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盛开:在丢失睡眠的夜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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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寻处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

——米兰·昆德拉

川流不息

文/张子墨

我又站在了这里,像许多年前那样。

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去听。

谨以此文献给郭同学

小川说,在很久之前,我们学校门口那条紫藤花廊的尽头是有两棵树的。

但这两棵树到底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他也记不清楚了。因为这两棵树的存在比他说的这句话还要久远。

而他说出这句话也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我却还记得,并且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动作和笑容,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团再分明不过的雾。

陈梦对我的浑蛋记性并不表示惊讶。当某天我们一同坐在大马路牙子上晃荡着腿时,她突然指着来来往往的车说:“看,这就叫川流不息呀。”

她停顿了一下又对着我说:“你喜欢小川七年,也真是‘川流不息’了。”

我转过头,乐了。

按照我妈和老师的话来说,我就是颗石头,而且是颗特别的石头。因为我不仅犟,而且特别犟。我承认自己倔强,却不喜欢石头这个比喻,这比喻很俗,也并不恰当。我更喜欢把自己的倔强比作细水长流,源源不断,切不了也流不尽,连石头也对它无可奈何。而对于小川,尽管我俩直到现在都才只说过一句话,但并不妨碍我将这细水在他身上倔强地流下去,一流就流了这么多年。

而我由此才真正体悟到我的确是个固执得不可思议的家伙,换句话来说就是专一得一塌糊涂。

其实关于小川,有很多事情我记得都并不清晰,尤其是在我的年少阶段。我是从小学开始喜欢他的,直到现在。但是我并不知道小学的我是如何知道了他的存在,又是如何喜欢上了他的。这一切都仿佛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坚定不移、莫名其妙地喜欢着他,算起来也已经有七八年了吧。

闲着无聊的时候翻开小学时候的日记本,还能看到我当时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下的矫情话语: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也真的希望,你会是永远的最后一个。

然后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他那时候的样子,虎头虎脑,稚气十足。念小学的时候,我在四班,小川在五班,每天早上出操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站在队伍中间,眼睛明亮,一脸正气。他这一脸干干净净的认真,从小到大都未改变过。

当陈梦好奇地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这种暗暗的情愫的时候,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硬要给我的喜欢加上一个时间节点的话,那么我想五年级的那一天大概能算是吧。虽然在那之前我应该就对他有点儿好感了。

那天我大概是要去老师办公室拿什么东西,去得太早了,只好百无聊赖地等候。办公室的窗子向外看出去就是操场,我那时候还没有近视,所以能轻而易举地看见操场上拖着身体不情愿跑步的小男生、小女生们,以及后面吹着哨一脸严肃的体育老师。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刚进来的地方,门旁边摆了一张旧课桌,桌子上放着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水盆,盛了清清亮亮的水。旧课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教师守则。正当我仰着头一字一句地默念时,小川推开门走了进来,我一转身便和他打了个照面。小川将门轻轻关上,我站在他旁边有点紧张,不知道应该侧身让开还是怎样,总之我只是愣头愣脑地站着,看着他。他那时候并不是很高,所以我是正对着他的眼睛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双眼睛中那条清亮的河流会让我在日后的各种时刻都无数次地想起,再无数次自由自在地纵身跃入。后来他对着窘迫呆立的我笑了笑,走了过去。他从我身后经过的时候,我只记得自己是低着头的,记忆中桌子上那盆清清亮亮的水,映出了我的缥缈。

那一天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我走出办公室时,窗外操场上的孩子正跑完了步兴高采烈地扯着红领巾玩游戏。

“你为什么喜欢小川?”陈梦又问我。

我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干净的男孩子吧。你知道,小学时候的男生大多都像只猴子。当腼腆的小川用他干干净净的眼睛和笑容对着我时,我大抵就明白了什么才叫作男孩子。

这样的理由好像并不可靠,而这样的记忆本身也就像是一场梦。当我把这些讲述给她听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恍惚,好像这一切都不过是我想象的一个片段,由于被我想象了太多次而变得真实。

而在这之前和之后的日子里,我和他都再没有过什么交集了。初中的时候我们并不在一个学校,对于我们没能共同拥有的这三年,我始终耿耿于怀。直到初二上学期,我才又见到了小川,在他老师开设的辅导班上。他还是那副干干净净的模样,大眼睛浓眉毛,只是个子长得飞快,人也变瘦了。我就坐在小川的斜后方,上课时抓着笔偷偷看他因为头发剃得太短而发青的头皮,下课时听他把自己的头作为赌注和别人兴高采烈地打赌选择题的正确选项。但我依然没敢和他说一句话,只是偷偷把他的各种样子都记得牢牢的。他的这些样子加上以前的那些样子,在我心中逐渐形成了一片浓重的影子,铺天盖地的。

而通过在补习班的这些日子,我知道了小川的成绩非常好,他一定能够考上我们市里最好的那所高中的提前招——对于他的优秀,我一直毫无理由地深信不疑。于是就像那些滥俗的青春小说和电影中的桥段一样,我这么一个吊儿郎当靠着一点智商在初中嬉笑度日的家伙,为了他也一改懒惰本性,在那些奋战的夜晚不停地刷着初中竞赛题,一本又一本,只为了一个目标——和他一起上提前招。在南方阴冷的大冬天里还每天坚持写到午夜十二点钟,然后再拖着身体爬上床,心满意足地调好早上五点钟的闹钟后倒头就睡,睡前还不忘记傻了吧唧地对着空气攥着拳头笑着说加油,整个人就像绷着一根弦,难受得要命,也被自己感动得要命。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逼自己在心里想想和小川成为同学的情景,或是看看窗外的天空,想着他一定也和我一样看过了我所看过的这片天空,我们其实是在一起的。这样一想,我就快乐许多,也充满了“非这样不可”的勇气。

很多时候,他虚幻的在场都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让我能够攥紧了拳头,继续让自己像个小马达一样转下去!

