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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的心载满了伤悲,为了我的金石故人,为多少玫瑰唇少女,为多少捷足的少年。在宽广难越的溪滨,捷足的少年头已埋下,玫瑰唇的少女们长眠在玫瑰花落的田野。

——(英)霍斯曼《我的心载满了伤悲》

[一]

十年前的Y市,是樊夏辰的故乡。十七岁的秋初,天空微微泛着清冷的蓝。一大片怆然的金色余晖铺展在天边,显出了朵朵忧郁而宁静的矮云。

有句话不是说,凡人改常,非病即亡吗?

所以樊夏辰觉得,人果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改变平日作风,否则真的会出麻烦。

那天是周六,她被樊父派去倪副市长家送一份材料。因为樊父近来晋升为了倪副市长的司机,一下子跳跃到了中产阶级,与倪副市长的接触也频繁了一些,于是倪副市长需要什么材料都会让樊父开车到单位取过来。

樊父去洗车了,于是任务就暂且由樊夏辰代劳。倪副市长家的住址她是知道的,上学时经常要路过那片别墅区。可惜具体方位在哪里,她走着走着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别墅区里到处都是相似的洋房,樊夏辰纠结着挠头,正想找个人问问打听清楚,突然就听到前方的拐角处传来争吵声。

说来也奇怪,她平时最不愿意凑热闹,在学校里遇见别人打架也都是躲着走,可这次却像鬼迷心窍了一样,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她躲在墙壁后面偷偷看,眼睛不由的瞪圆。因为一个看似十五岁上下的少年正被三个成年男子逼在墙角,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大概是在勒索。而站在墙角的少年就只是紧抿着嘴一声不吭,柔软的黑发覆盖着光洁的额头,清秀的面颊还有着一丝尚未脱去的稚气,红格子短袖配着米白色背带短裤,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左肩上挎着黑色画筒,望着几名成年男子的眼里有着超脱年龄的蔑视。

估计他是被说烦了,于是眉头一皱,开口说:“我身上没钱,你们就是说多少遍我也没有。”

勒索,果然是勒索。樊夏辰在这边看的直揪心,想那个十五岁的男生再怎么嘴硬不肯低头也打不过三个成年大汉啊,可她见死不救算什么?真够倒霉的,遇见这么个事儿,她搓着双手左思右想,最后,她发现了身后的一个垃圾筒。转转眼睛灵机一动,走到垃圾筒旁用力的抬起脚使劲的踹那层铁皮,于是垃圾筒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她再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抢劫!抢劫!警察同志!那边,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

没想到这老土的方法还真管用,估计是那几个男子被突然吓了一大跳,出于一种先天性的条件反射立刻朝反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叫几句国骂。

确定他们都跑远了,樊夏辰才从墙壁后面走出来,小跑到男生身边,这才发现他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干干净净的小脸,一眼看上去有点瘦弱,难怪会被盯上勒索。不抢这样的钱抢谁的去,穿的名牌,骨架单薄,还出现在别墅区,他自己就发出了猎物信号。

“没事吧?”救人救到底,樊夏辰拉过他的胳膊,“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小心又被坏人盯上了。”

“用你多管闲事!”他倒好,一把挣开樊夏辰的手,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的嘲讽。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朝前栋洋房走去。

樊夏辰半张着嘴巴,心想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好心当成驴肝肺,她在心里骂自己贱。可更贱的是,她出于同情心泛滥的状态,下意识的跟在他身后走着,想确定他安全到家之后再返回。可没走五分钟,他就停在了一栋别墅前,掏出钥匙时,被身后的樊夏辰吓到,怒气冲冲的拧着眉吼一句:“你有完没完?跟着我干什么!滚!”

樊夏辰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没听错,他要她滚。一个年纪没她大的小屁孩,竟然敢用这种口气来对她说这个字?!

“你,你道歉!”樊夏辰指着他反驳,“好歹我也救了你,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懂得感恩啊?”

