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叶挺传:骁将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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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保送额已空,能否变通?

还在腾云学校刻意攻读的时候,叶挺便因从陈老师那里领悟到了帝国主义侵略掠夺我国,靠的是强大的军队和优良的装备,我国要战胜列强的进攻,也必须强化军事力量的道理,因而曾经萌发过投笔从戎,从军报国的雄心壮志。

到了小学毕业的前一年冬天,正当他满怀激情,潜心地研习着南宋名将岳飞的丰功伟绩,和他的气贯长虹的《满江红》的时候,邻村一个就读于湖北陆军中学,叶挺称之为族兄的敏于,回家度寒假来了。叶挺看到他穿的配有武装带的新式军服,潇洒笔挺,与清军官佐的老式马褂服装截然不同;在找上门去与他交谈当中,又得知他在军校学的课程,是当今世界的先进科学技术,潜藏在心里的那个“强兵富国”思想,又活跃起来了。但因他当时年龄尚小,要进这个军校,还需先念军事小学,而归根结底,这些军校还都是惯于向洋人屈膝求饶的清朝政府办的,叶挺对其能否敢于抵御外侮,颇多狐疑,所以思想上热了一阵,又冷了下来。

及至年前他在惠州参加庆祝光复活动,同学们都表示希望革命成功之后,能够到省城去见世面、求新学的时候,叶挺也产生了远走高飞,到省城一展宏图的强烈要求。而当他揣摩着到省里能学些什么的时候,脑中豁然出现了武昌起义和惠州之战那些虽未亲眼看到,却是早已熟知并且可以想见的英勇搏杀场面,淡漠了许久的金戈铁马、练兵习武的少年壮志,重又占据了他的心田。

秩平回家带来陆小招生消息时,正是叶挺孕育着理想,但又苦于不得其门,焦急烦躁的时候。旱苗得雨正逢时,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

叶挺对哥哥传达的简单讯息,很不满足,又问这问那,刨根寻底。但秩平也只是听到传闻,并未十分在意,因而回答不了细节问题。叶挺激动地跟哥哥说,他已打定主意,要去学习军事;但远去广州,又是弃文习武,这事一经提到父母跟前,他们定会阻拦一番。因此他央求哥哥为他美言几句,并且由哥哥出面,主动向父母提出这件事。秩平虽比叶挺年长几岁,但也是属于同龄青年,思想感情都是相通的,他爽快地答应了。

也是在全家聚到一起吃饭的时候,秩平望着急似火燎的叶挺,对父母挑开了这件事。他说:“广州陆军小学招收新生,弟弟想去报名应考,我很赞成。他从小就梦想横刀立马,为国效力,如今革命大业方兴未艾,新学蜂起,又推出一门军事学来。弟弟既然有志于此,又长得魁伟强壮,相貌堂堂,我看是个能文能武的干才,理应让他实现抱负,遂心如意。”

叶锡三听着这些话,又像是在头上打了个响雷。他心想,叶挺年纪虽小,但小聪明歪点子颇多,家里这么多孩子,数他最难调理;自古以来兵匪难分,谁不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而且有多少斯斯文文的事情他不去做,偏要去弄枪弄刀,冒死杀生!母亲吴氏没有锡三想得那么多,她只怕儿子当兵出去打仗,流血牺牲。

但叶锡三这回没像先前那样,事不如意就跳起来反对,而是老半天闷不作声,什么话也不讲。这一方面是他经历的事情多了,适应性也就增强了;另一方面,因为这次是由22岁的秩平代替叶挺说的话,先前便是一个叶挺也还压他不住,这会儿要压倒他们两个,谈何容易!他又想起自己老了,想到“仔大仔世界”的趋势,痛苦地思索一会儿,横下了一条心:自此以后再也不去干那些操心费力的傻事了,免得动怒伤神,又于事无补。他对贤妻吴氏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既然他哥俩已经私下商量好了,咱们也挡不住。那就让他去闯,以后他还想做什么,他自己决定吧。”

