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陲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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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陲兵事

1 戈壁滩上鼠作祟

我的军旅生涯,始于从闷罐车往下尿尿。

这件事的难度不亚于做一百个俯卧撑。首先你要够不要脸,敢于在几十双贼精贼精的眼光注视下,将那个生机勃勃的家伙亮出来;其次是身子要随着车厢晃动的节奏有序摇晃,一只手抓住铁链,保证不从车门口掉下去。每当这时,知青兵刘松涛就拍着手唱道:“弟兄几人,抬炮出城,单眼流水,收兵回营。”

事情的复杂还在于,这个任务一个人完不成。闷罐车的两扇大门是活动的,需要几个人使劲推开并用肩膀扛住,让锁车的铁链子抻直,尿尿的人才能抓住。碰上车厢剧烈晃动,扛门的肩膀动辄就会蹭破,而非战斗受伤是部队的大忌,谁也不敢说出来,下次再有这样的任务,只说“肩膀疼”,别人就心领神会了。

正因为尿尿不易,高排长才像个凶神恶煞,对打报告的人爱睬不理,一次次下达“憋住”的命令。他的观点是令行禁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停车时上厕所,有没有都要抖落干净,上了车尽量不排便,这也是一种军人的养成,不能像只羊,屁股一撅就拉。

路过甘谷车站时,突然冒出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把许多新兵刚领的热馒头都抢走了。火车停留时间有限,兵站再蒸也来不及,只好有什么让大家吃什么。“羊娃子”一口气吃了十二块臭豆腐,又咸又撑,上了车不停地喝水,不停的要尿尿,终于碰触了高排长的管理底线。“过车站呢,不能尿!”一脸娃娃气的“羊娃子”实在憋不住,尿了裤子。他这位黑脸的“包公”还说,“尿裤子事小,影响军队形象事大!”

高排长说的没错,军人的言行体现着军队的形象,但军人言行要靠带兵干部去规范。他这个排长是代理的,把这几十个“新兵蛋子”安全带到军营,训练得像个兵样子,距离他穿四个兜的正式排长就更近一步。可事有特别,“羊娃子”才十六岁,大名叫羊小阳,前不久没了爹娘,已经够可怜了,滴水成冰的大冬天穿着尿湿的棉裤,冻得牙齿直打架,红脸变成了青脸。

这总不是个事儿!

张大明有些看不过眼,招呼了几个年龄略大的战友,帮着“羊娃子”把下身脱干净,拉开被子给卷起来,这样便不至于冻出毛病。不料高排长生气了,指着羊小阳要他恢复军容风纪,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我们还没上车就开始接受这“第一课”的训练了,叠“豆腐块”当然不成问题。问题是羊小阳的湿棉裤怎么穿,小儿的尿片湿了还要换呢!

“他是一个兵了,不是婴儿,也不再是小孩!英雄邱少云在朝鲜战场埋伏时,被火烧死都一动不动,你现在多憋一阵儿尿都不行,将来怎么上战场,怎么打仗?”高排长铁青着脸,一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

这不是欺负人么?水火不由人,尿泡又不是水龙头,能关住;再说现在又不是打仗,没必要张口闭口战场;况且我们还是新兵,领章帽徽都还没有发,按高排长前两天的说法,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兵,怎么就能拿英雄的标准要求呢?

张大明首先表示抗议,豁出这个兵不当了,也要保护羊小阳这样的小老乡,虽然大家不在一个村。他一带头,几个胆大的都站起来了,看架势要揍高排长一顿。

我和安子阴都与张大明是高中同学,村子毗邻,大家相约到部队开眼看世界,这会儿也不知该不该劝。劝吧,肯定被视为“叛徒”,几年后复原了还怎么跟人见面?不劝吧,万一把高排长打个鼻青脸肿,人还没到部队先背个处分,也不值得。正犹豫间,高排长发威了。

“稀稀拉拉!想打架不是?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高排长往后退了两步,见张大明他们还没有坐下的意思,就脱下皮帽子端在手里,飞起一脚,将一块临时当枕头用的青砖踢到车顶。“咣当”一声,青砖再弹回来,不偏不正刚好砸到他自己的脑袋上,砖头立刻碎成两段。他这才抹抹头顶的碎屑,重新戴上皮帽,在大家惊讶的目光注视下,脱掉大头皮鞋,解开裤带,竟然没有被颠簸的车厢晃倒,站在原地脱下棉裤,顺手撂给羊小阳:“穿上!”

“羊娃子”就是再少不更事,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穿这条棉裤,可摄于高排长冷峻得不容抗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穿。他一边抖抖索索地往棉裤里伸腿,一边不安地看看张大明,看看周围的我们。

张大明脸色涨红,一屁股坐下去,第一个解裤带。刘松涛、安子阴和我等也跟着解。

“干喜么,干喜么?稀稀拉拉干喜么?”只穿一条衬裤的高排长,像一棵胡杨树一样,直挺挺地树在车厢中间,门缝里透进来的嗖嗖冷风,似乎躲着他吹,或者他内衣里藏了什么保暖的神秘玩意儿,既不见他打颤,也不见他缩脖子,只有写满冷静的脸依然严肃。“都把裤带给我系紧!羊小阳是我的兵,尿了裤子是我的责任。听口令,把裤带系紧!”

我们一车新兵蛋子就这样折服了,一路再也不笑话他“喜么”的方言口音。

他让我们唱歌,我们就扯着嗓子唱歌,他让抓紧时间尿尿,我们就在兵站的厕所站成一排,齐声囔囔“弟兄几人,抬炮出城……”

闷罐车走走停停,然后换成篷布汽车,一路往西,风雪无阻。半个月后,新兵们终于来到一座古老的军营。

这座军营四四方方,坐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缘的一片绿洲,东北两面还保留着高大的土夯城墙。站在古老的城墙上,远眺巍巍喀喇昆仑的皑皑积雪,近观墨玉般的叶尔羌河水,视野豁然开朗,心境顿时辽阔,思维一下子就跳出了家乡,那一方黄土高原。

据说军营驻地的历史可以上溯到西汉时代,东汉名将班超曾在这里以少胜多,一战打败五万匈奴人豢养的龟兹联军。但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只在这源远流长的古军营吃了一顿饭,就被拉到戈壁深处的教导队训练去了。

教导队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周围尽是石头,黑的,白的,灰的,花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大的一个人抱不动,小的一把能抓几十。小石子都聚拢在大石头旁边,填充密实,远远看去很是平展。班长丁华说这是风的杰作,风把这里的沙子都刮到几十公里以南的沙漠去了。一场大雪刚过,落雪没几天就被石头吸干了。我这才知晓戈壁和沙漠是两个概念,如同农地和草原。

新兵营住在几幢石头砌的平房里,每连一幢,每班一间房,一班打头,九班断尾,连部居于中间。新兵班的地铺与民工差不多,不同的是麦秸下面就是石头。白床单,绿军被,铺盖一字儿排开,谁的铺上有精彩纷呈的斑点一目了然。大家早上起床叠被子跪成一排,散了一夜的绿军被,马上变成一排“豆腐块”;晚上洗脚的脸盆也列成一排,能够比较的只是谁的脚更大更臭。

白天的训练紧张有序,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几乎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只有躺进被窝,身心才能完全放松。

有天夜里,我梦见一个女同学,在耳边说悄悄话,说得很含糊,听得我耳朵痒痒,却怎么都听不清,请她大声点,她就使劲儿扯我的耳朵。我疼得“呀——”了一声,醒了。这当儿屋里黑咕隆咚,周围尽是放屁磨牙说胡话的响动。我的香梦未了,心里痒痒,从被窝伸出一只手,去摸意念中被人扯过的耳朵,忽听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敌情?

我在暗夜里屏住呼吸,再三辨别,断定是有一个小东西在草下活动,肯定来者不善,不由人手有点痒痒,先捏成拳头猛然压下去,听得嘀吱嘀吱的叫声,再伸开三个指头戳进去,竟然卡住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本能地大喊一声:“班长开灯!”

话音未落,电灯亮了。我捏着那毛茸茸的东西,使劲朝火墙上一摔,顺势坐了起来。一直惦记着夜里紧急集合的战友们,几乎同时翻身起来,齐刷刷围拢过来:“咋了?”

一只讨厌的小老鼠,已经奄奄一息了。

“毛长!新兵蛋子搞什么名堂?”丁班长披衣下床,打着手电数头发、数汗毛一样把我脑袋和手察看,那样子就像集市上的老经纪看牲口。

这个“河南担”,也就比我们多当两年的兵,竟然也敢摆老资格!他的木板床用石头支在火墙另一边,高高在上,是这个班里最典型的“腐败”。他掌握着电灯的开关拉线,只要熄灯号一响,不管你钻没钻进被窝,“啪嗒”一下就拉黑了,从此不许说话。白天他在下达“卧倒”口令时,不管你前面是大石头还是小石头,倘若你有点犹豫或者卧偏了位置,他就说你“毛长!”

据说“毛长”是早前从骑兵部队调来的一个连长传下来的,相当于“毛病挺多”的意思。丁班长是这个口头禅的典型传人,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丁毛长”。这会儿他看我身上并无老鼠的牙印子,不甘心白下床一趟,就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个响亮的脑嘎嘣儿,道:“你应该属猫,是个侦察兵的苗子。睡觉!”他起身走了两步,忽又转回来。“我看你老捏耳朵,还是去找卫生员看看吧!”

卫生员吴八十与丁班长是同年兵,一骨碌爬起来,操着浓重的陇东话骂骂咧咧:“娘娘个疵!你让老鼠咬新兵,还当毬啥班长!”他用放大镜仔细看了我的耳朵,除了略微红肿,没有外伤,问题不大。但他不敢擅做诊断,要带我去营部找医生。

刚出门高排长赶来了,问我有什么不适。我其实除了耳朵痒,啥感觉都没有。可是营部的军医认为鼠疫是很严重的传染病,诊断复杂,卫生所没有化验设备,建议马上请示营首长,连夜送我到师医院做检查。

一个新兵坐着营部的吉普车,我都不知道姓啥为老几了,可惜大半夜的,没几个人看见。

2 饺子列队成方阵

师医院的病房里有暖气,我这个土包子第一次开眼。晚上洗的袜子搭在暖气片上,天明就干得硬邦邦,摆在床上能折飞机。病床是铁腿的,床板上面铺了厚厚的软垫,比丁班长的“腐败”高级太多。医院的伙食尤其不错,顿顿有肉,米饭面条馒头随便点,炊事员准时送进来,不像在新兵连,有一次为抢一碗面条将帽子掉在面盆里。

我在医院除了化验和检查,就剩下吃饭和睡觉,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天天享福,夜夜美梦,撩扎咧,美得太!我打算沉下身子,将一个多月训练的辛苦都睡回来。

星期天丁班长来探望,从门缝里塞进一纸包瓜子,隔着窗户骂我“毛长”,住得比高排长还舒坦。我有一点头重脚轻,听他嘴里的“毛长”就像“很好”一样。他告诉我:出了“老鼠事件”之后,上级紧急调来一批床板,新兵们都不睡地铺了,还组织了一次灭鼠“大会战”。

这些变化显然与我有关,我应该是全体新兵的福星,福星就该有福星的待遇!

过了几天,我忽然感觉福星不是那么好当的。窗外刺眼的冬阳,还有女卫生兵扭动的屁股,隔着玻璃尽可以欣赏,但窗户上装有防盗网,打不开;病房的门是加了锁的,医务人员和炊事员来了才开,他们离开时马上又锁。四四方方四面墙,里边圈着一个郎。囚!隔离观察,完全就是囚禁。

囚禁我的是医生,我想从他们那里知道我的危险性。医生的谈话很晦涩,听不大懂,但隐约透露“得了鼠疫的人基本没救”。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曾多次使用鼠疫、霍乱等病毒,打细菌战,目的就是想使中国军队迅速大面积非战斗减员。

一阵冷颤之后,我有点害怕,成天尽想些死人和与死人有关的事情,黑黝黝的棺材,白刺刺的花圈,黄秃秃的野岗,冷森森的墓穴。没有留下后人,也不知宗族里那些侄儿侄女,会不会披麻戴孝,真心哭我几声。

师医院费尽周折,也没检查出我与鼠疫有一丝半缕的关系,但对我耳朵的红肿疑窦丛生:万一是鼠疫病毒潜伏下来了呢?威胁常在,那也绝不能留在部队!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但我很不甘心。一连多少天趴在冰冷的戈壁滩练射击,身下的石头都焐热了,到最后一发子弹都没打,这兵当与没当,真没什么区别,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更遗憾的是还没戴上领章帽徽照一张相,寄给女同学显摆显摆。离开县城的时候,我似乎在送行的人堆里,看到她和几个女知青的身影。

心烦意乱。我开始想念“丁毛长”,想念“高喜么”,想念刘松涛那阴阳怪气的“弟兄三人……”我多么希望他们来看看我,哪怕只和我照个面,一句话不说都行。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连个鬼都没来,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翻着护士送来的《大众电影》,自行探索那几个女演员,为何会长得那么漂亮。

大年三十,除旧迎新,军营里也呈现出年的气息。窗外飘雪,雪片很大,但落得很慢,落在地上如同松软的牛毛。有人搭彩门、挂红灯,还有人问晚上的联欢会几点开始。我这浑身的文体细胞,给紧锁在寂寞的病房,简直是龙袍上的补子做裤衩——白瞎了这块布。蓦然想起自己上学时写的一首歌《家乡的月亮》,曾获得地区的创作奖,也不管有人没人,扯开嗓子就唱了起来。

“家乡的月亮斜挂在树上,美丽的小村沐浴着银光。微风里,青纱帐醉倒嫦娥,童谣中,婴儿的笑脸像花儿绽放……”

大概是听惯了队列歌曲的明快节奏,战友们对我的抒情风格有点好奇,不一会儿,窗口就有好多皮军帽晃动,最显眼的是缀在帽檐上的红五星。竟然有两个秀美的女兵,挤在最前面。听她俩窃窃的私议,似乎我的歌唱得挺好听,要能参加他们医院的春节联欢,肯定能让女兵们抽风。从他们含泪的眼神里,我察觉到自己的宿命。我本能地想在女兵面前装坚强,便把中气都使到喉腔。

一阵喧哗。高排长突然出现,一起来的还有丁班长、张大明、安子阴和羊小阳。高排长透漏:有可能对我按复原处理。这大约就是“最后的宣判”了,我的沮丧,立即挂在脸上。

张大明满不在乎地说:“回去就回去,早回家早娶个媳妇,还能早解放裤裆呢!”

“媳妇?!”我的耳朵突然“咯噔”一响,一丝温香顺耳根流进心里。我想起了自己的梦,那个私密的梦。我告诉他们:“耳朵是我自己捏肿的……”

嗐,一场虚惊。那个死有余辜的老鼠,害得医生们江郎才尽!

回到连队,正赶上除夕包饺子。饺馅儿和面都是从炊事班领的,以班为单位组织包、煮、吃。丁班长问:“谁会擀皮,谁会包?”

冷场的一幕出现了,只有刘松涛耷拉着脑袋,一只手似举非举,看样子自信不足。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一脸羞窘。其实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老陕”,土得掉渣,除了油泼辣子裤带面,常年难见谁家炒菜。至于饺子,我倒是吃过两个,但因为特殊的原因,连味道都不知道,像“羊娃子”这样的,恐怕连见都没见过。我生怕丁班长这时挖苦人:你们在二连的山西兵、湖南兵面前,不是把家乡的八百里秦川吹得神乎其神吗?

“不会没关系,谁也不是生来就会,今夜我包教包会!”丁班长并没有顺我的思路羞辱我们,很是意外。他突然变得像一个厨艺娴熟的大妈,系上白布围裙,撕下一坨面,放在半个桌面大的案板上,迅速拉扯成圆条,两手像掐豆角一样,揪成红枣大小的集子,撒一把干面粉,展开手掌拍平,然后左手捏着面集子转动,右手滚着尺把长的擀杖,“咣当咣当”几十下,十几个圆圆的饺子皮擀好了。他“命令”我们,每人左手持一片饺子皮,右手用筷子放上馅儿,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然后站成一圈,看他做示范。他包的饺子,远看如一轮玄月,近看像一个元宝。

我在惊奇、叫好的同时,怀疑丁华上一辈子一定是个女的。他将包饺子的过程分解成合口、捏边、成型三个步骤,喊着一、二、三的口令,让我们一步一步来。这看似复杂的包饺子,一旦被程序化,立时就简单易学。丁班长的要求是符合规范,整齐划一,大家每做一个动作,他都像检查齐步走时抬腿的高度一般,认真察看。谁的口儿合歪了,谁的边儿捏厚了,谁的馅儿放多了,谁的手型不对头,他一一讲评,还组织互相评判。

新兵们几个饺子包下来,要领都掌握了,虽然还不熟练。丁班长颇有成就感,这时又来一条摆放要求:横成列,竖成行。“除夕饺子,都是一茬一茬的老兵传下来的,不喊稍息它们就一直列队立正。就这一手,将来见了丈母娘,准能赢得欢心!”

刘松涛借机与丁班长开玩笑,问他的丈母娘是喜欢荤的还是喜欢素的。丁华并未与他纠缠,三言两语就改了话头,说:“解放军是一个大学校,从这里毕业的人,身上将会出现无形的烙印,往后不管走到哪里,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当过兵的。”

丁班长这几句话,让我记忆深刻。

包好的饺子都放到外面“守岁”,大年初一才能下锅,馋虫便在肚子里捣乱。“羊娃子”更是不住地吞咽口水,喉头一鼓一鼓的,跟我小时候看见街上的糖葫芦一个德性。

我晚上又做梦了。梦中的饺子特别香,香得人含在嘴里不忍下咽,茫茫人海满世界找那位女同学,想让他尝一尝。遗憾地是一阵刺耳的紧急集合号角,惊碎了我的美梦。我们深知这是“敌人来了,立即转移,不能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全连在规定时间集合完毕,一声“跑步——走”的口令,开始了五公里急行军。

黎明前的夜,黑得阴沉。戈壁滩的石头,依然冷峻。大头鞋踩地的“橐橐”与口鼻喘气的“吭吭”,互为和声,盖过了风的呼啸。当大家口吐白雾回到操场点验时,才发现忙乱中有人穿反了裤子,有人扣错了扣子,也有人的背包散了架,像个包袱似的抱着。

哄笑是一定的,总归是没有丢人丢东西。连里讲评给了七十分,显然是不理想。“掉链子”的人自觉惭愧,影响了全排的成绩。高排长让没打好背包的人下去后连打一百次,直到达标为止。他的“解散”口令刚下,突然听到“羊娃子”一声惊叫:“看——”

眼前的阵势确实令人震撼。门前的空地上,薄雪盖不住石头。各班的饺子竞赛似的摆在一起,每班一块面板,近看饺子横成列,竖成行,斜着也是一条条线,大小相当,胖瘦匀称,远看仿佛我们这些年轻气盛的士兵组成的方阵,英姿勃发,昂首挺立在戈壁的早晨。一夜的风吹雪扫,一夜的寂寥冷冻,反而让它们变得更加坚硬。我和许多战友,都围在这壮观的饺子阵旁,迟迟不忍离去。

新年的“饺子宴”后,连里组织联欢。各班各排都排练了大小合唱、三句半、对口词等节目,图的是个热闹。高排长让我在联欢会上露一手,给一排争点荣誉,不要光想着招惹女兵。

我觉得高排长纯粹捕风捉影,但脑海里确实抹不去那两个女兵含泪的眼睛。一曲《家乡的月亮》,唱得大饭堂里鸦雀无声。我喜欢这种剧场效果,希望余音未尽时,爆发雷鸣般的掌声,甚至夸张地伸出双手,准备鞠躬谢幕。

然而,掌声未起,“羊娃子”哭了,哭着喊爹呼娘,一脸鼻涕眼泪。

“羊娃子”这一闹,其他年龄小的战士,也像得了传染病,一时间啜泣声和哭声混成一片,整个联欢会的气氛变得凄凄切切,令人扫兴。连里要求各班排迅速安慰自己的兵,恢复过年的气氛。但感情的闸门与水龙头不一样,不是你使劲拧一下,就能关紧,新兵的鼻涕眼泪抹掉了,眼睛还红红的。

要强的张大明站起来,一把拽过“羊娃子”道:“你爹妈就是一对糊涂蛋,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一个喝药,一个上吊,撂下你半大小子不顾不管,要不是民政干部求情,把你送到部队,你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更不要说饺子!你这个倒霉蛋,想的什么家,哭的什么丧?”

羊小阳被骂傻了,饭堂里也安静了。张大明自告奋勇,要唱一段秦腔《下河东》,央我给他打过门。我找来一块木板,一块石头,给他打个大尖板,他就放开嗓子大吼:“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张大明那烟熏的破嗓子,唱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饭堂的顶棚都快被他吼下来了。战友们却听得很认真,许多人摇头晃脑,仿佛时光倒流,一群精忠报国的杨家将,纷纷来到西陲边塞,陪我们过年来了。

3 果园野草莫轻采

我没当上威风凛凛的侦察兵,高排长却复原了。

有人说高连第没能提干与我的“鼠疫”有关,这让我很是愧疚不安;也有人说高排长的提干指标,让连队种菜的给顶了,我想那个种菜的战士,一定有鲁智深倒拔垂柳的功夫。

丁班长劝我不要听闲话,把一切都归结为“部队需要”,并举出好几个相似的例子,说明吃亏的不是高排长一个。

我到了儿还是没脱离这个“丁毛长”的魔爪,虽然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把我梦见女同学的事情倡扬了出去,给战友们留下了笑柄。

丁华的新职务,是工兵营舟桥连一排代理排长兼一班班长。工兵营是新组建的兵种,来的新兵多,张大明、安子阴和羊小阳也分到舟桥连,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创始的神圣。

会下军棋的人,都知道工兵是排地雷的,但不一定知道工兵还有架桥的,而且架桥的也得会排地雷,首先,必须。

我们的教官是一个叫白新光的参谋,新疆人,因为长得比煤炭还黑,直接让我们喊他“黑参谋”,省得拗口。他先从雷管和导火索教起,然后是引信和炸药,再是防步兵地雷,防坦克地雷,以及火箭布雷车布置的地雷阵。他当着我们大伙的面,像放爆竹一样放雷管,拆掉真地雷的引信,让我们轮换着踩踏。等到大家的胆子都练出来了,才教徒手排雷的技术活。

炸山放炮的活儿,我当兵前干过,炸药也经手过好几吨,因为干得好,还被提拔为水库工地的技术员,所以对排雷的要领掌握很快,常常被黑参谋叫到队前做示范。而丁排长以前是侦察兵,学爆破排雷的起点是零,迟迟不得要领,时不时被黑参谋不点名批评。

这样的上下颠倒,弄得丁排长心里憋气,我也很不自在。他一次次在班务会上表扬安子阴,说他每顿饭后都是第一个去扫饭堂,积极!他也表扬羊小阳,年龄虽小,掏厕所争先恐后,去的地方虽脏,但思想干净。他有时会捎带着表扬一下我,说我业务基础好。但他紧接着话头一转:“越是基础好的人,越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毛主席早就说过,‘骄傲使人落后’!”摆明了重点在后面的敲打。

丁排长似乎已经把我定性为“落后分子”,这让我很扫兴。既是这样,索性由着性子来,晚饭后新兵们不是去掏厕所,就是去营区外打猪草了,我却约上刘松涛去打篮球。

球场上基本都是老兵,他们已经有资本不做那些细小的工作了,我俩的到来让他们觉得“很个性”。我刚撂了几个球,“丁毛长”就赶过来了,拽住胳膊就走。他将我带到汽车库的后面,猛不防屁股上就是一脚。我被他踢得差点趴下,心想坏了:这家伙是擒拿格斗的好手,对付两个我都不在话下,最好的应对就是不还手。

“毛长得很!”丁排长也就这一脚,再不打了。“你个新兵蛋子,竟敢这么放松!从今天起,业余时间你帮我。黑参谋讲的那些,你掌握了多少,必须全部教会我,不许保留!否则……”

“否则怎么样?”我怯怯地问。“否则我打你狗日的!”丁排长脸红了。“我自己都做不好,还怎么带兵!”他这一脸红,就不再端着了,形象反而高大起来。我突然想起他对我的好来,手把手教他拆引信,寻找轻拿轻放的技巧。他动作稳定性很好,终得窍门。他说:“关键在于训练时拿假雷当真雷拆,将来到战场,才能拿真雷当假雷玩!”他的感悟,很快得到连营两级首长的赏识,威信也很快树立起来。

我要跟丁排长学博击,他骂我像个商人,刚付出就想回报,而且提出一个条件,要我给他洗一个星期臭袜子。我向来鄙视像哈巴狗一样巴结人的做派,但有求于人,也只好矮檐下低头。他故意当着全班人的面,说我的袜子洗得干净,比安子阴一点也不差,羞得我脸胀腮红,这才明白他就是要调教我,心里一遍遍暗骂“丁毛长”。

丁排长一旦收我为徒,便教得很认真,我有一个动作不到位他就喊重来,当然踢屁股也是常事。他说:“你小子有点能耐,响鼓更要重锤,趁年轻多学点本领,技不压身!”