“感恩对人,不对变态跟踪狂。”他一字一顿的说着,眼里有冷漠如冰的嘲弄光点。

她是变态跟踪狂?樊夏辰只觉得好气加好笑。她实在不懂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的身上为什么会有着如此可怕的敌意,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进不了他的眼,救人还救出罪名来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说他高傲,说他不可一世,都不如说他无药可救!

她还在这边憋气,男生已经打开门走了进去。樊夏辰冷静下来,不禁觉得这栋别墅的门牌有点眼熟,上面写着个“倪”字,少见的姓氏,再看看别墅号,“125”。她一愣,是倪副市长家的别墅。

那刚刚进去的,难不成就是樊父曾经提起过的倪副市长的儿子?

实在不敢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敲开门,还好开门的人是倪副市长。把资料交给他,樊夏辰回到家后就感冒了。

发烧很久,吃了好几片退烧药才降温。真是应了那句话,凡人改常,非病即亡。你说她好端端的救什么人啊,真是吃饱了撑的,还被对方骂跟踪狂,前面的头衔又要加一个变态。

简直是她十七年人生以来的污点一块。

[二]

隔天从学校里回来,樊夏辰才终于病好康复。多少年不生病了,整个人都还在感冒后遗症的阴影笼罩中,全身无力轻飘飘。

樊父在沙发上看电视,樊夏辰满屋子找了一圈也没见到樊母的身影,她眨巴眨巴眼睛:“爸,我妈呢?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樊父在看球赛,不满的丢给她一个白眼:“什么话,你妈就必须在家给你做饭啊?你又不给钱,考试还没一次进前十名,一天三顿饭倒盯的紧。”

“民以食为天嘛。”樊夏辰嬉皮笑脸的狡辩,继而凑到樊父身边坐下来,“我妈呢我妈呢,我妈到底去哪了?”

“是这样,倪副市长家里最近缺个保姆,反正你妈一直做这个,不如就推荐自家人。今天你妈刚过去,要在那忙活忙活,晚饭就咱爷俩吃了。”接着又补充一句:“吃手擀面吧,我给你做点肉酱。”

保姆?去副市长家?樊夏辰首先想起的是那个男生的脸,撇撇嘴,“爸,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倪副市长家的男孩,他今年多大?”

樊父估摸了一下,“今年也差不多十五岁了吧。”

“……哦。”樊夏辰伸长了声音,十五岁,还真让她猜中了,“他叫什么名字?”

“多病嘉期阻,一苇可渡江。倪嘉苇。够诗意吧。”

“我昨天遇见他了。”樊夏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牙根痒痒,扯着樊父的手臂抱怨:“爸,那小子一点教养都没有,我明明好心把他从欺负他的人手中救下来,他不仅不感谢我,还骂我是跟踪狂。”没好意思说出“变态”两字。

“别乱说话。”樊父瞪她一眼,“嘉苇礼貌着呢,见到我从来都叔叔长叔叔短的,你肯定弄错人了。还有,你妈现在给倪家做保姆,你以后少不了要常见他,到时候陪他玩时让着他。”

“谁要陪那种臭小鬼玩。”樊夏辰恨恨的皱着眉,多重人格的小破孩,竟然这么快就把她爸给收买了。

可恨的是第二天放学回来,樊母去倪家工作也要带着她去,说什么忙不过来要她替那只叫牙牙的牧羊犬洗澡。要不是为了帮母亲减轻工作分量,樊夏辰才不愿意踏进那栋别墅。

她还记得当时和倪嘉苇的第二次见面。

他好像没想到她是保姆樊姨家的女儿,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大眼瞪小眼,直到最后,樊夏辰故做大方的自我介绍:“你好呀,小少爷,姐姐叫做樊夏辰,上次多亏姐姐救了你,是吧。”

很不幸,他没有受到挑衅。因为樊母当时正在客厅里擦桌子,有人在,他就隐藏本性,笑眯眯的回樊夏辰一句:“你好,夏辰姐,没事的话我先回房做功课了。”说完转身就走,留给樊夏辰的是胜利者的背影。

樊母在那边夸他人不大懂礼貌,樊夏辰只觉得哭笑不得。

[三]