吴氏还想纠缠“当兵打仗,皮肉受苦”的事,叶挺耐心地给父母解释说:“我不是去当兵,而是去学军事。这也像其他学校一样,要先读小学,再读中学,中学毕业以后,也许还要读高等军官学校。学军事肯定是要打仗的,但那是多年以后的事。而且那时打仗,也不像现在的民军这样,拿梭镖朴刀去打,而是用快枪大炮去打败敌人。”吴氏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叶挺说得恳切,也就将信将疑地勉强表示同意。

春节后,两个儿子都要走了。叶锡三亲自主持为叶挺准备行装,吴氏领着儿媳们忙三迭四,给他做了几件新衣裳,还把自己出嫁时,母亲和锡三给她的两只金戒指,也拿出来给了叶挺,生怕他在外边用钱不方便,受着委屈。打点妥当之后,老两口照例把他们送到淡水河边上船,让他们先到惠州,再乘西上省城的小火轮,前往广州。

兄弟俩到达广州之后,秩平先把叶挺领到测绘学校,让他寄住下来。然后陪伴他找到陆军小学的报名地点,仔细询问一番。令人吃惊的是,本次招生规定,所有的报考者,都要由各府各县负责保送,惠阳县已推荐了三四个人,名额早已满员。这可把小哥俩急坏了。满腔热忱来考军校,却落得连个名也报不上!

他哥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接连往报名处跑了几次。办理报名的官员看到叶挺如此焦灼不安,便告诉他,惠阳县的名额虽然满了,但阳江县至今还没有一人报名。叶挺向那人央告说,能不能变通一下,把他当做阳江县的考生,报一个名?那人见叶挺身体壮实,举止端庄,言谈不俗,求学心切,便慨然应允,让他在报名簿的阳江栏里填了姓名履历。报名没难倒叶挺,考试更难不倒他。发榜那天,在数十名被录取的考生当中,他的成绩突出,排在第三名。

过了几天,叶挺告别秩平,离开测绘学校,来到广州东郊珠江河中的黄埔岛,注册入学了。就是从这时开始,他认识了与他同时入学,以后长期活动在中国新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舞台上,扮演着各种角色,成为知名将领的张发奎、黄琪翔、余汉谋、李汉魂、吴奇伟、李扬敬、李振球、罗梓材、朱晖日、叶肇等一大批小同学们。

叶挺从这时起穿上了军装,实现了从军愿望,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活。学校的数理化课程,都安排得很紧;初级军事队列、军事技术的学习训练任务,也很繁重,还设有外语课程,让学生在英、德、日、法四种语言中任选一种。叶挺考虑到当时德国、日本的军事水平最高,军队最强大,便选了德文,作为必修课程。

从此,叶挺在这个设在珠江小岛上、无异于兵营的初级军校里,意气风发地钻研着军事科学知识,得心应手地完成了三年学业。到1915年新年过后,他又以优异的学习成绩,被保送到设在武昌的湖北陆军第二预备学校,在另一个高度上,继续接受深造。

陆军预校结同窗,武昌街头讲兴亡

这所学校的前身,就是原来的湖北陆军中学。这所军事学校的治学方针,是既要学好普通学校的文化课程,又要学好军事科目,学科与术科兼顾并重,要求比较严格。

叶挺在学好各科的同时,为给以后继续研究高级军事科学作好准备,抓紧无机化学、解析几何、微积分和德语等课程,刻苦攻读,考试成绩逐次提高,都是优等水平。在术科方面,他的初级战术、筑城学、射击、刺杀等科目,也是成绩突出,名列前茅。

开课一段时间之后,叶挺的淡水同乡邓演达,也从广州来到本校,与叶挺作了同学。邓比叶挺大一岁,早在辛亥革命之前,便已读过广东陆军小学。广东光复之后,他加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军队。以后他回到广东,又进了陆军速成学校。最近他从陆军速校完成学业,又来到武昌,目的是通过预备学校再进一步,以便升入高等军事学府保定军官学校。

