了古森教授和那座非同寻常的尖顶楼。

这里要讲的事,和上面讲的,至少又相距二十五年。

这里要讲的地方,不是长塘镇而是扁担屿。

对了,大家都已得知:扁担屿是个小小的海岛,扁担屿是兰凤的故乡。

哦,扁担屿!

高的方块,低的方块,不管是楼房还是平房,扁担屿的房子,十座有十座是这种四四方方的肥皂条式,不管是两层楼三层楼还是四层楼,所有的房子都面海开窗,而且都用粗大的铁栅做窗棂,坚实得燕子李三也飞不进。哦,到底是海岛,海岛人家的房子,首先要讲究抗御台风的能力。

房屋的式样虽然雷同,但因地形错落,却也高低有致,而且风光别具。一脉青山像扇面一样展在岛子的一端,三面就全是海。扁担屿的每一家每一户,只要一开窗子,便听得见潮声轰轰如雷,一关窗子,便看得见海浪排排堆雪,真是日日看潮水涌波叠浪,夜夜听大海抚琴弄箫。

还有呢,这里的人家,迈出前门是细纱如被的海滩,走出后门是如龙似蛇的长堤,长堤下,黑森森的礁岩如笋如林,你要挖个麦螺蛤贝海蛎子,待潮水退后,拿起小桶钩铲就是,想挖多少就有多少。

我虽不是渔家女,但总归是海边长大的,得知许多海角人的生活,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扁担屿,喜欢上这个又小又丰饶又冷清又寂寞的地方。

哦,我又离题远了。

这一次,我拼着吐出黄胆水的勇敢,到这个县地志图上标出来的只有豆芽儿大小的扁担屿来,就是想访一访兰凤。

自从终于得知兰凤还活着,还在扁担屿,而且一直和亲戚住在一起时,我就大有恨不能插翅飞来的感觉。

但这就是她亲戚的家吗?兰凤呢?

在一座三层楼房门口,一个卷发堆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立刻应声迎了出来。看来这儿和所有豁达大度的渔区一样,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

这个胖墩墩的女子,虽然几乎把门口堵了个差不多,我还是从她肩膀与脑袋夹成的三角空当处,看清了这是个海岛渔区最殷实人家的院子——屋檐下、窗户前,万国旗似的晾满了一片片极大的墨鱼干和鳗鱼鲞。

在两爿洞开的窗户里,一阵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从落地音箱中传了出来,一挂粉红的窗幔后,一绺花里胡哨的卷发下,一双年轻的眼睛,好奇地向我张望着。

面前的女子这么年轻,自然不会是兰凤,但是,别看她发福得像无锡泥人大阿福,别看她腕上戴着镯子,左手和右手又都戴着黄灿灿的金戒指,而显出几分夸富耀贵的俗相,我敢断定她一定是兰凤的家人,她的眉眼,她的神韵,她的极白净的圆脸,她的乌光可鉴的头发,都很似年轻时的兰凤。

我报了姓名,说了我的来意,当我说着这一切时,我总是那样期期艾艾口齿不灵,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造访实在唐突,实在冒昧——我算是兰凤的什么人呢?

但是,对方并不反应冷淡,当我开始说要找兰凤时,她曾双眉一挑,两眼和嘴巴齐齐成了三个溜圆的O。

我立刻想起:这儿的乡俗也许忌讳别人直呼自己长辈名字。于是,我再次自报名姓,并说来自长塘镇。于是,她那浓密好看的双眉再度弓起,那双活灵活水的眼睛,齐齐滴溜溜地转动,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从海底钻出的一个妖怪。

我克制些微的难堪,竭力平静,用最简要的话语,把我的来意又说了一遍。

“阿娘,你恁死笨!”屋里的那个卷发小青年跳出来了,看样子,他像个中学生,“人家是作家×××……来寻我姨婆的!”

这一来马上奏效,面前的女人像老鹰张开两翼似的扬起两条棒槌般的胳膊,一下把我拥在怀里,一边裹得我透不过气来地往院里走,一边用薄薄的双唇卷出几十个表示惊喜的“啊哪哪”!

这“啊哪哪”的叫法实在有趣,一听这“啊哪哪”三字,我就百分之一百地放了心。这个惊叹词,绝对是我们横山县的产物,别处绝不会有。这一点,连我那在大学专攻语言的女儿也特意考证过:我们这儿的方言,整个属于闽南语系,但又自有特色,比如这“啊哪哪”,便是表达感情极有风采极有代表性别处绝无这儿专有的语气词!

也就在她叫出几十个“啊哪哪”的同时,我得知了她是兰凤的外甥女,叫香嫒。小青年则是她的儿子阿伟。阿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母让他到渔粉厂工作,他不干,他说自己也爱好文学,喜欢写作,但相信如今的作家都发不了财,于是只当业余消遣,他准备自办一家家用电器修理店,他相信自己的技术绝对可以,并吹大牛说用不了半年就能赚大钱。

钱,在这个家根本不指望,指望的是阿伟早日成家立业。但阿伟说,只要他立了业,就不愁成家,到时候,江州市的美女排队来找,他还要挑拣挑拣,还得仔细斟酌呢!

就在香嫒絮絮叨叨地对我说着这一切时,我已被她老鹰抓小鸡般挟到了富丽堂皇的堂屋,落座在一张花花绿绿的沙发中。

下面的一切,便在旋风般的速度中进行了。

香嫒和阿伟为我端来了温凉适度的洗脸水,接着是一大盘橙黄喷香的香蕉苹果,接着是一大碗满泼流尖的“水底月”,我端起碗刚吃了个“尖”,一只放着肉丝、鱼片、鲜大虾、米粉丝的大汤盘,又摆在了跟前。

我诚惶诚恐,再度感受了香嫒的感情。海头人素来豪侠,更加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一来客人,他们都恨不得把家里的存货都化成汤汤水水,一股脑儿给你灌下去哩!

但我实在难以消受这一盘又一盘的东西,香嫒却不由分说地夹起鱼片为我剔刺、抓起大虾为我剥壳,我一边设想着自己是个能吞下一头野牛的饕餮之徒,一边拼命运动着消化器官,总算不负香嫒厚望地吃下了一“截”。

我总觉着没有进入“主题”——兰凤呢?兰凤在哪儿?

香嫒大概觉得再也无法往我嘴里填任何东西了,这才含糊其辞地接了我的问话:“等等,等等她就回家了……我姨这个人哪,糊涂着呢,你可别见笑……嗯嗯,终究上点年岁,一脑瓜糨糊,你可别见笑……”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揩抹桌子,腕上的银镯子碰得桌面咚咚作响。

我大惑不解,呆呆盯着香嫒。

我觉得这评价无法与我心目中的兰凤联系起来……但是,谁晓得呢,毕竟三四十年了。

倒是在一旁削苹果的阿伟快人快语,一语道破天机:“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人家在外面什么没见识过?阿姨,你不奇怪吧,我姨婆现在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去做礼拜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我微微一怔。

继而一想:没什么可惊怪的,这些年,比这更教人费思量的事,难道还少吗?

但我还是急着想见兰凤:“阿伟,你姨婆什么时候回来?你们这个岛上也有教堂?”

“有。新盖的,我姨婆就是最热心的筹办人之一。你不晓得,那些入了教的基督婆婆们,真是要多虔诚有多虔诚,一说捐建教堂,一个个比赛似的抢着掏腰包,我姨婆捡了个头名状元,倾其所蓄,一拿就是两千元!阿姨,你要看,我现在就带你去,去看看我们这里的西洋景!”

香嫒没言语,拿眼睛嗔了儿子一眼,当然,那是责备中含着默许的。

我非常喜欢阿伟的爽直。也许基于对文学的爱好,又看过当今许多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阿伟对我毫不忌讳,极有兴趣地穷追不舍地向我打听这个那个,报出一串又一串的名字,令我惊异莫名;我只能拣我知道的回答,阿伟很不满意,因为他绝不相信有几个名声大得不得了的作家我竟没有见过。接着,他便长叹一口大气,做了总结:

“说来说去,反正你们掂笔杆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跟我姨婆一样!”

阿伟真是语出不凡!虽然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因为惊异于他的类比,还是向他请教。

“本质上是一样的……”阿伟眯眼一想,稍稍做了修正,“反正都是痴得迷了心窍呗!喂,阿姨,你说,凭你的眼光衡量,我姨婆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说说……”

我巴不得他的话题转到他的姨婆:“你说呢?……”

“一言难以概括。总而言之,我姨婆是个顶顶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当然,我们扁担屿的人,没有不说她傻的。十三点,有福不会享……”

“她一直跟着你们吗?”

“可以这样讲,从我生落地,姨婆就在我家,但不是‘一直’……听我妈说,解放初,有个蛮大的官来接她,她不肯去,她说自己身份不好,要遭连人家,她原先的丈夫……你晓得吗?唔,我都懒得承认那家伙是我的姨公,那家伙是个坏蛋、二流子、海匪……”

“哦,我晓得的……”我想起了黄龅牙。

“真的?你见过?……他后来当了海匪,解放那年,被打死在船上了,我姨婆亲眼看见的,据说还是她自己给解放军报的信……”

“后来你姨婆就到你家来了?”

“大概是这样吧!哦,过了几年后,哎,那时,据说我妈刚要出嫁,我姨婆又突然发神经,出城过省的,到那个原先要接她去的大官家里去了,去了也不是做什么,当保姆,给人家当保姆,你看看!人家早已找了城里的洋学生,儿女都有了,她就那么傻,巴巴结结去给人家当保姆,你说这算什么名堂?她却一当就当了好几年,‘低标准’时,又回来了,说是他们的孩子都大了,她不想给人家添累。其实人家哪差她这口饭!我姨婆这人,嘿,典型的封建主义制度的牺牲品,奴性十足,你说是不是?……”

“我没想周全,我不晓得能不能这样简单归结……”

“她回来时,大概那当官的给过她几百元钱,她一个不舍得用,全存起来了。你晓得,我姨婆能干得不得了,手又快,织网是全岛第一。这些年,她一直拼命攒呀积的,可是,一建这个教堂,全捐了……平时,只要是诸如此类的善事义举,她就慌不迭地去动员她的老姐妹,一个个都像争冠军似的,有趣得很!你晓得不?区里想在岛上建所民办初中,动员了半天,现在还只募集到一堆砖头,这教堂却一眨眼就建成了,你看看,现在的事儿就这样滑稽!”

“你姨婆身体还好?”

“当然好,要没有个好身体,能有劲忙活这些事?哎,你晓不晓得,听老人们说,我姨婆年轻时也风流过呢!她生养过一个女孩,可惜没养活,人家都说那女孩不是她那个混账丈夫的……哈,老一辈的人也挺会浪漫,挺能反封建呢!只是,我偏不明白,这样会浪漫的人,现在偏又迷信起来,要去信什么基督,你说这算个什么事?”

我没言语,退隐了的往事,潮水般地在脑中翻滚。

“……我姨婆的心思就是怪,好端端的,大前年,她又硬从你们长塘镇的公坟山上,起了一个人的骨殖到这儿来,还重新为他修了一个又大又好的坟,又花了千把元!”

“谁,谁的坟?”刚问出这一句,我立即猜到了。

“听说是一个老头儿,原先在外头当教授……那老头儿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就死了,当时还没斗他,老头儿是自缢的,死了也好,要到后来还不知给斗成什么样的呢……”

我心头涌起一丝难言的悲哀。古森教授去世的消息,我早就从家里人的信中得知了,但我并没细问过有关他的“后事”,没想到“后事”在这里生出了这样一棵“新芽”。

哦,兰凤!

这儿果然耸着一个小小的尖顶楼。

它的码头的另一端,在整个小岛的背面,难怪我刚才上岸时没见着。

比起长塘镇的那座来,它小得多了,顶也不很尖,就像一个没发好面而塌顶的窝头,它的尖顶的象征,全凭那个十字架,虽然它的走样,也许令耶路撒冷的城民为之愤慨,但它毕竟是这里独一无二的宗教建筑,而且还是扁担屿及附近七八个小岛的渔民自发捐助的。

我凝视着这个楼顶不尖的尖顶楼,想着阿伟刚才的话:小教堂落成半年了,民办中学还只有一堆砖头……在扁担屿渔民的心目中,教堂远远比学校重要!

不容我不信,你看,尖顶楼明明簇括崭新。

不知出于谁的设计(这点阿伟没有说),这个小小的尖顶楼(虽然它不很尖),整个粉饰以白色为底,明蓝、明黄作为配衬装饰的线条,髹画得煞是明艳,我立即就想起了三十八年前长塘镇教堂的情景。但现在,这个尖顶楼前静静的,并没有什么热闹的大场面,我们去时,只见一两个人蹑了脚步悄悄地进出。

一个弹丸之地的海岛,会有这么多教徒吗?正疑惑时,阿伟轻轻一推我:“你听,你听!”

