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盛开:愿你与时光彼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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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的生活片断

夜车

文/卢鹤来

存活于这座城市的人,

似乎是一切都可以习惯的。

01

1号线是S市所有地铁线的老前辈。铁轨被固定住,似乎前路就不是迷途,这趟线里的每节车厢,都载过一代人,在幽深地底驶向遥远前方。

赵晓东在一家三流报社做排版员,年纪轻轻,已经学会了习惯老板的淡漠,习惯报社的加班,习惯陪着1号线的末班车从前夜驶向子夜。

时常,他需要从这列车的起点坐到终点,横贯肠子一样阴湿的隧道。

对于存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似乎一切都是可以习惯的。

赵晓东一个人在他乡过活,享受的是孤独,恐惧的也是孤独。好比每当他在那栋快被废弃的郊区公寓里仰望星空,总能听见旷野里游荡的老猫嚎叫三声。

这个时候,恋家是不可避免的,不论自己做过什么混账的事。前天,一个和他挺熟的老乡回老家出差,他思前想后,拿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保健品,让老乡捎给自己父母。他那上了年纪的父母一辈子不会舍得买保健品吃,只是不知他们愿不愿收下儿子送的东西。

在赵晓东看来,比自己更加孤独的,只有一个女人。

工作至今,他坐了整整两年夜车,从身边的乘客们用以排遣困顿的话题里零星拼凑出了有关这个女人的境况。这个苍老的疯女人。

赵晓东常和她乘同一列末班地铁,她似乎每天都坐的。女人有时微笑有时恸哭有时在车厢地板上打滚有时沉默如雕塑,旁人换了许多茬,但又都默契地对她保持习以为常的冷漠。怠倦的乘客们无视她,她无视怠倦的乘客们。

当列车驶在后半程路上,女人通常如水一般平静,她挑有赵晓东的那节车厢坐,此时其他车厢基本空了,毕竟很少有人会在深夜里奔往郊区。

赵晓东不止一次地想逃。他觉得这个女人在注视自己,他头皮发麻,冷风在每一个毛孔里穿梭。车轮轧过铁轨的声响是这辆列车有节奏的心跳,此刻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可抑制地隐蔽地向女人瞥去。女人在看着窗外的黑暗出神。

逃去哪里呢?那些空荡的手术室一样的车厢吗?

赵晓东突然就不想逃了。

02

林嫂是个无聊女人,她一辈子织过的毛衣可以淹没一座城市。可今天这件,她怎么也织不好,手止不住颤,衣服改了七八回,却还是一团糟。

她把织衣针摔在沙发上,发了会儿愣,重又给拾起来。不织毛衣,还能做什么呢?冒着杂音的电视机闪烁着灰白荧光,散落一屋子的毛线头纷纷在这光里死去。

她丈夫是开夜车的。这个长满胡楂儿的老男人总是小城里第一个看见曙光的人。尤其在每个冬季的黎明,他不舍得开暖气,那辆单薄的出租车都快冻碎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注视着日光一点点铺过来,铺在他哆嗦的嘴唇上,每一口呼出来的气都迅速颤抖着遁于无形。

好在,又一个长夜过去了。

门外传来丈夫的叫嚷。突兀的敲门声让林嫂受了惊,狡诈的织衣针趁机把她手指扎出血。血把白毛线染成了红毛线,但林嫂已顾不上那么多,才晚上十一点,自己那个男人不该回来这么早。

男人是哭着进屋的。他跑进卫生间里反锁上门,任林嫂怎么敲也不开。

“撞人了,我是逃回来的……我撞人了,完了。”他的呜咽把卫生间变成坟墓。

林嫂一怔,旋即呵斥道:“哭!你哭吧!不让你在晚上开你非开!……我要你做啥……”她也哭得说不出来话了,胸口像被刀尖抵着。

她就不该让男人开夜车,夜里什么事都有!

她看见自己的男人无助,就莫名想起自己的儿子,可她现在连儿子都靠不了。

二十多年前一场高烧把林嫂刚过百天的儿子夺走了。那时她已切除了子宫。

次日,当白昼的清明还在与弥漫于城市的困顿周旋时,发动机僵死的轰鸣已响彻马路,浓霜攀上窗子,男人无比吃力地看着前路消逝,手里的方向盘沉重得即将不可控。副驾驶上的林嫂抿抿嘴唇,轻声说:“老赵……要不,告诉儿子?要不要?我们告诉他,怎么样?”

“我们什么时候有的儿子?”男人答。

当这辆夜车驶离永夜,停在派出所门前时,树上的麻雀们都还静悄悄的。

03

“隧道迟早要塌。信我,真的,你就别来了。”疯女人第一次对赵晓东说。

这时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她就盘腿坐在车厢地板上,从布袋里拿出两副碗筷、小袋装的生米和辨不出内容的菜。她把这些逐次摆在地板上,又拿出三根香,点燃,双手捧着对窗外流淌的黑暗郑重拜了拜,再把香扔在脚底踩灭。

她在两只碗里倒满生米,过会儿,举起一只对赵晓东说:“我儿子吃完了,他吃饭快。你要不要来吃点?”

赵晓东脸颊抖了抖,说:“不,不了。”

“哎,这条线建的时候偷工减料,这些年过去,迟早要毁。”

女人说完,把生米扒进嘴里快速咀嚼,发出闷脆声响,如同咀嚼冰块。咽不下去,她就大口灌水,下颚肌肉夸张地蠕动着。

赵晓东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别过头去。他不打算接话,他又不疯。

孤独,总使人不可救药地迷惘。在晓东离家出走的那天起就注定了。

晓东的父母同所有哺乳动物一样深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是不想让他大学四年去学习每个中国人都会说的中文,他们坚持认为做个医生或者律师更有前途。他解释说,只是名字叫中文系,但学的是更高深的学问。只有初中文凭的父母专横并强势,而且永远不会理解何为更高深的学问,一不小心就侮辱了他神圣的向往。他以为,即便是亲情也不可阻断自己的理想。

他暴怒地摔门而出,断绝和父母的联系,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念陌生的学校学陌生的中文,四年没回过家一次。可他银行卡里每月都有钱入账,他心照不宣地拿来用作生活费和学费,花光为止。他学完高深的学问,做了两年排版员,却依旧没跟父母说过一个字。

每每面前这个疯女人对着窗外微笑,他就仿佛在窗外看见扭曲的自己。

疯女人吃完米,默默哭了,眼泪都流到嘴里。下车后,赵晓东看见她沿着空旷的站台往回走,仿佛是独自穿过一片死寂的沙漠。

04

呼吸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周旭觉得自己的肺漏了,多少空气也填不满,好比破了洞的气球吹不起来,充满无力感。

他的手指抬了抬,却没有力气摘掉氧气罩,这个罩扣在鼻子上,似乎阻断了他和空气的接触。他没想到,自己刚出火车站,就被撞倒,进了医院。故乡这样不欢迎他?!

医生们七手八脚地在他身上忙活着,忙了大概几个小时,然后把他推到病房里。“马上我又要被推进太平间了。”他的大脑吃力地运转着,他想笑,却无力。

身边的人跟他低声说话:“肇事者叫赵国富,已经自首了。”这人大概是警察。

“我想见他,我有事。”周旭使足了劲儿,在那人递来的板子上这样写。

他还想叫人帮忙把氧气罩摘下去,可那人已经走了。

罩子太闭塞了,叫他怎么呼吸呢?

周旭努力不让自己睡去,他尽力地想事情,用以度过沉缓的每一秒。他真想原谅那个司机来着,自己要是死了,就姑且算作替父亲一命还一命。

那是个冬夜,他父亲刚出火车站,就因为突发脑出血倒在地上,是位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才捡回了一命。

父亲生前总和他念叨,说自己当年倒在路上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没救了,晚上不像白天,街上连个人影都不见。不想是个夜车司机给自己多续了几年阳寿,人家做好事不图回报,救完人就走了,现在想道谢都找不到地方。

周旭通过广播找过这个司机,可他就是不出来。不过司机的名字留在了当年医院的登记簿上,叫赵国富。

浓烈睡意袭来,周旭挣扎着想,这世界简直有趣得很,前天那个老乡让自己帮忙捎东西,也说他父亲叫赵国富。这若都是一个人,自己便原谅了他吧,毕竟夜里那么黑,自己也没注意红绿灯,开夜车不容易,难免不留神。

可是看那个警察的样子,原不原谅似乎不是自己可以说了算的吧。

现在,他只想把氧气罩摘下来,这东西真沉,压得他喘不上气,真想放开睡去。

05

连着几天,左边座位上都是那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在照镜子,斜对面是那个孩子被少妇拧了耳朵,霎时歇斯底里的哭声挤满车厢。聒噪声令人愤恨不已。