叶挺和邓演达在家乡时,相隔较远,因而过去没同过学。但也曾在赴圩出游时多次见面,交谈很投契,相互很了解,如今在武昌聚到一起,正是他乡遇故知。这样,他们两个,再加上另外两个来自广东兴宁的李振球和罗梓材,总共四个讲客家话的人,十分要好,成了莫逆之交。叶挺以后与友人谈话,提到他的这三个好朋友时,总是说:“邓演达胸怀大志,才思敏捷,学识超群;李振球秉性耿直,宽容厚道,待人以诚;罗梓材干练机智,乐于助人,疏财仗义。”叶挺对自己和三个好朋友在军事学校同窗期间所建立的同舟共济、切磋学术、纵谈国是、情同手足的深情厚谊,充满着无限憧憬,无穷回味。

叶挺在陆小和预备学校的学习生活,是在中国政局风云变幻中度过的。曾使叶挺为之振奋的辛亥革命,有如昙花一现。由于领导革命的资产阶级的软弱和妥协,武昌起义几个月后,野心勃勃的清朝政府内阁总理、北洋军阀首领袁世凯,便凭借北洋势力和帝国主义的支持,窃取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职位,使革命遭受到了失败。

1913年,孙中山又发动反对袁世凯篡权,维护民主共和的“二次革命”,在江西和南京发起讨袁战争。但因讨袁军缺乏战略计划和统一指挥,在袁军大举进攻下遭受失败,领导此战役的孙中山、黄兴、李烈钧等人,被迫重新流亡国外,继续从事革命活动。

袁世凯打败孙中山领导的“赣宁之役”,和由河南宝丰人白朗领导的震撼豫鄂皖边界的农民武装起义之后,得意忘形地宣布实行帝制,自称“洪宪”皇帝,又引起了一场云南护国军的武装起义。原云南都督蔡锷和国民党人李烈钧等,在昆明联络云南都督唐继尧,成立护国军,发动讨袁。护国军在川东、湘西、滇东等地,重创袁世凯的北洋军,云南、贵州、广西、浙江、广东先后宣布独立。袁世凯迫于危急局势,宣布取消帝制,并于1916年6月忧惧而死,副总统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护国战争获得了倒袁胜利。

时势变幻无常,道路艰难曲折。帝国主义势力照样操纵着北洋军阀政府,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无忌;人民仍在连年战乱中痛苦呻吟,看不到民主共和的理想何时能实现。面对着国家四分五裂的严峻现实,叶挺和他的亲密朋友们,非常失望、苦闷。课余饭后,他们聚在一起,深沉思考,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乐此不疲地探讨着国家、民族的出路。

当袁世凯宣布1916年为洪宪元年,准备登基坐殿,护国军开进四川、两广兴师问罪的时候,在武昌的革命党人蔡济民等,也在南湖发动了马队起义。叶挺和他的军校同学们积极响应。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向街头,向民众演讲,猛烈抨击袁世凯称帝复辟,屈服于日本帝国主义压力之下,接受丧权辱国“二十一条”的卖国求荣的滔天罪行,并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号召,鼓动民众觉醒起来,效法战斗在湘西、滇东的护国军将士,反袁护国,展开斗争。

叶挺等人的宣传鼓动,从武昌城大街小巷,又转向东湖兵营。他们来到湖北军务帮办王占元辖制的炮兵团营地,动员该团官兵倒戈反正,参加反袁。但因炮兵团的大小官佐也多是来自北洋军系,叶挺等军校学生的这次策反,未能成功。蔡济民领导的马队起义,也终因孤立无援,遭到袁军残酷镇压。

武昌反袁斗争,使叶挺感触颇深。他觉得,一切称得起革命的行动,一定要有军队和民众觉悟,才有可能获得成功。他从古城武昌军民在这次讨袁战争中所表现的冷漠态度引发开去,深感在今天的中国,无论是军队,抑或是民众,对于国家民族的存亡大事,“知之者甚少,麻木不仁者颇多”,这正是民主革命屡遭失败,列强欺侮愈演愈烈的症结所在。