果然,一阵很低哑而整齐的合唱声传了出来,那歌声虽不嘹亮,却非常和谐,那歌词,虽用当地土话唱,却也十分清晰:

……至圣夜,

至静夜,

暗色中,

荣光射,

照彼圣母婴儿舍,

荣光之中安歇,

荣光之中安歇……

我赶上几步,往里一探头,我的天!

教堂里的人,少说也有七八十,黑压压地站满大厅。现在,他们已经唱完了赞美诗,大概也做完了这场礼拜的最后一个程序。

布道完毕的神父,指挥似的把两臂一扬,便退到讲坛一旁,教徒们齐齐俯首,齐齐地画起了十字,画毕,便各自用单腿行了屈膝礼,徐徐地退出来。

我退在一旁,入神地看着这队鱼贯而出的人群,他们秩序井然,表情温和,出来后便四散而去,看来,许多教徒是附近岛屿来的,他们几个结伴,一路直奔落船的码头。

刚才还是肆无忌惮的阿伟,这会儿也变了声音,他悄声告诉我:他的姨婆一定会最后出来,因为她和本岛的三个教徒,一向担负义务清扫教堂的职责,还要负责将来布道的神父送到码头,待这一切完毕后,她才回家。

当然,如果恰好碰上有人要为新生儿受洗,那她就在一旁帮忙,回家就更晚了。

“她总是个百分之百的积极分子,比雷锋还雷锋……”阿伟悄悄说完这不伦不类的比喻后,便向我伸了伸舌头,接着又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好像要找谁。

我明白阿伟的心思,不忍他太为我耽误这个蓝天朗朗的秋日,就请他自便。他咧嘴一笑,极潇洒地做了个再见手势,一转眼,就窜得没影了。

我再看差不多走空了的殿堂,果然,在这时又匆匆忙忙进去了一对不知是母女还是婆媳,那老的,手上抱着一个婴儿,那年轻的挽了老的一条胳膊,步态轻盈而细碎,表情幸福而羞怯,白净丰润的脸上,布满刚坐月子的红晕。

果然,她们是来为婴儿受洗的,两个妇女端端立在讲坛前。

刚刚脱装的神父,重又披挂上阵——又穿着那套白色的法衣出来了。按说神父应该穿黑衣服,但他穿的却是白的!哦,大概这无所谓,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更换吧?这个神父矮而健壮,气色极好,敦实身躯团团脸,模样就像一尊弥勒佛。

就在这时,从侧旁走出来一个托着盘子的妇女,她神容严肃,一脸虔诚,盘子里托着的是婴儿受洗用物:一碗圣水和一团药棉。

我没注意神父怎样低声询问婴儿的母亲:孩子是何日何时降生的;又怎么翻看《圣经》,考虑为新生儿取一个好名字,又怎样喃喃有词地为他祝福,我只使劲盯住那托盘子的妇女——

几乎不用细辨我便认了出来:她就是兰凤!

时间真是偏心眼的化妆师,他对有些人使用的是“犁”,把他们的脸“犁”得沟沟壑壑,苍老万分,而对有些人使用的是“刨”,把他们的脸“刨”得匀细光润,岁月就好像留不下什么痕迹。

兰凤就有后一种幸运,估摸年纪,她至少六十开外,可除了一个如盘的大发髻显示了她的年岁外,那身架、那脸相,压根不像年过花甲的人。

她黑衣黑裤,脸色白净,整整齐齐梳向脑后的发髻纹丝不乱,她端盘侍立一旁,很专注地看着神父怎样用药棉蘸了圣水为婴儿擦前额和眉眼、脸颊,神容比正在施洗礼的神父还要庄肃。

施洗礼其实只是几分钟的事,神父做完这一切,把从《圣经》中得来的灵感付诸实践:他为婴儿取了个名字:英华。

接着,欢喜不已的母女俩告辞了。

那像得了主的圣光照耀的母女俩,在临出教堂前,并没忘了在讲坛一侧的“圣盆”中蘸点圣水,往自己的额头、身上,很有讲究地洒上一遍。

接着,又往“献礼箱”内塞了一卷钞票。

这时我才又发现:这个教堂的四壁,也色彩辉煌地画着许多基督耶稣的故事图画。

神父早已退下身去,兰凤也收拾了盘子正要回身……

我实在憋不住了,实在不想等下去了,于是脱口大叫一声:

“兰凤娘娘!”

兰凤蓦地回过头来,又惊又疑的神容聚集在眉间额心,聚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但随即,她就眉舒目展了:她终于认出了我。

在这里跟兰凤聊天,最好不过。

这是小教堂的空旷地,从海滩搬来的岩石,成了天然的圆桌和坐凳。海风阵阵吹过,阳光暖酥酥的,如此空旷绝尘之地,如此惬意爽心的环境,使我不能不再想起:天下最好的地方,是在天涯海角!

兰凤再三请我去家里坐,我不肯,一定要赖在这里,她也不再坚持。

对于我的到来,她没有像她外甥女香嫒那样大喊大叫,但眉目间一直透露着深深的欣喜。她欢容满面,用那双饱经忧患,却依然眼色清朗的眼睛望着我,笑微微地道:“就是么,我晓得的……主说过,好树不结坏果子。主就是这样说的。”

哦,“主说……”就是她的开场白!

“兰凤娘娘,你怎么会信起基督耶稣来了呢?若不是亲眼见,我怎么也不会信……”

“是吗?是吗?”她依然笑微微地若有所思,好像不想急于解释。

“是的,别人信佛信教尚还可说,要说你……”我固执地重复着,追根寻底的话里藏着小小的狡狯。是的,如果不这样反激式地问她,她很可能不肯正面回答我。

“哎,哎,我跟别人有什么两样呢?我跟谁都一样……”

不不,兰凤娘娘,你当然不一样。我想接口说:你以前是很进步很有觉悟的……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这样说实在不妥:这不是等于明白无误地批评她的信教是一种落后思想、是一种虚妄和迷信的活动吗?

“……因为,我总觉得你好像不会去信这种……”我刚说了一句,便又惶然住口。是呵,在一个如此虔诚的教徒面前,又怎能信口指责呢?

“不不,人总要信点什么的,要不,没个想头没个愿心,过日脚无滋无味,心里头不也空得慌?你说是不是?”

我一怔,自称和常人没两样的兰凤,轻轻一语道出了信仰于人之必要。

“先前,我在尖顶楼古先生那里帮佣做饭的时候,听芳姬太太头头尾尾讲过《圣经》,她和古先生一样,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她信主心诚,对我讲过许许多多的话语,可惜那会儿我没有往心里去,只不过听听就是了。芳姬太太对我说过许许多多道理,可惜我都忘了。如今我信了教,这么些年也没得什么深理,反正就记得了一条:人为善总比为恶好,主是教人为善的……你说是不是?”

我无语,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反正如今的人信佛信教,总不外有两种愿心:有的是积了钱财想施舍捐献,巴望自己的灵魂能升天,也图个对后代的好处;有的人是有了罪愆想洗赎,想求上帝宽恕……”

“那么,你呢……”

“我么,两种愿心都有!”

我蓦地圆起眼睛,罪愆?她有什么罪愆?

“……自从我那死鬼老公死了后,好几年我心里都硌着一块什么,夜里睡觉也不踏实,我总觉着我犯下恶了,那死鬼,哦,你是晓得他的,是不是?他是坏人,真坏,他后来去当海匪,作了不少恶,他死得完全应该,那日,若不是我报信让解放军去抓他,他早晚也是个枪毙的罪,他死了,罪有应得……不过,不晓得为什么,我又觉得我不应该教他死在我的手中!我当时那样做,是因为我一向恨他,我从前要不是和别人好……哦,反正,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心里总归不是滋味。那些年,我一闭眼,就见他血赤烂糊地横在我眼前……真是笔冤孽债!哦,囡囡,不讲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了,囡囡,如今我信教,就记住一条:人要为善。若是人人都能为善,世界也太平,人人都能过安稳日子了……你说是不是?”

哦,我默然,兰凤讲的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意外的不是她讲的事,而是她表的理。而且,她在讲话中的“是不是”这样多,一个个都叫我难以回答。

好在,她并不指望我回答。

“兰凤娘娘,大家都晓得你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大家都晓得你从前……”

“哎哎,对革命贡献?这哪里敢当?要说那时候对革命有好处,那是人家古先生!那时候……”一抹与她的年龄绝不相称的红晕渐渐地漫上她的耳际,浸润着她的整个脸庞,“那时候,我是不懂什么的,共产党啰,革命啰,到底是怎样的,我是不清楚的,就是晓得一星半点儿,也是不明不白。真的,我要是会革命,老早就打起背包跟他们走了,哪里能到现在这光景?真的,我是一眼眼也不懂的……”

我大惑不解,话儿如骨鲠在喉,我再也顾不得冒失了:“兰凤娘娘,那时,你不是跟那个叫老根的……”

“那时,我是和他……相好呀!”她脱口答道。饱满匀净的脸,像年轻人似的红晕满腮,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大放异彩,“年轻时候呗,哦,年轻时候的人哪,要喜欢上谁了,死都会去死的,真的!我那时就是一个心眼听他的,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哎,不说了,不说了,七老八十的人,念叨起这些歪七倒八的事,真太难为情了!囡囡,你可别笑话我老来癫呵!”

“不不,哪里会?兰凤娘娘,听说老根后来接过你,你为何不肯?……”

“哦,人嘛,谁跟谁有缘,都是上帝的安排,主的意思,勉强不得的,我跟他怎么相配?人家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有疤的果子,结不到他那棵高头大树上去呵!再说,人家也只是结记着一段好情就是了,并非真是要我给他……哦,这事叫乡亲们一传,就传走样了……”

“那么,你后来为何又……”

“那是他带信来时顺便说起的,他说他的女人身体娇,一胎生了两个孩子,家里忙乱得没个里外。难怪的,人家学生出身的,哪会理家务呢!雇的保姆又不如意,孩子三天两头闹病,忙急眼了,两人就拌嘴……我一听是这个景,也急了,急得火烧火燎,一颗心老像悬在半天,得,谁叫我和他相好过呢?如今,他不是比我的亲兄弟还亲吗?我宁肯自己忙死累活,也不忍看他为难,看他们吃力,就这,我去了,应该的,我应该去的……”

“他们待你一定不错吧?那个,那个……”我想问的是老根的女人,却不知怎么称呼。

她立刻就意会到了,眯起眼睛朝另外地方一瞥,极淡然地说:“也没什么错不错的,好好坏坏,全是你自己心里头的念想,人家又没……哦,反正我那时只是一个心眼:只要让他们顺心、安坦,我忙死累死也愿意!”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

“后来,孩子大了,没我的忙活处了,我夹在那里做什么?自己都觉着是个拖累,还是回来的好。再说,他们俩不晓得为什么,总过不和顺,孩子的娘,脾气实在娇,你就是整日里把她托在手心里哄,也哄不出她的一点好颜色……嗯,想想也是的,她比他小一二十岁哩,又是城里的洋学生,鲜花嫩蕊的,怎能不娇?他也是……莫看他在外头是个人物,多少人见面就朝他敬礼,到得家来,也是受气包子一只,处处得赔尽小心,我也处处帮着他赔小心,就这也是……看来,人家也是缘分不投!……所以,我想想还是回来的好……”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怅然和忧郁,但只一闪又不见了。

我感受着她的心潮,默然半晌,又问:

“那么,他们现在还跟你一直保持联系,是吧?”

“联系?……哎,你是说……?不不,没了,没了,头几年他的孩子还来过一封两封信的,现在,人家也不喜写了。这怨不得人家,真是的,年轻的人儿,跟我这个不会写写道道的老太太有什么好来往的?不写了,多年不写了……哦!”她把一声长叹咽了回去。

我真怕这时看她的眼睛,那藏着无限幽怨和寂寞的眼睛……但是,她渐渐舒出一口长气后,又轻声笑了。

“不过,我倒也不冷清,尽管无儿无女……”

“是哩,是哩,你跟亲戚在一起,跟香嫒阿伟在一起,总是好的……”

“是哩,是哩,不过,囡囡,你不晓得,我无儿无女,教子教女却有一大帮哩!让我算算……哦,加上今天这一个,二十一个了,你看,二十一个教子教女!”

“每个新生儿都请你做教母?娘娘,你当然不会冷清了……”

“也不是每个。”她很把握分寸地纠正我,“不过,只要父母信教,生了孩子一定会抱教堂来受洗,大多数人就请我做教母。当然,也有的请了另外的嬷嬷……就这样,我也真够有福气的了,你想想,二十一个!”她的眼睛里跳跃着无限喜悦的火花,“当年,芳姬太太也为人家做过教母,不过,她也只收过三个教子教女!当然,那时候大家信教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热心、诚心,你不晓得囡囡,我们教友之间都是十分友爱的,大家见面都说知心话,有了难处大家帮,各人想着的只是怎样敬奉主,哪还敢有邪心杂念?入教,实在是教人学好的地方哩!……唉!”她忽地收住了话头。

“这都是我自己的想头,囡囡,你不会笑我的,是不是?我也不过是念起了从前古先生夫妻的做人之道,才……哦,统天下,像古先生那样的两夫妻,像古先生那样的待人心地,是少找的呢!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应声,只觉得她所有的话语,都如潮水在我心中汹涌。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娘娘,请你带我去看看古森教授的墓,好吗?”