赵晓东皱皱眉,相同的列车,相同的一幕,还有那边同一个疯女人坐在地板上哼歌。一切都和昨晚没有两样。

他仔细回忆,却记不起自己白天都做了什么,他仿佛是长在了这列车里,踏进车门的那一刻大脑就自动倒带了。

待车厢基本空了,疯女人猛然大喊:“儿子,儿子!”凄厉音色惹得赵晓东鼻头发酸。

晓东终于记起了什么。下车后一定给家里去个电话,他这样想着,便开始思考自己该怎样打这通六年没有打过的电话,他真怕自己还没打就哭起来。

他叹气,世界都要在这声叹息里消散了。

列车沉默地狂奔着,还有一分钟就要到终点站了,这时,疯女人扑上来,把晓东死死压倒在地,压得他不得动弹。巨大的爆裂声响起,伴着噬人的火光,和昨天的情景别无二致,从上车到现在,他的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复着这一个小时里的内容。

每每此刻,赵晓东都感到心底有东西在嗡鸣。

06

地铁1号线竣工的那天,李桂芳也正式失业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铁饭碗会丢,好端端的国企竟然说改制就改制了。

当时S市盛传1号线的种种问题,据说没建成的时候隧道就塌了好几次,不少工人死在下面,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最初通车的时候,1号线清冷得很。

桂芳的双亲走得早,丈夫死于酗酒,死前还在桂芳肚子里留下了种。她想过自杀,但当她把儿子生下来,所有心结又都迎刃而解,她发觉自己被重启了生命,需要认真活着了。

下岗后,白天桂芳找了户人家做保姆,傍晚去饭店洗盘子。自家没人,她就把自己刚过周岁的儿子带在身边。晚上近十点,饭店关了门,母子俩坐地铁回家。

那会儿地铁的乘客原本就少,何况是夜车。车厢里空荡无人,桂芳的眼皮不住地要合上,腰似乎断成两截,身上每根筋都失去弹性,她太累了。

离下车尚早,那么姑且睡会儿,就一小会儿。

桂芳把儿子放安稳,自己躺在车内的长椅上睡着了。

她是被列车员叫醒的,车已到了终点站。车门大敞着,冷风死命地号。她的儿子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之后,桂芳的神志变得不再清醒,她时常忘记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有件事她记得很清楚,每个夜晚她都去坐1号线,陪着自己的儿子。

她对别人说,建地铁的那些工人埋在地底出不去,成了孤鬼,他儿子是好心,陪这些鬼玩去了。别人听完,朝地上啐一口,匆匆离开。

坐了二十多年夜车,她只留意过一个年轻人,这人很斯文,双手从来都叠放于膝上,只是坐着就很儒雅的样子,他也坐到终点站,大概住在郊区吧。

“我儿子差不多也这么大了。”每次桂芳凝视着映在车窗上的年轻人的脸庞,就会这样在心里默默想着。

07

林嫂长跪不起,别人怎么拉也没用,她一旁的男人手足无措。

“我丈夫是个莽汉,求你宽恕他……”林嫂不住念叨着。

周旭静静看着面前这两位已略显佝偻的老人,心中没来由地难过。他抓起笔,沉缓地在板子上写赵晓东的名字。

林嫂一怔,泪立即刹不住地流,填满了脸上的皱纹。她丈夫也变了脸色。

果真是,差不离了。周旭这样想着,记起些事来。

曾经的一个夏日夜晚,赵晓东得空请周旭喝酒,喝到烂醉后满嘴都是他的父母,诉说他对父母做过的错事,连同他的内疚、他的苦闷、他的惭愧、他的恐惧,把自己说成一个千古罪人。

原本,这些与周旭无关的话早该随一场宿醉而遗忘,可现在摆在眼前的两个人又逼迫他记起来。这对苍老又憔悴的夫妻,让他仿佛看见自己那已逝的父母。

可恶的氧气罩,塑封了他的大脑,否则他能记起更多。

周旭不知道自己带来的那些保健品都在哪里,即使在,他恐怕也没力气交付了。

周旭感到无比困倦,他到极限了,他必须要睡了,戴着该死的罩子。

他想说好多话,他都想写在板子上,想宽慰这对可怜的父母。但他做不到了。

夜凉下来,医院墙壁上涂抹的绿油漆湿漉漉的,艳得似要流淌下来。林嫂和她的男人随着警察缓步穿过走廊,身后的医生们跑去周旭的那间病房。有人气急败坏地说,是小护士忘了打开氧气罩的输气阀门,以致病人呼吸不畅而死亡。

林嫂低头久久凝视手中的那个板子,无声地搂紧丈夫的肩膀,落下泪来。周旭刚刚吃力地在上面写:晓东爱着你们,一直都是。

08

今天是老赵出狱的日子。

老赵已经没了所有牙齿,他太老了。

夜的阴霾尚未散去,林嫂蹒跚着陪他走在雪地里。

“这十几年,儿子一直在家里躺着?”老赵迟缓地说。

“嗯,植物人,没办法。医生说脑干受损,咱儿子保守估计只有事故前一个小时的记忆,他永远活在那一个小时里了,可怜的儿。”林嫂抹抹眼睛。

“你说,隧道咋能说塌就塌了呢……”

“儿子能保住命就万幸了,一个女的扑在他身上护住了他,听说还是个疯子。”

“那是咱的儿,哪怕他躺一辈子,也是咱的儿……”

“嗯……嗯……”

老两口沉默了,多余的话谁也没提。

那一年,他俩刚经历过丧子之痛,去S市旅游散心,深夜在刚建成不久的地铁站台捡了个孩子,这孩子顶多一岁出头,不知害怕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林嫂倔强地留下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抚养,给他取名叫赵晓东。

远处,一列肃杀的夜车从破晓的东方呼啸驶来。

惯性生活

文/76楼

我不敢轻易许诺,

因为我不清楚我坚持的未来是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更何况我的未来能不能到来都是问题。

老太太出国之前,催我缴一年的房租。这期间,我同她有讨价还价的过程。我看看自己干瘪的钱包,对她说:“先交半年的吧,半年之后,我再把另一半打到你卡上。”老太太想都没想,扔我一句:“不行。”然后,直接断掉我想继续拖欠的后路,说:“缴不上,你就搬走。”看得出,她的态度非常坚决,这一点让我着实犹豫。想想自己毕业之后从猪窝一般的大学宿舍搬出来的那几箱书和后来购置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具,最终,我选择了妥协。这时,我才发现,住这里这么久,自己还没有仔细看过我的这位房东太太。她的语言和神情,我都是如此陌生。

她已经老去,这一点毋庸置疑。她的鱼尾纹和老年斑为此作证,但这证明不了岁月就柔软了这位老太太长久以来强势的心。显而易见,岁月在她身上并不是万能的。我看看她苍老的面容,那上面有常年涂抹脂粉留下的斑白,心想为什么这个时代的老太太都不再慈祥温和。而我,这个曾经愤世嫉俗、一贯骂骂咧咧的青年,对待她们,还能温和地说话,就像对待我那同样老去的奶奶一样温和。我想念我童年遇到的那些老人,想念他们的音容笑貌。我一直认为,老人是与“厚重”这个词语一起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彼此不可或缺,是我仰慕的一种年龄层次。在我后来的生命体验中,这种敬畏感逐渐消逝,而我无能为力。

毕业后,我频繁穿梭于人才市场,频繁地参加各种招录考试,其间更换了几次工作,跌跌撞撞之后安分于现在的职位。以至于,之前各种参加工作后大展拳脚的想法打包收拢,想着终有一天再把它们逐一打开,然后去实现。不过,每每想到这些想法也许再也打不开,心情顿时布满绝望,就像有东西重击我的心脏一样。这漫长的煎熬过程。

因为房租的事,我两次跑去公司财务部,却次次落空。第一次因老总不在,没人在我的借条上签字,手续不齐全,驳回。第二次财务主管因公司事务去同银行对接,没人数钱给我,看着在办公桌上造表的同事,我挤出半个笑容,退出。那天下班,无所事事地拉一位同事出去吃饭,饭桌上,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自己如何怀才不遇,我本想说“英雄所见略同”,最后变成劝慰了他几句。我晃悠到很晚才回到住处,想着房东太太已经睡了,结果她倍儿精神地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她说:“我想跟你说个事。”我跟她说:“房租我明天给你。”她看看我说:“不是房租的事。”我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什么事?说吧。”她这才显出一副温和的样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明天中午,要是你下班没事,陪我去一趟养老院……”