这时的叶挺,已年满20岁,他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多思,更加忧国忧民了。他不再满足于学好预备学校的课程,做好军事操练。他更加迫切的要求,已转到研讨哲学和社会政治学。他大量地买书、看书,通宵达旦地挑灯夜读。每逢周末或年节假日,正是他埋头读书的大好时光,许多书刊到他手里,一天两天,几个晚间便可读完。他不断地招呼邓演达、李振球、罗梓材等好朋友,一起去逛书店。看到什么新到的好书,又总是由他提议,让家里富裕的罗梓材解囊购买。而买来的各种书刊,他又总是多挑几本,先睹为快。

道德为旨悟当先,论辩《新青年》

《新青年》杂志是1915年9月由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它提倡民主与科学,传播新文化新思想,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俄国十月革命后,该刊曾介绍马克思主义,后来成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机关刊物。它的问世,标志着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新文化运动是一次解放思想的启蒙运动,打开了长期禁锢人民群众头脑的封建思想的牢门,震动了中国的思想界,启发了人民群众的民主主义觉悟,因而在客观上为各种新思潮的传播扫清了道路,并为五四运动的爆发作了思想准备。

叶挺在博览群书、精心探索中,曾给著名的《新青年》杂志写过一封信。这封信发表在1917年2月出版的《新青年》第2卷第6号上。它没有注明写作年月,但从信尾署名所写的“湖北陆军第二预备学校叶挺鞠躬”来看,其写作时间是在他预校毕业之前的1916年秋冬。

通常,学生临近毕业的时候,往往是为自己的工作奔波,或者为能以优等成绩顺利升学而心满意足。但叶挺却不是这样,他考虑的头等大事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而不是个人问题。他在信上告诉编者,“仆家计不堪,复哀国难。”他想的是“吾辈青年,如坐沉沉黑夜”,为此写信求教于《新青年》编者,并说:“亟待足下明灯指迷者,当大有人在也。”这种关心国事,关心社会,关心同辈青年的宽广胸怀,确是非同寻常。

叶挺写的这封2000多字的长信,不是单纯地提问求答,也不是一时兴之所至的轻率弄笔,而是经过较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作出的一篇颇有见地的政治性论文和哲理性作品。因此,受到《新青年》杂志编者的重视和肯定,加了按语全文刊登,推荐给广大读者。

叶挺写这封信的时候,《新青年》杂志刚办了一年,新文化运动刚刚兴起,各种新思想正在萌芽状态中探索发展。《新青年》在其中起着极好的引导作用。叶挺虽身在军校习武,但非常爱好文学,爱看书报,尤其爱读《新青年》,几乎每期必读,而且经常与知己朋友讨论杂志上的文章。叶挺,堪称《新青年》的忠实读者,他在信的开头就赞扬《新青年》在社会里是“明灯黑室”。他本人更是“遥聆若渴”,从中受到了许多教益,使他的思想日趋活跃、进步。

但是,他不是盲目崇拜,而是勇于探索。他在毕业前的繁忙之中写了这封信,是他阅读《新青年》杂志一年多来,对该刊提倡新道德的做法,大胆地提出不同的意见,与编者商榷。

他在信中阐述了觉悟是道德的基础的观点。他写道:“道德根本之甚,果何如耶?觉悟耳。”他尖锐地指出:“无觉悟之心,虽道德其行其言,皆伪君子乡愿之流亚也。”在他看来,一个人要是没有觉悟,虽然在言行上道貌岸然,那也都是伪君子欺世盗名之流,是假象,不是真道德。“真正的道德,必从觉悟中做出”,而一切不道德的言行,正由于无觉悟之心。

他揭露和抨击了社会上的种种丑恶现象。叶挺认为,要解决这些问题,只有启发人的觉悟。他自信地断言:“仆敢信独步单方,惟觉悟二字。除此二字,别无良药。”

为了证明他这个观点的正确,他列举了孔子、孟子、陈白沙、王阳明乃至曾国潘等学者名人的言论精华,说明只要有了觉悟,便可以不溺人欲之中,不累于外物,从而得以向圣贤路上鞭策。在这方面,他特别推崇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学说。王阳明是个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家、教育家,他把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人心固有的“良知”,要求人们以去掉贪欲,反求内心的修养方法,去发掘本身的良知良能,以达到“天理”万物一体的境界。

