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这只十字架来自某天主教会。你看,十字是均等的,并非上短下长,这是天主教有别于后来的路德新教,也就是基督教的重要标志之一。天主教的最大特点是,它是世界性的,并严格忠实于梵蒂冈教廷。东方人总说他们数千年的文明是连续的,怎么说呢,文明的核心是宗教,如果真的连续,为何没出现统一强大的宗教呢?当然,你可以将破坏与重建的简单重复看做一种连续,但每个朝代不过几十年数百年,其跨度都不足以建立无可动摇的权威力量。相反,西方天主教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几起几落从未中断,至今仍拥有自己的教义、教产,严密的组织及遍布各地的教徒,甚至自己的国家:梵蒂冈教廷。有趣的是,东西方文明的这种区别至今仍未改观,东方在不断摧毁个人崇拜,将自己历史上的智者和英雄一个个打翻在地时,西方却坚守自己的个人崇拜,圣母玛丽亚和耶稣基督,都是从人崇拜成神的。不光如此,为了涣散东方文明的凝聚力,西方正通过妖魔化东方历史上的圣杰,来防止他们建立崇拜。其实奥斯卡呀,诺贝尔呀,都为这个目的,让东方人要么没有崇拜,要么崇拜西方神,一旦崇拜西方神,他们就再也无法建立自身文明的终极尊严,因为一切成就属于神。好好想想,这样一个经营千载的天主教,根深蒂固财力无边,几乎无所不在,它才是西方政治的支柱,没有教会,西方现行体制早就乱了,每当危机浮现,总是教会从中力挽狂澜。比如刚才提到的肯尼迪家族,正因为加勒比海危机后,他们有与前苏联妥协的迹象。与无神论的异教徒妥协是教廷绝不容忍的,于是才有后来的一系列追杀,还有对人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博士的刺杀。教廷消灭的不是人,而是新兴政治力量。
可我们不是政治力量,总不至于追杀我们吧?
当然不至于,这要看你如何处理多尼一案。
多尼一案?
听着彼得,刚才我已电话核实过,多尼父子均属天主教圣安骑士团、是世袭骨干分子。前边所说的教会组织形式未变,就是指梵蒂冈自中世纪以来,在十字军东征中形成的骑士团体制并未改变过。当年有很多骑士团,圣殿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善堂骑士团,这些组织有的依然存在,目前比较知名的有哥伦布骑士团和圣安骑士团。它们以不同的社会形态出现,帮助社区,扶助教育及文化事业,同时也经营房地产或金融业等。比如位于康涅狄克州的纽海文市,就有专为骑士团成员服务的保险公司,受保人员逾五百万,年营业额达数十亿美元。几年前该公司为梵蒂冈圣保罗大教堂的修缮捐款,罗马教皇特准将原位于圣保罗教堂顶部的镀金十字架赠与该公司,以资鼓励,目前这具十字架就放在该公司的总部大厦中。此外,骑士团核心成员一律来自世袭,只收男不收女,骑士嘛,本身就是雄性词汇。中世纪骑士团的骨干成员基本来自欧洲破落贵族,这些人为重建家族荣誉不顾一切,都是亡命徒。这些家族的后人,一代又一代,均为骑士团当然成员,多尼父子就属这样的世袭成员。何况,据了解,多尼祖上曾于十字军东征中,在波士尼亚一带救过教皇的命,这种功勋成员堪称教会的化身,连购房的首付都由教会替他出。这样的成员如不加保护,还有谁在关键时刻勇于献身?骑士团成员的士气及教会凝聚力都将大打折扣。这正是为何教会此刻发出十字架警告的原因。当然,情况性质不同,他们处理力度也不一样。只要你们放过多尼父子,一切到此为止。
放过?怎么放过?