养老院在这里其实不叫养老院,好听的名字叫敬老院。对敬老院的记忆,要追溯到我大一入学不久的青涩时光。社团的一帮人去敬老院义务为老人服务,带着热情、好奇和一份无私奉献的精神,想象着老人们也会一样热情地对待我们。事实却不是这样的,送去的水果被管理员收去,说会按时分给他们,有些老人不宜吃含糖过多的水果,只是让我们帮着打扫走廊和室内的卫生。而且我们发现老人们不喜欢有人动他们的东西,甚至暖水瓶;不喜欢一群人围绕着他们问这问那,他们嫌吵闹。所以,印象中,除了帮护理员认认真真地打扫卫生之外,我们什么也没做成。后来,校网站上挂的新闻还有“老人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与我们亲切地交谈”之类的字眼。那经历还在眼前。

房东太太最终说起了让我陪她去的原因,她觉得自己这一走时间过长,让我帮着照顾她在敬老院身体日益不佳的丈夫。我应声许诺,自己的这份傻傻热情劲还同几年前一样,不懂适时拒绝。老太太这才面露喜色,说:“要不房租你先少交一个月?缓缓急。”我同样扔给她一句:“不用。”交谈中,得知老太太这次出国确实需要一笔钱,她那在国外打拼的女儿现在正和她曾经引以为豪的外国女婿闹离婚,女儿需要一笔钱,所以蝴蝶效应般牵涉到了在国内的我,我要为之付出交上一年房租的惨痛事实。“房租早交晚交都得给你。”老太太这才了却心结般地跟我说:“那早点洗漱休息吧。”然后,回了自己屋。这是一处三室两厅的房子,其中两室两厅租给了我,另一间她自己偶尔回来住上一段时间。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觉得一切都空荡荡的,只有茶几上几本卡夫卡的书陪着我,这位眼神忧郁、面容消瘦的男人呈现在封面上,饱含对这世界的畏惧和惊恐。起初,和我一起租住在这里的女友阿达,现在不清楚在谁的车里哭泣呢。毕业之后,她觉得我和我的那些书一样在现行社会里没有用武之地,她觉得跟着我和我的那些书过不上她想要的那种丰衣足食、光鲜亮丽的生活。她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事实也是这样,我不稳定的生活确实给不了她什么有关未来的保障。我不敢轻易许诺,因为我不清楚我坚持的未来是不是她想要的未来;更何况我的未来能不能到来都是问题。我把自己积攒的那些钱全部给了她,跟她说:“去吧,放你走。”那天,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坐上别人的车走了。那天,从窗口看见房东拎着皮箱从别人的车上下来。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就这么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大西洋彼岸跑回来了。阿达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就这么走了。她们都很匆忙。

据资料载,在人的一生中,医生至少为你开过一万四千颗药丸。在阿达离开后的短短一个月里,我已经吃了这一万四千颗里的六十四颗镇痛药片,它们堆积在我的身边,堆积在我的胃里。可这仍不能阻止突如其来的头疼和长期失眠。不过,与房东太太的丈夫左叔相比,我这样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他床铺旁边的简易柜上,摆满了各种药瓶。已近九十岁的他,由于之前因为脑梗塞做过手术,以致现在说话缓慢,行动迟缓。房东太太在养老院续交了她丈夫的全托费用之后,又漂洋过海地走了。

每逢周末,我都要跑去养老院一趟。整个下午陪着房东太太年迈的丈夫在花园里晒太阳,闲聊一些杂事。偶尔,也会被公司紧急要求加班的电话打断我们的交谈,然后收起他的轮椅,送他回房间。这种生活持续了数月之久。时间久了,养老院轮流值班的护理人员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家属,这事想来挺可笑。我只好一再解释,我是他的房客。我想,老人是希望我去看望他的,把他挪出那死气沉沉的房间。其间,我帮老人调过一次房间,因为和他同屋的那位老先生突发脑出血去世,他自然也不愿意再在那个房间内居住,这让他觉得更压抑,所以让我帮他调到一个向阳的单人间。当然,单人间的布局同样单调,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两把椅子、一台闭路电视。乍一看,就像医院的单人病房。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走廊充斥着一股药物的味道。午后的老人们待在这里,有些老人闭着眼睛坐在藤椅上不停地摇头晃脑,有些老人在活动室哼几句京剧,有些老人自言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切都百无聊赖。后来看过一部《飞越老人院》的电影,电影由一帮早已退出荧幕多年的老艺术家出演。故事讲的是在一座私立老人院里,一帮老人想着自己还年轻,渴望来一段惊险刺激的旅行,做上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们就驾驶着一辆破旧的公交车逃离了老人院。故事比较理想化,估计,也只有等这帮老艺术家老得身子骨都不听使唤的时候才能干得出这样的事。

中秋的时候,用医保卡给房东太太的丈夫左叔买了一些保健药品,然后给老家的奶奶买了一个足浴盆邮递了回去。我发现自己在居无定所的时候,能为家里老人所做的甚少。我发现,自己活得很失败。中秋节那天,单位发了些月饼,我带着这些月饼去了养老院,可惜,左叔不能吃甜食。在异乡,第一次在养老院陪陌生的老人过这么一个节日,我一个人把月饼啃吧啃吧就算过节了。整个晚上,左叔都心不在焉,不停地翻弄手机,直到深夜我决定返回住处,也没见他的手机有响声。那天,除了陪他下棋之外,我们聊了很多。从我的家庭聊到他的家庭。左叔和房东太太属再婚,一场黄昏恋,之前,也有耳闻。由于左叔子女强烈地干涉和反对,导致左叔和房东太太结婚之后,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没一个再过问左叔的事。房东太太这边有一儿一女,同前夫离婚后,儿子跟了前夫,女儿跟了她。几年前,前夫因病去世,儿子不愿跟着继母,就在房东太太这生活,随后在房东太太的张罗下,儿子娶妻生子,占有了左叔婚后给房东太太的那套房子。房东太太的女儿起初在左叔的帮助下,在国外读书,毕业之后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定居国外,随后便把房东太太接到国外居住。就这样,身体日益不佳的左叔一个人被孤零零地长期扔在了养老院。临走之前,我跟左叔说:“要不我给您的儿女打个电话?让他们把您接回去住几天。”左叔摆了摆手,对我说:“这些都别提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他们。”

临近十月,办公室的喜糖突然多了起来,情侣们希望在这个月份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走进婚姻的殿堂。我也开始揣摩着自己这月的工资怎么支配才能合情合理。司仪像神父一样为新人祈祷,舞台上表演着一场场脱口秀。房东太太在我刚刚参加完一场婚礼的那个深夜突然回来了,这让我大吃一惊。左叔去世了。

几天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正坐在办公室整理文稿,突然收到左叔的电话,他说他想出来洗澡,想出来看看。我想这真是一个让人费心的老头,养老院有澡堂,还有专门的护理人员,偏要跑出来洗澡。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万一出点什么问题,谁也担不起责任。不过,那天我还是向领导请了假。在敬老院向护理长说明了情况,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满足了老人出来洗一次澡的愿望。老人走路相当缓慢,一走一颤,一脚下去像跨越几个世纪一样漫长,不一会儿就走得满头大汗。路过住处的时候,我跟左叔说:“你也好久没回来了,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左叔摇摇头,说:“不回家,你带我去洗澡,出来洗洗澡。”我带老人去了小区附近的澡堂,换上防滑鞋,小心翼翼地为他冲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垂暮之人的身体,他身上承载着时间的烙印,皮肤没有一点光泽,褐色的斑点星星点点。老去,是多么残忍又可怕的一件事。最后,应老人要求,还让搓澡的师傅为其搓搓背,完了让修脚的师傅为其修修脚。这一番打理之后,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的眼神开始闪烁,脸上泛起愉悦。

在陪老人的过程中,我纳闷的是自己并没有感到厌烦,相反,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在自行做着交流,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一种概念。那天下午,在老人的要求之下,我从朋友那儿借来一辆助力车,带着老人逛了逛这座我待了六年而他待了六十年的老城。其间,他非要去一个叫“礼堂”的地方,他说他要到那里看看,他说他的前妻就死在那里,死于一场动乱,死于“礼堂”里围聚的人群面前,死于错误的年代。后来我才得知,他口中所说的“礼堂”早已改建成人民影院,而现在人民影院也早已破旧不堪,同样面临即将被改造的命运,大大的“拆”字已经赫然在墙体之上。大二的时候,我组织一班人去看过一次电影,如今还记忆犹新。票价半价,偌大个观众席就我们这一班人,凳子坐上去硬邦邦的,扶手生锈,场内还散发着一股霉潮味,偶尔在角落还会冒出一对不知什么时间进来的小情侣在那卿卿我我。这样的老式影院已经被新生影院排挤得没有生存之地。我看着左叔在人民影院前沉静着,就和在前一站老干部培训学校旧址一样的神态。我百般无聊地望望太阳,阳光闪耀。于是,我喊:“左叔,你看,这阳光多好。”他“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谁知,几天之后,他就过世了。

