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出她的卧室,下楼来到悲剧的发生地,隔夜的灰炭还在,桌子上有四根蜡烛烧尽后留下的痕迹,桌上散了一堆纸牌。
福尔摩斯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在那三把椅子上都坐了一下,又把它们放回原处,他又看了一下花园。然后,我们才开始工作。
他检查了地板、天花板和壁炉。但我始终没发现他的眼睛忽然闪光,也没发现他将双唇紧闭,要是看到了有那种表情,我就敢肯定,案子有了突破口。
“为何要生火呢?”他问,“他们在春天的晚上也要在屋子里生火吗?”
莫梯克·特雷肯斯的解释是那晚天气非常潮湿,房里也一样,他们因此不得不生火取暖。后来又问福尔摩斯:“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朋友对他笑了笑,一只手拉住我的左臂说:“华生,我觉得我们该做一些研究。”
“什么研究?”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研究你常常批评并且极有道理的烟草中毒,”他说,“先生们,要是可以,我现在得回我们的住宅去。”
我问:“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能引起我的注意,我得把情况认真考虑一下。再见!特雷肯斯先生。”
“要是有事,我马上通知你和牧师,两位早安!”
我俩回到彼尔湖别墅,福尔摩斯不久便沉默了。
他缩在靠背椅里,四周烟雾围绕,青烟罩着他那憔悴的脸,让人看不清,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紧锁双眉,两眼露出茫然无助的神情。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放下烟斗,站起身来,我们彼此相望,他无法掩饰他的喜悦。我知道,他肯定在冥思苦想之后得到了线索。
“华生,走,我们一块到悬崖上去走走。”他乐呵呵地说。
“悬崖?”
“是的,寻找火石的箭头。我们与其寻找此案的线索,还不如去寻找火石的箭头,要是没有充分的材料而盲目动脑筋,就好比让一部引擎不停地空转,早晚会转成碎片。
“不仅要有大海中的空气,阳光,还得具有百倍的耐心,华生,你应该相信,只要有了这些,其他什么都会有的。
“我们目前必须冷静下来,确定一下我们的境况。”
我俩沿着悬崖走,他接着说:“我们得紧抓住我们得到的那点有用的情况,只有如此,才能与新发生的情况符合。
“首先,我俩谁都不相信是魔鬼惊扰了世人。我们现在就要排除这种想法,然后再去工作。
“有一点值得肯定,就是那三人遇到了某种有意无意的人类的可怕动作的突然袭击。
“关于它发生的时间,要是莫梯克·特雷肯斯先生所提供的材料属实,那恐怖事件明显是在他离开房间后不久便发生了。
“这是很关键的一点,比如事情发生在他走后一刻钟之内,桌上还撒着纸牌。不会是发生在已经过了睡觉时间,因为他们的位置并未改变,椅子也未推到桌子下面,显然还在玩牌的状态。我再说一遍,是在他走后不久发生的,最迟不会超过午夜十一点。
“下面我们要做的是,尽力设法查清莫梯克·特雷肯斯先生离开后,他们做了些什么。
“这方面没有丝毫困难,况且也未曾引起谁的怀疑。
“你也许不会忘记我的办法,也应该猜到我笨手笨脚地被喷壶绊倒,事实上是我使的一个计谋,利用这个计谋,我轻松地得到他的脚印,比其他办法得到的要清晰许多倍。
“他的脚印刚好印在潮湿的沙土小路上,真是妙极了!
“你知道,昨晚也很潮湿,所以有了脚印标本,根据别人的脚印来寻找他的行踪,并不困难,所以可以知道,他是朝牧师住宅那个方向走去的。
“要是莫梯克·特雷肯斯不在现场,而是外面的人吓着了玩牌的人,那我们该如何来证实那人?又怎么表达这一恐怖现象?普特太太不应受到牵连,她是无辜的。是否有人爬上窗户,制造了恐怖景象吓疯了那些看他的人,有没有这方面的证据?
“这方面的设想是特雷肯斯一人指出的,他说他哥哥首先发觉花园里有动静,这很奇怪。那天下雨,云很厚,周围一片漆黑,要是有人故意吓他们,肯定会在别人发现之前,把脸贴在璃璃上,但是没有脚印啊,难以置信,外面的人怎么可以使屋里的人产生可怕的印象呢?我们一直没发现这种古怪的目的在哪。你发现我们的困难在哪了吗?华生。”
“当然,没有比这更明显的困难了。”我回答。
“可是,假如材料再充足一点,我们会觉得困难并不难解决。华生,我想你应该可以在你那内容广泛的案卷中找到一点模糊的答案。
“我们现在暂时把案子放在一边,等有了充足的材料再来处理。还有点时间,让我们去追踪一下新石器时代的人,走,开始行动吧!”
