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社会,强调和重视个体的群体价值,强调和重视社会上层在社会变迁和发展中的作用,故而历史的书写是一种国家乃至皇权至上的书写,是一种以帝王将相及其所在利益集团(包括家族)为核心的书写,而文字和书写的阶层属性,也使得历史的书写更多的是一种文人或文人集团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对书写对象进行客体化的书写。
进入现代社会后,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社会转型和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中国社会和中国人越来越重视和强调个体的主体价值,尊贵卑贱的界限和观念日益淡化,社会中下层乃至底层在社会变迁和发展中的作用受到普遍关注,各阶层的各种群体权利和个体权利不断显化和强化,由此,留下自己的记忆、讲述自己的故事、书写自己的历史成为普通百姓的一种文化需求。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大力推进的教育普及,也使得文字和书写不再是文化人的专利,或者说,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已是能写会书的文化人,因而,普通百姓以文字留下自己的记忆、讲述自己的故事、书写自己的历史成为可能,并得以践行。
事实上,在今天,为普通百姓保存自己的记忆、书写自己的历史也被许多人文社科研究者认为是自己应尽的责任,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国家的历史不仅是国家的,也是民众的;民族的历史不仅是民族的,也是族民的;社会的历史不仅是社会的,也是个人的。尤其在今天,随着社会的变迁、转型和人们自我意识的不断强化,个体正日益替代家庭成为中国社会的细胞——基本构成因子,要全面认知社会的变迁,深入了解社会的转型,真正把握社会发展的规律,从民众个体的角度分析历史、研究历史、书写历史无疑是必要的。
其一,如果书写的历史只是帝王将相之类大人物的历史,作为芸芸众生小人物的百姓的历史就被遗弃直至忘却了。而事实上,帝王将相之类的大人物虽然是建构历史的大构件,但如没有芸芸众生小人物之类的小构件,这一大构件也只是如同只有脊椎而无完整的身体结构,难以承担国家、民族与社会发展的重任,并且,民众是帝王将相之类的大人物创造历史的基础和力量来源。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民众可以说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是历史的基本创造者。由此,要充分认识民众在创造历史中的重要作用,确立民众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书写普通民众的历史,应以普通民众为主体,以普通民众为核心,这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二,如果历史的书写是一种国家的书写、民族的书写和/或社会的书写——一种宏观叙事,个人的历史便被遮蔽甚至湮灭了。而事实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社会的变化对个人产生的作用和造成的影响是不尽相同乃至大相径庭的,并因此形成个人间不尽相同乃至大相径庭的人生经历、生活经验和知识系统。而正是个人的经历、经验和知识的这一差异性,构成了历史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造就了历史的鲜活性,形成了人类知识的深厚性和广泛性。由此,要显现历史的多样性、丰富性和鲜活性,保障人类知识的深厚性和广泛性,书写不同个人的历史,以不同个人为主体,以不同个人为核心,也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三,如果历史的书写只是一种他者的书写,被书写者难免被客体化乃至被他者化,自己的历史成为穿着自己外衣的“他者的历史”。而事实上,中国传统史书大多均为文人编纂,甚至是根据统治者/统治集团的旨意编纂,材料的筛选、文字的选择、事实的认证、内容的确立、行文的目的等均来自书写者而非被书写者的意志。从这一角度看,即使是“信史”,也难免只是被包括书写者、讲述者、研究者等在内的他者所认知或理解的“信史”,不一定就是被书写者自己确认的“信史”。由此,要还原历史的真面貌,多角度地反映历史的真相,在今天,倾听被书写者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让历史的亲历者自己书写亲历的历史,让自己的历史脱离他者的意志成为自己的历史,也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四,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男权/男性主流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男子主宰和主导历史的书写,因此,在以男子立场、男子视角,从男子出发,为了男子和由男子撰写的史书中,妇女是一种客体化、他者化的存在。