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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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圣哲王阳明

文武双全的圣人

英明豪迈、文武双全,左手执卷讲学授业,右手抚剑叱咤三军,旷世罕见的大圣人、大豪杰、大儒学家王阳明最终没能逃过疾病的魔爪,迎来了和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永别的那一刻。

明嘉靖六年(1527)五月,五十六岁的王阳明受朝廷委任,不得不拖着病躯前往酷暑难耐、恶疫肆虐的南方戡乱。平定盘踞各地的贼寇之后,他又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措施,加强治安,施以教化。但是,终日的劳累诱发了他的肺病顽疾。次年十一月,完成使命的王阳明在回乡途中病情加重,且又出现了痢疾腹泻之症。当王阳明乘坐扁舟抵达江西南安(今江西大余县)境内时,他已经病得卧床不起了。

当时,王阳明的弟子周积正在南安为官,听闻恩师抵达南安,急忙前去迎候。周积来到船舱,见恩师卧病在床剧咳不止,急忙上前请安。王阳明勉强坐起来,问他:“近来进学如何?”

“有所长进。如今政局大体平稳,恩师道体如何?”周积答道。

王阳明回答说:“病势危急,所未死者,元气而已。”

两三天后,王阳明自觉生命之灯将尽,便让家童叫周积到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在恩师枕边,神情悲怆,静静地看着恩师消瘦的脸庞。王阳明徐徐睁开眼睛,把头转向周积一侧,对他说:“吾去矣!”

周积抑制不住悲痛,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孟子逝后,儒教心学丧失殆尽,王阳明重整心学,并将其发扬光大,开创新学风。其学为万世之师表,其德受万代之敬仰。在这静肃的一瞬间,圣哲的魂魄已脱离身躯,向着幽冥飞去。

“恩师,有何遗言?”周积压抑着呜咽,问道。

王阳明张开嘴唇,微笑着回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撒手人寰。

王阳明遗言中的“此心”,指的就是良知。王阳明晚年所作的诗歌《中秋》(《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中有如下词句:“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光明”指的就是良知的光辉。王阳明在晚年才开始提倡“致良知”说,此学说可以说是他历经千难万险之后才悟出的智慧结晶。

在王阳明看来,无论圣人还是凡夫,无论贤士还是愚人,无论学者还是白丁,只要是人,心中皆有良知,这是永远不灭的光明,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只要在万事万物上都“致良知”,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只要听从良知的命令,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轻松克服,并且不会误入歧途。

王阳明的“良知”说振奋了弱者的心灵,给那些深陷权势和名利的旋涡而不能自拔,遭受现世重压而不能逃脱的世俗中人指出了一条正大光明、强而有力的快乐生存之路。“良知”说不仅鼓舞了知识分子,也鼓舞了不通文墨的平民百姓,于是迅速在都市和乡村中传播开来,成为风靡一时的学说。

行动哲学阳明学

在日本,阳明学被认为是行动哲学,这也许是因为一提起阳明学,人们就会想到熊泽蕃山和山田方谷等人。熊泽蕃山是备前国[3]之臣,具有经世之才,在处理藩政方面成绩卓著。山田方谷是备中国[4]之臣,幕府末期著名的阳明学者,具有经国之略,在藩政改革方面也是功绩卓著。日本民众对阳明学已经形成一种共识,即如果一种学说无法经世致用,无须诉诸具体实践,那么这种学说就不能被称为阳明学。

阳明学是一门重视实践的学问。只强调博闻强识,不修德行,或者对经世致用漠不关心,这些都违背了阳明学的主旨。儒学一直提倡经世致用,并且注重实践,不只是阳明学,朱子学也是如此。对朱子学者来说,一旦有了合适的职业和地位,他们都会谋求实现更高的人生价值。把注重实践说成是阳明学的独有特点,似有以偏概全之嫌,是不恰当的。

日本人认为阳明学是行动哲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信奉阳明学的学者往往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大盐中斋、吉田松阴、东泽泻、西乡南洲、三岛由纪夫等人都修习阳明学,最终都做出了不同寻常的举动。

大盐中斋在浪华[5]发动叛乱;长门[6]的吉田松阴密谋讨伐幕府,结果被捕入狱,被处以斩刑;周防[7]的东泽泻在庆应年间发动勤王运动,最终被流放异域;西乡南洲挑起西南之役;作家三岛由纪夫受忧国之情驱使,煽动自卫队队员发动兵变,失败之后剖腹自杀,他的这一举动震惊了全世界。

