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武志红心理学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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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为何越爱越孤独(升级版)(5)

这让我想起了13年前的一次经历。当时,我去一个心理热线实习,观摩一个心理志愿者接电话。听众讲到了她童年时被针扎到的疼痛和没人管的辛酸。听到听众的故事,那个志愿者特别兴奋,因为她童年时也有一次被针扎得鲜血淋漓。她开始讲述她的体验以及后来的感悟,最后问对方:“你和我是一样的吧?”对方显然没有认同,在沉默中挂掉了电话。

看起来,这个故事和前面的故事完全不同,因为前面的两个来访者似乎有了共鸣,而后面的听众显然对心理志愿者起了抵触心理,但是,这两个故事真的有什么不同吗?前面两个来访者,他们真的是知己吗?所谓知己,是“你深深地知道我自己”。但我认为,这两个人不过是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而已,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对方的真实存在,也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例如他们在那番“对话”中根本没有给予彼此回应。

你可以仔细观察任何两个在喋喋不休的人的对话。在多数情形下,你都可以看到,他们说得越高兴,就越是对对方不感兴趣。

在那些特别有表现力的影视作品中,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常会出现长长的沉默,但这沉默不是令他们更远,而是令他们更近,便是同样的原因。

我们内心越矛盾,就越自恋

德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当下的力量》中称,绝大多数人都会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将“我”等同于思维。关于这一点的最经典表述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儿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我此前的文章《远离你自我实现的陷阱》中也谈到,因为我有一个想法“我是一个睡眠很浅的人”,而我果真被这个想法所左右,真的变成一个很容易被惊醒的人。这类故事典型地反映了我们是怎样被自己的思维所控制的。

思维只不过是“真我”的一个功能而已,而我们却将思维视为“真我”自身,这导致了我们各种各样的问题。

“真我”是恒定不变的,如果我们能与“真我”合一,那么我们将会获得真正的安全感。相反,由无数种思维组成的“小我”是一直处于变化中的,所有的想法都是有严重局限性的,而每一个想法的消失都会令“小我”感觉到自己要死去,所以,惧怕死亡的“小我”会极力维护自己的想法,以此维护“小我”的恒定性。

这是我们喜欢评价的根本原因,评价自然是来自思维,而我们如此挚爱评价,是因为我们多数情况下将“我”等同于思维,但这只是“小我”而已,而非“真我”。

“小我”的重要特征是自恋和二元对立。自恋,即“小我”会认为自己左右着世界,而“小我”既然是由无数种想法组成的,那么这种自恋的具体表现就是捍卫自己的所有想法,不管这些想法是什么,都急于将其付诸实施。

二元对立,即“小我”是矛盾的,“小我”的任何一个具体想法都有其对立者。譬如追求成功的对立是惧怕失败,渴望快乐的对立是惧怕悲伤……

二元对立带来了冲突,“小我”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想法的争斗,这种内部冲突令“小我”感到痛苦,于是“小我”渴望将内部冲突转化为外部冲突。那样的话,“小我”的痛苦不仅会有所减轻,而且外部冲突中的优势感还满足了“小我”的自恋需要。

结果,原本内心中喋喋不休的念头的争斗变成了外部的争斗,而评价便是外部争斗的初级表现,再发展下去便是控制、暴力和战争。

怎样才能放下评价,停止想喋喋不休的思维,而拥有清澈的感受呢?

一个很好的办法是,允许“空”的出现。

沉默便是“空”。在咨询室中,如果心理医生容纳沉默的发生,并帮助来访者捕捉到沉默中的信息,那么会帮助来访者认识到自己投射和认同的游戏,而这些游戏都是极具局限性的。例如,依赖者以为自己只有依赖别人才会被人爱,控制者以为自己只有强大才会被人爱,但这是真的吗?只要能清晰地觉察到这个游戏,来访者便会很容易明白,自己所执着的逻辑是非常片面的,自己完全可以换一个活法,甚至换无数种活法。

聆听:你能给别人的最好礼物

普通的人际关系中,如果一个人能不加评价地倾听并容纳沉默的发生,一样可以导致类似的结果发生。对此,德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当下的力量》中给出了引人入胜的描绘:

当你倾听别人说话时,不要仅用你的大脑去聆听,还要用你的整个身体去聆听,在聆听的时候去感受你内在身体的能量场。这会将你的注意力从思维中带走,并创造一个真正没有思维干扰的、便于真正倾听的宁静空间。这样,你就会给予其他人空间——存在的空间。这是你可以给别人的最珍贵的礼物。

大部分人不知道如何去倾听别人说话,因为他们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思维所占据。他们赋予自己思维的注意力比赋予别人说话内容的注意力要多得多,而对于真正重要的东西——别人的话语和思维之下的存在却丝毫未留意。当然,你只有通过自己的存在才能感受到别人的存在。这体现的就是合一,就是爱的开始。在存在更深的层面上,你与万物是合一的。

这是“空”在人际关系中的作用。在其他关系中,“空”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我爱玩摄影,而资深的摄影爱好者知道,一张好照片的一个特征便是有“空间感”。要拍出这样的照片,就需要去注意取景范围中的空间,而不是将注意力全放在实物上。

并且,想拍出任何一张好照片都需要先腾空自己的脑袋,也即放下自己的思维,那样才能将注意力投诸被拍摄的对象上,从而能用心碰触到被拍摄对象的迷人之处。如果你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思维上,不管你怎么拍,都很难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

一张照片并非仅仅是对拍摄物的表现,一张照片表达的是一种关系,是你的“真我”与被拍摄物的本真的关系。

心理咨询也一样,心理医生并不能“治好”来访者,而是提供一个关系,这不是心理医生野心勃勃的“正确小我”与来访者“错误小我”的较量,而是心理医生的“真我”与来访者的“真我”相遇。哪怕这样的相遇只是一瞬间,它也足以颠覆来访者的“小我”对自己某一片面逻辑的执着。

急于追求确定感,就会丧失创造力

为什么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会不断地问来访者的感觉,一个好的督导老师又不断地问被督导的心理医生的感觉?

这涉及一个核心问题:感觉是什么?

对此,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的回答是:感觉是我的本真与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那一刻的产物。

不过,因为关于感觉的说法很多,不妨给这一定义加一个形容词:纯净。纯净的感觉是我的本真与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那一刻的产物。

依照这一定义,假若你执着于“小我”,你也就不可能与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了。

所以,不管一个心理医生掌握了多少知识,那些知识必定是思维层面的内容。如果他执着于这些知识,他就不可能与来访者的“真我”相遇,好的疗效也就不能发生。

一个心理医生执着于自己的知识体系,也就是执着于“小我”的自恋——“我早就知道咨询室中会发生的一切,我能左右咨询室中的一切”。而沉默则会突破这一自恋,它不仅会打断来访者和心理医生的投射与认同的孤独游戏,也是心理医生已事先假定“我并不知道咨询室会发生什么,我也不了解来访者,除非来访者映现出其真我”。

这一假定本身即“空”,只有当我们真的相信了这一点,我们的“真我”才能与其他人或其他事物的本真相遇。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喜欢使用评价的人喜欢确定感,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而富有创造力的人却势必能容忍甚至喜欢模糊状态。

这是因为,评价源自“小我”,而“小我”无比自恋,真以为自己知道一切、能左右一切,所以喜欢评价的人就喜欢表现“小我”的自恋。相反,富有创造力的人不会急着去解释。他们知道,所谓的模糊状态,也即自己的“真我”还没有和事物的本真相遇。这时,假若急着去解释,就是强行将“小我”强加给事物,于是就远离了事物的本质。所以,容纳模糊状态也就是他们的“真我”和事物本真慢慢相遇的过程。

苏格拉底说,知道得越多越明白自己无知,而只有接受自己的无知状态,才可能知道更多。相反,那些总认为自己知道很多的人,也就是真的无知了。

牛顿构建起经典力学体系后,有物理学家开始认为,物理学走到尽头了,其他人只能弥补一些细节了。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后,又有人提出类似的观点。结果,量子力学又出现了。

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对比,而这种对比也体现在一切关系中。那些自以为掌握一切、能左右一切的人,最多只能将自己的“小我”凌驾于某一领域之内,他可以获得权力感,但总是会阻碍这一领域的进展;而那些能对这一领域真正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总是愿意承认自己无知的人。

尊重你的选择,走出自恋幻觉

我们常说“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你”,这句话的另一面是“你得为我的人生负责”。

一天下午,我在自家厨房里洗碗,和往常一样,我洗得有些马虎,一个碟子洗了三遍才算干净。

拿着一个碗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隐隐有些不开心。我想,这该是我马虎的原因吧。我试着觉察下,这个不开心是什么。

洗碗的动作慢了下来,而在水流冲过手的某一瞬间,我发现,我心中在暗自抱怨:凭什么是我?