一个新兵蛋子,成天跟丁排长在一起,自然惹得新兵们羡慕、眼红甚至嫉妒。他们有事没事,总想跟我扯上几句,以期得到丁排长的重视。安子阴更是把他对首长的殷勤扩大到我,星期天一大早,就把丁排长和我的臭胶鞋都给刷了。他本来同我一样,也是高中毕业,因为它爹是大队“贫协主席”,还当了两年民办教师,怎么就如此鸡零狗碎呢?

说实话,我特别讨厌同安子阴分在一个班,因为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喜欢打小报告。不管是谁扯了女同学的辫子,还是谁折了路边一棵玉米杆当甘蔗吃,他都会告到老师那里,是有名的马屁精。在第一次互相介绍认识的班务会上,我故意强调他的名字,安胎的安,子宫的子,阴道的阴,都憋在阴处,见不着阳光。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连丁排长都笑喷了。

安子阴的毛病,是每顿饭都不好好坐下来吃,打上馒头或者米饭,随便往碗里夹两筷子菜,就走了,边走边往嘴里刨,之后很快就拎上笤帚站在饭堂门口,眼巴巴等着大家离开,他好开始打扫。在他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人,改坐下吃为走着吃,都想在连首长还在饭堂时露个脸,争取个好印象。

有人称这种行为是“笤帚感人”,我说是“笤帚赶人”。一字之差,认知两分。据说有不少战士就是沿着打扫卫生——喂猪种菜——炊事员——炊事班长的路线,一步步成为干部的。我觉得这很滑稽,不靠谱,一个军队都用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战斗力,就和张大明、刘松涛说了自己的想法,合计着打击一下这些“假积极”。

机会来了。五一节连里会餐,我们几个“落后分子”故意吃得很慢。安子阴他们等到连排干部离开饭堂,就鱼贯拥了进来,似乎故意目中无人,大笤帚挥着,扫得肉骨头乱滚,菜叶子横飞。我正愁没个茬儿发挥,偏偏他给瞌睡虫递了个枕头。他的胳膊肘无意间撞到我拿筷子的手,我乘势将一碗热喷喷的鸡蛋汤,顺他的裤腰灌了下去。他被烫得手脚乱抡,不小心又撞上刘松涛,刘松涛又给他领口灌了一碗,这下他就只能像落水狗一样扑腾,像被杀的猪一样嚎叫。张大明非但没有安慰,还阴阳怪气地说:“子阴啊,不是我说你,你说炊事班的战友容易吗?好好的鸡蛋汤让你打翻了,浪费了,你这对得起人吗?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这可是犯罪啊,估计连首长也帮不了你。”

张大明说的没错。这件事发生后,连里重申打扫饭堂是炊事班的工作,不提倡战斗班的战士去帮忙,也不许在正常用餐时间打扫。

我胜利了,有点小陶醉,想找个机会和张大明、刘松涛庆祝一下,却被“丁毛长”再次拽到车库后面,揣了两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一双侦察兵的眼睛,什么蛛丝马迹看不出来!但他没有责令我向安子阴道歉,一脚踢过来一个竹篮子:“打猪草去!”

哪里有猪草呢?工兵营是个独立的营区,在县城边上,离师部大院约两公里,左面毗邻地方医院,前、后、右三面都是农田。张大明告诫我:大片的麦田是不能进了,麦子已经吐穗,踩坏了就没了收成。他是当过生产队长的人,农事比我精。小块菜地里本来草多,但经不住人多手稠,这些天挖得差不多了。还有个别人顺手牵羊,割了老乡的白菜和苜蓿,主人家察觉后都看着,像防贼一样,远远就喊叫着打手势让走开。要想找到猪草,得走远一点,东边两公里外有个果园,不少战友都奔那边去了。

我和张大明迈着七十五公分的标准步伐,在初夏的阡陌里穿梭。有几个背书包的小学生,站在路边打量我们,眼里充满疑惑。我伸手去抚摸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他抗拒地挥着胳膊躲开,然后招呼小伙伴们跑了,跑了不远,又停下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冲我们喊叫:“黄萝卜,两毛五!”

“黄萝卜”是当地人对当兵的一种蔑称,起先未必有恶意,只是形容当兵的一身军装而已,“两毛五”则指的两片红领章和红五星帽徽。后来一茬又一茬的年轻军官,在当地找对象结婚,把一些本地小伙的发小、同桌甚至暗恋女同学都领走了,维吾尔族聚居区汉族人本来就少,男女的平衡被打破了,自然引起汉族男青年的不满,“黄萝卜”就成了他们怨恨的恶语。然而一群维族小朋友,怎么会使用有辱人格的词语,招呼“解放军叔叔”呢?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维吾尔人忌讳摸脑袋,汉族人的爱抚到这里就成了冒犯、冲撞。我和张大明臊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跺跺脚,装出一副要追赶的样子,看着那些小家伙撒欢逃去,也就自嘲一笑,不去想了。

眼前是一片杏林,杏子已经有小指头大了,树下有三三两两的战友,或蹲或躬,像扫雷一样寻找蒲公英、趴地草、甘遂、白蒿子等杂草。他们所过之处,地上像扫过的饭堂一样干净。大明拉着我继续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一个很大的苹果园。苹果的花瓣还没落干净,果子刚黄豆大一点,应该没有瓜田李下之嫌。可是刚走到地头,就看见瘦小的羊小阳,提着篮子猫着腰,拼命朝我们跑来,后面有一个果农,手里挥舞着大剪刀,边追边喊,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喊些什么,一点也听不懂。

我一把拦住狼狈的羊小阳,将他护在身后。果农也赶到了,一脸大胡子,一头的汗珠子,一个劲儿挥舞剪枝的大剪刀,嘴里哇哩哇啦,斯孜阿达。他见我们听不懂维语,干脆抢过羊小阳的草篮子,反扣在地,将倒出的草,用剪刀猛戳,用毡靴猛踩,直捣得稀巴烂,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方才摊开双手,抖抖肩膀,转身走了。

“至于吗?不就挖了你家地里几棵草吗?”我有些愤愤不平,安慰“羊娃子”几句,就招呼张大明,追那果农去了。我们要看看他搞的啥名堂,这么光天化日,追得一个子弟兵战士满地跑,成何体统?

嗯?!我突然被自己的问题吓着了,觉得很不对劲。没当兵前,我脑海里军人的形象一直是高大的,威武的,受人尊敬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当自己成为一名军人时,不但没有一丝高大、威武、受尊敬的感觉,怎么还变得这么随便、猥琐,卑贱?一种叫做自尊心的东西,猛烈地拷问我,问得我浑身燥热。我毅然转身,扯住张大明的胳膊道:“咱们回!”

“就是,咱当农民时,都不干这事儿!”张大明显然还没忘他生产队长的身份,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

我和张大明不在一个排,不知他是如何交差的,反正我将空篮子和铲子,一并交给丁排长,申明再也不去丢人现眼,打死都不去!不等丁排长发话,我就奔了篮球场。由于心里窝火,抓住球就往后场扔,而且一连几个都扔到了界外。黑参谋不高兴地责问:“你扔的是铅球吗?”

丁排长追来了,喊我到连部。

连部坐着两个地方客人,一个是大胡子果农,另一个年轻人我不认识。指导员罗明辉介绍,年轻人叫艾尔肯江,是镇上的团委书记,通晓汉语,专门陪叔叔来说明情况。原来苹果树上刚打过农药,药液落在了草叶上,牲口吃了会中毒。大叔是一片好心,就是语言不通,无法沟通。

我对这次误会的具体原因已经不感兴趣了,但与同龄的艾尔肯江一握手就像熟朋友,他那浓眉大眼深眼窝,忽闪着聪慧和热情,让人觉得他不去演电影太可惜了。

送走艾尔肯江叔侄,罗指导员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连珠炮似的提了三个问题:我们是军人吗?军人有尊严吗?政府养不起军队了吗?

4 别拿参谋不当长

六月的开都河,像一位丰腴的少妇,越来越显得妩媚、张扬。来自天山的雪水、泉水和雨水,结伴顺流而下,最终汇进浩淼的博斯腾湖里。沿途的浅滩大湾里,灰鹭成群,白鸥列队。两岸的肥沃绿洲,被高大挺拔的胡杨分成一块块整齐的条田,麦子将熟,稻秧待插,一望无际的芦苇,在微风中浪翻波起。

我的连队就在这阳气上升的季节,机械化开进到滚滚的开都河畔,住进一群地窝子里。

地窝子是军垦农场职工为我们腾的一种半挖半砌的房子,大部分在地下,小部分在地上,立柱架梁,芦苇盖顶,冬天比较暖和,夏天又潮又闷。训练一天的战友们,熄灯号前在外面冲个澡,进到里头就只能穿裤衩了,虽然连里要求不能脱背心。

要命的是这里的害虫。说三只蚊子炒一盘菜是有点夸张,但确实大得出奇,也多得出奇。一般的蚊香,对它们简直连个喷嚏都催不下来,隔着蚊帐也能吸走小腿上的血。如果赶上太阳下山后入厕,那就更惨了,扇子要是摇得不快,屁股那两块肥肉上立时就扑来一群,一巴掌下去,血剌剌一片,不明就里时,还以为痔疮犯了。比蚊子更可恶的是苍蝇,绿头的,飞机一样,无论怎么防,它总能爬到食品上,导致三天两头有人跑肚子拉稀,甚至染上痢疾。

卫生员吴八十每天往各班发药,自己背个喷雾器往厕所里喷洒“灭害灵”,忙得连喝水都顾不上,但水渠纵横,野草茂盛,滋生蚊蝇的条件太优越了,累死也事倍功半,天天都有报病号的。

我不知吃了哪只苍蝇爬过的馒头,细菌在肠子里兴风作浪,害得人一会儿跑一次茅房,刚出来又想进去,半天不到就拉趴下了。吴八十给我加倍地吃黄连素,吃痢特灵,吃得我一看见药片就恶心,病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无精打采时,蹲在厕所也顾不得蚊子了,浑身被咬得到处是疙瘩,半个脸都肿了。丁排长让我躺在地窝子休息,一再叮嘱千万不要用手去抓,一抓破很容易引起皮肤发炎。

奇痒难捱时,我在床上来回打滚。千小心,万提防,蚊帐里还是钻进几只又黑又长的“鬼子”。我一个摸黑都能逮老鼠的人,岂能让这几个可恶的“鬼子”活着出去。不一会儿,“鬼子”全消灭了,蚊帐上染得一道道见红,手上也沾满鲜血。

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踅摸到炊事班去洗手。奇怪的是冷水一泡,手背上那些红疙瘩,似乎不大痒痒了。我再用水龙头冲胳膊,两只胳膊轮换冲,确实有止痒的作用,还真神!这一来,我就不用在床上寂寞加难受了,我要去训练场看热闹,整个身子往水里一浸,又能止痒,又能在下体那两个窟窿眼把持不住时,直接排泄到水里,也省得上茅房继续招惹蚊子,一举两得。

丁排长对我的到来,先埋怨后夸赞,埋怨我不珍惜身体,夸赞我带病参加训练,还把我的行为,定义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我心里暗暗叫苦:这不把大家都害了吗?往后谁生病了还敢躺下!我浑身软得走路都摇摇晃晃,哪里还有训练的力气!好在黑参谋善解人意,他要求我要么回地窝子躺着去,要么蹲在水里看别人训练,少逞能!

这一阶段是游泳训练,场地是河边的一个水库。黑参谋一遍又一遍示范蛙泳的动作,还抓来一只青蛙,用丝线绑在一条腿上,放在水里让大家观摩体会。新兵来自五湖四海,南方水乡的兵游泳基础好,很快就能掌握要领。西北兵大部分是旱鸭子,不会游泳,小部分会游,但动作五花八门。我和张大明自小在村里的池塘扑腾,大一点到水库河流里戏耍,最擅长的是“狗刨”或者四不像的自由泳,耐力也不错,在水下潜个把分钟小菜一碟。但是没用,黑参谋说必须改掉这些“痼癖动作”。

习惯已成自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痼癖动作”岂是说改就能改的?黑参谋见张大明不是改不了“狗刨”的老毛病,就是脚手不协调,急得骂开了:狗和青蛙都分不清,你那几年生产队长是怎么当的!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黑参谋的挤兑,显然让张大明脸上挂不住。他毕业后就在村里磨炼摔打,不光干过领导几百人的生产队长,还兼着民兵排长,大小是个官,怎么说也是要面子的人。他立即举手喊了报告,说:“黑参谋口口声声训练为实战,真正打起仗来,敌人管你是狗刨,还是蛙泳!只要是落水会自救,能爬到舟排上操控,能游快游远就行了,我觉得你这就是摆花架子,纯粹不打粮食!要不然你找一个蛙得好的,我跟他比一比,看是他的蛙泳管用,还是我的狗刨管用!”

张大明这家伙也太率直了,不是“犯上作乱”吗?明摆着没拿不带长的黑参谋当首长,真以为‘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丁排长是游泳训练的领队,自然不能允许战士冒犯上司,劈头盖脸将张大明一通训斥,还向黑参谋道了歉。谁知人家黑参谋“宰相肚里能撑船”,根本没往心里去,“嘿嘿嘿”笑了一阵,一伸胳膊蜕掉背心,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三两下就游到张大明跟前,然后抹一把脸上的水,指着对岸的一棵榆树说:“看清了,距离一百八十多米,前八十米比速度,后面一百多米比耐力,先到为胜。请丁排长做裁判!”

一场官兵较劲的游泳比赛,就在战士们的呐喊助威声中开始了。黑参谋是军校毕业的科班干部,理论实践都有一套,前八十米游下来比张大明超出一个身子。但他毕竟大张大明十岁,越往后越显得体力不支,渐渐落得远了,晚上岸三十六秒。就在大家挥着拳头为张大明庆贺胜利的时候,连长孟兴成和罗指导员,陪着几位大首长来了,其中有师长、参谋长、后勤部长、工兵科长,职位最低的是工兵营长。

“立正——”丁排长赶紧吹哨子喊口令。

我们这些小兵砬子,只着湿淋淋的短裤,也来不及穿军装了,就这么不无狼狈地列队,接受首长的检阅。新兵战友都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首长,本来就受宠若惊,再加上有师长这么大的官,更有些诚惶诚恐。

谁知师长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彻底颠覆了我脑海里那些不苟言笑的将军大帅形象。他的脸是古铜色的,身材并不高大,说话的声音也不高亢,看见谁身上沾着泥,还用手刮一下。他显然已经从头看了刚才的比赛,不但没有批评,还表扬黑参谋有练有赛,取长补短,好!他特意在张大明的胸上敲了几拳,夸赞他是个好兵,问了姓名籍贯,对身旁的参谋长说:“像这样的苗子,有机会送院校培养培养,很快就能带兵。”

“狗日的张大明,昨晚肯定得了神仙指点,否则怎么能在师长眼皮底下露脸!”我心里有点嫉妒,但更多的是高兴,为战友歪打正着的成功。偏偏我的身体不争气,竟然站立不住,散架似倒在地上。幸亏师长他们已经转身,没有看见,否则咱一个车厢拉来的,反差如此明显,人就丢大了。

吴八十蹲在我身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捏了几颗黑药粒,让我咬碎,用唾液一点一点下咽。我觉着小药粒儿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油滴滴的,咽下去一会儿肚子不疼了,肛门也不胀坠了,精神好了很多。我问他什么药,他说好药。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药,吴八十用右手比划了一个手枪的动作。

枪药能治肚子疼?我将信将疑,但很快就被肉香的诱惑冲散了。

师首长带来一只整猪慰问部队,大夏天的不好存放,大家都摩拳擦掌,等着大快朵颐。可当我和战友围在班里的菜盆旁,盯着最大那块骨头流口水时,却被卫生员给拽走了。“忘了‘鼠疫’的事了?就算你不拉了,还带着病菌,好意思传染别人!”

这个吴八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让病号吃肉,监督我们用消毒液洗手,用开水烫碗筷,然后端来一盆鸡蛋西红柿面,给我们一人盛上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我好奇他为何不去吃肉,又不是回民。他笑笑道:“你们一个个拉得没精打采,我好意思吗?”

我的筷子停住了,感动地注视着这位满脸粉刺的老兵。

面是手擀的,长而筋道,汤的香味很特别,依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儿,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尝过。吴八十看着我们吃饱了,就让大家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下午跟他割臭蒿草。他已经从农场的卫生院打听清楚,臭蒿草燃烧的烟雾,熏蚊蝇效果不错。

吴八十的功夫没有白费,连队的防蚊蝇措施初见成效,跑肚拉稀的现象大为减少,我也恢复了体力,重新回到训练场。黑参谋已经不再过分强调蛙泳的标准动作,转而要求一切以实战为目的,练为战,训为用,不管蛙泳狗刨,速度和耐力是考核的两个关键指标。休息的时候,他还给张大明递烟,问他当生产队长时,怎样处置调皮捣蛋的家伙。

我悄悄提醒张大明:小心黑参谋笑里藏刀,毕竟你让人家丢了脸。

我的话不幸言中。

这天红日高照,又闷又热,但发源于天山冰川的开都河,却是急流滚滚,冰凉刺骨,与水库的死水截然不同。连里组织武装泅渡,以检验前阶段的游泳训练是否达标。

我们这些舟桥兵,身着夏服,全副武装,分成几个梯队,要徒手游到近百米的对岸。连长和指导员亲自检查,看每一位战士的枪栓是否锁定,三个弹夹是否装满,三个手榴弹的盖子是否拧紧,水壶里是否装满了水。黑参谋带领运输排的战友,开了两辆六五式汽艇在河里施救,凡是被拉到汽艇上的,都算不合格。

张大明大概过于看重成绩了,一下水就扑腾得挺欢,在他的梯队一路领先。谁知距离上岸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两条腿突然同时抽筋,疼得乱喊乱叫。抽筋扳脚趾,是我们从小就有的经验,可两腿同时抽筋,就比较危险,两手交叉去扳左右脚,身体就会下沉。眼见得他的脑袋沉到水下,半天不露,我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黑参谋的汽艇就跟着他,我祈祷这家伙千万别被拉上去。好在张大明水性好,在水下终于处置好,三扑腾两扑腾上岸了,是梯队的第二名。

“枪呢?”连长的眼真尖,他一看张大明上岸,就大声质问。“张大明,你的枪呢?”

枪是战士的第二条生命,人在枪在,这是我们领枪时就明白的道理。张大明一下子傻了眼,回顾浑身上下,子弹夹手榴弹水壶都在,就是挂在脖子上的自动步枪不见了。他估计掉到了抽筋的地方,不假思索就返身入水去摸索。他在水下憋一阵,露出脑袋换口气,然后再潜下去,一直折腾到我所在的最后一个梯队都过了河,他也在冰水里泡得没了力气,被黑参谋拉上汽艇,仰八叉躺在甲板上,准备接受处分。

“张大明,接枪!”黑参谋轻轻踹了他一脚,将张大明的自动步枪还给他。“这次不算丢,是我在你乱扑腾时用钩子摘的。”

真是的,吓死人不偿命啊!

5 河流滚滚鲤鱼肥

在一个毫无纪念意义的平常日子,连长在午饭前宣布了一条命令:任命张大明为码头班副班长,我为连部的军械员兼文书。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一班,搬到卫生员和临时配属的报务员的帐篷。丁排长送我一支“英雄牌”钢笔,说是他以前在侦察连军事竞赛得的奖品。张大明似乎有点不忿:“老子靠真本事吃饭,弄个班长还是副的,你小子摇几下笔杆子,就站老子头上去了!”在他看来,我这个职务相当于正班长。他不由分说就把我的一沓信纸“贪污”了,还要求以后连里发什么东西,有机动的首先要考虑码头班,他们成天肩扛手拎费力气。

晚上入睡前,吴八十以一个老大哥的口吻,告诫我为人要低调,越是在长脸的时候越不能失态,以免被冠上“骄傲”的帽子,这顶帽子足以扼杀任何才俊。文书这个职务,曾有几个人暗暗竞争,特别是安子阴,是非没少生,见人就强调他入伍前是语文老师,有事没事总爱往连部跑,甚至为洗连长的床单与通信员闹得脸红。现在领导提拔了我,像他这样有想法的,肯定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是应该睡觉都睁上半只眼睛。

安子阴和我较劲,不是一天两天。其实雄性竞争是动物的本能,人焉能超脱!问题是竞争应该有底线,你尽可发自己的光,但不要吹熄别人的灯。我的前任黄国远经常找我帮忙,也许是让我先热热身。每次出板报,安子阴便死皮赖脸凑过来,夺过我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秀他的板书。更可恶的是他给连里寄匿名信,揭发我在老家时偷过生产队的西瓜。

匿名信落款是老家的生产队,却盖着农场邮政所的戳子。指导员一看就是安子阴的笔体,却不动声色,私下找人了解情况。战友们普遍反映那不是个事,就是农村孩子一点刺激,大人看见也就喊两声。“羊娃子”说他也偷过,张大明炫耀自己偷瓜最有经验,刘松涛不但偷过瓜还偷过苹果,只有安子阴是一副很意外的样子,说:“呀,谁咋把这事挑出来了?这节骨眼上,可是对李晓剑不利啊!”。

“是啊,你们村的人也是,大老远跑到农场寄信,也不多走几步,直接到连里谈一谈,我们也了解得全面一些。”指导员笑着说,眼睛一直盯着安子阴。

安子阴当时脸都红到了脖根,但他始终没有承认,事后却跑来告诉我:“你得小心点,连里正在调查你的问题,听说老家有人告你了。”

指导员并未找我谈话,事情都是别人告诉我的。现在卫生员好意提醒,我也就重点设防:防火防盗防小人。不怕被贼偷,就怕被惦记。哪成想已经被惦记了,防不胜防。第二天一早换鞋穿,就出了状况:一只寸半长的大蝎子,与我的脚趾来了个亲密接触!

卫生员觉得奇怪:蝎子怎么能钻鞋里?他拿镊子夹起来看了看,蝎子是活的,但尾部的毒刺没有了,忙叫我抬起脚,脱下袜子,扒着脚趾察看。看了一阵,没发现毒刺,见我也不疼,就把脑袋一个劲儿摇晃:“蝎子尾巴上的毒刺哪去了?”

连长孟兴成来了,连部就在毗邻的帐篷。这个从高炮营调来的干部,据说是打航模的高手,在军区比赛上拿过奖,但他成天板着个面孔,不苟言笑,好像谁欠了八斗麦子钱似的,许多人都有些怕他。他一进来就问:“怎么了,高喉咙大嗓子的?”

“新文书的鞋里钻了一只蝎子,好在没蜇着。”吴八十说着,将蝎子踩成了齑粉。

“你们陕西人,还真有古代那些皇帝护佑啊,老鼠咬不着,蝎子蜇不着!”连长似乎不乏幽默,但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没了笑味儿。“我说啊,你要尽快熟悉工作,先把油料给我管好,别让运输排那些老兵油子给糊弄了。”转而又向卫生员交待,提醒各班注意,提防蝎子蜈蚣蚰蜒之类的小虫。

连长走后,我立马找到台账,到油料库清点查对。不一会儿,副连长肖积冰带一个农场司机要“借油”。军油不外借,这是规矩。可副连长是首长,他的话就是命令。我请他写个条子,好做账。肖副连长眼睛一翻:“就一加仑,你随便记些损耗得了,老子亲自来,还写撒子条子!”

我一听他这么说,就有些作难了。连队的油料是为保障训练用的,我在这里给了副连长方便,后面还怎么对付那些资历比我深的“老兵油子”?再说连长的话言犹在耳,我不能阳奉阴违吧!现在的境况是,给了犯纪律,不给得罪人。人家是连首长,随便一只小鞋甩过来,咱吃不了就得兜着走。这时,我想起我的前任黄国远,移交工作时再三提醒:凡事多用心,多请示多汇报,不要擅作主张。我于是推说油泵的摇把在帐篷里,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飞身往连部请示。

连长正与黑参谋商量事情。我没敢提肖副连长,只说是农场的司机要借一加仑汽油。连长要我自己决定给不给。我说:“没有连首长的条子,我谁也不能给!”

话音刚落,肖副连长掀帘子进来,与连长对视一笑说:“这小子,跟老子玩心眼!”

