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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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职业教育压倒士人教育

近代中国的一大变化,就是大量读书人接受了外来的思想方式,并形成一种二元对立的态势——分而析之的趋向渐成正统,而往昔重体会的取向则被斥为“笼统”。与此相应,学术也以分科为贵,是为科学;技术更以专精为高,遂有专家。新学堂体系建立后,专门而有用的“知识”成为教育追求的目标,而读书主要为修身(即改变人本身)的传统思路则退居边缘。

只有少数具备古今中外通识的人,例如蔡元培,还知道教育的目的是使被教育的人“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而“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因此,大学“不是灌输固定知识的机关,而是研究学理的机关”。蔡先生特别提醒北大学生,“不要误认这学问机关为职业教育机关”。

不过,尽管蔡元培先后担任教育部长和北大校长,他的观念即使在北大校内也影响不大。出身北大的陶希圣,所见就几乎相反。他不欣赏“造成治术人材”的古代教育,而寄望于“造成技术人材”的现代教育;前者产生的是作为“统治阶级预备军”的“士大夫”,而后者则是“指挥生产的专门知识分子”。陶氏所谓“士大夫的时代已过,技术家的时代未来”,很能体现当年不少趋新读书人对现状的无奈及对将来的憧憬。

陶希圣在教育界的地位远不如蔡元培,他的观念却为更多人所分享。钱端升便曾痛感教育家大多“侈谈职业教育”而忽视“士人教育”——“职业教育之需要,人人能言之;而士人教育之急需,言者少而听者无几”。本来“欧洲各国重视士人教育,较美国为甚”。但中国那时的教育,却以美国为榜样。以后复受苏联影响,果然成就了陶氏所觊觎的技术专家时代。

今日大学中最高的学位名曰博士,崇尚的却是窄而深的研究。现在我们的学业和技术,划分越来越细。如西医的外科,已先分为胸、腹外科,进而又把胸、腹皆划成几段,各自成科。这样的好处是手上的活儿熟到接近工厂的生产线,大大提高了效率;但医生退为匠人,遇到稍复杂的病情,诊断时思路恐怕就不那么放得开。

大学里的通史,也按同样的思路,分成几段由不同的“专家”开设。好处是授课者内容熟悉,得心应手;但教历史可选择一段而无视前后,岂不是典型的见树不见林?现在我们不少学生也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学中国的不看外国,研究思想史就不顾政治史,余类推。我常担心他们以后当了老师,究竟怎样教学生?老师若只能教窄而深的内容,学生岂非更加窄而深?老师眼光尚不能通达,学生还能成“大师”么?沿此路径走下去,学界的通人,恐怕只能在校园之外寻觅了。

钱端升留学美国,返国后任教于清华。他认为中国应多设文理科大学,“以养成士风”,清华也宜“先开文理科大学”。蔡元培赞同,他主张“清华最好逐渐改为研究院,必不得已而保存大学,亦当以文理两科为限”。后来清华被称为“工程师的摇篮”,说者或视为美誉,但在钱氏眼里,却可能是贬损。他曾明言:“造飞艇之书、修桥梁之书、管理公司之书、治疾病之书、论市政之书,皆非‘读书知礼’之书。”西方受专门技术培训而“能为士者”,必“已读知礼之书”,否则仍仅为具体的“专门家”,即后人高看的工程师也。

就此而言,钱端升不甚满意的美国教育,多少也还有些“士人教育”的余荫。其大学的博士,尚多名为“哲学博士”(Ph.D.),意谓既有专业知识和能力,而其识见更当超越特定的专业。反观我们的博士,多径以具体的专业命名。看似几个字的差别,却体现着极为不同的培养思路。

美国与欧洲教育的差别,也一直存在。据说几年前法国中学的毕业统考,还要考笛卡尔的哲学。一位在美国的朋友说,这若实行于美国,恐怕有资格判卷子的老师都凑不够。其结果,近年不少在美国时髦的理论,多从欧洲大陆来;而一些在美国很红的人(如德里达),在本国却不甚红。盖欧洲教育素重哲学和经典,基础好,故头脑灵活,较易从新的角度看问题;而其他欧洲学者,也易见其局限。言理论而不读哲学,犹学工程而不学物理、学物理而不学数学,实难深入。

今日大中小学的方式,本是从外国“引进”。取法乎上,我们是否也当更重“士人教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