“你也晓得了?”她有点愕然。轻声嘟囔着,“一定又是阿伟这个多嘴多舌的……”

“怎么,娘娘,你做了好事还不希望人家张扬,是吗?”

“是没什么好张扬的,主说过,不可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要不,就是伪善……”

她的话语越说越轻,说着,又用急速的手势画了个十字,才松爽地点点头:

“好的,你要看,我应该带你去的。呀,你这双鞋不好走,我回家给你找双布鞋换换。岛上的路硌脚得很,那坟又在高处……”

“不不,别麻烦了,这就可以,干脆,我们这就走,好吗?”

“走就走,很近的。”她说着,便动开了步,清健的步态与她的仪容甚是相当。

“娘娘,你怎么会想要迁古先生的坟?”

“古先生在这里无亲无眷,还不孤世相吗?那些年,四面八方都断了音信,在外国的又远得一时回不来……嘿,你不晓得那年葬埋他多马虎,听说连长衫都没给他穿一领,我是后来听人说的。唉,那些年,反正是人人鬼鬼都没个好的分剖,我敬识他一场,还不应该?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她把世界上的责任承揽得太多了,山头海角的兰凤!

“兰凤娘娘,我发誓,你……”我本来想对她说“你是我认识的乡亲中最奇特的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舌头打了结,只剩下了这个“我发誓”。

“好端端的发什么誓?”兰凤侧过脸来,朝我惊诧地一笑,“你听说过吗?主教人不要轻易发誓呢!主说过,你们不可指天发誓,因为天是上帝的宝座;不可指地发誓,因为地是上帝的脚凳;也不可指着耶路撒冷发誓,因为它是大君王的城……”

我惊愕得无以复加:“你都能背《圣经》了?娘娘,你什么时候认得这许多字的呢?”

“哪里,成天听神父讲、念,就听熟了。我哪里识字,解放那几年扫过一脚箩的盲,早都还给教书先生了。”

“那你为什么整段整段地背得出?”

“凡事全在心诚。”

“看来你是全心全意敬奉上帝了?”

“不能这样褒奖我……我先头讲过了:人,总要信点什么的。上帝爱人是大爱,我们小民百姓,大的做不到,每个人小小的爱,每个人献点小小的爱心总办得到的,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应声,我实在难以回答。我觉得回答一个“是”或“不是”,对于我这一向缺乏博大深沉思考的人来说,都不那么轻松。

“……我说过不远么,看,到了!”

我兀自住脚,抬头一看,果然到了。

枕着一脉青山,面对千顷碧波,一个大大的“圈椅”坟泰然横陈;这种样式的坟,是我们老家一带最讲究最有派头的。

但我总觉得有点异样,于是前后左右细看究竟,哦,我终于看出来,这座坟茔与众不同的,就在于坟头的那座碑。

是的,这座碑,不像别的坟茔一样嵌在正面,而是高高立在坟头,窄窄长长的青石,上头立成正正方方的十字,是块地地道道的西方墓碑。

阳光是这般灿烂!凝睛细看之下,我一点不觉得那十字墓碑和圈椅坟是不自然的组合,相反,它被赋予了双重的样式而显得哀思格外深重。那石碑承受着阳光的照耀,青青的颜色反射着一层朗朗的辉光。

海角极地,酷爱竹君子石大人的古森教授一定能够安息!……我默立良久,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我回头再找兰凤,兰凤呢?

哦,她在这里!衣衫墨黑的她,弯身在坟侧的荒地,正聚精会神地拔除一丛枯草,拔了后又用两手细细地拢平了碎土。她是那么用心,手势那么轻巧,仿佛生怕惊动了墓里的人。

九 夜行船

桨板一入水,她手下的小船,立刻轻得像孰起来的一片莲叶。

莲叶般的小船,在薄薄的晨雾中,驶出了河港,只见船动,不见人忙,立在岸上的人,谁不赞一声驾船人这点水如飞飘飘若仙的悠闲?

唉唉,如飞也罢,若仙也罢,都是不知表里的人的判断,外人不会察觉她眉尖锁着的那重深深的结,更不会看出她眼睑下黑着的两圈浓浓的晕。是的,人家哪晓得她如今的心事像河水一般稠、船身一般重?哪晓得好不容易出得家门的她,一桨划的是怨、一桨划的是愁?

如今的苏采茶,已断断不是七年前的苏采茶了。

七年前的苏采茶,跟着阿爸苏老司驾船上长塘镇赶市,不要说上埠落埠的后生没有一双眼睛不粘牢了她,就连镇上那几个最能领导新潮流的女郎,但凡走过她的身旁,也总熬不住用那蘸了醋水的乌眼珠儿,酸溜溜地朝她睃上一眼又一眼。

无怪刚分到镇文化站的爱用这这那那的笔名写诗写文章的袁光,竟也为她着魔入迷过好一阵。虽然镇上许多人都不明白这个一向眼睛生在额角头的吃皇粮的师专毕业生,居然为个身在十九里远的乡下女子痴痴癫癫。可是,一帮平日好到站里阅览室乱翻书报的小后生,却颇知底细,于是便把什么“……款款飘来的你是行在春水上的洛神,袅袅离去的是你飘向秋空的维纳斯……”如此等等也不知是袁光的大作还是剐人的诗句,哼成油里油气的咏叹调,毫不客气地调侃失恋的袁干事。

粘的睃的也好,颠的笑的也好,各人的心态各异,各人的看法一致:别的姑娘家美,美的是三日两头花样翻新的发式衣衫;苏采茶美,美的却是不装不扮,生就一副秀俏雅相。

光形象秀雅也罢了,难得的是苏采茶不媚也不傲。采茶家住西浦。西浦再大,也不过是乡下小村庄;而长塘镇再小,却是乡下中的上海香港。若要上镇办事,落街赶市,哪个姑娘不是天麻麻亮就起身: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不忙上半日,不戴个花红柳绿,穿个山青水碧的!

苏采茶却不。那些年,苏采茶一逢赶市也早起,却只是为家事忙里忙外:先忙着细细整理停当自己为花边厂揽的这些抽丝勾边的绣花床单被罩;再忙着帮头天夜里老酒喝得晕乎乎的阿爸,一一打点清爽那些该送到镇上去的家什,那可都是用樟木、梨木、乌柏木做出的上好的八仙桌、骨牌凳、凉床、摇椅、小茶几;整个做工极细腻自不必说,光面角、扶手、脚柱上的这些雕雕镂镂的那个考究,可不是一般木匠都能做得出来的。这等细木手艺,过去,偌大一个长塘镇,也只有个外来的雷老司还能比试比试;不过,后来姓雷的在“文化大革命”中,莫名其妙地被“革”了命,于是,远近闻名的细木工匠,又只剩下姓苏的。所以,莫看苏老司是个酒坛,可人家却都中意他那了不得的巧手绝活。那时,那些雕龙镂凤的家什,若不在暗处镌了个“苏氏印记”,人家家具店才不认账哩!

贪酒的苏老司,好喝无量。做起生活时,他倒可以忘吃忘喝,做罢生活却总要喝得天旋地转才拉倒。因为这,苏采茶才不放心阿爸独自六镇上送货,每每总是她驾船陪着,一来二去,去的回数多了,苏采茶驾船的本领,也像她的才貌一样出众。

教苏老司才艺灵性的是酒,到头来送了他老命的也是酒。那年八月十五,独日到镇上喝得烂醉的苏老司,若不是下半夜一跤跌在河埠头下坎没人发现,苏家的日子就不会像今天这般没头绪,她苏采茶的日子也不会遭受眼下这等恓惶。

成就家业成就女儿姻缘的是阿爸,到头来断送家业又教女儿吃尽黄连苦的也是阿爸。虽说陈良和也是采茶自己“相”过的,可是,要不是被三斤花雕加半瓶西凤喝得舌头硬翘翘、喉咙眼都粗了的阿爸一口咬定:陈良和是块好木匠的料,单凭他那双活灵灵的眼和细巧巧的长指头,就是能做细木的一等好后生,采茶她哪会那么快那么死心塌地地认他?

这一认就认定了,晃晃悠悠一过就是七年。

这一认,恩恩爱爱、快快乐乐、疑疑惑惑、烦烦恼恼的日子,一过就是7年,好快当好细碎的七年呵!

七年过下来,入赘的良和成了苏老司那样的细木巧匠。如果他一直实打实地把心眼放在做活上,谁不说小陈老司和老苏老司的手艺不相上下?可惜,唉唉,天底下总有这么多的可惜!……

七年过下来,女儿出生了,老外公过世了,俊俏雅相的西浦女子苏采茶成了贤妻良母,绣活照揽,家务照旧,贤惠自当贤惠,俊雅依旧俊雅。不过,五日一市驾船到镇上走动的安逸,却越来越少了;走动起来的那般如诗如画的意境,那种像洛神像维纳斯的神韵还有没有呢?这恐怕只有那个如今早已当了站长谢了顶的袁光,还可以品评。

以上这些都是闲扯白话,俊也罢,雅也罢,人不是靠那过日脚的,过日脚要的就是过日脚的本事能耐。看看如今,不消说镇里人的日脚,就连小小的西浦,左邻右舍,哪家不是过得五颜六色?独独是她苏家,独独是招了上门夫婿的陈良和,不知怎的就花了眼、邪了心,把份好好人家的日子,过败了,败得如此荒唐,如此寥落,细细说出来,鬼神都不信,一一摆出来,天地都难容!

天色尚早,晨雾生凉,苏采茶紧一下慢一下地摇着桨,思绪就像掠过水波的船身似的飘飘忽忽,心里却如漫着展雾的河面一样空空茫茫。

飘忽也好,空茫也好,现实总是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昨夜,又是辗转一夜未曾入眠的她,黎明前忽地打了个盹:良和回来了!带着一脸倦容,带着一身寒霜……

回来了就好,一回到身边,他还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她就有可能教他回心转意。他过去对她的薄情,以往的一切过失和亏欠,全都可以不究不较,全都可以忘却。她将像抓住飞回窝里的锦鸡一样,紧紧地抓牢他,教他立刻回头,教他重新振作,恢复苏氏家业的荣光。重振门庭中兴家业的计划,是那样具体,榜样就在眼前,他只要听从她的主意,夫妻合力,不消一年半载,美满的光景就将重现。

一阵欣喜涌上心头,她猛伸两臂,忘乎所以地扑向他……甜甜的一声短促的梦呓惊醒了她,抱在怀里的,是小女儿甜甜那被过厚的棉被焐出来的汗漉漉的头发,是那头酷肖父亲的浓浓密密的黑发!

失意的惆怅没使她过于疲惫,却坚定了她今天出行的决心。是的,不管怎样,她今天必须走这一遭,不管见不见得着这个冤家。今天,她必须要教他真正认识一下苏老司的女儿苏采茶!

心似渐渐绷紧的弦,船如早已离弦的箭,一串亮晶晶的热汗顺着她乱发纷纷的鬓角挂将下来,苍白的脸颊,添了几许红润。黑青的眼睑,好像也褪了点暗淡的色泽。

出门前,她无心照镜。这会儿,在雾退水清的刹那间,在清澈见影的河面上,她终于瞥见了自己乱发蓬松容颜憔悴的模样。

真是的!天塌地陷,也不能就这副孵蛋草鸡样地走在人前!她暗骂了自己一句,停了桨,弯身走进舱中,两手颤颤地摸着了挂在舱壁中的一面镜框。

椭圆形的小镜框,雕着活灵灵的两只游龙飞凤:龙凤首尾相交,正中是一颗大大的“珠”,整个雕饰浑然一体,雕镂的那个讲究劲,俨然如公主的宫廷用物一般。

那是她父亲留下的手迹,铭刻着巧匠苏老司最精妙的设计与手艺的,不过就这一件物品了。

触着父亲的遗物,她不由得再次一阵手颤。

她定了定神。摘下镜子后,又咬着牙,憋足了劲,用力揿动嵌在舱壁上的一块活动的圆板,她用尽全力压着它,一下,两下,三下,终于,“锈”了的舱板极不情愿地转动起来,发出低哑而沉闷的声响。

这声响是这么难听,这么瘆人,就像那年她龇牙咧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娩出甜甜时的那声嘶叫,那真是无羞无耻的一声鬼哭狼嚎!……多少时日以后,她还清晰记得自己这要命的吓人的声音,还为这好没羞耻的声音,羞惭不已而又骄傲不已。是的,不管怎样,小囡是她自己生下来的,而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一样,还没痛上一时半会儿,就借助于产钳甚或开刀剖腹弄出来的。她不能不为此骄傲,永远值得骄傲……

突然,在松动的木板与舱壁间,喷射出的水箭,像尖利的钢针刺了她满头满脸,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到底是父亲!他设计的这个“机关”,鬼神难破!