而这段故事的结局却是不堪回首的:最终我因为0.1分的差距而没有了资格。但很奇怪,我好像并没有那么难过,连妈妈都对我的冷静感到惊讶。我记得考完试出结果的那天,是四月中旬,我刚过生日。我攥着小拳头在电脑前刷网页,在看到小川的名字出现在列表里的那个瞬间,我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莫名快慰,就像孩子赢了赌注般高兴。

什么期待什么后悔啊,一下子就全都扔了,掷地有声。

陈梦问我,你这懒人拼了那么久,就为了一个可能性,最后还没考上,累吗?

该怎么说呢?我好像总是习惯性地将小川摆在我每一个选择的前面,然后才能为自己的不坚定和没耐心找到一个坚持的理由。我不愿意承认,但我得说,从那时到现在,在很多时候,我并不完全是我想的那样为了他努力,而好像是在为了自己而努力。但想起他的时候,我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崇高感,然后不再犹疑。

而我现在闭上眼能够马上想起的,是他右脸颊上的那颗痣,是他两只样子有点不同的耳朵,是他笑起来时会在靠近尾端的地方出现一个向上突出的棱角的眉毛。

这些样子我大概是不会忘记了,它们在我心中被反复磨洗,终于成了一个锃亮的金属球。

我在对着陈梦回忆这些的时候已经是高中了。虽然他在实验班一班,我在五班,但我也很满足了。当我在一班门口背靠着栏杆和陈梦聊天的时候,就能看见小川在教室里安静地踱着步,他依旧发青的头皮在窗户那儿时隐时现,而我踮起脚就能看见他依旧干干净净的脸。

陈梦那时也是通过提前招进的一班,她拍着手告诉我,小川是一个学物理竞赛的典型理工男,特别腼腆特别羞涩,连女生问他问题时他的手都会颤抖。她拍拍我的肩,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姐们儿,他这么木讷,你任重而道远啊。”我却在心里忍不住乐开了花,认认真真地点着头赞叹道:“好事,好事。”

不过据我长年累月的观察,小川其实并没有陈梦讲的那么木讷,只是他的干净单纯让他在一群活蹦乱跳的少年中显得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好像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我记忆中的少年。每每我看着他时,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就好像是你走了那么多年的路,回过头来看,总还有什么是永远都在的。像我的喜欢,像我所喜欢的那样一个他。

也许是因为他是学物理竞赛的,于是我对物理也怀有了近乎虔诚的热爱。可惜的是,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物理天才的,就算我很努力地去琢磨那些奇奇怪怪的力,脑海当中浮现的却总是小川生动的脸,他做物理题的样子一定帅出了全宇宙。于是我后来还是走了文科这条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上了高中之后我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能天天看见他的日子。我们的班级隔得并不远,在每天早上出操时,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四处搜寻他的影子。可惜高个子的小川总是站在他们班队伍的末尾,而我则站在我们班队伍的前端。穿过好多好多颗人头,才能看见他。然后我就会飞快地转回去,佯装四处张望的样子傻笑。但我的目光已经失去了对焦的能力,全部只剩下他了。看他的每一秒里他所有细微的变化,我好像都能默念出来。

感谢教室地理位置的优越性,每天一到饭点,只要我倚在教室后门那儿,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小川迈着长腿从楼上冲下来。这时我就会充满心机地马上背上书包,拉起同学穿过重重人海跟着他向食堂进发。

我的侦探能力在这个时期也达到了人生巅峰。他什么时候去吃饭,什么时候去学竞赛,什么时候会去超市,我都能估摸个大概。他在下楼梯时总喜欢三步并作两步走,嗖的一下就没影了,长腿优势一览无余。他夏天时天天穿灰色或蓝色的T恤,每天还都端端正正地别着校徽团徽。他吃面条爱加两个蛋,然后再羞涩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飞快端走。他打菜时双臂会撑在台面上,一副要承包所有饭菜的样子。每次看到跟他一样加两个蛋,或者穿灰色、蓝色T恤的人,我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他。因为近视,我在阴暗的食堂里常把其他穿灰色或蓝色T恤埋头吃面的高个子男孩认成他,胆战心惊地全程用淑女的姿态吃完饭之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他。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我时常倚在栏杆上,用水杯贴着脸注视他上楼下楼,或者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在他身后,低着头傻乐。我的时间被我划成“小川这个时间要出现了”和“小川这个时间不会出现”两个概念。

每每看着他走路时微微摆动的肩和他说笑时的侧脸,或是当他鲜活地出现在距我很近的地方,近到一阵风吹过他的衣摆能很快地再吹过我的脸时,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他实在是太美好了”这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想,能幸福很久。而仅仅是当我想到我马上要遇见他了吧,我就会紧张得胃也开始痉挛,由下往上传递出一阵阵酥酥麻麻的感觉,牙齿发软,失去了自己的形状。还记得有次排队时我排在他的后面,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转过身来看我的时候,我这么机智这么处变不惊的一个人啊,瞬间就没了思考的能力,只顾深埋着头,手在口袋里掏来掏去,但死活掏不到饭卡。在他面前我就变得很笨拙,如此紧张而毫无办法。

陈梦看了我很久很久,没心没肺地笑了。她说:“以前初中大家有段时间都叫你师太来着,我们都觉得,你好像从来不会为这些事情而慌乱,从来都很清醒,从来都只有你理直气壮地帮别人分析情感的份儿。”