叶挺受阳明学派的影响较深。他在信中赞扬王阳明用“知行合一之说训人,最切衰世之病”,认为王阳明关于“本心之明是知,不欺本心之明是行”的论述,最为精警。但他又没有拘泥于王阳明的这些说教,紧接着他就提出:“然何以能不欺,亦在觉悟耳。”意思是如何才能使行不欺知,真正把人的“良知”发掘出来呢?他仍然认为,也在于“觉悟”二字。推而广之,他把孔子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也归之于“由觉悟中得来”。在他看来,一切道德,都必须在觉悟的基础上才能建立。

然而,觉悟又是什么,觉悟的真谛又在何处?叶挺进一步向《新青年》提出这个问题,并用较多的篇幅从宇宙观、人生观上,阐发了他的思想认识。

他从宇宙的起源开始探索,提出“宇宙胡为而然耶?吾人何处而自耶?”接着列举宗教、科学、哲学界的各种学说,一一加以剖析批判。首先他认为耶稣教“以天帝为创造宇宙,创造人类,而天地乃无生无死,自然自在者。”这种说法,“至近世科学兴,已根本动摇矣”。

其次,一些科学家当时“以原质(子)莫破,为宇宙庶类组织之原”,这种说法他认为是“令人大惑不解”。他指出:“原质(子)莫破,果又何从而来耶?”如果原子本身不可破不可分,那么一切物质又从何而来呢?叶挺的这一论点,正是对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等人的原子说的一种朴素的批判。事实上,原子说在后来的化学、物理学等的发展中,被逐渐否定而更新了。因此“原子莫破”之说,叶挺当时也认为解释不了宇宙的发源。

再看另一些科学家的“以太”之说又如何呢?他认为,“以太为耳目所不得加,感官所不得接,无重量,自然自在”,不可捉摸,这与宗教天帝之说同样无据。事实上“以太”是当时科学界为了解释电磁场的存在和光波传播而假设的一种物质,后来证明“以太”并不存在。

既然宗教界、科学界的一些说法都解释不了宇宙物质的起源,那么哲学家怎样呢?叶挺在信中写道:“于是哲学家持实质论、观念论,以及实质唯识论、实质唯物论、二元论、一元论、我识论、凡识论、有神论、无神论、凡神论等等,于宇宙人类之原始,仍蒙懵能完全解答。”叶挺研究了这么多学说都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宇宙诚一不可思议之物哉!”

信写到这里,他在思想上陷入迷惘。的确,在当时条件的局限下,叶挺对科学,对事物,的确存在很多不了解和不可能了解。科学本身也还不如今天这样发达,还很不完善,一些学说本身也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设。叶挺学了那么多的学说,觉得一个也不能满足,于是一个一个地予以批判、否定,使他得出了“宇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概念,这既是他长期探索得出的一个怀疑性结论,同时也是他将要进行探索的开端。

叶挺从宇宙观转向人生观的探索,他主张人生应有崇高目的。他批评那些认为“世界幼场耳,人生虚梦耳”的人,说他们是“没溺于人欲之中,为情驱驭,攘劳为恐日不给者”。说这种人谈不上人生有什么目的,世间一切可喜可慕可危可恶之事,在他们看来都没什么价值可言,所作所为都没什么目的可言。

叶挺认为,按照这种说法发展下去很危险,一种就是杨朱之徒那样,“肆欲狂乐,自促其生,大败于人群”。就是只知道狂欢极欲,很快了此一生,对人群带来很大危害。另一种那就是末世佛者的“颓寂不振,恬淡无为”。对这样两个极端的人生观,他都持批评态度,认为这些人不过是“深溺于当前之物欲,借解脱之空言,冀蔽良心之责悔”,苟安于世,可悲可哀,并未理解宇宙和人生的真谛,不是真正的觉悟。

