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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最后那抹暮晖(2)

公司业务越做越大,黄强雄心勃勃,要在重庆拓展业务。一天,他叫上祝开明,风尘仆仆地向重庆赶去。两辆伏尔加轿车上,一辆坐着黄强和他,另一辆坐着两个模样清纯的姑娘,一个姓朱,一个姓王。

“她们是……”祝开明从没见过这两个姑娘,不解地问。

“刚找来的,今晚用得上。”黄强漫不经心地说。

祝开明明白了,不再多问。

到重庆,已是下午6点过。解放碑会仙楼老四川大酒楼里,黄强摆下盛宴,热情款待准备合作的重庆百货站客人。客人共三个,为首的是个科长。不论黄强怎样豪爽地敬酒,也不论两个姑娘怎样按照黄强的授意,屈尽奉承地调节气氛,对方都淡淡地说,合作条件不成熟,应付一下,推说有事走了。“他妈的,关系不硬,扫兴。管他的,我们喝。”黄强叫驾驶员先去住宿,然后同祝开明对喝起来。他叫姓王的姑娘陪祝开明,姓朱的姑娘陪自己,暧昧地笑道:“看来,我们只有自我公关了!”

喝完酒,他们径直上到八楼。黄强斜着醉眼:“小王,你把祝总陪好,答应的钱,一分不少。”小王娇笑着,搀着祝开明进了房间。她体贴地烧水、泡茶,拧来热毛巾,替祝开明擦脸。祝开明不自然地靠着圈椅,与小王搭讪。小王说她叫王珊珊,绵阳人,高中毕业一年了,平时在舞厅陪人跳舞。她们是昨晚认识黄强的。一个朋友介绍,说陪着去重庆谈生意,成了,给她们一人两千元。

“那么年轻,找个正经工作不好?不要做这些了。”祝开明怜惜地说。

“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我家在农村,妹妹在读书,还等我挣钱回去交学费。”小王苦笑一下,不想谈这个话题,转身去卫生间洗澡。

片刻,小王裹着浴巾出来。她头发松松地盘在头顶,斜露出小半边丰满的胸脯,出水芙蓉般走到祝开明面前,娇媚地看着他。

祝开明惶乱地转开眼睛。小王那裸露的肩头、大腿、手臂,像无边无际的炽白的光海,炫目地在他眼前晃动。他努力想着孙雯,强制自己冷静。

“祝总!……”小王嘤嘤地唤道,一下倒在他怀里。

他俩几乎一夜未睡。祝开明如实讲出自己的一切:他已离婚,有个儿子;现在同孙雯在一起;虽在做生意,但想再赚些钱,隐居下来写小说。小王也讲起她的故事:家里穷,不得已到锦都打工,没挣到啥钱;以前爱过一个高中同学,对方考上大学后,立刻与她断了关系;虽然认识一些生意人,但没一个,像祝开明这么有知识有素养。“祝哥,我要早认识你,多好啊!”她将头伏在祝开明胸前,忘情地说。

“年龄差距太大,不现实。”祝开明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表面看来,我们做生意的,好像一抓就是一大把钱,相当风光。其实,风险也大,说不定哪天就分文不值,走投无路。”

“不管,我就要跟你。”小王撒娇地摇着他的肩膀:“哪天你没有钱了,活不下去了,我也要跟你。你跳楼,我就上吊;你服毒,我就投河,反正,死活都要跟你。”

“真的?”祝开明大受感动,定定地看着小王。

“肯定是真的!”小王回答得很坚定。

分别时,祝开明给小王五千元钱。她不要。他强迫她收下,说她更需要钱。

回锦都途中,黄强开玩笑地问祝开明,对小王印象如何。“她很单纯,很深情。”祝开明的脸一红。

“我看,是你很单纯、深情吧?逢场作戏,不必当真。”黄强轻松地一笑,语调骤然变得沉重:“我们做的这些,等于在刀口舔饭、油锅捞钱,说不清楚未来。能享乐,就尽量享乐,哪天栽了,也想得通!”

祝开明深有同感。

公司业务非常顺利,祝开明又分了十几万元。孙雯缠着祝开明结婚。他计划买一套房子,装修完就结婚。这段时间,小王找过祝开明几次。祝开明对孙雯终究有些内疚,又怕她知道了,会不依不饶地大闹一通。他给小王两千元钱,没同她幽会。小王甜甜地说,不管咋样,她都要等他。

突然,山崩地裂般的厄运降临了:公司卖往河南的假酒致使多人中毒。对方报案后,河南警方赶到锦都。短短一两天时间,公司被查封,账号被冻结,资产被扣押,黄强也被抓走。黄强相当义气,咬死说假酒案是他一人所为,赚的钱全被他挥霍光了,公司员工包括祝开明,通统与此事无关。顷刻间,强兴公司垮了,员工也惊惶地各奔前程。

“开明,我们咋办?不会把你抓进去吧?”孙雯紧张了。

“抓进去倒不会。酒的事,强哥一手经办,我只晓得进价很低,卖价很高,并不清楚真假。强哥这人相当义气,不会把罪名栽给我。”祝开明强作镇静地说:“先观察一段时间。强哥家里正在托关系,我也在找路子,看能不能把他弄出来。我算了算,你那里有六万元左右,我这儿还有两万多,我交给你。八九万元,够我们用几年了。如果情况不好,我们出去避避风头。”

“只有这样了。”孙雯沮丧地摇摇头,想想,又问:“今后咋办?我们结婚的事咋办?”