我有些迷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连长,看看肖副连长,再看看局外人似的黑参谋,一时不知所措。还是黑参谋可怜见儿,笑说:“你可以走了!”我正要离开,连长又把我喊住,随手递来一张纸,是他与黑参谋商量的下一阶段训练计划,命我赶快整理下发。

这是我制作的第一份训练计划,自然是十分用心。请连长指导员签批时,罗明辉顺便安排我,尽快将黑板报换一下,重点是表扬各班训练中的好人好事,鼓劲打气。我吃过晚饭就往各班去了解情况,最后去的一班,为的是能在“老家”多待一会儿。

丁排长问我是不是与安子阴有矛盾,我摇了摇头。他笑了,告诉我安子阴琢磨的舟桥连接新方法,下午终于实验成功了,比老方法快两秒,提请我重点表扬。我回头找黑参谋一核实,就登在板报的头条。

安子阴在黑板报前待了好长时间,有人调侃都不在意。后来我又在指导员的鼓励下,将他刻苦训练的事迹,写了一篇报道,投给军区的报纸,没想到真给刊登了,还改了一个很吸引眼球的标题:《小战士发明了新方法》。报纸发下来的时候,大家争相传看,纷纷向安子阴道喜。也有夸赞我的,毕竟在军区的报纸上露了脸。我上厕所时,安子阴悄悄跟了进来,一言不语,点上蒿子在后面胡抡乱舞。我感到自己飞到天上去了,连长营长都没这待遇,说:“子阴你一来,我屙的屎都不臭了!”

“比狗屙的都臭!”安子阴笑道,“你快点,又不是拉井绳,咱俩到外面转转!”

傍晚的胡杨林里,鸟雀正忙着回巢。是时,夕阳将西垂,林间近黄昏,来自天际的光辉,把我俩的脸都涂成了金色,相互看着,跟庙里的菩萨似的。我估计安子阴一定有话要说,否则他不会浪费做好人好事的黄金时间,约我来欣赏农场的落日。然而摸了一棵又一棵胡杨树干,他同我说的,尽是别人的事,比如丁排长的代理将转正,刘松涛可能调到炊事班,张大明递交了入党申请,等等。

连队的事情,我比他清楚。我想听的是他亲口告诉我,告状信是他写的,蝎子是他放我鞋口里的。我与卫生员分析来分析去,就是他在帮我收拾行李时捣的鬼。他要是道个歉,我也会检讨自己和刘松涛给他灌鸡蛋汤的坏事,都是男子汉,又乡里乡亲的,这事就翻篇。可他到底还是没提,绕来绕去,只说以前俩人可能有些误会,今后要互相支持。

好吧!安子阴就这德性,他不破题,我也不点雷。我默默地陪他踩了一路腐烂的树叶,觉得很是无趣,没有丝毫成就感,就挥手做个“打道回府”的动作,突然发现安子阴的眼睛直了。他朝我摆摆手,又示意蹲下身。我看他如此神秘,就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远处有一种暧昧的声音,粗粗的喘气,娇娇的呻唤,离得很近。循声细辨,果然在一棵大树的旁边,有一个晃动的影团。太阳已经落山,看不清人的面孔。

我和安子阴都未结婚,虽然他比我多个未婚妻,但在农村那个封闭的环境里,根本没有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惊奇而又亢奋。我们骂那一对偷情的“馋猫”,怎么跑到了树林里?

安子阴问:“捉奸还是撤退?”

我想了想说:“撤吧,怪不叽叽的。”

于是,我们把新兵连学的匍匐前进,改成匍匐后退。一条细狗,不知从哪里窜出,狂吠着冲我们扑了过来。我俩只好站起来,一人捡一节树枝,且战且退。那边的“馋猫”,显然不能继续偷吃了,草草收场。男的急慌慌逃跑,慌乱中被树根绊了一跤,叫骂着爬起来再跑,身子跌跌撞撞的。女的似乎在收拾残局,打个口哨将细狗唤了回去。

我和安子阴发了毒誓,不把这次发现说出去,以免带来无尽的麻烦。偷情的贼心人人有,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贼胆,也不一定有贼机会。正因为如此,偷不着的人总是喜欢议论别人偷情,刨根究底,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我是哼着《打靶归来》回到帐篷的,一掀帘子,就看见卫生员给肖副连长消毒上药。肖副连长的鼻尖破了,额头也蹭烂一片皮。我起先没心没肺,还想关心一下领导,问他怎么弄成这样。转念一寻思,恨不得扇自己十个嘴巴。树林里那个谜团,似乎不用再猜。

肖副连长说:“下午去农场联系副食,回来时路上有个树枝,把老子给绊倒了!”

“哦!”我已经恢复了平静,随便应付几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几天,肖副连长叫我同他一起去炸鱼。他知道我当兵前干过爆破,炸鱼也很老道。我想用一块TNT炸药,威力大,又方便,上次训练还剩下几块。结果连长不批,说训练物资不能用于生活。我退而求其次,从卫生员床底下搜了几个输液瓶,到农场的石灰窑上买了些生石灰,想找一个破篮球胆,费了半天劲也没找着,只好割了一把芦苇当浮子。

开都河的鲤鱼又大又肥,几次撞到汽艇的艇艏。汽艇是连队的水上交通工具,在运输排专门有一个班的编制。连长觉得训练强度大,战士的体力跟不上,而河里的鱼都是野生的,既然自动招惹咱们,不如结合训练打一些改善生活。炊事班提出买个渔网,让汽艇拖着跑,结果不理想,鱼不往汽艇后部去,一共也没网住几条,这才想到请我“出山”。

我和肖副连长,还有前不久调到炊事班的刘松涛,乘着一艘六五式汽艇,很快就到了水流比较平缓的河面。我先将一条尼龙长绳的一头系在艇舷上,一头系在芦苇浮子上,然后给两个输液瓶装上大半瓶生石灰,用一段八十公分的短线固定在浮子上,最后往输液瓶灌水,淹过石灰就行。看着瓶内冒气后,我塞紧橡皮塞,稳稳地投进水里,便让汽艇逆流而上,与爆炸物保持距离,准备捞鱼。

“行吗?”刘松涛将信将疑。

“把那个‘吗’字收回!”我十分自信地说,“这会儿,那些不明就里的傻鱼们,误以为水中悬浮的石灰瓶是美味的食物,正争先恐后地围上去亲嘴呢,一次次咬不下一星半点,反而激发了它们更强烈的欲望,这点鱼与人相仿……”

我的话还没说完,“轰——隆,轰——隆”,两个白色的大水柱腾空而起,生石灰反应生成的巨大热量,终于被压缩到极限,突然引起输液瓶爆炸。那些上当受骗的大鱼,就在强大的冲击波的打击下,纷纷翻起了肚皮。

我喊叫着让汽艇顺流而下。肖副连长和刘松涛挥舞灶滤,见白条子就捞,一会儿就捞了一大盆,够连队美美地吃一顿了。

6 黄昏放歌胡杨林

炸鱼初战告捷,我还真有点成就感。连长把我叫过去,看着我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又挥手让我出去了。后来,我们每周如法炮制两次,战友们过上了鱼米生活,见了我多是溢美之词,有的还来一个大拥抱。

没有不透风的墙。炸鱼这事儿不知怎么被上面知道了,说是违反了规定,要求写出报告,等待处理。连长指导员都还没说什么,底下已经传开,说我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我感到压力山大,急忙找刘松涛商量对策。

“商量个屁!”刘松涛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掷,解下围裙,拍拍身上的面粉,给我冲了一缸糖水茶,然后才说:“事情出来了,总得有人顶雷,既然逃不脱,牵扯人越少越好。把所有责任往我身上一推,大不了复原回家,反正我是下乡知青,这兵一当,就该回城了,比不得你们农村兵,都巴望提干。”

“龟儿子,大包大揽!这板子轮不着你挨,天塌了有大汉撑着!”肖副连长不知何时出现,冲刘松涛扬扬手,拉上我就往外走,一直拉到了胡杨林。

“你娃子,有点城府的。我的事情你看见了,没说出去,我很感激。但安子阴那小子就难说,他几次看我的眼神,都二麻二麻的。”肖副连长脸色很不好看,他的率直也让我吃惊。我觉得万一安子阴嘴上少了把门的,他也完全可以不认,这种事要捉奸拿双的。可他却摇起了头,说道:“即使他不说,我心里也不得安逸,毕竟不是撒子光彩事,与其背个‘作风问题’,还不如‘违反规定’的处分好听。反正我与老婆分居,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不愿意随军,我就该打报告转业了。”

肖积冰祖籍四川阆中,三国的张飞在那里镇守过七年,他的母校就建在张飞庙里,所以他一直以张飞为偶像,性子里透着率直与豪爽。据他透漏:指导员罗明辉早都想调我到连部,因为我写的反映打猪草影响军民关系、损害军人形象的材料,被指导员稍加润色,逐级递到首长机关,上面很重视,很快就基层连队的农副业生产问题下发了文件。是连长孟兴成觉得我在战斗班时间太短,业务领会不透彻,有意让我多历练历练。他那天的“借油”,纯粹就是连里对我的一个小考验。

我突然对肖副连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心里酸楚楚的。看着暮色中即将隐身的胡杨,听着树枝上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双脚不停地踢踏脚下的树叶。我有点怨愤,冲的是安子阴。要不是他那天拉着我来胡杨林,就不会发现肖副连长的隐私,更不会害人家丢了前程。我也有些自怨,要不写那篇报道,就不会令安子阴感今怀昔,与我“冰释前嫌”,讨好地要“到外面转转”。

“我求你一件事,”肖副连长声音有些变调。“我是不能再见她了,请你与申雪见一面,告诉她事情不会泄露出去,让她不要有思想负担。”

“没问题,肖副连长!”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即使申雪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女人,一个有点那个的女人。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在一个雄性奔放的壮男世界,与女人单独见面或说话,会被高度关注和嫉妒的,打人的尿泡俯拾即是,稍不小心就被熏得骚气难闻。但是为了肖副连长的信任,我还是背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绿军包,踏上了林荫如盖的机耕路。指导员派我到农场的书店买一本《解放军歌曲》,连里订的那本,被几个老兵油子偷偷卷了莫合烟了。

任务极其简单,我很快就“顺路”到水管站。五十来岁的站长,是个三五九旅的老战士,陕北人,同我算半个老乡,问了许多家乡的问题。

说起肖副连长,老站长一脸激动。他在一个多月前去县城买了些机械配件,回来时拖拉机坏在路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欲自己走路回场找人吧,一来一回两天时间,怕拖拉机手夜里冻死;俩人一起回吧,又怕丢了拖拉机和配件,正愁得没法说,肖副连长带的生活车从对面过来了,二话没说,先将拖拉机拖回农场,大半夜了,又出发往县城。他准备送一面锦旗给部队,以表感谢之情,还让肖副连长给谢绝了。他一直觉得欠着部队的人情,后来肖副连长提出照顾申雪,他很快就报上去了,就等下半年房子调整,这一对上海支边青年,就可以领着儿子,住上一间半的土坯房了。

老站长亲自将我领到一个水闸上,让我办完事情到他家吃饭。申雪正在调整水闸,将流往左边渠道的灌溉水,改到右边渠道。沉重的水泥闸门,摇起来很吃力,她的满脸都是汗水。老站长帮着她调整到位,就让我们到树荫底下谈。林带旁有几个人正在薅草,看见老站长远远地打招呼。

申雪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妇,微笑时能看见一对浅浅的酒窝,脱下草帽才见一头黑发剪得齐肩,两只大眼略带忧悒,细长眉,小樱嘴,瘦削的脸庞,被阳光炙晒得发黑,与领口偶尔露出的白皙,形成鲜明的对比。半旧的蓝裤蓝衫,是时代的标准色,一坨一坨的斑块不知是汗渍还是水印,只有那双粉色的塑料凉鞋,依稀昭示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有些喜出望外,没想到肖副连长会在这个时候派我来安慰她,说话的时候老盯着我的眼睛,夹杂着新疆味儿的普通话,不时冒出几个伲侬称谓。

“我不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阿拉一个赤贫女子,除了这个身子,能给别人什么呢?”申雪一开口就让我陷入尴尬,好在脸红可以借口曝晒。她是十年前支边的上海知青,那时候刚出校门,一身幼稚,满腔热情,到了农场才知道理想很伟大,现实太骨感。没有高楼,没有商场,没有剧场影院,没有弄堂里司空见惯的叫卖,所有的娱乐就是胡杨林下漫步,开都河边听蛙,所以她很快就恋爱了。

申雪的男朋友,也是个上海知青,在种马场工作,俩人惺惺惜惺惺,一起哭完一起笑,在一个不能自已的黄昏,激情烧过了男女之间的雷池,并且被人发现了。从此俩人被戴上了无形的“坏分子”帽子,就是后来结了婚,还住在各自的集体地窝子。天当被,地当床,的确不是童话的世界。忙完一天的工作,到食堂打上饭菜,俩人就来到黄昏的胡杨林,看日落,听鸟叫,冬踩积雪,夏沐夕晖。孩子出生后,她和丈夫也曾多次申请住房,得到的答复总是房子有限,得一批一批解决。如今儿子都六岁了,他们一家的团聚地,仍然是黄昏的胡杨林。

肖副连长走进申雪的生活,纯粹是个意外。他虽然是连里的干部,在痢疾之魔那里也是没有面子,有一天拉肚子拉倒了,跌跌撞撞从厕所出来,抱着肚子直不起腰。这时有个遛马的人,打身边经过,问了缘由,就把他扶上马,带到一个小树林旁,如此这般比划一番,很快就消失了。

肖积冰有些恍惚,他根据那人的指点,走过一排土房子,来到一个很大的晒场。晒场满地都是发黑的果壳,样子很丑陋。他随手捡起一个捏破了,倒出里边的籽儿,放一些在嘴里,细嚼慢咽,果然满口香津,一会儿肚子就不疼了。他见土房里进出的人,并未注意到他,就又捡了几个,藏在裤兜里,回到驻地交给了吴八十。卫生员认出那是罂粟壳。从农场入伍的报务员解释,国家规定部分农场种植做药,烟膏全部上交,烟壳由医药公司收购,有的也被做调料。我这才明白,那天吴八十给我治病的“枪药”,原来是这个玩意儿。

肖副连长几乎天天见到那个遛马的,自然要表达感谢之意。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成了朋友。朋友的特殊困难,一下子搅动了他的热心热场,这位张飞故里的年轻军官,虽不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力所能及的忙还是要帮的。他找老站长,找农场的主管科室,以申雪是他远亲,其丈夫帮助连队抵抗痢疾为名,请求给予生活照顾。老站长答应了,上面也同意了,等秋后新房竣工,调整时给他们一套别人腾出的旧房,这对一直抬不起头的申雪夫妇,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申雪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她来支边的第三年,父亲因“历史问题”自杀,母亲悲痛欲绝双目失明,她要与远在上海崇明岛的哥哥,分担母亲的医疗照料费用。夫妇俩微薄的工资,除了给老人的药费和孩子奶粉钱,就没有多少了,平时在食堂打饭,都是捡最便宜的。突然间遇到菩萨一样的好人,让夫妻俩感激涕零。一下子欠了这么大的人情,又熬煎得他们长夜难眠。申雪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但以己之地位,这辈子都没有能力帮别人。她得到丈夫的默许后,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悄悄去了老站长家,去了场部的科长家,在床头报答人家的“搭救之恩”。她找到肖积冰,以死威胁,以情感惑,于是就有了胡杨林的“吃腥”。

“你不会看不起我吧?”申雪叹口气说,“阿拉不是个随便的女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丈夫的事情。现在想来有些后悔,我是心安理得了,可是把肖副连长害了。”

唉!天下幸运者都一样,苦难者却是各有各的苦衷。别看申雪说得轻描淡写,似不在意,其实她肯定心在流血。我一个未婚青年,能就如此悲催的故事,发表什么看法呢?好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一直等到老站长喊我,她又苦笑着问我:“我把自己的事情,全告诉你了,你不会说出去吧!”

我盯了她一眼,她大概读出了信任。

几天后,我拉着吴八十到胡杨林去开歌。所谓开歌,就是先把一手新歌的曲谱读下来,再把歌词填上去唱熟。我把新歌开了,然后教连队的战友唱。以前这项工作是黄国远干的,他看我识谱,移交时也交给我了。

这是指导员指定的一首队列歌曲,歌词挺有气势,曲子也硬梆梆的,不知作曲者追求的是什么,反正唱起来不是很好听。吴八十说:“这么难听的歌,一准没人愿学。”

“那怎么办?”我担心不好向指导员交差,请他想办法。连部的几大员,一向互相帮衬。吴八十抬头看树梢,一泡鸟屎恰好落在他鼻尖,不偏不正,差点掉进嘴里。他满地找树枝吓鸟,我却笑得坐在了地上。

微风习习,飘来一阵歌声。似乎男女声混合,时而雄壮有力,时而宛转悠扬。我仔细辨析,确认是《长征组歌》中的《过雪山草地》,大热天的唱白雪皑皑,的确让人感到清爽惬意。这歌我只能哼个大调儿,歌词似是而非。现在有人在唱,唱得这么好,我就想学一学,教会战友,肯定能在下次歌咏比赛时一鸣惊人。

我不再笑话吴八十的“嘴臭”,与他一起朝着歌声的方向走去。但见胡杨林下,一个低矮的孩子,一边拉着一个大人,仿佛在憧憬明天的美好。晚霞的逆光,将这一家的背影,剪成一个大M,重重地镌刻在我的心里。

7 见义勇为险蒙冤

开都河的舟桥合练结束了,我的连队与兄弟部队配合默契,受到指挥部的嘉奖。回到驻地,连里召开庆功会,丁排长和安子阴等多位战友受到嘉奖。中午会餐,安子阴一反常态,来者不拒,喝了不少酒,这与他以前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的做派判若两人。我感觉这家伙有些不对劲,欲劝他悠着点,他已经举着酒杯到了连部这一桌:“肖副连长,那天在胡杨林……”

这个说话不算数的浑蛋!我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赶紧起身,将一块大骨头,塞进那张跑风的嘴里,拉上他就往外走:“子阴喝大了,我去帮他醒醒!”

我将安子阴拉到我的房子,关上门就是一个大嘴巴:“你吃屎了吗,嘴这么臭?”

安子阴被我打懵了,嘴角出了血,舌头还在里边呜哩哇啦,说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须臾,这家伙反应过来,就与我争执,欲还我一巴掌,被我推倒在床,照屁股又打了几拳。我打够了,他也消停了,就给他冲一杯糖茶水,扶他起来,把脸凑到他跟前,让他打。他把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恨得面目都有些扭曲。我双目冷视,一眨不眨,他的手反而像自由落体一样掉下去,死狗般躺在我床上,呜呜咽咽,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说:“有点男人德性吧!今日你敢点了别人的隐秘,明天我就讲你娘是个叫花子,谁给一口吃的就跟谁。”

安子阴蔫了,像个被霜打的茄子。人人都有见不得人的隐私,况且他的家史的确没什么炫耀的。他父亲小小年纪抽大烟,把祖上百十亩地全败光了,又没人雇他扛活,一个光棍只好到处瞎混,肚子饿的时候,就踅摸到庙里偷供果献饭。赶上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共产党为穷人谋福利,他在外面学得油嘴滑舌,获得了土改工作队的好感,便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有一年村口来了个女叫花,饿得气若游丝,谁能给一口吃的,就可以领回家。有热心人找到这位光棍主席,俩人就过到一起。八个月后生下安子阴,村里人没少议论。

我之所以如此维护肖副连长,是因为他值得我尊敬。他为了连队的荣誉,为了保护连长和指导员,保护我和刘松涛,以及一切与炸鱼有关的人,独自一人承担了河道炸鱼的责任。上级虽然没有明示炸鱼违反了什么规定,但将事情定性为“安全事故苗头”,给予通报批评。我真不知上级是怎么想的,一支工兵部队,弄个爆炸物都不安全,将来还怎么打仗?

上级的事情咱不懂,同乡的心思我还是清楚的。平心而论,安子阴的表现是突出的,丁排长不兼一班长后,副班长转正,他最有资格当一班副,他自己也把这个班副,看得比嘉奖重。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怨不得别人。离开农场时,他悄悄带了一挎包罂粟壳,回来当天,就通过营部的通信员送了营长。营里开会时,连长打开营长的茶叶盒打秋风,一把抓出几片罂粟壳。营长说是通信员找舟桥连一个叫安子阴的战士要的,你一连之长还要从我这儿抢?连长羞个脸红,肯定对安子阴的人品打了问号。

安子阴不得不认怂,在我的床上睡了一会儿要走,发誓哪儿跌倒哪儿爬,还感谢我及时阻止了他。我这时倒生出一点怜悯之心,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算是安慰。一开门,发现卫生员坐在门口的房檐台上,身旁放着一碗绿豆汤。

汤是给安子阴准备的。吴八十看着安子阴喝下去,专门强调是连长让他送的。安子阴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看了卫生员一阵,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仿佛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转眼到了国庆,除了值班部队,大家都放假三天。连长和指导员的家属都随军,放假可以回家属院住。他俩一人拿出五十块钱,托我和吴八十上街,给肖副连长买点东西。肖副连长的转业报告已经批了,他也没什么家当,说走就能走。我把自己的抽屉翻了一遍,共搜出十五块。吴八十刚给家里寄过钱,找人借了五块。丁华塞给我八十块,是他们几个排长和司务长凑的,一人二十,临走一再叮嘱不能告诉连长指导员,连里不让凑份子。

我和吴八十在街上逛了大半天,从新城走到老城,最后决定给肖副连长打两个棉被网套,买两床缎子被面。新疆的长绒棉花好,阆中的冬天阴冷潮湿,盖上能暖和些。剩下一百多块钱,够买两块羊脂玉。老板一听是送战友,少收了五块,我们就又提溜了几瓶“伊犁大曲”,预备欢送肖副连长时喝个痛快。

回到营房刚坐下,一口水还没喝,通信员急火火地跑来,说连长来电话,叫我俩立即赶到师医院,安子阴出事了。我俩都大吃一惊,恨不得长上八条腿,放下水缸就跑。到医院时,天快黑了,连长和指导员都站在走廊上,焦急不安,一盏“手术中”的灯箱,无语胜似有言。

手术一直持续到夜里十点,当两个戴口罩的护士推出病床时,安子阴右眼红肿,额头贴一块纱布,腹部被纱布缠着,身上还插了两根管子。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断肠接上了,腹腔都洗干净了,头部只是外伤,其它脏器都未受损。我看见安子阴的眼里噙着泪珠,嘴唇蠕动了好几下。连首长向医护人员表示感谢,我们和护士一道,将伤者推进病房。

这是一件普通的病房,有三张床,因为过节都空着。连长安排我和卫生员留下陪护,指导员说他负责给我们送饭,医院没有非病员的餐食。

“先不麻烦吴指导员,这两天过节,我们可以帮着打一点!”一位戴口罩的护士说。我一看那杏眼儿有些面熟,她也半摘口罩,浅浅一笑,要我明天给他们女兵唱歌。

“你们认识?”女护士的善解人意,大大出乎指导员的意外,他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吴八十。

“认识!”女护士彻底摘下口罩说,“他不就是闹‘鼠疫’的新兵蛋子李晓剑嘛,赖在我们医院的单间里,骗住了半个多月。”

这位老兵姐姐,简直冤枉死人了,我那是赖吗?罢!好男不跟女斗。重要的是她明天会打饭给我们吃,夜里伺候安子阴也就有劲儿了。但我和卫生员都一头雾水,什么情况,让安子阴伤得如此重?

一夜很快过去,窗外探进朝阳。病号饭送来了,只有少量流食。卫生员要喂,安子阴不肯。我将病床摇个半躺,想把安子阴往上挪一挪,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叫唤。喝过稀饭,我见他能说话,就问为何弄成这样。他半天不语,问得急了,只一句话:“一言难尽。”两眼却已泪水汪汪。我最瞧不起男人掉泪,见他这副模样,也就不说了,只劝他一心养伤,不要胡思乱想。

“新兵蛋子,吃饭了——”女人就是这样,声音总在人前头。她们一共四个,一个端馒头,一个端菜,两人端稀饭,一溜儿飘进病房。病房顿时阳光灿烂,连来苏尔都闻着清香。

女兵们带来一首手抄的《山楂树》歌谱,要我教她们唱。这是一首苏联抒情歌曲,四分之三节拍,旋律婉转优美,歌词从容流畅,表现的是一个美丽、善良但又不失思想的女青年,面对两个男青年的爱恋时内心的矛盾。那是我梦中都未曾出现的场景,仔细品味一下就觉着怦然心动,也不知她们从哪里找到这歌曲的,重要的是春华闪耀、活力四射的四个女兵,围在身旁,你想不兴奋都不可能。

我很喜欢这首歌的旋律,但歌谱上没写作曲者是谁。我更喜欢其歌词,歌谱上也没写谁写的歌词。人们总是不尊重原创,我们在享受许多美好的时候,根本没在意是谁给了我们这些美好。我先教她们读谱,然后填词。女兵的音乐细胞天生比男兵多,不一会儿就学会了。我的愉悦溢于言表,高兴地打着拍子,与她们一起合唱,仿佛病房外的院子里,就有“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大约过去一个多小时,值班护士通报师首长看望来了。我们立刻下意识地站起来,不知是事情太大了,还是士兵的命很贵,竟然惊动了参谋长!