好在几次下来,樊夏辰和倪嘉苇没有产生任何冲突。这和樊夏辰刻意避开他有关,也和他的安静有关。每次给牙牙洗澡时,大门一开,倪嘉苇背着画筒从车上走下来,牙牙就扑到他身上又摇尾巴又撒欢,可惜他却不去抱它,甚至连敷衍般的摸摸它的额头都懒得做,就只是站在原地皱起眉头看着大狗,直到它自己发出哀伤的一身“呜”跑回樊夏辰身边,他才扬起下巴,兀自转身走进房里。

樊夏辰不止一次觉得,这小孩真冷血。又或者说是天生就性情凉薄,就好像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快乐的事。

十五岁的年纪,同龄的男孩不都是结帮带伙的抱着篮球满操场跑,玩一身的泥泞,不到日落三竿都不回家的吗?

然而他却是放了学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做功课,做完之后开始画画。大大的木制画架上挂着画纸,但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画架前发呆,望着画纸上的空白良久不动。

像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却无人能懂他的男孩。

樊夏辰牵着洗完澡的牙牙走进客厅,一段时间下来,牙牙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倒像是她家养的狗一样。找到在厨房里择菜的母亲,樊夏辰小声嘀咕一句:“妈,你说倪嘉苇那小孩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整天憋房间里,不闷出一身虫子来才怪。”

樊母立刻狠狠的白她一眼,“再乱说,你再乱说,人家开朗着呢。你整天在学校里疯疯癫癫就知道玩,我还觉得你精神分裂呢,你哪次成绩能像小嘉苇那样考个全班第一?全班第十也行啊。”

樊夏辰便不再吭声,她一向最怕被提成绩。

樊母又指了指玻璃台上洗干净的樱桃:“给小嘉苇拿过去,倪副市长特意留钱让我买的,那孩子喜欢吃这个。”

“我不去,我又不是他的丫鬟。”

“你能不能不顶嘴?让你去就去,回头我再给你洗点吃。”

一听母亲这么说,樊夏辰立刻乐颠颠的端着樱桃盘子朝楼上跑,牙牙也跟着她一路奔到了倪嘉苇的房门口。只是她忘了敲门,直接推开走了进去,这让正坐在画架前画画的倪嘉苇不由的一抖,手里的画笔在纸上拉出了长长的歪扭痕迹。

樊夏辰笑眯眯的把樱桃放到他身旁的凳子上,大方的说:“我妈洗给你吃的,别画了,吃完我好回去交差。”

倪嘉苇丝毫不隐藏脸上的厌烦情绪,盯着她吐出一个单字:“滚。”

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与腔调,樊夏辰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缺乏免疫,反而找出了应变的计策,那就是不理睬他的“请求”,自顾自的凑到他的画前想要发表恶劣的评论来抨击抨击他强烈的自尊心,谁知却整个人半张着嘴巴怔住。

画上是灰色的海,令人微微泛寒的灰。没有海鸥,也没有候鸟,连天上的云朵都要坠入海底一般,整个画面都是一种可怕的荒凉,雾气蒙然,比暗夜更暗,似乎又想要诉说什么,只可惜樊夏辰看不懂。

更令她难懂的是,倪嘉苇究竟是怎么画出这种画面的?

为什么,要画这种绝望的场景?

还没等她想清楚,倪嘉苇就猛地起身推开她,漂亮的眼睛因气愤而缩紧了瞳孔:“谁准许你看我的画,走开。”

樊夏辰回过神来,不太高兴的反驳:“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小气。”

“烦死人了,你滚出去,不要打扰我!”