房东太太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她觉得这一切都会正常地到来。第二天,我陪同房东太太去了殡仪馆,左叔的尸体两天前已经被养老院送去了殡仪馆。房东太太不敢给左叔的孩子打电话,委托我打给他们。于是,我站在殡仪馆大大的“奠”字前跟左叔的儿女通电话。之前,养老院通知过他们,没有一人前来。在我向左叔的儿女说明原委之后,同样遭到被强行挂掉电话的对待。其间,一个儿子还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一个房客,少在这中间瞎掺和。”挂掉电话,我也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又不是我亲爹,我犯得着求你来吗!”骨子里我还是大学时愤世嫉俗的小青年,我想。这臭毛病得改。左叔的尸体火化之后,骨灰被房东太太送回了六百多千米之外左叔的农村老家,由左叔的侄子进行安葬。房东太太说,这是为了完成左叔生前落叶归根的遗愿。自始至终,他的儿女都没有出现,房东太太的儿女同样也没有出现。

数月之后,办公室桌上多了一张刚刚结婚就喜得贵子的同事送来的请柬,印象中这对新人刚过法定婚龄,一脸稚气未脱。这本是一件好事,可偏偏无奈的是,作为办公室大龄青年的我开始被他们不厌其烦地逼问着同一个让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困惑的问题:你什么时候结婚?

心形盒子

文/陶浪

他是想咬碎什么东西,

总得有点什么东西来咬碎,

就像要咬碎一切苦难,

咬碎一切存在于体内抑或体外的心形盒子一般的肿瘤。

三木镇是一个曾经拥有行政区划而又在机构改革中被撤掉的镇子。从严格意义上讲,现在它是一个村。走在横穿此镇的那条两车道水泥路上,你可以看到一些人,他们都是一副“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的样子。所幸,这条路是交通要道,沿街的某些商铺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这其中就有一家杂货店,由王勇和他爷爷守着。门口一个玻璃烟柜,上面摆着棒棒糖和泡泡糖盒子,还如垂柳一般吊着袋装洗发露。十来平的小门市,里边是些吃的喝的用的,跟这个镇子的气质完全契合,灰头灰脸,落寞安详。

王勇是个十四岁的青少年,发育中的那种不协调感在他身上十分明显。这并不等于他长得高大健壮、肌肉结实而引人遐想,事实正与此相反,黑瘦、矮小、性格内向、眼神呆滞等情况通通集于他一身,只是茁壮成长的胡须昭示着他体内某种东西在产生变化。这一切,都在把故事引向悲剧,事实上,这确实是个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都表里如一,那种半悲半喜貌似引人深思的故事太过于耍小聪明,模棱两可的故事是个球,不是心形盒子。

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夏季,除了空调数量的差异,农村的夏季跟城里并无不同:照样是毒辣的阳光,照样是粗线条的蝉之呻吟,照样是不安的心境。这个季节的中午,爷爷在午睡,王勇常常一个人趴在玻璃烟柜上,望着空空的街道出神。有时他也会看看柜子里的烟,当然不是想偷出一包尝个鲜,虽然街上那几个跟他年龄相近的孩子常怂恿他这么做。他不爱跟他们打交道,没什么原因。这些烟是商品中的例外,只有它们住在玻璃柜子里,五颜六色闪耀着崭新的光,一尘不染的。王勇守着店,偶尔也想想在外打工的父母,这些崭新的烟,有种城市感。

在一个月前,他刚参加了小升初的考试,不好不坏,九月就将去15千米外另一个镇上的中学。对他而言,这就意味着再没有烦人的假期作业了。当然,乡下的孩子并不像城里的同龄人压力那么大,他们有大自然,他们没父母。田野可以给他们安慰,网吧更可以。

事实上,王勇那几个并不来往的小学同学便过着这样的生活:有钱的时候跑到街那头的小黑屋,在屁股对屁股挤得冒人油的环境中,对着城里已经淘汰的大脑袋显示器打打游戏,钱用光了就跑到谁家里,一边打牌一边看看武打片。更无聊的时候,就躺在凉席上肆无忌惮地昏睡,可这夏天燥热,也不太容易睡着。按某些小说的写法,这时他们应该脱了裤子跑到不远处的小河里去扎猛子并展示他们活泼健康、纯朴自然的天性了,可事实是,那小溪深度不到半米,浅处游着曼妙的塑料袋,水还黑得发亮,不用近前便可嗅到它标志性的体香。于是,王勇就真的只有敲着玻璃烟柜,埋着头,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了。

就有这么一天的午后,不是赶集天,街上照例是空荡荡的,只有装模作样的行道树,比起城里的同行,它们必然也是满心不爽。蝉的大嚷和楼上爷爷偶尔爆发的咳嗽绞在一起,倒让人睡意缠绵。老头子近来老是咳,每天早上王勇都可以看见床头的痰盂里有黄有红。问他,他就说,老了嘛,也没办法,啥时候跑到街那头药房去配几服药兴许就好了吧。偶尔有些车,像是上天有心派来不让这镇子一片死寂似的,呼哧一声,火箭一般飙过,除了扬起轨迹分明的干土,什么也没留下。王勇闲得无聊,就会记这些车的标志。难度极高,可他那看似浑浊的眼睛因不上网和少看电视的缘故,却也能捕捉得清晰。时间一长,虽不知道名字,他心中也存了许多图案,像牛角、像趴着的狗、像簸箕、像粪坑、像叉开大腿的人,这些都是轿车,洗得光鲜,像这玻璃柜台中的香烟。这又何必呢,下乡来总会弄得一身尘土的,他想。可他又觉得还是光鲜的好,那些乡间独有的、车门被泥巴糊得看不出本色的面包车,车里常备小板凳用于塞上八九个人的那种,他是不喜欢的。正想着,就见开来一辆标志像叉开大腿的人的越野车,洗得干干净净,黑漆在太阳底下亮得让人不敢接近,速度慢下来停在店外。王勇很少见到这么大的车,那车的曲线过于华丽,让他觉得生疏进而有些害怕。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女孩,约是比王勇大四五岁的年纪,径直走过来。他顿时被定住了,手臂、腿脚、前胸、后背、脖颈、面颊、嘴、鼻子、耳朵、眉毛、眼神——通通被胶布定住了。心像交配期的大白母猫,撒了欢地上蹿下跳,恨不得挣破了肋骨和胸腔直飞到九霄云外,呼吸加速,全世界的空气存量也不够他喘,一颗新生的尚未酸臭的汗珠,顺着耳发滑过脸颊,啪的一声沾在玻璃烟柜上。

他甚至想逃,脚还没拔起那女孩便近前来,一股淡而清凉的香味让他定了定神。他抬头,正好对上那女孩的眼神,那么澄澈而柔软,像屋后那口水井,他心脏的体积刹那膨胀了三倍。他连忙避开她的目光,望眼左边,又望眼右边,什么也没看到。

“挺热的。”那女孩说。王勇弄不清楚这话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打招呼,就低着头微微一笑,开始找自己的手在哪里,随后就找到了,一只在玻璃柜台上搭着,一只揣在他那破了个洞的裤兜里。忽然他意识到自己该问句“需要点什么”之类的话,又不知道到底怎么问,真是个难题。还好是她主动开口了,那声音简直是——王勇觉得无从比喻。她说:“拿包中华。”随即从粉红色的小手提包里拿出个粉红色的钱包,抽出一张崭新的粉红色百元纸币。

王勇赶忙低下头去拉开烟柜,寻那大红色的背景和庄严的天安门,找了一遍竟没找到。怀疑是自己眼花,又寻一遍,仍不获。又一颗新生的汗珠顺着耳发滑过脸颊钻进嘴角,淡咸味。忽然想起左边的木架子上还有些没拆封,找了找,欣喜地寻见了一条,拆开递给了她。这一瞬他看清楚了她的手指,白净而规整,每一根都像烟卷,指甲涂成淡紫色,精致得不像指甲。真想放在嘴里吮一吮。冒出这个想法,王勇的脸唰地红了。他接过似乎也沾了香气的百元大钞,开始手忙脚乱地找钱,也忘了数,就直接递给她,仍不抬头看。她说了声“谢谢”,就转身往回走。这时他终于可以大胆地看她了,那背影简直点亮了他出生以来这十四年的生活,使一切生辉、使万物生长。他简直有点颤抖了,希望时间停滞,希望从店门口到越野车的路变得无限漫长,就像去城里进货的路那么长。然后车门关上,发动,开走了。

王勇跑到店外,站到日头肆虐的公路正中,目送着那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汗水不断地从发间滑下,落到地上裹了尘土、裹了无趣世界的遗物。

他回到玻璃柜台,那一百元还在上边。崭新,没有一丝皱褶,他也曾见过这么新的钱,但摸上去远不及这张舒服。他把钱凑近鼻子,真有一种幽远而沁人心脾的香气,混在新钱的油墨味中,难寻却可以嗅到。他闭上眼嗅了一会儿,脑海中浮现出她来,记不清面目,背影略微清晰一些,还有宛若神物的手指,薄玉一般的指甲,“挺热的”“谢谢”,井水般甜美的声音,这些符号凑合在一起,他明确地知道那就是她。“啊,女人……”冲出喉咙的声音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似乎有点粗鲁,污了她的形象。王勇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又傻笑了两声,最后抚了抚那钱,就下定决心把它放回那铁皮盒子里。看着光鲜美丽的百元大钞跟那些揉得失了本色甚至还沾了泥土的小票子混在一起,心里怪不是滋味。王勇又趴在玻璃柜台上,在这废弃的三木镇,蝉依旧在叫,爷爷又咳嗽起来,这次格外撕心裂肺。王勇就上到二楼,看爷爷斜躺在凉席上,像条被拧干的脏毛巾。

“爷,怎么了?”

