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洋国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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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年

大年十二,该拜访的人都拜访完了,尹正纲终于可以喘口气。似乎大家都累了,这两天里,胡修文两兄弟也没来找他,甚至杨攀都没来。

难得的闲暇,他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成天枯坐书房里,把佣人送来的四五份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大年十四的报纸上,各家都在头版登出了一则消息:华商陈嘉瑜即将完成十五年来最大的一次种植园买进。

沈骏终于动手了。

不过这跟胡家没什么关系,所以翼园里依旧平静,尹正纲依旧闲得发慌,要不是前后接到两封信,恐怕他要闷出病来。

这两封信,一封是陈树声写来的,大体说了下新垦区如何如何,新村众人过的这个年如何如何,都是好听的话。尹正纲想幸好不是方兴国写的,要不然肯定通篇都是训斥,绝对找不到一句好话。第二封信是胡香秋写来的,信里她只字未提尹正纲为何不给她回信的话,只是漫无边际地说了些她的新工作,以及国内各派之间的纷争,字里行间颇有些意兴阑珊。

第二封信里还夹带着一封信,起先尹正纲以为是胡香秋让他转交给梁晋的,也没动,直到看见胡香秋来信的最后,“林涣英”三个字跳入他的眼帘,他才猛然意识到,夹带的那封信不是给梁晋的。

打开林涣英的来信,看到“贤弟,见信如晤”几个字,他双眼一热。

林涣英来信的开头,全是充满内疚和歉意的字眼,他曾许诺保得尹正纲兄妹平安,却不料安安仍然落入歹人手中,尹正纲几经生死,才得逃出生天,他的承诺成了空口白话,也让他感到愧对了尹正纲。但在南洋半年,他却一直没听说过这些事,数次电问义兴会,那边回电都说尹家兄妹很好,直到回国,在南京偶遇胡香秋,听她说起槟城的筹款,他才知道尹正纲这一年多来的遭遇。

“今大事初定,愚兄不日即将再下南洋筹措军费,安安之事,必为贤弟讨一个公道。”林涣英素来颇能自制,能说出这样的话,显见已经是愤慨非常。

信的后半段,林涣英简单地讲述了下别后经历。初到马来亚,他便和胡香秋一道,负责那位革命领袖的保卫工作,直到年底,那位领袖离开马来亚游历各国,之后他又接手南洋分会改组筹备工作。后来革命党内部产生分歧,《中兴日报》受另一革命组织影响,开始在舆论上攻击革命领袖,他便离开了那里,和胡香秋一起筹备创办了《光华日报》。

尹正纲看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和杨攀去《中兴日报》找他时,那个接待干事会表现得那么冷淡。

林涣英于去年二月交接工作回国,秘密筹备广州起义,之后又跟胡香秋并肩作战。起义失败后,他们并没有回南洋,而是隐身上海租界中,等待新的时机。十月十日武昌起义爆发,革命军势如破竹,迅速攻占武汉三镇,后清军调兵围剿,他接到命令,立即赶赴武昌指挥民军防御,同时,为了给义军筹措军费和药品,胡香秋从上海秘密回到南洋。

之后便是坚持四十多日的阳夏保卫战失败,他又回到上海,协助上海革命军政府训练兵员,并为领袖组建侍卫队。十二月底,领袖回国,就任临时大总统,他奉召担任领袖的侍从武官长。如今领袖手中无兵,诸般事务都受掣肘,他打算再下南洋筹措军费,为领袖建立一直嫡系军队,最迟不过五月底,他便要登船南下。

在信中,林涣英一点也没对尹正纲隐瞒他的事,无论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他都坦然道来。

尹正纲把信给杨攀看了,杨攀也开心得不得了,虽然三人相聚不过几天,但那份情谊,却始终保留在彼此的心里。

大年一过,回槟城过年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新加坡,藏锋楼里又热闹起来,郭淮从家里带来他老婆亲手做的米粉,要给尹正纲和杨攀两人做元宵。秦康就省事得多,拿来两瓶秦宝珍珍藏多年的茅台,给他们一人一瓶分了。杨攀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哪里愿意,一番笑闹之后,众人干脆决定,晚上开两桌宴席,大家聚聚。