但如果认为只有阳明学者才会做出如此壮烈的举动,那么得出这个结论就有些过于草率了。其实不只是阳明学者,朱子学者中有些人也做出过同样壮烈的举动,例如江户[8]的大桥讷庵。大桥讷庵是幕府末期的朱子学者,他和平户藩[9]的儒学家楠本端山(恩师楠本正继先生的祖父)一起师从佐藤一斋,并称为幕府末期的两大朱子学家。讷庵比端山年长几岁,在讷庵的指导之下,端山才最终把朱子学看作正学,并成长为一代大儒。二人后来都成为著名的儒学大师,其学问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胜过他们的恩师佐藤一斋先生。

楠本端山在平户藩为官,为藩内的政治、教育革新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明治维新前后,他整顿藩政,保得一方安宁。而大桥讷庵却积极参加勤王讨幕运动,秘密储藏武器,鼓吹“攘夷论”,密谋暗杀阁老,最终被捕入狱。对于讷庵的行为,不只是同门,当时的很多阳明学者对他也提出了批评。

阳明学被认为是行动哲学,其实还与王阳明独创的“知行合一”说有关。“知行合一”说的中心是“行”,而不是“知”,这是一种实践主义的思想。所谓的“行”,并不是与“知”对应的“行”,也不是局限于具体的实践行动。王阳明曾说:“一念发动处即是行。”可以看出,“行”包含的范围很广,心中萌发意念也可以看作是“行”。

阳明学是一门重德行、以“良知”说为根本的学说。很多阳明学者对于自己的“一念之动”和行为都会进行深刻的反思,例如三原[10]的吉村秋阳、多度津[11]的林良斋和但马[12]的池田草庵等。吉村秋阳和大桥讷庵、楠本端山一样,都是佐藤一斋的弟子,他曾说过,人要不断地进行反思,这样才不会与外界形成对立。林良斋是大盐中斋的弟子,他和池田草庵都是阳明学者,同时也是至交。他们二人提倡“慎独[13]说”,强调独自一人时更要注意自己的“一时之念”,不要做出有违道德的事情来。

在阳明学者中,做事低调、治学严谨的学者很多。他们的学问都做得很精深,德行也很高尚。可世人往往只看见我们前文所述的那些行为壮烈的人士,并且认为那就是阳明学的精髓。其实这种看法是片面的,需要我们做出反思。

日本人与阳明学

江户初期,阳明学传到日本。当时日本的大儒在接触到王阳明的著作之后,对那些著作进行了详细的阅读。贝原益轩是福冈的一位大儒学家,因博学广识而闻名于世,在他的读书目录《玩古目录》中有《王文成公全书》。可以推测,他当时应该也读过王阳明的著作。

最早在日本介绍阳明学的是中江藤树。他先是在伊予国[14]的大洲为官,后来辞官回家侍奉双亲,被尊称为“近江[15]圣人”。中江藤树曾经创建藤树书院,并模仿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制定出《学舍坐右戒》,招收弟子,讲学授业。藤树最初修习的是程朱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王阳明的高徒、王学左派(良知现成派)巨匠王龙溪的著作,读后激动万分,对阳明学的崇拜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将治学方向转向阳明学。

为什么王学左派的“良知”说会如此打动中江藤树呢?王学左派主张,无论我们多么卑微,都和圣人一样具有完满的良知,无须做学问,也无须痴迷于烦琐的修行,只要达到顿悟,就可以变成圣人。在当时的思想界,王学左派的主张可谓惊世骇俗,人们不再需要日积月累的学习,也不再需要对内心和品行进行苦修,一样可以达到圣贤的境界。

王学左派的“良知”说很快就俘获了大众的内心,成为风靡一时的学说。王学左派强调绝对的自我,提倡为民办事和男女平等,肯定人的欲望,所以信奉民主主义的欧洲学者大都喜欢研究这方面的思想。无论是谁,当有人对他说“你和圣人一样,都具有出色的良知。你本来就是圣人,只是还没意识到而已,只要意识到了,你就能变成圣人”时,这个人肯定会产生强大的自信。因此,中江藤树会对阳明学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王学左派的思想是对王阳明“良知”说的刨根问底,它最大的功绩在于阐明了王阳明潜藏于内心,而没有直接言明的思想,但同时也产生了极大的弊端。此派学者不赞同用伦理道德来约束自己,提倡人性解放与自由,呼吁依照情感和本能去做事,结果乱了世间纲纪。他们大都率性而为,一旦对社会和政治不满,便会毫无忌惮地发怒。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家伙”,狂言酒色才气不碍菩提路,并把这些惊世骇俗的举动看作是顺应良知的行为。日本社会从战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的风潮和明末的风潮极其相似。