她再次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又把这块活动板嵌了回去。接着,她又低头寻找着搁在舱脚的一堆铅砂。在的,这包沉甸甸的东西,丢在这里已有许多日子,没人动它,就依然存在。

她垂下酸麻的胳膊,双拳紧握,瘆人的寒战再次传遍全身,被一个如狂的念头所攫,她激动得浑身冰凉。

她到底愣怔了多少时候?……当她终于抽出插在裤袋里的一片桃木梳,将那头乌云遮耳的秀发梳篦舒齐,走出船舱时,跃在河面上的太阳,已经红血血地刺得她两眼发花。

她轻轻一跳,两脚前后落在船尾的舵位上,一握桨把,立刻觉出了臂膀的力量。

是的,她不能再烦乱;适才的烦乱,已被那个惊心的欲念制服,而在愣怔以后的梳理间,她更应该把这份烦乱,彻底地梳理顺当。

顺流而下,轻舟熟道,很快到了长塘的埠头,穿过桥洞,苏采茶依旧将小舟泊到了对岸的这棵老柳树下。

老柳树好似她虽死犹在的老阿爸,成了她上岸靠埠后的一处极亲切的依仗。

柳树虽老,曳曳垂下的柳枝,却总是那样浓密那样绵长,浓浓密密的柳丝,既遮得住她的小舟,也能教她依稀望得见河对岸的那条上绿下白的水泥船。

这是条经过巧妙改装的水泥船。巨大的索链,将船身与河埠固在一起,风雨不动,波涛不惊。安稳的船身,就像筑在水边的房子一样坚固,却又多了一般房子所没有的情趣;宽宽的航舱“接”上了一层敞亮的楼舱,远望更像一所别致的亭台楼阁;这亭楼的里里外外,髹的是一色极青葱的娇绿,映着水波,衬着浅浪。这绿幽幽的楼船,就像戏台上年画中的牡丹亭一般娇俏无比,无怪船主人为它起了这个娇俏得了不得的名字:碧丽宫影廊。

碧丽宫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苏采茶的冤家陈良和。

取名碧丽宫影廊当可顾名思义:苏采茶的男人陈良和,早已不是手拿斧刨凿锯的细木匠,而是当代最时髦的眼戴变色镜、胸挂“尼康”的一个风流后生,从头到脚俨然是长塘镇风头最健的摄影师。

如果真是堂堂皇皇专心专意地搞摄影,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惜他又不是。如今这人世上呵,不怕你花红柳绿,不怕你时髦新潮,就怕你做真事时又不当真,半瓶子醋乱晃荡。

河对岸,熙例一派繁忙景象,通往镇街的道上,熙来攘往地流动着赶市的人肩货担。没错,今天市日,长塘镇四乡六岙的人,都记得五天一集的市日;只要是市日,镇上的每条街、每个埠头,都会早早地涌动着如此这般的车水人流。

可是,处在热闹场角的碧丽宫影廊,妖妖娆娆与水色交融成一派娇绿,在朝阳的辉耀下,酣睡得没有一点响动,没有一点声色。

果然这般!

苏采茶立在船头,咬着下唇,只朝它投去如怨如怒的一瞥,便再不张望。不,不是她不想多望,而是不敢多望,至少这会儿,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立即去一一证实到她耳朵里的那些丑恶可怕的传闻。

苏采茶跳上了岸,系了缆,在田埂上绕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通往镇街的那座石桥。刚才,她的小舟就是从这桥洞下穿过来的,可现在,为了暂时绕避一下对岸的那个冤家,她不能不这样回笼倒走。人呵人,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天晓得为什么她竟越来越没了那股理直气壮撞进他的影廊的胆识。不是吗,哪怕碧丽宫真是座皇宫,她也是它主人原配夫人结发妻呵;再说当初营造这座“宫”的资金,不都掺着她的滴滴热汗,用了她巧巧十指所挣的分分角角么?天呵天,若是西浦的乡邻,晓得她苏采茶现在想见一见她的老公,竟是这样委委屈屈地绕着,这样阴阳倒错地走,岂不羞辱死人!

羞辱再次灼痛了她的心;激荡的心锤,又一次痛得紧缩起来……

好歹这只是一忽间的心绪。只一忽间,她就又镇静了心志。是的,以往只是以往;今天,在这里,无论如何她得硬朗到底,无论如何不能教长塘镇的男女,小瞧了西浦巧匠苏老司的女儿苏采茶!

苏采茶挟了个长长的布包,低头悄步地往桥上走。布包里全是她送交花边厂的绣活。名声赫赫气派挺大的花边厂,实际只负责最初的设计裁料以及最后的水洗拼熨整理工序,而其中最繁复最烦难的抽纱绣活,则全是靠四乡六岙像她这样的能工巧女完成的。花边厂只量质计件,一针针一线线,她们这些不在工厂不在编制的绣花女,拿的全是一寸寸针来线去的手工钱,真不易呵!那些靠着碧丽宫影廊的玻璃柜,一边装痴撒娇地一口一声叫嚣“陈良和老板”,一边举着四五元一瓶的易拉罐张嘴就喝的小骚货们,若是知道了陈良和老板的妻子苏采茶抽绣一枝带蓓蕾叶芽的白玫瑰,要挑断一千四百根纬线、抽成七百粒“粒子”,然后上三瓣下三瓣半个芽苞一个蓓蕾地拉绣千多针,即便是她这样的快手,也得一整天或两个晚上才得以完成,而这盘绣活的工钱,总共不过3.7元和4.1元时,她们怎么还好意思,把那像涂了鸡血般的猩红嘴巴顺顺当当地张开。她们的喉咙眼,竟然也不卡刺也不打噎!唉,唉,她们哪里是喝“良和老板”纡的冷饮?分明是吮她苏采茶尖尖十指的血哪!……

“笑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抠算这等经济账?你这个猪头三,得得,懒得跟你分割了,你呀你,一塌刮子全是乡下婆娘的见识!……”

“你是十足的猪头三,发家致富,不发大财,不当大富翁,能叫什么发家致富?你也不忖忖,就靠你那抠牙缝捏指头地熬省,能熬出个大红大紫的光景么?真是笑话……”

笑话,笑语,现在,除非她长年累月不与他见面,一见面,他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就摆出这副大富翁阔老板的样儿,声声口口称她是“乡下人”“猪头三”;口口声声拿“笑话”二字挖苦她、嘲弄她!

那么,如果他真有地道的大富翁阔老板的能耐,真正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也算他的造化,他有本事。是的,她并不巴望大富大贵、显赫红火,她只求和平富足、温馨小康,起码,不要像如今这样窘迫穷愁又无处求告,起码不要教那么多的人,对他们斜着双疑疑惑惑的眼睛,在背后指指戳戳!……是的,她从来没巴望他真的成为老板富翁,她也从未做过老板娘阔人妻的梦。她的要求一点不高,她只求他变回从前那个对人乐和做生活巴巴结结的能工巧匠陈良和就成。

可惜,他不能,连这也不能够。

难道就真的永远不能够了吗?难道他和她七年的夫妻,当真就只剩下“笑话”一场吗?……

笑话,笑话!听,连桥底下的流水,也在哗,哗,高一阵低一阵地嘲笑她。

挟着布包的苏采茶,心事密密脚步匆匆,当她悄步低头走到桥正中时,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个满怀。

天下是小。

来人是袁光。他和她一样,也挟了卷白白的长长的什么,走得正匆忙。

就如她挟的总是绣花布一样,如今的袁站长袁光腋下挟的总是纸,图片啦宣传画啦什么的,不消说,他大概又要到临街的桥畔,到那一溜宣传长廊去张贴。当年的袁干事,如今的袁站长,虽然一度被小镇的饶舌鬼,讥为天下无双的酸秀才,但在固守文化阵地上,却绝对是忠于职守者,也绝对是本镇乃至本县公认的天才诗人和画家。他的画作屡屡在本地区的书画展中名列榜首,也是公认的事实。

七年来,苏采茶但凡上镇,最怕碰见的就是袁光,却偏偏像鬼打墙似的,十回八回都要碰见他。

她并非惧怕,但天下事,怕处不怕处都有鬼,今天就是如此,鬼使神差,第一个就又撞着他!

他并不可怕。如今,又高又瘦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的袁光,远远看去,益发瘦得像一只大螳螂似的可怜兮兮,难看透顶。难看归难看,但袁光确确实实人好心好。从七年前热切求爱被婉拒而又听从她的规劝不再纠缠之后,袁光早已把对她的一往情深,化为磊落的友情和真诚的关切。尽管友情和关切所表达的程度和范围都极有限。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一直心存歉疚,她才竭力回避这份友好和关切。

先打招呼的照例是他。

“呵,你?这么早!”他那空出来的一只手,欲伸未伸地悬着,一双眼睛在镜片后,半惊半喜地闪闪发亮,“是又来送活了不是?”

苏采茶不能不站住,半低下头,慌慌作答:

“是,你……你也早,忙……”

她本想答出这一句,便可各自走开,却不料弯腰勾身的袁光,直直地迎上一步,把适才冲撞着她的纸卷一横,大有作拦的情势,两眼,直盯盯地凝视着她。

“我说,采茶你……你好像……嗯,好久不见了,你近来怎样?我是说,你近来……”

“哎哎,不,没什么,不怎样……”她支支吾吾地回避着,脸腮却立时绯红起来。

“是的,没什么,没什么,凡事是应该想开些;不过,今后你还是得对良和严格要求一些才是。这……这也是你做妻子的职责。”

哦,千关切万关切,袁光在她跟前是很少提“良和”二字的,她理解这份回避、这份妒忌。可今天,他却偏偏提了,而且……

“真的,采茶,千万不能再让他出这样的事了。是不是?那日,要不是我拉了‘个协’的老高一起去为他作保,刘所长哪会饶了他?”

什么?作保?刘所长?……这是说,良和他前几天又被派出所受审了?可她,她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

“老刘这人你晓得的,面恶心善,要不是实在火透了,不会拿他……嗯嗯,我是说,良和这几日总回家了吧?”

她呼吸迫促,一张脸泛青作白,连一声细微的“嗯”字,都没气力答出来。

“哦,采茶,你也别……这种事,光你自己生气伤心也没用,嗯嗯,我想良和起码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了,你趁热打铁,好好地再劝导劝导他。有时候,旁人批评一千句,抵不上爱人讲一句。你说是不是?采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相互赌气、互不搭理要好得多。”

她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头上蓝天朗朗,但为什么偏有这么多的铅雾灰云,聚成搅不散的浓块,向她的头顶倾泻,向她的心头挤压呢?她只觉得胸口憋闷异常,一颗心又酸又沉,沉得厉害,似要整个儿坠向不可知的去处。

哦,不管怎样,袁光他是出于好心,包括直言相告也绝无恶意。

她总算向他挤出一丝平静而又感激的微笑。

“嗯,我,我会对他说的,多谢你。”

她的感激是真心的。但说完这一句,她便立刻车转身子逃也似的跑了。袁光张着嘴,怔了一下,不再追步,也没再唤住她。

桥下,绵绵的流水哗哗有声。啊!她多么想教流在肚里的眼泪,痛痛快快流出来呵!她多么想和这哗哗流淌的小河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连这也只是她的痴想,进了城你就是想哭也没个哭的地场。瞧,桥这头,桥那边,不停地晃过相互认得的人;大老远,认得她的人,便亲亲热热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花边厂的验货仓库,着实是花的海、布的洋。一段段各色各样的雕绣、抽纱的亚麻、全棉、涤良,被一双双纤长秀巧的手指传递、丈量、舞弄,就像一条条翻腾如浪的蛟龙。

验货员和四乡来交货的女人们,几乎被这舞动的彩龙雪浪埋没,交验间的对话和不时夹杂的笑谈,也在这雪浪中四下迸溅。女人们在一起最容易快活,繁难烦琐的劳动到了她们手中,也变得轻灵俏趣,何况这里是容易引人快活的场地。就像男人们所去的卖柴祟米的行市一样,这里也是一头交货、一头开票付款的。几十天乃至几个月的劳动转眼兑现,毕竟教人开心。只因不是大把大笔的进项,只因是一线一针缝制得来的钞票,因此,这每张十元一元乃至一角一分的纸票,才分外沉手、分外可贵。

轮到苏采茶交货了。

苏采茶交的活,从来都是一等品,验货员姚芬说过:验苏采茶的活,闭着眼睛都成。

话是这么说,姚芬大姐却从来不徇私情,验完后,一看苏采茶的工卡,她锐声叫了起来:

“怎么弄的,采茶,这趟活,你可是晚交了五六天哪!”

“是晚了,姚大姐,该扣分,你就扣吧!”

“扣分?这倒不必。哎,我是说采茶,你是为什么来?往常,你可是从没延误过的呀!”

“我……上几日,囡囡病了,甜甜她肿痄腮,闹了好几日。”

“哎,我说呢!”姚芬深长地望望她,又道:“得得,采茶,你今天又能进账八九十呢!这回呀,你该去买两件时兴行头吧?百货公司进了批马海毛套衫、开衫,花色样式都崭,派头得勿得了,谁穿上都得叫男人们眼亮一阵!你没见镇上的女人都买疯了呢!”