“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子啊。”她说。

我没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初中时我和他一起上辅导班时走过的那条路。那条路在江堤边上,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行道树。我第一次去辅导班的时候正值秋末,风灌进了我厚实的卫衣,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满心的不情愿。而后来,我每次都是数着地上一块一块的瓷砖,小心翼翼地走着的,至今想起,我的胃还好像残留着那种酥麻的紧张感。我努力地想象自己还停留在那个时候,那些我的战栗、他的样子,记得分明。而街上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知道我心中在想着那时候的这个地方,也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我和那时候的他。他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过这条路,再若无其事地坐在他身后的。

而我现在再回忆起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像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块玻璃,凑近了会被自己的气息染上一层白雾,用手去擦拭后凝成水滴挂在上面。

这些玻璃后面的我,也逐渐明晰起来。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偏执而早熟的小孩,在五岁的时候就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我们并不是胳肢窝下掉出来的,而是受精卵发育而来的。长大了一些,就已经能无师自通地侃侃而谈情感之道了,尽管这多少也含着点心虚,但还是被同学们善意地尊称为“师太”。

虽然轻轻松松地一路走来,但我也总是在不合时宜地迷迷蒙蒙地疑惑着很多东西和很多意义。包括我自己。初中有一段时间,大概是青春期和叛逆期来临,我的脾气异常乖戾,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没有意义。装病逃课,不想上学。在夜里醒来时睁大了眼睛听街道上很细小的声响,那些汽车飞驰而过的声响和隐隐约约的鸣笛,都刺激着我弹跳的神经,于是再也无法入睡了。我还经常感到自卑,并随之产生自怜。独自一人时,又时常产生奇奇怪怪的孤独感,哽在胸口,冲到鼻尖。

这些孤独感和冲撞在我成长道路中时常会迸出来,不断被怀疑和否定,兜兜转转地,我像走在自己的影子里。在这些时候我只能想着并不在我身边的遥远的小川,像是游子想念一个虚妄的故乡。我想象着他在对我说:不要害怕,你以后会遇见我,你要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就好像是我的另一个自己,对我说一些我自己并没有力量说出口的话。

而现在,当我抓着笔挠着头,日子逼仄到连刷物理题也无法拯救我的时候,我就会从晚自习的教室中跑出去,一路横冲直撞地跑到楼梯口那里,看着实验楼或者行政楼的物竞教室里亮着的光,看很久很久。我知道那亮着的光后面有小川在。这样想着,看着那光,我的心就会慢慢地安定下来,就好像强调给自己听:他和我是在一起的。只要他想要前进,我就不能后退。除此之外,像许多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一样,我的习惯是给小川写信,四年了,七八十封信,厚厚一叠。多少我不能留存的难过,多少细细琐琐的小事,我在无法对人倾诉也不好意思对自己说出口的时候,就对着纸上的他的名字絮絮叨叨,或者抛出一大段一大段的纠结疑惑。我所尘封的或无法尘封的世界,在他面前,就像是倒影。

没有他我无法共鸣,亦无法独奏。尽管小川可能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真正的他并未来临,可这也饱含着意义与深情。他只要在那里,安详而平和,就是一切不需阐述的意义了。

而我不知道的很多事情,其实是并不需要答案的。什么意义,什么期许,请给我确凿无疑的生活,请给我你的身影。

当然了,人都有私心,我所记住的全都是小川开心或是调皮或是安静的样子,用他的身影来告慰我的难过,给我力量。但小川的难过和病痛,我却不能够也不忍将之留存起来。

小川的颈椎不好,为此他还打了通校证明。我想着他一整天都要低着头刷竞赛试题的时候,就觉得难过。于是我去找来许多按摩方法,天天敲打我们班一颈椎不好的妹子,妹子感动得不得了。小川的政治很烂,曾连续考了两次不及格。于是在会考前我对着芭蕉树的大叶子念叨着重点知识,希望树神能眷顾他一点。在小川竞赛失利的时候,我一天跑过去看了三次成绩榜,盯住他的名字看很久很久,然后对路过的我认识的一位学竞赛的同学说:“你们都好厉害,要加油啊。”

我不能够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些什么,但我只要对别人做了那些事情,就能够感到一些安慰,好像我为别人做了,也会有人去为他做。

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想念小川的样子和他的小事都已经变成了我的习惯,不管是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还是当我独自一人又唱起一些歌的时候,甚至是我走在那些遇见过他的路上的时候,这种习惯就自然而然地点燃了。熄不了,灭不掉。

我也分不清楚这些样子到底是谁的样子了。长久以来,小川像一条不停息的河流在我的生活中流啊流的,他就像清清澈澈的河水,映照出我的样子来,我才明了了更多的事情。

陈梦再次问我:“你为什么喜欢了小川这么久呢?”

我说,其实也不久,就几年嘛。

但几年下来,他好像也不再单单是他了。在我生活中的许多时刻,他都像是我心中的一个影子和我在一起经历着。每当我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回头都能够看见他。

像影子没有办法独奏,一半是我,一半是他。于是我也不能不喜欢这样的一个他。

“我怎么可以不喜欢他呢?”我低着头对陈梦说。

然后又是一天,也是很久之前的一天了,我带着陈梦逛到我的小学门口。我指着教学楼的一扇窗户说:“看到了吗?当年,他就是在那里对我笑了一下。”

陈梦指着紫藤花廊的尽头笑着说:“没看见有树啊,墨墨啊,你们家小川一定是乱说的。”

我拍拍她的头:“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然后我们安安静静地站着,看着翻新过的校园,看着这儿没有一个人走过,静悄悄的。那条紫藤花廊倒还在,长长的,许多年前我也曾这样走过。

“喂,你听没听过一首歌,叫《川流不息》呀?”我突然对她说。她摇摇头。

那我给你唱唱吧:

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细细长长的这条路,

回过头的话,

看得到遥远的故乡;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安详平稳地,

让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无时无刻不在,

只听到潺潺的细流声。

我又站在了这里,像许多年前那样。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去听。它们奔腾不息,裹挟着久远的树的声音,是那么欢快,好像把我多年以前的感伤都洒在了路上。

你追我赶的年代

文/卓奇文

夫妻间哪怕是吵架都是好事,最怕的是连架都没的吵了。

来陈生家那一年,我十五岁。

在我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上学,有水蓝色的书包、鞋面打着蝴蝶结的平底胶凉鞋、白白的裙子。而我在两年前就没有这些了。我只有挽着袖子,卷起裤管,赶着我的大水牛,走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禾草和尘土在我眼前飞舞,阳光刺眼而滚烫。

尽管我衣着脏兮兮的,但我依然不失为一个美丽的姑娘,葱段般白皙的手指,洁白的脖颈,明亮的眼睛。

那一年春节,陈生带着杜鹃回沙镇过年。大年初一清晨,天才蒙蒙亮,母亲就将我从被子里拉了起来:“死猪,还睡,快起床!”

母亲拽被子用力过猛打疼了我的眼睛,我揉了几下,泪水就落了下来。

“吃白饭的,一大早就哭,哭什么!”父亲拿着水烟斗刚好进来,看见我落下的泪水,咬牙切齿对我吼道。我慌忙擦掉泪水,本来我就不是哭,我没有必要掉泪水,在他们跟前掉眼泪换来的往往不是同情而是巴掌。

大年初一全家起一个这样的大早还是自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往年这样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呼呼大睡,一年到头最美的享受莫过于能够睡到太阳从头顶照到脚跟,再从脚跟照到头顶,母亲甚至都懒得起来煮饭,我们就如进入冬眠的动物,醒来又是一个天黑,然后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开始降临。

我穿上我唯一的一件白裙子,那是我十三岁那年把卖石榴换来的钱存起来买的。我家门口有一棵石榴树,每到夏季好像都特别亢奋,结满了石榴,这些石榴总是招惹来村里小毛孩的偷窃,尽管母亲时不时守在石榴树下,但是石榴还是成片成片地减少,收起来的就少得可怜。母亲本想靠它们卖几个钱,后来也就愤愤然作罢。其实,石榴大量减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是内贼,一个爬树比猴子还溜的毛孩被我买通,我帮他望风,他帮我偷石榴。他有石榴吃,我有裙子穿,这是我唯一一次背叛父母,为的只是一条裙子。

母亲有问起我裙子的事情。我说是村里出去打工的女孩子不要的裙子被我捡回来的。母亲虽有怀疑但也没发现家里财物缺少,也就作罢。不过,每次我穿起这条裙子,母亲总是抛来一束狐疑的目光。这一次,倒是她主动提起,叫我一定要穿上那条白裙子。

而当我穿着白裙子随着母亲赶往沙镇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让我穿白裙子的用意,母亲让我来认识陈生家的人,看他家人是否有意收留我,给我一个走出农村的工作机会。80年代,没有地位又没有机会受教育的贫穷人家,找出路的方式大都是通过攀结有钱有关系的人家,甚至有时对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机关干部,但只要是国家机关的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就是有能耐的人,甚至是可以带来命运改变的上帝。陈生只是母亲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在离沙镇五十千米远的林镇工商所上班,他的妻子杜鹃是林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陈生父母又都是沙镇镇政府的干部,在沙镇人的心目中,这是个吃公家饭可望而不可即的好人家。我也很快知道,母亲有来拜访的机会是因为杜鹃刚生了个小男孩,需要一个小保姆。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个既能让我跳出农门又减少了家庭负担,两全其美的机会。

在陈家一片热闹和欢腾的笑声中,我这一次真的是落下泪来,满满地沾湿了白裙子,但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屈辱和自尊。

他们指指点点,都认为我是高兴得落下了泪。

是啊,在所有人的眼里,碰上这样的事情,哪一个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有陈生没有笑,很是忧虑地望着我,叫过我的母亲低声说了些什么。母亲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什么,继而是谦卑而夸张的笑声。

陈生淡淡地笑了笑,站起来,走到窗前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烟雾缭绕中挺拔俊秀的陈生,我突然停止流泪,那些弥漫着的烟,以及那张藏在烟雾中异常肃穆的脸,让我突然坚定了一个信心——命运不就是一团烟吗?与其只是观看,倒不如干脆沉迷其中。

本来杜鹃是一个很挑剔的女人,也许是我那天的白裙子给我无端地增添了些许气质,让杜鹃虽有迟疑但也答应留下了我,杜鹃的同意让我在陈家全票通过。母亲带着我从沙镇回来的路上,一直是脚跟不着地的欢喜,那种几乎飞起来的走路姿态让我屡屡落后,让我感觉真的被母亲遗弃了,不,应该是被生我的这个家遗弃了。

我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生子养老的观念再加上乡村生活极其乏味,生孩子反而成了这种生活的兴奋剂,一直到全家快不能生存了,父亲才放过了母亲。在那个年代的家庭,女孩就是赔钱不讨好的角色,在最后一个弟弟到上学的年龄时,他很自然地取代了我。我退学,去别人家当保姆,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用父亲的话说,家里总算又省下了一口饭,我也省下了一口气,又能多活一两年。

尽管,我背着包裹那么留恋地看着身后这个无比熟悉的家,但是他们都高高地挥起了手,快走吧,看什么看。

呵,看什么看。不是自己的东西你就没有资格再看。

转过身的刹那,我的泪水终于没有落下来。我突然发现,找不到落泪的理由,就如我找不到离开这个家的理由一样。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走了,走进一团如烟般未知的生活。