正月正是多雨的时节,却也怪,十九这天不仅没下雨,连乌云也没一片,天上明月当空,大家伙干脆就把筵席摆到藏锋楼下的花园里,对月饮酒,也能发一发思古之幽情。

秦康博学多才,当晚酒境又好,趁着兴起,居然即席赋诗一首,让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杨攀这个“弟子”自然与有荣焉,为这硬是和“老师”又喝了四大杯。

众人的欢闹吸引来胡修文胡修武兄弟,胡修文直骂众人不够意思,摆酒也不叫他们。老天作证,这种事情怎么敢忘了两位老板,郭淮早就叫了佣人去请,可彤木轩和磊金阁都回答说老爷晚上有客,这才作罢的。

胡家兄弟的到来让席间有一段短暂的拘束期,但酒过三巡之后,这种拘束便烟消云散,“酒桌之上无大小”,这句至理名言在此刻得到一干人的发扬光大。

“修文先生,事情定了?”见胡修文的情绪比往常好了很多,尹正纲早已猜出是什么事,趁众人都围着胡修武的当口,便靠近他低声问道。

“刚签完合同,五十英亩,紧靠玉皇殿,什么都方便,地刚整过,电线是新牵的,路也是新修的,排废和水利都是现成的,正纲,咱们这回捡了个大便宜啊,哈哈……”说到这里,胡修文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拍着尹正纲的肩膀大笑起来:“亏了听你的话,没有找沈骏买,我也跟蒋老商量了,与其被沈骏捏着脖子,咱们还不如现在就干干净净地跟他撇清,蒋老说得对,这事,没完,沈骏怕是还有倒霉的时候,咱们不能跟着陷进去。”

胡修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到身前,笑看着尹正纲,道:“这一次咱们能完美收官,全靠了你,来,正纲,我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尹正纲慌忙双手端起自己的杯子,跟胡修文碰了,先干为敬。

“蒋老到星岛了。”放下杯子,胡修文道。

尹正纲倒酒的手顿了顿,随即如故。

“南华轩的年会要开了?”他问。

“就是大后天,不光是南华轩,总商会的年会也在一起了,嘿嘿,大后天沈骏和陈嘉瑜牵头,蒋老、张文轩背后推手,华商界要变天了。”胡修文笑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咱们别露面。”尹正纲想了想,忽然道。

“蒋老也是这么说。”胡修文道:“最多,等沈骏的马来商会成立了,我们早一点加入就是,反正我们现在什么会员都不是,加入哪边都不吃亏。”

尹正纲听了胡修文的话,静下来想了想,才道:“修文先生,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商会权力最弱的时候,咱们很多事都可以在这时候办了。”

“想到一块儿去了。”胡修文拍着尹正纲的肩膀,笑道:“这段时间有的忙呢,要是阿晋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是啊,梁晋呢,怎么一回香港就没消息了?尹正纲也纳闷。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郭淮一手拿酒杯,一手提酒壶,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尹正纲见他有些醉了,赶紧上前,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正纲是个好孩子,嘿嘿,好孩子,知书达礼。”郭淮晕晕乎乎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有个好消息要宣布。”对这位文武堂的半个元老,胡修文一直视若兄长,所以也不介意他的醉态,只是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来,大声道:“今晚说了啊,这藏锋楼以后就是你们的了,里面的佣人、开销公司包了,你们自己掏饭钱就是,安心住。”

他的话立刻引来一片欢呼,本来众人觉得,这翼园虽好,却是胡家私宅,他们这些雇员住在这里,怎么也不合情理,搬出去是迟早的事,哪知胡修文竟似有让他们一直住下去的意思,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趁着众人举杯欢呼的当口,胡修文把杨攀拉了过来,跟他饮了一杯过后,才郑重地对他说了护卫队的事。眼下文武堂的成药研制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保密工作尤其重要,一点也马虎不得。

杨攀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听得胡修文问他的工作,他便道还是人手不足,十来个人轮番守夜很辛苦,要不是他压着,怕是有人已经直接闹到胡家兄弟那里去了。

