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以子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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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过了若干年后,杨柳回想起这件事来,也忍不住深深地痛恨那个没有信誉的房产中介,而在当时,杨柳得到消息,便旋风一样地冲出门去。

那天正下着初夏的第一场大雨,杨柳打不到车,便一路飞奔着跑到那家中介公司。

她一路跑着,漫天漫地的雨和她心里头的愤恨与绝望,叫她几乎要看不清楚道路。当她撞开中介公司的门时,她甚至有点恍惚,刹那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五秒钟之后她想起来了。

中介公司的人大约是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面色奇怪,神情大大地不善,有那机灵的赶紧递了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下。

杨柳做了一件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一脚把椅子踹得飞了出去,砸在屋子角落里的一个饮水机上,发出好大的一声响。

有人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

杨柳握拳用力一击办公桌:“叫你们经理出来!叫他出来!”

又有人赶紧来劝:“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杨柳说,你们搞欺诈,我要去三一五协会告你们!

她一转身冲着屋子里几个看资料的客户,说,你们不要在这里看房,这家是黑心中介,他们只会叫你上当,他们会害死你们的。

这当口,有一白净的胖胖的男人走出来,看样子是个管事的,那样厚厚实实的一个人,竟然有一把绵软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这位小姐,你怎么了?有话请坐下来说嘛!不要这样子。”

杨柳这个时候才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痒。那是水珠划过身体引发的小痒,痒得人心散成一片片,拾都拾不起来。

杨柳的声音里突然便带上了哭音:“你们搞欺诈,你们跟我保证过的,你们说这房子是属于颐和路小学学区,要不我怎么会买?怎么会买?那么贵的房子……”

杨柳终于哭起来:“那么贵的房子……”

那胖男人又有气无力地说:“是这么回事。这个房子原本的的确确是属于颐和路学区没有错的,我们不是欺诈,这个房子先前的人家就是看中它是学区房才买的,小孩子毕了业又转手卖的。哪晓得颐小今年会重新划分学区呢对不对?我们是中介,我们不是教育局,这种事情呢,说句不好听的,属于天灾,这里头没有我们搞欺诈的问题。”

他那绵软的声音像水波,一波,一波,直灌进杨柳的耳朵里,杨柳只觉得那水升上来升上来,淹过她的腿,淹过她的腰,慢慢地淹过了她的脖子。

杨柳是被中介的人送进卫生所的,她还穿着那套湿漉漉的衣服,她拒绝打吊针,在走道里枯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准备回家。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左脚上的凉鞋从中间折断了,她拖着这只断掉的鞋回了家。

这一年,南京市著名的颐和路小学重新划了学区,正巧划到了杨柳与苏梁所买的那幢房子前面一幢。

杨柳与苏梁花大价钱买下的房子,并不在颐小的学区内,也就意味着,他们若要将儿子苏炜诚送进颐小,还得再交一万五的赞助费,并且,更重要的是,还得托人找关系。

杨柳原本是想瞒着婆婆武小慧的,可是苏梁自己焦头烂额之下,不留神在母亲跟前抱怨时说漏了嘴。

武小慧冷笑不已,笑得苏梁浊气更加涌上心头,说,妈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怪里怪气地笑!

武小慧说,我与你这种叫老婆牵着鼻子走的人没有什么话好讲!但凡你听我一句话,也不至于到今天。

苏梁说,又来了又来了!

武小慧说,你不必在你妈跟前粗声大气充英雄,既然你们都分了家出去过,那有事情你们还是自己去解决,你叫我们当老的,无权无势又无钱,能有什么办法?

苏梁呼呼地喘着粗气说:“我求你了吗?你老人家迫不及待地说你没有办法?”

武小慧说,你省省口水吧,要吵也要找对人吵!

苏梁回到家,果然冲着杨柳大叫大嚷。

苏梁也奇怪,那样伶牙俐齿的杨柳,如今只一味地沉默不语。

这两天里,她便迅速地消瘦下去,好像一只正在漏气的气球。

她咬着牙,这使她秀气的脸颊上隆起了一道棱子,苏梁又觉得她可怜,自己也可怜,他住了声,在沙发上坐下来,小炜诚怯生生地过来,小心地趴在他膝盖上。

但是儿子终归还是要上学的,杨柳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爬起来,走到外屋去喝水。

她闻见自己身上的汗馊味,她足有两天没洗澡。

她站在客厅里看着她的这个家,这个房子。

这个家叫作新家,但是看起来新意真的不足,仿佛他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年头,午后的大太阳直照起来,把半壁墙涂成金黄色,光线里飞起细尘,杨柳觉得那不是光,那好像是肉眼看得见的时间,在缓缓地流转。沙发上堆着儿子的书、小计算器,杨柳忽地觉得她好像在这里把半辈子都过掉了似的。

这到底是她的家。

也许也没什么可怕的,杨柳在苏梁回家后对他说,我们还算是有了个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它踏踏实实地在那儿,跑不掉的。你看它,旧是旧了点,可是多么结实,地段又好,交通便利,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自由跟快活。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说不定过两年,颐小再重划学区,又把它划进去了呢?