陈生开摩托车来接我。摩托车是重庆牌的,是那个年代乡镇还比较稀缺的交通工具。陈生给我一顶安全帽,我斜坐在后面的坐垫上,路上不断有人转过身来羡慕地注视着我。这样的情景好似黑白电视剧中坐在新郎单车后面出嫁的姑娘。我有一种快速成熟的感觉,如果这是出嫁就好了。我不禁伸出手扶着陈生的腰,感到手指尖传来陈生那微微的一颤,既而那种陌生而激烈的感觉传遍我全身。

我想,也许,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微微的一颤开始的。

陈生一家住在林镇工商所的大院里。

大院是由四栋三层的楼房楼连楼围起来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榕树,如一只撑开翅膀的大鸟,簌簌地抖动着无比翠绿的叶子,有一种即将飞翔起来的姿态。榕树的根部被人用沙子和水泥围成一个大圈,形成一个大饼般的座椅,尽管常常被飞来走去的鸡鸭弄得很脏,但还是不断有人垫着报纸坐在上面乘凉。那是大院的一个中心,所有大院的人都围着这个中心转啊转。推着自行车上班、下班,追着到处奔跑的母鸡,还有调皮的小孩嬉闹或者是被父母追赶吆喝。这个院子每天都在上演你追我赶的游戏。

院子的边上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有绳子拴在木轴上,伴随着手动旋把不断鼓转,一桶桶清澈甘甜的井水便被提到地面,那种金属摩擦木轴的嘶嘶声总是让我神经过敏般以为有什么东西掉进井里面了,而不是有东西被提上来。

我在陈生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除了一些重活,如挑水、扛煤气罐这类的事情之外,几乎所有的家务事我都得做。杜鹃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要求我将铺着白瓷砖的地板擦了又擦,还总是怀疑我偷懒。在她要求下冲洗地板导致洗衣粉用得特别快,而她却怀疑我是不是换洗衣服太勤所致。我对于这一切当然只有忍气吞声了。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得上班,也就是她不能时时盯着我,实际上,没有人盯着我也是不能停下手脚的,有一个事关性命的重任,就是要看好陈家的儿子陈树。我来这个家那一年,陈树刚满周岁,刚刚学会走路。陈树可爱的胖嘟嘟的小脸,眼神容貌像极了陈生。我莫名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杜鹃没有奶水喂他,当然我也没有,但我会热好牛奶一口一口喂他,祈祷他快快长大。

陈生爱这个孩子甚于杜鹃,一下班回来就从我手中抢过去,又是亲又是抱。杜鹃好像没有看到似的,一个台一个台地切换着电视节目,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在哪里,她总是给人一副心不在焉但又特别较劲的样子。这个时候,我就连忙躲回厨房做菜,如果碰上水缸没有水了,陈生就会把孩子交给杜鹃,挑着水桶去水井边打水。

杜鹃抱着孩子,总是有点怅然失措的感觉,倒是陈树很认娘,一到他娘的怀中就特别安静乖巧,杜鹃将他放在沙发上,让他颤巍巍地走路,然后她就咯咯地笑着,一副很幸福满足的样子,我就纳闷她为什么不将孩子放在地板上走路,她就不担心孩子会摔下来吗?有一次,我小声提醒她,她白了我一眼:“你猪头啊,地板不是很脏吗?”

天哪,地板还脏,我一天擦多少次了还脏,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窗外传来嘶嘶的打水声,我从厨房的烟雾中抬起头来,看见井边的陈生有力地挥动着手臂,水一桶一桶被提了上来,裸露的结实的手臂,精干的短发,穿着锤子镰刀印记的背心的背影好似村后那棵挺拔的杨树。

一直到油烟刺激得让我不禁打喷嚏,我才手忙脚乱地收回目光。

我知道,在这个家,这样的举止是不允许的。

有时,我会抱着陈树出去和一些大妈坐在榕树下聊天。我也知道这个院子里并不全是干部,有的只是老公是干部,自己是家庭主妇,有的和年老的父母住在一起,有的小孩还没有上学,这样我就有了一大群聊天的对象。每当早上八点,院子里一片自行车和皮鞋高跟鞋的喧哗之后,这个院子就由我们这帮闲人主宰了。但奇怪的是,这个院子里只有我这一个保姆,有一次我不禁向一个大妈打听,她哈哈大笑,你能当上陈家的保姆算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我们这些人哪雇得起保姆呀,陈家可是两人拿工资的,两人都是正正式式的国家干部啊。你看杜鹃人多好,对我们总是乐呵呵的,对陈生也是好得不得了,对你应该也不错吧。

我立即脸红到耳根,低下头,慌忙地应着:“嗯嗯嗯。”

这时,立即有人讲起杜鹃和陈生的故事。时间一长,我才知道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被她们讲过多少次了,但是依然是百讲不厌、百听不腻的样子,不过每次加上她们天生的添油加醋的能力,这个故事能够如此被传诵也是见怪不怪了。

原来杜鹃和陈生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在沙镇他们的家就隔着一条街。从小就在一起上学一起玩,后来一起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陈生被父母托关系安排进了机关,本来杜鹃也是可以进机关的,但她图教书轻松就去学校当了老师。

如果不是我生活在这个家庭,我相信所有的人都认为杜鹃和陈生是一对无比恩爱的夫妻。因为只要踏出这个家门,杜鹃招牌式的微笑就会如花般绽放,声音甜蜜地向每一个院子里的人打招呼,还会不时地回过头来对陈生说:“陈生,你快点。”

陈生应答着,也应着人们的笑脸,大声地打着招呼。

这时,就不断有赞美的声音传来:“你看,人家这夫妻多恩爱。”同时就有人开始借题发挥数落自己的老公或者老婆学着点。

杜鹃脚步轻盈,裙摆飘飘,臂夹讲义,款款下楼。

陈生掉过头叮咛我一句:“小两,看好树树啊。”