“我说过,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话!”樊夏辰真的生气了,抬手就去抢他护着的画板,可画上的颜色还没干,又没拿稳,整张画按在她身上,染脏了裙子,大片的灰蓝色水粉印迹。她嫌恶的松开手,画板坠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吓了牙牙一跳,它“汪汪汪”的大叫着乱跑,踢翻了装有画笔的水筒,晕染开来的水迹浸湿了地面的画。

倪嘉苇咬着牙关,一怒之下就扬起手想要去打樊夏辰,却被个子稍微高他一些的樊夏辰抓住,用力的将他的手肘嵌到身后,再向前一推,把他整个人都压到了沙发上。男孩子长得晚,而且倪嘉苇的骨架相对同龄人来说又单薄,所以根本就无法和樊夏辰叫板。

不仅手疼,胸腔的肋骨挤压在沙发上也痛的不行,然而他却死都不肯松口,只是骂她:“垃圾,人渣,滚出去!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小子想和她斗?哼哼,还早了点儿。擒住了这么一只宁死不屈的小豹子,樊夏辰的优越感打从心底里泛滥,尤其是倪嘉苇骂她的话里不带一个脏字,更让她觉得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钳住他的手不放,还趁火打劫:“疼不疼?疼你就和我说,放开你也不难,求求我就行,要叫‘夏辰大美人女王’,怎么样?条件不错吧,说了我就放开你。”

倪嘉苇的个性虽然如同一只猎豹,但却不是轻易就能被驯服的小豹子。他挣扎着,用力的踢着纤细的双腿,咬牙切齿的回应她:“你、给、我、去、死!”

樊夏辰笑了,他有骨气的样子还是挺招人喜欢的。不过她可不是虐待狂,等一下他要是真的哭了,事情可就会难收场,还是点到即止的好。于是她要和他商量好:“我放开你,但你不准再无理取闹,答应的话就点点头。”

倪嘉苇起先只是倔强的沉默,半晌过后,他才轻微的含了含下巴,算是答复。

“那好,我可要放手了。”樊夏辰数完“一二三”,刚一有松手的迹象,他就整个人转过身来欲朝樊夏辰扑去,好在樊夏辰早就料到会这样,于是双腿向上一压,再次将他按倒在沙发上。

“你无耻!你不要脸!说话不算数,放手!”倪嘉苇又气又不爽,眉头紧紧的扭在一起向她控诉。

“哎呦喂,小少爷,我们两个究竟是谁说话不算数的?”樊夏辰故意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来气他,吐着舌头做鬼脸,“想玩的话我陪你玩,就凭现在的你,有可能打得过我吗?小笨蛋,小傻蛋。”

大概真的意识到了目前的自己根本还小,根本就和一个高中女生抗衡,尤其对方还是每天都元气热血的樊夏辰,原本一身的高傲也在她的鬼脸中被击溃,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摧折,他的鼻子猛地一阵酸楚,眼眶便不听话的泛红了一圈。

樊夏辰愣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立刻放开了他的手从沙发上跳下去。他便翻身,背对着她,抓过沙发上的抱枕闷在了脸上。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连牙牙也趴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个看起来总是不可一世又心事重重的男孩,就算再怎样趾高气扬也不过还是十五岁。他紧紧地锁着自己的心,只是不愿向周身的人敞开那扇门而已,好像很多事情都令他觉得失望,所以他才会用盛气凌人来掩饰那些长而荒凉的脆弱与寂寞。

樊夏晨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还尚未发育完全的肩胛骨仿佛一碰就会像玻璃般碎掉。她用力的捶了下自己的头,做得实在有点过分了。跟一个十五岁男孩计较什么,干吗总要占他的上风。

她只能小声的嗫嚅一句:“抱,抱歉啊。”

他不出声,也没反应。弄得她更加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又说:“倪嘉苇,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我保证,我什么都让着你。”

他还是不理她,直到被声响惊动的樊母走了上来,推开门便看见满屋子的狼籍。洒了一地的水,画笔到处都是,画板上的画还被水迹晕染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再加上侧躺在沙发上的倪嘉苇话也不说,她顿时就懂了,抓过樊夏辰数落:“夏辰,你又干了什么好事?你又欺负小嘉苇了?”