苏梁没好气地说,又划进去又怎么样?我们儿子总不能推迟两年再上学。

杨柳坚定地说:“我想过了,儿子,还是得让他上颐小!”

杨柳一旦下了决心,便开始着手实施让儿子上颐和路小学这个计划。

杨柳把她所认识的人都梳理了一遍,最后确定,她真的没有办法找到一个人,可以帮她打通关节。在这个令人糟心的过程中,她却得到了各种各样的有关择校的知识。比如,若要找关系,找普通老师是不行的,校长不买账,那关系至少得是学校的中层,或者,你托的人是学校的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啊,优秀教育工作者啊,斯霞式人民教师啊之类,若是颐小的特级老师就更好了,这些老师在校长面前会比较有话语权,毕竟一个学校要想办得好,硬件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软件,软件是什么,好老师呗,有名望的名师,特级啥的,还有那种特别牛的,班上考入好中学人数特别多的,所带的学生成绩名列前茅的。没有好老师,教育设备再先进也是白搭。可问题是,杨柳实在找不到任何一重关系,可以让她认识一位这样的颐小老师。

杨柳想,哪怕能找到一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人呢,只要有这么个人,八竿子打不到,第九竿说不定就打到了呢?

杨柳忙活了许久,全无头绪,真有些山穷水尽之感,她又回想起当年她是如何带着儿子在幼儿园园长面前一番表演,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入园资格的事。可杨柳也明白,像颐小这种重点小学却又与幼儿园不可同日而语了。

门路,是非找不可的。

只是,到哪里去找?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事情有了戏剧性的转机。

那天是周末,苏梁的一个要好的同事约苏梁出去玩,各自带着自家的小孩,说是去新开的嘉年华游乐园。杨柳正好有点不舒服,苏梁就一个人带着儿子去了。

游乐园很远,父子二人早上十点钟出门,杨柳预想他们要玩到五六点钟的,正打算好好地睡个午觉,谁知才下午两点钟就有人砰砰砰砸他们家门。

杨柳开门看时,却是苏梁那个要好的同事的老婆,带着苏炜诚,小炜诚见了妈妈就放声大哭,说爸爸头破了。

原来,苏梁和同事带着孩子排队要玩儿摩天轮,后边儿一个女人想插队,苏梁的同事也不是个省事儿的,两下里就大吵了起来,对方也不是单单一家子来的,也是伙了几个朋友,吵到后来,动了手,对方的男人,个个人高马大,苏梁好心劝架,护在自己朋友的前面,被对方一砖头敲了个头破血流。

等杨柳赶到医院时,苏梁头上的伤已缝了七针,他的一件浅灰T恤的前襟染了大片的血。

苏梁的头脸肿得像猪头,在家足足休息了两个礼拜。

苏梁的同事却只是擦破了一层油皮,说起来,苏梁算是替他挡掉了一场血光之灾,他十分感激,也十分过意不去,有意要报答一下苏梁。两家人客气来去,热闹闲聊,竟然发现,同事有一个远房亲戚是颐和路小学的特级教师!

这个天外飞来的好消息让杨柳当场激动得说话都不在调儿上了,于是厚着脸皮求人家帮忙。

一周之后,苏梁的同事给杨柳带来了极好的消息,颐小同意收苏炜诚小朋友为择校生。

第九竿没有打到的关系,竟然被第十竿给打到了。

夜深人静时,杨柳夫妻俩从白日里巨大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苏梁摸着后脑上的那个长长的疤说:“头上开个瓢,给儿子换了个好学校上,值了。”

杨柳怜爱地伸手搭在苏梁摸脑袋的手指上,一块儿去摸那个疤,好像摸着命里头打着的一个如意结。

但问题是,颐小接收苏炜诚,但苏炜诚父母必须要为儿子交一万五千元择校费。

买房子过后,杨柳与苏梁的家庭财政可以说大伤了元气,一万五不算顶多,可一时还真不凑手。

杨柳倒是有几样首饰,只是这些东西一时又不能折现,苏梁看到她把那些明晃晃的东西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心下忽地觉着有些凄凉,在他的经验里,女人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想到要典卖首饰换钱,那些都是他从电影电视看来的情节,或是从母亲唠叨中得知的久远的往事,而他的杨柳,从来只是乐呵呵、青菜市价多少钱一斤都糊里糊涂的人。

到第三天头上,杨柳想,实在不行的话,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借了,不能跟妈说,私底下跟爸借借看。

