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张脸(中国好诗·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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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一直站在阳光与暗影深处(1)

霍俊明

在我看来,商震属于愈久弥坚、愈发老辣的诗歌写作者——像极了干瘦而尖锐的钉子。想着每次外出,他大步迈出机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甚是极其惬意地吸几口香烟。烟雾喷涌缭绕,他瘦削的脸也暂时被笼罩起来。他更愿意或宿命性地站在时间的逆光处,拨开虚假的光以及附着其上的颂词,对尘世暗影、乖张命运、内心渊薮进行不留半点情面的挖掘与自审式的探问。

也许,此刻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可能正冷飕飕地看着我写下的这些文字。

谣言止于智者,但是智者并不一定能写出好诗。

冷热交往,世事无常,人何以堪!

商震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具有“风骨”的诗人,尽管他自谦地指认自己只是一个资深编辑。当年的诗人嗜好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浑身散发的“风骨”也免不了病态。商震又是具有“血性”的诗人,而在今天这样一个精神委顿、犬儒盛行、蝇营狗苟的时代商震这样的不隐恶、不自我美化的“敢说”“直说”诗人并不是太多。

《半张脸》是商震的精神自况,也可以视为他“诗歌人格”的代表性文本。那么,他的“半张脸”所揭开的是怎样的诗歌性格呢?甚至这样的诗为什么会遭到一些人的不满和抗议呢?

一个朋友给我照相

只有半张脸

另半张隐在一堵墙的后面

起初我认为他相机的镜头只有一半

或者他只睁开半只眼睛

后来才知道

他只看清了我一半

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

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

读历史半张脸挂房梁上

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

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

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半张脸照镜子

半张脸坐马桶上

就用半张脸

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

我想到今年三月的一个情景。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临街的一栋几百年历史的老式建筑里,商震着一身黑衣。屋里不禁烟,他半端着烟斗踱步。正午的阳光投进屋内,他身体和脸的一半在灿烂耀眼的光线里,另一半则在斑驳不明的暗影处。这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他的“半张脸”的深意了——温暖的、灿烂的一半留给朋友和这个世界同样诗意光明之物,而寒冷、严峻、刚硬、傲骨的另一半则冷对人世的暗疾、人性的丑恶和浮生的腌臜,将钉子扔给那些放暗箭的恶人、长戚戚的小人和伪君子。正如商震自己所言——“我快乐的一部分来自对泼皮的嘲笑”。

明眼人不必绕弯子,商震为人与作诗是一体的,真正的文如其人。而多年浸淫诗坛,我却看到那么多心口不一、人诗分裂的“写分行文字的人”——从人格和品性的角度看他们根本配不上“诗人”这个称号。

商震眼睛不大,却看得透彻,心知肚明嘴上还不饶人——无论多熟的人他抽冷子冒出来的话也能让你浑身一哆嗦或如芒在背。他曾经以大奸臣严嵩为例说过“好诗人不等于生活中的好人”。是的,一个十足的坏蛋也能写出几句好诗(实际上在历时性的诗歌谱系那里考量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这样的“好诗”“好诗人”我是不屑于谈论的。那些打肿脸充胖子、一嘴仁义道德满脸横肉一肚子男盗女娼甚至不惜用“崇高”“正义”“纯洁”装扮起来的伪诗人、坏诗人、假大空的诗人我们见的还少吗?自媒体时代任意踢破写作门槛的人我们更是司空见惯。自媒体带来的写作幻觉和虚荣心让写分行文字的人(在我看来“诗人”这一称谓是要设立高度和门槛的)纷纷如过江之鲫,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足以覆盖这些短暂的渣滓与轻浮之物。动不动就是“著名诗人”“国际诗人”,实际上都是令人恶心的土鳖和灵魂嗑药者。商震在《三余堂散记》中以“建安文学”为切口谈到过自己最瞧不起的就是人品和文品不一的人,尤其不能丢文人的脸。在我看来,当下是有“诗歌”而缺乏“好诗”的时代,是有大量的“分行写作者”而缺乏“诗人”的时代,是有热捧、棒喝而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的时代。即使是那些被公认的“诗人”也是缺乏应有的“文格”与“人格”的。正因如此,这是一个“萤火”的诗歌时代,这些微暗的一闪而逝的亮光不足以照亮黑夜。而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诗歌闪电才足以照彻,但是,这是一个被刻意缩小闪电的时刻。

商震是敢于自我压榨、自我暴露和自我清洗的诗人。

商震的诗是“成人之诗”——知性、深沉、冷彻,他的诗中有成吨的寒气让一些人浑身惊悸,他又会拉着那些受伤的人走向远处的炉火。但是他又时时以另一种“童真”来予以诗人自身的完善——情绪、热烈、燃烧。这一冷一热产生的是真实的诗——真人、真诗、真性情。进一步说,这不是一个自我美化、自我伪饰、自我高蹈、自我加冕的诗人。

我曾经说过商震的诗歌里有硬骨头,有鱼刺,这会令一些人如鲠在喉。他这种棱角分明、爱憎立现、直言不讳的性格也招致了一些人的不满——这是必然的,要不小人何以常戚戚。

商震诗歌里不断有雨水、冰雹、沙土和大雪在黑夜中落下。他会耐心地烤干淋湿的衣角,翻检墙角里被瞬间击落的树叶、花瓣和往昔陈梦与过往碎片。显然,这是时间给生命体带来的冲洗。如果不时时清洗,那日益劳损的沾满人世灰尘的皮囊该如何接纳灵魂的跳动?可贵的是商震在诗歌中不只是“自我清洗”——那样的话诗歌的“精神洁癖”就会导致诗歌的窄化和道德化——而是敢于自我去魅。这谈何容易!但是,商震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