“没欺负……”樊夏辰底气不足。

“还狡辩你!这么大的丫头了,你欺负比你小的害不害臊!”樊母用力的掐了一把她的手臂。

樊夏辰疼的只能躲,直到倪嘉苇闷闷的出声,却只是一句简单的:“你滚。”

“小嘉苇,你说什么?”樊母没听清。

但樊夏辰却却听到了。她很明白,“你滚”两字究竟针对的是谁。看来倪嘉苇是真生气了,樊夏辰也不想在这里自讨无趣,转身便走出房间跑下楼,一边叹气一边郁闷的离开了倪家。

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到倪副市长家混晚饭吃了。

到了晚上九点钟,樊母回到家就开始和樊父说起了樊夏辰在倪家的罪行。樊夏辰倒也不否认,出于愧疚心理,她认错的同时也保证仅此一次,再无下例。她才不想被禁止出入倪副市长家,因为晚饭要比家里的丰盛多了,吃不到就亏大了。可她还是很纳闷倪嘉苇的家庭,因为每一次去倪家,都没见到过他的母亲,以及其他亲人。

“我觉得,他妈一定是跟人跑了。然后倪副市长从小孤苦无依,经过长期奋斗打赢大小Boss于是成就了英雄主义的今天。”樊夏辰忍不住发表内心想法。

樊父不爱听了,“你脑子里怎么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跟谁学的?什么Boss不boss的,还有倪副市长和妻子恩爱着呢,你让她和谁跑?”

“那我怎么没见过她,还有他们家没有其他亲戚吗?怎么好像就孤孤单单的父子俩。”

樊父也并不清楚内情,给倪副市长做了快两个月的司机,关于他的家事还真不清楚。他身边知道的人也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都说是为了倪嘉苇健康的成长。樊父摇摇头,只说:“倪副市长的妻子在很久之前就因病去世了,其他的亲戚嘛,似乎也没怎么听提起过,而且嘉苇以前遭遇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是单独旅行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倪副市长才那么疼爱他。。”

沉重的话题,樊夏辰也因此对倪嘉苇心生一丝同情。原来他没了母亲,,又独自遭遇过危险,父亲才会百倍千倍的溺爱他,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爱都捧给他。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倪嘉苇从没笑过,更别提是真心的笑。

[四]

周五晚上,樊母工作完回家,便带给樊夏辰一个比被高射炮轰到脑袋还要悲惨的消息。那就是倪副市长为了感谢樊氏夫妇为他和他的家庭辛苦工作,决定带两人去邻城著名的餐庄吃烤全羊。本想也带上倪嘉苇和樊夏辰的,可周六倪嘉苇要去学校的画室,他死都不会抛下画画去吃什么烤全羊。

但樊夏辰不同,她打从心底里想要跟着去,但不幸的是,倪副市长要是离开家里就剩倪嘉苇一个人,他不放心,正想找人来陪儿子几天,樊母就将这个“瓷器活”揽了下来。

有现成的樊夏辰,不需要工钱的免费劳力,干吗还费劲去找人来代班呢。樊夏辰深知不答应是没可能的事,因为父母又会拿她的成绩来絮叨不停。

可她自从上次被倪嘉苇丢出“你滚”两个字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倪家,她也是要脸皮的。所以这一次,在踏进倪家大门,迎面看到男孩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一刻,她突然就觉得人类真该发明一种隐身器。

诺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倪嘉苇站在楼梯扶手边望着她不说话。为了打破这该死的死寂,樊夏辰心一横,愣是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首先开口:“嗨,倪嘉苇,好久不见。”

他看着她,依旧面不改色。

她只好噼里啪啦的继续说下去:“几天没见你好像长高啦,嘿嘿,有没有想我啊?对了,你晚饭想吃什么,等你从画室回来,我做给你吃。

他仍然没有回应她,最后眼神淡漠的看了她一会儿,俯身拎过沙发上的画筒背到肩上,经过樊夏辰的身边时沉声说:“土豆炖肉。”

“啊?”樊夏辰愣了愣。

“不会做?”他斜眼瞥她,小声嘟囔,“那还吹牛。”

“会做会做。”樊夏辰终于回过神来,倪嘉苇的确是在和她讲话,说“土豆炖肉”的表情就像是个下达命令的上校,于是她也配合他的语气敬了一个军礼,“保证你回家后吃进肚子里,长官。”