参谋长姓郭,经常下连队,我们都认识,似乎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笑容。他的随从一大群,工兵科王科长也在里边。病房里一下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气氛突然有些凝重。参谋长听了医生的汇报,指示医院全力救治,又到床头安慰安子阴,拉着他的手说:“好小子,像我的兵,有血气,临危不惧,见义勇为,我要给你记功!”

安子阴早已热泪盈眶,挣扎着要起来,被参谋长劝住了。王科长和工兵营长都到床头与他握了手,黑参谋还往床头柜上放了一篮子苹果。这排场大的,连长和指导员都只能在门外的走廊上候着。参谋长临走扫视了四个女兵一圈,眼光似乎慈祥许多:“嘿嘿,你们放假不回家,在病房唱歌陪护,很好嘛,谁想的这个主意?”

女兵的回答只是笑,参谋长似乎已经满足了。等人都走后,一个女兵对老兵姐姐说:“郭虹,你老爸今天好像没以前那么凶!”

老兵姐姐——一个很富同情心的善良女孩,竟然是参谋长的女儿!我的惊讶可想而知。而当她告诉我,身旁有两个女兵的父亲还是军级干部时,我的惊愕近乎恐惧。这小小的师医院,藏花卧凤,水也太深了!我这土包子,想不自卑都不行。我下意识离她们远一点,脑子里乱七八糟,眼睛不敢直视她们的目光,嘴唇变得笨拙异常,也不知该说点什么。直到他们带上已被吴八十洗干净的碗筷,哼着刚才学的新歌,嘻嘻哈哈地离开。

“看你那点出息,首长站在面前都没怕,倒是被首长的丫头吓成这样!”连长一上来就笑话我,他和指导员送走了首长,才能进到病房。“你们也都听到了,刚才师首长讲,安子阴是见义勇为,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定了,你们好生照顾着!安子阴,你给咱好好养着,你这黑锅,要不是那女孩给砸了,我和指导员的兵也就当到头了……”

“行了,别磨磨叽叽了,老人家从口里来一趟不容易,还等你领着逛巴扎呢!平时没时间,放假又赶上这事儿。”指导员把连长推出去后,亲自给安子阴削了一只苹果,用刀割成小块,一块一块喂到嘴里,感动得安子阴又流泪了。这家伙的泪腺就是发达,可能是哭江山的刘备转生的!不过,他这次干的事儿,够爷们。

原来,安子阴昨天上午到连长家挖菜窖,帮助储存冬菜,因为连长的父母来队,要在儿子家过年。不知他是怎么获得这个拍马屁的机会的,干完活还在连长家吃了中午饭。回连队的路上,安子阴突然想起,当天是他和羊小阳的“学雷锋小组”活动日,应该去看库尔班老人。库尔班无儿无女,腿脚不便,他们每月都要去两次,帮老人买煤买面,打扫卫生。他知道“羊娃子”被刘松涛叫去帮厨了,索性一个人去。

安子阴走到一个小巷的拐弯处,忽听有人喊“救命”,便提高了警惕,循声搜去,发现一个废弃的小院里,两个流氓正对一个女孩施暴,女孩的裙子都扯破了。他纵身一跃,从矮墙上跳进去,喝令流氓住手。流氓看他只有一个人,也不高大威猛,就骂他“黄萝卜”,叫他少管闲事,能滚多远是多远。

战士的英雄气概这时得到激发,安子阴过去拉上女孩就走。流氓岂是这么容易善罢甘休,追上来就打。安子阴多少也是跟丁排长学了几手的,拳来手打,腿来脚踢,开始也还顺手,不料一个被他打倒在地的家伙,扬了一把沙土,把他的眼睛迷了,另一个就朝他腹部捅了一刀。他在受伤后仍然一手扯住一个流氓,大声喊叫着“丫头快跑”,而另一个流氓又给了他一刀。

女孩跑了,附近的居民赶来了。两个流氓反咬一口,指认“解放军调戏妇女”,被他俩撞上了。居民们不明就里,也不知受伤者是否真的解放军,但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一条,不许调戏妇女,就将他们一并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值班警察将他和流氓分开讯问,他忍着疼痛,撕下领章,用尽浑身力气喊道:“我是工兵营的战士安子阴,就是犯法,自有军事法庭,你们没权审问!”说完就昏迷了。派出所看到他领章后面的信息,赶紧通知部队,将其接走送医。

两个流氓一口咬定,他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警方也只能按“防卫过当”处理。这样就苦了安子阴,他一直被认为是“害群之马”,差点被押送回家,成了当代窦娥。

也是安子阴不该倒霉,那获救的女孩有良心,经历了一夜的思想斗争后,一大早就在家人的陪伴下,到派出所报了案,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这才有参谋长带领机关干部,到医院慰问的光荣。而在昨天夜里的紧急会议上,参谋长还拍桌子骂人,发狠要将败坏军纪的害群之马,送交军事法庭,并追究营连主官的责任。

8 规矩面前无私意

安子阴荣立三等功,只有一个人不高兴。

羊小阳首先跑到炊事班,将刘松涛抽屉拉开,看到有没拆的两包烟和一袋水果糖,拿上就走。刘松涛抢回一包,问他不抽烟拿烟干什么。他吹了一口气,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意思是天地都知道他生气了。刘松涛你不早不晚,偏偏那天拉人家帮厨,白白耽误了与安子阴一起见义勇为的机会。他对安子阴的不满,则是在安子阴掏厕所的时候,故意跑进去大便,就要臭臭安子阴的“个人英雄主义”,有好事把他甩下。

我看小兄弟闷闷不乐,就在晚饭后让他帮我出黑板报,顺便开导说:“你光看人家立功,没见人家挨刀,那两刀要扎你身上,没准小命都没了!”

“羊娃子”到底年纪小,还是转不过弯。他搔着后脑勺问我:“你们是不是都有神机妙算?否则,张大明怎么会在师长来的那天与黑参谋比赛,安子阴怎么会在有流氓的那天单独行动,你怎么会在胡杨林遇见唱《长征组歌》的,帮咱连露了脸?”

“还真是哦!”我被“羊娃子”的走火入魔笑喷了,扔粉笔头砸他的脑袋。我一扔,他一躲,他越躲,我越扔,不小心一颗砸到路过的连长。连长骂我“稀稀拉拉”,罚我晚上站岗,还让我传达给卫生员和通信员,最近事少,连队的几大员,都要和其他战士一样,轮流站岗。

这一个惹祸的粉笔头,害的不仅仅是自己。

站岗最怕后半夜,尤其是后半夜的第一岗,刚好把前后的睡觉时间切成两半,熬又熬不成,等又等不得,这也是战时敌方摸哨的最危险时段。不幸我就轮到这一岗,前面下哨的是通信员,通知我两个小时后接卫生员。我答应得很明确,就定好闹钟,想再小迷糊一阵。谁知脑袋一挨枕头,一觉睡到起床号响,连闹钟响都没听到,害得吴八十站了大半夜,大方脸冻得像个冬瓜。

吴八十的厚道是出了名的,他试图替我遮掩,可是排班表在各班长手里,该上岗的没上,底下一议论,事情便摆明了。连长黑着脸要我检讨,我红着脸答应一定写深刻,从灵魂深处挖根源。连长鼻腔一哼:“误岗就是误岗,与灵魂毛的关系!你也不用写,就在早饭前,当着全连干部战士的面,说说你是怎么误的岗。”

这次人丢大了。平时我站在全连干部战士前面,都是教歌、指挥唱歌,或者与兄弟连队拉歌,多少是有点脸面的。今天要跟大家承认错误,肯定是很没脸面。这会儿要有个地缝,我肯定钻了。忽然发现吴八十脸色通红,一触到我的目光,马上低下了头,好像对不起人的不是我而是他。

做人得有良心,丢不丢脸倒在其后。我于是先向卫生员吴八十深鞠一躬,道了“对不起”,然后就将误岗的过程如实表述一遍,发誓汲取教训,诚恳地说:“咱们是野战部队,时刻都要想到打仗,万一哨被摸了,后面的人不接岗,敌人就会捡大便宜。一个人的懒散,很可能造成很多战友的流血牺牲,希望大家以我为戒!”。

掌声,自发的掌声,很热烈。我的战友们就是如此宽容,虽然他们平时会为一张信纸、一把小笤帚、一升汽油同我计较。连长的脸上也换成轻松的表情,他说:“文书的检查很深刻,但他说过了界,把我想说的话也说了。别笑!大家既然都鼓掌,说明一个个心里都是明白的。最近没有大任务,许多人闲得骨头疼,这样不行!我再次强调,作风纪律要常抓不懈,什么时候都不能懒散!在咱们连队,不管是战斗班的,还是连部的,任何人都不能特殊。”

这次检讨,让我刻骨铭心。

休整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大冬天的,工兵营成建制开到一个叫柯克亚可的地方,执行援建施工任务。

柯克亚可虽然地处戈壁,但离公路不远,附近有一个牧场,距离二十多公里就是县城。几个月前勘探队在这里钻出了石油,伴生丰富的天然气。由于工业化开采设施还有待建设,又不能严重污染空气,石油部门在油井上树了好几个钢管,口径很大的,将喷涌而出的天然气点燃,熊熊烈火,日夜烧天,烧得人人心疼。而流出的原油暂无储存手段,只好任由附近居民桶装袋提毛驴车载拖拉机拉,能拉多少拉多少,拉回家烧火做饭,自己用不完的,就卖给需要的人,逐渐有人发现商机,就租了罐车贩原油。附近几个县的居民,烧火做饭甚至取暖,几乎全都用上了廉价的原油。

石油勘探部门倒不担心老百姓沾点小便宜,他们揪心的是宝贵的石油资源,被如此原始利用,不但浪费严重,还严重污染环境,甚至威胁到居民健康。于是就在专业施工队伍一时难以调动的情况下,商请驻军援助,帮助铺设通往附近县城的应急天然气输送管道,建设临时储油池。

一天之间,戈壁上冒出一群绿色的帐篷,荒漠里降下一群生龙活虎的军人。人员分班轮换会战,推土机、挖掘机、装载机、碾压机日夜轰鸣。我们连的舟车改成运输车,给戈壁进行砂石大搬家。

元旦前,石油部门的领导来工地慰问,送的有米有肉,瓜子花生每人发了一包。见面的时候,张大明把我拽到一旁,说慰问团那个领头的讲一口关中话,长得很像我们村的一个人。我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在民国时期犯了事,逃走以后投奔了八路军,后来事情越干越大,他兄弟多年前去北京探望过一次,回来时带了好多稀罕玩意儿,全村人都羡慕。听张大明这么一说,我寻思没准就是。

我托指导员私下打听了一下,果然是我同乡,论辈分我该叫人爷爷。能在这里结识一个乡党,而且是个高官,对我是一种机会。我连忙写了个纸条递上去,还真被叫到越野车前接见了五分钟。老人家问我当了几年兵,复员后愿不愿意当一名石油工人,他们的新油田建设在即,需要大批有素养的员工。

我当然愿意。当兵是义务,服役有年限。和平年代的农村兵,其实是一个变态的群体,自从穿上军装,就没有一个不想入党提干留在部队,从此跳出农门的,不管谁的调子唱得有多高。大家挤破头抢任务,脏活累活争着干,甚至过分地表现,夸张地讨巧,目的就是挣个好名声,留下好印象,盼望一纸提干的命令。

在当今的体制下,一当干部,人的命运就改变了,即使不能在部队干到退休,转业地方也是吃商品粮的。基层干部普遍喜欢农村兵,他们一根筋听话,猛扑着上进,好带呀!但提干不光要干得好,还得机会好,最终能如愿以偿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都得直面复原回乡的结局。就连高连第那么优秀的代理排长,都卷铺盖回家了。既然提干难,退而求其次,能当个技术兵,学点谋生的手艺也不错,比如驾驶汽车就很吃香。眼下有了实在难得的机会,直接参加工作吃商品粮,谁能不乐意呢?

不乐意的还真有。

“才当一年兵,就想复原的事儿,不是瞎想吗?趁早把心给我收了,安下心,好好干!”指导员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桌前翻一本杂志,眼睛也没看我。连长给我使个眼色,我就莫名其妙地退出了连部的帐篷。

当夜,连长和指导员一起叫我,陪他们在火热的工地转一转。他们不时与几个老班长、老驾驶员打招呼,让其注意安全,并问我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我是连里的“小管家”,要连战友的名字都对不上,那不是白吃干饭么!回到连部,连长便开门见山了。

“你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当务之急,是把几个老兵的事情办一办。春节后就要安排老兵复原,指标已经下达,现在还保密,我们也没说是谁谁,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大部分是党员。”说到这里,连长看了看指导员。“假如说能帮助安排到油田,就改变他们人生的命运了。我们这些做基层领导的,也算没和弟兄们相处一场。就是你以后也走这条路,不是还多几个熟人嘛!”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一件往事。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与几个同学偷了家长的烟,下课后躲到教师后面群抽。老师发现后每人后脑勺拍了一把,警告说再不学好他会打断我们的腿,但期末的操行评语,却写着我们每一个人的优点。我突然觉得连队首长有时劈头盖脸地骂人,有时声色俱厉地批评,关键时候,还是满满的兄弟之情。

卫生员在不停地翻身,估计也没睡着。他的服役期也满了,今年会不会复原呢?

“连长找我谈过,让我再干一年。”吴八十叹口气说,“再干一年,就能攒够娶亲的礼钱。我老家那地方,窑洞靠山,种地靠天,吃水靠担,结亲靠换,一年到头难得温饱,不少人跑出去要饭。我这几年的津贴寄到家里,媳妇算是订下了,没用我妹妹换,这就是让人眼红的光景了。”

我突然想起甘谷兵站那一幕,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男女,在新兵们刚领到馒头的瞬间突然出现,无数黑乎乎的脏手,伸向毫无防备的新兵,抢过馒头就跑,或者咬一口塞进怀里,继续踅摸下一个目标。我沉默了。原以为我托生在农村,是莫大大的不幸,没想到农村和农村也不一样,还有比我恓惶的。

第二天,我就给当大官的老乡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这里有许多优秀的战士,政治可靠,踏实能干,其中还有一些是技术兵,如驾驶员,卫生员,炊事员等,脱下军装,仍然能指到哪打到哪。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一封公函。意思是大领导很忙,委托他们回复我,对我介绍的情况表示感谢;他们本来就有招募退伍军人的打算,通过这一阶段的工程合作,更感到我们部队的素质很高,有关部门将尽快呈文报批。

虽然有没有我那封信无关紧要,但连长和指导员还是非常高兴,要专门给营长做汇报。我悄悄对他们说:“要是有机会,考虑一下卫生员吧!”连长盯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指导员却装得一本正经:“摆正你的位置哦,让你操这心,还要我和连长干什么!”

我又过界了,跟上次检讨一样。但我看见吴八十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丝鲜花般的甜意。俗话说,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工程在春节前一周胜利竣工,我们又回到自己的营房。通信员背回一大堆信,有一封是肖积冰专门寄给我的,里面夹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丈夫穿一身中山装,阳光帅气,妻子细眉大眼,美丽漂亮,三岁的儿子天真可爱。

肖积冰转业后被安排到了工商局,请我有机会与他在张飞庙相聚。

9 小事不检大祸生

转眼到了四月,营区里面柳绿,营区外面花红。

送别老兵的场面,真是让人难以描述。那些平时摔跤时恨不得把对方摔死、篮球场上使绊子、见了面就抬杠的战友,此刻抱着头哭在一起,足以令操场哀叹,树木动容。

油田这次招的人多,特别指明参加过援建工程的复员兵全部都要,所以大家的分别只是暂时的,见面的机会还有。

吴八十把我气了个半死,好好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理由竟然实在得犯傻:连里派了羊小阳参加卫生员培训,要半年后才能回来,他走了,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方便。连首长当然肯定他是好党员,工作为上的,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可新卫生员回来后,去油田工作的机会还有吗?

新兵很快下连,充实到各排各班。张大明和安子阴都当了班长,刘松涛也当了炊事班长。五一节刚过,连队要发展新党员,各党小组几乎都推荐了我,这让我很高兴。谁知一夜之间,连里纷纷议论,“李晓健与医院的女兵谈对象”,一时间唾沫乱飞,恶评如云。

士兵谈恋爱是大忌,它不光违反纪律,更触动了男性世界的敏感神经。我找指导员去解释,指导员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事越描越黑。”吴八十怀疑是安子阴使坏,找他质问。安子阴当着吴八十的面对我发誓:“我只说过你教医院的女兵唱歌,谁要说你谈对象,天打五雷轰!”

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别,还表白什么!

张大明和安子阴这次都入了党,我却与党组织擦肩而过。指导员问我有什么看法。看法当然有,只是不能说:名额有限,总得有人被拉下,但被拉下的不该是我。

指导员见我迟迟不语,让我在他床边坐下,倒了一杯茶,挑明是他提出继续考验我的,也不见得与流言蜚语有关。

我一听十分伤心,低头看着脚下。我的工作很大部分是给他脸上贴金的,通讯报道见报,黑板报评比拿奖,歌咏比赛拿奖,战士演讲比赛我是直属部队第一名,连队还拿了组织奖,要是连长不同意也就罢了,你当指导员的怎么能卸磨杀驴、进门扔砖呢?

指导员大概看出我的委屈,笑了笑,打开抽屉,拿出一张调令给我。我一看是调我到政治部电影队当放映员,一时不敢相信,疑惑地望着他,手突然有点发抖。

“上级派人考察几次了,明天就去报到。到了新单位,一切从头做起。机关里藏龙卧虎,个个都有几把刷子,要虚心,多请教,多学习。”指导员语重心长地交待,特别像一个关爱小弟的大兄长。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师机关派下来的,我所有的成长,都有他指点培养的痕迹。

我一到电影队就被派到军区文化站,参加为期半年的业务学习。回来后听说张大明和吴八十都上了军校,一个工兵学校,一个军医学校。我在为卫生员吴八十的好运高兴的同时,对张大明不免有点嫉妒,一不小心这家伙又跑我前头去了!

放电影是个技术活,其实也很辛苦。除了每周两次在机关礼堂放,每月最少要到教导队、农场和部队临时驻训点各去一次,还要负责机关和直属部队日常的会务布置,广播宣传,幻灯制作等等。我们的队长叫吕和平,是个年轻的画家,出过一本连环画,工作上是个甩手掌柜,任务派给谁,就只要好结果,中间的过程全靠个人操持。

这天刚从农场放电影回来,吕队长让我回老连队一趟,说是吴选旺指导员要调回机关当副科长了,中午连队欢送,特意叫上我,算是捎带。

在机关待了一段时间,眼光自然有些变化,看车场排列整齐的舟车,和营区被修整得棱角分明的水渠,除了亲切,更多的是欣赏。但在战友的眼里,我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他们围着我问长问短,亲热无比。我将从队长桌子上“偷”来的信纸和信封分给他们,没抢到的说我欠账,下次一定要还。我是从连队出去的,最理解战友的心思。家书抵万金,那寄出的信封信纸要是部队制式的,家人的荣誉感似乎就高出许多,这并不同于一般的虚荣。

欢迎宴会摆在连部。其实也就是将连长和指导员的办公桌,往中间一拉,利用两边的床边,再加几张椅子,连队干部围在一起,没有山珍海味,表现的是大家的一份感情。

营长也被请来了,进门先扔下十块钱,黑下脸问都掏钱没有,不许占用士兵生活费。司务长忙拿出一个表格给营长看,上面列着每人应摊的费用。营长一看乐了,说自己拿多了。连长忙将那十块钱交给司务长,让他记上营长捐献,不要白不要。营长叹息自己手下的几个连长“没一个好东西”,全是“算计”他的货色。

久居都市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发源于战争年代的军旅文化,正事上执行命令不折不扣,要胳膊不给腿,要脑袋不惜命;生活上掐架抠唆不管不顾,能打谁一点秋分,会津津乐道,见面就说。有一句玩笑说,除了老婆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公家的。

营长既然出席,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主持人。他的欢送词倒也简单:“吴副科长回机关,多给首长诉诉基层的不易,遇到首长要提拔在座这些坏家伙时,多多美言几句,我这酒钱就算没被白讹。”这话中听,也就在酒桌上能说。

酒过三巡,自由行动。所有人的“矛头”,都准确地指向“吴副科长”,非要他喝好。在座的都是干部,我挨个儿敬了一圈。连长要和丁排长划几拳,烘托烘托气氛。我被公推为酒司令,负责倒酒监酒。连长划拳耍赖,被我判了罚酒,说我偏袒丁排长。丁排长不服:“偏袒也该偏袒连长,连长总比排长大……”

“哒哒哒……”外面传来一阵刺耳的枪声。

枪声就是命令。大家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带上帽子往外冲。门一开,就见通信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告:炊事班出事了!

我跟首长们赶到时,事态已经被控制了。刘松涛带人将一个新兵,控制在炊事班的宿舍,几个班长在饭堂招呼大家正常用餐,安子阴的怀里抱着一支冲锋枪。

事情起源于一盘猪头肉,司务长交待是端到连部的,炊事班一个叫胡勇的新兵,端到外面偷偷吃了,将空盘子扣在窗台上。刘松涛找了半天找不到猪头肉,在窗台上找到一个空盘子,气得甩菜刀撂擀杖,挨着炊事员一个一个问:“谁干的?”

没人承认,敢做不敢当,不像男子汉!刘松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要是有人承认,他最多骂几句,或者踹一脚也就拉倒了,没人承认就把他的火拱大了,横眉竖眼地喊道:“炊事班全体都有,集合!立正!张嘴!张大嘴!”

六个炊事员一字儿排开,接受这特殊的检查。刘松涛不知长了什么眼,竟然从胡勇的牙缝里扯出一丝长长的赃证。胡勇想不承认也不行了,忙狡辩他只是在用行动提意见,官兵平等,当官的不该搞特殊,多吃多占!

“平等?平等!平等个毬!”刘松涛让其他炊事员各忙各活,照着胡勇的屁股就是两脚。“你当兵你家没给你送行?连里欢送指导员,本来加几个菜都是应该的!现在让纪律管着,干部们凑份子掏自己的钱,你也吃得下去!你咋不到美国总统的厨房吃去?你爸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滚!”

胡勇被刘松涛差点踹倒,又遭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生不满,突然起意,趁连队开饭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到安子阴的班里,掂了一支冲锋枪出来,对着刘松涛就扣扳机。正是开饭时间,就餐的战士都傻眼了,谁也没想到这家伙如此浑蛋。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卫生员羊小阳眼尖,想都不想就正面扑上去,将枪口使劲往上一推,一个点射打天上去了。

真悬!

这个事件的性质极其严重,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师机关派了专门工作组调查,吴选旺打好的背包又解开,就地转为工作组成员。

刘松涛一下子成了舆论焦点。有人说他不该小题大做,不就是一盘猪头肉嘛,吃了就吃了,就是查出来了也不该用脚踹人家,碰上胡勇这么个二百五,弄得自己差点命都丢了。到底是命要紧,还是一盘猪头肉要紧?也有人支持他严格管理,军人嘛,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能偷偷摸摸,更不能错上加错,战士要都像他,说不得,碰不得,一批评就要杀人,这部队连土匪窝都不如了,兵还怎么带?