李文先生严峻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他停顿了一下,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一些。彼得,我已通过关系与施特劳斯律师接触过。顺便提一句,施特劳斯律师据说也是圣安骑士团成员,与多尼父子属于同个骑士团。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们停止与地区检察官合作,销毁所有对多尼父子的指控材料,并签署一份合约,他们立即撤销对纪季风的民事诉讼,一切像从未发生一样结束了。此外,小多尼将离开现在这所公立中学,转入一所天主教学校。实际上,为体现诚意,小多尼此刻已经走了,再不会出现在纪季风儿子所在的那所中学了。走了?可是……不要再说了彼得,其实你来之前,我已帮你们把一切处理好了,我坚信这代表了你和小麦克的长远利益。在纽约做律师,在任何地方做律师都无法随心所欲,因为人类社会永远存在着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力量。做生意是有边界的,律师是生意人,因此律师也是有边界的。
可,我还是难以转过弯儿来,无法接受这么多天的运筹帷幄真会像从未发生一样烟消云散。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密亭”酒吧与老头斯波拉的对话,什么“北大西洋的水有多深”,还有“那只德国潜艇突然冒出来像个巨大怪物”,这些话听着像酒后胡言,此刻却句句都在兑现。斯波拉呀斯波拉,看来你从未真醉过。我鼓起勇气尝试着做最后努力,因为心中仍有不甘。李文先生,我只想知道,如果纪季风本人不接受怎么办?让他找其他律师好了,看谁会接这个案子。那,如果我们非要继续呢?没有我们,只有你,你自己!李文先生的语调变得异常冷酷。彼得,你可以继续下去,但小麦克李文必须退出你们的合作,他将宣布不再是你的生意伙伴并与此案毫无关联!说着他将一份起草好的声明,白纸黑字放在我面前。麦克,如果你是我儿子,签字吧。不,我不要签这个东西!彼得,你为何这么固执!你就答应我爸爸吧。小麦克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我觉得自己像只被击碎的酒瓶,每个细胞都在散落。
9
果然,一切都像从未发生似的结束了。媒体没了,波尔先生没了,连敦普夏牧师也在案子和解后发表了一项简短声明,对结果表示满意,并对多尼先生的撤诉决定给予赞赏后,也无声无息了。无人谈论此事,连我们自己都不想说,越说越像胡扯或撒谎。像从未发生比真从未发生更令人恐惧,江湖上不是有个术语叫“罩得住”吗,这个罩字非常形象,做个罩子把头顶的天罩住,明明阴天觉着晴天,能罩住天的一定比天大,想想不尿裤子吗。
令人意外的是纪季风,他在听到这个结果时丝毫没有抱怨失望,甚至连遗憾的表情都没有。他的目光温和平静,完全找不到最初来我办公室时的那种深邃与尖锐。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你怎么知道?猜的,我瞎猜的。他脸上掠过似有若无的微笑。那天正好是周末,我们一同去曼哈顿的中央公园听马友友的露天音乐会,其中包括电影《卧虎藏龙》的主题曲《月光爱人》。那是一首让我沉醉难当的协奏曲,大提琴的丰富来自它内在的矛盾,将深情与忧伤融为一体,让人感动之余更想哭泣。我们那天都很放松,天南地北地胡聊。我向纪季风解释这首曲子的和弦运用,这并非中国式的,更像德沃夏克的交响乐,一旦引入中国因素后马上变得多姿多彩。我边说边做出影片中的武打动作,当然很不标准,但纪季风每每道出动作的名称,像“青衣垂帘”、“挑灯引路”。我突然问他,纪先生,你真的不会功夫吗?他哈哈大笑,我从未听过他这样酣畅的笑声,王大律师呀,您真逗,我会什么功夫呀,我这两下子是中国人就会。未必吧,我就不会,难道我不算中国人?我故意挑他的语病。您那,甭看您生在中国,您恐怕真不算中国人。我没吭声,只觉得胸口堵堵的,以前别人这样说我不觉得怎样,今天怎么了?不过纪先生,这个疑问我还是想不通,你苦没诉冤没申,真的就毫无怨言吗?纪季风没说话,他望着远处好像在走神。
斜阳如滞。音乐会结束时纪季风提出请我到“绿坪”饭店吃晚餐。我说下次吧,跟太太说好回家吃饭,来日方长,谢谢你的好意。王大律师,纪季风刚开口便被我打住,别再叫我王大律师,我就混碗饭吃,叫我彼得好了。王大律师,他坚持要这么叫,有件事我想告诉您。什么事?我好奇地问。我们全家,我们全家很快就回北京了。你什么意思,不回来了?对,不回来了。是因为案子的结果?不,案子什么结果我们都会回去。真的?真的。纪季风接着说,王大律师,无论今后您何时来中国,一定告我一声,我要尽地主之谊请您吃饭。说着他将一张纸条递过来,上面有行数字,像电话号码。给我打电话,无论中国任何地方我都去看您,也许只有在中国,您的疑问才有最好的答案。为什么?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风在吹,明天的风会与今天的有多少不同吗?