苏采茶听了只笑笑。她静静退在一边,只等出纳结账、开票。

这里,那里,众人乱语纷纷:

“采茶,你也是想做两世人不是?你看我们恁多人,就数你和明兰两个做得快当,就数你俩挣钱多,可就数你俩抠省,你存那么多钱做什么?光想生钱仔儿?你真是。”

“我说明兰,做人别想不开,人靠衣裳马靠鞍,年轻轻的时候不舍得吃还好说,不舍得穿,那就太亏待了自己,等到老来哇,想扮也扮不成了,等你的脸面皱成个核桃壳的辰光,啧啧!”

“可不,到这种辰光,再要穿红着绿,就是人家不骂你声老妖精,你自己也没意思了,这叫花无百日红、人无十年俏呢!”

“哪里,哪里。我可不算省,我要有采茶这等人才,我不把新兴街、繁荣路那些百货店里最时髦最走俏的,都买来穿个遍才怪哩!嘿,我要有采茶这头面脸,你们还用看什么潘虹、刘晓庆,都来看我!……我可不算省,你们讲是勿是?”

“哎哟哟,那是你的想法,人家采茶不吃不穿是有大主意。人家是想着要翻盖四层五层的大洋房,采茶,我没讲错吧?”

“要得要得,说到底,人生在世,房子终究是第一要紧的。采茶,你们家不是现在有两间平房小院的底子么?再翻盖两层三层,极容易的,这比人家白手光光的觅地基新起楼,容易多了。采茶你讲是勿是?”

采茶只支吾着,不置可否地笑笑。谁也没觉出她笑着时,嘴角牵扯得又僵又颤;谁也不会晓得有股苦涩的汁水,一直从她的眼窝倒流进喉咙,点点滴在心头。

“翻盖也好,新起也好,说省力都省力,说犯难都犯难,只要当家男人争气……”有人缩回了半句话。

“可不,要是像邬保一样,本来好好的,弄得夫妻两人都喝‘乐果’,剩下个七八十岁的老娘疯疯癫癫,那可就……”

“邬保?邬保怎么了?”

“没听说?昨日天蒙蒙亮,镇医院抬进软塌塌的两个人,没半个时辰,又硬翘翘抬出两个人,喝‘乐果’喝的,没救了,就是邬保两夫妻,赌博输惨了呗!”

“作孽,作孽!男子勿争气,做女人的再下死牛劲也……”……

苏采茶本来也不想在这儿久待的,她甚至不想等候唠唠叨叨的众人拥着忙忙碌碌的姚芬,为她再丈量算计出下批活的布料和绣线,说明所需要的花样和图案。是的,这一切对她来说,特别是今天,好似没多少意义;她只是为了像挨过某个时辰似的站在这里,虽然也听着大家的七嘴八舌,却似听非听;她只是为了教大家不察觉她的异常,才竭力地一如既往地做出聆听和领教的样子,默默而谦恭。

是呵,大多数人只在说道那个糟糕的邬保和邬保的妻,好像也没有点破她的陈良和,也不晓得她心里又是怎样一阵紧一阵地打着乱鼓,但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良和近日出的丑事,不会没人晓得,而且晓得的肯定还不止一个。长塘镇上,一粒米吃三十六行人,什么事能瞒得住?所以,谁敢说刚才的七嘴八舌,不是大家生着法儿转着圈儿来劝慰她、宽解她的呢?当然,幸灾乐祸暗含讥讽的,也不是绝对没有,但那只是极少极少的人,且很大程度要归于她自己对人的清淡和向来的落落寡合。这儿的姐妹,都是一枚针捏了十几年的同行,大多对她是友善的、宽厚的,所以,她现在所拥有这些同情和友善,就足够了,足以抱愧足以自慰了,没什么好计较剖究人家的话头话尾的了。

“的的笃笃”打了一阵算盘的出纳,终于算完了账,捻着两张五十元大钞,问道:

“喂,苏采茶,有三元两角零票吗?我这儿找不开了!”

她正在心神恍惚,不知所以地问了声:“三元两角?”

“你不是该得九十六元八么?拿三元二来,我给你整一百。”

苏采茶这才慌慌地翻寻口袋,所有的毛票角子儿都抖出来了,还差一角二分。

“我这里有。喏,拿着。”明兰给她补上了。

“兰姐,这怎么好……”

“角把钞票算什么!”明兰嗔她一眼,“不信你看看,现在的街市路上,跌落两分五分的钢镚儿,喜得弯腰去捡的有几人?”

“好了,干脆,给你一张整的!”出纳又把两张五十元,换成了一张百元大钞。

她接过了那薄薄的一张纸票儿,揣进了内衣口袋。哦,如今的一百元,也不过这么一点点分量,就如一片鹅毛鸭羽似的轻。

她默然了一刻,忽又对姚芬说:

“姚姐,这卷布料先放这里吧,等下午办完事,我再来领,好么?”

“也好,挤来挤去的真不便呢!”姚芬谅解而关切地说,“只是,别来得太晚,小苏,我们四点半下班,别忘了……”

忘?要是往常,她绝不会忘的,绝不会!可今天呢?她是不是还会来取,那,只有天晓得。

临河街路旁,小小的碧丽宫,妖娆得刺眼,冷落得出奇。

门楣上一块晶面玻璃银光闪亮,大招牌猩红鲜跳,各路明星的彩照里外高悬。这些在开张之日,曾经炫奇争耀过的装潢派头,由于门前的冷落,如今只剩下几分糟乱和俗艳。

苏采茶一走近这里,就心慌意怯,和以往一样,她所感到的,断断不是如至家园的亲切,而是无从言说的陌生和疏远。

和左近商店的闹热恰成对照,碧丽宫这会儿还是冷冷清清,来来去去的赶市人,压根儿无心注意它的存在,就连穿戴得似花似柳的光逛街不赶市的男女青年,也好像无意光顾。

苏采茶不敢再立在街角远远打量了,像怕被人窥见行踪似的,她一看左右无人,便垂眉低首,一头撞了进去。

没人迎候她。影廊中唯一的人——良和的徒弟小昌,正大腿压二腿,捧着一本什么杂志看得入了迷。

“小昌!”她压着低低的嗓音叫。

“哎,师母,这么早!”小昌像刚刚困醒似的,迷迷瞪瞪地从杂志上抬起眼皮,站起伸了个懒腰,又随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日头快晏了呢,还早?”在外间落了座,她语含轻责,却并未真正迁怒小昌。是的,良和尚且如此,怎怪得徒弟?

“你师傅呢?”一边问着,她那双眼睛早已敏锐地射向珠帘半卷的里间。弹丸之地虽只窥见一角,这一扫便尽够了。里边的这只“角”,便是良和夜来歇息的窝。

床上,一条薄被凌乱地堆着,床角里处,一只什么红丢丢的东西,扎眼地一闪。

“师傅不在。我来的时候他便没在的……”回答是意料中的。这一两年,即便是极偶然来到此间,她听到的也总是这类回答。

她无法不恼恨,但她竭力控制着。

“那么,他没交代过几时回来吗?”

“没,没有。”

“人总归是要回来吃饭、困觉的啰,小昌!”她再次压抑着心气,努力保持着语调的正常平稳,“难道他一日到夜都不落窝的吗?”

“哎哎,回是要回的。只是,我说,说不准……”小昌对师母,总算还有一定的诚实,他懒洋洋漫不经心地回答,一松手,手中的杂志啪嗒掉落在地。

落地的杂志抖开了封面,一个口唇血红披肩散发的女人,凸着雪白的双乳,交叉着全裸的大腿,正对着垂首俯身的男人,做着无羞无耻的情状。

苏采茶心里又是一阵寒战,但她装作没看见,更不想多加责备。不是吗,小昌毕竟只是徒弟!

“那么,小昌,店里是日日这般没生意吗?”她扭了头,一边问着,一边勉强保持着做师母的大度和尊严,做出轻松自在的样子往里角走。

小昌不及答话——这当儿,有对青年男女正巧走进了影廊,他不能不先上前招呼。

“小昌,我们照个双人彩照要多少钱?”

“是喜照吧?半身还是全身?”

“你说半身好还是全身好?”

“这要看你们自己喜欢啰。依我说,两样各照一份,六寸的,总共二十八块五,还给加洗一份,多划得来!”

“哎哟哟,这么贵,死小昌,你们这价钱比‘华彩’‘相悦’都贵哩!”

“可不是,我们是‘碧丽宫’嘛!我们这里的景是自然的,你到‘华彩’、‘相悦’照照看,上哪找出后窗这份山光水色?再说我们用的洗相药水也高档,全是外国进口的!”

“什么外国进口不外国进口的?一丁点药水呗,谁晓得高档低档?”

“这还有假?好,看看,看看,全是洋码字,你认认,你认不认得?”

“死小昌,你真是水鬼都哄得上岸!……喂,你看怎样?就在这照吧?”

“不都随你嘛,随你……”

“哎,小昌,别慌,别慌!得让我把头再梳梳,再……”

哦,看来即使是市日,像这样快快活活甜甜蜜蜜的主顾和对话,影廊里怕也难得遇见几次吧?可良和他为何一直鬼迷心窍地迷住了这个行当呢?倘若说影廊开张之初,确实也引来过一阵热闹,但不过是一时风光。长塘镇毕竟只是个镇子,即使四乡六岙有双双对对的青年,总非三日两头要来拍喜照;何况镇上原本就有好几家招牌更老的照相馆呢!丢弃了自己原有的优势,来竞争这只不牢靠的饭碗,良和呵良和,事到如今你还不醒悟么?

也许,要怨,就怨此事之初。

五年前,县工业局和镇工办,不该表彰本镇第一个为出口创汇出大力的“能工巧匠陈良和”,不该让他再去区里县里去获得这这那那的光荣,更不该大大方方地奖给他那只教他大开洋荤的“海鸥牌”照相机,就是这只相机,才引得他眼花心思邪,误入歧途的……

也许,要怨,更该怨她自己。她不该一直对他如此言听计从,不该对他有那么多的温柔和放纵。试想想,四年前,当夜阑人静回家的他,一边在枕边喷着浓浓的烟味酒气,一边兴高采烈地对她描述筹划碧丽宫影廊的宏图大志时,她不也十分惊觉么?

“良和,你怎么又喝酒了?看你,又喝又抽的,你都成什么了?你说过的,能娶我,今生今世绝不沾烟酒。”

“呵呵,我的好老婆、小心肝,那时是那时,都老夫老妻了,你还认真这话?没听人说么,男人不抽烟,枉在世上颠,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如今,我要酒不沾烟不吸,怎么打得开市面,怎么与人打交道?好了好了,我的糊涂小亲亲!”他一边嬉笑,一边肆无忌惮地朝她吹喷着酒腥烟气,接着的又是多日不见的粗野和亲热……

是的,要怨,都怨她自己。她被他口口声声的“好老婆、小心肝、小亲亲”叫昏了头,被他不知从哪学来的花里胡哨的亲热举动迷了心,一时间,她也晕乎乎地以为他真被外边的风吹开了心窍,学得了男人的气度,潇洒得与镇上县里最有学问最有本事的人,不相上下了。

晕乎乎的,她尽数拿出了父亲的遗存,拿出了自己一针一线一分一厘抠省的积蓄,她独力支撑这边的家,不要他挂心。他要去跑码头,尽着他;他去学摄影,尽着他;他要开设影廊,尽着他。他跑生意亏了,她没责怪;他三天两头、十天半月没回家、不见人,她也没深究;他马上又向她索要,她咬咬牙,寅吃卯粮地为他腾挪。他越来越不像样子,她却越来越无可奈何……呵,人要滑落,就如身陷泥塘。一步踏错,越陷越深,错就错在他第一次滑跌时,她没能对他硬起心肠。

啊啊,现在还能从头再忖这笔无头债么?说一千道一万,是她前世欠了他的冤孽债了,是的,是孽债,冤孽债,上辈子欠得重,这辈子偿不清!

啊啊,她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这乱糟糟的一个窝,有多少看头,有什么理头?难道现在,他还需要她来为他整理收拾,为他铺床叠被么?不,不!她进得这里,做出副师母的样子进得里边厢,与其说是为了尽一尽女主人之责,倒不如说是做给小昌看的,不管良和如何潦倒,至少,她总还是小昌的师母,小昌的师母向来是讲究整洁干净的。

她动手抖着乱乱的被窝,灰塌塌的被头散出一股多日未洗的霉潮味。哦,良和良和,现在你总该明白,那些吃你哄你、那些与你嬉笑相好的骚女人,哪个是有真情的?瞧瞧这褥草!这样的褥单还能睡人么?