叶挺倒是觉得当时的一些日本学者已得到了觉悟的真谛,说他们能够“了悟生死,超脱物欲”,武士道之流“盛昌舍生赴义,以捍国家,踵背相接”。在他看来,这也不失为人生的积极态度。当然,他写这封信的时候,还只看到武士道之流的舍身赴义方面,还不可能料到其后武士道精神在侵略战争中对人类的祸害。

叶挺对各种人生观进行了评述和批判,那他自己主张的人生观又是怎样的呢?他所说的觉悟的真谛又是什么?信中对此作了明确的叙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物欲,随遇而安。惟行吾素,险安足惧,名安足慕,利安足求。”他认为这才是人生的目的、真正觉悟的真谛所在。

在阐述觉悟的重要性之后,他再次指出《新青年》单纯提倡道德的不足之处,他说:“今足下欲导人于道德之域,曰尔当爱国,尔当爱君,尔当趋于仁义,尔当为社会求幸福……”他认为这些都是对的,但当一个人没有觉悟,还沉溺于物欲情欲之中,则“劝者之情,不足以克其爱溺之情”,“虽父母兄弟流涕而劝,犹不反顾”,没觉悟的人在物欲、情欲面前,听不进别人的教诲。

因此,他对《新青年》编者再次说明自己的观点,要讲道德必先从自身的觉悟开始。他又回到了王阳明的学说上,“故今日欲振污世,起衰弱,惟以阳明先生致良知三字为正的。”“惟道德第一关头,在自身先有觉悟之机”,“若无觉悟之机,虽强聒以忠言善语,求其效十不见一二也。”

综观全信,叶挺青年时代的思想,仍然以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为主导,特别是受明代以后的阳明学派的影响较深。这是由历史条件形成的。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之前的中国社会里,他不可能具有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但他已受到了新文化思想的影响,趋向民主与科学的新潮流,善于探索,勇于冲破传统的束缚。一个年方二十的青年军人,向闻名全国的《新青年》杂志提出商榷,探索宇宙、人生哲理,提出救国救民的“单方”,树立“振污世,起衰弱”的伟大志向和不为物累、不溺于人欲、有利社会的人生观念,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尽管叶挺思想仍受着传统观念和时代局限,但总的说来是接近于现实的新思潮的。他主张的提倡道德要首先讲人的觉悟的观点,确切是切中时弊的。《新青年》编者肯定说:“尊意以觉悟为道德之基,阳明之旨也。此说仆不非之。”而且赞扬他的大胆探索的精神,热情诚恳地指出:“足下对于宇宙人生之怀疑,不欲依耶佛(耶稣教、佛教)以解,不欲依哲学以解,不欲以怀疑故遂放弃观世之价值与责任,而力求觉悟自身,是正确之思想也,是邻于科学者也”。这是对当时叶挺的一个很中肯的评价。

在北伐战争和南昌、广州两次起义中,他“险安足俱”,奋不顾身;在党内蒙受冤屈之后,到国外流亡,做到“随遇而安,惟行吾素”;在国民党牢狱中五年,更是“不累于外物,不累于情欲”,刚出狱即申请重新入党。可以看出,他后来的这些革命实践,革命信念,良好的为人处世之道,在青年时代就已经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也正是青年时代开始确立的这些伟大理想和抱负,才使他后来很快就接受了马列主义,做出了一番为国为民的伟大事业。

叶挺的这封信,是用文言文写的,文字流畅,立论严密,是现存的论述宇宙观、人生观的唯一的一篇哲学论著,反映了他求知的钻研精神和文字造诣;后来,他还写了一些诗词和军事论文,但却没有见到在哲学上下功夫了。

距叶挺写这封信的21年后,在美国著名记者斯诺等人所著《抗战人物志》一书中,曾对叶挺做过这样的描绘:“在他的谈话中,你发觉这是一个有了哲学基础的人,一个对宇宙观和人生观都有了正确的认识和把握的人。他读过不少的书,对中国的政治问题他特别有研究。在澳门寄寓的几年,他无日不看书。所以当他抓住了一个政治问题来发挥意见的时候,他真像一个雄辩家一样。在这一点上,他是和其他许多军人不同的。他之所以成为一个著名的革命军人,与其说是因为有军事的天才或卓越的勇敢,莫如说是因为他有了丰富的政治知识。”斯诺等人犀利的目光,对叶挺的观察和理解是相当深刻和准确的。