如上所述,中江藤树因为王学左派的“良知”说而对阳明学产生了兴趣,但是藤树没有沿袭王学左派的行为。其实不只是中江藤树,所有日本的阳明学者都是如此,日本人对阳明学的吸收是积极和稳健的。

自古以来,日本民族就推崇“同心同德”,这和《论语》中的“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有些相似,所以日本人很容易就能接受推崇“仁爱精神”的儒学。日本是单一民族、单一语言,人与人的心灵自然相通,也不存在严重的对立。由于这一民族性,日本人一直以来都积极吸收外来文化。总而言之,日本人天生就具有“自他一体”的世界观,再加上没有遭遇过外族入侵,所以最终形成了兼容并蓄的民族性。

日本人“自他一体”的世界观,不仅仅体现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也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日本列岛地理气候多样,漫长的海岸线呈锯齿状,四季的变换营造出绚丽的色彩,生长于斯的日本人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情感也变得丰富。具有此种民族性的日本人,当然会乐于接受以仁爱为本的儒家思想。

对日本人来说,很少有人会站在事物的对立面去思考问题,也很少有人会运用逻辑思维去探求事物的本源。经常听到有人说日本人不喜欢“发言”,不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日本人在探究事物时,是整体性地去理解事物,而不是站在事物的对立面去研究。以上所提的“整体性理解”,指的是将事物和自己的内心合为一体之后再去理解,而不是把事物对象化,然后通过思辨的态度去理解。其实,这就是日本人的感性理解方式。

日本人非常感性,并将这一特性贯穿到思想和文化领域。虽然感性的理解方式存在各种缺点,例如容易造成理性的欠缺,陷入对事物的感性认知等,但同时它也有自身的长处,那就是对事物的整体性把握以及赋予事物生命性等。

一旦理解方式整体化,被理解的事物自然就有了生命性,理解起来也会变得简单。我们在认知一个事物时,没有必要去摆弄那些烦琐的思辨和理论,也没有必要在抽象的世界里左顾右盼。对事物进行感性认识和整体把握,未必不是一条好的途径。

阳明学就蕴含着我在上面所提到的这一思想,所以日本人才愿意去接受它。阳明学不同于朱子学,它的“求道”方式是整体性的,简单易操作。王阳明提倡的“良知”说是一个严格的生命体,它包含敏锐的道德感知,也包含道德批判;既有道德的好恶之情,也有道德的法则。根据阳明学的理论,只要顺应良知,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极其简单。越是简单的东西,其效果越具有真实性。日本人被阳明学的“良知”说所吸引也是必然的了。

对阳明学的误解

1972年6月,“纪念王阳明诞辰5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夏威夷大学东西方研究中心召开,我受邀参加,并做了《幕府末期的阳明学和明末儒学的关系》的演讲。研讨会一共举行了六天,参会人员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阳明学专家。有一天,小组讨论的主题是“日本文化与阳明学”,因为只有我来自日本,所以我就责无旁贷地成为小组讨论的主角。

我率先介绍了日本的民族性容易吸收阳明学的原因,之后是两位年轻的美国学者发言。其中一位学者坚持认为阳明学是“谋叛哲学”,并举了大盐中斋之乱和三岛由纪夫的例子佐证自己的观点。

其实这种观点早就存在,中斋之乱后,日本学术界就出现了此种论调。当时京都有一位儒生名叫春日潜庵,他打算从朱子学转向阳明学,有朋友告诫他,阳明学是不稳之学,劝他不要信奉。

年轻的美国学者认为阳明学是“谋叛哲学”,可能还与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岛由纪夫的自杀事件有关。于是我反驳他说:“三岛虽然自称信奉阳明学,其实他并没有悟得阳明学的真谛。大盐中斋虽然在阳明学方面负有盛名,但仅凭他一人的举动,就定义阳明学为‘谋叛哲学’,那就大错特错了!”

“当明朝发生有覆国之忧的大叛乱时,亲率大军前往征剿的正是王阳明。如果因为大盐中斋发动叛乱就认为阳明学是‘谋叛哲学’,那么基督教教徒还发动了岛原之乱,为什么不说基督教也是‘谋叛宗教’呢?”

时至今日,对阳明学产生像这样的误解在日本国内依然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