我慌忙应着,抬起头想去对接那缕目光,可他早已转身。

这个家,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若即若离。

我怀疑是不是自己也有了这个毛病,作为保姆我只有做好本分工作,除了工作之外,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希望保姆是一个哑巴或白痴。

尽管我也想变成哑巴和白痴,但是从小生活在一个异常热闹的家庭,我还是无法习惯陈生一家的无声世界,电视上的发音都变得弥足珍贵。我甚至希望这个家有一场争吵,好吵醒大家麻木的神经。但是没有,陈生总是那么按时下班,总是那么周到地照顾孩子和杜鹃,尽管杜鹃有些坏脾气和怪习惯,但是她似乎也是一个很麻木的人,该看电视时看电视,该吃饭时吃饭,该书备课时备课,该睡觉时睡觉。有时能够听见他们房间传来窃窃私语,但是那些声音极低,而且和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有,我也不应该偷听。

只有一天晚上,陈生交给我几本书,说:“小两,你也好好看看书,过了明年,等陈树长大一点,我想办法给你换个稳定的工作。”

“可是……”我掂着这几本《毛泽东思想》、工商管理的书不禁发怵。

“可是什么?”他本想离开的脚步因为我的可是又停了下来。

“我看不懂。”看着他投射过来的疑惑目光,我鼓起勇气说。

“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他微笑着。

他见我已经轻松地接受下来了,又补充说:“没有人天生就要做保姆的。”

我几乎惊呆般地听着这句话,这句话如春雷般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神经。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没有人天生就是做保姆的,也没有人天生就没有书读的?

他微笑着转过身,也许他是满意这样的效果的,是的,很满意,我看到他赞许的眼光,我听见他似乎在说,这个孩子的悟性还是有的。我看见他轻轻地为我带上门,脚步轻轻地离开,担心打扰我看书。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这个家除了做家务、除了偷看他的背影之外还必须做点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清晰地听见隔壁他们的房间传来的声音。

“你刚去小两房间干吗了?”

“我给她送去几本书,让她平时有时间也可以看看。”

“她一个做保姆的看什么书啊?你还真好心。”

“别说那么大声好不好,谁天生是做保姆的?”

“哟,你还护着她,你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人家还是一未成年小孩,你的嘴就不能积点德?”

“我嘴不积德?你这么说我!我是你妻子,她只是一个保姆,你真没有良心,你给我出去,你今天不要进我的屋。”

“你有完没完啊?你就不怕人家小孩听见?”

“你出去,你出不出去?你不出去那我就出去了。”

“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中,一切又归于安静。从那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我看见了蜷在沙发上睡觉的陈生,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头发、肩膀和盖着的红毛毯上,如水般静静流淌,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一直到淡淡的晨曦覆盖进来,我才沉沉地睡去。有清冷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漫出来,水漫金山般将我淹没。

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我猛地一惊,陈树呢?

一直睡在我身边的陈树不见了,我连鞋都没有穿就跑了出去。客厅里杜鹃正带着孩子在玩玩具。“醒了?”她看着我披头散发的样子淡淡地微笑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我满脸通红,愧疚得不能自己,作为一个保姆是不容许这样睡懒觉、这样失职的。但杜鹃竟破例没有数落我,记得有一次我做菜把盐放多了,她竟然赌气不吃,要我重新给她做别的菜。她的突然不计较让我摸不着头脑,但也好歹顺下去了,我暗暗叮咛自己下不为例。

那件事情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依然是一种怪怪的平静,似乎大家都不愿多说话,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是不是不仅只是审美疲劳,还有失声现象呢?除了吵架。记得大院里有一个大妈跟我说过,夫妻间哪怕是吵架都是好事,最怕的是连架都没的吵了。

当然,作为一个突然插入别人家庭的保姆,我是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问题的。

而那场吵架突然就在我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生了。

那天傍晚,我在厨房炒菜,如往常一样,陈生下楼去挑水,杜鹃把小孩放在沙发上走路。突然一阵惊叫将我吓了一跳,我跑了出去,看见杜鹃惊慌得脸色煞白,陈树从沙发上摔下来,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孩子,孩子……”她竟然没有去抱起孩子,而是捂住脑袋惊叫。我慌忙抱起陈树,掐其人中,陈生听到惊叫也丢下水桶狂奔上来,我小时候看见过弟弟摔晕过去母亲用过的土办法,我掐了小孩人中几下,小孩终于哇哇地哭了出来,刚好陈生也明白和清醒过来,抱起陈树确认没有危险,魂也才定了下来,然后将陈树交给了我,让我给他喝点热水。

我抱着小孩连忙跑进了厨房。

闻讯跑来的邻居看见没事了也纷纷散开,唏嘘不已:“幸亏救得快,要不孩子就危险了,怎么会摔下来呢?”

“怎么回事?我问你话呢,你一个大人连一个小孩都看不住,你哑巴了!”陈生摇着吓得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的杜鹃。

杜鹃咬着嘴唇沉默着,只是不断地摇着头,也许刚才那一幕她也吓傻了。

突然,啪的一声,气急的陈生挥起手掌打了她一耳光。

“你,你打我!”杜鹃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我打你怎么了?不打你不清醒!”

