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洋国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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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师生

晚上的时候,去古晋拜访拉者的陈树声回到垦区,尹正纲第一时间找上门。意料之中,见他来了,陈牧师欣喜不已,尤其是在听过了他这一年的经历之后,更是慨叹连连。

跟两位牧师一起用过晚饭,尹正纲便把安置他带来的这一拨老客的事情说了说。方兴国与陈树声正筹划再次从国内组织移民,以充实新福州垦区,这次尹正纲带来二十多人以及计划陆续接来的一百多家眷,可谓正合他们心意,哪里有不好好安排的道理。

首先要进行的是对这二十多人登记造册,这个登记是以他们为户主,把他们要接来的家眷都算在内,按男子十亩地,女子八亩地分配田产,这一来,新福州垦区还荒芜着的一千多亩地就有了着落。

新福州垦区一下子就达到满员状态,按照拉者的条件,新垦区的合约很快可以签订,国内已经组织好的教友移民,即刻便可登船过海。

想到这些,陈树声兴奋得不行。

“哈哈,正纲,你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陈树声容易激动,使劲地拍着尹正纲的肩膀,开怀大笑。

方兴国性子冷淡,只是点了点头,对尹正纲道:“自从跟黄牧师搞得不欢而散之后,拉者查尔斯现在给我们的条件都苛刻得很,新厝安不满员,硬是不划新垦区给我们,普鲁斯牧师在国内组织的一千一百多人,小半年都上不了船,人不上船过海,我们又拿什么来让新厝安满员,这个查尔斯,脑子进水了。”

“还要组织人来垦荒?”听到这个消息,尹正纲有些担心。

“当然,沙捞越地多人少,咱们国家又有太多没地的农民,把他们带过来垦荒,好过在老家饿肚子吧。”陈树声三十多岁,正是充满干劲的年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不是,学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附近除了垦区条件稍好一些外,实在找不出什么地方可以再劈垦区了,下午我出去转了转。”

尹正纲说的是实话,诗巫虽然地处河岸,简单的水利设施便可满足耕种需要,但因为位处海拔以下,方圆上百公里,大片大片的全是洼地,要开垦起来,没有三五年功夫是见不了成效的,即便新移民肯花这三五年功夫,据他所知已经穷得叮当响的教会又拿什么来养他们三五年?

“你说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想过。”陈树声叹了口气,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淡去:“新珠山这片地区的确不适合再开垦了,所以这次,我们打算往东南的丘陵地区去,在那里开梯田。”

“富雅格牧师回美国去筹措移民安置款,如果他能带回来好消息,安置几千移民应该不是问题。”方兴国也道。

希望如此吧,尹正纲在心里叹息一声,也不再说什么。打心底,他很为几位老师的高尚品格感动,不为名利、不计得失地帮助国内那些无地的农民,千辛万苦地把他们带到沙捞越,还以自己的名义贷款帮他们建房子修水利,帮助他们开垦田地,一个人无私到这种地步,已不单单是“高尚”两个字能概括的了。

这段插曲之后,三人又商量了一番如何秘密地把几个家在井里汶的老客家眷接到沙捞越,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方兴国又写了一封信,准备寄给国内的黄尽忠黄牧师,让他安排,先找到那些尚在国内的老客家眷。

这是个费神的活,尹正纲带来的老客有两广的,也有福建的,甚至还有一个是天津的,找起来非常麻烦,所以也没办法安排他们一起登船过海,只能先找到他们,把老客们的家书送去再说。后来尹正纲想了个办法,让老客们在家书里约定一个日期,嘱咐家里人在某某时候到福州港口,这边则派两个熟门熟路的老客过去接。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三人都如释重负,尤其是尹正纲,他承诺过要带老客们逃出来,他做到了,除了死在兴昌矿营区外面那两人,其余二十四个一个不少地全到了诗巫;现在他还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归宿,甚至那两名牺牲的老客,他们的家眷也在新福州垦区的安置计划当中,算是给了那两位一个交代。

走出教堂,看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尹正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尹正纲便忙着和老客们一起建他们的“亚答厝”,这是一种木质茅顶的房屋,跟爪哇的木屋比起来,“亚答厝”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是连排房屋,长长的一溜依河岸而建,每间房子左右相邻,外面有搭在水上的长廊,这种建筑取法于依班人。吸取了他们祖祖辈辈紧靠炎热海岸的生存经验,亚答厝里冬暖夏凉,当然,这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冬天。

房屋建造是个大工程,虽然沙捞越有取之不尽的木材,搭建却全靠人力,见一干人累得不行,教堂提出派人来帮忙,贺老知道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出言婉拒了。

尹正纲在陈树声的帮助下选了个好地方,三面环水,刚好,按照亚答厝的规制,需要房屋围合的三面都能在炎炎夏日享受到清凉的河风。

方兴国亲自带人去井里汶接七名老客的家眷,以他新教牧师的身份,当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好在爪哇的矿场和种植园招工都不需要出示籍民证,岭南会馆根本无法查证他们到底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否则,那七名老客的家眷怕是早就进监狱了。

算算日子,最多十来天,七名老客的家眷就会到达诗巫,一众人不敢耽搁,起早贪黑地伐木造房子。二十四人中只有三人暂时不打算把家眷接过来,所以这片新村落里的亚答厝,是按照二十一户规划的,三幢长楼,每幢七户,规模不可谓不大。建这么大规模的房舍,比在矿场挖矿还要辛苦,但毕竟是在给自己修房子,尽管累得走路都能睡着,大家伙心里却高兴得要命,工地上整天都能听到南腔北调的欢唱。