倪嘉苇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大门。阳光探射下来,将他的背影轮廓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让他那身蓝色的衬衫短裤显出了海洋一般清冷的光泽。

樊夏辰没有骗他,晚饭的确做出了地道的土豆炖肉。虽然成绩拿不上台面,但对自己的厨艺,她还是很有信心。只是倪嘉苇却不是那种会捧她场的人,尽管没说“难吃”这种话,但晚饭时他却一声不响,默默的吃完一顿饭便抱着画纸回了房间。剩下樊夏辰望着他的背影翻白眼,真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早熟还是装酷。明明那天还一副十五岁男孩的纯真模样,扣着抱枕红眼眶,只可惜那像是一场梦,仿佛从未发生。

就这样,倪嘉苇独自在房间里画画,而樊夏辰收拾好碗筷后就窝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熬到了半夜十一点,她连打了几个哈欠挺不住了,便伸着懒腰走上楼,轻敲了几下倪嘉苇的房间才推门进去。

屋内的台灯光线昏黄,画架的后面是倪副市长买给倪嘉苇的双人床。坐在被子里画速写的男孩抬起头,看着她的脸拧起眉心,语气警惕而高高在上:“你进来干什么?”

“睡觉。”樊夏辰将外套脱掉,不由分说的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弯着眼睛笑眯眯的凑近他手里的速写本,“让我看看,你又在画什么?”

“啪”的一声,倪嘉苇将速写本合起,转手放到矮柜上,又瞪着她,露出了一抹不合年龄的冷笑:“我不记得答应过你可以到我的床上睡觉,下去。”

初中二年级的小子还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樊夏辰也懒得同他假惺惺的笑,吐吐舌头做一个气人的鬼脸,“实话和你说,我也不是想和你睡一起,要不是你老爸特意吩咐,我才不会到你这里来自讨没趣。喂,倪嘉苇,你不会是害羞了吧?千万不要和我说什么男女有别,你呀,在我看来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猴子,放心啦,我不会偷袭你的。”在她眼里,小她两岁的人,尤其是十五岁的他,根本不在“男”这个范围内。

倪嘉苇狠狠的瞪她,抓过靠枕就用力的朝她的脸砸过去。

“好疼!”躲闪不及,樊夏辰被“暗器”伤到,扯开靠枕刚想和他理论,人家早已经背对着她倒在床上,抬手按掉了台灯开关。

“喀嚓”。屋子里一片黑暗。

樊夏辰也不和他较劲,闷闷的说一声“晚安”,翻身倒在床上,抬脸可以看见窗帘的缝隙中,夜空里的星星闪烁绚烂,仿佛可以泄进眼睛里。一天下来有些累,她很快就睡着。

夜里,很久不习惯有人睡在自己身边的倪嘉苇做了噩梦。他深知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那是他曾经遭遇过的往事,冰冷的海,如利刃穿透皮肤,渗进骨髓。而灰色的天空之下,母亲那双柔软的手贴在他的耳畔,轻轻抚摸,犹如低诉。可是海水似冰,锋芒刺破他的手,他没有疼痛,只是看不见母亲,看不见那片深海。记忆中的墨蓝仿佛要褪去颜色,他不安而慌乱的蹙紧眉头,惊恐中猛地睁开双眼,发现房间里有着台灯的晕黄光亮,樊夏辰正一脸担忧的侧卧在他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脸:“醒了?”

倪嘉苇的思绪一时之间还难以从梦里抽回,只是哽咽着抿紧嘴角,恍惚的注视着樊夏辰的脸,不禁脱口而出:“……我看见了海,妈妈,好象就在那里,可是深海那么冷,我知道不可能,因为她很久之前就不在了,我甚至记不得她的脸……我只是因为遭遇了危险而希望她能来帮助我,我不想要一个人孤单。”

樊夏辰根本听不懂他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她知道,这知道他噩梦醒后的一种倾诉,因为他心里藏的秘密太多,积压成洞,长久下去终会溃烂。可她又不清楚他曾经遭遇过什么,只是鼓励似的握握他的手,安慰道:“你只是做了噩梦,但梦都不是真的。”

他却摇头,用另一手捂住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声音说:“我在那片海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那么冷,妈妈就一直陪伴着我,在我的脑海里……。只有那时候,她只在那时出现了……”他突然放开手,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而坚定的说着:“我想去再回去看那里的海,你懂不懂,我想回去!也许就再能见到她,哪怕是假象也好!”