我还准备谈谈我朋友认真思考问题的那股惊人毅力。但是,他却在这个美丽春天的早晨,滔滔不绝地谈了两个多小时的石器、石凿、箭头和碎瓷片,看上去轻松自如,似乎没有那个险恶的秘密等着他去揭露一样。我对此十分不解。
我们一直到了下午,才回到别墅。
有一个来访者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他立刻把我们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身材魁梧,一张严肃的脸上长满了皱纹,目光凶恶,蒜头鼻子,头发灰白,腮边的胡子灰白——靠近唇边的胡子却是金黄色的。这些让我们想到,他长得很像伟大的猎狮人兼探险家里昂·斯德戴尔博士。因为大家都很熟悉他,他到过附近,我们多次听说有人曾在乡间小路上看见过他,他没走近我们,我们也不打算走近他,由于大家都清楚,他喜欢隐居,过着孤独与简朴的生活。无论在旅行期间,还是在休息时,他一如既往,从不关心邻居的事。
正是这样,我在听到他用热情的声调询问福尔摩斯该案有无进展时,才觉得很意外。
“郡里的警察根本没用,”他说,“但是,你的经验还是比较丰富。也许你已经有了一些线索,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把我当作知己,因为我经常过往这里,熟悉特雷肯斯一家。实话告诉你,我母亲是克尼什人,这样说来,我和他们还是亲戚呢,他们的不幸让我心痛,我本准备去非洲,已经到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听到这可怕的消息,我便赶了回来。”
福尔摩斯抬起头,看着他。
“你这样不是把旅行给耽误了吗?”
“没事。”
“啊!我好感动,你太讲情义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是亲戚,真的是亲戚。”
“哦,对,对——你母亲的远亲。”
“你的行李上船了吗?”
“没有,还在旅馆里。”
“知道了,可这事应该还没登报吧?”
“没有,先生,我接到了电报。”
“电报?能否告诉我这电报是谁发的?”
我和福尔摩斯都注意到,他那原来就凶恶的脸上又笼上了一丝阴影。
他喃喃地说:“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刨根寻底呀?”
“很抱歉,希望你正面回答我,这是我的工作需要。”
斯德戴尔博士定了定神,镇定下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帕擦去额上的汗水。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他说,“是牧师发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谢谢你,斯德戴尔博士,”福尔摩斯说,“目前,我就知道这些,现在我便告诉你,请认真听。”
“该案的主题我至今还没搞懂。但是,作出某种结论的希望仍然很大。不过,要更多的说明却还早着呢!”
“要是你的怀疑已有具体指向,那我的朋友,你该不会不愿意告诉我吧?你说是不是?”
“不,我很难回答这一点。”
“那我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了,告辞了!”那位闻名的博士十分扫兴地走了。五分钟之后,福尔摩斯便盯上了他,直到晚上才回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样子很憔悴。我想他的调查没什么进展,他把一封电报只看了一下,便丢进壁炉,然后转过身来。
“电报发自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馆,华生,我从牧师那儿打听到那个旅馆的名字,就发了电报去,询问里昂·斯德戴尔博士的话是否是真的。发回的消息说,他昨晚的确在那个旅馆住过,也的确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去往非洲,他自己又回来了解情况,你是怎么想的,华生?”
“事情好像与他有利害关系,我想了一下,一定是这样。”
“利害关系——对,可有一条线索,我们还未掌握。它可能帮我们理清这团乱麻,振作点,朋友,一旦全部材料到了手,问题就好办了,我们会马上把困难甩得远远的,华生,你应该相信胜利肯定会属于我们。”
不知福尔摩斯的话多久才会实现,那将为我们的调查找出一条新的出路,这个新发展将有多么奇怪多么险恶,这些我都没有去想。
早上,我站在窗前刮胡子,听见嗒嗒的马蹄声,我往外一看,发现一辆马车从那头驶过来。一转眼,便停在了我们门口,那个牧师跳下来,向花园小路跑过来。福尔摩斯也起来了,我们马上去迎他。
我们的客人激动得话都说不通了,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讲起他的可悲故事。
“我们让魔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可怜的教区被缠住了!”他叫道,“是魔鬼撒旦亲自施的妖法!我们落入了他的魔掌啦!”他激动得指手画脚,要不是他那张苍白的脸和满是恐惧的眼睛,那他就成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了。福尔摩斯和我都吃惊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他才说出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特雷肯斯昨晚死了,情况跟那三人一模一样。先生,我们肯定被魔鬼缠上了。”
福尔摩斯紧张地站起身来。
“你的马车能坐下我们俩吗?”
