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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露草(7)

石川站起身来,一边走回室内一边说:“没有关系,不用担心。等她长大以后发现可怕的东西越来越多,渐渐地就不会哭了。”

惠美露出有些迷惑的神情,又很快地笑了笑:“啊,这样的事情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我就听不懂了,作为母亲,我是没法不操心的……唔,对了,老师,百合子夫人昨天晚上住在这里吧?”

石川的心咯噔猛跳了一下,然后勉强一笑:“嗯,是的,虽然淋了一点雨,不过还好没有着凉,今天一早就去苗圃了。”

“百合子夫人总是那么有精神啊。那么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也辛苦她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应该当面向她道谢才是。”

石川正要拆信,听了惠美的话又心中一动,他用平静的语气问道:“说起来,百合子夫人确实是位能干的女性,不知道她先生还健在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辛苦……”

“佐久间先生吗?”惠美回忆道,“听说是比她大很多的年长者,不过我们也没有见过。因为百合子夫人是在成为寡妇以后,才开始来这边收购花木的。”

“那么这幢房子呢?是她建的吗?”

“这倒不是。原本是前田先生的老房子,后来百合子夫人买下来,又整修了一下,偶尔来住一两天。她说一来是图方便,二来因为这房子能看到赤川,累了的时候听听水流声也是非常不错的。”

“那么,百合子夫人应该不是白仓谷这里的人吧?”

惠美摇摇头:“仿佛是外地嫁到越前那边去的,不过具体的家乡在哪儿却从来没听她说过。啊,为什么老师忽然想知道百合子夫人的事呢?”

石川苍白的脸上有些尴尬的红色:“嗯,这个嘛……因为一直受她的照顾,却对她不了解,实在说不过去。”

惠美点点头:“今天夫人还会回来一趟吗?如果要过来吃午饭的话,我多做几样好菜吧。喂,昌幸君——”她向庭院中的少年高声问道,“——百合子夫人今天在苗圃会耽搁很久吗?”

石川突然间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抗拒。他希望百合子从此不再在他面前出现,又盼望再见到她,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也可以说,他只是想再确定一次而已。

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清晰地传来:“百合子夫人吗?我在过来的时候碰到她的,今天好像是准备装了花苗就回去的。”

“这样啊……”惠美失望地叹了一口,“那么就下一次好了。老师,我去做事了。”

“好……”石川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也回到桌前坐下。

这次有两封信,一封照例是秋野邦子寄来的。

石川的《钥匙》一文已经写过了三分之二,伤兵武藤凉介在成为废墟的家中并没有找到钥匙,反而发现了一些被烧焦的旧相片和自己在战前所保留的一些心爱的瓷器的碎片,甚至还有儿子的玩具。石川把这些描写足足写满了一章,然后全部寄给了秋野。称职的编辑斟酌着文辞,然后回复了一些看法。在最后,秋野写道:“秀实君写作之用意,往往行文中便可窥知一二,然此文业已过半,却仍如云山雾罩,竟无法猜度其中之深意。望秀实君早日完成大作,点化愚钝。”

石川淡淡地笑了笑,对于没有大纲的小说,他自己也是无法掌握走向的,就好像是命运,发展到哪一步他也没有办法预知。武藤凉介是一个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是返回人间的亡魂。石川觉得这个笔下的人物站在废墟上的时候应该做出一个决定,究竟是在这些旧日的时光中继续寻找钥匙,还是丢下这些快点与妻儿会合。

石川把秋野的信折叠起来放好,然后又拿起了另外的,那是跟上次一样来自于京都信,虽然没有写出“石川真彦”这个名字,但是硬邦邦的笔画已经是昭示了寄信者的身份。信的边沿有些湿润,被雨水浸过的样子,连带着一些墨迹也晕开了,如同凝固的雾。

石川本来想照例把这封信放到一边,但是当他触摸到那带着水气的纸封皮时,又改变了念头。他想到自己在稿纸上写的《钥匙》的一节,武藤凉介蹲在焦黑的木炭面前,扫开那些碎砖块,然后看到了烧毁的相册,他把那些黑色的灰土拍开,在翻动相册的时候却发现,保留得最完整的一张是自己学生时代的照片,而片中和他合影的是当年最喜欢欺负他的几个同学。如果他当时死在了菲律宾,这些东西就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在死亡面前连仇恨都显得无足轻重,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计较。