到了晚上的时候,苏梁竟然递给杨柳一个纸包,杨柳打开一看,里头齐齐整整一摞钱。

苏梁说:“这是跟我哥借的。反正也不算什么巨款,他也不等着用,慢慢还呗,我就不相信我能给债压倒。”

杨柳看着那钱,听着苏梁难得的豪言壮语,且惊且喜,又想到,苏梁以他的天真无用,对付苏群的精明吝啬,怕也吃了一些委屈,也不晓得许月娟知不知道,她虽不在乎那点钱,不过也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对苏梁说,杨柳一时替苏梁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苏梁却打趣说,老婆你不表扬我一下吗?铁公鸡身上都拔得下毛来。

杨柳扑哧笑了,笑完了又觉得,这世上,苏梁,她,还有儿子,怎么样都是一家子。只有彼此,也只为了彼此。

杨柳叹口气说:“我们还有银行的那些贷款要还呢,又加上这个,以后可能要过得紧一点了。真对不住啊老公。”

苏梁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是他们自上次大吵过之后难得的温馨一刻。

半夜,苏梁突地跟杨柳说:“老婆,咱们以后别吵了,也别折腾了行吗?”

儿子苏炜诚终于成了本市最好的颐和路小学的一年级学生了。

这一番经历下来,杨柳觉得可用磨难二字定义。可是当她站到颐和路小学的校园里时,却又觉出一个“值”字来。

学校迎门便是一幢教学楼,据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外观陈旧,走进楼内才发现,教室是重装修过的,各种设施十分齐全,完全是一个现代化小学的模样,每间教室的窗格外地高大,屋顶也比一般的教室高,显得比它真实的面积要空阔许多。

下得楼来,从教学楼穿过去,再走过一道九曲回廊,竟然又是一番景象。

四四方方的一个大院,正面是一座民国风格的建筑,两层楼,砖木结构,三角屋顶,窄窗,半圆形的小小阳台,老虎窗,灰色的砖墙上爬了密密的青藤,两侧还各有一座平房,红砖青瓦,看上去颇有年头了。这里便是老师们的办公区了。

校园并不十分大,一楼一屋、一草一木都显出一点厚重来,那种由年岁与文化堆积出的派头气韵,令人肃然起敬。

这学校如同一个贵族的后裔,屹立在这个城市的东南一角,布衣荆钗不掩其天姿国色典雅风范,比得那些新兴的小学暴发户一般地伧俗。

苏炜诚小朋友被分配到一年级一班,班主任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小孩子们在教室里坐了下来,可还闹哄哄的,并没有正式开始上课。

家长们依依地站在窗前望着自家儿女,脸上都是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希望,担忧,欣慰,畏惧,快活,不舍,却又不由得小声地议论起来,说是这一回新班级有五个,原本是四个的,择校生实在太多所以扩成了五个班。有人极内行地补充道,这叫五轨制,每个班都五十来个学生,可听说这学校最多的一个班有六十个学生,最前一排几乎要抵着黑板,最后一排只得挨着垃圾桶。

也有的说,这一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才工作两年,算是个新人,听说四班的班主任是个学科带头人,准特级,一班的这个老师是她的徒弟。有人嬉笑着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连工厂都快要没有师傅徒弟之说了,没想到学校里还搞这一套。又有人笑道,天底下什么都是新的好,年轻的好,就只这老师,还是老的好。也有人反对说,年轻有年轻的好,教育思想不致僵化。

忽地有家长说,据可靠消息,这一届的一年级,四班才是最好的班,里头全是市委省委和军区的孩子,师资的配备自然是顶好的,你不服也是没有办法的,人家学校是按家长的身份来分班,所谓皮鞋班与布鞋班,说不定还有草鞋班,要怪只怪自己没本事,不过,在好学校上差一点的班也总比在差校上最好的班要强,学风顶重要,一个学校学风正,教育质量自然好。颐小的草鞋班也比一般学校的皮鞋班要好吧。有人又笑道:一般小学是不可能有皮鞋班的,皮鞋全到颐小这样的学校来了。

终于有老师过来劝说家长们离开,说是马上要开始上课了,孩子本来小,容易思想不集中,希望家长不要干扰他们,赶快离开学校,以后也不可以送到教室,送到校门口就行了。

杨柳随着家长们往外走,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啊,杨柳想,我儿子的求学生涯从此开始了。

儿子上了一年级,杨柳觉得压力更大了,实小果然名不虚传,生源极好,班上的孩子们个个都有特长,小小年纪,都去上各种补习班,学英语、钢琴、小提琴、书法、围棋、朗诵、小模特等,杨柳也打算让儿子去上一些课外的辅导班,千挑万选之下,选了一个外籍老师的英语辅导班,又是一大笔开支,杨柳开始了省吃俭用的生活,并要求苏梁也要节俭,好玩好乐的苏梁甚至连进口大片都不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