事件的主要原因终于查清楚了。胡勇自小顽劣,无法无天,打架斗殴成性,初中都没毕业,就与街上一帮地皮流氓混在一起,还重伤过卖菜的,被公安机关监禁训诫,家里人实在管不了,才走门子托关系,伪造高中学历送到部队,希望军队的严格管理,能使之改邪归正。他在新兵连能忍耐几个月,已属难得,这次借机滋事,源于旧病复发。

胡勇很快被起诉到军事法庭,最终受到军法审判。部队也将情况通报了原籍兵役机关,希望严把兵员关。师里专门发文,要求所有部队开展一次“怎样当一个好兵”的专题教育,并就这次事件暴露出的管理问题,给予营长通报批评,连长孟兴成记过,副科长吴选旺撤销任职命令继续留任指导员,司务长严重警告,刘松涛和当班的流动哨都受到警告处分。

羊小阳关键时刻反应快,救了战友被嘉奖。但他一点都不开心,私下找连长,要求撤销嘉奖,抵消刘松涛的处分,被连长拍桌子训了一顿。

刘松涛觉得自己最亏,处分他的理由是没有提早说明,猪头肉是干部们掏钱买的。他跑到电影队向我诉苦:“有必要什么事情都说明白吗?咱们都是打新兵过来的,就一个服从命令听指挥,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不问。”

我劝道:“受处分谁都不爽,但比起丢命来,哪个轻哪个重?要不是咱小老乡眼尖手快,咱俩现在还能坐在一起吗?你说的那些规矩,也不见得都对,人和人不一样,事情和事情不一样,有些事情还是公开的好。想想人家指导员,比你亏得大多了,正营变正连,也就是一天时间,他要不参加那个欢送会……”

“唉,这都是命!”刘松涛在我的劝说下,心结打开了,他觉得这一辈子都欠着“羊娃子”的救命之恩,让我有空到连里看看指导员。

我答应他过段时间,因为我领受了任务,马上就要出发。

10 沙漠腹地有人家

出发的时候,风和日丽。

我和驾驶员老马一上路就议论高连第。高连第是他的山东老乡,复员后当了生产队长,干得挺欢。我觉得社会上的事情也是怪,张大明辞了队长来当兵,高连第不当兵回去干队长,这里边好像没什么规律。但高排长是我敬佩的人,他不光身手好,他让我明白被子叠成“豆腐块”不光为了好看,按时作息不是跟哪个人过不去。

老马以前在运输分队开卡车,去年调到电影队的。他所开的放映车,其实也就是一辆后开门的北京吉普,遇到风大或者天况不好时,可以将放映机直接架在车里。

出城的时候,老马捎了一个搭便车的丫头,让我坐后边去。我心里很不高兴,一方面因为随便拉人犯纪律,另一方面我是出去放电影,老马是配属给我的,拉人这种事,至少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吧!但老马与吕队长是同年兵,资历在那里摆着,我也拿他没办法。

这丫头大约十八九岁,嘴很甜,一上车就对我哥长哥短,还要我们把他送到前面的镇子上,到他姐姐家吃拉条子。他上车就给老马两包烟,还打开一包,叼上一支点燃了,亲自塞到老马嘴里,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后来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似乎多少明白一些:这丫头的姐姐,原来与老马有意思,但碍于不许士兵在当地找对象的规定,两人无果而终。

好在老马也算知趣,没有去见昔日的恋人。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羊杂汤,就又上路了。下午四点多一点,吉普车拐进了沙漠。

沙漠的气候,变化无常。赶上一场大风,流沙把所有的车辙尽皆淹没,随身带的指北针又进了沙子,失灵了,我和老马在天黑的时候迷了路,拿着地图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只好在车里躲一阵,将车子挪一挪,以免被沙子埋住。

老马说:“咱们得说点什么,否则一会儿睡着了,沙子将车一埋,咱就成木乃伊了,往后被考古的挖掘出来,没准能分清我是结过婚的,你还是个生瓜蛋子。”

“别瞎扯,这也能分出来?”

“你还别不信,这最好分了,就看你那家伙开花没有。”

“去去去,老不正经的!”我一把挡开老马伸过来的手,提醒他挪车。

“陷沙窝了,你下去推吧!”

“你成心的!”我嘴上埋怨,身子还是下去了。我只轻轻一推,车子就往前移动了一个车的距离,这下更觉得他故意作弄我,也不管他老兵不老兵,就在车上和他打嘴仗。他拿山东话骂我,我用陕西话嚼他,搜肠刮肚,不说重复的,一直骂得口干舌燥,我都笑岔气了。打开车窗一看,风停了。

沙漠的后半夜,又黑又冷。我从布袋拿出预备的干馕,硬的像石板一样,咬一口,沙子磕得牙疼。我怀疑布袋有破口,用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老马笑我没经验,让我不要细嚼慢咽,就是充饥,咬个大概就行了。这沙子无孔不入,要不指北针怎么会失灵呢!

随便垫了垫肚子,我俩穿上皮大衣下车,走到旁边的沙梁上。老马用喷灯烧水,我打开手电筒乱照乱晃。看起起伏伏的沙梁,弯弯曲曲,好像也没有什么规律,就是梁顶上这一道线,仿佛是刀子刻的,有棱有角。突然间看到一根电杆,再往前还有一根,我急忙指给老马看。老马让我过去查编号,确认了顺序,就可以找到架线的通信分队。

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电杆旁,黑底上喷的白字在手电的照射下熠熠闪光。我们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距离施工分队驻地也就七八公里。这时,头顶渐渐豁亮一些,一会儿月亮也露了头,周遭是一圈模糊的晕团。我觉得等着也是冷等着,还不如顺电杆方向前进,走一程近一程。

老马猛吸几口烟,发动了车,走了没几步,又让我下去推。推就推吧,出点力还暖和些。可是我推动了刚上车,他又叫我下去,不停地折腾,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就跟他置气,扯着胳膊要他下来推。

老马问:“你会开车吗?”

我说:“不就是个油门、方向盘吗,汽艇我也开过,没什么大不了!”

“那好吧!这沙漠里开车,还真跟水里开汽艇有一媲。”老马说着就跳下去了,我坐在驾驶位上,也没关车门,就挂在一档,踩下一脚油门。车子还真往前移动了,甩过来的车门打得我胳膊肘生疼。老马在后面看笑话,骂我是瘦驴拉硬屎——逞能!

“有情况!”我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发动机憋死了。

老马没好气地说:“刚顺当了一阵,也就百十米,怎么就熄火了,下来下来!”

我并没有下去,而是移到副驾座上,等老马打着了火,我让他闪远光。远光灯煞白的光柱里,能清楚地看见前面的电杆上有人。肯定是施工分队的战友,爬杆是他们的拿手本领,肯定也是躲沙暴来着。可是再往电杆底下一看,我的天,一堆绿色的眼睛。

狼!一群,有四五匹。

“咋办?”我问老马。

老马的五年军粮不是白吃的,显然比我镇静。他不停地闪远光灯,按喇叭,见群狼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掉过车头,问我会不会打枪。他简直小瞧人!我在新兵连射击成绩就是优秀,最新的成绩是十一发一百零六环。我从枪托上取下冲锋枪,打开保险,推弹上膛,一连三个点射。

群狼立即散了,纷纷金命水命逃命去了,被打中的一匹,倒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两个架线兵战友从电杆上跳了下来,他们的脚扣还深深地挂在电杆上。俩人是在查线路时遇上大风,谁知风停了狼来了,困在电杆上大半夜,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我们要再晚去一会儿,他们可能就躺进了狼肚子。

救了战友两条命,我很有成就感。老马对我也挺认可,拍着肩膀说:“新兵蛋子还不赖,你刚才要是打不中,这群狼就会扑向汽车,那时危险的就是咱自己了。”

“咋不早说呢?”我还真有点后怕。

老马诡异地一笑,继续吸他的烟。我突然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哲学问题,浅显而又深刻,那就是玄机。本来可能吃人的狼,由于玄机,现在要被人吃了;诚如本来可以早走一天的副科长吴选旺,由于玄机,当下还是连队指导员。这些玄机里藏匿的奥秘,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谁又能明呢?

我将所带干馕和水拿出来,与饿了一夜的架线兵战友分享,他俩的腿还处于半僵状态。忽有一道强烈的灯光射来,架线兵说是工程车,应该是找他们来了。

天明的时候,我们来到施工部队的宿营地。战友们把我抬起来欢呼,说这次是大慰问,不但有精神的,还有物质的。

宿营地有一眼清泉,日夜不停地往外冒水。泉眼旁边,是浓密的沙枣树林,几座低矮的土房子,就掩映在沙枣林里。泉水顺一条小渠往东流去,不到一公里就消失在干燥的沙漠里。小渠的两边,是几块被沙枣树围起来的稻田。稻穗已经黄了,过几天就能收获。住在这里的两家人,是一对柯尔克孜兄弟,他们放弃了本民族奔马放牧的传统生活,经营着沙漠腹地这一块袖珍绿洲,过着与世无争的平和日子。

柯尔克孜房东帮我们宰狼,也与战友们一起分享狼肉的美味。我觉得狼肉没什么特别,似乎跟牛肉差不多,但它是个稀罕。剥下来的狼皮装上沙子,一天就晒得硬梆梆的。

我一共带了三部影片,第一晚放的是《南征北战》。开映前特意将老乡家的大人小孩,都安顿在放映机前的好位置,可放完第一卷胶片,他们就都回家了。我还有点纳闷:这里荒僻封闭,骑骆驼出去到最近的小镇,来回也得六七天时间,还得躲过风沙,他们怕是十年也难得看上一场电影,怎么还不喜欢呢?

电影在激越高昂的乐声中结束了,几个战友留下来帮着我收银幕,装放映机。发电机并未停机,几个耀眼的大灯泡还亮着。这时,只见那对忠厚的柯尔克孜兄弟,一个围着放映车转圈圈,一个看着掉下来的银幕发呆。他们使劲地甩着双手,跺着双脚,一脸的惊奇,嘴里哇哩哇啦,谁也听不懂。末了,俩人不由分说,一人拉我一只手就走。

怎么回事?我也不知为何惹了他们,心里忐忐忑忑,脚下趔趔趄趄,一直被拉到黑黝黝的房子里,看到微弱的羊油蜡烛的一点亮光里,一锅米饭已经蒸熟,还有半袋大米正在淘洗,女主人带着孩子正在洗土豆,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在寻找刚才银幕上的千军万马,连饭都备下了,好客的主人呀!

我很想笑,十分想,但笑不出来,喉头一酸,两行热泪就滚落下来。我双手楼住这一对大叔,只恨自己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一连几天,施工部队都吃着房东兄弟煮好的米饭,并把等量的大米白面送给他们做补偿。我随后又放了《万水千山》、《我们是八路军》两部影片,房东两家人未必看明白,但都看得很认真。临走的时候,几个孩子围在放映车前,久久不肯离去。我想给他们照一张合影,可是照相机的快门按不下去,大概也进了沙子。我和老马商量,应该送点什么给孩子。

车厢内外,属于个人能支配的东西并不多。我找着一《两个小八路》的电影宣传画,孩子们看得很高兴。老马有一把手动发电手电,是他去年探亲时买的,心爱至极,放在工具箱以备不时之需,已经拿出来了,又似乎恋恋不舍。我一把夺过来,给孩子们演示几遍,看着他们爱不释手,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想下次来的时候,一定给他们带几个苹果,带一些书本,铅笔和纸张。

回到机关,老马背上狼皮到后勤报销子弹,我给队长和队友尝了一小块狼肉,请假到了舟桥连。通信员告诉我,指导员一个人在房子,我便可着嗓子喊了一声:“报告!”

“嘿,我当是谁呢?这人到了机关,衙门大了,嗓门也大了!”吴选旺指导员一见是我,显得很高兴。他昨天刚从监狱探视胡勇回来,说胡勇在里边做豆腐,表现还不错,把烟都戒了。他也写信给其家庭,说明咱们部队惩处犯罪,目的还是教育人,希望胡勇几年后出狱见到父母,应该是一个心智正常,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问:“你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我这趟出去,给你带了点稀罕。”

一包狼肉干的礼物,让指导员喜出望外。当他听说我百米距离打中狼后,自豪地捋了两下头发,夸耀我不愧是他带过的兵。他切下一小块狼肉,打发通信员给营长送去,又给连长留下一小块,剩下的就招呼班排长们分享了,还说:“咱舟桥连出去的人,到哪儿都是响当当的。小李今天送的这狼肉,稀罕,是他亲自打的,更稀罕。你们说,一辈子能吃到狼肉的,肯定不多,咱连都十几个了,有福吧!”

我笑了,指导员这人肩膀宽厚,并未被处分压得一蹶不振。

11 身教重在不言中

每年的冬季,部队都要拉练。今年的拉练,由于南部边境形势严峻,高层预判来自西北的压力增大,意义更非寻常。

部队拉出营房,野营完全模拟实战,吃河坝水,住轻便帐篷,没有床板,不管多湿的地,防雨布一铺,打开背包就睡。有时刚打来一盒饭,防空警报就响了,揣上饭盒就钻猫耳洞。在刚刚容身的猫耳洞里吃饭,吃一口得抻一下脖子,否则饭团会卡在喉咙下不去。抻脖子时不小心,就会撞几个小土块掉到饭里,这时只能安慰自己,“粮食本是土里生”,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顿饭在何时何地。

司政后机关跟首长在一起,我们这些打字员、放映员、油料员之类的辅助人员,就成了干部群里显眼的大兵。有一天我正在和同事构筑坚壁洞,准备将放映机、发电机和影片盒等设备都掩埋起来撤退。上级的要求是主动撤退前,不给前来占领的“敌军”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谁也没想到师长会亲自带人来检查,他问我们做好方位标记没有。我指了左右和前方的三棵独树,给师长汇报“垂直定位法。”师长“嗯”了一声,带上人就走了。

我们以为受到了师长的肯定,乐得屁颠屁颠的,掩埋后伪装得十分到位。撤退了两天,转入反攻,“收复”了失去的阵地。机关要开祝捷大会,命我们在很短时间,将主席台和音响设备准备好。吕队长带我们回来找设备,发现原先用来标记定位的三棵独树,有两颗被“炮弹”炸飞了,现场面目全非。我们凭记忆乱挖一阵,什么也没挖到。

限定的时间,在一点一点迫近,吕队长、宣传科文科长、甚至政治部主任都急了。放映机之于放映员,就是战士的枪,丢了就是丢命;之于电影队、宣传科乃至政治部,那就是一套保障设备,丢了算事故。大家都清楚利害关系,所以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馊主意”也是满天飞。关键时刻,驾驶员老马一句话提醒了我:“你不是工兵营出来的吗,找你那些战友帮帮忙,立马调一部探雷器过来!”

工兵营驻地较远,调探雷器显然来不及了,但我当过工兵,顺他的思路一想,办法还是有了。

我从放映车上取下加仑桶,倒掉里边的水,拴上绳子,差不多就是一个简易的探雷器,在大致确定的范围慢慢拖动。坚壁洞里有一对大功率音箱,磁铁很大,有时可以将音箱吸附在铁架上。加仑桶是纯铁玩意儿,这么大的表面积,吸力一定小不了。

因陋就简的“探雷器”还真长脸,在我跑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它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明显变重了。我转着圈儿拖了拖,确定无疑,就在一帮机关干部怀疑的眼神里挥锹开挖。三锹见真货,谁也不敢小觑我这个小兵砬子了。

拉练总结时,政治部在材料里写了这个事例,本意是表扬我,在关键时刻急中生智,保证了预设科目圆满完成。结果被师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说我们没有第二、甚至第三套方案,最后找到放映机只是侥幸,侥幸有个放映员当过工兵。

政治部上下都感到压力很大,层层要求总结经验教训,制定整改措施。吕队长被文科长叫去谈了一番话,回来就给我甩脸。我知道当时要找不到设备,结果就是被处分,从上到下都少不了。现在客观上是让我露了脸,显得别人不专业。不专业很正常,术有专攻,大家都是摇笔杆子的。问题是有人不这么想,能人挤堆的地方,总是七嘴八舌。

反正我也没做错什么,干脆吕队长他说他的,我装作什么都听不见,把一张《解放军报》从报头翻到报尾,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见我不搭腔,突然提一个放映机齿轮间隙的业务问题?我冲他一笑,感觉今天不被他逮住点什么,怕是不能过去,就故意说个放大百倍的错误数据。他一听反而乐了,拿一本杂志扔我:“新兵蛋子,敢捉弄我!去把人叫一下,咱们开会!”

吕队长只管两个放映员,除了我还有一个白天负责放广播,住在广播室。老马没事就擦车,他能管一半,老兵嘛!三个半人的会议上,队长把科长教育他的那些话,全部上情下达,这样他就轻松了。然后又强调:“拉练的方案,都是反复推演确定的,师长临时增加难度,也没推演,政治部都是一帮秀才,谁知道怎么临时处置呢,这不是逼着政工干部学军事吗?”

“哎,你还真说对了!”老马指着我刚才翻的那张报纸说,“这上面就报道了某部政治机关学军事的事迹,你们看看。”

队长抢过报纸,竟然读出了声音。我也凑过去,自责刚才有眼无珠。队长终于抓住了我的“马大哈”毛病,表扬老马到底是“老革命”,眼窝子擦得就是亮。他马上拿起电话,向文科长汇报。文科长的声音很大,我们都能听得到,笑话吕队长是马后炮,主任已经指示重写整改报告,立足点就是政治机关干部学军事,掌握必要的战术技术知识,保证战时应付各种突然情况。

“吭!吭!”我们都围在电话机周围听科长作指示,没注意师长已经站在身后。师首长也不是第一次来,所以我们也不像基层战友那般诚惶诚恐。队长略显拘谨地搬椅子让座,我赶紧洗杯子冲茶。师长不坐,也不喝茶,漫无边际说了一句“想吃狼肉”,就一个个看我们的反应,然后指着我问,“这个脸红的就是李晓剑吧?”

啊?!我大吃一惊,慌乱中把开水倒在了桌子上。师长显然是冲我来的,而且追究的是打狼的事情,我就摸不清这里的深浅了,放下水壶,怯怯地应了一声:“我是。”

“听说你打了一匹狼?”

“是的,首长!”

“还听说浪费了我八发子弹,光拿回一张狼皮,上面还有三个弹孔,肉呢?”

师长连这些细节都知道了!我突然有点额头发冷,弱弱地回答:“吃了。”

“都谁吃了?”

“这个……”我不知师长的用意,也不知该如何回话,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见吕队长冲我吐舌头。

“臭小子,煮了一锅狼肉也不给尝一口,我还是你们的师长吗?”师长前头还一本正经,大概看我很不自在,突然笑了。“狼肉好吃吗?”

“不好吃。”我如释重负,明白师长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但心里的后悔还是有的,后悔自己没有安子阴那样的心眼,后悔当时没想到给首长都带一点,后悔……有些东西属于思维模式,父辈没给咱传下那些意识,后悔也是没有用的。

“告诉我,你那天怎么就想起,用一个铁桶当探雷器呢?”师长终于转了话题。

我的精神压力彻底解除了,轻松地说:“那都是黑参谋教的。”

“黑参谋教过用铁桶?”

“黑参谋讲的是磁性原理,我只是反过来用。”

“哦!”师长点点头,走了。

吕队长把那张报纸扔给我说:“你摊上事儿了,准备打背包走人吧!”

我在惴惴不安中过了两天,如同过了两年。

第三天甫一上班,我就被文科长叫去了。他这人戴一副厚眼镜,看人的时候,往往从镜片上面瞅,多少有点旧时代的账房先生的做派。他收拾吕队长毫不客气,但对我们这些大头兵一向很客气,让座,倒水,先问最近工作怎么样,有什么困难。

对这些套话,我自是应对自如。事实上一天近似一天,要想把每一天都过得很精彩,那种日子不在人间。就是这两天忐忑不安,那也不能跟领导汇报。

文科长掰着指头,归纳了我的优点,竟然有四五条,把我吓了一跳。但因为没有带本子,只记下一条:学习能力强。缺点呢,叫我和同志搞好关系,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没入党,是我的硬伤。但那是组织对我的考验还没结束,由不得自己。我马上将入伍一来的经历都过了一遍电影,似乎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正常,除了安子阴。难道我往安子阴身上倒汤的事,他也知道?好吧,有则改之。感谢文科长的谆谆教导,以后一定严格要求自己。

文科长见我也还虚心,就把话题一转,开始征求我的意见,对电影队的,对科里的,甚至对政治部的。天!在一个人人喜欢报喜、个个都怕报忧的圈子里,我一个小兵砬子,就是打死也不敢造次,所有能说的就是衷心感谢组织,感谢首长,让我在工作中增长才干,茁壮成长。

“那好,你走吧!从这个门出去,你就是司令部的参谋了,去三楼工兵科报到吧!”

呷!这样啊?

我不记得是怎样离开文科长的,只是在楼道把身子挺得笔直,似乎长高了几毫米,上楼的脚步很轻,爬楼梯如履平地。

一楼之隔,我从政治部调到司令部;门里门外,我由大头兵变成了干部!激动,高兴,一种想放声歌唱的兴奋。吕队长说我摊上的事儿,难道就是这个?摊这种事儿,我愿意!

一个在机关当打字员的老乡,上完厕所看见我,高兴地领我到工兵科。我的任职命令是他打印的,他经常打印各色人等的任职命令。他的出现,让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过尔尔,提个小干部,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咱的名字,不过是他键盘里几个字符。从今天开始,虽然身份标签变了,但我还是昨天的我,单眼皮小耳朵肚脐窝往里翻的本质,没有丝毫改变。

工兵科长王黔龙眼下是光杆司令,而且光杆司令还得继续当。一个参谋调走了,黑参谋接兵去了,回来后继续担任新兵营长,新兵训练结束后将去工兵营当营长。我这参谋是从放映员提拔起来的,没有基层带兵的经验,所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当新兵排长,今年的新兵马上就到了。后来听说我的任命是师长提议的,他觉得我是块砖,但放错了地方。政治部就只好发扬风格了。

带新兵的干部也要集训,由教官教我们下口令,做动作,习练正人先正己。否则,真有可能搞不清什么情况下“向右看齐”,什么情况下“向左看齐”。

集训点就在教导队。两年不见,这里发生了不少变化,首先是结束了吃涝坝水的历史,打了一口井,修了十几米高的水塔;再是在营区前后造了几片林,全部是在戈壁上挖池子,从远处拉来沙土回填,然后栽种了沙枣和沙柳苗。虽是三九天,没有一片树叶,但那些风中的树干都是生命,无意间给荒凉的戈壁增添了几分活气儿。

黑参谋成了黑营长,一见面就警告我,他现在放屁可是响的,“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而我暂时还能放响,回机关后就只能放闷屁了。我明白他是叫我到机关后,少说多做,夹着尾巴做人。

军事干部与政工干部的做派,在形式上有很大区别。

黑营长把我放到一连一排,带的是长江边上的四川兵。这些新兵弟弟虽然个头普遍偏低,但一个赛一个聪明。有个叫曾小军的,几乎是“羊娃子”的翻版,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十六岁作为特殊情况来当兵。他在第一天出完操,就给我打了一盆洗脸水,把牙膏挤到牙刷上,稚声稚气地站在我面前:“排长,请死吧!”

“死?”大清早的咒我,这小子是不是晚上梦游到子虚国去了,满脑子鬼话魔咒!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里不死啊?里不死我就撒了!”曾小军一脸固执,说着就要端盆子出去。

我真想飞起一脚,踹这小子的屁股,虽然我刚从新兵过来不久,不像当初的高排长那样严厉。正在没好气的时候,籍贯湖南的一班长突然笑弯了腰,给我解释这些兵的老家把“洗”说成“死”,把“你”说成“里”,“撒”和“洒”也是分不清,他是请我洗脸呢!

我有点尴尬,为自己的无知。刷牙时寻思:曾小军小小年纪,怎么一到部队就知道讨好上级?抽时间单独谈了谈,才知道是他们村一个复原老兵教的。这个不好,很不好,与叠被子包饺子的军旅文化截然不同,我在当新兵的时候就深恶痛绝。

当天晚饭前,我召集几个班长开了个简短的会,然后当众宣布:不许战士给排长、班长挤牙膏,打洗脚水、洗脸水,不许下级给上级洗衣服、刷臭鞋,做属于个人应该做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希望大家把心思和本事,都用在训练上!

我这“训令”,多少有些招嫌惹怨,是对长期以来的不成文规矩的公开宣战。黑营长的评价是“有点书生气”,但鼓槌敲到了点子上。他把我的“训令”变成“营长训令”,规定不许老兵欺负新兵,不许下级巴结上级,要把旧军队遗留下来的邪气歪风,从今年的新兵这里戒除。

引发这个“训令”的曾小军,身世可怜,身子骨相对单薄,我对他的关照自然多一些。我反复扶他上单杠,给他讲解射击的要领,甚至在连里几天吃不到米饭时,找教导队的司务长给他打了一点。这小家伙也很争气,射击考核打了全连第二,连黑营长都对这个小个头刮目相看,有意将来分到他营里当通信员。

然而到了手榴弹投掷考核,这个曾小军却拉了稀。我将手榴弹的后盖打开后,亲自将拉环套在他手指上,然后下达投掷的命令。谁知他想把拉线在手指上缠一下,使劲太大,将拉线拽掉了。看着一股白烟冒出,他似乎忘记所有的要领,突然不知所措了。

糟糕!手榴弹要是在他手里爆炸,死的可就不是他一个。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一把夺过冒烟的手榴弹,用力扔出去,同时将曾小军扑倒在地。

一声剧烈的爆炸之后,我发现师长压在我身上,黑营长压在师长身上。

师长是来观摩投弹考核的,他以尊贵的身躯,父辈的年龄,保护我和一个新兵,让我感动,让我羞愧,让我突然想起他在电影队要狼肉的情景。

我迅速立正,行举手礼,高声报告道:“师长,我欠你一块狼肉!”

师长拍拍身上的沙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好,继续!”