她心思紊乱,怨恨交加,把刚伸展好的被子又慢慢抖开,抄起一把剪子挑了线头。这被子,无论如何该拆洗了,刚刚挑了两下,突然,散在枕头边的两根长长的发丝,触入了她的眼帘。

女人的头发!……啊,男人哪有这么长的头发?良和的头发再长,也没留得这样长!她突然一阵恶心,被头所散的气味,顿时教她倍加恶心。

她愤怒地丢下剪刀,又把拆开的被窝堆作一团……哦,不,不干了!她苏采茶再没出息,也不能在亲眼所见丈夫的丑行后,再为他的荒唐无耻任劳任怨!她恼怒不已地想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弯腰低头,用脚在床底下一勾,勾起了刚才所瞥见的那只红丢丢的东西。

一只鞋后跟!女人的高跟皮鞋的后跟!红丢丢的色泽,锥形的跟子,像一枚带血的钉子插入她的心头,她眼前又是一阵眩晕。

好一会儿,她才恢复了神志,强自镇定下来,一边竭力自宽自慰:哦,常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眼见的是“实”,但这个“实”,终究不是明打明捉住了什么的“实”;再说,就凭这两根长头发、一只鞋后跟,你能断定个什么呢?别人虽然早把良和的荒唐行为,传得花里胡哨,可到现在还没真正说出个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女人。现在来说,对他再大的危害的,好像不是结交女人,而是迷上该死的赌博!再说,你能证明这头发、这鞋跟不是与小昌谈恋爱的姑娘落下的吗?早都听说小昌也谈起了恋爱。小昌都十九岁了呢!这档事,还是只能做没看见,不能问,问穿了,不管是或不是,为人妻为人师母,你苏采茶的脸面,都没地方搁呵!

她再次把深深的愤怒咽落肚里,三下两下地略作了一番整理,快步走出来。

外边照相的男女,已经完事走了。

“小昌,看来近日也不会再有多少照相客吧?”

“多又管什么用?反正多多少少都得落别人腰包!”懒懒地皱着双眉的小昌,从蒙着黑布的摄影机后钻出来,轻轻地嘟囔着。

“怎么落别人腰包,小昌?”

“怎么不是?这影廊不是一塌刮子都出给老董了吗?再有一个礼拜,人家就接手了。”

什么,一塌刮子都出给老董了?出给?出给是租赁还是典当?甚或是无价赔偿?老董是谁?是良和欠了老董的赌债,还是……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告诉她一声!是的,他压根儿不屑告诉她,压根儿没把她当个人样。

她先是一阵透心凉,突然,凉津津的心里又萌生出一丝希望。

影廊果然没了,赔净了,赔光了!这可恨可恼晦气倒灶的“碧丽宫”终于没了,也许倒真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不是吗,这儿的勾魂索没了,他可以从此回心敛意,也许从此他更有可能听从她的规劝,马上回转西浦,重起炉灶,当木工,弄木雕,做出极精致的家具,做出绝好的一流货色,独占鳌头,和仲根、仲祥兄弟俩好好赛一赛,把“苏氏印记”的光荣,重新发扬光大。

她突然振了心劲,用了刚才一直不曾有的硬朗声气,两眼闪闪地道:

“小昌,年轻轻的,别老是这副落地菜帮样儿,只要你师傅不软瘫,什么也能挣回来!不照相了,你们还当木匠嘛!嗯,小昌,你师傅是不是又上黄德魁那儿去了?”她已经猜出他的去向了。

“兴许是……”小昌仍是含含糊糊地答,一边睁着疑疑惑惑的眼睛,“师母,你不来吃饭了?”

“我停停就到兰婶那儿去,假如你师傅先回这儿,你告诉他我在兰婶那儿等他,等他一块吃!”

人都说,若是马王爷有三只眼,黄德魁就有三只半;人还说,若是常人的肚肠有十三处弯头,黄德魁的弯弯肠子,起码有二十七处。满脸横肉又满脸黑麻的黄德魁,不管是人相还是品行,都“恶”出了名。但是,这个一辈子不稼不穑不工不农的无业游民,居然到老却活得那么惬意自在,镇上人都道,起码是老天爷闭了一只眼。

好脚不踩臭泥塘。如果不是为了良和这个冤家,苏采茶她怎么会走这趟路、踏这道门槛啊!

果然,黄家的黑漆门又关得严严的。她用力拍了几下,就像拍在石板上似的毫无回音。

苏采茶想了想,一路沿着院墙绕到邻院的后门,从邻院迂回穿行到黄家后院的灶披间。

她刚刚走近门边,挨着灶披间的烟雾,就传出一阵脚步杂沓的声响。重浊的烟雾,却从四下透散出来。

他们都是有“暗哨”的!这帮家伙!苏采茶恨恨地想。

“谁?”嘶哑的喝问伴着粗鲁的咕哝,一齐飞了出来,“娘个瞎×,放着大门不走!”

苏采茶没搭腔,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是的,偏进去!今天,就是上刀山、落油锅,就是面对着虎窟狼窝,她也要闯进去!

她咚咚走上楼梯,闯进了阁楼的当间。

果然,完全一幅想象中的图景。

满屋烟雾腾腾,光光的木床乱乱的桌,床上没被没褥,桌头烟头茶盏狼藉一片;四五个男人在床上横七竖八,倚的倚,躺的躺,她不用看也明白,就在这个那个的身下,压着他们刚刚玩过的扑克或者骨牌。

一见她进来,倚着躺着的男人,全都两眼放了光。

苏采茶的两眼,却全是迸溅的火星子,她咬着嘴唇问:

“我家良和他……没在这里?”

“哎,你是找你男人陈良和?”男人中的一个龇牙一笑,“良和嫂,你也真难得,今天怎么想起到这里厢串门头来了?”

“哪个来同你们……”苏采茶的嘴唇难以克制地抖颤,“告诉我,良和他去哪儿了?”

“啊哈,大侄媳妇,你可没托我保管你男人哇!”趿着鞋走过来的黄德魁,乜着眼上上下下扫过她全身,黑皮麻子颗颗发亮,“你要是真心托靠我,大侄媳妇,我们什么不好商量?嘻嘻……”

深深的羞辱扩展到她的全身,她尽力熬住浑身的战栗,“黄德魁,你讲话得想着自己的辈分!……”

“哎,良和家里的,我可没同你调笑嘛!嘿嘿,如今什么形势?时间就是金钱,我可没闲心同你讲笑话。你问良和么?嗯,老实话只这一句:拿不出铜钿来,他会在这儿么?会来见众人大伙么?你找他,我们还想找他呢!”

苏采茶压住怒气,一咬牙:“你说吧,他到底还欠你多少?”

“多少?不错,夫债妻还,你替他还?”

“说吧,多少?”

“多少?小意思,几万铜钿,看来你是付得起啰?好吧,不说这,光上个月的会利,他还欠我六百九十七呢!他昨天只交出来六百,就这活杀人头的钱,他还没交清呢!”

苏采茶咬着嘴唇,把那张折得平展展的百元大钞,放在屋中间的方桌上。

屋里的男人们,全都不声响了。

“嗬!”黄德魁吊起了半条眉毛,“侄媳妇,你倒利爽,我说……哎,是不是还该找你……”

苏采茶不等他说完,就反身冲下了楼梯,实在受不了这等屈辱,受不了哪!她几乎瘫在楼梯下。

不怀好意的笑声,在她身后身后追着飞出来。

“嗬哈,真是好汉呒好妻,癞汉娶个花滴滴,陈良和硬是有福!”

“这小娘,都生过小囡了,还这么水灵!陈良和这个傻屌,现成放着这么块好肉你去发发利市!”

“你怎么晓得他就不会发……我听说……”

“嘘!别瞎讲,别瞎讲……还没有……当心……”

“怕什么,早走了。”

她听不下去,也断断不想听下去了。再听这种话语,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她会感到房倒屋塌,山崩地裂!

日头一过昼,赶完市的四乡人,都爱聚在新兴街。

新兴街是长塘镇的“城隍庙”,小商品店铺三步一爿,一爿比一爿新潮;吃食摊档家家相挨,每家有每家的特色。

兰婶的摊位不大不小,夹在中间,虽然只卖细沙汤圆,却能粘牢每个打从跟前来去的人。那水磨粉做的薄皮圆子,每个都只捏得鹌鹑蛋大小,却在每个头上都捏出一捻尖尖的嘴,那雪白尖嘴的圆子,在一只只大团箕上密密地排开来,就像水上凫着一群小白鹅!炉灶上,一口滚沸沸的汤,白烟四飘,你就是不吃,光闻闻白烟里散出的桂花香、豆沙味,都得教你喉咙眼直咽口水,就凭这等色香味,兰婶的生意,还有不好的?

还有呢!走近兰婶的汤圆摊,常常只见生意闹猛,不见人声嘈乱。兰婶没长三头六臂,但主顾再多,也能招呼。只见她揩巾一搭,围裙一抖,用不着三言两语,一拨又一拨的顾客,全在七八张小方桌边安置得停停当当。转过身来,灶里加把火,锅中添瓢水,你这边还没看清那“小白鹅”是几时下的锅,她那边大托盘一端,一拨溜拉七八碗十几碗甜甜香香的汤圆,就送了上来!这时间,只听得吸溜吸溜连吞带咽满屋声响,只看见兰婶那圆团团的笑脸,顶着个像万花丛中的白鸡冠花那样的小髻儿,摇摇颤颤。哦!怪不得,怪不得人都说,赶市不吃兰婶的小汤圆,回家困觉梦不甜呢!

和往常一样,苏采茶赶市必来兰婶的汤圆摊走一趟。每每一来,带着寒暄问暖心意的她,又总带着对兰婶的几分难以言说的歉愧。

年轻守寡的兰婶,不会生育。她到老来,仍然腿脚麻利,仍能独自生活,都和这两码事有关。苏采茶对兰婶的那份心意和歉愧,也都和这两码事有关。

兴许是因为太钟爱她这个独生女儿,兴许是过分看重苏氏门庭应该有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兴许还为了别的,曾和兰婶相好多年的阿爸,直到死也没有把兰婶正正式式地“续”过来。苏采茶也是临到自己都快办喜事了,方才晓得阿爸原来和兰婶还有这么一段前缘。阿爸的一年比一年更沉溺于老酒,以至于八月十五日在家吃饱喝足了还要摇船摆渡地寻到镇上去,乃至醉死在埠头下坎,当然更不难猜想是与兰婶有关。

遇难识人心。人总是在紧要关头,方显出人的高矮能耐。殡葬阿爸时,不要说哭得死去活来的苏采茶根本没回过神,就连男子汉陈良和也没了主意。这就多亏了从天上掉下的兰婶——从没来过西浦的兰婶,直直闯到了她家,里里外外做主,这这那那调遣。三天下来,一塌刮子的事,了得一干二净,了得亲亲眷眷左邻右舍,都没半句二话。

三天中没见哭一声的兰婶,临到离去只赚得众人说不出是褒是贬的一句话:这女人,比男人还男人!……送别这个比男人还男人的亲人时,哭肿了眼睛的苏采茶,哽哽咽咽地只叫了声“亲婶”,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采茶,我的好闺女,我哪有福气做你的亲婶呵!……”一把搂了她的兰婶,这才大放悲声,哭出来揪心裂肺的号啕!

阿爸的死,加深了她们的亲情和往来,歉愧无法弥补,亲情却可以长久存在。尽管陈良和后来对兰婶越来越缺少应有的尊敬,她却往来如故。没良心的陈良和当然早已忘了:当初,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不就亏了兰婶这个汤圆摊?现在,兰婶是她在长塘镇上,唯一可对之哭诉心事的亲人。兰婶用自己的形象和断断续续灌输给她的做人哲学,有时真比阿爸对她的教育,还要印象深刻;不是吗,女人为什么就非得依仗男人?女人完全可以比男人还男人!

往常,苏采茶进得兰婶的摊档,不用寒暄,不用客套,不声不响,端起团箕就上灶,撸起袖管就揉粉,待到吃客消停些的辰光,两人才有工夫脸对脸,就着滚烫烫的茶羹,细细地叙长道短。

今天,苏采茶既不想帮衬上灶,也不去揉粉捏圆。这两样事,都得在摊头档间做,她不想把张少神没色的脸,展览给来来往往的众人看,更不想把千般百般的心事,对不知表里的人露出一星半意。既然主意已经打定,在托付兰婶之前,那就更要显得不显山露水。

今天,兰婶见她进来,倒是急不棱登的轻声怪了句:“茶,怎么隔这么些日子才来?……”

锅灶上正滚着水,吃客又拥进来两三拨,兰婶顾不上与她多说什么了,转身只忙着招呼,苏采茶也不答说什么,低着头拿眼四下一扫,摘下墙上挂的一面筛子,又从墙角拎起那只装了赤豆的袋子,到里屋去筛拣。

兰婶端进来一碗香腾腾的龙须面。这碗面做得好出色!葱青蛋黄细面长,鲜愣愣的大对虾,曳着长长的虾须,盖齐了整个碗面!苏采茶按住兰婶递过来的筷子,还未开口,一双泪珠就骨碌碌跌在热腾腾的面汤里!