家母辛劳慈且贤,儿贫入葬难

1916年年末,叶挺在武昌修完预备学校的课程;翌年春天,继续北上,升入了中国最高军事学府——保定陆军军官学校。

到校报到以后,教务部门把本期——第六期设置步兵、骑兵、炮兵、工兵、辎重等五个专科公布出来,让学生按照自己的志向选修一科。事关重大,叶挺便和同时升学的邓演达、李振球、罗梓材一起,慎重切磋、商量选择专科问题。

李振球认为,步兵和炮兵是核心兵种,主要的战斗任务,要靠这两个兵种最后完成。因此他主张学步兵和炮兵。叶挺认为选修工兵将会比选修步兵、炮兵更好些,因为能够学到物理、化学、工程建筑、桥梁架设、实用爆破等更多门类的科技知识,这不仅有利于在军界带兵打仗,将来转向社会搞“实业救国”,参加经济建设也会大有裨益。

罗梓材认为,工兵科课程设置虽是广博,但就其兵种来说,数量较少,作用有限,只不过是一支辅助力量。你就是当了工兵司令,也难于获得机会领兵作战,大显身手。叶挺说,我看以我们学过的各项军事知识,要做一个初级军官,应是足够用了。以此为基础在实战中掌握步炮协同的驾驭能力,是可以预期的。我考虑的是,我们应当珍惜年华,多学一些知识。

邓演达在四个人中是个“长者”。不管讨论什么问题,他都是先听听“弟弟”们的意见,然后再做评判。他听了各家之说,给叶挺投了赞成票。他说,当今的时势,是军阀称雄,拥兵自重。要完成民主革命,必须依靠革命武装。我们既然有志于学习军事,就应该选择难度最大、知识最广的专业来学。我不认为学了工兵就不能再指挥步兵、炮兵了,这要看自己的努力,事在人为。学了工兵,还可参加国家建设,这个考虑也是好的。李振球、罗梓材听到邓演达也主张学工兵,便和他们一起选了工兵专科。

学生们未入本科之前,先入入伍生队学习。叶挺等四个人编在入伍生队工兵连。入伍生首先学的科目,是二等兵、一等兵、上等兵、下士等士兵一级的基础训练,摸爬滚打,样样俱全。半年入伍生训练结束之后,叶挺家里发来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危,要他速归。他向学校请了事假,7月下旬,赶回了周田村。

父亲叶锡三活了70岁,早在三年以前,便已去世。那时叶挺在陆小毕业班紧张学习,母亲怕影响他的情绪,没敢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隔三年,年仅45岁的母亲,也卧床不起了。叶挺依偎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旁,为在这个穷乡僻壤,没有人能为母亲诊断出是什么病,而痛苦万分。

他把母亲给他的,但还没有动用的两个金戒指,拿到淡水镇上换了现款,为母亲请医买药,精心治疗。他又将母亲的卧室清扫干净,点起了蜡烛,撤走了煤油灯,尽量使房内空气清新。又亲手煮汤熬药,喂药喂饭,日夜守在母亲身边,聊尽一片孝心。但因母亲已病入膏肓,叶挺到家几天以后,她便溘然辞世,离开了人间。

叶挺满怀悲痛,主持料理后事。但他把自己的钱和家里的钱收在一起,也买不了一口棺材。势逼无奈,叶挺叫家里人向同村财主叶潭喜支借200元钱。叶潭喜说,借钱可以,但要用房契抵押,月利三分,半年内还清本利,逾期不还,要以房屋抵债。叶挺愤愤不平,但又一筹莫展。正在为难的时候,早几年读完了测绘学校,因无法就业,去马来亚谋生的七哥秩平,也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赶回家来了。他带回来的300元钱,解了燃眉之急。