“能。”
“华生,不吃早饭了。朗吉德先生,我们一切听你指挥,快,赶紧去现场。”
莫梯克·特雷肯斯先生占用了牧师住宅的两个房间,上下各一,都在同一个角落。下面是一间大的起居室,上面那间是卧室,从两间房里看出去,外面有一块用来打棒球的草坪,直到窗下。我们比医生跟警察先到一步,因此现场一点没动过。那是一个多雾的三月早晨,我们来说一下现场的景物。我确信,它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将永远不可抹掉。死者就在桌边,他仰靠在椅子上。
房间里的气氛阴沉沉的,相当闷,仆人先进来打开了窗户,否则将令人无法忍受,原因也许是由于屋里的一张桌子上还点着一盏冒烟的灯。死者就在桌边,他仰靠在椅子上,稀少的胡须竖起来,眼镜被推到前额上,脸望着窗外,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变了形,和他妹妹一样。他四肢痉挛,手指紧握,好像死在了极度惊恐中,他衣着整齐,可他似乎是在慌乱中穿好衣服的。我们经过调查,得知他已经上过床,是在凌晨遇害的。
你如果看到福尔摩斯走进那间屋子时所发生的突然变化,肯定会觉察到他那冷静外表里面的热烈活力了。他立刻变得紧张而警惕,似乎即将面临什么斗争,两眼炯炯有神,脸色也严肃起来,四肢因激动而发抖。他忽而走到外面的草坪上,忽而又从窗口跳进来,在房间里四处巡视,一会儿他又回到楼上卧室,好像一只从隐蔽处一跃而出的猎犬。他快速检查了一遍卧室。然后打开窗子,仿佛又让他感受到某种兴奋,他把身子探出窗大声地叫喊。后来,他冲下楼,从开着的窗子里钻出去,躺下把脸贴在草坪上,又站起身,再次回到屋里。他精神抖擞,像猎人寻到了猎物的踪迹。屋里那盏灯很平常,但他却认真检查了一下,量了灯盘的尺寸。还用放大镜看了盖在烟囱顶上的云母挡板;把附在烟囱顶端外壳上的灰刮下来,装进信封,夹在笔记本里。最后,警察和医生来了,他招手叫牧师过去。我们三人便来到外面的草坪上。
他说:“很高兴,我的调查不是毫无结果,我不能留下来与警察讨论此事,可是朗吉德先生,要是你乐意,替我提醒检查员注意卧室的窗子与起居室的灯,我会很感激你。因为卧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灯对我们有很大启发,把两者结合起来,我们差不多可以得出结论。警方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情况,我欢迎他们去我的住所,华生,我们现在最好去别处看看,让警察先忙着吧!”
也许是警察对私人侦探插手感到不满,或者是他们自有办法,可以肯定的是,以后的两天,我们没从警察那里听到任何消息。
在这期间,福尔摩斯呆在别墅里,不是抽烟、空想,便是去村子里散步,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回来也不告诉我他去了哪儿。
后来我们做了一个实验,终于使我对他的调查情况有了一点了解。他买了一盏灯,尺寸、构造都跟莫梯克·特雷肯斯发生悲剧的房里那盏一样。
他在灯里放满了牧师住宅里用的那种油,还详细记录了灯燃尽的时间。这是第一次实验。可我永远忘不了第二个实验,这使人难以忍受。
当天下午他对我说:“华生,你是否发现,在我们了解到的各种情况中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首先进入那个作案房间的人都会感觉到的那种气氛,特雷肯斯描述过他最后去他哥哥家的情况,他说医生一进屋便倒在椅子上,你还记得吗?普特太太跟我们讲,她进屋后也昏倒了,后来打开了窗户。第二个案子,就是特雷肯斯自己死了——你该不会忘了,我们进屋时觉得闷得慌,虽然先前佣人已经把窗子打开了,后来我们知道佣人觉得不舒服就去睡觉了,华生,这些事实很有启发性。它们说明两处作案点都存在有毒气体,两处案发房间都有东西燃烧——一处是炉子,一处是灯。烧炉子是需要的,可是点灯——比较一下耗油量就知道了,已经是白天了,干吗还要点灯?点灯,闷人的气体,还有那些不幸的人,有的疯了,有的死了,这三件事显然是有联系的,这难道还不明白吗?华生,你想,是不是这样?”
“看来的确如此。”
“至少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很有利的假设。然后我们再猜想,两个案件里烧的东西能放出一种气体,这种气体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中毒作用。好,我们再把两个案子联系起来,第一案——特雷肯斯家——这种东西被放在炉火里。窗户关着,炉火自然会使烟雾扩散到烟囱。这样,中毒就没有第二案严重,因为第二案的屋里,烟雾无处可散。从结果看:在第一案里只有女的死亡,也许是由于女性神经比男性敏感,另外两个男人都精神错乱了,不论是哪一种,明显都是由于毒药产生了初步作用;在第二案里,毒气则产生了充分的作用。因此从以上分析可看出,悲剧是因为燃烧放出的毒气造成的。
“因此我在特雷肯斯屋里查看有没有东西残留下来,重点是灯罩或防烟罩。不出我的意料,我在灯的边缘发现了一些未烧尽的褐色粉末。你当时也看见我取了一半装进信封。”
“为何只取一半呢?”
“亲爱的朋友,我不能妨碍官方警察呀,我把发现的所有证物都留给了他们,毒药仍在云母罩上,只要他们有能力去找。华生,我们现在点上灯,不过得先把窗户打开,否则我们两个有才华的公民可能过早地断送性命,你靠近那边打开的窗子坐在椅子上,除非你像明智的人那样不愿参与这个实验,可我知道你会参加的,我还是了解你的。我就坐在你对面,我们和毒药保持一定距离。房门开着,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如果没有危险症状发生,我们就把实验做完,明白了吗?好,我把药粉——就是剩下的药粉——从信封里取出,放在点燃的灯上,就这样!华生,我们坐好,看有什么情况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