究竟是什么令这个才满十五岁的男孩露出如此胆怯的眼神?

究竟是什么让骄傲得高高在上的男孩在此刻微颤着肩膀?

她不懂,她不明白,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是像长辈那样哄他:“你想看海的话,等我放了寒假带你去看怎么样?”

他不再吭声,仿佛已经冷静下来,低声说:“没有用,早就已经回不去了,就算回去,我也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想象罢了。”

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确和普通的男孩不一样,他敏感纤细,又霸道无理,极端的自尊骄傲,这样反而更易受伤。樊夏辰突然有些心疼起这样的倪嘉苇,觉得他虽有富足的家境,爱他的父亲,然而他却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于是她从背后抱住他,右手拍着他单薄如刀片的肩膀,轻声哄着:“我不笑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倪嘉苇,,不用忍着……”

然而他还是没哭,只是在她的轻拍中莫名的感到安心,沉沉睡去,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呼吸声随着单薄的肩一同起伏。

那么多年以后,樊夏辰总会突然想起这个瞬间来。怀里的倪嘉苇还是男孩的模样,以至于令她误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长大。可是少年终会蜕变成男人,而且快得只在眨眼间。滑过脸侧的时间像那条粘稠的走廊,将那一晚的距离拉近的如此微妙。

当时的樊夏辰却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该要怎样面对这个拥抱所带来的后果。

[五]

第二天清晨,倪嘉苇就受到樊夏辰轰炸般的“摧残”。她先是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射进来,害的没有准备的他只能皱紧眉头钻进被子里。但这还不算完,她不由分说的掀开他的被子,拉着他的手臂摇晃不停:“起来起来,都七点多了,不要再睡啦。”

仿佛昨晚的事情就真的像一场梦,没有人去刻意提起,都小心而谨慎的躲避开。

倪嘉苇觉得她又吵又烦,不情愿的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嘟囔:“别碰我,出去。”

“你怎么就会让我出去啊?”樊夏辰干脆用手指用力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他捂着额头疼的大吼大叫毫无睡意时,她才满意的说:“换好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快点哦,我到外面去等你。”

倪嘉苇瞪着她走出房间,心有不满,却不知为何有些违逆不了她的话。最终还是慢吞吞的移动脚步,拧着眉心拿出衣柜里的短袖与裤子换上。

倪嘉苇从家里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别墅外面的樊夏辰。她的身后有着一片密不透光的爬山虎的绿荫,樊夏辰就仿佛被吸进了藤蔓缠绕之中,脸颊上浮荡的似乎是被绿泽深深覆盖中的水纹。清澈见底,又好像会发出潺潺的流淌水声。侧过脸时的瞳孔明亮湿润,朝这边的男孩微笑一下:“你在看什么呢?”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秒钟不易被察觉的怔然,平静下来后没有理她的问话,而是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又拗上了。樊夏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好牵过他的手,不管他怎么挣扎,她还是牵着他朝郊区附近跑去,大概二十分钟之后,她带他来到了一片向日葵的花海。

要不是以前春游时途经这里,樊夏辰也不会发现Y市的郊区附近还有种植大片向日葵的地方。

层层叠叠的向日葵拥挤着怒放,笑脸向天,金黄的色泽连接起伏,像是被太阳染上了光晕的深海。

没有浓重的香,也没有惊艳的外表,倪嘉苇望着面前的向日葵海,眉头皱起的同时问一句:“干吗带我来这?”向日葵而已,他又不是没见过。

樊夏辰却笑得没心没肺,两颗小虎牙露在外面:“你不是想要看海吗,我就带你来看啊。我啊,觉得那种蓝色的海看上去总是冷冰冰的,而且以我现在的资金和时间,也没办法带着你跑去邻市看大海,那要等到寒假才行。所以呢,我决定先带你看这里的海,暖洋洋的,我称呼这个是,‘太阳下的海’,你有没有在这里看到你想见的人?虽然你也说过那是想象,但现在你也可以想象一下”

倪嘉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她。那是他昨晚说过的要求,原来她记得。

樊夏辰只是笑眯眯的放开他的手,跑到向日葵里拾起两支掉在地面上的向日葵,走回来交给倪嘉苇一只,不怀好意的上挑起嘴角:“我们来玩猜拳游戏怎么样?”

