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简·爱 呼啸山庄 阿格尼丝·格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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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聚会(2)

“今天晚上你会看见她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回答,“我偶尔跟罗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尔很希望去见见太太小姐们,他说:‘哦!晚饭后叫她到客厅里来,请爱小姐也陪她一起来。’”

“没错,他只是出于礼貌才这么说的。我相信,我是不必去的。”我回答说。

“是啊,我跟他说,你不习惯交际,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这样一群热闹的客人跟前露面——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可他还是用他那种急躁的方式回答说:‘胡说!她要是拒绝的话,就告诉她,这是我特别希望的。要是她还不肯来,你就说如果她拒不答应,我会亲自去叫她。’”

“我不该给他添那么多的麻烦,”我答道,“要是没有更好的办法,那我就去一下吧,不过,我实在是不喜欢。你也去吗,费尔法克斯太太?”

“不,我要求不去,他答应了。我来告诉你,怎样才能设法避免那样一本正经出场时的窘相,那是最让人受不了的。你得趁太太小姐们还没离开餐厅,客厅还空着时进去,挑个喜欢的任何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待那些先生们进来后,你不必待多久,除非你自己愿意。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在那儿就行,然后你就悄悄溜走——没人会注意你的。”

“你看这些人会久住吗?”

“也许住上两三个星期吧,不会再多了。乔治·利恩爵士最近当选为米尔科特的议员,过了复活节休假,就得到城里去上任。罗切斯特先生多半会陪他一起去。他已经在桑菲尔德待了这么久,这让我感到惊奇。”

我有点害怕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到那时候我就得带着我照管的孩子到客厅去。阿黛尔听说晚上要去见那些太太小姐,一整天都高兴得发疯似的,直到索菲娅开始给她梳妆打扮,她才安静下来。梳妆打扮的重要性很快就把她给稳住了。待到把她的卷发梳成十分光滑的垂下来的一束束的,给她穿上那件粉红色的缎子外衣,系上了长腰带,戴好网眼无指手套时,她那神情严肃得简直像个法官。根本用不着提醒她小心别弄乱衣服,她一打扮好,就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端在自己的小椅子上,事先还小心翼翼地把缎子裙撩起,生怕坐皱了。她还向我保证,从那时候起,直到我打扮好,她都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用不了多久就打扮好了,很快穿上了我最好的衣服(就是银灰色的那件,是谭波儿小姐结婚时买的,后来一直没穿过),我的头发一会儿就梳好了,我唯一的首饰,那枚珍珠别针,也很快就别好了。于是我们便走下楼去。

幸好去客厅还有另外一道门,不必穿过他们正在吃饭的餐厅。我们发现客厅里还没有人,大理石壁炉里炉火默默地烧得很旺,在装饰桌面的精美鲜花中间,一支支蜡烛在明亮的孤寂中照耀着。拱门上挂着深红色的帷幔,虽说这里与隔壁餐厅的那班人只隔这么一层薄薄的屏障,可是他们谈话的音调是那么低,除了一片轻柔的嗡嗡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阿黛尔似乎还处于那种十分严肃的气氛影响之下,一声不响地在我指给她的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我离开她,坐到一个窗口座位上去,从近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打算阅读。这时,阿黛尔把她的矮凳端到我的脚边,过了一会儿,她碰了碰我的膝头。

“什么事,阿黛尔?”

“我可以从这些美丽的花朵中拿一朵吗,小姐?只是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些。”

“你对自己的‘打扮’想得太多了,阿黛尔。不过你可以拿一朵。”说着我从花瓶里拿了一朵玫瑰,插在她的腰带上。她发出一声无比满意的叹赏,仿佛她的幸福之杯此时已经斟满了。我转过脸去掩藏起我无法抑制的微笑,这个小小的巴黎女子,对衣着服饰方面具有的这种天生的、迫切的追求,既有几分可笑,也有几分可悲。

现在可以听到轻轻起身离席的声音。拱门上的帷幔给拉开了,可以看到拱门那边的餐厅。点燃的枝形灯照耀着摆满长桌的精致甜食的银器和玻璃器皿。一群女士站在拱门口。她们走进客厅后,帷幔又在她们身后垂下了。