12 烈士不知身后事

这年秋天,一场战役规模的实兵演习在昆仑山下举行。

按照攻坚战的演习预案,三个步兵团一个主攻,一个助攻,一个作为预备队,炮兵团的火力则分成主炮群和机动炮群,师部直属各专业分队也都领受了相应的任务。

经过几次沙盘推演,我对这次演习的套路已经谙熟。战役的目标,是要夺回被敌人占领的一个战略高地,将敌人压制到国境线他方一侧。一开始,参谋长根据师长的决心,下达进攻命令,先命主炮群进行战斗预备,扫清两个方向的明碉暗堡,然后通知助攻团先行出击,给敌人制造错觉,待敌人将防御目标调整到助攻方向后,主攻方向的攻击才突然发起。敌人发觉上当后迅速调整部署,并对我主炮群实施反压制;我主炮群转移的同时,机动炮群出其不意,运动到指定位置,对敌炮兵阵地实施毁灭性打击,掩护主攻团,抵近歼敌,夺取战略高地。

演习日程确定后,我突然被安排到导演组。导演组就是扮演敌人的角色,不同的是只出招,不出兵,不使用火器,虚兵实玩。我觉得这一切按套路出牌的演习,就是打一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战役,有些不过瘾,就在机动炮群运动时,建议设置主炮群撤退至河边时被敌方侦得,机动跑群被迫开火掩护,结果暴露位置的态势,看前敌指挥部如何应对部署。

导演组组长是副参谋长,也就是说这场战役,是参谋长和副参谋长在打。他觉得我这点子有点“鬼”,会打乱“前指”的思路,但事关全局,事先未征求参谋长意见,牵一发动全身,还是按部就班的好。我听说上级已任命他接任郭参谋长的职务,郭参谋长改任副师长,文件已经到了,只是还没宣布,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不想给领导出难题。但我认为演习就是为了打仗,未来敌人可不会告诉咱们他如何打,没有这个“节外生枝”,挺遗憾的。

没想到师长也不满意完全按沙盘推演的套路演习,突然来到导演组,要求出点新情况,来点沙盘上没有预演的,这样更接近实战。副参谋长看了我一眼,按照我的思路给师长做了汇报。师长指示还可以再大胆一些,比如说主炮群在完成第一波攻击后,被敌人重创了。

有了师长的“尚方宝剑”,导演组接连出了几个损招,一时使前敌指挥部失去主动,疲于应付。作训科长气势汹汹,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人还没进帐篷就骂导演组胡导乱演,完全是扯鸡巴蛋!一看师长就坐在沙盘前,就是有多大的火也不敢发了,只好灰溜溜退出去。接下来他们动了大脑子,几番应对,终于变被动为主动。

就在“前指”信心满满,调预备队增援时,突遇河水猛涨,预设过河的地方河床成倍变宽,无法按原计划架设浮桥,只能实施漕渡的预案。考虑到漕渡一个团的兵力和装备,现场组织工作比较复杂,王科长向导演组借人,我又被提溜出来,派往漕渡点帮助协调。

我乘一辆挂伪装网的吉普车,很快赶到漕渡点,只见长蛇一样的运兵车,正一字儿排在路上,说怪话的骂娘的杂音,一浪高过一浪。带队的团长原是司令部的作训科长,虽说不熟,也算认识。他一看到师机关的车,马上立正,向我敬礼报告。我一个排职小参谋,哪敢没大没小,受一团之长的举手礼,赶紧还礼,而且一直等到他放下手,我才放手。

团长说:“你虽然职务低,但是身份不一样,代表的首长机关,没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说:“老科长,我是来向你报到的,你有什么指示,我一定照办!”

“你这小子,嘴倒是挺甜!”团长说,“那你赶紧催促黑营长,让他们麻利点,贻误了老子的战机,可别说我跟他认识!”

“遵命!”我向团长敬个礼,说明遭遇突发情况,漕渡肯定比原计划费时间,请他们稍安勿躁。团长表示理解,喝令部队保持安静。

我很快赶到漕渡码头,发现工兵营的两位主官都身穿救生衣,在现场指挥。黑营长与战士一起撑杆,他的新搭档吴选旺教导员镇守码头,组织人马车辆有序上舟排。两位都是我的良师兄长,我跟他们一点也不见外。老营长调到兄弟部队去了,与之一起调走的还有孟兴成副营长。年初西南边境战事爆发,各部队扩编,需要大批干部。

其实部队提干主要是看机会,就跟上舟排一样,赶上这一批就上,赶不上就等下一批,也许下一批机会还没来,你已经离开了,与每一批兵员的整体素质无关。我们这一茬兵算是鸿运高照,一大批像我一样的愣小子,都穿上了干部服。

安子阴现在是舟桥连的二排长,眼下正信心满满,与丁华的一排在河面展开漕渡竞赛,看谁的舟排摆渡得又快又安全。他远远向我挥手,我大声向他喊“加油”。

漕渡即将结束时,上游突然漂下来好多杂物,有原木,有木板,还有门窗桌椅,被褥衣物。这些漂浮物数量众多,个体分散,排除起来颇费功夫,给漕渡工作带来极大威胁。一旦最后这几组舟排被漂浮物缠上,漂离码头,下游两公里之内没有登陆点,部分人员和装备就不能按时集结,算作非战斗减员,团长不把我们吃了就怪了。

黑营长带头跳进浑浊湍急的河里,用撑杆引导漂浮物。安子阴唤了一声“营长”,招呼一些人随即下水。他入水的时候简直像条鲤鱼,动作的弧线非常优美。丁华也带着战士跳了下去,一下水就招呼安子阴协同。战友们有的用撑杆,有的用桨板,有的干脆徒手清障,但人手毕竟有限,漂浮物却越来越多。吴教导员一看着了急,招呼岸上的驾驶员和炊事员,统统下水。我也顾不上穿救生衣,纵身跳进急流里。

昆仑山消融的雪水,冰冷刺骨,冻得人牙齿直打架。但“战事”要紧,谁也顾不得了。大家咬紧牙关,组成一段一段人墙,挡住漂浮物,掩护舟排快速通过。

不知不觉之间,危险在悄悄积聚。一堆被拦的破毡烂絮,终于挡不住滚滚而下的河水,从一堆木头上翻卷过来,突然盖住了安子阴,将他卷了进去。我大喊一声:“救子阴!”就什么也不顾了,奋力向其接近。谁知又一团絮状物飘来,我也被缠住了,多亏丁排长和曾小军拼力相救,我才侥幸脱险。可是安子阴,那个曾经让我十分讨厌的战友,我的同学和老乡,却被淹死了,遗体在夜里冲到水电站才被捞起。

演习结束后,安子阴被安葬在烈士陵园。这里苍松挺立,翠柏环绕,静静地安卧着许多烈士,有的已经默默地长眠几十年。他们为祖国的安全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大多数死得很平凡,并没有多少轰轰烈烈的事迹。

让我惊讶的是郭虹,她和另一个女兵,为死者擦洗化妆,表现得极为平静。口罩上面那一对杏眼,似乎含泪,白手套里的纤细手指,把死者的军装整理得平平展展。此时此刻,对于死人的害怕,已经从我的心理世界,彻底消失了。

安子阴的父亲被请来送儿子最后一程,与他同来的还有儿子的未婚妻。那姑娘几次痛不欲生,挣着要往墓穴里跳,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安葬仪式之后,吴选旺教导员告诉我:“安子阴说他欠你一个道歉,本打算这次演习后找你。”

“唉,不说了,人都不在了!”我说。安子阴要是活着,我跟他也就面子上过得去,不可能有什么深交。他不看天,也不看地,不看满世界升官发财的,就只盯着自己的同学、同乡,生怕别人比他进步快,比他多得到点什么。你要与他有竞争关系,他就死抱着“弄死对手活一半”的理念,处处使绊子,下阴手。你要与他没有竞争关系,他就一副酸溜溜的口吻,见面不是挖苦就是让人莫名其妙,似乎你家八辈子之前就欠着他的。

但是那个不那么阳光的人已经死了,死在演习场,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他用无私无畏的行为,诠释了什么是一个兵,我对他的一切不满,都随着那场洪水流走了。在我的心底,他的形象,永远定格在纵身入水的那条优美弧线上。

离开烈士陵园之前,我脱下军帽,用我们老家的习俗,给子阴磕了三个头,并郑重地说道:安子阴,你是安边的安,子夜的子,阴谐的阴,一只在黑暗的夜里为祖国巡边的大鸟!

因为乡缘,我和“羊娃子”想帮安家多争取一些利益,就问政策之外,家属还有什么要求,不出格的话,我们会向相关部门反映。安子阴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大妹考上了中专,其他几个都还在读中小学,一家人住在土改时分的两孔窑洞里,日子很不宽裕。

烈士那贫协主席的父亲,觉悟还是很高的,觉得部队该办的都办了,地方的照顾也落实了,没有其他要求。但那个未婚妻,却不省事,竟然提出一个棘手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她要当兵,穿军装,继承未婚夫未竟的革命事业。

相关部门以她超龄,不具高中文化,不符合入伍条件,以及没有女兵指标等理由安慰劝解,她就是赖在部队不走。安父无奈,自己回家了。姑娘一看当兵无望,又提出她要在部队找对象,她这身子许给了部队,一辈子非军人不嫁。这就让人怀疑她在安葬那天的表现,掺进了表演的成分。

我说:“咱现实点,不要想当然。”

她一听突然哭了:“我怎么现实?我从十七岁等到二十二,桃花一样的脸蛋等黑了,水汪汪的眼睛变痴了,多少好姻缘错过了,如今子阴一走了事,他爹抱着《烈士证》回去领照顾去了,我从此落下‘克夫’名声,谁还敢要我呢……”

安子阴这个未婚妻,我多少听说一些。她初中毕业后回家做农活,没多久就与安家订婚了。我们当兵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她连考两年没考上,过年时听说安子阴提了干,就巴望着赶紧结婚,随军吃商品粮。安子阴回信说部队有规定,不满二十五岁不批准结婚。她怕安子阴变成“陈世美”,要其先与她把事办了,到年龄再领《结婚证》,否则她就到部队来住,等安子阴长到结婚的年龄。

安子阴将信给教导员看了,吴选旺提醒他妥善处理,这种事情十分麻烦。安子阴回信警告:不闹就保持关系,要闹就玉石俱碎,大不了复原回家。她还真被这封信给镇住了,没再闹。现在安子阴出了事,她换了一种方式,闹上了。

吴选旺教导员以老大哥的身份,做了好多思想工作,肯定了她热爱解放军的崇高感情,把恋人与夫妻的法律关系,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没想到她的脸皮更厚,毫不害臊地说:“张大明和李晓剑,都是子阴的老乡,几个人又一样大,他俩我都能看上。”

张大明远在军校,大概耳跟发烧。我一看她来者不善,干脆越躲越远。黑营长打趣说:“要不,你就从了,反正你也没有对象。”

人要没了自尊,也得不到别人的尊敬。一个烈士的未婚妻,硬是把人们对她的尊敬和同情,一点点消费完了。她一住三个月,行为越来越不像样,让服务员给他洗衣服,动不动跑到食堂操作间自己打饭。眼看春节将至,还没有走的意思,逼得招待所采取断供措施。连队只好挤一挤,把卫生员和文书的房间腾给她。她吃饱饭就往连部一坐,一会儿要给营部打电话,一会儿要给政治部打电话,也不管连队开会还是办公。

“羊娃子”实在忍不住了,就向我求救。“她娘是远近有名的‘神姑’,热粘皮,谁粘上谁倒霉。这货能说‘克夫’的话,肯定是她娘教的,你再不想办法,她就把咱老家的人丢光了,子阴在烈士陵园也躺不安生啊!”

“羊娃子”后面一句话,确实刺痛了我。有啥不能有病,丢啥不能丢人。安子阴啊,安子阴,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未婚妻呢?

隔了一夜,我来到安子阴以前“犯事”那个派出所,咨询对付无赖的办法。巧的是艾尔肯江调来这里当所长,两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还邀请我过段时间参加他的婚礼。我说了来意,他认为事情虽麻烦,但如果部队把人送来,他们也会按照相关法规,对其进行训诫。

“训诫倒不必了,只要你配合演一出戏,把人撵走,万事大吉。”我说。

星期天一大早,艾尔肯江穿着警服,带了一名助手,骑着摩托车到工兵营大门口,声称要抓一个长期扰乱部队秩序的女人,口里来的,却不肯登记进去,只催哨兵给舟桥连打电话。那姑娘刚好在连部烦人,一听通信员接的电话是要抓自己,顿时乱了方寸,赶紧找“羊娃子”问怎么办。羊娃子表现得很紧张,提醒她赶紧跑。她担心警察在门口跑不掉,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羊娃子”就当着她的面,给我打电话,请求“帮助”。

我事先已经联系了老马的放映车,一路直奔工兵营,拉上人就走。出门的时候还故意同艾尔肯江打个招呼,问他到这里何干。艾尔肯江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埋怨哨兵不让进去抓捣蛋女人。我让他等一等,回到办公室帮他协调。然后瞅了一眼后座蜷作一团的姑娘,心想:她也有害怕的时候。

放映车一溜烟开到长途客运站,我揣着事先买好的客票到售票处绕了一下,然后将姑娘送上车,又塞给他一百块钱,让他一路别往窗外伸脑袋。

客运车启动的时候,我总算听到一句变了调的“谢谢”,并不能看清她裹在头巾里的脸面。我招呼司机停一下,脱下大衣递上去,对她说了声“一路保重”,眼泪竟涌了出来,不由自主。

我和老马将车开到烈士陵园,在安子阴的墓前伫立许久。我隐约有一种不那么正大光明的负罪感,不知该不该对他说一声抱歉。

13 天涯何处寻芳草

过完春节不久,我的探亲申请批了,王科长通知我回老家前,先去四川送一趟老兵。这肯定是一个深谙统筹学的安排,里面充满公私兼顾的逻辑。

老兵比新兵待遇高,敞篷汽车拉到吐鲁番,就改乘绿皮客车了。被送的老兵,也有与我同年的,虽然好多人心有不甘,但普遍顾全大局。我对他们似有一种莫名的歉意,一路客气热情,陪打牌,陪喝酒,陪聊天,气氛平静。

火车进入四川时,我猛然想起曾经与肖积冰有个约会,红着脸向后勤一个助理员借了一些钱,给肖积冰的儿子买了个玩具枪。因为我这一年攒的钱,差不多都花在处理安子阴的身后事上了。

阆中这地方真是不错,嘉陵江在这里转了个葫芦湾,看起来山围四面,水绕三方。一块富庶之地,养育了一方热辣的川北儿女。虽是三月初春,这里已然山清江水秀,柳绿菜花黄。繁忙的码头小船拥挤,川腔高亢,窄窄的石板小街,满是忙碌的人影。

我的老首长在工商局的市场科,成天跟街头小贩打交道,什么小吃都找有点讲究的。他让我遍尝张飞牛肉、红油火锅、牛肉面的麻辣,也领我到张飞庙祭拜上香,给我细数张飞在阆中的历史传说。她的妻子一再问我喜不喜欢这个地方,我的回答自然令她自豪。她的妹妹在一旁直冲我笑,笑起来眼波流韵,彩霞贴颊,很唯美。

她在政府机关当打字员,长得白皙可爱,小巧玲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在姐姐姐夫陪老人打麻将的晚上,主动邀请我到江边散步,两人一起听桨声号子,看水中月沉。她觉得两个人分处川陕,血缘关系远,将来生的孩子一定聪明。

我对生孩子这样的遥远事情,还比较难于启齿,但在与她傍肩而行时差不多被感化了。只是我心里住着女同学,不能接受她的橄榄枝。结果,我被冷不丁推到江里,挣扎了好一阵才爬上岸。

川妹子的性格,的确有点辣。送行的时候,她特意送我两瓶“保宁醋”,专门强调是当地特产。我一路看着这醋瓶子,心情还真有些酸酸的。

我与父母热络了一夜,第二天就上县城了。

县城与我离开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街上的小贩明显增多,卖的东西也不仅限于地里的出产。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整整领口的风纪扣,耐心地敲着城北一扇矮小的黑门。好长时间才出来一位牙齿漏风的老太太,她用暗淡的目光打量了我半天,又抬头看了看天,才闭上眼说:“没下雨啊,姑娘嫁人了。”

我的失望可想而知。我不知去省城替刘松涛看望父母之后,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听她饶有兴味地述说,我在她家“囫囵吞饺”的臭事。那是她过十六岁生日的一天,邀请了我们班几个同学,到他家吃饭。我能被一个县城户口的女同学邀请,荣幸得忘了自己是谁。她的母亲煮了饺子,一连为我夹了两个。我以前没见过这东西,齁喽齁喽两下就送到胃里,顿时心口发烧,喉咙冒烟,乱跳乱叫,赶紧趴龙头上喝了一肚子凉水。她和几个女同学笑得前仰后合,说我把饺子当枣儿吞了。

她的丈夫是个副食品公司的采购员,在商品短缺的年代优越感超多,张口闭口“当兵的”,不大的功夫就提醒“孕妇不能坐得太久”。我清楚他的双关,知趣地起身告辞。她却坚持腆着即将生产的大肚子,送我走到车站。一路上尽说些上学时的趣事,关于他的恋爱与结婚,一字未提,也没问一句我在部队的经历,只在告别时叮嘱我:“赶紧找个喜欢的人结婚吧,别耽误了!”

我的寻爱之旅如此滑稽,那些未枕黄粱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瞬间破灭。我想在老家静静地待上几天,谁知媒人前脚走后脚到,几乎踢断门槛,所提的亲事,大都是我入伍前不敢高攀的上好人家,正所谓“人到哪事到哪”。就连安子阴那个前未婚妻,也领来了自己的表妹,还郑重地提醒我:找个外地人,吃都吃不到一起。

父母把我所带的土特产,都送了乡邻。妹妹大概看出我的烦恼,给我装了几双他纳的鞋垫子,劝我赶紧走人!

去哪里呢?阆中吗?不能再一次自讨没趣!

我提前归队了。只有回到军营,我才重新找回自信。冷静了一段时间,无意间在托尔斯泰老先生的《战争与和平》里,寻到许多战友的影子,便把这一路的荒唐,像烟圈一样吐了出去。

过了几天,艾尔肯江一个电话,让我对他的婚礼产生了幽深的记忆。

这位帅呆了的维吾尔小伙子,娶了一位婀娜多姿的女舞蹈演员,谁看见都异常羡慕。有几十位歌舞团的演员,作为娘家人助兴演出,城边的小院子充满了欢乐。一会儿,所有的宾客都一起跳舞,称为“麦西来甫”,更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我笨手笨脚,就会跳两下“忠字舞”,被几个热情美丽的女演员围在圈里,出尽了洋相。幸亏艾尔肯江过来解围,让我上里屋去坐。

我一进门就惊呆了:师长盘腿坐在炕上,与一帮上年纪的维吾尔老者吃馓子,剥花生,举杯喝奶茶,谈笑风生。早就听说师长长期戍边,有不少少数民族朋友,维语很流利,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艾尔肯江介绍师长旁边那位带花帽的,是他的父亲,刚当选县长不久,其他的都是父亲的同事和亲戚中的长辈。我向各位长者致意,不失一个军人的风度。出门的时候,在艾尔肯江屁股上捶了一拳,埋怨他搞“突然袭击”。这家伙夸张地高声嚷道:“报告师长叔叔,你的兵打人了!”炕上的人笑成一团。

“打谁?打谁也不能打新郎官!”师长今天是“吃人家的嘴短”,明显地向着主人。“罚他唱歌,我听说这小子唱得不错。”

“唱歌!唱歌去!”艾尔肯江塞给我一只苹果,拉上我回到热闹的氛围。

唱就唱呗,这又难不倒我。我走到人群中间,拱手表达对朋友婚礼的祝贺,然后清了清嗓子。我想唱我那首自创歌曲,那是我的最爱。又怕维吾尔朋友听不懂,干脆就自己报幕:《山楂树》。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话音刚落,手鼓就响了,紧接着卡龙、热瓦甫、艾捷克、苏呐依、纳额热等民族器乐一齐鸣奏。

乐手们对这支俄罗斯歌曲的熟悉,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优美的旋律,加上我洪亮的歌声,迅速感染了在场的宾客。大家无分男女,也不论老少,纷纷踩着四分之三的节拍舞之蹈之,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一会儿连师长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一曲终了,又返场一次,让我初次领略维吾尔民族的能歌善舞。

一位身材颀长的女演员,向我敬了一杯奶茶。她白皙的长脖和乌黑的辫子楚楚动人,她那黑眉大眼深眼窝,让我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古兰丹姆,而她身上一种奇异的香味,让我心口猛烈地躁动。我们对视了几秒,她的目光竟然没有躲闪,而且脸蛋飞起红晕。在接茶杯时手指的轻轻触碰,像一股电流酥麻了我所有的神经。

婚礼结束后,明月初上。小小的边城,到处飘着烤羊肉的膻味。

我和奥依古丽,慢慢地走在树影婆娑的路上,她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然后就是笑,羞赧或者憨厚。她的话不多,汉语也不是很流畅,更多的是向我讨教一些汉字的发音。快到她家的时候,路过一个又窄又长的巷子,碰上一些她的熟人,对我的出现或者啧舌,或者怪叫,表现得异常怪异。我把她送到门口,她又把我送到巷口,临别在我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当天夜里,我这个土包子失眠了,被亲过的脸庞情如泉涌,脑海里全是女演员奥依古丽的倩影。此后的几天,我都在蜜一样的日子里度过。静静的河边,有我们追逐的脚步;高高的树林里,有我们爽朗的笑声。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拉兹之歌》,在门口买了几个热得烫手的烤包子,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咬一口不烫了,才疼爱地递给对方。就在我考虑要不要将恋情公开的时候,她却突然不理我了,电话不接,到单位找她,门卫说请假了。

事情来得莫名其妙。

五一节后,春的巧手也开始打扮西陲的小县城,城东的公园里绿枝舒展,桃杏争艳,蜂飞蝶舞,人流如织。孩童欢笑,小贩叫卖。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我按照艾尔肯江约定的时间,来到桃花掩映的八角亭,刚一转身,看见奥依古丽和她母亲的身影。

奥依古丽穿一身艾德莱斯连衣裙,戴一顶巴旦木小花帽,脖上围着蓝底的大纱巾,体形修长,姿态娉婷。一阵微风吹来,撩起的纱巾遮住了她半个脸庞。她扯一扯纱巾,捋一捋头发,右手抚在前胸,弯腰向我鞠了一个躬,没正眼瞧我一下,也没说一句话,拧身就走。她母亲急忙追她而去,临走留下一句不大熟练的汉语:“不幸(行)的!”