“猜拳?”倪嘉苇狐疑的眯起眼睛。

“就是石头剪子布,谁输的话,就要接受向日葵打头攻击!”樊夏辰怕他不接受,又坏心眼的激将一下:“咳,你要是不敢也没事,反正我就是个提议,重在参与嘛。”

倪嘉苇看清了她的小心事,被激将也不戳穿她,高傲的仰起下颚:“猜拳就猜拳,谁怕谁。”

“好!”樊夏辰装腔作势地举起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哈一口“幸运气”,“开始了哦,石头、剪子、布!”

第一局,倪嘉苇输。樊夏辰得意的用她手里的向日葵狠狠的打了一下他的头。

“石头——剪子——布!”

第二局。倪嘉苇输。樊夏辰的报复心理终于在这种幼稚游戏上得到了满足。心里哼唧着,小样儿,让你以前对我凶,对我吼,这回你还不是惨死在我的手心里。

一连五局下来,都是樊夏辰执行向日葵攻击。可她也不懂,倪嘉苇干吗总是出“布”,这不是让她找到赢他的规律了吗?可惜在第六局时,倪嘉苇的“石头”一出,樊夏辰的“剪刀”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输了。

啧。樊夏辰不甘心的皱起眉,这下可好,人家赢了,说什么都会用向日葵拍死她的头。可她又不能向一个小孩子求饶,只是嘴硬的说:“算你运气好,这次就让你打我的头。”

倪嘉苇不禁觉得她的幼稚又好笑,又好气。摇了摇手里的向日葵踮起脚,故作凶狠的表情。

樊夏辰死命的闭紧眼睛,可是当向日葵砸下来的时候,却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了一碰,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她立刻睁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你这是在打人吗?”要是她的话,一定会用尽全身的力。

“我又不是你这种小人。”倪嘉苇轻抿嘴角微微笑出来,眼睛在强光下眯着,看上去像一只小猫。

第一次见到他笑的这么好看,樊夏辰眨巴眨巴眼睛回不过神。可她很快就苏醒过来,看着他摇着手里的向日葵朝前走着,她就气鼓鼓的指着他的背影叫:“倪嘉苇,你站住,你说谁是小人!”

到了下午,樊夏辰才领着倪嘉苇回到了别墅。这几天倪副市长不在,原被樊母拿着的备用钥匙就到了她手里。大概是有些累,樊夏辰窝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不觉的睡着。

倪嘉苇背着画筒从楼上走下来,看到沙发上的她。

走过去,推推她的肩膀,想要告诉他准备去画室。可是樊夏辰睡得像头死猪,怎样也弄不醒。

倪嘉苇站了一会儿,靠着沙发坐下来。趴在她身边凝视她的脸,从眉到眼,从鼻到嘴唇,再来是胸,隔着着衣料仿佛也可以听到她带着体温的心跳声,倪嘉苇突然之间就有些尴尬,却突然听到她说的梦话。

“钟然……”樊夏辰咕哝着出声,嘴角还露出傻笑。

……那是谁……?

“……钟然……”

“别一直叫了。”倪嘉苇不太高兴的皱起眉,抬手抚上她的脸,在他眼底闪现柔和的瞬间,身体已然微微直立起来。他贴进她的唇,留下了天长地久的五秒钟的吻。

心里涨满了酸涩与灼热,还有莫名的不安与喜悦。这些成为他心中甜蜜的秘密,却不知,注定要在将来扯入一场不明澈的纠缠。

他对此毫无惧怕,甘愿投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