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洋国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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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孝子(1)

“我们是教会办的养济院,全靠慈善捐助维持,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募到的资金不足,我们也快无力为继了。”

一名嬷嬷带着尹正纲和杨攀走在杂乱不堪的长廊上,随手推开一个房间的门,示意两人进去。

“两年多前进来的那批人有三十多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些人身受重伤,也没法登记姓名,后来,伤好的出院了,留下来的,都因为惊吓过度而神志不清,问他们姓名,没几个能说得上来。”

“有吗?”见尹正纲面露失望之色,嬷嬷不是废话胜似废话地问了一句。

尹正纲摇摇头,抿着嘴一言不发地退出房间。

“年轻人,你不要抱什么希望,槟城这么大,你这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嬷嬷大概是烦了,打起了退堂鼓。

走在后面地杨攀不满地白了她一眼,却也不得不同意她说的话,前面找了几天一无所获不说,就今天,光是这家养济院,已经找了三个钟头,前后寻了几十个房间,眼看就要天黑了,却还是连一个能说得出话的人都没找到。

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这么想,看看尹正纲紧张激动的脸色,他实在不忍再说什么伤他心的话,只得继续一间间陪他找下去。

“嬷嬷,嬷嬷……”身后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回头,便见一个年轻的修女急匆匆跑来。

“莱莉,什么事?”嬷嬷拉下脸,脸上的皱纹立刻增加了一倍。

“独臂人又开始说胡话了,他……他醒了!”修女见两个年轻男子都看着她,一时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醒了就醒了,他每个礼拜都要醒一天,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嬷嬷脸色更沉:“这次他又说什么,是说他女儿还是他儿子?”

“他说……”修女清了清喉咙,粗着嗓子学道:“我看见了,正纲来了,他来接我了……啊!”

修女话没说完,便见眼前人影闪动,随即双臂感到一阵疼痛,定神一看,便见那大个子年轻人正抓着自己,眼眶瞪得快要裂开来。

“他在哪里,在哪里?”尹正纲几乎是在嘶吼。

“疼……”修女快要哭起来。

“正纲!”

杨攀在尹正纲肘下轻轻一敲,迫他放开了年轻修女,接着抓住他的手腕,站到他前面。

“快带我们去!”见修女和嬷嬷都站在原地发呆,杨攀大喝了一声。

整整一天一夜,尹正纲不吃不喝,守在父亲床榻旁。

那天在养济院里见到尹抱甲的时候,尹正纲差点认不出他来——枯瘦、焦黄、毫无生气,如果不是那断断续续的呓语,没人敢相信他还活着。

杨攀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出院手续,在私下塞给院长嬷嬷十块叻币之后,槟榔养济院三楼七号房间编号0910的病人被列入最新死亡名单。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如果按照正常手续给尹抱甲办理出院,他们起码要花两百叻币才能把人带走。养济院虽是专为穷苦人所设、免费提供食宿和简单医疗的地方,但对象仅限鳏寡孤独这四类人,尹抱甲,就现在来说,明显不是了。

叫了一辆板车把尹抱甲从养济院接出来后,两人遂分头行动,杨攀出去打听城里医院药房,尹正纲则在恒生路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寻了两间屋子,以每月四块钱的价格当即签了一年的租约。

安顿好之后,尹正纲便守在父亲的床前,用酒精小心地给父亲擦洗背上的坏疽,然后仔细地把坏疽里的脓水挤出来,最后再拿药棉一点点地沾去。他又兑好一盆温水,放上盐,用毛巾给父亲擦洗身子,他做得那么一丝不苟,似乎一点也没闻到尹抱甲那已经溃烂的半边身子发出来的恶臭。

当这一切做完,他便跪在床边,一动不动地跪着。杨攀劝他,他不听,拉他,他不动,到后来杨攀急了,开始大骂,他这才起身,却是为了把杨攀赶出去,然后依旧在父亲的床头跪下。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十年欠下的跪,在这一天里全都跪还给父亲。

第二天一早,杨攀请来乔治亚医院的一位医生给尹抱甲诊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尹正纲却还是无法接受医生检查的结果:尹抱甲已经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这位西医说,尹抱甲那只断臂上的创口一直没有愈合,由于在养济院里没得到正确的治疗,现在已经无法阻止它向深处溃烂,毒素顺着血液进入胸腔,积累经年,已是膏肓之症。这些且不说,从他一时清醒一时昏睡的情况来看,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而这种不稳定,也使他的病雪上加霜,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就是神仙药也救不了他的命。

医生最后这句话尹正纲相信,当初从密喇人部落里带出来的神药还有一大半,离开诗巫时贺老全给他们带上了,一大瓶神药全抹到了父亲身上,却丝毫不起作用,父亲还在沉睡,断臂处的伤口和背上的坏疽也在不停地渗出脓水。

“病人的生命体征很弱……你说他在养济院躺了快三年?真不知道这三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医生说话并不客气,但尹正纲和杨攀都没心思计较。