“婶,我不饿,我原想过,等等再……”

“等什么?哎,你还想那个没良心的没脚鬼?趁早别管他!快,管自己吃。”

“真的,婶,我这会儿不想吃,真不饿。”

“怎么不饿?你是钢柱打的铁条撑的?瞒天瞒地,瞒不过你婶我的眼目,你都没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模样了!采茶,好闺女,快先吃。”

“我吃不下,婶!”

“吃不下也得吃,千条心事万桩由头,先吃了这碗面再讲话!”兰婶的声音严厉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双筷子,硬塞到苏采茶手里。

“教我硬喂进你口不成?”

一声“喂”字提醒了苏采茶,她再次把眼泪和着悲愤咽进了肚里……是的,为了要托付的女儿,为了甜甜,她必须马上装作没事人一般。

如堵的喉头,勉强撑开一条窄缝,苏采茶挑着面条,靠无声吞咽的泪水送了下去。

牵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捉起拨在碗边的大虾,把壳子一一剥净了,一下填在她嘴里。

“婶!”苏采茶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掏出手绢,揩也揩不赢,她泪汪汪地呜咽着:“婶,我们这日子……”

“不用说了,采茶,我晓得,我都晓得的。”

“婶,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这要你自己拿主意哇!”

“我真拿他没一点办法了!”苏采茶绝望地说,“劝呵,说呵,好话讲了千箩万担,全当水浇鸭背!如今还来个高低不归家、左右不照面!如今竟背上几万的债,连照相馆都出脱了也还不赢,我原来指望他还能回心转意,早日回转西浦来跟仲根兄弟合伙,一起做细木,仲根他们跟宁波搞外贸的挂了钩,说是那边的人特别喜欢我们的雕花家具,这不是送到眼前的生路么?可他死活不听、不理,硬是一条黑道走到底!我是拿他一点都没办法了!我……”她说得悲愤起来,手脚又难以克制地发颤,“总不能我娘囡两个都一起死在他手里!婶,我今天来,就是……”

“一点都没办法了!”兰婶扁扁嘴,轻蔑地学说着,俩手抱胸,两眼牢牢盯着她,“唔,你说,你今天来,打算怎么着?”

“我,我是想……”她嗫嚼着,从大早起,就不断涌现又不断加强的那个念头,此刻被兰婶的这双多皱的眼睛,盯视得似乎没有了盘桓地场。哦,是的,面对这颗白花花的发髻,面对着青筋暴露突的比男人还男人的双手,难道她还好意思把那个软弱的“托孤”的打算说出来吗?……不,不用说,真到发生什么事了,兰婶会来照料甜甜的,就像当初突然来在阿爸的棺木边,她的世上最好最亲的兰婶,同样会来抱走、好好看护甜甜的。那么现在,就先不说,不说!

“你不说我也晓得,采茶,歪门扭不转邪道,你什么伤心念头也甭转,人是靠张面皮靠口气活在世上的,他硬不争这口气,你还为他硬撑什么脸面?要真劝不转了,就散伙拆灶,各人过各人的!”

离婚?无须点明的这两个字是炮仗是炸弹,好像连兰婶自己,都为这句话吓了一跳!兰婶微微一顿,又深深喘口气,说:

“如今呗,你想想,都什么年月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兰婶把怀抱着的两条胳臂放下来,支着下巴颏,咕咕哝哝地说:“话是这样讲,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硬心肠走这道!嗯,我是说,采茶,你千忖万想,就没拿这话吓唬吓唬他?不然的话,他老觉着你好哄好欺侮;家里还有两间平屋做老底,再弄下去,弄到连这两间平屋也保不牢的辰光呢?你娘囡怎么过?贼心难死赌难戒,你不发点狠,他回不了头!就是得跟他硬一硬!”

离婚!啊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上头?兰婶你点得好,点得有理,是的,如今都什么年月了!

“采茶,我这话,也只是同你先讲讲的,你先试试他,无论如何,先试试他!他若回心转意,千好万好,哦,按说他到了现在这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响鼓重锤一敲,说不定就震了他的心!你试试,先试试。”

哪,兰婶,我的知里知表的好心肠的兰婶,你的心意采茶我领了,你这知疼着热贴肉贴心的话语,采茶我记下了,记下了。

开了话匣子的兰婶,前秦后汉,比古道今,絮絮地说,絮絮地说。

苏采茶没插话,只是默默地点头。悲愤,虽然渐渐平息,心底那股委屈和焦灼,却未能全然消除。离婚,真的是能“吓”住他的法宝?眼瞎,是指望他回心转意的转机么?那么,为什么到现在,他连个人影也没见?为什么?

“大妈,还有汤圆么?哎,人在哪里?”

有人在外屋高声叫着,兰婶一边答应,一边慌慌迎出去,苏采茶也收起碗筷,跟了出去。

一出去,她就怔住了——来者是三个男子汉:两个陌生人,另外一个,偏偏又是她清早碰见的袁光。

她不能不硬着头皮与袁光再次招呼。

她更不能不理袁光所带来的这两个人——那是地区报社的记者,那个年长的老姚,五年前苏采茶就见过他,他采写的那篇《长塘多巧妇,能工出西浦》的通讯,就是写的她和陈良和,所以,老姚一见她,就倍加亲热,一迭连声问:

“哎,你那能干丈夫陈良和呢?据说他现在又改行开照相馆了?哎嗬,搞摄影,要夺我们的饭碗了!”

那个年轻的记者没作声,只是挺好奇挺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苏采茶脸涨得连耳根都红了。她不明白袁光到底出于什么心理。不是吗,本来他是可以暗示一下老姚,使她避免这份尴尬的。那么,难道她自己可以像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那样,遇上这种事体便不顾一切地乱嚷嚷?或者干脆朝他、朝客人努嘴摇头,使眼色,弄出副急赤白脸好不晓事的样子来?不不,苏采茶不能,她好歹是个有文化的高小毕业生,虽说没见过大场面,至少应该懂得怎样对待这种场面,怎样处世对人才算得体。

她竭力压住充满心头的那份烦恼,也不看袁光,径直对老姚淡淡一笑道:“老姚同志,你自己五年前就写过的,改革开放变观念,农村一片新面貌,人还能不变?谁都会变的。”

“是哩,是哩,说得太好了,今天真凑巧,我们一来又遇上你,苏采茶同志,要不,我们明天再到你家看看,怎么样?”

“这?”苏采茶完全慌了神,惶急间,她朝袁光投去一瞥,只见袁光正朝她颔首示意,厚鼓鼓的玻璃片后闪着含笑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怂恿她万勿拒绝。

苏采茶心里忽地闪过了主意,她轻轻一咬嘴皮儿道:“那自然欢迎,请都请不来你这位大记者呢!”

“喂,我说老姚,你不能白去采访,得先做点贡献嘛,你把那个华隆商行要订大批小佛龛的消息,也给我们采茶同志先透透嘛!”袁光终于插嘴道。

“佛龛?”

“哎,对对对,是这么回事。我听地区外贸的老杨说,有个在日本做生意的港商找上门来,说要订一大批佛龛,是那种专门设在家里点香用的小佛龛。你知道,香港、新加坡还有东南亚一带,信佛的多,这玩意儿有多少能卖多少,只要做得考究,价钱高些也好销。怎样,你估计良和同志还有兴趣吗?”

“这,这敢情好……”苏采茶慢声应道,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呵,这袁光……她情不自禁地望望袁光,支吾着,“那,我明天先同他说说看。”

总算把他“截”到船上了。

苏采茶解了缆绳起摇时,对岸的碧丽宫,早已模糊一片。

广播早就停歇,夜已经很静了。

夜一静,渺渺的河水,反而透明瓦亮,落在河里的星,亮得几乎伸手可摸。

苏采茶无心再看岸上的灯火和桨下这条铺着一片碎银的河,无目的地直视着前方,愤愤不已的心,全在船舱里的那个人身上。

陈良和这副人模狗样!——刚才来时,他活像遭人绑架似的畏缩着身子阴沉着脸,下了船,还是闷声不响。苏采茶解缆、起桨,跳上跳下,忙里忙外,他视而不见,不哼不哈,不管不顾地把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夹克衫,往船头的舱板上一铺,叉手叉脚,就像扛了一天麻包似的横倒便睡。

说睡他又哪里真睡?只听一忽儿咔嚓一声打火机响,一忽儿又见朝河里丢去一根烟蒂,整个儿一副游魂野鬼丧胆失魄的样!从一路过来一块下船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正经同她说上三句话。

苏采茶忍了,一切的一切,她都忍了。

她决心忍到围渚,等船到围渚时,再同他说话。

回程虽是溯水逆流,苏采茶咬牙用劲,桨下的船,依然如游走的水蛇,行得飞快。

快到围渚了。

上七里,下七里,围渚是西浦到长塘的中心地段。围渚原先是河沙淤积而成的一围小丘。早年间发洪水时被冲毁了。沧海桑田,沙泥小丘,荡然无存,名字却还在。这里是河面最开阔的地段,表面看水敛波平。可是,驾船的行家和在这条河上往来的人都说,围渚是险处,是“水鬼”找替身的地场,凡在这儿出意外的,不要说不会水的,就是水性好的,也没一个能游得上来,围渚水下的沙泥,是个陷身的无底洞。

到围渚了。

苏采茶停下了手中的桨,轻轻喘口气,这才朝天上望了一眼。

迟升的月亮挂在正中,是的,今天是古历十八,淡淡的月色,偏圆的玉盘。

苏采茶又瞥了一眼依然横躺着的男人。男人背对着她,正好又吸完了一支烟,一扬手,红红的烟头,亮出一道短短的弧线,倏地落入了水中。

她再次下定了决心:在这儿落停。

她本来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在听了兰婶的那番劝说,又接受了袁光和老姚那个诚恳而友好的建议以后。可现在,她突然又决定这么做了,从见到良和,从见他那副老大不情愿地跟她上船回来的模样开始,她终于又决定这么做了。

她有主意。真到紧要关口了,苏老司的女儿苏采茶,并不是毫没主意的女子。

她悄悄松了桨箍,抽出桨来在船尾一横,又把那块圆圆的头颅壳似的大石坠,悄悄滑入了水中。她极从容而轻巧地做着这一切,就像在家里担水劈柴烧火做饭搬取花绷绣花抽纱一样从容轻巧。

下了坠石,她再次弯身去摸舱脚的那堆零零碎碎的铅砣。这东西怎么会丢?她惨然地暗笑着自己这没来由的孝心,摸了摸,又轻轻地踢在一边。是的,不慌,现在不用慌。

河水似乎比先前更亮了些,月亮也升上来了,四周荡着小风,风蛮有凉意,但她刚才一直忙着,不觉得很冷。

她从从容容做完这一切,又伏下身子,金猿摘果一般,伏倒在船舷上洗了洗手,抿了抿头发,待她正要起来时,忽然,一件宽宽大大的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猛地一愣——眼前,是男人的那张久违了的笑脸。

星光月色下,陈良和的颇为清秀的眉眼五官,依然如昔,如果不是那脸色过于寡白、下巴颏又明显尖削的话。哦,他是在朝她温存地微笑吧?像这样脸对脸的、亲热而充满了丈夫意味的笑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笑微微的他,细心地为她披了衣裳,披上这件从他自己身上脱下的衣裳,他怕她着凉……

一阵辨不清滋味的激情之水,在她胸中荡漾开来,苏采茶顿时两眼发潮。哦,刚才,她是错怪了他。是呵,他落到眼前这地步,哪有心事不重的?她不该光从他一时半刻的沉郁烦闷上,把他想得这么坏……

你看,他没有问,甚至根本没有觉察她为什么要在此停船。

为她披了衣衫,男人的手并没松开,两只她所期望的丈夫的温暖宽大的手,依旧搂在她的肩头,他稍一用劲,趁势将她扳倒了,长满胡碴的下巴,立刻抵在她的颈项上,他想解开她的颈扣……

“别……”温情之水在她胸中汹涌,她几乎被他突发的激情、引诱制服了。与此同时,红丢丢的鞋后跟,突然在她眼前晃现起来,颈项间所受的刺痒,也立刻使她想起了碧丽宫床枕上的那两根长发,刹那间,厌恶把激奋的情绪,驱赶得荡然无存。

“做什么,傲什么?你……别,别,停会就到家了,又不是……”她抗拒着,一下推开他坐起来,“嗯,我还没有问你话。”

“问什么,同自己老婆还非得认准在哪儿?”陈良和嘟囔着,依旧搂着她的腰肢,“从前你就没在船上同我亲热过?”他不由分说地掰开她抗拒着的双手,但是,她的抗拒是如此坚决,他也似乎很快失了情绪,垂下胳膊,不再勉强她了。

“良和!”她攥住他的臂腕,充满深情地叫,似想弥补一下自己的歉疚;每每这样叫他时,她就把所有的柔情蜜意和万千心绪,都聚集在对他的这声呼唤上。她颤着声音又道:“多少日子了,良和,你都没有听我讲句话,你听我讲……”

“是的,是的,我要同你讲的,我也有事要同你讲。”陈良和热切而心急地打断道。他松开了被她攥住的臂腕,忙忙地又要去摸口袋里的烟。

“别吸了,刚才都吸了这么多。”她微嗔,温和得尽量不使他觉出来一丝责备。她不想破坏了适才重温的些微温馨,“你先听我讲……哎,良和,你晓得么,今天,我遇见了袁光,嗯,他还带着地区报社的两个人,那个老姚,你还记得吧?”