爷爷还在自顾自地咳嗽,王勇就在一边看着。仿佛过了三个世纪那么长,爷爷终于咳过了高潮,哗啦啦把什么东西吐到痰盂里,才嘶哑着嗓子说:“没啥事,气管老毛病了,这几天大概是晚上贪凉,热伤风。”

“下午太阳不那么大了,去卫生院开点药。”王勇说。

“再说。你先下去,把店守着,莫遭了贼。”

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想,爷爷是不是得癌症了。这幽灵般的想法让他内心一颤,他赶紧将它赶出意识。

王勇就又回到玻璃柜台上趴着,在这天气下玻璃也不凉。趴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胸腔里什么在跳,老想起刚才那个买烟的女的。一个女孩买烟干什么?不可能自己抽吧。对了,一定是帮车上人买的。开车的是谁呢?一定是她爸没错了。开那样好的车,大概在城里做大官,要不就是当老板,总之是管我爸妈那样的人的。这么热的天,他们下乡来从这条路是去哪里呢?这就不知道了,兴许还会原路返回。最好回来的时候他爸爸又把烟抽完了,又叫她到我这儿买……想到这儿他心里一热,浑身一躁,轰地就坐了起来,因着一股炽情的牵引,冲出店去,仿佛她马上就会归来,而他愿长久守候,化作路旁的粪坑也在所不惜。

到了店外他突然发现,柜台临街的这一面落了个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再捡起,是个纸质的粉红色心形盒子,半个手掌大小,毫无疑问是从她包里掉出来的东西。他没多想,打开来,里边是一团空气。合上盒子,他把它贴在心口,觉得快活,就一直贴了好久,望着路的那一头,汗也不流了。

“嘿!王勇你在望什么?”身后忽然一粗嗓门吆喝过来,吓得王勇手一抖,心形盒子掉到地上,滚落到那人脚边。

捡起盒子的是街那头的刘二娃,虽然只大两岁,虎背熊腰的他却比王勇大了整整一圈,此时穿着个白背心,手臂上的肌肉黝黑而饱满。这天中午刘二娃和另外几个同学在家打牌,烟正好抽完了,到王勇这儿来买。

“哟,这是啥子东西?长得还有点怪嘛。哪个女娃儿留下的?”刘二娃把玩着盒子一连说了几个问句,嘴巴周围的肥肉一跳一跳,口水飞溅,像唱着段音阶不断爬升的山歌。

“给我放下!”

此话一出,王勇自己和刘二娃都吓了一跳。刘二娃是“抄社会的”,吼别人是家常便饭,被别人吼倒像母猪上树般少见,便把盒子往地上一扔,劈出啪的一声,上前一步擒住王勇的双手。王勇毫无抵抗之力,一瞬间被架了起来,刘二娃的脸不断逼近,他的口臭也不断逼近。

“小崽儿,你莫惹我,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是吃了火药吗?”

王勇不敢直视刘二娃眼睛射出的凶光,躲闪似的望着别处,却见那个心形盒子躺在地上,盖子和盒体分开来,像被砍了头,被弄上好多灰尘和干土不说,形状也摔瘪了。

这时,王勇爷爷的疯狂咳嗽又适时地飘来,穿插在这片刻安静之中,别具风韵。

“啊!”刘二娃突然惨叫一声,松开王勇,后退两步缓缓蹲下了,捂着小腹。原来刚才王勇不声不响却毫不留情地冲着他裆部顶了一膝盖。刘二娃蹲在地上,眉头倒竖,满脸横肉挤在一起,像要挤出点人油来。王勇忽然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没有打架的经验,不知是该继续进攻痛打落水狗还是就此撤离退避三舍。甚至在某一瞬间他还想过去扶扶刘二娃,看是不是伤了要害。正踌躇着,刘二娃哗的一声飞扑了过来,刚才的蜷缩原来兼有诱敌和蓄力双重功效。刘二娃庞大的身躯直接把他压翻在地。王勇感到嘴在水泥路上磕了一下,牙根一阵刺痛,头和背更是瞬间麻木、肚子快爆炸了,他还想定神看看情况,双手便被踩住,每挣扎一下都擦在铁锅一般烫的水泥地上。刘二娃骑在他身上,发了狂的拳头雨点一般降落在他身上、头上。真是天昏地暗,五脏六腑都狂躁地翻滚起来。他喘不过气,想叫也叫不出来,只听见刘二娃一边打一边说:“还敢打我,看来你是皮子痒了,我今天要好生修理你一下……”总之都是些难听的话,渐渐也就失去了效力,倒像在唱歌。拳头落在身子上也不痛了,倒像在按摩。又过了一会儿,王勇似乎又听到爷爷的咳嗽,简直要把肺给咳出来了。那声音跟蝉的大嚷搅在一起,异常烦人……

“……打死你,你就一直躺到这里,等到你那癌症爷爷来扶你嘛。”不知过了多久,刘二娃丢下这么一句话走了。王勇感到衣服都湿了,身上不是自己的汗就是刘二娃的汗,水泥地面烫得漾出股若有若无的焦味,太阳像要把人眼睛弄瞎似的。

他想坐起来,试了次,刚抬起半个身子就一阵天旋地转。他用胳膊肘撑着地面想清醒一会儿,街上还是没有一个人,不知世界怎么这么安静。忽然他想,万一载着那女孩的车又驶回来……心便一震,随即站了起来。全身上下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不是他的身体,嘴里疼得要命,泛着股金属味,吐出口唾沫,是红的,真有点像老头子痰盂里的东西……又泛出恶心。

心形盒子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原想好好存着它,一点灰尘也不让它染,每天睡前抚抚它,也许什么困难都烟消云散。可它现在身首异处了,盒子上覆满干土,似乎还被刘二娃踩了一脚,扁得像死在车轮下的耗子一样。

王勇把盒子捡起来,拿在手上,拂了拂灰,无济于事。盒子的材质是那种表面有点粗糙的纸,摸着有质感,可灰尘一沾上去,就再难去除。何况它已经扁了,原本跳动的心形,此时像张苦脸,甚至有点像咳嗽时爷爷的脸。

于是,那个幽灵般的想法又回来了,爷爷大概得了癌症。

这么一来,似乎跟病痛有了更多联系,他全身上下之前引而不发的小伤大伤,通通伴随着依旧炽热狂欢的夏日活跃了起来。老头子的咳嗽又来了。他一定是得了癌症。王勇再不想听到这种声音了,他拍拍身上的灰,往街的尽头走,不多久路两边便都是水田了,在日头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显得很有些凉意。他又往前走,手肘和膝盖都被磨破了皮,此时被汗水浸着,很有些疼。他倒不想管这些,往远处望,路向前延伸,拐了个毒辣的弯,藏到一个小丘之后了。天湛蓝一片,很高很远,万里无云,太阳也就有了充分的空间滥施淫威。老师曾引用毛主席的一句话,说你们都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都是你们的。王勇想,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是比现在的太阳温顺一些,可迟早也会变成下午两三点钟这耀武扬威的恶心样子,凭什么非得把好好的人跟这太阳联系在一起呢。