“先注入生理盐水,尽量维持现状吧。”最后,医生才尽人事听天命一般地给尹抱甲挂上了盐水。

但尹正纲想的并不止这个,他要的是父亲能好起来,起码,能睁开眼,清醒地和他这个儿子说说话。他跟医生下跪,哀求医生无论如何想办法治好父亲,即便花再多的钱也无所谓。在杨攀看来,他的这个一向冷静睿智的兄弟,已经疯了。

医生是个好人,他并没有利用尹正纲的孝心发财的想法,耐着性子不停地跟尹正纲解释,没救了,病人已经没救了,可尹正纲根本听不进去。

“去试试中医吧,皇后街上的文武堂,是槟城最好的中医馆。”最后,实在被缠得没法的医生才告诉尹正纲一个去处。

对这位医生来说,给病人推荐中医,只不过是为了脱身而行的无奈之举,但对尹正纲来说,这句话却无异于落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虽然渺茫,却终归是一线希望。

付了医生的账,尹正纲交代几句,便匆匆地出了门,杨攀在后面连叫他几声,他却像没听见一般。

“他大爷的!”杨攀恨恨地踢着门槛咒骂着,骂完之后,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尹抱甲,却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尹正纲领着医生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医生是熟人,便是那晚在火锅摊与他们起争执的四人之一,姓郭,名淮。郭淮是槟城最大的中医馆文武堂里资历最深的坐诊大夫,医术之高自然不容置疑,但当这位医术高明的郭医师诊完尹抱甲之后,给出的结论却与那位乔治亚医院的医生毫无二致:尹抱甲活不了多久了。

“气血极虚、经脉阻滞且不说,光是这疽毒浸体达三年之久,也是个病入膏肓,年轻人,准备后事吧!”郭医师摇着头,似乎不忍看尹正纲那绝望的神情,把身子背对着他。

尹正纲紧紧地咬着腮帮子,因为太过用力克制,眼眶变得赤红。

“正纲……”杨攀想说些什么,还没出口,却被尹正纲打断了。

“郭先生……”尹正纲直直地在郭淮身后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咳!”郭淮跺了跺脚,转过身来,一把将尹正纲拉起,道:“不是我不救,是救不了啊!”

尹正纲犟着不肯起来,郭淮哪有他力气大,拉了几下,尹正纲纹丝不动。

“哎呀,你跪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菩萨。”

“还请郭先生给家父用药。”尹正纲倔劲上来,固执得八头牛都拉不回。

“用药用药,用什么药?我学医三十年,就没听过能治他的药。”郭淮也火了,操起桌上的药箱,扔给自己的随从,抬步就要走。

杨攀闪身拦住大门。

“你干什么,还要绑我不成?”或者是注意到杨攀眼神里的不善,郭淮吼起来。

“郭先生!”杨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大概是师傅去世后,老子第一次给别人下跪吧,他有些无奈地想。

“郭先生,我兄弟并非定要先生治好叔父,只求先生能用些药,让他们父子能多聚一些时日,以全我兄弟一片孝心。”杨攀说着,端端一个头磕下去。

郭淮知道自己若是不开个方子,恐怕今天真的不能离开这里了。

“纸笔。”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叫随从打开药箱,拿出纸笔,写了个方子。

“续命的方子,我师傅传给我的,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用,能见多大效我不知道,病人体质极虚,已不能经受大补,人参鹿茸什么的我不敢用,方子里面有一味芝草,是生于川北大山中的奇药,这药难找,平常医生听也没听过,只有我师兄遵着师傅遗命,每年都要上山采些,也会给我寄一点来,唉,算是你的运气,也算你我的缘分。”郭淮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通,语气已没有方才那么愤然,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神色间颇有几分舍不得的样子。

“郭先生大恩大德,正纲何以为报。”尹正纲听得他这番话,又是一个头磕下去。

“快起来……你这样跪我,我怕折寿,惹不起你们两个。”郭淮苦笑着,挥手招来随从:“你拿着方子去药房,找二掌柜,就说我说的,诊费免了,请他把我箱子里的芝草拿一些出来。”

随从应了,接过方子就要出门,杨攀赶紧站起来,拦着随从道:“何须劳动这位大哥,我送两位回去,顺便把药取回来。”

郭淮本以为这两人还要留着自己不让走,此刻听杨攀这么说,当然没有意见,于是叮嘱了尹正纲几句,便带着杨攀出门去了。

掌灯时分,杨攀带着三大包药回来,尹正纲赶紧拿了一包,按郭淮的嘱咐熬了,待温度合适,便让杨攀把尹抱甲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将汤药喂下去,完了之后,又用清水给尹抱甲擦洗了一遍身子。

杨攀知道尹正纲定会陪着他父亲,便从另一间屋子里抱来草垫薄毯和一个枕头,给尹正纲打地铺用。

“记得盐水滴完了拔针头,那医生说了。”临出门的时候,杨攀又叮嘱了一遍。

“今天……”正在铺床的尹正纲停下来,转头看着杨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别说了。”杨攀知道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转而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四十多块。”

“这中药西药都忒贵,还是得找点事做,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杨攀说着,又转回屋里,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看着尹正纲道:“逃命的时候你照顾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你陪着尹叔父吧,我去找份工。”

尹正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杨攀是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的性子,可今天下午为了他,居然给人下跪,这份恩情,他欠得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