“老姚?地区报社?唔!”陈良和的口气,霎时就懒了,“他来做什么?”

“他,嗯,他说,他们说还想来采访我们,明天再到我们家来采访。”

“还采访我们?嘿!”陈良和立刻从鼻子里喷出一丝苦笑来,“你也不想想……”

“这不怨我,良和,是老姚他自己要……不,你还不晓得,良和,老姚他是给我们出了个极好的主意,他带了条好消息。”

“什么消息?”

“他说有个日本的什么商人找上门来,要订雕花神龛,说是东南亚一带很好销,要的数量很多,良和,你看这事……”

“又来了,又来了,你呀你!”

“我怎么啦?难道……”苏采茶被他又一次冷淡和不屑的口气激恼了,但她还是努力压抑着,“良和,难道人家不是出于一片好心吗?如果这事谈成了,不也是……”

“好心,好心,你晓得什么,你也不想想,如今我还能再去重拾木匠生活吗?连工具家什都没处寻了!”

“如果你真想接这生活,再备办一套家什有什么难?不过百八十元的事,兰婶她都乐意帮我们一把。”

“兰婶?你也不想想,我能去求兰婶?得了,得了,这么多年没做了,手早生了,这种劳心劳力的吃力生活,我是再也吃勿消啰!”

“那,这么说,你是再也不愿……”她再也无法压抑深深的失望了,本想再问一句,想了想,又闭了嘴。

“天上的果子再大,能是人人都能吃到嘴里的么?再说,像这样抠抠唆唆拼死忙活去挣几个吃力铜钿,能解决什么问题?采茶,哦,我倒正想同你商量件事呢,哦,如果这件事……”陈良和沉吟着,终于又摸出根烟,点着了。

她气恼地别转了脸。但她决定先不说什么,且听听他的。

“哦,采茶,不瞒你说,我塌的账款,太大了。我们那个影廊,你晓得,我已经全抵押给人家了,就这,还远远不够。”

寒战再次透过他的全身。早上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

“采茶,古话讲,宁欠人情债,不赖赌博账。我大男人一个,总不能日日让人追着要账。嘿,黄德魁这贼,心黑着呢!娘的,总有一天我要弄回来的!我不信就赢不回来。”他发狠地吸了一大口,一口气吸掉了多半截烟。

“什么,你还想同他……良和,你……”她立刻绝望地喊起来,“你还要与黄德魁绞来绞去么?上午,我到他那个鬼窝子里……”

“唔,你去,我晓得,我全听见了。”

“什么?你在?你就在他那里?”

“我在……哎哎,你别管那帮人说什么,那些货,嘴里会有干净的话?我是说,你也太傻,你作啥忙忙地把那一百元也搭上去?”

“……!”苏采茶顿时觉得手脚异常冰凉,从心里往外透出地凉。

“哦,采茶,我晓得你一心为我好,我们毕竟是夫妻嘛!……七八年了,老夫老妻了,嗯嗯,采茶,我现在需要的是一笔本钱,一笔大本钱,如果有了这笔资本,我再出去和人家合伙做点别的生意,专做赚头大的生意,我就能一下翻过梢来。”

赚头大的生意?她警觉起来,但仍然闭紧了嘴。是的,且听他说下去,且听他说完。

“采茶,有人,唔,有个老朋友给我透了个信,扁担屿那边还缺人,缺女服务员,嗯,你大概不晓得吧?前一阵去那儿当服务员的人都发了财,每月工资一拿好几百,比他娘的部长还高呢,还不算奖金、红包、小费!据说那都拿的是港币、美元,油水大着呢!反正只要他们肯用你,连工资都可以预支三个月到半年的,即使被解雇了,也可续领这个数,你看看多活络!如今上哪找这等美差去!人家说是全要相貌好的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可像你这样的,人家说过,也可以。你看,地方又不算太远,就在扁担屿……”

啊,扁担屿,她怎不晓得?那是海上交通要道中的一处小岛,一个小小的天然避风港口,各地的渔船和台湾的渔轮常常光顾,这个小小的扁担屿因此而出名。这些年,那里的走私活动和比走私还“私”的事也很出名,哦,预支工资、女服务员、港币、美元、相貌好的年轻姑娘……苏采茶全明白,全明白。

“嗯,你晓得么,采茶。双塘去的那两个人,不到半年,全套家用电器都挣到了,身上,手上,挂得丁零当啷,那个洋派!嗯嗯,采茶。你可别听歪了,我可不是叫你去做别的,我是说……”

听歪?不不,她正在听着呢!她正用心用意地听,不但听,还在想,还在等着你陈良和这个葫芦里倒出的全部的药!

“哎,采茶,你不晓得,这两天,四乡六岙有多少人偷偷去竞争还竞争不到手呢!人家和我是老交情,才肯帮大忙,你可得记住,事情办完前,千万别声张。这不,合同书、表格,我都给你弄来了,你看看。”

陈良和果然就摸出一张白花花的纸来,在她眼前一扬,哦,这表格上边还贴了照片?当然,那是她的照片,可这是她什么时候的照片?她已经多少年多少年都没照过相了。

星光虽然模糊,她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她和他的结婚照;她笑微微的,微微半歪着头,脸上笑出一对酒窝,甜甜蜜蜜地靠在他的胸前。喏,现在他将这照片“裁”了下来,派了这用场!是的,他是摄影师,他有的是办法。

“按他们规定的年龄,采茶,你超过了三四岁,可我自然没的,对人家照实说,人家心里当然有数,不过,没怎么计较,这当然是人家和我的一份交情嘛!你说是不是?”陈良和拧灭了烟头,急促地转过脸来,“采茶,你看这事……”

哦!苏采茶心里全有数了。

“这嘛,当然是好事。”苏采茶沉吟良久,才开口道,那口气镇静得连她自己也出乎意料,“只是,良和,我一走,甜甜怎么办呢?”

“哎,她都这么大了,托给人看就是了,每月顶多花上个四五十元,可你去挣的,却是多少倍呀!你还算不过来这笔账!”

“那你呢?”

“我嘛,自然要跑外向,有了资本,我马上到外头去做笔生意。准能赚的,我问准了,准赚!”

“那,我们这个家,就……就算零散了?”

“这,这怎么能算零,零散?人都在,怎么算零散。只要生意做得好,做得顺当,我自然还来找你,接你,我又不是不晓得你落在哪个地方。”

“那么,家里的房子,嗯,我是说,西浦的房子,怎么办?”

“房子?就这两间破房子?出让了算了!嗯嗯,你别发愁,我早问着了个主顾,珍珠养殖场的老茂,你晓得吧?他想弄地盘,扩扩他的加工房,我们那房子的地点正合他的意。老茂说过,只要我们肯出让,他不会煞大价,你知道,采茶,现在连我们那儿的房子地价,也和镇上的差不多金责呢!我们是先开口要他个七万八方,没一点问题,就算退一步,让到六万,准保他会要,你想想,不过两间小平屋呗!阿爸翻修那日脚,我晓得的,一塌刮子都算上,不过两三千吧?你算算,你仔细算算。”陈良和的眼睛在星光月夜下,越来越亮得出奇,他两眼闪闪地注视着她,一如七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

“嗯!七万八万……”苏采茶无心对视似的偏转了头,顾自细算细计地沉吟着,“退一步,也有六万。真有那么多?唔,那么,你欠的债,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哎,也就不过三四万,三万多,连利息都算上,顶多四万。哎,你别把眼睛瞪这么大。采茶,人家小唐都欠着黄德魁十一万呢!人家老婆也没像你这样忧逼萎挫。”

“这么说,若是出了,还清了债,还能拿两万多元?”

“两万?是的,差不多,差不多。”陈良和又迅速点上一支烟,猛吐猛吸。

“这么说,剩下的,也够你再做生意的资本了?”

“差不多了,有两万,差不多了。”

“哦?”苏采茶不再言语了,沉吟一下,就顾自弯转身子,在舱脚下摸摸索索。

“喂,你听我说,采茶,这笔账很好算的,是不是?我们只要渡过眼前这难关,马上就会有转机的,等我发了财,漫说是两间小平屋,四层五层的洋楼,我们现成就能买,我一发财,你不也跟着……哎,你可别听别人瞎戳我的脊梁骨,那都是闲人屁话闲言碎语,其实我哪里真和人轧姘头了?只不过偶然……嗯嗯,那些个事,当不得真的,你晓得,那些找上门来的轻骨头货,我没一个真看得上的,言道,吃饱还是家常饭,着暖还是粗布衣。这个道理,我还不明白?真正恩爱贴心的,还是我们结发夫妻嘛!你说是不是?”

“……”

“哎哎,采茶,你在弄什么?你听我说嘛。”

“我?我……我听够了,陈良和!”苏采茶终于直起身来,像一个真正的船老大那样,稳稳地叉开两脚,直挺挺地立在船舱中央。

“采茶,你,你怎么啦?”

“陈良和,你真打得好算盘呀!你扪着胸口想一想,你还有点人味没有?你不管孩子不顾家,一年年吃喝嫖赌,拉下一屁股债!你,你丢尽了脸面,还不晓得改,你死不想改。现在,你居然还要出房子、卖老婆,你的良心早都叫狗吃净了!你,你什么面皮都不要了。你,你还来假仁假义,还要同我假商量,诱我入圈套,你好再去花天酒地!你好再去胡作非为!陈良和,你好没羞耻!”

“采茶,你这是……”

“我识得你,陈良和,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我苏采茶嫁了你这个老公,是我那死在地下的老爹喝酒喝花了眼,是我自己撞了夜鬼迷了心!说什么恩爱夫妻,什么柴米粗布,你休想再瞒哄我了!陈良和,告诉你吧,今天,我本来还存了痴心妄想的。我,我好糊涂!我日日想着夜夜梦着劝你改过回头,我总盼着你好好做人,重新活出个人样,可你硬是不教我这样做!硬是!……我明白了,我今朝今夜,算是彻里彻骨明白了,陈良和,你是不会回头的,你不让你的亲生骨肉好过,你也不会让我好过,那好,我们分开,我决不要享你的福,我也不想再死在你的手里!我们离婚!”

“离婚?……嗬嗬,好哇!苏采茶,你现在倒蛮有主意哇!”大瞪两眼的陈良和,终于嗤笑出声了,夜色中,他的眼睛和笑声一样,寒森森地冷意逼人,“嗬嗬,离婚,想得真不错!”

“这么说,你不愿意?”苏采茶越发地镇定了,她睨视着他,也报之以冷冷一笑,“我料到你不愿意的,是的,你不愿意,不是你舍不了我、舍不了孩子,你是舍不了我们那两间还可以卖钱的小平房,舍不了那六万元钱!我,我早就料到的。”

“早就料到的?对对,你应该早就料到的!”陈良和又是一连串的冷笑,“说吧,你还有什么主意?”

“我,我没——有——主——意。你晓得,我是西浦人,乡下人,是你向来看不起的乡下人,猪头三。我,我没有主意!”无声的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滚滚流淌下来!她咬紧牙关,声音嘶哑了,最后的那句话,简直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迸了出来,“既然我们都不得好活了,那就死吧,一块死!”

“你?……”

“你没有看清楚吧,陈良和!这里是围渚,是水鬼换替身的围渚!你我都不会水,都不会游泳,你晓得的,我不会游水,却会使船,只要我断了这条绳索,这条船想怎么翻就怎么翻,我身上还绑了砣子。这砣子,沉我们两个没一点点问题!是的,没有活头了还活个什么?哦,明天记者要来,来吧,就让他们来,这最好不过,让他们好好写写,好好登登报,让四乡六岙的人都晓得你我是怎样死的,也好教育教育别人,省得别人也叫这万恶的赌博坑死害死!叫黄德魁这种天杀地诛的坏蛋哄死害死!我反正是个死!”

……

“哼,你怎样?陈良和,你现在怎么不出声了?你没胆了?好个陈良和,你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的胆,都到哪儿去了?陈良和,现在是死是活全在你自己!现在要拿主意的是你,是你陈良和!”苏采茶大口喘着气,热泪汩汩涌流,“你扪着胸口仔细想想吧,陈良和,你忖天忖地,亏心事做了千千万,你鬼花头忖了千千万,你就没想想,现在都是什么年月了!”

仿佛是用完了最后的劲,苏采茶猝然住了嘴。

河,静极了,静得像国画上的一抹“留白”;船,静极了,静得像贴在画上的一方剪纸;人,静得也只剩了彼此的呼吸。

空气和时间都凝固了。

猝然住嘴的苏采茶,看也不看面前的惊愕地张着大嘴的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矗着那牢牢地绑上了铅砣的脚腕;只是任凭纤柔的腰肢撑着那瘦单单的胸脯急剧地起伏;映着水波,映着月光,那眼瞳,那身姿,宛如逝水的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