石川撕掉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慢慢地读起来。

时间接近中午,昨天沉淀的云正在慢慢地散去,现在毕竟是夏日,阳光是无法被遮住的。云层稍微裂开一点缝隙,光线就带着火热的温度,直落在昌幸刚刚放置好的花盆上。

接下来的几天,百合子再没有来过这边。按照她的规律,再到白仓谷会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而昌幸却比之前来得更勤快了,出了早晨的拜访,午饭过后也会来,刚好是在石川午睡起床的时候。他结束了整修庭院的工作,又肩负起照料种子的责任,而且干得非常起劲。

那一颗种子被埋进土里之后,石川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他并没有走近花盆细细地查看,总是离着一两步。虽然昌幸说过,这种子发芽可能需要几天时间或十几天,一般出芽之后就长得很快了,也容易鉴别出它的种类,但是石川在看到空荡荡的泥土表面的时候,仍然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好在这折磨没有持续多久,大约在一周后,有一个嫩绿色的叶片从土中冒出来,它如同鸟雀的舌尖,怯怯地露出一个角,然后逐渐伸展开来,终于站在阳光下。

石川在看到这株嫩芽后,就好像在心中卸下了一块石头,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连摸一摸的勇气都没有,似乎连轻轻地出口气,都会让它受伤害。随着这株幼芽的破土,石川的心底也仿佛有蚕丝一样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它们原本被压在冰冷的内壳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是现在又被催动着,于是相互缠绕起来,以强大的力量重生。

石川在种子发芽后的一周都坐在书房中,朝着庭院的方向写作。他让小说的主人公凉介做出了选择,开始用口袋尽量地装那些回忆的碎片,他狂热地在废墟上挖掘,每日没夜地干。那些碎片一点点地拼出了他的整个人生。

石川写得很快,仿佛他的写作在跟那株发芽的幼苗比赛,每多一个字就像一次细胞分裂。那些冲破了内壳的丝正在以蓬勃的姿态壮大,努力的撬动石川的内心,甚至连再次袭击他的头痛都仿佛被减轻了。钢笔在稿纸上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就好像是静夜里甲虫爬过榻榻米,连同纸张被风吹得掀动起来时的声音,都如同弦乐一样动听。于是再往后,那些丝线已经钻进了他的肌肉和神经,操纵着他的手不停地写下去。

“这几天老师的精神仿佛很好。”惠美笑眯眯地这样说道。石川没有否认,甚至还回报了一个并不算是客套的微笑。

种子在破土之后,果然如昌幸所预料的那样长得飞快,头天的时候还只看到卷曲的叶片,第二天就已经伸展开来,还有一个针头大小的凸起在下面。

“那是即将长出来的第三片叶子。”昌幸对石川说。他会细心地用铁尺量好幼苗每天的高度,然后记录在本子上,然后画下形状,写下叶片的特点。这个时候少年就蹲在花盆的面前,把修长的身体蜷缩起来,让眼睛与幼苗几乎处于一个水平面上。他会脱下帽子,把脸暴露在阳光下,细密的汗珠和柔软的绒毛显出晶莹的光彩,和那小小的叶片非常相像。

石川有时候会注视着工作的昌幸,虽然仍会感到一些刺痛,却又涌起了更多的期待——他好像已经开始从这个少年和他照料的花盆身上吸取到一种叫做“生命力”的东西。

(8 在旷野中生存)

幼芽开始渐渐地长高了。

只要一个星期,它就从一个胎儿般蜷缩的形态变成了直立向上的模样,茎越来越粗壮,叶子越来越多,并且每一片都在慢慢地变厚。它身体上稚嫩的黄绿色退去了,青色不断加重,这表明肌肤开始强健起来,学会保护着流淌汁液的内部脉络。

脱落的种皮如同胎衣一样被抛弃在泥土上,逐渐就腐烂,变成了肥料,而那些叶片甚至没有时间低下头来为它惋惜片刻,它们不停地朝上长,表面微微地弯曲,细软的绒毛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叶面,就像是无数招引着阳光过来的小手。

昌幸每天都在记录着这株植物的生长情况,从最开始的发芽到后面的两个星期,那不知名的种子已经变成了十几公分高的有着五片叶子的小草,不过他依旧没有办法辨认出这是什么。于是他带来了一些植物的图谱,不断地比对和查找。

“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种草本植物,请看它的茎,虽然已经有小指粗细了,不过仍然是肉质的。”昌幸对石川说,“真是奇怪啊,那颗坚果一样的种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草本植物能长出来的,至少也该是从一株灌木上掉下来的才对吧,或者是某种乔木的果实。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可思议……”

