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手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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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修订版前言

在人类所有一切可以谋生的职业中,最能使人接近自然状态的职业是手工劳动。

——【法】J.J.卢梭《爱弥儿》

《手艺的思想》于2000年初版后,不到一年即再版,于是又有了另外一个封面的重印版,但书的内容没有变化。新书上架不久,即在北京三联韬奋书店(当时还叫北京三联韬奋图书中心)学术畅销书排行榜连续三周位居前几名。当时我与出版社均对这本书的畅销始料未及。世纪初的怀旧情绪弥漫是事实,但《手艺的思想》重在“思想”,其实与“怀旧”无关。当年听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教授还曾向他的油画系同事推荐此书,用以强调作为绘画技巧的“手艺”传达“思想”的可能性和重要性。

十五六年前,“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还极少见诸报刊,传统手工艺在当代科技和工业的滚滚潮流下,显得没落和无助。虽然也有一些高校的艺术家、专家已经在呼吁要重视“民间美术”的价值研究,并将剪纸等民间艺人请上美术学院的讲坛,但究其出发点,他们是希望弥补高等美术教育体系中过于重视西方的、学院的、贵族的、文人的等不足,而且在提倡和教学中,他们多侧重民间“美术”而忽略“手工艺”,因此很多年过去,来自学院的重视并未对社会产生建设性的影响。他们中有些是我的老师或同事熟人,我清楚他们生长于都市,无形之中站在城市的角度观察农村,对“民间”有一种如高更发现塔希提岛式的好奇和惊喜。不能否认他们的热情和真诚,但我心里总有隐忧,因为他们用“专业”的“剪刀”剪下了民间美术枝头的那朵美丽的“鲜花”,却让人对“鲜花”附着于何种枝干、根系,扎根于何种大地,又是在何种地理环境气候中成长不甚了了。

我童年时代长久生活在一个叫“江湾”的地方。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清末民初以来,因为船运的繁盛,小镇的商业和服务业十分发达,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由手艺作坊、客栈、饭店和茶馆等组成的小镇服务业格局依然存在。这些小商铺店东的孩子们是我小学的同学,也是我儿时的好友,放学后常常一起玩耍,借由他们,我分享到了这些小买卖人日常的喜怒哀乐。这本书中的“故乡的师傅”部分,就是我对那时所见的真实回忆。

但已经经过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术训练的我,自然不是“单纯”地回忆,而是在感性和时间的记忆中揉进了思索和理性的分析,我将自己的这种角度命名为“自我田野”。这也许也是一种“田野调查”,但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向着自己的“内心”挖掘自省,理性判断。它仍然是真实的、第一手的,却是经过时间沉淀的、富有学术理性的“我”的“田野”。

为何给“手艺”命名为“思想”?“手艺”之有“思想”,这是从未有过的说法,历史上手艺长期被视为“鄙事”,居三教九流之末,遑论大雅之“思想”?

回想初版编辑时,我曾有两个书名提出供出版社选择,除了“手艺的思想”外,另外一个是“手艺中国”。大家经过讨论,认为我的这些文章谈了很多手艺的文化、思想和学理,与以往的“工艺美术”只谈经济、生活密切结合的观点有很大的不同,更不是当时流行的通过“老手艺、老物件”展开的怀旧,因此赞同“手艺的思想”。我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本科的四年中,同学们大都有一种悲壮心,苦于“工艺美术社会不承认”(这是全班同学的口头禅,当时的工艺美术为“现代设计”所迫,被视为落后,也没有今天这般繁荣的鉴赏收藏市场),我们那时读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的序,看到下面这一段的最后一句,都不禁悲从心来。

年来著书一种,名曰《天工开物》卷。伤哉贫也!欲购奇考证而乏洛下之资;欲招致同人商略赝真而缺陈思之馆。随其孤陋见闻,藏诸方寸而写之,岂有当哉。吾友涂伯聚先生诚意动天,心灵格物,凡古今一言之嘉、寸长可取,必勤勤恳恳而契合焉。昨岁《画音归正》,由先生而授梓,兹有后命复取此卷而继起为之,其亦夙缘之所召哉!卷分前后,乃“贵五谷而贱金玉”之义。《观象》《乐律》二卷,其道太精,自揣非吾事,故临梓删去。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

确实,传统手工艺的绝大部分,随着“现代化”的深入逐渐退出了生活舞台,但是其通过生活方式保留的文化形态依然具有长久的思想价值。这部分的思想既有作为“遗产”的历史价值,也有作为活态思想传承的价值。物是人非,但造物中蕴含的生活智慧和诗意,还远远没有过时。

以上是当年编书时的初心。为何说“编”?这一次,必须要有交待了。书中文章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发表于各大报纸和专业刊物,有的在发表时还曾经引发讨论,在编辑过程中我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并形成我的“手艺的思想”的思路。但可惜,当时的责任编辑觉得每篇文章后面注明最初发表的出处,会有“文集”之嫌,担心市场的销路,最后全部删掉了,失去了此书的文献线索。此次重新修订,均做了恢复,这样读者可以结合发表的年代来整体思索手艺思想与时代变迁的关系。

《手艺的思想》出版刊行十六年,坊间早已绝版,而一些影印本粗糙不堪,因此早有出版界朋友建议并表示愿意由他们来再版,但我一直觉得“手艺”之热已为社会各界包括商业普遍“消费”,手艺思想的清议已为“创意产业”“非遗保护”等所覆盖,无需我再多言,因此一拖再拖。同时我私心以为,如果要重新修订,还是要给当年的“老东家”山东画报出版社。我一直清楚记得当年汪家明总编和责任编辑刘瑞琳老师在《装饰》杂志编制凌乱的编辑部与我的恳谈,他们的信任和当场毫不犹豫的决定,此份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于是,一年前在现任副社长徐峙立老师的再三催促下,我终于重新整理修订拿出书稿。我删去了几篇过去凑数的,增加了几篇最近几年写的有关手艺思想的新文。要感谢峙立老师,她是一位好编辑,耐心细心,同时对文化类的书从编排到书籍设计把握准确,格调朴雅,没有她的促成和她的同事们所付出的心血,此书不可能再次面世。

2016年10月丹桂飘香时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