总共十八个人,可是她们一块儿进来时,不知怎么的,给人的印象好像人数要多得多。她们中间有几个长得很高,许多人都穿着洁白的衣服,一个个都穿着裙幅宽大的曳地长裙,使得她们整个人都显得大了,犹如迷雾使月亮显得变大一般。我站起身来向她们行了个屈膝礼,有一两个人点头回礼,其余的人只是瞪着眼朝我看看。

她们在客厅里四下散开,动作轻盈活泼,使我联想起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她们中间有几个半靠在沙发和软榻上,有几个弯着腰在仔细观看桌上的鲜花和书籍,其余的围在炉火边;她们一个个全都用她们似乎已经习惯的轻柔而清晰的声音说着话。事后我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不过现在不妨先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显然埃希顿太太曾经是个漂亮的女人,现在还保养得很好。她的两个女儿中,大女儿艾米个儿挺小,脸蛋和神态都显得天真、孩子气,举止有点淘气,那身白麻纱衣服和蓝色腰带,对她很合适。二女儿路易莎身材较高,也更优雅,脸蛋长得很俊俏,就像法国人说的“俏皮脸蛋”那种类型。姐妹俩都像百合花那样白净。

利恩夫人又高又胖,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腰板挺直,看上去很高傲,穿着华丽的闪光缎子衣服,她那乌黑的头发上戴着缀有一圈宝石的发箍,在一支天蓝色的羽饰衬托下闪闪发亮。

丹特上校太太不那么显眼,可是我认为,她更像一位贵妇人。她有着苗条的身材,白皙而温和的脸和金色的头发。她的黑缎子衣服,她的华丽的外国花边围巾和她的珍珠首饰,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人的一身珠光宝气更让我喜欢。

然而最突出的三位——其中部分原因也许是她们在这班人中间个头儿最高——还是勋爵的遗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她们三人都属于妇女中的高身材。富孀大约四五十岁:她的体态仍然很美;她的头发——至少在烛光下看来——依然漆黑;她的牙齿显然还完好。大多数人会认为她是她那样年纪的女人中的美人;毫无疑问,从身体上来说,她的确是这样;可是在她的表情举止中,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神气。她有着一副罗马人的脸容,她的双下巴已和脖颈融为一体,变得像一根粗柱子。我觉得,她不仅由于傲慢而横着脸、沉着脸,而且还因此皱起面孔。下巴也因同样原因挺得高高的,几乎到了极不自然的程度。此外,她有着凶狠而严厉的眼睛,叫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起话来装腔作势,声音深沉,音调既十分夸张又十分专横,总之,非常叫人受不了。一件紫红色的丝绒长袍,一顶印度金丝织物做的头巾帽,给了她(我猜她是这么想的)一种真正帝王般的尊严。

布兰奇和玛丽的身材一样——都像白杨树似的又直又高。玛丽以她的高度来说,显得太苗条了,可是布兰奇长得就像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一样。当然,我是怀着一种特殊的兴趣注视她的。首先,我想看看她的容貌和费尔法克斯太太描述的是否相符。其次,看看我凭着想象替她画的那幅彩色微型肖像到底像不像。还有第三——干脆说明了吧!——是不是像我设想的有可能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从外貌来说,她跟我画的肖像,跟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述,都一一相符。高高的胸脯,削肩美颈,黑黑的眼珠,乌油油的卷发,样样都有。——可是她的脸呢?她的脸像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没有皱纹。同样低低的额头,同样高昂的脸容,同样傲慢的神气。不过,这种傲慢没那么阴沉,她不断地绽开笑脸。她的笑带着嘲弄,她那高傲地弓起的上唇,也带着这样的习惯表情。

据说天才是能自我意识到的。我说不上这位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她自我意识到这一点——确实是完全自己意识到的。她跟和蔼的丹特太太谈起了植物学。看来丹特太太没学过这门学科,尽管像她自己说的,她很喜欢花,“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学过植物学,她洋洋得意地列举了植物学上的名词。我很快就发觉,她是在——像行话所说——追猎着丹特太太,也就是说,她是在利用丹特太太的无知戏弄她。这种追猎也许很高明,但肯定不是善意的。她弹琴,她的演奏是出色的;她唱歌,她的嗓音很美;她单独对她妈妈讲法语,讲得很好,非常流利而且发音准确。