石川对于种子和植物的种类毫无研究,其实他也并不那么在意,这究竟该是一丛草还是一棵树有什么关系?只要它能够顺利地长大,在秋天之前开花和结果,那就够了。石川偶尔也会为自己功利的想法感到惭愧,但是一想到那荒谬的希望,又觉得顾及到太多繁琐的细节会让他像个啰嗦的女人。目前,那株不知名的植物已经悄悄地把根扎进了他的血脉里,好像以绝望为养料地成长,它每变高一些,石川就更振奋一些,说不定把石川身体中的绝望都吸干之后,就会开出花朵来。

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那株植物长到了二十公分,叶子大约有十多片了,都是半个手掌大小的对生卵形叶片,边缘有规则的锯齿,并且表面覆盖着一层绒毛。石川热切地看着它长高,注意到在茎的最末端不再有新的嫩叶突起,而逐渐变成了一个冠状的柔软的瘤。

石川很想问问昌幸,那个东西是否就是这株植物将要孕育的花朵?它什么时候会完全成熟、绽放。但是他同时又认为,即使是熟悉园艺的少年也无法回答,因为他还不能辨别出它到底叫什么名字——甚至连他的父亲也不能,那些叶片和形态的草图是老园丁从未见到的。

这真像是一场赌博,石川这样觉得,相信百合子的话,把生命寄托在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植物身上,多么荒谬。可更加让他觉得荒谬的是,自己竟然因为如此而变得激动起来。

夏天已经接近了尾声,白仓谷再没有了厉害的暴雨,充其量也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对于植物的生长来说倒大大有利。

那个盆栽已经长到了三十公分,顶端的瘤也开始鼓出来,尽管仍然不知道它的底细,但是它却渐渐地让昌幸和石川活跃了一些,并且有了除文学以外更能聊的话题。当然引起改变的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百合子去苗圃时似乎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以及可以拜访的人。

“说起来啊,百合子夫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过来了吧。”这天早上,惠美为石川和昌幸端来早饭的时候如此感叹到。

石川心中咯噔一下,含糊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

“夫人最近很忙。”昌幸连忙解释道,“她基本上是来一趟就直接回去了,似乎在处理花店的事情,说不定要离开呢。”

“嗯?”石川诧异地问,“‘离开’是什么意思?离开越前?”

昌幸古铜色的面颊有些发红:“真是对不起,这个是我瞎猜的。因为之前百合子夫人来到苗圃,一直都有按照定量收购花苗,不过最近开始减少。那天父亲和她谈话的时候,我端茶进去,听说她想要去旅行。”

“旅行?”惠美也有些惊讶,“单身旅行吗?真了不起!”

“是的,仿佛要走很远的地方。不过夫人看上去像是非常期待,似乎很久前就想那样做了。”

石川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对于这个消息他充满了怀疑,但并不是针对昌幸话里的真实性,更多是关于百合子。她到底在想什么呢?给他的种子和突然要离开的计划,是不是预示着更多不可知的事情?

然而这样的猜测并没有持续太久,惠美的话突然打断了石川更深入的思考。

“旅行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啊。”她用羡慕的口气说,“要不是得照顾家庭,我也想出去玩一下呢!这些年来最远也就是被我家那口子带着去了一趟京都。唔,老师看起来倒不像个喜欢旅行的人,不过去的地方一定比我多吧。”

石川苦笑了一下。他在读书的时候几乎跑遍了整个日本,后来开始从事写作,出去的时间少了,可仍然爱到北海道去看一看,特别是冬天的时候,但是在得知自己的病以后就再没有去过,而现在却连续几个月待在一个狭窄的庭院中,双脚就好像变成了植物的根,深深扎进了泥土,连带着身体也快要被掩埋了。

昌幸对于这个话题也来了一些兴致,他热心地向石川建议道:“现在已经夏末了,出去走一走也没关系。不能像百合子夫人那样走得远的话,就欣赏近处的风景好了。”

“哦?”

“老师来了以后好像还真的没好好地看看,我每次来都发现您在屋子里,不如今天就去赤川附近散散步吧?”

石川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愣了一下,还没有回答,昌幸又继续劝说道:“其实老师多活动一下对身体也有好处的,这附近有许多的野草,去看一看,说不定真能找到和您那株植物一样的呢!”

石川看着庭院中的盆栽,它直挺挺地立在阳光下,已经有十几片叶子了,顶端的瘤状突起就好像又大了一些,涨鼓鼓的模样,如同一朵花正准备绽放。如果百合子真的要离开这里,她会不会来看看,看石川是否履行了约定呢?她是否只是用了什么奇妙的手腕来玩弄自己,那只兔子说不定是个诡计?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可是……即便是百合子真的离开,这株植物也依旧会在秋天之前结出果实来吧?

“老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