然后他看见了那几只母鸡,蹲在路边啄食着什么。他也就飞奔过去,想把它们踹进田里去。可就像往常一样,还未靠近,母鸡们便四散逃开了。他就狠狠地跺了地,反作用力从拖鞋传递回来,震得脚底生疼。这倒好,疼就疼吧。他就发了疯地继续猛跺,仿佛踩在脚下的是刘二娃他祖宗十八代。他不知跺了多少次,地面依旧毫发无损,自己终究是累了。他蹲在路边,想,现在我该哭,一边哭一边把刘二娃他全家骂了几十遍。真没用,他甩了自己两耳光,脸火辣辣的,牙根更疼了,他怀疑牙是否被磕掉了几颗,用舌头找了几遍,却没有异样。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非把刘二娃打到粪坑里去,可没有。要是爸在就好了,可他在广东,就算他在,凭他那样子又能顶什么用。他要是混发财了,开着大车回来,接我到城里去,非把刘二娃羡慕死不可,唉……王勇摇了摇头,想,我怎么生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不是我爸也开一辆大越野车,我住在城里,跟今中午看见的那女孩子一起下乡来?也许我爸跟他爸还是朋友,也许我跟她从小就在一起玩,我叫她姐姐……王勇想得有点出神,是路边一棵黄葛树上的蝉的呻吟把他拉回来的。现在他还坐在三木镇外的一段公路边,路旁是一块大水田,被稻子插遍的水田正中,倒映着破碎的日影。

然后,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纵身一跃,跳下了水田。咚的一声,就像块大石头。水当然不深,还淹不到他的小腿,但底下的泥被泡得松软了,因着冲击力,脚背直接陷进泥中,凉幽幽的。王勇大吼一声,心里却还是有些害怕,但见四下无人,终于放肆地连吼了三声。谁也不知道他在吼什么。他吼完,又仰面向天,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对着太阳,又像是对着更大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笑了好长一阵子,简直让人怀疑是否会用尽一辈子所有的笑声。他是在嘲讽吗?他是在愤怒吗?他是疯了吗?谁也不知道,兴许他是真的觉得愉快呢。笑完后,停了一阵子,这广阔天地中仍只是他独角戏的舞台,于是像要背叛什么,他把双手扎进水里,摸索着摸索着好大一阵子,眉头坚毅地挺成剑般笔直,就捞起了一大团泥巴,黑乎乎黏糊糊的,散发着水的腥气。他把泥巴送到嘴边,发了狠撕咬起来,实在咬得太狠,竟咬到自己的手。又发了狠,像对着什么仇敌,瞪圆了眼睛把泥巴咽了下去,初具雏形的喉结颇有节奏地伸缩。其实完全不必这般用力,经过水的浸泡,泥土应该是非常松软且便于咀嚼的。但他是想咬碎什么东西,总得有点什么东西来咬碎,就像要咬碎一切苦难,咬碎一切存在于体内抑或体外的心形盒子一般的肿瘤。

X小姐在北京

文/辛晓阳

她继续向前走着,带着满心的憎恶。她憎恶着扰人的交通堵塞,憎恶着高峰期好不容易人进去了箱子却怎么都挤不进去的地铁,憎恶着那些步履匆匆的高跟鞋和白衬衫,憎恶着时刻侵蚀着她年轻生命的重度雾霾——想到这里,她特意清了清嗓子,却发现嗓子里像粘了一层尘土,怎么咳都咳不出来。这种感觉让她困扰。

雾霾深重的清晨,X小姐拖着箱子站在西客站的天桥上,冷冷地看着曚昽的日影下忙碌的公交车们。春寒料峭,天色未明,穿梭的车辆无一例外都打着灯。在家乡那座北方小城,X小姐觉得这些灯是冬日里久违的温暖。而在这里,她觉得每一束光都呆滞得像一个傻子。

可能她自己才是傻子。她有时候会这么想。可是更多时候,她深信自己是比普通人聪明一些的,尽管这种自信像她自认出众实则蹩脚的歌唱功底一样令人捧腹。

她继续向前走着,带着满心的憎恶。她憎恶着扰人的交通堵塞,憎恶着高峰期好不容易人进去了箱子却怎么都挤不进去的地铁,憎恶着那些步履匆匆的高跟鞋和白衬衫,憎恶着时刻侵蚀着她年轻生命的重度雾霾——想到这里,她特意清了清嗓子,却发现嗓子里像粘了一层尘土,怎么咳都咳不出来。这种感觉让她困扰。

X小姐突兀地想到了自己大学报到那天的场景。她和母亲拖着巨型的行李走下火车,在熙攘拥挤的人群中等待着从另一个车厢下车的小姨。她一扭头,看见通往出站口的楼梯上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他们推搡着,叫骂着,嬉笑着,空气中弥漫着令她厌恶的烟味。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哑着嗓子轻轻地说:“我想回家。”

母亲和小姨对视着无奈地笑,像在看着一个笑话。小姨说:“快!给河师大打电话!看看人家肯不肯要你!咱这就坐下一趟车回去!”母亲点着头说:“对呀对呀!你以后连住校都不用,咱家门口的31路车和河师大无缝对接!”X小姐撇过脸,固执地咬着下嘴唇,不再做声。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笑话。

那晚她们三人挤在管庄附近的一家快捷宾馆里,离学校不算远。稍早的时候她们出门吃火锅,结账时小姨递过一张银行卡。母亲说,快跟你姨学学,在北京吃饭不要直接给现金,太low了!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X小姐依然保持着现金结账的习惯,她甚至没有办理过一张信用卡。而回想起当日的画面,她又细想着,母亲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从未用过的“low”这个词呢?在故乡小城,她的母亲和小姨都是少有的“时髦”女性。她们跟随户外俱乐部爬过未开发的山林,穷其半生走遍全国大半河山,在西北大漠里露过营,在江南水乡的弯弯河道里泛过舟,在香港海洋公园海豚表演的看台上遥望着表演池后进出港湾的货船。她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在北京,她们如此谨慎,如此小心翼翼,这些呼之欲出的惶恐和自卑,让X小姐不解,也让她不安。

说起来,这也不是X小姐第一次来帝都。而那第一次,要追溯到她母亲受孕的那一刻。在昌平的某个部队的某个平房院里,她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受精卵。母亲说,她注定和京城有缘。这话说得多了,X小姐总觉得,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但是偶尔又想,在哪儿受精就和哪儿有缘,那中国一年又得多出多少流动人口。

言归正传。其实X小姐一直觉得,自己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16岁那年,她春运期间独自拖着箱子到上海参加一个作文比赛,结束后又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坐到夜里三点半,赶上一列救苦救难的临客,一路颠簸回家。从那时起,她便一个人拖着行李走过挺多地方,刚开始还会担心遭遇不测,时间久了就彻底没了顾虑,经常是订了票背起书包就走。高考之前,她坐了一夜车到北京参加自主招生,在报考的学校里和无数对自家孩子嘘寒问暖、呵护备至的家长擦肩而过,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自在和嚣张。她恣意地在这个城市间穿行,不像初来乍到,倒像久别重逢。

可是现在,她如此抵触,甚至有点绝望。吃饭时她没带手机,回到宾馆后看到Joe的短信。一连好几条,他说,你在哪儿?我好想回家。不喜欢这么宽的街道,不喜欢这么大的城市。好怀念我们周五绕着小城慢慢转悠的傍晚。X小姐回道,我也是呀,我现在要和我妈我姨去天安门。

Joe说,玩得开心点。

X小姐心想,一点都不开心。

她想起曾经和Joe混迹北京的暑假,他们也是大晚上突然来了兴致,坐上地铁扑到天安门前游了一圈,经不起一个老婆婆的尾随和游说买了十大元帅的纪念章,然后在人群中晃荡,嬉笑着,像在做梦。

X小姐和Joe从没有哥们儿以外的感情。他们话题相投,家庭背景类似,在高中时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而现在,她在东五环,Joe在北二环,他们之间终究是隔着二三十千米。坚不可摧的友情,渐渐也就被上大学后烦琐的杂事和地铁里不息的人流冲淡了。再后来,X小姐有了男朋友,Joe便再未跑到朝阳区边上这所艺术气息浓厚的高校找她。从此X小姐想到便咒骂,憎恶着这个城市的距离。

再回到那一天。晚高峰的地铁里,X小姐的小姨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列车停在了永安里,X小姐的母亲拍着妹妹的肩膀,讪笑着说:“快看对面那辆车里的人,像汉堡里两层面包间的肉酱似的!”X小姐的小姨倏地抬头,扭头看了一眼对面黑压压的一片,径直地走出了车厢。X小姐和母亲错愕地对视了一眼,慌忙跟上去,不知所措地扶着因为头晕而有些喘不过气的小姨。事后X小姐才知道,密集人群恐惧症这种东西,原来真的存在。

她们索性出了站,在建国门外大街上晃悠。钢筋水泥的气息扑面而来,X小姐深呼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她的脑海里,全是上火车前家乡温暖又湿润的气味,那种熟悉的味道挥之不去,令此时的她心驰神往。