“你敢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杜鹃突然红了眼睛歇斯底里叫起来,对着陈生又咬又打,慌乱中还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向陈生砸去,好像砸到了陈生的脑袋,有鲜血从他脸上流下来,陈生也发疯般操起身边的鸡毛掸子就向杜鹃挥去,杜鹃见势不妙连忙夺门而出,连鞋都没有穿就跑到了楼下,陈生也急疯了般向楼下追去。

他们围着大院榕树下那个圆盘一个提着鞋,一个举着掸子,追了一圈又一圈。那天夕阳无限美丽,杜鹃拼命地奔跑,裙子在气流中肆意飞舞;陈生拼命地追,领带歪在一边,衣冠不整,脸上还挂着丝丝鲜血。跑啊跑,追啊追,阳光洒在他们奔跑的大腿上,汗淋淋的额头散发着亮晶晶缤纷的光,大院里的人们都跑了出来,站在楼檐下,一、二、三层,满满的都是观看热闹的人,有人还哈哈大笑。

是啊,多么有趣的画面。这是1991年,这是个知识分子被高度重视的年代,他们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互相追逐打架,这让大家觉得新鲜,觉得刺激,高级知识分子也就是这么回事嘛。那次你追我赶的爱情事件也就成了一场集体的狂欢,大家在那场游戏中找到了生活的平衡,原来芸芸众生都是一样的,大家的生活也就是大同小异嘛。

我抬起头,天边夕阳燃烧得正热烈,一片片美丽的火烧云不断地变化着颜色的层次和云朵的形状,缕缕无比灿烂的霞光从云隙间强烈地挤射出来,我的眼前一片金花,竟然有些晕眩。

陈树在我怀中温睡如春。

那天,他俩谁都没有追到谁,都累得趴下了,趴在榕树下的圆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也许,他们需要的也就是像夕阳一样,燃烧身体多余的能量,燃烧无处发泄的能量,发泄完了,回归生活的本质,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打那天开始,这个家时不时就有架要吵,已经无法再平静了。吵架的理由从一顿饭到一根头发,无所不在,就如房间里阳光中飞舞着的灰尘。原来一开始的平静只是一个假象,湖面平静,湖底暗流涌动,一有风浪便是翻江倒海。

从他们的吵架内容,我耳濡目染也知道了许多。

杜鹃怀陈树的时候身体落下了毛病,也就是时不时会出现头晕和四肢酸软无力的症状,陈生带着她去看过许多医生,但都无济于事,这也许就是杜鹃对陈树一直很冷漠,她一直不快乐的根本原因吧。

当然还有许多事情我无从知道。尽管每次吵架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但是我还是无法理清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新的一年到来,我满十六岁。这个家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陈生升职成了所长,常常深夜不归家,归来也是喝得烂醉,一头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有时,看见杜鹃开门出来,他突然吓得跳起来。

“你越来越像一个魔鬼了。”陈生有一次几乎是带着颤音对杜鹃说。

“我就是魔鬼,你又能把我怎么着?”杜鹃冷笑。月光照着她那张脸,异常苍白清冷。

陈生吓得步步后退,不断有杯子水壶被碰落。尖锐的破碎声凄厉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撕裂了深深的黑暗。

几天后,陈生搬出了这个家,在外头租了个房子,只是每天中午回来看看陈树。陈树已经两岁了,孩子在这样的家庭似乎也特别容易早熟,懂事地不哭不闹,勤快地练习走路,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话,好像他从小就明白在这个家庭语言似乎显得很多余。陈生每次回来都会抱着他亲亲,让他叫爸爸,他拉着陈生的手轻轻地叫了声“爸爸”就不再说话,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摇晃着,想让我抱他。

“孩子还是跟你最亲,”有一次陈生似乎很无奈地说,但似乎也很欣慰,“有你带着我也放心。小两,我们陈家多亏了你,欠你太多了。”

“说什么呢?应该的,陈先生。应该是我给陈家添麻烦了。”

“咱们客套话也就不多说了,有机会我补偿补偿你。你也满十六岁了吧?”

“嗯。”我对自己突然变成十六岁还是觉得有点怪异,羞涩地应道。

“真快,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陈生不胜感慨,缓慢地转身,背影突兀,裤管松松垮垮地摇摆着。我这才发觉陈生消瘦了不少。

陈生搬出后不久,杜鹃也彻底病倒了,走路都靠我扶着,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膀上,像一条软软的冰冷的蛇,有气无力地挪动着身子。她已经从学校彻底请了长假,学校看其身体都成了这个样子也准了她的假,她没事的时候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电视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整个人像一摊泥一样瘫在沙发上,有时她会让我扶着她,手攀过来,搭在我肩膀上,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或者是和大院里的大妈们一起搓搓麻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闲着的大妈开始不甘于干聊天,在榕树下摆起了麻将桌。

杜鹃的休假似乎让她们无比振奋,你看,和她们一样了吧。她们不再以闲着为耻,能和杜鹃一样闲着让她们觉得面子赚尽。杜鹃一来,她们都会纷纷起来让座:“杜鹃,你坐你坐。”“就是,要出来多走走,多活动活动,多和我们打打牌散散心。”

而杜鹃往往打不到两圈就开始透支般虚弱得头昏脑涨。

“哎呀,不行了。小两过来,扶我回去。我得跟我家小两回去休息会儿了。下次再玩。”

我连忙跑上前去扶起她。她病倒之后对我特别亲,这个家基本上除了钱财账务其他方面她都交给我做主了。她边走路边趴在我肩膀上睡觉的样子,特别温顺没脾气,当然我是从来都不会对她颐指气使的,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生活有时其实只是一个假象,我得清醒。因为没有了太多的事情,我基本上也能够静下心来看看陈生给我的那些书。那些书也慢慢地无形中成了我心中一个模糊的期盼和梦想。

陈生还是不忘给杜鹃带来各种药,但总是搁下就走。有好几次我留他吃饭,他都摆摆手:“不了,我这就走。”而杜鹃从来都没有抬起眼皮去看看他。这个家,他反而成了外人。有一次我去市场买菜,看见他蹲在路边的小摊上低着头避人耳目地吃快餐,不时有人走过认出了他:“陈所长,你咋在这儿吃饭呢?”他慌张而尴尬地笑着,支吾着敷衍着那些熟悉的人怪异甚至是嘲笑的目光,我站在一个角落,远远地望着,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一个男人,一个镇上地位显赫的男人,却无家可归,没人为他煮饭,却要在街头受人们的注视和嘲笑。

是啊,在这小镇闭塞的环境里,哪一个居家的男人老是在街头吃饭呢?