“缓一下吧,走一步看一步。”祝开明无奈地回答。

十多天后,案情明朗,黄强被正式逮捕,公司财产也被全部没收。祝开明回家,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孙雯。仿佛最后的希望也已破碎,孙雯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祝开明。

“怕啥,最多我也进去,没你的事。”祝开明反倒安慰她。

第二天,祝开明照例又去黄强家打听消息。下午回家,孙雯不在房间。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抓起一本金庸的《倚天屠龙记》翻起来。忽然,他看到茶几上有一张字条,是孙雯写的:开明,我走了,对不起你!

祝开明如遭雷击,呆滞地看着字条。蓦地,他预感到什么。他跳起来,几步冲进卧室。果然,装钱的密码箱不见了,孙雯的衣物等也不翼而飞。床头柜上,原先放着一张孙雯的头像,笑得很娇美,现在也不在了,剩下一个空空的镜框。

他明白,孙雯离开他了,还带走他全部的钱。他来不及多想,疯了般地跑下楼,叫了一辆三轮车,向孙雯父母家赶去。她的父母说,她好几天都没回来。他又去其他地方找。直到深夜,他去了孙雯可能去的几个地方,连孙雯前夫家,也装作找孙雯有事,闯进去试探。孙雯却像一缕水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接连几天,白天,祝开明去孙雯熟悉的几个公司找她,晚上,去她爱去的舞厅搜寻,依然不见孙雯的影子。孙雯的一个朋友告诉他,几天前,她好像听孙雯说过,要去深圳。深圳?祝开明绝望地摇着头,深圳那么大,没有具体地址,怎么找?何况,他也没有去的费用——房子租期快到了,他没钱续租,甚至,连吃饭的钱也快没有了。

祝开明退了房子,雇辆平板三轮车,将床、衣柜等家具,一股脑拉回通惠门父亲家里。离家六年多后,他走投无路,不得不回到这间他生长的小房。

父母都已退休。对他出来搞公司、离婚等,父亲早就不以为然。见他回来,他吧嗒着叶子烟,自言自语地说:“去年,你大爸叫我把房子卖了,同你妈回乡下老家。幸好我没去……”弦外之音,假如我卖了房子,你去哪里住?祝开明被呛得又羞又恼,正要反讥,母亲忧虑地一拉他,示意他不要顶嘴。他悻悻地忍住,不搭理父亲,去收拾自己衣物。

下一步怎么办,祝开明茫然不知。但有一点他相当清楚,必须得有钱!此刻,他身上只剩十来元钱,只够买几包香烟。如果不立即张罗一笔钱,给父亲交些生活费,估计在家也住不长久。有了钱,才能等待,也才能捕捉机会,东山再起。

他想到李慧。离婚后,他与她只见过一次。那天,是祝瑞五岁生日。他叫驾驶员开车接上李慧和儿子,先去人民商场买玩具,然后去游乐园。驾驶员陪儿子玩时,李慧突然问:“你同那个姓孙的,啥时结婚?”“哪个姓孙的?”他装糊涂。李慧冷冷地说:“算了吧,锦都就这么大,我又住在你们宿舍,啥事听不到?”他讪讪一笑,转开眼睛。坐了一阵,他与李慧再没说话,相当尴尬。他叫上驾驶员,匆匆地走了。前段时间,听厂里人讲,李慧好像谈了朋友。他心里又惆怅又轻松:惆怅那个与自己相识相恋十几年的女人,最终属于别人;轻松的是,自己结婚那天,她绝不会来找任何麻烦……他记得离婚时候,李慧的钱,应该有四五万元,花得再快,不可能全部用完。他想向李慧借一万,今后有钱再还。

“一万元?”堵在房间门口,李慧的眉心惊异地拧起:“口气不小!我一个站柜台的,又没做生意,每月就几十元工资,哪有钱借给你?”