玛丽的脸长得比布兰奇温和、坦率,面目比较和善,皮肤也较白净(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黑得像个西班牙人)——但是玛丽缺乏生气,她的脸上缺少表情,眼睛缺乏神采,她没有什么话可说,而且一旦坐下,就像神龛里的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姊妹俩都是一身洁白的衣服。

那么,现在我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小姐就是罗切斯特先生可能要挑选的意中人呢?我还说不上来,因为我并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鉴赏趣味。如果他喜欢华贵的,那她正是华贵的典型,何况她还多才多艺,活泼伶俐。我想,大多数绅士都会爱慕她的。我似乎已经得到了证明,他是在崇拜她。现在只等看到他们结合在一起,那样最后一片疑云也就烟消云散了。

读者,你可不要以为这段时间里,阿黛尔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我脚边的凳子上一动不动。才不是呢,那班太太小姐一进来,她就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郑重其事地说:

“太太小姐们,你们好。”

英格拉姆小姐带着嘲笑的神气俯下身看着她,嚷道:“啊,好一个玩具娃娃!”

利恩夫人说道:“我想这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说起过的那个法国小姑娘了。”

丹特太太慈爱地拿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艾米·埃希顿和路易莎·埃希顿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多可爱的孩子啊!”

接着,她们把她叫到一张沙发跟前,她现在就坐在她们中间,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和她们说个没完,她不仅吸引了年轻的小姐们,还吸引了埃希顿太太和利恩夫人,她受到她们的宠爱,得意洋洋的。

最后送来了咖啡,男宾们被请了进来。我坐在暗处——如果说这间灯光辉煌的房间里还有暗处的话——窗帘半遮着我。拱门上的帷幔又给拉开了,他们走了进来。也像女客进来时一样,男宾们也是一起进来,也显得颇为壮观。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礼服,大多数人个子高大,有几位年纪很轻。亨利·利恩和弗雷德里克·利恩的确是一对非常时髦的花花公子;丹特上校则是一位有军人气概的漂亮男人;本区执法官埃希顿先生绅士派头十足,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只有眉毛和颊须还是黑的,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位“戏里的尊贵长者”。英格拉姆勋爵像他的姐妹一样,个儿很高,而且也像她们一样,长得很漂亮;不过他也有玛丽那种无精打采的漠然神情,他四肢的发达似乎胜过了精力的旺盛和脑子的灵活。

可是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我虽没有朝拱门看,但还是看见他进来了。我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织针上和我正在编织的钱包的网眼上——我盼望自己只想着手上的活儿,只看到放在裙兜里的银色珠子和丝线,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而且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上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当时,我刚给了他所谓的重要的帮助,他握住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的脸,朝我仔细打量着,眼神里流露出万千思绪急于一吐的心情。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当时我是多么接近他啊!从那以后,到底出了什么事,使得他和我的关系发生变化了呢?可是现在,我们之间是多么隔膜、多么疏远啊!疏远到我都不指望他会走过来跟我说话了。因而,当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屋子那头坐下,开始和几位女士攀谈起来时,我丝毫也不觉得奇怪。

我一看到他把注意力全放到她们身上,我可以注视他而不被发觉。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脸上。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它们硬要抬起来,眼珠子硬要盯住他。我看着,看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欢乐——我看了,看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欢乐,一种宝贵的然而辛辣的欢乐;像是纯的黄金,但又带有伤人的尖刺。像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明知自己爬近的水泉中放了毒药,却还是弯下身去喝那泉水,我感到的就是像这样的欢乐。

“情人眼里出美人”,这话说得对极了。我的主人那张橄榄色的脸上,缺少血色。四方的脸膛,宽大的额头,又粗又浓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犷的五官,坚定而严厉的嘴巴——处处显示出活力、决心和意志——按常规说并不美,然而在我看来,它们不仅是美,而且充满了一股强烈的影响力,把我完全给制服了,使我的感情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完全为他所左右。我并不想去爱他,读者知道,我曾竭力把出现在我心中的爱情的萌芽连根拔掉,可现在,第一眼重新见到他,这些萌芽就自发地复活过来,长得青翠而茁壮!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已经让我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