陈生再一次搬回来住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杜鹃听信了一个大妈的话,觉得她的病屡医不好是因为鬼魔附身,所以她决定离开红尘削发为尼,驱走魔鬼洗尽肮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病魔面前无能为力时也开始相信了宿命和神灵,开始迷信于一种唯心的救赎,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一种空灵和虚幻。在一个天色昏暗的黄昏,杜鹃走了,听说是去了苏州的姑苏寺。

杜鹃的离开成了大院里头最神乎的一件事情,有的人说她是被一个穿黑衣的人带走的,有的人说她是自个儿走的,总之说起杜鹃,大院里的人都不禁打一个激灵,甚至当初提议让杜鹃去当尼姑的那个大妈也不敢再提起这件事情,曾经人见人爱的杜鹃如今却是人人避而远之。

陈生就是这个时候搬回家住的。同时我也被安排到工商所当了一个合同工,那个年代机关单位里还有照顾性质的合同工,而我的工作就是陈生帮我争取来的,陈生说没有谁生下来就是注定当保姆的。他说在这个家我贡献了不少,给我补偿是应该的。而当我搬出陈家住进单位分的小单间时,我才突然明白,陈生这个时候让我搬出来的另一层含义。

他是不想别人说闲话。对于他来说,闲话他已经麻木,在街头巷尾,在近乎三个月有家归不得的生活里,他对那些流言蜚语已经麻木了,他担心的是我,在我刚刚满十六岁的那一年,他考虑到了我的清白。没有任何流言的一清二白,对将在小镇生活一辈子的女孩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对陈生的感激我已经无法再用语言去表达。当我穿着制服,骑着自行车去那栋庄严的工商所大楼上班时,我也突然明白自己的命运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这个春天对于花样年华的我是多么姹紫嫣红、多姿多彩啊。我开始渐渐远离面朝黄土的生活,老家的那种生活对离开一年多的我来说竟然变得如此模糊而无从忆起。

陈生将他妈妈接了过来照顾孩子。陈生的妈妈刚好今年退休,但身体还算硬朗。大院在我生活范围的一定距离之外,但我还是常常回去看看陈树。那个孩子在我五百多天的照顾中已经渐渐长大,突然有一种母性的情怀让我对这个孩子恋恋不舍。

陈生气色好了很多。他总是仰起头来笑呵呵地看着我和陈树嬉闹,阳光在他很立体的脸上落下了一半灿烂一半阴影,棱角分明地刻画出了一个男人历尽世间沧桑的痕迹。

他看起来已经很健康。

我突然由衷地感到踏实。我甚至希望那个杜鹃永远都不要回来,甚至希望这种笑容永远定格在他的脸上。从一年前扶着他的腰时的那一颤开始,我的心里已经生根发芽般对这个男人牵肠挂肚。

也许是爱情?十六岁,那么小,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懂爱情。但我懂生活,注定我只是他生活的一个插曲。圆心是陈树,与杜鹃你追我赶是他的单行道。我在这个圆周之外,以前当保姆是,现在当单位职工更是。

一年后,我满工龄转正,并调回了沙镇工商所。我有一个转折,有一个最高点。如果当了陈生家的保姆能称得上是转折,那么荣归故里也算是胸无大志的我的一个最高点。

结婚,生孩子,平淡的后半生。他是沙镇邮政所的干部。父母以我为荣,弟弟哥哥以我为榜样。对于小镇,1992—1993年,涌入珠三角地区打工的人还不是很多,很多人还缺失理想。后来,慢慢就有很多人逐渐离开,城市生存才开始在许多青年人的思想中苏醒,打工大潮在全国风起云涌。

两年后,有一次我路过林镇,突然想去看看陈树,虽然我也生了一个儿子,丈夫说像他。

陈生家的那个大院,旧楼还是那些旧楼,榕树还是那棵榕树,只是那口井已经被厚厚实实地盖上,大院里住着的人也越来越少,大都是条件很不好的一些老干部。

陈生已经调走。我听一个大妈说起了往事,也就是后来陈生的故事。

我离开林镇半年后,杜鹃突然回来了,听说是病好了,好像真的能走能跳了,只是精神状态不是太好。不过杜鹃能好到这个程度,陈生就很高兴很满足了,杜鹃又开始去学校上班,陈生与杜鹃双进双出的情景又开始重现,尽管缺少了些笑声与温存。但有一天,杜鹃带着陈树在院子里面玩,那天院子里走动的人不多,基本都赶集去了,陈树调皮地追赶着一个小皮球,皮球滚着滚着掉进了井里面,陈树也跟着皮球跑去,掉进了那个没有盖的水井,死了。后来问起杜鹃,她只是哭,她说当时她有看见陈树往井口跑去,但她那个病突然又犯了,四肢无力,她无力挪动自己的脚去拦住孩子。孩子死后不久,杜鹃在一天夜里吃药自杀了。陈生病倒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也就调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县城。

我的眼前几乎能够定格那个镜头:杜鹃伸出手去,弯曲着腿无力挪动脚步,嘴巴和瞳孔张大,惊恐地用双手抱着脑袋。我仰起头,泪流满面。已是深冬,榕树的叶子在瑟瑟的寒风、稀薄的阳光中一片片你追我赶地飘落,从半空中旋转,旋转,再旋转,就如1991年那场你追我赶的爱情事件,那些奔跑的脚步,那些不断挥洒下的汗水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