“你可能听说了,强哥抓进去了,公司垮了。我总要吃饭吧!我走的时候,留给你的那几万元钱,还不都是我的?借了,我会还的。”祝开明窘迫地说。

“不瞒你,那些钱,我早用得差不多了。我下月结婚,也要花钱。”李慧理直气壮地说。稍一沉默,她又有些不忍心,拿出皮包,数了五百元:“只有这么多。要,就拿去;不要,也随你。”

祝开明冷哼着接过钱。忽然,门后闪出儿子的脑袋,他惊喜地唤着儿子,想推门进去。李慧把着门,不让他进屋:“难为你,还认得他是你儿子?我还以为,你把他当成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祝瑞畏缩地退到床角,像一只小狼,睁大仇恨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任凭祝开明怎样诓慰,他不说话,也不挪动。

“可恶!不知给儿子灌了啥迷药,把我当成阶级敌人!”回去路上,祝开明极其愤怒。

忽然,他想起小王。不说小王对自己感情如何,前后两次,他共给她七千元钱。现在自己落难了,找她借一两千元,应该没问题。晚上,在锦江宾馆一楼舞厅,他找到小王,落寞寡欢地说出自己的遭遇,提出借点钱。小王先还同情地陪着叹气,难过得像要流泪。一说到钱,她的脸色一下不自然了,忙不迭地诉苦,说根本没钱。“不好意思,那边还有朋友。”她匆匆地钻进舞池,消失在拥抱的人群里。“这种人……”祝开明鄙夷地转身就走。

祝开明孤独地生活在父母家里。他不接触人,也觉得没人可以接触。生意场上那些人,哪怕曾经受过他恩惠,吃过喝过用过他的钱,现在见他倒霉了,早就躲得远远的。附近几条街,住着好些浣花中学的同学,有一些,在云南还相处不错,他却没有脸面见他们。偶然在街上遇见,他把头一低,急忙避开。

李慧给的五百元钱,他交了一百元给父亲,说清是半年伙食费。他买了两百元的奶粉、糖果、衣服等一大包东西,托黄强家人给黄强送去。黄强什么都能忍耐,唯独不能没有女人。可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往监狱送女人。

一天黄昏,他觉得胸口像压了无数砖头,沉沉地很是难受。他到路口小饭馆买回半斤散装白酒、一盘炒花生米、一份卤猪耳。他端把椅子,坐在家门外,一面喝酒,一面打量忙碌的人潮车流。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残日依依,血红的余晖,映照着西边灰色的高楼。祝开明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他想起云南耿马的暮晖,想起去年离家的那个下午,想起他从边疆带回、又辗转跟他回到父母家的没有写完的小说。他的心一阵阵地隐痛。一个声音由远而近,雷鸣般地在他脑里炸响:“怎么落到这般结局?”对,都是女人害的!如果李慧不经常嘀咕没钱,他不会借钱放高利贷,也当然不会出来做生意;如果孙雯不勾引他,不卷走他的钱,他不会离婚,更不会到这一步——有那么几万元钱,做点小生意足够了;还有小王,自己有钱时,上吊投河,说得跟古代烈女一样,一旦成了穷光蛋,正眼都没有一个……

“祝总!”突然有人喊他。久未被人这样称呼,他感到生涩。

“咦,你咋到这儿来了?”祝开明起身,奇怪地问。这人姓张,开了一家贸易商行,有过生意往来。

“我简直找得苦,还是从强哥家里问到你的住址。”张老板坐下,小心地看看四周:“有笔大生意,敢不敢做?”

“我都走投无路了!除了杀人、贩毒、走私军火,啥都敢。”祝开明落寞地说。

“杭州一家电视机厂,想在锦都打开市场。只要付10%订金,可以发三千台电视机过来。订金由我负责,关键是我没有下家……”张老板小声说出他的计划:拿到货,立刻低于进价把货“跳楼”,货款全部吞下,分文不付厂里;祝开明只要能找几个商家,用现钞结算,可以分给他20%。“电视机厂我有内应,保证发货。今后嘛,就说进货的商行垮了,人也跑了,就不了了之。”张老板胜算在握。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搞不好,照样进监狱。”祝开明淡淡地说。他谨慎地分析,觉得自己风险不大,货不是自己骗的,下家也不难找到,就一口答应。他们约好,明天上午10点,在人民公园茶楼详细商量。

“光脚的还怕穿皮鞋的!”望着张老板的背影,祝开明不由一阵激动。他估算一下,三千台14吋黑白电视机,最低也可卖七八十万元,自己得20% ,就是十多万元。有了这笔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兴奋地喝着酒。带着越来越浓的醉意,他狂热地构想,拿到这笔钱后,怎样快意恩仇。他要找一个比孙雯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还要挣更多更多的钱,要让孙雯终生都悔青肠子。然后是小王,他可以给她一万元,但绝不同她上床,要毫不留情地羞辱她。还有李慧,借了她五百元,他要拿出五千元,狠狠地对她摔去——要让她永远记住,祝开明虽然摔了跟斗,但会自己站起来,因为他是男人!他想到黄强。假如能够,他一定要不惜重金,尽量让他早点儿出来。最后,他想到儿子。虽然,他对自己充满仇恨,但毕竟血浓于水,也要给他留一大笔钱,今后上大学、结婚,没钱不行。至于小说,眼下,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只有放放了。

暮色朦朦,最后一缕夕阳,暗淡地在远处楼顶闪烁,似乎极不情愿沉没。