刚刚萌发的爱情火苗,很快被现实泼了一瓢凉水。艾尔肯江告诉我,其实汉族与边疆少数民族通婚的历史可以上朔到两汉,就连定远侯班超还娶了疏勒公主呢。可自近代这里伊斯兰化以后,也不知从何时有了不成文的习俗,维吾尔男孩娶汉族女孩为妻,那是一个家族的荣耀,脸上有光;可谁家姑娘要是嫁给汉族小伙,会在整个家族、甚至周围引起很大震动。这种习俗有时候可以通融,有时候就变得很顽固。这里边有文化习俗和生活习惯的差异,深层原因还是与宗教有关。

“要不,你就别当‘阿米尔’了!”艾尔肯江说。阿米尔是《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勇士,他与古兰丹姆是一对恋人。

“都怪你,让我认识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我在责怪艾尔肯江的同时,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嘲笑。

过了几天,机关里传得纷纷扬扬,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就连郭虹都打电话,阴阳怪气地问我是否“感情泛滥”,快成了“唐明皇”?王科长虽然认为年轻人有爱的权利,但他还是希望我出去躲一段时间。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意不乱。时间是流言的销蚀剂。

14 意外剿匪葫芦谷

王科长老谋深算,还真让我“躲”得老远。

军区一个测绘小组,奉命到喀喇昆仑边境地区做地形测绘,所到之处大都处于我部的防区,请求协助和保障。师首长指示,从工兵营抽调几名身体强壮、军事素质好的骨干,组成保障小组,由刚刚提升为舟桥连副连长的丁华任组长。我这个放屁不响的小参谋,带了一个报务员,代表机关做协调。

说是协调,实际上就是领队,两个互不隶属的小组,由我归结在一起,成为一个小分队,代号“昆仑之鹰”。但这支鹰队的头鹰还真不好当,因为我太嫩。测绘组的组长是个有十三军龄的工程师,技术十一级,相当于副营,我对他除了照顾,还有一份尊敬。丁副连长从新兵就带我,是我的老首长,我凡事都与他商量吧,怕给人一个没有主意的印象,我自己直接决定吧,又怕他觉得我“毛长”。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标尺:放低身段。

出发前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参谋长的讲话非常精炼,却颇有鼓动性:“魏巍昆仑,茫茫冰川,高寒缺氧,远离人烟,一直被称为‘生命的禁区’,只有飞得最高的鹰鹫,才可以领略它的壮丽与雄伟。”

当我举着红底黄字带军徽的队旗时,忽然热血澎湃,下意识地检视了队列整齐的十多个队员,和他们身后两辆北京吉普、两辆设备和给养卡车,一种沉甸甸的担当,无形地负在肩膀上。

昆仑巍峨,外表高大壮美,一旦接近,你马上就会感觉它的性格乖戾,简直是一个魔鬼。为了逐步适应高原的恶劣气候,我们沿破烂不堪的新藏公路有序开进,每日的行程控制在二百公里以内,却也是起早贪黑。上了海拔四千米的第一个兵站,我们决定在这个叫做黑戈壁的地方休整一天。谁知一觉起来,给养车上有两桶汽油被抽干了。

这是个袖珍兵站,两座低矮的土房子,丑陋地躺在这兔子不拉屎的荒野。站上统共只有三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一大早三人正在给我们做饭,一听说丢了四百升油,不约而同首先怀疑油桶漏了。站长是个河北籍志愿兵,黑豆小眼,胡子拉碴。我们领他查勘现场,没有发现大量漏油的痕迹,而且给养车厢有人押车,每天下车前都有严格的检查程序。

站长的脸红了,把头一低,领我到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指着地上的两个加仑桶说:“天地良心,我们只抽了这两桶,不信可问那两个战士。”我不明白他守着兵站的战备油罐,为什么如此偷鸡摸狗。他说:“战备油罐的油,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能动。”

作为一名军容风纪不大好的军人,他的底线到底还是有。据说偷点油,也就是拿给路过的地方车驾驶员,换点烟酒糖茶之类东西,几个人共用。这地方太荒凉了,除了定期有车送点吃的烧的,啥东西都没有。

“附近绝对有贼。”丁副连长凭着老侦察兵的敏感,断定那么多油不会长翅膀飞走,肯定还有下手之人。我和他交换一下眼神,不想追究兵站监守自盗的责任。那站长似乎若有所悟,想起不久前有个地方车,过夜时也丢过油,他当时以为对方讹人,双方还吵了一架。

早饭后,我和丁副连长带着两辆吉普车,在茫茫戈壁大海捞针,追寻盗油之贼。他开始怀疑的一条车辙,走了一段又回归了大路,我们无功而返;第二条车辙一直伸往戈壁深处,大约四十多公里后傍上一条小溪,辙印子也渐渐消失了。

我们决定朔流而上,探个究竟。溪水只有一米来宽,最中间也只深十一二厘米,流速很慢。二十多公里之后,两边的山势逐渐升高,最后到了仰头而观的高度,仿佛一道天然的山门。山门不宽,至有十二三米。进得山门,山谷逐渐开阔,由稀而稠出现骆驼刺和沙柳,不时有动物的骨头,而且大都完整,看样子年代并不久远。

进谷约一公里,地面豁然开朗,阔过两公里之大,气温也明显较高,几个人已经解开领口,我的背上也有了微汗的感觉。溪边的红柳和沙棘更多,还有芦苇和一种褐红色的草本植物,叶子和穗子都酷似高粱,但我这个种过高粱的人,知道它不是。我用望远镜四下瞭望,发现谷地再往里又逐渐收拢,整个形状酷似一个葫芦。在葫芦底附近,还有一片绿色。

丁副连长带头下车,在地里扒拉植物茎秆,弄了几下招呼我过去,连续踩倒三株高粱状的植物让我看。我看它们在一条线上,又察看了旁边的几株,也基本成行,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东西不是野生的。我将望远镜给他,让他看远处的绿色。他看了只有几秒,就断定那是一片稻田。

“这里有人!”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我带一辆车往前去侦查,你留一辆车在这里接应。”丁副连长说,“要是没有情况,我很快就回来。”

“还是我去吧,你在这里监视。”我觉得危险时刻,自己应该冲在前。

“别忘了自己的领队身份,毛长!”丁副连长不容我争,带了一辆车走了。

我便让我车上这几位分散警戒。这里有一个赵班长,与我同年;刘班副,比我军龄少一年;还有曾小军和一个驾驶员。他们都离开吉普车,将冲锋枪端起来,推弹上膛,掩蔽在沙柳丛中。我自己则趴在车上,继续用望远镜观察。

这是一个几乎完美的葫芦谷,两头小,肚子大,谷地那头也有一条窄窄的山门,溪水自西而东,南北两边是高高的陡坡,有些地方简直是上百米的绝壁。我突然为向阳处的一缕青烟感到惊诧,调了调焦距,眨了眨眼,仔细辨认,确实是炊烟,从几簇沙柳背后袅袅升起。凭经验,那里应该有人烧火做饭。只是这谷底平坦,附近找不到高地,没法看得更清楚一些。

过了三十五分钟,丁副连长回来了,从车上推下一个头发散乱眼神慌张的女人。“这家伙做了一锅饭,足够六七个人吃。山洞里也发现了吉普车和汽油桶,奇怪的是没发现床铺,也没发现别的人,问什么,这家伙都摇头,不知是不是真哑巴。”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怎么能来这所有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地方?我的脑海里一连挂出两个问号,就与丁副连长他们,又押着女人来到冒烟的山洞。

山洞宽有六七米,深有三十多米,慢坡向上,越往里走越大,最高处足有十米。洞壁的巉岩都有人工斫凿的痕迹,茬口已经被烟熏得难辨新旧。洞口用石块垒着,只留有一个进出的门。门口支一块大板做面案,案旁盘着两口大锅,前锅的米饭已经熟了,后锅的烩土豆也热气腾腾。灶后靠里边是一个乒乓球案子,墨绿色台面有斑驳的疤痕,球案周围有六把铁质折叠椅,再往里是一大堆秸秆柴禾,最里头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和农具。

在这个大山洞的左边,还有一个敞口小山洞,深只十来米,高三到四米。洞口放一辆北京吉普,看样子有六成新,没有车牌。在车子的后部,有四个汽油桶,一个机油桶,以及一些修车工具,还有好多配件。几把手电筒交叉照射,没发现小山洞有什么机关,周围也没有其它山洞了。我拉开吉普车门,发现后座被拆了,装了一个橡皮软囊。软囊是瘪的,拔出木塞,口上汽油味儿很大。这无疑是用来偷油的了,可惜没抓在现场,不好定罪。

丁副连长认为女人的饭已经做好,吃的人肯定没有走远,要带两个人重回大洞搜查。我对他耳语了两句,意思是把握政策和群众纪律。我招呼大家返回兵站,虽然偷油贼没抓住,但已是不虚此行。我们发现了一个近四平方公里的“世外桃源”,按这里的气候条件,将来完全可以作为战备物资储藏基地。回头让测绘组来一趟,新的地名我都起好了——葫芦谷。

为了安全,我们还是交替行进,丁副连长带前车开行百来米,我所在的后车跟进,前车再开。一阵汽车轰鸣,惊出两只黄羊,它们惊慌地站在稻田边上,也不知刚才躲在何处。曾小军马上问我:“打不打?”

以我这个年龄,当然是想打,弄回兵站改善生活。但有领队的身份框着,手脚放不开。这里既然有人,就不好判定野生还是家养了。不过又一想,放几枪再惊惊它们,看能否逼出主人。我说:“曾小军,你随便放几枪,不要打中。”

“是,李参谋!”曾小军说着,就将冲锋枪从车窗伸出去,叭!叭!叭!一连放了三枪,打得土起草飞。那两只黄羊二次受惊,从呆懵变得清醒,突然奋蹄逃向山门。我想这俩家伙跑到葫芦谷以外,就是千里戈壁上的野黄羊了,完全可以作为美味下饭。正寻思它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山门口“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烟尘四起,紧接着枪声大作,有人从外面打了进来。

我急忙与丁副连长会齐,命全体人员下车应战。其实也没时间商量作战方案,烟尘散落处,几个射击的人影隐约已见。队员们有的凭车射击,有的以沙柳为掩体,有的直接爬到地上,八支冲锋枪、两支手枪一阵交叉乱打,山门口就消停了。丁副连长做个交替接近的手势,队员们从两边梯次前进,赶到山门口,只见地上挺着三具尸体,还有两个没死的,一个打滚哀嚎,一个哭爹喊娘。我让赵班长和曾小军贴着门柱迅速突出,向两侧扫射,肃清暗处的匪徒。结果他俩没有开枪,回头说没人了。

这是一场什么战斗呀,我这个参谋还没拟定方案就结束了,真不过瘾!

这当儿,丁副连长已经命人将两支自动步枪和三支手枪收缴,将两个受伤的匪徒控制。有一个颈部、胸部都中弹的家伙,挺不住,嚎叫了几声蹬腿了,剩下一个右肩和大腿中枪的,还能说话。

为了留活口,我留几个人在原地警戒,用吉普车将最后一个伤匪押回山洞。洞里的“哑巴”女人突然说话了,打听其他几个人的下落。一听说都死了,怔了一下,旋即狂笑,挥着双手一遍又一遍说“天报了”,一会儿又嚎啕大哭,还捡起一块石头,将那一锅米饭砸了个稀巴烂。我让人给那吱哇乱叫的匪徒以必要包扎和饮水,之后和丁副连长分工,将匪徒和女人分开审问。

原来死掉的匪徒中,有一个是越狱的犯人,逃跑路上抢了一辆吉普车,劫了一个搭便车的女人,想逃往藏北高原无人区,寻找活命机会。上了高原,无意间看见那条小溪,出于好奇,便逆水而上,意外地发现了几只黄羊。这个逃犯原先是搞地质的,因为常年在外,妻子与人通奸,被他发现后杀了奸夫,也杀了妻子与岳父母三口,因为罪大被判了死缓。他分析小溪与黄羊的发现,一定有适合生命存在的条件,于是一路寻找到葫芦谷。他认为谷里水草丰美,黄羊成群,气候温暖湿润,简直是个无人打搅的风水宝地,就在里边住下了。

如果这一对男女从此隐居,种地打猎,也许可以终老,没有什么人会刻意找到这个地方。但人往往自以为聪明,逃犯觉得光吃黄羊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生活应该更为丰富。他在开荒种地的同时,利用身体强壮的优势,多次潜到公路边,以卖黄羊皮为诱饵,专门打劫往藏区拉百货副食的货车。那些被他劫持来的司机,有几个留下来与他同流合污,并与他共享这个女人,其余的都被他弄死了。

几年下来,这伙人杀的人不下十个,劫的货有十多车。后来据说在司机圈子流传一个神秘的说法,道是黑戈壁一带有鬼怪出没,大白天的,突然一道黑云夹带龙卷风过来,路过的车辆就被卷到天上去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不敢在这一带停车休息。这也使得打劫少了机会,他们便改抢为盗。偷盗都是去山下的城镇,长途跋涉,顺便将劫持的汽车拆成配件卖掉。小兵站离他们不到一百公里,属于“窝边草”,地方车辆停的少,军队的东西比较棘手,他们一般不吃。这次半夜出来准备下山,无意间发现有人在车上抽油做“初一”,他们才临时起意做的“十五”,不想还被发现了。

那孔小山洞是原始的,开始用来住人。大山洞的洞口原来很小,但里面很深,曲里拐弯,一直通到山上,后经土匪们爆破打凿,弄成现在的模样。今天我们进谷后,土匪们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就是利用这个通道,跑到外面打埋伏的。土匪们有五支冲锋枪,都是从黑市买的。他们知道这次较量关系到生存根本,一心想将我们全部干掉,遂将一百多公斤炸药全部埋在山门口,设置了两套绊索。听到爆炸后又迅速借烟雾出击,没成想被黄羊给搅了局,这可能也是“天意”。

在那个不幸女人的带领下,我们从柴禾堆后面的小洞口爬上去。在大洞的侧上位置,有一个“二楼”,有几个枪管粗细的通风口,外面一般很难看出。“二楼”上有六个棉被堆叠的睡位,铺垫得很厚,旁边堆满各种布匹、毛巾、鞋袜、香皂、牙膏、蜡烛等百货,以及烟酒糖茶点心,琳琅满目,什么味道都有。

“卧槽,这下咱们发财了!”我高兴地对丁副连长说。

“是啊,这些物资都是咱们需要的。”丁副连长说着,打开一箱饼干闻了闻,“虽然时间长了些,但没变质,肯定比咱们的压缩饼干好吃。”

然而,我们与缴获还是擦肩而过。师首长在接到我们的电报后,命令我们封存现场,等待警方前来接收处置。我反复琢磨电报纸上这几行字,怀疑电报员是不是译错了。

在等待警方的两天时间里,我们将那两只被炸得尸骨不全的黄羊,深挖重埋,树了一块很大的墓碑,上书“义羊之墓”,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葫芦谷剿匪战全体参战人员”。在场的人全体脱帽,向其行了三鞠躬礼。

没有这两只黄羊,死伤的肯定是我们。

15 冰消雪融下昆仑

葫芦谷剿匪之后,我们这支小分队受到通令表彰,我、丁副连长等四人荣立三等功,其他人获得嘉奖。除此之外,我还得到晋升副连职参谋的额外奖励。这让我受之有愧,因为战斗打得糊里糊涂,毫无章法,侥幸取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战友们过硬的军事养成和自觉的协同,以及意外献身的黄羊。还有,我要是听从丁副连长的建议,对大洞进行二次搜查,也许可能发现那个暗洞,直接迂回到葫芦谷外,居高临下,拿土匪当活靶打。

“你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丁华说,“你让曾小军惊黄羊,我也没想到,神来之笔,我的兵就是毛长!”他的骄傲是真实的,“毛长”却变了味儿。

乘着胜利的喜气,小分队很快进入藏北高原,在人迹罕至的荒漠与山谷间,穿梭了半个月,按计划来到了班公湖。

班公湖是个跨界的湖泊,大约有六百平方公里,其中三分之二在中国境内,三分之一在邻国。湖面的海拔四千两百多米,形状极像一只长脖子天鹅。站在巡逻的汽艇上,远观群山环绕,雪山点点,近看湖水清澈,鱼翔浅底,更有湖中鸟岛上斑头雁和赤麻鸭等候鸟大批产蛋孵卵,景色十分迷人。由于湖水流向的关系,东部在我国境内的水域为淡水,中部为半咸水,西部在邻国境内的为咸水。淡水里的鱼又爱国又守纪,绝不偷渡越界去外国。

国界在水上的划线,仅仅是一排浮标。浮标那边的军人,比我们多一脸胡子,也乘一艘噪音很大的汽艇,一边打旗语,一边指手画脚,呜哩哇啦。意思是我方搞测量,威胁到他方的安全。我们的旗语兵解释半天,不存在威胁他们的问题。对方不但没有理解返回的意思,还将汽艇开到了浮标跟前,变本加厉地叫唤,意思是即使不威胁安全,也应该事先知会他们。

荒谬,难以理解。我们泱泱大国,在自己的领土上干自己的事,凭什么告诉他们?陪同的边防站长连连摇头,详述这个邻国自不量力,自从十七八年前在边境与我国干了一仗,输得一塌糊涂,也的确老实了几年,一旦好了疮疤之后,马上就忘了痛,这几年又开始没事找事了,动辄交涉这交涉那,不胜其烦。

“妈的,蹬鼻子上脸!”我的骨子里似乎还带着剿匪的得胜之势,跟丁副连长交换了意见,让大家趴在甲板上持枪拉栓,弄得哗啦哗啦响,保持高压态势。边防站长担心引起外交风波,提醒千万不能开枪。上级的要求是不生事、不避事、不屏事、不怕事,有理有节,维护边境稳定。我朝他笑了笑,并让旗语兵告诉对方:我们是中国的测绘部队,不是边防部队,我们在自己的领土上搞测量,完全是主权内部的事情,任何干扰我们工作的因素都将被制止。如果你们再朝前开一米,越界进入中国水域,我们就让你们的尸体喂中国的鱼。

旗语兵有些犹豫,征询地看着站长,站长点了点头,他便挥舞旗子警告对方。对方大概看到我方汽艇上人多枪多,明显占着上风,只好灰溜溜地撤走。这让人充分理解“实力说话”的重要性,弱国无宁边,忍让被人欺。

班公湖的裂腹鱼很多,一群一群跟着我们的巡逻艇,几乎不怕人。巡逻的战友每天都会逮上几条,根本吃不动。汽艇驾驶员建议我们抓几条大鱼晒成鱼干,带到山下去。到了山下就成了稀罕,因为这是“高原鱼”。

我觉得这是个好建议,就在测绘兵工作时,和丁副连长配合扎鱼。我们俩一人手持一根带钢钎的测绘标杆,不大功夫就扎到一条大鱼,但鱼受伤后拼命挣扎,将两根标杆都拖走了,连我们的人也差点被拽到水里。

驾驶员猛踩一脚油门,汽艇在湖面上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不管那条鱼有多么狡猾,他最终被我们抓获了,晒干后一称,十七公斤。我暗想:欠师长的狼肉,也许可以用高原鱼顶替,这样老欠着也不是个事情。

班公湖附近的测绘工作结束后,我们一路往西,到了被称为“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下,汽车就没法开动了,要穿越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和公格尔九别峰之间的峡谷,全靠徒步行进。这几座山峰海拔都在七千五百米以上,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只能望山兴叹,即使夏季山下湖光山色,山上仍然冰川覆盖,到了五千米的冰层上,说下雪就下雪,动辄就是暴风雪,气温会断崖式从零下几度下降到零下三十度。

“昆仑之鹰”的工作范围在海拔五千五百米,超过这个高度的测量点,都采用参照物计算的办法。即使这样,一路爬冰卧雪肩扛手拎之艰辛,也只有风知道。丁华每天都给战友们发抗高反的药,也监督大家使用防紫外线的搽脸油,但一个个还是晒得脸黑似铁,一片一片如同鱼鳞。曾小军本来是个小白脸,现在也跟大家一样黑了,他不止一次感叹:“长这么大吃过的苦加起来,也没这次苦。”

这话说早了。在公格尔峰脚下,我们意外地遇到一支准备登峰的女子登山队。一位三十岁的藏族大姐,面相完全是个男人,说她是第五次登峰,前四次都没能到达山顶,还把一个助手牺牲了,这次她一定能登上顶峰。这位巾帼英雄的气概,霎时就让我们这些堂堂男儿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在她们的帮助下,我们直接测量到峰顶的准确高度。丁副连长看着我坏笑,等着我有所表示。我明白他惦记我那条鱼干,只好高姿态送出去。告别公格尔峰后,我一再提醒丁华:“回去见到师长,我就说狼肉叫丁副连长抢走了!”

“不是一条鱼吗,怎么就成了狼肉?”丁华不解。

“就是狼肉!‘毛长’。”我坚持自己的说法,也不解释。

丁华见我学他的口头禅,不禁笑了:“不管你以后当了多大的官,终归是我带出的兵。”

队员们有的也参加议论,谁也不明就里。说说话话,紧赶慢赶,还是遇上气温回升,冰消雪融,下山的路上出现山洪。橡皮舟都在营地的车上,我们只好扛着仪器和资料涉水通过。冰冷的水里不时有冰块、冰棱,小的如刀尖利,戳到哪里哪里疼,大的如斗沉重,碰上谁就会砸倒谁,不小心就要命。

丁副连长在前面探路,一再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一步一步踩稳,我在后面压阵,密切监视水里的冰凌。走了一程,我发觉水越来越深,甚至没过腹部,流越来越急,旋涡也越来越多,刚要提醒丁副连长注意,这位老兄在前面站住了:“堰塞湖!”

麻烦大了。冰凌在山沟的狭窄处迅速集结,累积成坝,洪水的体量在迅速增加,眼见成湖。这条山沟是下不去了,只能攀岩,翻过旁边的小山峰,下到另一条沟里。好在身边有攀岩的高手,两个人喘着粗气,二十分钟爬上五十多米的裸露岩顶,放下两条绳索。我让丁副连长带几个人先上去,然后吊设备和资料箱,等设备资料全上去,再继续上人。

大家都是年轻力壮的骨干,高山缺氧的考验都已过关,这点困难挡不住谁。在剩下我等四个人的时候,丁副连长突然喊道:“上游一块大冰,比一间房子还大,正向下游漂来,底下的人小心!”

我回头一看,随着水位的不断上涨,果然有一个庞然大物,正缓缓向我们漂来。这个冰块表面积有十来个平方米,出水高度大于三十厘米,估计平均厚度在七八十厘米以上,少说也有七八十吨,要是猛然挤过来,还不把我们几个都夹成肉饼!更不妙的是我们攀爬的山体表面也开始大面积消融,冰块像风化的山体一样,一片一片掉落,继续攀爬显然不可能了。

“乘船!”我的“头脑风暴”一闪,还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让上面抛一条绳索下来,由曾小军收着,我和赵班长、刘班副手执标杆,在齐胸的洪水里等着“冰船”一点点靠近。这个庞然大物一过来,我们从侧面给力,顺利将其靠在山体上,四个人迅速爬上去,用标杆撑着山体,将其引入水流“航道”。一路遇到小冰块,我们不理会,遇到大冰块,我们用标杆推,虽说提心吊胆,却是兴奋不已。“冰船”在阳光的照射下,不时将五光十色的光芒,折射到大家身上,脸上,又像迷彩,又像霓虹。可惜照相机不在身边,无法给大家留一张“冰船”漕渡的照片。

漂了一会儿,“冰船”的速度逐渐加快。我估计水的流量成倍或者数倍增加,这堰塞湖的危险在一点点增大,便有意识让“冰船”尽量贴着左边山体,让曾小军在距离冰坝还有十几米距离的时候提前下去,在山体上寻找突出物固定绳索,以防万一。

“冰船”终于抵达冰坝,这里是山沟最窄的地方,顶部只有十一二米。好在左边两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平台,从平台往上十来米,就是褐色与黑色相间的山顶。大家都累了,一个一个乱放响屁。饥屁冷尿热瞌睡——我知道都饥肠辘辘,但谁也不愿说。压缩饼干和罐头都在丁华他们那里,再饿也吃不上。

我将衣兜里仅有的几块牛肉干分给两位战友,让他们在平台上休息一会儿,自己拖着绳索的一头,采用“之”字路线,慢慢登顶。冰面在消融,雪掌不大好使,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手钎上,考验的是臂力,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但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认怂,不能让他们看不起我这个“首长”。

经过艰难的攀爬,在我几乎用完全部力气的时候,总算爬出冰面,来到裸露的山顶。我找了一个石头缝,将钢钎压进去,然后系住绳头,刚要喊叫曾小军拉着绳子过来,意外的事情出现了。那块“冰船”在水的冲击下发生位移,顶到冰坝上,只听一阵轰响,十多米高的冰坝垮了,洪流像脱缰的野马,携着大量的冰块翻卷下去,一时水雾咆哮,浊浪滔天,整个山谷都在轰鸣。更不可思议的是,洪水连底下那块冰平台也拉走了,赵班长和刘班副只诧异地惊叫了几声,连同身边的标杆一起,瞬间消失在滚滚的洪流里。

“哎呀——”我干急没办法,伤心地扯下皮帽,摘下雪镜,跌坐在地上,干涩的眼睛发出一阵揪心的痛。

过了一会儿,曾小军拽着绳子爬上来了。他已经不是那个拉了手榴弹索环不知道投的新兵蛋子了,鼻下长了一道黑绒绒的胡茬。他瞅了一眼头顶的太阳,也脱掉帽子,卸下雪镜,眯着眼白发红的眼睛看我,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我示意他坐下,突然想起第一次认识他的情景,便学着他的川腔说:“曾小军,里(你)请我死(洗)吧!”

曾小军怔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他低头戴上雪镜,又戴上皮帽,扣紧扣子,然后侧过身子,替我戴上雪镜,戴好帽子,扣紧扣子。

“排长,请死吧!”曾小军喘着粗气说。

“我不死,我如今是李参谋!”

“李参谋,里不死啊?里不死我就撒了!”

“撒吧!”我一阵心酸,紧紧地抱住了这位小兄弟。

曾小军在我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我的雪镜也模糊了,睁眼看不清周围的山峰。我们相拥躺在脱去冰壳的山顶,幻想两位随水而去的战友,会遇到通天河的老鼋,或者扑水救命的神鹰,幸运得毫发无损。直到雪粒儿落在脸上,打得生疼,我们才意识到变天了,气温快速下降,湿漉漉的裤腿开始发硬,前心贴后心的肚子,也在发出更强烈的抗议。

“饿吗?”我问。

曾小军强打精神:“不饿!”

“我也不饿。”我站起来,看了看雪影如线的山沟,流水已经很少了,就说:“咱们下山吧!”

16 咫尺生死两茫茫

我与曾小军一前一后,在阴暗的山沟里涉水移动。

寒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就像刀割,流水越来越少,后来竟然全部结冰了。我们坐下来,脱掉大头皮鞋,将里边的水倒出来。一双脚已经麻木,踩在冰面上也没有冷的感觉。为了减少在冰面栽跤,我用绳索将两个人连接起来,一人拄着标杆前行一段,用绳索将另一个人拉过来。一走段,换一次,冻得硬梆梆的棉裤正好可以当滑板。

曾小军高兴地说:“李参谋,你的办法就是多。”

“多吃了几年粮食呗,等你长我这么大,肯定比我办法多。”我说。忽然觉得气喘,就让曾小军别再说话了,省点力气走路。

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天黑之前,我们总算下到两条沟的交合处,发现了山坡上的帐篷。丁华一看只回来两个人,脸色陡然阴下了,抓着我的肩膀问:“赵班长呢?刘班副呢?我那两个兵呢?”