我和小麦克李文依然坚守公司业务这块阵地,而且比以往更加忙碌。讯朗公司总裁沃顿先生又找到我们,控诉该公司的新产品光能手机是如何被罗托莫拉公司盗取的。经过大量调查取证后发现,罗托莫拉公司提供的产品研究报告里,显示不出研究初始阶段的足够数据。在反复质询中,他们时而说初始研究是在中国的子公司进行,时而又改称来源于对一家比利时公司的买断。胡扯,纯粹胡扯!小麦克大叫着,彼得,快把所有罗托莫拉股票清仓,他们死定了。没错,我们正在起草最后的和解报告,罗托莫拉没有王牌了,和解赔偿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当然,这个案子再次成为媒体焦点,连施特劳斯律师那天在路上碰到我都表示祝贺。他还提醒道,本届纽约华尔兹节即将开幕,彼得,你一定要来,我给你留票。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绝对倜傥风流,可他怎么会是……我的思路“嘎”地止住了。
9.5
转年秋天,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年会。完全出于好奇,在返回纽约的头天晚上我拨通了纪季风的电话。夜色已沉,我俩在一家餐厅的雅间见面。当酒上三巡菜过五味,我的感觉刚刚开始,纪季风却已醉眼蒙眬了。他带来的蓝带马爹利酒瓶渐渐透明,长长的瓶颈像花瓶似地在眼前闪耀。我劝他慢点儿喝,他却不听这一套。他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与我失去交集,最后几乎陷入喃喃自语。
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怎么了,怎么都一九四六年了?一九四六年,我参加马戏团,人家嫌我小,给我两块钱。哈哈哈……纪季风念起顺口溜,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好好,就一九四六年,怎么了?那一年春天,有一队英国水兵来到天津。天津,怎么又天津了?他们在民园体育场跟中国人比赛足球,输了就打人骂人,欺负咱中国人。这时,赛场旁一位长衫老者对英国水兵表示祝贺,上前与他们一一握手。人们正怀疑,这个中国老头儿怎么向着英国人?只听那帮英国水兵纷纷痛苦得大叫起来,原来他们的手全碎了。全碎了?全碎了!王大律师,您知道这是什么功夫?不知道。这叫“挫指柔”。挫指柔?对,一种流传于中国北方民间的罕见神功。此功必须从小练起,只男不女终身不断,每年需养元气至少三个月,结婚的不能行房,未婚的不许嫖娼,这样才能……等等,等等,停!纪先生,你说的这个“挫指柔”简直听着太熟了,如果把英国水兵换成多尼父子,不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吗?你说,那个老头儿是谁,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王大律师啊,人家话没说完您却叫停,好,那就停吧,那就沉默吧。说完纪季风咣啷趴在桌上,睡着了,被他撞倒的空酒瓶在一旁嗡嗡打转。
第二天上午首都机场,就在我跨过安检门的瞬间,一个声音高叫着:王大律师,王大律师!我忙回头,原来是纪季风。他手持一只空酒瓶,很像昨晚那只,边喊边向我挥舞。王大律师,您不是想知道那个老头儿是谁吗,他叫纪无极,是我爷爷。说完他将空酒瓶长长的瓶颈握在手中一攥,瓶颈消失了,瓶身坠落在另一只手上。纪季风张开手掌,用嘴呼地一吹,一股白烟扬起,缓缓在空中飘散。
路过机场免税店时,我特意找了瓶与纪季风那个完全相同的蓝带马爹利,手持瓶颈狠命一攥,想试试‘挫指柔’。没动。不是没动,是纹丝没动。
⊙文学短评
这是一篇颇为独特的故事,将中国功夫与西方文化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重新想象中西文化的重要文本。华人武功高手纪季风玩的不是那种李小龙式的功夫,而是一种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的传奇武技,带有强烈的文雅风范。小说制造了中西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景观,一面是纪季风为儿子复仇的不为人察觉的高超武功和高深的心机;另一面则是美国文化中的残酷和阴冷。弱肉强食、令人发指的美国校园政治,为纪季风的复仇进行了足够的铺垫。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纪季风却是隐藏得最深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