贫寒族亲远,笑面不借钱

为母亲送葬以后,叶挺启程返回保定。他回到学校,第六期本科已正式开学。正课教官多数是留学日本的士官学校毕业生,他们教的训练科目,内容丰富,课时较长,纪律要求也很严格。许多同学,都觉得从早到晚,从课堂到野外,既要听课又要演练,时间紧迫,连轴打转,人人都弄得腰腿疼痛,疲劳不堪。但当他们得知,这个教学计划是前任校长蒋百里先生留下来的,也就忍痛坚持了下来。

蒋百里是早年留德、留日,专攻军事的高材生。他主张,中国的新军人应该是中国的游侠、日本的武士和欧洲的骑士的综合体,必须将这三者冶为一炉,才能铸造出中国军人的新精神。他在本校任职时,都是借鉴德国、日本的经验,拟订教学大纲。他要求学生都要做到守信,守时,苦读,勤练,爱校,爱国,并把这些优良品格,称为“保定军校精神”。

叶挺早就听过有关中国军事教育界这位前辈的许多传闻。说他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时,曾因学业优异,成为接受天皇授给宝刀的第一个外国人;又说他留学德国时,也是因为造诣深广,才华横溢,曾得到德国名将伯卢麦的特殊赏识。叶挺从这些传说里,产生了对蒋百里先生的倾心仰慕,对由他亲手制订的教育课程,怎能说个“不”字?

叶挺对战术、筑城、爆破、地形学等课程,兴味很浓。尤其对胜败攸关的战术课,更是学入了迷。他为了研究某个战术问题,晚上熄灯就寝之后,还要一个人钻进课室,查阅各种战例。他对于锻炼学生指挥能力的沙盘战术作业,表现得更积极。许多同学都害怕对教官出的“情况”处置不好,当众出丑。叶挺却是不同,他主动要求做指挥官,沉着大胆地处置各种情况,在多次沙盘作业课和作为选手代表工兵连参加沙盘擂台比赛时,都以兵力调用适当,战机选择适时,攻防战术运用娴熟,富于创造,而被评为驾驭能力的优胜者。

1919年新年过后,叶挺等第六期学生毕业了。由于这所学校属于北洋军阀政府掌管,学生毕业之后,都要分配到北洋军中当见习军官。包括来自广东等南方各省的学生,都不愿意到北方军阀部队中去,但迫于学校的硬性规定,也只好暂时服从。邓演达、李振球、罗梓材等被派到北方地区的边防军部队。叶挺则因还想继续深造,向校部递了申请到德国留学的报告,学校根据他的申请,对他进行了学业、体质全面考察,认为符合条件,批准了他的要求。

但他的这个留洋理想,最后并未实现。原因是该校派出的留学生虽是“官费”,但这项经费为数不多,要想出去搞好学习,还须自带一笔“私费”,以应急需。叶挺弄清了这个情况,又心灰意冷了。他想起前年回乡为母亲送葬时,因借款碰了钉子,真是不寒而栗。但别无他法,还得硬着头皮回家,再去试一试。

临行前邓演达嘱咐他说:“你见机行事吧!如果找不到钱,出不成国,你就到福建去投奔孙中山先生的援闽粤军;我们的目标也在那里,大家到福建再会。”

腊月年关,叶挺回到了家里。周田村的财主们先是你询我问地到处打听:“阿苕”当了什么官?带回了什么贵重东西?待他们弄清了叶挺不但还未派上什么官职,只是带回了两箱子书,而且还是为借钱而回来的,又摇头撇嘴,表示蔑视了。

年初二那天,族里的头面人物聚集到会水楼祖屋花厅,办公议事。叶挺为求借那笔费用,也鼓足勇气走进花厅,以祖宗的公产收入,向来都有一部分用于资助求学子弟为理由,向在座的长辈们提出借款300元,来日按规矩加利偿还。但那些长辈一个个笑眯眯地,一边说着族里出了留学生令他们觉得光彩,一边推说公产款已用于修坟祭祖,所剩无几,成全不了叶挺的大事。

叶挺筹款无着,只好痛苦地放弃了留学机会。过完了春节,他便按照和邓演达的约定,到福建漳州去,投奔援闽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