尹正纲和杨攀都乐于其中,暂时放下了各自的心事,专心帮着老客们建房。

不知不觉到了九月中旬,第一排亚答厝完工不过两天,方兴国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回了垦区。接到家眷的老客固然欢喜不已,家人还在国内的老客们心里也开始着急,就连那三个先前不打算把家人接来的,心思也动了起来。

田地都是现成的,七名老客家眷,外加两名牺牲在矿山的老客家眷,总共九家人总共分了四百六十亩地,现在第二季水稻刚刚收割完毕,正是一年里第三季整田播种的时节,于是七名老客带着家人,在几位有经验的教友指导下,开始为他们在沙捞越的第一次收获而努力。

贺老顿时成了整个新福州垦区最幸福的人,他老人家那一大家子人可不少,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还有他的老伴儿都来了,这些天走到哪里,他都是笑呵呵的,就连冯宝大着胆子跟他开玩笑,都没有再挨烟锅。

尹正纲跟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把贺老的四个孙子孙女和其他几家的孩子们全送进了教会学堂,这对那几个老客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好事,却给他自己带来了麻烦。

“学生我收了,不过学堂里教师不够,你也来上课。”这是陈树声的话,而且语气不容反对。

“别以为你做老师的就不用学习了,我托人从星岛找了淬英书院的教材,晚上到我这来上课。”方牧师的话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还有,你那个结拜兄弟杨攀,我看他也没读什么书,就让他先进小学堂吧,你亲自教他。”

方牧师最后一句话,让尹正纲差点没晕厥过去——要让杨攀知道将成为自己的学生,他铁定会把自己掐死。

于是,尹正纲成了诗巫玛丽亚教会小学的一名教师,这只是他白天的身份,到了晚上,他就成了这世上最可怜的学生。别以为成年了就不会挨揍,方牧师手里的戒尺,是绝对不分年龄段的,不过几天下来,尹正纲吃饭的时候已经拿不稳筷子了。好在他也算聪颖,淬英书院的国学教材虽然是他第一次接触,而且之前国学底子非常薄弱,但几顿手板心炒肉之后,他的进展完全可以用神速来形容,于是之后的日子里,便极少挨打。

由此可知,要在一位学贯中西且严厉苛刻的老师手底下生存,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至于杨攀,他虽然极不情愿,却又毫无悬念地成了玛丽亚小学里最老的学生,不过几天之后,他又多了一个身份,兼职体育教师。

“拳术讲究腰马合一,马步扎好以后,即使千斤之力,也不能动我分毫,下盘稳了,才能随心所欲地出拳……”

真别说,别看他在学业上进境有限,做起老师来却头头是道,更难得的是,他上课并不让孩子们跟着他死练拳法,而是从武术基础开始,循序渐进。经过一番观察,他还把身体条件不同的孩子分了组,颇有些因材施教的样子。

“今天我们学跳绳,别小看跳绳哦,它可以让你们这些小猴子变得比大猩猩还厉害,哈哈……”

这也算是寓教于乐吧——杨攀几天老师当下来,就连方兴国也对他表示了认可。

他做老师是不错,做学生就不行了,方兴国上课的时候他还凑合,但只要是尹正纲的课,他必逃无疑,为这事尹正纲没少挨骂。尹正纲也说过他好几回,但他屡屡都有说辞,还都很有道理,弄得尹正纲里外受气。

“别这么看我,我又没得罪你。”

饭堂里用餐的时候,两人又说起这事,尹正纲满腔怨念无处发泄,只得恨恨地盯着杨攀。

“你是没得罪我,可你把方牧师得罪了,你得罪他也不要紧啊,可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挨骂?”尹正纲苦笑不已。

“我说这方牧师也真是的,好好的让我读什么书,我杨攀二十多年都是白丁一个,不也过来了么?”说到方牧师的时候,杨攀脸上有明显的畏惧。

“你怕他?”尹正纲看出来了。

“谁怕他了?”杨攀死鸭子嘴硬,晃着脑袋不肯承认。

“你不怕他,那为什么独独不敢逃他的课?”

“哎,你还别说,我吧,这么多课程里面,还就喜欢他教的地理,我跟你说,我昨天才知道,原来爪哇附近还有那么多没人的小岛,你说咱们逃出来的时候,要是往那些小岛上一藏,荷兰人肯定发现不了。”杨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少来这套。”尹正纲何其精明,怎么会被他糊弄过去,见他打岔,便笑道:“我警告你,下礼拜你的测验要是还不过关,我就告诉方牧师,让他亲自来教你。”

“别,别呀!”杨攀这才急了,抓耳挠腮一番,道:“我是觉得吧,咱们在这里不能长住啊,你不是还要找爹娘,还要找妹子么……”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他发现尹正纲的神色有些郁郁。

“算了,当我没说。”杨攀暗叹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出了门。

“我何尝不想早点离开?”尹正纲在心里叹了口气,“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们不计得失,带着那些在国内活不下去的同胞在异国他乡筚路蓝缕地草创了这么一个新福州,现在正是最缺帮手的时候,我这个做学生的又怎么能不管不顾地说走就走?”

他在心里长吁短叹,却没想到,此刻方兴国和陈树声也正为他的事绞尽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