这种抱怨源自儿时,因妈妈体弱多病,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妈妈从未主动要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主动去做。但是,这种主动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这样做也是想换取妈妈或家人的赞赏,同时隐隐还有些埋怨,而这埋怨我从来没有在家中表达过,但它一直存在。

因为渴望换取赞赏,也因为不情愿,我并不能真正地投入做家务的事情中去,所以,尽管我在原来的家中和现在的家中都会主动去做家务,但都是比较马虎且效率低的。

也可以说,我在做家务时,是处于一种幻觉中。看起来,是我一个人在洗碗,但其实,我是在为一个幻觉中的妈妈和其他亲人洗碗,也对着这个幻觉中的妈妈和其他亲人埋怨。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的不情愿消失了,我全然投入洗碗的事情中。而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片空明。我发现,原来只是清水流过手部皮肤的感觉都可以那么美,甚至手指轻抹过饭渣时的感觉都带着一种安宁和喜悦,而以前当手轻抹饭渣时总是有些抵触。

这一刻过去后,我想,这就是活在当下的感觉吧。头脑中的幻觉一旦放下,我就可以和当下的事物建立一个单纯的关系,并能全然投入这个关系中,这时就能体会到当下任一关系中的喜悦和安宁。

自恋幻觉的ABC

这个小小的体验也让我对投射性认同有了更深的体悟。投射性认同,即我将我的东西投射给你,你认同了我的投射,并表现出我的意识或潜意识中所渴望的行为。如果精确地表达其逻辑,可以概括为一个简单的公式:

我做了A,你要做B,否则,你就会得到C。

最近,我写的一系列文章都是关于自恋的,而自恋的核心就是——我渴望将我想象中的世界投射到现实世界。具体而言,就是我希望周围人能够按照我的想象来行动。

不过,我们通常不会也不能单纯地命令别人做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别人并不情愿按照我们希望的来做事。于是,我们就开始玩投射性认同的游戏,我先付出A——这是我认为很好的东西,而你就得表现出B——这是自恋的我们所渴望的核心。这还不够,如果你没有表现出B,我就会向你发出威胁,迫使你表现出B来。

我洗碗的小故事就藏着这个游戏。我做了自认为很好的事——主动为妈妈洗碗,而我要换取的是妈妈和亲人对我的爱与关注。如果没得到我所渴望的爱与关注,我就会表达出怨气——我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你们不给我想要的东西?!

光这样也就罢了,因为在我的家庭中,我一直都得到了足够的爱与关注。关键是,我这样做藏着一个更深的逻辑:我懂得妈妈的需要,妈妈也该懂得我的需要。但这种“我懂得”,可能是一个幻觉,而渴望妈妈懂得我的需要,就不折不扣是一个幻觉。这种逻辑进一步演化,就可以发展成“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应当知道我的需要是什么,你还得为我的人生负责”。

并且,这个逻辑会延伸到我生命的每个角落,尤其是和女性的关系中。而令我的一贯表现是,我总是主动付出,但每次付出都不坚决,都隐含着不情愿的味道。而当对方不能对我的付出给予我所希望的回报时,就会收到我的潜意识发出的否定或威胁的信息——你对不起我。

那些很愿意付出的人,譬如我自己,在表现自己独有的A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不求回报,我愿意这么做”。但是,如果深入潜意识深处,就会发现这句话是虚伪的,其实人们在渴望回报。渴望回报本来也不是不好的事情,毕竟付出和回报的循环是人际关系不断深入的动力,关键是,付出者限定了对方回报的方式,你必须以我所渴望的B来给予回报,其他回报我都不想要。而且,付出者还从不诉说自己想要的B是什么,他们希望自己不必说出来,对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但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付出者势必会失望,随即会发出信息C。他会用种种巧妙的、自知或不自知的方式让对方感觉到,你做错了,你对不起他。太失望的情形下,付出者就会脱离一个关系,而在脱离时,他会感到绝望:我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