此后的很多个假期,X小姐的小姨都表示很希望再去一次北京,都被X小姐果断地拒绝了。“你来北京,需要多少额外的交通费呀。”X小姐义正词严地说。要知道,在拥堵严重的京城,坐不了地铁,可真是寸步难行。

想到这儿,X小姐默默地庆幸着,自己在高峰时间也总是能巧妙地钻过人群冲进地铁,这让她省了不少麻烦。这么多年来,她坐过很多次地铁,也在地铁上见到过很多奇特的事情。她记得最挤的一次,她和好友在团结湖吃完烤肉自助钻进了十号线,她是被后面俯冲的人流像浪花一样拥着进去的,好友很快被人群冲散,她在拥挤的车厢中间扭曲地站着,觉得胃里的烤肉顷刻就要翻涌而出。她强忍着不适,勉强将头扭向窗户,却借着玻璃的反光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只有几毫米的间隙里将手指伸进身边女孩背上的背包。换乘时她将这丑恶的一幕告诉好友,好友瞪大着眼睛张口就骂:“我刚才屁股被摸了一路!”X小姐愣愣地走着,突然开始喜欢起自己的平胸和扁屁股。

说到X小姐的男友,大概是这个城市对她唯一的馈赠,她喜欢着他,依恋着他,热恋期过后还喜欢把脸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大学简单又短暂的无忧无虑时光还没过去,他就碰到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给X小姐承诺了一个温暖的家和再也不用挤地铁的生活。尔后,像所有在这座机会多得冒泡的城市里的打拼者们一样,他变得忙碌和疲惫,进出都穿着体面的西装,不多久的工夫,就不再是当年那个过生日时和X小姐在大雨中边唱歌边找地铁站的少年了。

X小姐一度觉得很感动,他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他们以后会过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可是X小姐又想到高中时某天到小姨家吃午饭,一进门就看到在厨房忙碌着端菜盛饭的小姨,不一会儿姨夫遛狗回来,把狗脖子上的项圈解开,转身去叫刚上初中正和关系暧昧的男生发着隐晦又可爱的短信的女儿吃饭。一家人坐在桌子上聊着工作的趣事,生活中的囧事,狗狗在饭桌边伸长脖子望着骨头哼哼,不亦乐乎。X小姐开始羡慕这种生活,因为她每天晚上等男友下班等得很辛苦。

X小姐开始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留在这个地方。无数次的挣扎里,她几次欲迁居至离家不到100千米的省会城市,在那里听着熟悉的方言,做着平凡的工作,陪伴着温暖的家庭。冬天的冷风从北面呼呼地吹来,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家就在北边。可是X小姐又不肯贸然离去,心底隐隐的躁动和不甘维持着她每天朝九晚五疲惫奔波的生活。当年她在全市最好的学校以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来北京,已经让她和她的家人成为众亲戚关注的焦点和羡慕的对象。连一向蔑视穷人的姑姥姥一家都开始对她们家频示好感。X小姐放不下一家人的面子和虚荣,更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大学时的寒假,她到姑姥姥家拜年,被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中间,一群姨舅一边往她手里塞着好吃的,一边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坦白说,X小姐很享受这种感觉,直到一个姨倏地坐过来拉着她的手,神秘兮兮地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嫁人,并发表长篇陈词,讲女孩子读多少书都不如嫁个成功的人,大学一毕业,就找个有房有车有户口的北京人嫁了就是。

X小姐傻笑着,话语里却毫不让步。她说如果你自己都不够优秀,凭什么要求一个优秀的人对你无怨无悔地付出。即使高攀上了人家,能提供的也只是一时的新鲜,他的世界离你太远,你凭什么抓得住,凭什么和他交换着彼此都看得上眼的付出。对面的女人一时语塞,撇着嘴别扭地站起身子。X小姐年少轻狂时曾是愤青,风华正茂时当过文青,现在只能将身为普通青年的痛苦转移到亲戚身上。X小姐没想噎得她说不出话,却总是觉得心里闷得难受,有钱就是成功,这是什么破理论?后来想想,可能也是自己过于仇富,如果她真的住着天井采光的别墅、开着炫酷无比的汽车,大概也会觉得那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和人生信条。

正是那个下午,她告别亲戚们独自回家,看着小区里进进出出的车子,突然想如果以后过年时能开着一辆牌照“京”字开头的车到处串亲戚,那该多么风光啊。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对于远方那个憎恶已久的城市有了几分不同往常的好感,隐隐地希望那里可以成全她卑微的虚荣心。

可是一切似乎遥遥无期。有一次X小姐和男友在地铁上依偎着打盹,突然听到一个抱着吉他的青年嘶吼,从头到尾X小姐只记住了一句话,“我们不是不肯放弃,我们只是没脸回去”,莫名的委屈让她眼角一热。她抬头,看到对面戴着眼镜的女孩子悄悄地拿纸巾擦去安静的泪,旁边看报纸的平头男人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歌者。X小姐记得那首歌叫作《生活》。那么,对面的女孩子和平头男人,又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们是不是也同歌者一样,执念中透着隐隐的无奈,畏惧着忙碌的生活但又无法忽视远方家人的期待?X小姐觉得,自己被一首歌和眼前的场景及浮想联翩的幻想深深地感动了。

可是,她想要的生活依旧离自己很远。她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满口怨言地成为了一个令自己憎恶的人。每月的收入可以维持尚且不错的消费需求,却没法成全她在这里种下一个家,过上一种温暖和安逸的生活。她偶尔想到上大学时书架上堆满的令她夜不能寐的好书,多到架子上摆不下,只能塞进箱子或放在柜子里。现在那些书又在哪儿呢?X小姐全然不记得了。事实上,除了偶尔翻阅的时尚杂志,她已经很久不碰书了。

天色已大亮,X小姐终于止住了漫无目的的思考,在军博地铁站旁边的KFC简单地吃了早餐,拿出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关掉了手机屏幕上Joe已回家创业的消息,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门。

她憎恶着这里,她又回到了这里。

X小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在这座大得让人恐慌的城市待上多久,只是此刻,她还是化了淡妆,换上套装。

天空中没有太阳,可是X小姐的一天终究还是开始了。

你还在

文/黄烨

你的丧事办得极简便,没设酒摆宴,没吹拉弹唱,没送魂哭喊,没有那些夸张的戏剧戏码,只记得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装在一个盒子里,真真像个盒子——我很小的时候你给我买过的生日蛋糕的盒子,那种圆形白色塑料泡沫的盒子,而不是现在常用的环保方形纸盒。

你去了。我忙着你的身后事。

说是忙,不过是名义上的,一来我还小,二来妈还在,她虽也没经过什么大事,但在这方面好歹比我经验丰富。

也都是亲戚朋友在张罗这些事。我仍是不认识他们中的大部分。上辈的交情到这辈也就淡了。常常是他们见了我,笑着眯了眼,逗小猫似的问我:“记得我吗?”我也总支吾着尴尬地笑了,摇摇头。还好有大些的哥哥姐姐,你那边的亲戚我便跟着哥哥的叫法叫,妈那边的便跟着姐姐叫。也记得你曾经拍着我的肩让我叫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眼神里有鲜少出现的骄傲,脸上黄褐色的皮肤皱起来,挤成一堆笑纹。

你的丧事办得极简便,没设酒摆宴,没吹拉弹唱,没送魂哭喊,没有那些夸张的戏剧戏码,只记得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装在一个盒子里,真真像个盒子——我很小的时候你给我买过的生日蛋糕的盒子,那种圆形白色塑料泡沫的盒子,而不是现在常用的环保方形纸盒。关于这些盒子,倒还有一些琐碎的记忆,记得你妈妈,也就是我奶奶,往往是蛋糕买回来后第一个抢着预定蛋糕盒的。吃完的蛋糕盒她便用来装她做的各式吃食,夏天焐在里面发酵的酒酿,冬天存在里面保温的红薯,还有时不时出现的花花绿绿的杂粮饼。记得有年生日你买给我的蛋糕特别大,我快乐得丢了魂,急急去端存在冰箱里的蛋糕,因为不知道蛋糕的托底和我抱着的上部分的盖子是不连在一起的,就这样糊糊涂涂地把整个蛋糕摔在了地上,我吓得傻了眼,你却没生气只是笑我。我还记起,你曾经在蛋糕厂工作,我初中毕业后的第一年夏天,你整日甩着汗珠在工厂里打鸡蛋。我喜欢看你打鸡蛋,左手扶着的碗底是与桌面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斜角的,右手熟练地把筷子撑开一定角度,然后飞速地旋转,筷子与碗壁有好听的“咵哒咵哒”声。我梦想着能练成和你一样的本事,你却告诉我打鸡蛋是痛苦的回忆。

然而你明明是被装在棺材里的,怎么到了我眼里就成了盒子了呢?

