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六天前到的新加坡,尹正纲行踪不定,杨攀也没法通知他,只是他之前曾从槟城给杨攀发过一封电报,所以两人知道他回来的日子,专门放下手里的事务,在翼园等他。
见到两人,尤其是见到林涣英,尹正纲喜出望外。
林涣英瘦了很多,只是人显得更精神;尹正纲不仅瘦了,也晒黑了,两人见面,热烈的拥抱之后,自然少不了拿对方的样子打趣一番。
“不是说五月底就能下来么,怎么拖了几个月?”尹正纲问林涣英。
“那时候国内局势不明,走不开啊。”
林涣英话里的意思尹正纲明白,二月,孙中山把临时大总统的宝座让给袁世凯,此后国内反袁的呼声一直甚嚣尘上。刚改组的国民党内部意见不一,其他党派更是闹得热火朝天,某些人甚至喊出了“二次革命”的口号,那种时候,手握军权的林涣英怎么可能敢轻离任上。
尹正纲知道这种事不便多问,别的不说,现下那个革命领袖孙先生流落在外,国民党内部也大有分裂之势,林涣英忠于他的事业,这个时候提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显然会让他难堪。
“这次我要在南洋呆一段日子了。”
林涣英的言下之意尹正纲能听出来,现下他卸了军权,要想进入那个全被北洋系把持的政府,已经没那么容易了。只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并没什么不快,反倒还有点解脱了的感觉。
“这次南下,我想筹一笔钱,自己建军。”林涣英语出惊人:“国内的军队,就算你掌握着军权,可下面大大小小的团长营长甚至连长排长都分属各个派别,指挥起来头痛得很。”
他说的正是目前国内革命军的现状,林涣英虽然不是那种只管打仗的纯粹军人,但这样的部队,实在是让他伤透了脑筋,哪个军人不想指挥一支如臂指使的军队呢?
在国内的时候,曾听过尹正纲那一句笑谈的胡香秋碰巧跟林涣英谈起这个话题,让他心思大动,于是便有了自己练兵的决定。
可自己建军,这条路走得通么?
尹正纲并不是很懂军政,可也不像以前那样两眼一抹黑,至少他知道,建立一支军队,首要的是钱,接着就是军官。钱好办,南洋这边总有些热衷于政治的商人,找他们捐不是难事,可军官呢,难不成让林涣英现教一批军官出来?
显然这事林涣英有考虑,他告诉尹正纲,孙先生的侍从武官大部分都跟他有同样的想法,在国内时,他已经跟那些人通过气,至于低级军官,也可以从各地讲武堂挑选。
其实现在对他来说,反而还是钱的问题更麻烦,当然不是建军的钱,而是养军的钱。建军容易养军难,就算建立一支万人的军队,武器装备加上训练后勤,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十万,可光是军饷,一年就要耗去六十多万,再加上被服食品药品和训练消耗,一年没八九十万拿不下来,这才是大头。
不过,这种事林涣英也只是泛泛而谈,毕竟除了胡香秋,在座另外两人,与他实在是隔行如隔山,说再多也没什么用处。
晚上的时候,尹正纲在城里找了家酒楼,给林涣英和胡香秋接风。
再见到胡香秋,两人都表现得很平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他们事实上的确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这段日子以来翼园关于他和胡香秋的流言颇多,要淡然处之,也很考验人的脸皮。
不管怎么说,当初坐同一艘船下南洋的三个人在两年之后总算再次聚首,尽管这两年来大家遭遇不同、经历各异,但这并不影响三人的感情,反而还让他们彼此间更加亲密。
在这样的乱世,能够重逢,本来就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呢?那晚四人一顿饭吃到半夜,这才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回了翼园,胡香秋回彤木轩自不必提,这边三人则在尹正纲的房间里抵足而眠。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尹正纲便已醒来,见两人还在睡,他便悄悄地起了床,洗漱完毕,打算去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醒醒昨晚的残酒。
出了门,刚走进花园里,便听得灌木丛后传来一串轻叱。他缓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绕过那丛灌木,便见草地上,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练剑。
虽然对国术一窍不通,但他还知道“精气神”三个字,一看那矫若惊龙的剑势,再看舞剑者一动一静、一进一退之间的气度,他便知道,舞剑者该是人们常说的高手。
正看得兴起,却见那人舞出一串剑花,随即收剑挺立,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好剑!”尹正纲拍手赞道。
“大半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胡香秋转过身来,淡淡地笑道。
“我从不拍人马屁,何况是你的。”尹正纲也淡淡一笑。
两人的目光在彼此的脸上停留了一会,随即却又无事一样移开。
胡香秋下意识地捋了捋齐耳的短发,似乎有些失神,只是看着远处发白的天空,脚尖在地上不停点着;尹正纲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站着,沉默着。
远方终于泛起一丝红色的光,只是在海面升腾的水汽的掩盖下,显得有些朦胧;退潮时的海风顺着平坦的海滩灌进新加坡,绕过红山后已变得很轻柔,慢慢地向珍珠山吹来,抚摸着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就像在在抚摸情人的脸。
一股清新的气息灌进尹正纲的鼻孔,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那个……好久不见了,我们去走走?”他提议道。
胡香秋还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把剑归鞘,扔在灌木丛后,当先举步,向门口走去。
珍珠山下的小道很安静,安静得除了鸟鸣,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前行,都没有开口说话。
“林大哥的事情,我有办法。”不知过了多久,尹正纲才道。
“嗯?”胡香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件事。
“养兵的费用。”这个问题尹正纲想了一夜,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此时说起来毫无阻滞:“文武堂的成药很快就会有七八个品种上市,但南洋这地方虽然大,人口却远远不如国内,对成药的需求也不如国内,我一直在想怎么把成药卖到国内去。”
“你是想让林将军帮你卖药?”
“不是帮我,是帮他。”尹正纲笑了笑,道:“林伯父在上海不也经商吗,我想让林大哥把国内的经销权拿下来,前期可以从星岛舶药过去卖,等到做大了,再考虑在国内建厂,国内市场那么大,每年的盈利养他一支军队,是绰绰有余的。”
“这个法子……”胡香秋沉吟片刻,似乎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情,但忽然又脸色一沉,道:“这事你跟他去说,我管不着。”说完一跺脚,转身朝翼园走去。
尹正纲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变了脸,愣了一会,这才追上去。
胡香秋走得很快,尹正纲根本赶不上她,叫了几声,她也是不理不睬,只顾着往回走。见她似乎是在使性子的样儿,尹正纲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段日子,园子里很多流言。”尹正纲的话音刚落,胡香秋猛地顿住身形。
“你怕?”她转过身子。
“流言终归是流言。”尹正纲摇了摇头。
胡香秋咬着嘴角,低下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看着尹正纲,道:“上个月,梁晋在香港给我写了一封信,过几天他要回来,我们会跟他娘和我哥提出退亲。”
这事尹正纲早就知道,也不诧异,却也不便提出什么意见,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爪哇有个未婚妻,你放心,我不会……不会……”胡香秋咬着牙,终究没把话说完,只转身向翼园大门走去。
尹正纲还在发愣的当口,她便进了翼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