对此胡修文也是没法,这种带着保密性质的护卫工作,除了他的家族,他确实不敢随便相信外人,而国内战乱频繁,要把先前组织好的二十多个族亲送来南洋,已经变得十分困难。

“不行也得行啊,眼看厂子就要开了,以后那边也需要人手,十几个人怎么够。”杨攀转着手里的杯子,凝神思索着。

听得他这句话,一旁的尹正纲很是开心,杨攀终于学会放眼于以后了。

“前些天陈树声牧师转来黄尽忠牧师的信,信里说黄老师正在国内组织人去诗巫垦荒,他有革命政府委员的身份,想必应该可以托他把人带过来。”他听出二人的焦虑,便立刻想到了正在国内组织第五批移民黄尽忠。

这对杨攀和胡修文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见两人急切的样子,尹正纲当即决定散了筵席就去拟电报,明天一早就发去福建。

散了之后,杨攀扶着胡修武回他的磊金阁,尹正纲则负责照顾同样醉得不轻的郭淮,等他睡下之后,已是深夜。

拟好给黄尽忠的电报,尹正纲冲凉上床睡觉。

“都他妈是混蛋,混蛋!”黄宗熙叉着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茶几的角上,一怒之下,他抬腿把张价值不菲的紫檀木茶几踹了稀巴烂。

“二少爷息怒。”那位曾经伺候过他爹的精干汉子,此刻已被派来帮他,见他如此盛怒难遏,便不紧不慢地劝了一句。

“息怒个屁,老子几天不在,那沈骏就要造反了,吴国珍也是个夯货,眼皮子底下的事,他居然就一无所知。”黄宗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拍着桌子嘶吼起来。

“少爷生气也没用,做生意都是为利,在商言商,别人给的价格高,以沈骏的脾性,肯定是不会放过的。”汉子的语气还是淡然。

“价格高!”不说这还好,一说起这个,黄宗熙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来星岛的时候,就请过他们这些人吧,我在席上说了,橡胶园用地,有多少我们买多少,按市价一亩再加两成,他沈骏放过屁没有?还有吴国珍,成药厂给了他四成股子,橡胶园也给了他一成五,都他妈喂狗了,他和沈骏是什么关系,竟然连消息都没透一个,现在价格炒起来了,他就有地了,七千英亩啊,还是卖给我们的对手,你说,他们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有了这七千亩地,陈嘉瑜就真成橡胶之王了。”汉子端起茶碗,面无表情地道。

“屁!”

黄宗熙狠狠地啐了一口,喘着粗气想了一会,才又问道:“陈嘉瑜那边的消息打听到没有,他出多少钱一亩?”

“五十,沈家那边,合同已经备好了。”

“五十……”黄宗熙听得这个数字,眉头皱了皱,随即陷入了沉思。

“抢下来。”半晌之后,黄宗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二少爷……”汉子脸色终于变了变。

“抢下来,老五,这事你去办,马上联系吴国珍,咱们跟那沈骏没什么交情,他出面要好说话一些。”

“二少爷,可那地在圣淘沙岛上,顶天了也就三十块一亩。”叫老五的汉子道。

“一百块也得买,要是让陈嘉瑜坐大了,咱们在星岛就别想出头。”黄宗熙叫嚷起来。

“咱们钱不多了,这半个月,全南洋都在挤兑咱们的银行,老爷交代过,再紧张您也不能动手上那四十万。”老五表情凝重,语气肃然,似乎并不怎么顾及黄宗熙的身份。

“钱钱钱,你就知道盯着眼前。”

黄宗熙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叹息一声,语气缓和下来:“老五,不拿你当外人我才说你,你办事稳健,思虑周全是不错,可总归还是缺了点眼光,看长远一点,这点钱,只要压住陈嘉瑜,咱们迟早能赚回来,放心去办事吧。”

老五是跟久了黄家的人,黄家上下几十口哪个的脾气他不熟悉,此时听得黄宗熙这么说,他就知道二少爷决心已定,劝不住了,只得叹了口气,道:“要不要先去看看,听说此前,那块地沈骏一直在种烟叶的。”

他知道这位二少爷的精明,所以点到即止。

“不用了。”黄宗熙道:“陈嘉瑜做了十几年橡胶园,他的眼光不会错,你去负责买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