你是出意外走的,被什么东西炸烂了五脏六腑。我没多问,对我来说不过是你去了,你怎么去的,我又何必去纠缠那么多呢?旁人在闲闲碎碎地说,你肚子上有窟窿,要专人藏好了肠子放进棺材盒。我听着竟一瞬间觉得恶心。

早上起来我刷牙,雪白的陶瓷洗脸盆上星星点点粘着的是你先前刮胡子留下的胡楂,在柔和的底色映衬下有些扎眼。我咬着牙刷和满嘴泡沫凑近了脸去闻,淡淡的好像有我给你买的须后水的味道,再闻又好像没有。耳边恍惚听到你跟我说:“我去出差,下星期回来。”我点点头。你背后是七月的艳阳。我裹紧冬服,发现那是半年前的幻想。

又想起来你带我去办电影卡。暑假后不久,我跟你说起某部精彩的电影,说想再去看。你算着电影票钱说不如办张电影卡。我心里喜极,想的是约朋友出去看电影能多出的许多方便,嘴上却只说好。你开车带我去电影院,从驾驶位上微微转过头跟我说:“我去停车,你去办卡。”我答应着看你开车去往地下室。你不知我一看你走便忍不住跑起来,冲向电影院,掩饰不住地快乐。

再细究这些零星的事,竟又模糊起来了,好像看见是你拿着办好的电影卡春风得意地从电影院向我走来,穿一件我不曾见过的灰色长风衣,戴一副墨镜,样子和我看过的你二十来岁时的照片如出一辙。

按不知什么风俗,灵柩是要在家停几日的,于是黑色的小轿车载着你的棺木从殡葬公司送你回来。我看你的棺木,不是送走太婆时用的裹天鹅绒的简易纸板盒,而是货真价实的实木棺材。我仍疑心你躺在里面不舒服——棺木太深,定是很难看到外面。然而棺木的盖子是紧紧盖着的。怎么没人问我一声想不想再看看你?但我自己也是没勇气去掀开那沉沉的黑木板的。

这日有许多邻居来帮忙摆灵台放蜡烛。我疑惑为什么丧事要一办再办,入殓后还要头七,头七后还有七七,徒增他人的伤感。疑惑里还有掩不住的恼怒。

饭桌上和哥哥闲聊,讲极琐碎的事,说奶奶做的饭太烂。聊得恣睢,又不敢吃太多,向哥哥说这几日陡增的便结苦恼。说奶奶肠胃不好,你也是,本以为到我们这辈好好养养是定不会再出岔子了,没想到哥哥也常常闹肠病。我前些年也还好,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有便结。大约血缘里的东西,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吧。

你走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妈。年下我就该去上大学了,若考不好则有一大笔钱要出,若考得上理想的学校也定有大开销。往后家里只有妈一个赚钱的了,又要供我花销。你和妈的存款可够?你曾说若实在艰难就把手里的股票债券都卖了。记得当时你是被妈狠狠骂了,说要是单为了我上个学也要这么折腾那也没读书的必要的。沉沉的压力一下落在我肩上。妈又说大不了到时卖一个门面房供我读书。你点头。我的心里也一下松了。

你的事还在办。我想到了卖车。

原来你在的时候嚷嚷了几年买车,然而你和妈工作的地方离家又都不远,从小到大家里也不曾有远游的习惯,回想起来竟从没一家三口出游的经历。你又是职业的司机,公司配给你的车使用也自由,于是你买车的计划一再被推迟,只当那是你任性的要求。直到前年妈也考了驾照,你买车的要求才又“死灰复燃”。直到有天早晨起来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大额的发票写着车子的型号,我冒着冷汗觉得你是背着妈偷买了车,闯下了大祸。其实你再任性无知,好歹也是结婚十多年的人了,这些事还是不会这么武断决定的。妈回来后淡淡地笑,说:“车买好了?”话语里竟带着骄傲的意味。“还用多说!”你回答,“一次付清!”也是孩童般的得意。

从此我又能享受你开车送我的乐趣了。

很小的时候是经常坐你的车的,你每日载我去幼儿园。那时小轿车还不是那么普及的,孩子们也不知为何多是有晕车的毛病的,然而我却不曾有过,每每春游,看别的小朋友吐得天昏地暗我便能昂着脖子说:“我从不晕车!我爸爸天天开车送我,早坐习惯啦!”其实那时你开的也不过是公司的车,我却一度扬扬自得,引以为豪。因为坐车,从小养成了听电台的习惯,我用稚嫩的嗓音、不准的音调哼着你总爱听的那个电台的台歌。有时你放卡带,范晓萱、梁咏琪、任贤齐轮番不停地唱。还有我听不懂的粤语、闽南语——我是不知你也听不懂的,只知在你车上便能听到那些歌。

关于你的车,你知道的,还有带眼泪的记忆。我腕上不大不小的一个疤,是你烟头留下的痕迹。小时你抱我下车,手里未熄的烟头意外地触碰到我的皮肤,哧啦一声过后是我的哭声。你皱皱眉头,复又轻笑起来朝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长大后我问过你这事,你说不记得。我说出时间地点你也仍摇头。你又诧异,说按我的记忆那时我不过四五岁,怎会把事情记得那般清楚?我当你的话是狡辩,急急地肯定自己的陈述。你也只说不记得,眼神里也不曾有一丝愧疚。

还有小时候你常常要抓我回家。我留恋奶奶家外婆家,往往一去便沉浸在她们的宠溺中不肯随你回家。你先是劝我,我不听。然后你又推又拉,我便哭闹不止。最后你粗暴地抓住我往你的车里丢。你把我从副驾丢到后座上,我不等你绕回驾驶席便又从后座上爬出了车子——小孩子的身躯你又怎么能困得住呢!你便气急败坏地要打我,我跑向我的救星们,抱住她们的腿死死不放,把眼泪鼻涕都亮给她们看。于是“老黄伞”们又都为我撑腰,跟你说让我再多住几日吧,不可以打孩子吧,你也有点耐心吧。印象里我的诡计是次次得逞的,那么我最后又是怎么回家的呢?

记忆有差错吗?也许你是对的吧!

后来我大了,你公司也开始有车管制度,你不再送我。中间断档了十来年,我突然又得上了晕车的毛病,虽不至上车就吐但也常常头晕。坐你的车倒不晕,于是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晕车而是你车开得异常小心——油门的紧松,打弯的大小都顾足后座的人。我也怀疑过这是不是你的职业病,复又自以为是地认为是你对我的特殊照顾。去年开始又偶尔能坐上你的车,是因为夏天中午太阳太毒,我中午回家吃饭你怕我中暑,中午送我,晚上让我自己走回家。你开的是公司的丰田轿车,其后座的门是可以由驾驶座控制的。我坐你的车总喜欢你给我开车门——虽然我自己开也不过是一个动作的事。

你总说等我高考完便让我去考驾照,我很不屑。我小时候你常把汽车钥匙交给我让我发动汽车,教我踩油门,在我的自我感觉中,我是会开车的。

妈总是抱怨你,特别是她考驾照没过的那次,骂骂咧咧地说家里白养了一个职业司机。

我和你相视无语地笑。我们都知她是标准路痴,方向感极弱。她倒车进车库都常常要我告诉她怎么打方向盘,没过考试哪儿又是你的错呢!

我和你也常笑妈,说她的驾照考来是当了摆设。

我想车卖了也好吧。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我的写作终于有大事可做材料了。

我去考试,应试的文章总需要大事来给积蓄的细节做情感的爆发点。以往身边至亲的人都健在,参加红白喜事,往往事件的主人公都不知是谁,然而这次,确是唇齿相依骨肉相连的事了。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妈的后半辈子。

我要给他张罗个新丈夫吧,要有人来填补我的父爱吧。我原打算北漂,妈就托付给你照顾。妈还年轻,我怎么忍心她一个人过下半辈子?

你走了,我想到的是要不要跟朋友提这事。

我是要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像《父后七日》那样靠着谁的肩在什么嘈杂的场合说一句“哎,我老爹他挂掉了”,还是要把你的离开当成秘密找一个树洞悄悄地倾诉然后掩埋起来?

……

殡葬公司的人又来了,开着你曾经无数次用来接送我的那辆老式车要送你去火葬。我怎么能容忍呢?他们随随便便参与只属于你我的记忆。

车门打开了,司机先生弯下腰拉动你的黑盒子,他转过头朝我望,戴着和你的照片上一样的墨镜,我眨眨眼仔细地看,司机先生竟成了你的样子怔怔地望着我呢!

我张张嘴,喉间没有一个音节……

阳光好刺眼……

我睁开眼,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直直地照在被子上。眼睛干涩得生疼,我明白过来,是梦。

我嘟哝了一句:“我又是有爸的人了。”

意料之外的眼泪倏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