更由于在这个社会中,妇女被弱化了书写的能力、被剥夺了书写的权利而丧失了书写的机会,故而难以向大众讲述自己的故事,难以用笔记载自己的经历,书写自己的历史。从这双重角度看,传统记忆中的历史是一种男人的历史,传统的书写是一种“男人讲述男人的故事”的书写,作为主体的妇女在其中是缺席的。由此,要让缺席的妇女出现在历史叙事中,弥补传统历史书写的不足乃至缺陷,从性别角度展示历史的完整性。在今天,以妇女的立场、妇女的视角,从妇女出发,为了妇女和由妇女撰写历史也是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正是在新史学观和社会性别理论的启发和引导下,近几年来,以口述史的方法,记录包括妇女在内的被记录者个人经历或生活史的书籍不断出现。这不仅重现了历史的鲜活性、多样性和丰富性,为人们多角度、多层面地研究历史提供了基础性资料,也让人们考察历史、分析历史、研究历史时有了新的视角,给人们诸多的启迪。
而也正是在历史的社会性的基础上关注历史的个体性,重视妇女在历史书写中的主体性,我们编辑、出版这一套“妇女/性别研究资料丛书”,力求以妇女原汁原味的讲述展示不同妇女不同的生存与发展、生命经历、生活历史,以及不同的人生经验和知识,进而为历史研究提供一种鲜活的、多样性的、具有被访者主体性的基础性资料,使研究者能多角度、多层面、多方位地考察和分析社会运行和变化,探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本丛书为妇女口述访谈实录丛书,与其他口述史书籍相比:首先,这一口述访谈以质性研究的方法进行。访谈前,根据项目目标和前期调研所获资料,以社会学理论和社会性别理论为核心理论,设立一个具有开放性的结构性提纲,而在具体的访谈中,根据被访者的个体差异确定符合项目要求的重点,进行内容的增减,最后形成个案访谈资料。如在进行犯罪妇女的访谈中,对婚恋因素对其犯罪有较大诱发力者,访谈中会以婚恋议题为重点,增加婚恋因素影响力的内容;对价值观在其犯罪中具有决定性作用者,访谈中会以价值观为重点,增加价值观的形成、导向、运行方面等的内容。
其次,在访谈中,强调被访者的主体性,尊重被访者的人格尊严和主体性表述,在访谈中注重倾听而非评论,注重理解而非判断。尤其是在对边缘妇女、底层妇女、非常态生活妇女,如犯罪妇女、被拐卖拐骗妇女的访谈中,当她们的叙述和/或叙述的生活不在我们认知的范围中时,我们更应该认识到自己经验和知识的不足。如在对边远山区妇女的访谈中,问到出生年月,她们大多以属相而非出生的公元年月来回答。一开始,我们会惊讶,有的人还会暗地嘲讽,后经反思,我们认识到不是这些妇女“没文化”,而是我们这些经历过多年文化教育的“知识妇女”缺乏系统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和训练,只知以公元来计算年龄。从此,我们在访谈中,尤其是对边缘、底层妇女的访谈中,进一步减少了自傲和自以为是,增加了对被访者的尊重与尊敬。
最后,为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和阅读者提供完整的口述资料信息,除了根据研究伦理和被访者本人要求隐匿姓名外,本丛书所收录的口述访谈资料均保留了访谈的原始性,包括被访者讲述时的停顿、迟疑、反问等,而从一些被访妇女,尤其是边缘、底层妇女前假后真的叙述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她们对访谈者由抗拒、怀疑到信任的心路历程。
对许多学者而言,相对案头写作,包括个案访谈在内的田野调查是一项更具挑战性和艰巨性的工作,也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更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而事实表明,只有在田野调查中经历了自我挑战、自我反思、自我提升,才能真正认识社会、了解社会、理解社会;只有做好田野调查,才能做好案头书写。所以,期待着有更多的研究者与我们一起深入基层,开展相关的田野调查,获得第一手资料。
妇女的历史曾是被遮蔽的历史,妇女的存在曾是一种被客体化、工具化的存在,妇女的生活曾是一种被低价值化的生活。因此,除了提供基础性资料外,本丛书也力图以主题化的妇女个案口述访谈资料,呈现妇女的生活史和生命史,显现妇女生活经历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凸显妇女存在的主体性及主体价值,确立妇女生存与发展应有的价值地位,进而为以妇女为主体和核心书写妇女史和社会史创造有利的条件,为社会更正确和准确地认知妇女,妇女更正确和准确地认知自己,并进一步促进以性别平等为基础的社会发展做好基础工作。
王金玲
2017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