我喉头似乎被塞了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曾小军终于忍不住哭了,哽咽着说:“被洪水……冲走了……”

“怎么搞的?”丁副连长猛然当胸一拳,把我打倒了。

我倒地后顺坡滑了足有五六米,头朝下,雪镜也掉了。几个战友跌跌撞撞赶过来,要扶我起来,我摆了摆手。我仰躺在簌簌有声的雪地上,任小米大的雪粒,肆意地抽打脸面。奇怪的是感觉不到脸疼,心却像刀绞一样。我理解丁华的责难,是嫌我没把兵带好。谁的孩子谁爱,谁的兵谁心疼。我要是他,也会这么大发雷霆。

“李参谋,你没事吧?”曾小军坐在身旁,似乎有些抱不平。

“没事!”我自己戴上雪镜,转过身,让丁小军推我一把,便又向前滑行了好几米。我觉得比起人的生命来,任何的委屈都不足为道。但死者长已矣,存着还要活,而且我们身负重任。作为“昆仑之鹰”的领队,我不能沉浸在怀念战友的悲伤里。本来的计划是在冰消雪融之前下到营地,因为临时增加测点耽误了五天,要是像今天一样趟水行进,三天的路程恐怕得走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到那时就算累不死,也该饿死了。小分队给养支撑的极限只有三天。

“老子的心像油煎似的,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滑冰!”丁副连长没好气地赶过来,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又向前滑行几米。

“对,就是滑冰!”我双手撑地站起来,对他说:“咱们必须改变思路,昼伏夜出,利用晚上结冰下雪的有利条件,抓紧时间下山,等白天消雪化冰的时候休息睡觉。”

“那牺牲了的战友呢?不找了?”丁副连长坚持白天下山,再苦再累,也要将自己带出来的兵,一个不丢的带回连队,哪怕尸体。

我肯定不能那样做,眼下顾活人要紧。但这话此时不能说,不合时宜。事实上不等我回答,工兵营那四个战友都围过来了,包括曾小军,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拳头握得一个比一个紧,似乎要把吃了,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定要找到战友!”

“找?怎么找?”我也被逼到悬崖边上了,双手比划着说:“要搭上剩下的十一条命吗?没等我们找到他们,他们就该找到我们了!”

“我们不怕死!”丁华带出的兵,还真和他们的副连长一个直脾气。“就是和战友死在一起,也值了!”

“放屁!值什么值?”我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激动。“大家不要忘了,‘昆仑之鹰’是有任务的。咱们这一趟爬冰卧雪,所有的辛苦和牺牲,就为了测绘组,更确切地说,为了那些测绘数据。能将那些数据带回去,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如果那些数据回不去,就是我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得一文不值。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又不是争取民族解放,上级还会安排下一次测绘。在几百万人的部队,在十多亿人口的国家,咱们充其量只是些砖块、石子儿、木头棒子,没有谁不可代替。但在家里,咱们都是儿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是唯一的。咱爹咱妈养咱一场,就为了抱一本烈士证,在夜深人静时伤心流泪吗?”

战友们被我这机关枪一样的一梭子击打,纷纷低下了头。丁副连长摘下雪镜,擦了擦眼睛,侧过了脸去。我估计大家都明白当下的处境,就喘几口粗气,降低嗓门,接着说:“我是这么想的,洪水比人快,牺牲的战友肯定在前头;如果被洪水冲到山下,沿河有几座水电站,肯定会被打捞上来;如果卡在石头间或者被淤泥埋了,那就让他们长眠在昆仑山上,哪里黄土不埋人!战友们,弟兄们,咱们是在‘生命的禁区’,什么样的不测都可能发生,没准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毛主席早就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会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赵班长和刘班副,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他们是在执行任务时殉职的。他们的死,比昆仑山还重!”

我自己都吃惊,竟然说出这么一通宏篇大论,说得自己快要背过气了。丁华赶快从怀里掏出水壶,喂我喝了几口。我们带的有固体酒精,必要时可以弄点热的吃喝,热水灌到水壶后,大家都会暖在怀里,开始用水暖心,后面用心暖水。大家将我扶到帐篷里,拿吃的给我和曾小军。

“那你俩稍微休息一下,我来安排晚上的行动。”丁副连长说着,就招呼大家收睡袋,捆东西,搬箱袋,不等我吃完一块压缩饼干,就要拆帐篷了。我喝口水,将定量的一块牛肉干塞到曾小军嘴里,敲打敲打裤腿上的冰块,就跟着忙活起来。

出发前,我们为牺牲的战友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悼念仪式。大冷的天,脱帽默哀三分钟,然后所有武器都发出了响声,每枪三发子弹。赵班长和刘副班长的冲锋枪,由我和丁华代扣扳机。寂静的山谷,突然被枪声震得瑟瑟发抖。

雪夜下山,队伍还挺壮观。照例是丁副连长在前面领路,工兵营的四个兄弟,与测绘组四个人一一成对,我跟在报务员在后面压阵。沟底的冰面基本平坦,虽然有些地方较陡,只有很大的石头才露在冰面。所有的软包都被捆在标杆上,像雪橇一样,带箱子的设备直接用绳子牵着。雪镜不时被嘴里哈出的热气蒙住,瞬间就凝成冰。开始还要摘下来擦拭,到后来干脆懒得管它了,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不停地有人滑倒、栽倒,但人人穿着皮大衣,裹着皮帽子,身体臃肿,滚一滚也就跟锻炼身体差不多,大不了叫骂几声。

一个半小时后,安排第一次休息。休息其实不是歇人,严寒里运动比坐着暖和。休息的目的主要是检查和收拾装具,该加固的加固,该紧绑的紧绑,另外再脱下大头鞋,将里头的毡垫子正正位。丁副连长还剩下最后半包烟,没想到平时不抽烟的测绘组长也要,发一圈到最后刚好没自己的了。我点着烟后狠狠地吸了一口,马上给他塞到嘴里。他的烟瘾比我大,我到机关后已经抽的很少了。

“李参谋,丁副连长,你们快来看!”提着裤子尿尿的曾小军,突然喊叫起来。

我赶紧过去,大家也都围过去了,只见两堆高出的雪堆,像人体一样,并排列在山坡上。其中一堆被尿冲开一个角,露出半只大头鞋。大家赶紧跪在地上用手刨,很快就显出人形,用手电一照,正是赵班长和刘班副,身体已经僵硬了。

我感到又惊又喜: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呢?从两人并排睡躺、肩膀平齐的姿势看,他们肯定是从洪水里爬上来的。那么大的洪峰,除了舟桥兵,别人也难有这作为。这下我们可以带他们回去了,丁华和战友们也稍可慰藉。我正要招呼大家搬遗体,被丁华拦住了。他反复用手指试鼻息,试了一阵,突然双手高举,欢呼大叫:“他们还活着!”

我用手摸了摸,两人果然还有微弱的鼻息。“活着!”

“活着!赵班长活着!刘班副活着!他们都活着!”

众人一起欢呼,大家都喜出望外。丁华却抱住我,呜呜地哭了。我让电报员立即发报给首长:“遇难战友找到,尚有气息,我们一定带他们回去!”

对于冻僵之人的施救,我们上山前都有培训。这会儿腾了两个睡袋,将人头朝里装进去,然后再让另一个人脚朝里钻进去,将僵者的脚,暖在怀里,只能听任慢慢苏醒,醒来了是命,醒不来也是命。最后的死活,完全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器官功能。

一下子增加了两个沉重的大睡袋,所有的装具都要调整。我们将帐篷的竖杆和横杆全部利用起来,结构成担架,再拆几个仪器箱的盖板,固定在上面,让睡袋不与地面接触,由大家轮流拖动。白天睡觉的时候,再换人暖脚,始终保证给予那两位冻僵战友以体温。

到了第三天晚上,任何吃的都没有了,我们忍饥挨饿走了半夜,已经筋疲力尽,抓一块冰就迫不及待地咽下去,心口冷得似猫抓。我看定位仪显示的位置,离山口不到十公里了,海拔高度也降到四千六百米,就给大家鼓劲,再坚持一会儿,迎接最后的胜利。

战友们一听胜利在望,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劲儿又来了,甚至有人提议一口气到营地,一躺下就睡它三天三夜。谁知没走几分钟,突然地动山摇,谷道两边的绝壁上,有许多石块和冰块滚落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块牛头大的石头,生生把测绘组长给砸死了,这个业务精湛的老兄长,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与我们诀别了。

喀喇昆仑山属燕山褶皱系,大地构造的发育,主要与南亚次大陆向北位移并与欧亚大陆碰撞有关。这一带地震活动频繁,碰上了算倒霉,碰不上算侥幸。问题是我们九十九道险滩都过了,剩下最后这一道湾儿出了事,实在是扫兴。

一种肃杀的恐惧,立刻弥漫了狭窄的山谷。落石不断,就在我们犹豫的这几十秒间,电报员和另一个战士也被落石砸伤,万幸的是石头较小,一个伤肩,一个伤腿,还能坚持走动。我和丁华都有点慌了,俩人一商量,反正走不走都可能被砸死,还不如冒着危险走,能走过去算命硬。我们将组长的尸体装进一个睡袋,架在一个仪器箱上,让全体人员贴着一面岩壁,边清障边走,没有一个人出声。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比较开阔的一段山谷,可以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曾小军往前面观察,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告知前方遇上塌磊——两边山头垮塌下来的石块和冰块,塞了三十多米高,逾越绝非易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二十,如果四个半小时内不能出山,等到太阳出来,消融的雪水奔流而下,必将在这里形成巨大的堰塞湖,那时不管我们在湖内还是湖外,都将面临更大的危险。

只能与时间赛跑,与阎王爷较劲了。赢了保命,输了玩完!

“轻装吧,”丁副连长建议,“时间不等人!”。

我觉得有必要向首长机关汇报一下,让电报员快速发报。电报员摆弄了几下也没法开机,显然是坏了。

“别折腾了,出了事我承担全部责任!”丁副连长焦急地说。

“滚!”我没想到自己竟然用这种语气对待老首长,问题是他把我看扁了,咱姓李的是怕事的人吗?我突然来了一股邪气,像个将军一样严肃地道:“听我命令,丢掉一切坛坛罐罐,包括皮大衣、皮帽子,只留下测绘资料和武器。丁副连长和工兵营的战友负责背伤员,测绘组的战友背资料,我和报务员帮大家背抢,立即准备,三分钟出发!”

“那组长呢?”测绘组的战友,显然舍不下组长。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问题,看看夜光表,时间到了,就下令出发。前面的人走了,测绘组那两位没受伤的,坚持要背组长。我根据他们的体力状况,明知不可为,也不好硬反对。

塌磊上的石头,大的大,小的小,大的巨如一间房,很难翻越,小的如同鹅卵石,踩上去就滚,空人都很难攀,不要说我们都负重几十公斤,往往前进一步,退下两步。我们工兵用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攀上塌磊的顶部,一个个热得解开棉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测绘组那两个背遗体的还在半坡。我和丁副连长下去接应,上来后连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测绘组的战友一个个往石头上一躺,一副死狗架势,说啥都不走了,死就死吧!

我也躺在石头上,问他们家在何处,父母安在,兄弟姐妹几何。几句话问得他们喘着粗气哭了。大家帮着将组长安放在山坡上,鞠躬告别,鸣枪悼念。咫尺之间,阴阳两界,境况窘促,也没法对得起这位老兄了。正在这时,赵班长醒了,嘴唇动了几下,要水喝。哪里还有水!曾小兵捡起一个大冰片,咬一小块含在嘴里,化了后用嘴喂给赵班长,一连喂了三口。

赵班长气息弱弱地问:“什么地方?”

“狗日的老赵,耍死狗,不想走路了,让老子背你,没舒服死你狗日的!”丁华这家伙,刚才已经累成狗了,一看战友苏醒,又像打了鸡血,声音提得挺高。

赵班长干涩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摸了他的额头,烫的厉害,就告诉他马上到营地了,请他不要说话。我又去摸了摸刘班副,也是烧得厉害,但还没苏醒。

腕上的手表已经指到六点零五分,我碰了一下丁华的肩膀说:“走吧,不敢再耽误了!”

当我们像一群难民一样扑倒在营地,爬也爬不起来时,迎接我们的驾驶员惊讶地喊着:洪水下来了……

17 除夕无月望星空

一晃几年过去,我们这一茬兵多少混出点名堂,机关连队哪儿都有。像张大明这样升得快的当了舟桥连连长,与丁华指导员搭班,刘松涛提干晚还是司务长,我的副连职参谋算中不溜。“羊娃子”复员回乡后又跑回来,在吴八十军医的帮助下,到驻地一家私人诊所当了全科护士。

安子阴忌日那天,我们几个老乡相约去给他扫墓。一起去的还有师医院的护士郭虹,她已与张大明走到了一起,正值燕尔新婚。

其实,我曾经以为郭虹对我有意。他去护校学习前专门打电话,含蓄地希望我能送送她。我那时刚认识了一位女教师,不想旁骛,借故推了。后来我被送到军校培训,还与张大明同校半年,结果他毕业回队后抄了我的近路,攻城略地,左右逢源,很快取得郭虹父女的信任,等我一年半之后回来,女教师和那些潜在的对象,差不多都嫁人了。

张大明新婚那天,我在他家喝大了,推着肩膀问他是怎么追上郭虹的,他憨笑装傻。我又拉过郭虹的胳膊,问她是怎么“上当受骗”的。她竟然狠狠地挖了我一眼:“不要以为你会唱歌,全天下的女孩子就都非你不嫁!”

我讨了个大没趣。

过了一个多月,郭虹给我打电话,一开口就说:“我要和张大明离婚,不过了!”

我知道她说的气话,肯定是俩人闹矛盾了,就故意说:“那好啊,离了跟我过!”

“滚一边去吧你!你就等着趁火打劫呀?”郭虹马上露怯了。她很生气张大明与他打冷战,已经连续两个星期不回家“过周末”。原因呢,也简单。郭虹喜欢浪漫,喜欢挽着胳膊逛街,张大明每次都把人一甩,黑下脸叫她不要拉拉扯扯;郭虹喜欢二人世界的温馨,讲究卫生几近洁癖,张大民动辄招呼连队的同事来家喝酒划拳,每次都把屋里造得乱七八糟;郭虹喜欢听流行歌曲,托人买了一台进口卡式收录机,却被张大明“霸占”,用来听评书,等等。

这种事情很正常,根本的原因是夫妻双方门不当户不对。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土包子,自小生活在艰苦闭塞的环境里,憨厚、实在、刚直抑或狡黠,见识也就方圆十里地,念了一些书才一心想跳出农门,过一种与父辈不一样的生活。但真正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新的生活该怎么过,恐怕谁也没认真想过。更可怕的是以土为荣,以没教养为本色。而像郭虹这样的“军二代”,打小就生活在城镇,较多地接受到现代文明的熏陶,见多识广,从未为柴米油盐和书包钢笔之类的事情操过心,而且一般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们一脑子布尔乔亚,强调生活的情调,渴望花前月下的感受,喜欢被追求、被疼爱、被迁就。

我从一本婚姻专著里读到,“门第观念”固然不对,但门第问题其实是存在的,两个有共同阅历和教养的人,总是容易沟通。两个出身不同、教养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的人走到一起,一般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才能达到互相迁就。磨合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双方对婚姻家庭的认知,学习的态度,以及个人修养品性等因素。像张大明郭虹这样的,就是还没磨合好。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还是决定找张大明聊一聊。

“你听她说!她就是小心眼,吃醋,疑神疑鬼。”张大明说的完全是另一套。他以前在老家订过亲,上军校期间通过书信友好分手,女的很快找了人家。前一阵女方的孩子周岁,他给家里寄了些钱,让给孩子买点东西,也就是个心意。她那前对象也是多事,写信表示感谢,这就惹得郭虹不高兴,刨根问底还不算,非要问他和对方有没有做过那种事,因为他是生产队长。“天地良心,咱们农村人说话粗不假,谁能有那么大的贼胆呢?我跟她结婚时完全是个生瓜蛋子,第一次连地方都找不着……”

“你别标榜了,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我打断了张大明,怕他说得没边没沿。“过半个月你就要上昆仑山修路去了,还不抓紧这段时间多陪陪媳妇?郭副师长离休回内地了,人家郭虹没跟着回去,留在边疆陪你过,委屈着呢,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话大概起了点作用,张大明与郭虹很快和好,星期天还请我一起包饺子。我想借机给大明送行,便拐到黑科长家踅摸酒。王科长转业回了贵州,白新光成了“黑科长”,前任给后任捎了六瓶贵州茅台酒,司令部会餐时他贡献了两瓶,被我抢走一瓶送了艾尔肯江,剩下三瓶藏在他家的橱柜里,一直被我们这些年轻参谋惦记。

黑科长记着我的“前科”,搬一把椅子坐在橱柜前喝水,令我无法得手。我只好启用“内线”。黑科长十二岁的儿子“黑子”跟我学拉二胡,俩人关系很铁。我假借要听他拉一段,院子里如此这般一嘀咕,就隔门给黑科长打个招呼,走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我高兴地喊着“黑子送酒来了”,抢着开门,差点把黑科长手里的酒瓶撞跌地上。

“你说,我咋有你们这样的贼部下,算计着偷老子的酒不说,还把我儿子给策反了?”黑科长亲自来送酒,还说他家黑嫂马上送菜来。他知道郭虹不大会做菜,也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和拍黄瓜的水平。我这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黑科长按到椅子上,自己往他家去搬菜。

喝酒的时候,张大明要同我划拳,划了六拳我输了四拳。黑科长说:“你输了,不能喝酒,老科长的酒,赢的人才有资格喝。输的人要惩罚,罚什么呢?郭虹,大明上山后,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大扫除呀,买个米面的,直接找这个偷酒的‘强盗’,别让他闲着!”

“得令!”我马上敬一杯给黑科长,“你家那两瓶酒,就等着给大明接风吧!但愿他们能早点把那条公路修好,太烂了,那年上山搞测绘,差点没把我颠死。”

“你要把惦记那几瓶酒一半的心思,放在找对象上就好了!”黑嫂总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见她真心为我着急。

其实我也着急,同年的战友一个个结婚成家了,我还是光杆一个,不说来自老家的压力,就是我的领导黑科长,似乎脸上也无光。抓紧找吧,时不我待!

工兵营上山后,驾驶员老马那位搭便车的暧昧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同学,在税务局工作。开始两人谈得还可以,有一天领我见她父母。我提溜了烟酒糖茶四样礼物郑重登门,结果被问“几年能当上科长”。看样子当不了科长就不配做她家的女婿,我赶紧撤退了。

转眼到了冬天,施工部队圆满完成任务,下山归建。机关组织部分直属部队,列队到路口迎接。我一眼就发现不对劲:最前面一辆篷布车蒙着黑纱,缓缓而来。经验告诉我:有人牺牲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牺牲的人是我尊敬的吴选旺教导员!

晴天一声霹雳,草木顿时含泪。

据说下山路过一个高山达坂时,带队的营长看教导员高山反应厉害,不住地吐酸水,就将他换到副驾驶的位置,想让他多吸点空气。几分钟之后,车子右前轮被一个碗大的石头颠了一下,吉普车大角度倾斜,教导员被从座位上甩了出去,直接掉下百米深的大沟。救上来时身体都凉了。他要不换座,甩出去可能就是营长。营长的肠子都悔青了,这就是命!

生是父母的恩赐,死是自己的选择。上山前吴选旺的宣传科长任命已经下了,因为接任者还没到岗,国防施工任务繁重,他不忍将重担全压营长一个人肩上,主动要站完这最后一班岗,不料这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归宿。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他不主动争取上山,假如营长不与他换座,假如他的高原反应小点,再假如不考虑高原空气稀薄问题,吉普车门子的上半部不拆呢……人生没有假如,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内在的逻辑。诚如我和吴八十、刘松涛、羊小阳等战友,只能将对逝者的尊敬,变成抬灵柩的行动,将对这位兄长的怀念,化成对其亲人的照料。我们简单地排了排班,轮流到吴科长家去帮忙,哪怕没事坐一会儿也行。吴科长的妻子是个中学教师,知书达理,对我们这些战友的关照心存感激。丈夫牺牲后,她在这里只有悲伤,遂申请带着十岁的女儿回原籍洛阳,老家还有父母高堂,家人在一起也是个照应。

由于调动手续比较麻烦,送她们母女走的那天已是大年三十。从机场回到城里,已见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吴八十说:“都去我家吧,让我那口子炖一锅土豆,咱们喝几杯!”

“好啊,反正咱光棍几条,也没别的地方去!”我说着,给刘松涛使个眼色,他便在半道下去了。

家属院是一排排平房,连级干部只能住一间半,总共不到五十个平方。好在每家有个小院子,相对比较私密。沾油田的光,天然气已经接入厨房,做饭不再烧煤烧柴禾,这比内地的许多大城市优越多了。

吴八十家里除了床和几样配发的营具,最高档的物件,就是我们几个战友凑份子送的一台十四寸彩色电视机。电视台快建好了,过不了几天就可看节目。他的妻子随军不久,身材微胖,但很匀称,主要是皮肤白皙,属于“洋芋开花赛牡丹”那一类,也难怪吴八十没当“陈世美”。

我和“羊娃子”坐在床边嗑了一会儿瓜子,刘松涛便扛着一个纸箱进来了,里边有酒有烟有肉有带鱼,还有几罐午餐肉罐头。我们就可着这些东西在屋里造,一会儿把吴八十家里整得酒味熏天,乌烟瘴气。

“好啊,打电话没人接,原来你们都钻吴军医这里来了,就把嫂子我一个人晾在家里!”郭虹不知怎么给寻来了,而且还掂了一瓶五粮液酒。这种特供酒,肯定是他父亲留下的。我最近尽忙了吴科长遗孀的事,把她冷落了。张大明在山上留守,这除夕之夜,她也孤苦伶仃,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想先发制人,就问:“谁是谁的嫂子?说清楚,‘羊娃子’可以这么叫,本大哥不行,再说还有吴军医家的,她才是我们大家的嫂子。”

“滚吧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张大明比你大俩月,以为我不知道?你本来就该叫我嫂子。你是鸭子的嘴——太硬,一直没叫过,我也没和你一般见识,今天掰扯明白了,就必须得叫,叫嫂子!”郭虹没喝酒,脑子很清楚,说着就上手拧我的耳朵。

我只好胡搅蛮缠,不认张大明比我大。郭虹让刘松涛和羊小阳赌咒发誓作证,这俩怂包还真见色忘友。我被逼到墙角,干脆来个横的:“郭虹,你听着,你敢把你那瓶酒吹了,我就叫你‘嫂子’。”

几个半醉的人一起起哄,就看郭虹有没有这胆量。谁知她还真豁出去了,双目一瞪,一口咬掉瓶盖,扬起脖子对着瓶口就吹,一气喝下小半瓶。我本来也就是将她,没有灌她的意思。她要是喝倒了,我们这几个男人还有什么面子。于是我一把抢过酒瓶,替她把剩下的喝了,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嫂子”。

不知是我舌头大了,把“嫂子”叫成了“饺子”,还是郭虹已经醉了,没听明白,一直纠缠着要重新叫。我心里似乎很清楚,但嘴唇不听使唤,脑袋大的厉害,一头扎在床上,只觉得腹腔里有一团火在烧。而郭虹跌跌撞撞,也倒在床的另一头。

吴八十让妻子用纱布挤了两杯土豆汁,又削了几个大鸭梨,想尽办法让我们醒酒。但醉倒的人,哪有那么容易醒的!我的意识突然跳跃到安子阴住院那个桥段,在病房里教女兵唱歌的情景历历在目,情不自禁就哼起了那首《山楂树》,“……他们谁更适合我的心愿,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

“住口!”郭虹挣扎着坐了起来,在我身上捶了几拳。“谁让你唱这歌?谁让你唱……”

我的表情一定很猥琐,大概是恬着脸吆喝:“我想唱歌我就唱,唱起歌心情多么舒畅……”

“不舒畅!”郭虹大叫一声,突然泪流满面。她挣扎着坐起来,哽咽着唱起了《望星空》,唱得很舒缓,也很投入,泪水一串一串。我突然想起艾尔肯江教我的一句谚语:当女人撕下带花的面纱,你才能看清他的脸。

一屋子的人似乎都很理解郭虹思念丈夫的心情,竟然一个个跟着唱了起来:“夜深沉,难入梦,我在凝望那颗星……”

男儿世界,女儿点缀,半是团圆半是离。“羊娃子”突然趴我耳边,不怀好意地问:“和战友的老婆躺一个床上,算不算破坏军婚?”

“滚!”我一把推开羊小阳,翻身坐起。回顾左右,的确只有我和郭虹在床上,其他人都在看着,多少有些尴尬。

我不愿被人误解,也不愿自己误解自己,就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独自走到院子里。仰观天穹,繁星点点。我不知哪颗是安子阴,哪颗是吴选旺,但见一道流光破天际,紧接着是“砰——啪!”的巨响,不知谁家的“二踢脚”,竟一冲上了天!

一九八六年夏秋草于西安—莎车

二〇一七年冬改于海南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